秋阳正好,澄澈的光线穿过疏朗的枝桠,在书斋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里,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披着耀眼的金甲,落叶如鎏金碎屑铺满小径。墙角几簇红枫色泽沉郁浓烈,似凝固的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郭嘉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捻着一枚棋子,目光却并未落在棋盘上,而是追随着庭院里那个忙碌的茜色身影。
“缃叶,”他懒洋洋地扬声,声音带着晨起的松散,“今日志才兄与文若兄要来叨扰,你看着拾掇拾掇。”
庭院中,缃叶鬓边那枚如火的枫叶在秋阳下格外醒目。她微微颔首,“公子放心,缃叶省得。”
缃叶的目光扫过庭院。水榭亭台是待客首选,但秋深露重,午后风凉。她最终选定了书斋临窗的一处敞轩,只一面打开,正对着庭院中那株姿态虬劲的老松和一丛开得正盛、不畏寒霜的霜色木芙蓉。此处既避风,又可将满园深秋的浓烈色彩与坚韧风骨框入画中。
她撤去了平日堆积的书简,只留一张宽大的素漆矮几。几面用清水仔细擦拭,地上铺了几张编织细密的蔺草席,透着阳光晒过的草木清香。席边随意放置几个用老树根挖空制成的坐墩,打磨光滑,朴拙自然。轩角设一红泥小火炉,炉上煨着水,以备烹茶。炉边放着一小筐松果和几段干透的柏木枝——这是引火之物,燃烧时会散发沉稳的松香与略带清苦的柏香,更契合深秋的肃穆与内蕴。
**茶:松间野韵**
茶器并非名窑所出,而是一套素烧的粗陶茶具,透着返璞归真的拙趣。缃叶用新汲的、滤过三遍的山泉水冲洗茶具。茶叶是她春日自采自制的野山茶,封存在小陶罐中。此刻取出,青碧的茶叶卷曲如螺,带着山野的清冽之气。
**酒:十月白暖**
郭嘉特意吩咐:“取犀角杯,温一壶‘十月白’。”缃叶依言,从存放药酒的阴凉处取出那只他从不离身的温润犀角杯,又捧出盛着“十月白”的酒壶。她将酒壶置于红泥小炉旁隔水温着,让那融合了当归、野桂蜜、霜降稻米、枸杞、三年陈梅的药香,随着温度升高而缓缓释放,暖意融融,驱散深秋的微寒。
食材皆是应季易得之物,却经缃叶巧手点化:
冷碟:新腌的脆嫩黄杏脯(取自院中老杏树秋果),佐以几片用野蜂蜜渍过的秋梨薄片,盛在洗净的红枫上。
热羹:颍水鲜鱼熬制的奶白鱼汤,撇尽浮油,只留清鲜,投入几片嫩豆腐和手摘的、经霜后更显清甜的荠菜心。盛汤的器皿是粗陶大碗,质朴却更能衬托汤色的纯净。
主食:新收的藜麦混着少许粟米蒸的饭,粒粒分明,泛着健康的微光。饭上点缀几颗饱满的、用盐水煮过的毛豆荚。
点心:现蒸的栗子糕,用新采的板栗肉捣泥制成,点缀着几粒烤香的松子。另有一碟她清晨新采的、洗净的带露野山楂果,红艳小巧,盛在竹编小碟中,酸甜开胃。
一切准备停当,缃叶回头审视一番。敞轩窗明几净,秋光满室。素漆矮几上,粗陶茶具温润,陶碗盛鲜,竹碟盛果,蔺席树墩散发着自然的芬芳。红泥小炉里,松果与柏木枝燃起细小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沉稳的松柏香气丝丝缕缕,与庭院飘入的草木清气交融。没有金玉满堂,却处处透着对四时节气的敬畏、对食材本味的尊重、以及化腐朽为神奇的玲珑匠心。寒门清简的骨架,被缃叶以慧心巧手,披上了最熨帖、最风雅的血肉。
郭嘉踱步进来,目光扫过这精心布置却不显刻意的敞轩,最后落在静立窗边、鬓簪如火枫叶的缃叶身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全然的骄傲与满足的笑意。
“好姑娘,”他走到她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并非去碰她,而是拈起她衣袖上沾着的一星极小的松针屑,动作熟稔亲昵,“辛苦。待会儿文若兄若嫌这茶器粗陋,你便告诉他,金玉之器是死物,不及这粗陶承得松间野韵之万一。志才兄若馋那鱼汤,便让他多喝两碗,省得他聒噪。”他的语气慵懒调侃,却字字句句都在为她的巧思背书。缃叶为给他调理身子特酿的“十月白”,他三番强调要温在炉边,这关乎他性命根基的暖酒,便是他最深沉的信任与无声的炫耀。
缃叶眼神扫过他指尖那微不足道的松针屑,又抬眸迎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得意,唇边漾开清浅的笑意。她知道,他所谓的“炫耀”,从不在器物,而在她——这陋室生辉的布置,这秋味至简的餐食,这松柏清韵的茶席,连同那壶温着他生命之源的“十月白”,都是他郭奉孝独一无二的“珍宝”,今日,便要呈于挚友面前,共鉴此间风骨。
日影西斜,将庭院里金黄的银杏叶染上更深的暖橘色。两道熟悉的身影穿过婆娑竹影 ,步入郭氏老宅。一人青衫落拓,步履轻快带风,正是戏志才;另一人月白云纹深衣,气度清华沉静,便是荀彧。
“奉孝!你这宅子今日可叫秋色点着了!”戏志才人未至声先到,带着惯有的爽朗戏谑,目光扫过满园金红,“好一片‘霜叶红于二月花’!”荀彧则含笑缓行,目光温润,掠过沉郁的红枫与傲霜的木芙蓉,最后落在敞轩方向,温言赞道:“松风柏韵,芙蓉凌霜,奉孝兄此处,深得秋之真味。”
郭嘉早已懒洋洋地候在敞轩口,闻言只随意一笑,侧身让客:“陋室寒酸,两位兄长不嫌弃就好。里面请。”他语气平淡,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孩童展示心爱之物的期待。
戏志才率先踏入敞轩,目光扫过蔺草席、树根坐墩、红泥小炉,最后落在矮几上那素净却意趣盎然的陈设上,抚掌笑道:“好个‘陋室’!松柏燃香,枫叶承露,粗陶盛羹……奉孝,你这做派,倒比那些钟鸣鼎食更得天地野趣!这心思,”他眼神促狭地瞟向静立窗边、簪鬓如火的缃叶,“定非你这懒人能为!好手笔!”
