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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子无悔

作者:燔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窗棂,在书斋茵席上投下明暗不一的光影。郭嘉歪在青缎隐囊里,指间松松拢着一卷《尉缭子》,书页半晌未翻动一页。他目光有些游离,时不时飘向门口,鼻翼微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熟悉的清甜气息。


    甜香伴着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缃叶捧着朱漆托盘进来,上面一只莲纹青瓷碗热气袅袅,清雅温润的粟米桂花香瞬间驱散了书斋沉滞的墨气。


    “公子久等了。”缃叶声音清浅,带着一丝忙碌后的温软。她将托盘放在矮几上,并未立刻递上碗勺,而是先取过一方温热的湿布巾,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了手心和指间可能沾染的墨渍。那温热的触感让郭嘉舒服地眯起了眼,像只被顺毛的大猫。


    擦净手,缃叶才端起那碗温热的粟米糕。糕体金黄松软,新摘的金桂星星点点缀于其上,香气清幽,甜度恰到好处。她用小银勺轻轻切下一角,递到他唇边:“灶上温得刚好,不烫口。”


    郭嘉就着她的手,张口含住。温热的糕体在舌尖化开,新粟的清甜与桂花的冷冽芬芳交织,暖意从喉间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满足地喟叹一声,眉宇间那点因等候而生的慵懒不耐瞬间消散,只剩下全然的餍足:“嗯…还是缃叶的手艺,熨帖五脏,安神定魂。外头那些甜腻腻的糕饼,不及此万一。”


    缃叶唇角微弯,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她动作不急不徐,每次分量都恰到好处,让他能从容品味。偶尔,她指尖会拈着手帕拂过他的唇瓣,擦掉令人发痒的碎屑。


    一碗糕很快见了底。郭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目光追随着缃叶收拾碗勺的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期待:“晚膳……缃叶可有什么巧思?”


    缃叶将空碗放回托盘,闻言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狡黠:“园中篱下的紫苏新发了嫩叶,清炒最是爽口。早市得了两条极新鲜的颍河鲫鱼,不过巴掌长,肉细刺少,用新榨的菜籽油煎得两面金黄,再烹些酱醋,撒上紫苏碎,最是开胃。后厨李婶送了些新磨的豆腐,白嫩得很,配上雨后刚冒头的鲜笋丝、山间采的野菌子,吊一锅清汤,撒点芫荽末……”她方才在厨间点过食材,早做好了安排,此刻娓娓道来,仿佛将山野的清鲜与田园的生机都搬到了眼前。


    郭嘉听得食指大动,喉结微动,眼神亮得惊人:“妙极!紫苏煎鲫,野菌豆腐羹……听着便口舌生津!”他随即又想起什么,懒洋洋地补充道,“只是那鱼刺……恼人得很。”


    缃叶早知他脾性,莞尔一笑:“公子放心,缃叶自会拣那脊背无小刺的厚肉,剔净了端来。”


    “知我者,缃叶也。郭嘉唇边漾开一抹极为受用的笑意,身体彻底放松,舒适地往隐囊深处陷了陷,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他拿起书卷,目光却依旧温软地流连在缃叶身上。


    缃叶会意,端起托盘,温声道:“公子且在此处安卧片刻,看看闲书养养神。缃叶去庖厨准备,晚膳得了再来请公子。”她将郭嘉身侧那盏微凉的茶撤下,换上一杯刚温好的清茶,再将滑落半边的薄毯轻轻拉至他腰间掖好,这才离去。


    庖厨里,烟火气正浓。


    缃叶系着干净的素布围裙,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步骤虽多,她动作却流畅不失章法。


