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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Another Story~念雨

作者:张佑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放学路上,我在水渠旁的斜坡上捡到一个小盒子。


    盒子表层已经被雨后的泥土和腐烂的树叶侵蚀了,得以使它保存完好的或许是上面一层紧紧缠绕的透明胶布。如果不是被雨冲刷出的石头把自行车胎扎得没了气,我是不会滚落到水渠下,也断然不会发现这个隐藏在泥泞中的盒子的。


    天依旧阴沉着脸。空气里传来快要下雨的气息,不见一点阳光的影子。我尽力拍了拍粘在脸上和裤脚上的泥,然而换来的是一个更加灰头土脸的身影。那盒子静静地躺在快要散架的自行车旁,在泥土掩映下上面红色的图案显得有些神秘。把瓶子里没喝完的水倒出来浇在上面,盒子的样貌愈发清晰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盒子。


    它里面装着些什么呢?


    它显然已经被别人遗失了,而现在它属于我。


    它真的属于我吗?


    我脑海里迷迷糊糊地冒出几个问题,而后又悄无声息消散了。我把盒子放在自行车框里,一瘸一拐推着它走回了家。盒子上的图案在没有阳光的黄昏里,一闪,一闪。我辨别不清那究竟是什么。这神秘的图案同这神秘的盒子一起,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了家。


    “爸爸,自行车胎扎了。如果再下雨,路快要没办法走了。”


    “那有什么办法。这里的人说,神在哭泣,雨就下个不停。”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无言。父亲在院子里给自行车换胎,我到屋里去换衣服。放下书包,将脏兮兮的上衣换掉扔到盆里,屋外传来父亲的询问声:“这盒子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边答着,一边捧了把水往脸上抹。


    “不知道你带回来做什么?”父亲有些奇怪,进门撂下那个盒子。“话说,这上面的图案我好像有些眼熟……”


    “路上捡到的。您的工作怎么样了?”


    父亲摇了摇头。“科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何况是在这种偏远的镇子里。你妈妈的研究,最早是从二十世纪末开始的,可是等我接手她的工作时才发现,当时我们一腔热血踏进来的地方居然是一个无穷尽的深渊。”


    提到母亲,父亲的眼睛里仿佛摇曳着微弱的光。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民俗学家。母亲最早是在零三年参加到这里的民俗研究的,如果她没有过世,距今已经有二十一年了。父亲并没有很早认识母亲,他们零五年的时候经由同一所大学的同学介绍,很快便接了婚。父亲参加相关工作是在零七年,那时候母亲已经怀上我,但每天还是往这个小镇跑,甚至几乎在这里住下。等到我有记忆时,母亲早已经在雨中和外界失去联系了。父亲很消沉,但还是带着我在这里住下,全权接手了母亲的工作。


    “您还在坚持吗?”


    “不做出点成果,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可是我在这里上学,从来没听说过有关雨的民俗。”


    “会有的。很多事情经过时间的冲刷,就淡了。但是只要以前的东西还保留着,这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彻底的消失。这个镇子叫雨镇,就一定有和雨相关的事情曾经存在过,并且现在依然存在着。”


    “但您究竟要找到些什么呢?”


    “这里的老人曾给我口述过一些东西。他们说,雨是神哭泣时流下的眼泪,只要通过某种方法向神献出心意,神就会留下感动的泪水,人的愿望就能在雨点最为细密的时刻实现了……”


    父亲痴痴地看着桌子上母亲的遗像。母亲并不喜欢照相,留下的照片仅存了这一张。因为这里总下雨的缘故,上面的照片早已潮湿的模糊不清了,只留下一个柔和的轮廓。母亲似乎很喜欢纸鹤,父亲在相片旁摆了一圈。父亲就这样看着。窗外又下起雨来了,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打在纸糊的窗户上,他什么时候能等来最细密的雨呢?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那盒子外面裹着的胶带纸。等我拆开后,不由得被盒子的工艺所震撼。与其说这是一个盒子,不如说这是一个针织的布袋。密密的针脚缝在错落有致的纺线中,明明是镇子上最常见的深蓝色丝线,却能织出这么精美的纹样。那红色的图案并不是用画笔画上去的,而是用红线织在盒子上的,像一朵血红色的鲜花。深蓝色的轨迹环绕在红线周围,仿佛簌簌而下的雨。仿佛我父亲所说的,那最细密的雨。