荀彧随后步入,步履沉稳。他先是对着那套粗陶茶具微微颔首,目露赞许:“素烧陶胎,厚重温润,返璞归真,正合松间野韵之气。”目光扫过温在炉旁的“十月白”酒壶,再落向那碟盛在红枫叶上的杏脯秋梨,温言道:“此间布置,清简而不失筋骨,拙朴中见大巧,非胸有丘壑、心通自然者不能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郭嘉,带着洞悉的了然,“奉孝兄曾言,身侧有‘慧心灯’一盏,可照彻迷雾。今日见此庭院风骨,方知此喻精妙。缃叶姑娘,实乃当之无愧。”
缃叶见礼“荀先生、戏先生谬赞。粗陋之处,还请海涵。”她声音清越,随即执起温在炉上的粗陶提梁壶,开始行云流水般地沏茶。热水注入粗陶茶壶,野山茶的清冽山野之气瞬间被激发,袅袅白汽升腾,混合着炉中松柏燃烧的香气。
“好茶!”戏志才接过粗陶小杯,迫不及待啜了一口,闭目片刻,随即睁眼赞道,“清冽!爽利!”
荀彧细品慢咽,温润的眉眼舒展开来:“野茶得其真,山泉显其清,松柏蕴其骨,粗陶承其厚。浑然天成,返璞归真,确是好茶。”他看向缃叶,“姑娘巧思,化天地野趣、四时风骨于一盏,令人心折。”
郭嘉斜倚在坐墩上,指尖把玩着犀角杯,听着挚友的赞誉,唇角噙着故作懒散却得意的笑。
戏志才直接拈起一片渍秋梨塞入口中,清甜微酸,脆嫩多汁,又捻了颗腌杏脯,酸得他眉毛一挑,却大呼过瘾:“这梨片渍得妙!杏脯腌得够劲儿!酸得提神醒脑!”他转向郭嘉,促狭地挤挤眼,“奉孝,你日日被这等手艺养着,难怪骨头都懒了三分!”
荀彧则优雅地用竹签取了一片秋梨,细细品尝,目光落在作为承托的枫叶上:“以枫承露,取其绚烂坚韧,更添秋意。”
鱼羹奶白的汤色盛在朴素的粗陶大碗里,几片嫩豆腐和碧绿的经霜荠菜心沉浮其间,香气扑鼻。戏志才眼睛一亮,“嚯!这汤色!”顾不上烫,舀起一勺吹了吹便送入口中,随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鲜!真他娘的鲜!鱼肉都化在汤里了,豆腐嫩滑,这荠菜心经了霜,甜脆!绝了!”
他连喝几口,额角见汗,对着郭嘉摇头晃脑,“奉孝啊奉孝,说什么“慧心灯”我看分明是“蚀骨香”!骨头都得被这鲜汤泡酥了,还出什么山!”
荀彧也舀了一勺,细细品味,眼中赞赏更深:“鱼汤至清至纯,火候精妙,油脂尽去,只留本味之鲜醇。荠菜取其霜后嫩心,清甜回甘。返璞归真,方显真味。姑娘厨艺,已臻化境。”他看向郭嘉,意味深长,“奉孝兄得此慧心周全照拂,内外皆安,确是可羡。”
郭嘉这才慢悠悠执起筷子,夹了块豆腐,放入口中,眼神却瞟向缃叶,语气带着点懒洋洋的炫耀:“文若兄此言差矣。嘉这是‘心安’,心安方能品尽此间真味。”
酒过三巡,菜也用得七七八八,戏志才抚着肚子,满足地喟叹。他目光在郭嘉和缃叶之间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郭嘉懒散的坐姿上,揶揄道:“温柔乡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我说奉孝,我看你这‘懒骨’早被那‘蚀骨香’蚀透喽!这颍川就够你逍遥一辈子了!”
荀彧失笑摇头,目光扫过在戏志才大放厥词时,已无声将一碟解腻的野山楂推至他手边的缃叶。
郭嘉闻言,执起自己的犀角杯,向荀彧和戏志才举杯,眼神清亮,带着略显疏狂的笑意:“志才兄此言,嘉只认一半。温柔乡或许有,英雄冢却未必。”他目光扫过身侧沉静的缃叶,又落回杯中暖色,“此心安处,亦是嘉之根基。他日风云动,再与二位兄长,共饮此间酿出的‘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