    那两条巴掌长的颍河鲫鱼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鱼身两侧细细划了花刀。她没有用过多的调料腌制,只抹了薄薄一层细盐,拍上少许干爽的薯粉——这是她的诀窍,能令鱼皮煎得酥脆不破。灶上铁锅烧热,倒入新榨的菜籽油,清亮的油花在锅中跳跃。油温升至七成,她拎起鱼尾,顺着锅边轻轻滑入。“滋啦——”一声悦耳的轻响,热油瞬间包裹住鱼身,鱼皮迅速收紧,泛起诱人的金黄色。她手持长筷,小心地翻动,确保每一面都受热均匀。待两面都煎得金黄酥脆,她才将鱼拨至锅边,腾出位置,投入拍碎的姜蒜爆香,烹入陈醋和少许自家酿的黄豆酱,顿时酸香酱香四溢。她手腕轻抖,淋入小半碗温水,撒上一把洗净切碎的紫苏嫩叶,盖上锅盖,转小火慢煨。紫苏的独特辛香随着蒸汽丝丝缕缕溢出,与鱼鲜完美交融。


    另一边,她早已将豆腐切成了均匀的小块,白嫩如脂,浸在清水中。鲜笋剥去外衣,只取最嫩的尖部,切成粗细均匀的笋丝。山间采来的几种野菌也洗净,撕成适口的小块。一口小陶罐坐在红泥炉上,里面是用猪骨和鸡架吊了一下午的清汤,汤色澄澈。她将笋丝、菌块放入汤中,待汤滚起,才轻轻滑入豆腐块。只加少许盐调味,最大限度地保留食材本身的清鲜。最后撒上一小把翠绿的芫荽末,一锅清雅脱俗的野菌豆腐羹便成了。


    暮色四合时,晚膳的香气已弥漫了整个小院。


    缃叶将煎得酱色诱人、点缀着紫苏碎的鲫鱼,盛在朴素的青花瓷盘中。雪白的鱼肉在酱汁映衬下格外诱人,仔细剔去细骨、最肥美的脊背肉整齐地码在一边。那锅野菌豆腐羹则盛在粗陶钵里,热气腾腾,汤色清亮,豆腐块颤巍巍随着勺子的拨动飘着,笋丝与菌块沉浮其间,芫荽的翠绿点缀其上,清新得如同山野画卷。再加上一碟炒得红汤碧梗,赤底生青的紫苏嫩叶,一碗晶莹剔透的粳米饭,便是这颍川寒宅里,最用心也最温暖的晚膳。


    缃叶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回廊上,郭嘉的目光便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懒洋洋倚在亭柱的姿态未变,唇角却已先于话语弯起一个极惬意的弧度。她步履轻稳,手中捧着的朱漆食盒在晨光下泛着鲜活的光泽。


    “可算来了,”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与一丝撒娇般的抱怨,“嘉的五脏庙,方才已擂鼓三通,声声泣诉,道是那清鲜野菌羹、辛香紫苏鱼,竟被狠心人耽搁在灶上,不肯速速前来救驾。”


    缃叶行至亭中,将食盒轻轻放在石几上,方抬眸看他,眼中笑意盈盈,眸光随那笑意颤动,潋滟生波。“公子这‘泣诉’,听着倒比白日论《鬼谷子》‘奇正相生’还要声情并茂几分。”她毫不受他催促的影响,从容地打开食盒盖子,温言道,“灶火温着,慢一分则失其鲜,急一分则损其味,岂能因公子腹中鼓噪,便坏了火候?”


    食盒开启的瞬间,鲜笋野菌的清雅鲜香与紫苏煎鱼的独特辛香便温柔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水榭周遭的草木清气。郭嘉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喟叹一声,身体也坐直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缃叶纤白的手指端出那盅清透如玉、点缀碧绿葱丝的鲜笋野菌豆腐羹,以及那盘色泽金黄、边缘微焦、铺着暗色紫苏叶的紫苏煎鱼。


    “火候精妙,心思更妙。”郭嘉赞道,眼神却未离开缃叶的手,“缃叶姑娘这双手,既能指点江山,论那‘围城三策,破而后立’,亦能调和鼎鼐,烹此人间至味。沙场点兵若缺了你,帐中失此温香,再精妙的奇谋怕也要失色三分。”


    缃叶将碗碟推至他面前,又递上温热的布巾,听他旧话重提,将方才论道与此刻饮食相连,心中微暖,面上却只作寻常。她拿起银匙,舀起一小勺温润的豆腐羹,动作自然地递到他唇边:“公子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方才论及天下棋局,公子言道‘落子无悔’,择主需有胆魄能容下公子之‘狂’。然则……”她微微倾身,目光清亮地望进他带着笑意的眼底,“这‘狂’,是狂在何处?是‘算无遗策’之狂,还是‘不循礼法’之狂?抑或是……”她顿了顿,语带一丝狡黠,“……是此刻非要人喂,方肯好好用这豆腐羹之‘狂’?”