    打开盒子以后,里面的东西却让我十分失望。


    “什么嘛,原来就是十五只纸鹤啊。”倒出盒子中的东西,我一下子没了兴致。


    十五只千纸鹤安静地散落在地上,乱作一团。我仔细地瞧了几眼,除了纸鹤被细线编出花纹穿在一起以外,与我自己折的纸鹤,与父亲的纸鹤并无不同。


    此时天色已经十分暗淡。雨虽然渐渐小了,但仍有云层在遮挡着快要落山的太阳,于是今天的夜晚来的比往日更早。我不再管它们,草草收拾一通后便铺床睡觉了。


    雨在下着,仿佛无休止的下着。


    雨渐渐的,渐渐变得细小了。


    雨下得很密。雨轻轻地拍打着世界,拍打着窗户,拍打着熟睡中的人。


    纸鹤们躺在深蓝色与红色交织的盒子里,花纹随着雨中的风轻微地抖动着。


    清晨,雨已经不下了。


    阳光久违地洒在这片土地上。


    到了学校后,老师领着一个学生上了讲台。


    “她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转学生,大家欢迎!”


    热烈的掌声从我耳旁响起。我跟着鼓起掌来,心里暗暗有些奇怪:还有什么人会从其他地方转到这里来呢?


    “……很高兴和大家成为同学。”


    我一不留神的时间,那个人已经把自己介绍完了。老师让她找一个座位坐下,她竟坐到我身旁的一个空位上,转过头来和善的冲我笑笑。我仔细地瞧着她。最吸引我的是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同我父亲的一样仿佛摇曳着微弱的光,那种熟悉的感觉令我不禁有些吃惊。她梳着单马尾,脸上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身朴素的淡青色衬衣和深蓝色长裤。她像一滴雨,一滴青翠的雨。我忽然这样想。她有点像我父亲曾经提起的一个人。像谁呢?


    老师的靠近打断了我的思考。


    等到下课后,同学们都围到了她身边。我被热闹的场景吸引过去。


    “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呀?”


    “你家住在哪里呀?”


    “你为什么转到我们这里上学来了?”


    诸如此类的问题,回荡在狭小的教室里。同学们的吵嚷使回答的声音融在空气中,于是我什么也没有听清。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又很快如潮水同人群一起散去了。


    “你好漂亮啊!”


    这是我听到的最真切的五个字了。


    这五个字环绕在我的脑海中。我再向她看去,默默肯定了这样一个说法。


    她很漂亮。蓝色的头花绑在她的头发上,她似乎总有一种柔和的气质,像春天的雨一样。


    只不过现在是夏天。夏天的雨总是狂躁的。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突然转过身来,向我发问。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张念雨。”


    她于是转过身去,喃喃自语。


    “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莫名的,我的眼角凝结出一滴泪。


    我和她很快便熟悉起来了。她仿佛会许多我所不会的东西,甚至纸鹤也叠的比我好。课间她见我在折纸鹤,于是笑着拿走一个成品,对我说“这种纸鹤折的太笨啦”,又抽出一张彩纸,手中翻飞,不一会儿便做成一个。她做的纸鹤十分灵巧,翅膀随她手中的动作上下扑动着,仿佛空中翻涌的云。


    她忽然从书包里翻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后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针线。


    “不过,你这种折法还真是让人怀念呀。”她一只手拿着我折出来的纸鹤,另一只手挑起针,掐了一节丝线便在纸鹤上缝起图案来。


    雨忽然又下起来了。


    “你知道吗?这个镇子上有一个很古老的传说,他们说雨是神哭泣时流下的眼泪。”


    我轻轻点了点头。雨点像鼓点,敲击着我的心。


    “我知道怎么让神开心哦。”


    我心中因她的话仿佛划过一道闪电。我十分震惊地抬头,她依旧笑眯眯地盯着手上已然成型的带有丝线花纹的纸鹤。


    “神其实和人一样,在不顺心的世界里和时间做着无意义的对抗。但是神不顺心的时候,哭一哭就好了。人不顺心能怎么办呢?人的东西太容易就消失了,有时候你想要记住一个人,可是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你还能记住她的样子吗?可是神不一样,神的时间有太多太多了,时间是最不容易消失的。”


    “我们的神是一个心软的神呢。她见到人们忘记了太多太多,就和人们商量了这样一件事情:她不哭的时候,天气将将放晴,这时人们将自己和想要记住的人共同拥有美好回忆的物品放在针织的盒子里交给神保管,人们就永远不会在时间的洪流中忘记他们想要记住的东西了。”


    “这样神就会开心了吗?”


    “我说过,我们的神是一个心软的神呢。”


    她说着,便让我再折十四只纸鹤。


    “为什么是十四只?”


    “过几天是你的十五岁生日吧。”


    “欸?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的名字是张念雨啊。”


    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里。


    神在为谁而流泪呢?


    十五只纸鹤很快便折好了。


    此刻已逼近黄昏,天阴沉地仿佛被打翻的墨水晕染过一层。雨暂时不下了,但谁都知道这样天气中的雨是无休止的。


    她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只纸鹤的模样,然后郑重地绣上不同的图案。纸鹤的影子和昨天晚上盒子里的影子逐渐重合了,然而我却不知从何问起。那只盒子是她的吗?那些纸鹤是她的吗?无数个问题结成无数个谜团,连同外面漆黑的乌云一起压得我透不过气,思维几近停滞。


    “这些图案都有什么寓意吗?”


    “神总是需要新鲜感的,就像人一样。都一样就没意思了。”


    她开始将纸鹤们穿成一串。


    “神的时间是多彩的,因为人是多彩的。”


    五颜六色的纸鹤串在一起,仿佛雨后的彩虹。


    “放学之后,你带我去你家吧。”


    “去我家做什么?”


    “去你家。去我家。”


    于是她现在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了。风呼啸着,刮过我们的身躯,雨下起来了。


    她似乎很怀念这样的感觉。


    “以前也这样在雨中骑自行车呢。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


    雨愈演愈烈。为什么神总是这么悲伤呢?


    她让我停下。“喂,书包要湿了。”


    她跳下自行车,躲在一旁的树下,从书包里掏出那串纸鹤,又拿出一只盒子。


    那只盒子。


    那只我曾见过的盒子,在昨天的水渠里。


    那只我曾见过的盒子,现在在她的手里。


    她珍重地将那串纸鹤放进深蓝色的盒子里,仿佛将云放归给了天空。她整个人站在雨中,她更像一滴青翠的雨了。“怎么让雨不把盒子弄湿啊?”她朝我大声喊着。


    “缠胶带吧?”


    “你说得对!”


    她撕开一卷胶带,缠得密不透风。


    我忽然想起,这盒子仿佛与我记忆中的有所不同。深蓝色的针线在我眼前晃动着,唯独少了上面血红色的图案。


    “我说,那盒子上面织出来的花呢?那上面应该还有点什么呀。”


    “那不是织出来的。而且那不是花。”


    她招招手,又坐在自行车上了:“快点!”


    雨点打湿了她的头发。神此时在看着她吗?


    我奋力地往家里骑去。一是因为雨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出奇;二是因为她似乎与我父亲的研究有很大的关系。


    但我忘记了一件事情。


    人在奋力追逐某一个遥远的目标时,总会不可避免的忘记沿途的风景。即使这风景曾让他记忆深刻。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两个人和一辆自行车同时飞了出去。


    在我最后的视线里,自行车和她一同滚到了水渠下,而我则趴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书包的拉链掉了,各种东西散落一地。


    雨貌似小了一点,但地上已经开始积水成流。


    恍惚中,我看到她在流血。


    血水混着雨水,安静的流淌在泥泞的土地上。如同鲜红的染料,浸入每一个缝隙里,透过胶布嵌到盒子上,渗在深蓝色的丝线里。


    盒子上绽开一只血红色的鹤。那的确不是织出来的,也并不是鲜花,那是一只鹤。


    那盒子上的图案也是纸鹤。


    她折的那只纸鹤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了。它伴着水流,在我的眼前漂浮着,浮动着。我想伸出手握住它,但我最终没能实现。我晕了过去。


    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在家中的床铺上了。父亲坐在一旁,似乎一夜没有合眼。


    “我这是……怎么了?”


    “你半夜忽然跑出去,骑了自行车就走,然后在雨中摔了。我把你背回来的。你干什么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听着,忽然看到那个深蓝色的盒子和一串颜色各异的纸鹤已经不在我的视线里了。“那边那个盒子去哪了?”


    “什么盒子?”


    “就是我带回来的盒子啊。”


    “你什么时候带回来什么盒子?”


    我猛的一惊。


    “那转校生呢?纸鹤呢?”


    “你摔傻了吗?什么转校生,什么纸鹤,半夜起来跟个兔子似的顶着大雨出门,你是不是受刺激了?”


    我一时呆住。


    是梦吗?


    我摇了摇头,起身下床,只觉得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去倒杯水。”


    到桌旁拿起暖壶,一边的相片却忽然跳入我的眼眸。


    那是一张多么清晰的照片啊!照片中一个眉眼弯弯的人,正站在雨中朝我微笑呢。


    那是一张多么清晰的照片啊!清晰的脸,清晰的头发,头发上蓝色的头花也是清清楚楚的。她的脸同我的记忆重合了。


    我忽然很想知道一个问题。


    “爸爸,妈妈她……是怎么去世的?”


    父亲沉默着。


    雨终于要小了,外面隐隐放出一丝柔和的阳光。


    “……说起来,昨天晚上你跌的地方,倒是和你妈妈骑自行车摔得那个地方差不多呢。”


    “你妈妈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就走了。”


    雨还下着,细密的雨还在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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