    郭嘉就着她的手,将那勺融合了山野清鲜的羹汤含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喉间发出一声愉悦的轻哼。待咽下,他才慢悠悠开口:“知我者,缃叶也。三者皆备,缺一不可。算无遗策是根基,不循礼法是天性,至于这……”他故意停顿,伸手轻轻压过她鬓角的木樨,指尖装作不经意擦过她温热的耳廓,“这‘非卿不可’之狂,便是嘉胸中丘壑里,那一点最暖、最不容撼动的根基。若无此暖意,何以踏平西川霜雪,何以燃尽北地狼烟?”


    缃叶心头如白兔一跃,面上却依旧沉静,只将那勺羹汤又递了过去,巧妙地避开了他扰乱心神的手指:“公子这根基,倒是筑在灶台与羹汤上了。快些用吧,凉了伤胃。”


    郭嘉顺从地又吃了一口,目光却依旧流连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与欣赏。他拿起银箸,夹起一小块紫苏煎鱼,却不急着吃,修长的手指虚点着那酥香的鱼肉,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深沉了些:“方才你问,这盘棋落子何方……嘉观星望气,见紫微晦暗,群星躁动。颍川虽好,终非久居之地。不出三载,必有龙蛇起陆,风云激荡。那能容我‘狂’、亦能识你‘慧’之人……”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眼前宁静的秋色,望向未知的烽烟,“必是敢于在乱世洪流中,逆势而起,又能于细微处,见人心、识贤愚之辈。非如此,何以配得上你我共弈此局?”


    缃叶执勺的手微微一顿,抬眸迎上他灼灼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对未来的野望,有对乱世的洞察,更有对她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托付。她心潮涌动,面上绽开一个虽清浅却极坚定的笑容


    “公子心中有丘壑,眼中有星野。缃叶愿如行舟随公子,行于这江河之上。”她不再多言,只夹起一块煎得恰到好处的鱼肉,仔细剔去细刺,递到他唇边,“无论风浪几何,舟中羹汤暖食,总不会缺了公子的。此刻,且先暖了这脾胃,再论那天下风云罢。”


    郭嘉看着她沉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豪言壮语,却有着比任何誓言都更厚重的决心。他张口接过那块鱼肉,舌尖尝到的不仅是紫苏的辛香与鱼肉的鲜美,更有一种熨帖至灵魂深处的暖意。他忽然低低笑起来,带着一种少年人得逞般的愉悦,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手上沾染的一点点羹汤的痕迹。


    “好姑娘。”他声音轻快,带着满足的喟叹,“有卿此诺,嘉这盘棋,便已先赢了一半。至于这另一半……”他拿起银匙,这次却是舀了一勺豆腐羹,递向缃叶唇边,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便劳烦缃叶姑娘,受累陪嘉行一遭,如何?”


    秋风拂过水榭,吹落缃叶鬓边的木樨,几片细小的花飘落在石几的棋盘格上。缃叶望着那递到唇边的银匙,又看看他眼底闪烁的星芒与暖意,微微启唇,含下了那勺他亲手喂来的羹汤。阳光透过竹影洒落,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拉长,投在铺着纵横十九道格线的棋盘上。清鲜的羹香、煎鱼的辛香、低语的笑声、还有那无声流淌的默契与羁绊,在这秋晨的宁静里,悄然编织着未来乱世风云中,最不可分割的同盟与传奇的序章。郭嘉指尖捻起一枚落在棋盘“天元”位置的木樨,轻轻一吹,看它飘向亭外微澜的池水,眼中笑意更深——这盘棋,已然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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