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愿结雨》 第1章 序章 雨水像无家可归、失魂落魄的鸽子,顺着屋檐扑棱棱的溅落到窗沿去,打湿了我的思绪。窗外的响动愈发强烈起来了,凄厉的雨声混着风声一并灌进我的耳朵里,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厚重的咳嗽,这才从神游中脱离出来。转身便看到父亲在我浑然不觉时站在身后,大概已经有好一阵子了。 “顾念。我们应该走了。”父亲的视线并未触及我,而是透过窗前的柳枝遥望着远方雾蒙蒙的天空。父亲披了一件深黑色的外套,拉链顺着衣角松松垮垮的耷拉下来,遮着里面朴素的白衬衫。 淅沥的雨滴带来一点烦闷的空气,刚发出新芽的柳枝在初春的寒意中瑟索着。我轻轻点了点头,起身理顺好头发,踏上鞋子跟在父亲后面走出房门。临行前,忽然瞥见桌角的日历还停留在昨天,顺手便撕下一页,显出被签字笔标注的一个日子。 “4月5日。母亲的忌日。” 雨完全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倒不如说,雨本身就是这个镇子的一部分。我们擎着两把伞,在雨中泥泞的道路上艰难的行走着。等到了山前那条蜿蜒的溪水前,我和父亲都已湿透了全身。伞的用途在这里完全被削弱了,甚至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父亲停下脚步,默不做声地收了伞,任由肆虐的雨点砸向他的身躯,他却只是凝视着奔涌的溪流出神。我走上前去,瞧见两个破碎的深色的倒影在水中飘荡着。溪岸的鸢尾有些已经绽开,有些只是花骨朵,但现在它们都被雨击打的七零八落,深深弯腰伏在地上。 父亲忽然俯下身去,揪住一朵鸢尾的叶子不动,待我举着伞跑过去搀扶他起身时,便看见他深红而眼角和混在雨中的酸涩的泪。汁液染绿了他的指甲,我看着被他揉碎的花瓣,忽然觉得那抹紫色像极了母亲照片里的衣角。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我并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只是张开嘴后又徒劳的闭上,最后只得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您别着凉了……” 父亲摇了摇头,不再去看鸢尾,转而领我到了河岸旁一处平坦的草地。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神社古朴的影子,溪流围绕着神社向外延伸到这里。草坪中央高高矗立着一块碑,四周种满了紫色的鸢尾花。母亲很喜欢紫色啊。我撑着伞,跟着父亲走到碑前跪下。父亲擦亮一根火柴,照亮了阴暗的一片天空。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碑文的内容: “祭司沐汐之墓。” 这便是祭奠母亲的地方。关于母亲,我却一无所知。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我只能凭借依稀的印象和久远的照片勾勒出母亲笑语盈盈的模样。至于母亲的工作、身世,父亲从未告诉我更多,只知道她原本是镇上的祭司。 但祭司去世是要被葬在神社中的——这是每一个小镇居民的常识。为什么母亲要被拒绝在神社之外呢?每年这时节,疑问都会如潮水般席卷我的脑海,却又很快退却淡忘了。现在,我只是盯着父亲的动作。父亲少有的带上了一点焦躁的情绪——因为太过潮湿,火柴很快就熄灭了,完全支撑不到父亲把带来的纸鹤烧掉。即便他如何努力护住那一点光晕,也避免不了被雨雾侵袭后暗淡下去。 正在这时,一个高挑的影子将我笼罩了进去。抬头便瞧见一个身穿繁琐的祭司礼服、擎着宽大的能够容下三四个人的旧式雨伞的女孩子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的父亲、看着我父亲身前的碑。 “请让我来吧。”那女孩不由分说地掏出一个打火机按下,燃着了她手中的纸花,连同父亲的纸鹤一起。火光摇曳着,点亮了三个人的脸庞。 “沐雨。我说过,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不要露面的。”父亲显得有些愠怒,然而并没有发作,只是轻轻的叹息着。 “您是很好的人,我和姐姐都相信这一点。即使镇上的人都不理解姐姐的做法,姐姐还是顶住压力选择了您。您不必拘泥于过去的……”名叫沐雨的女孩子显得有些迫切。然而没等她说完,父亲便示意她停下。“够了。”她只好顿住,眼中闪烁着不容忽视的泪光。父亲扭过头去不再看她,跪在碑前按住一角,久久没有说话。 当父亲起身时,一直站在我身旁的沐雨上前一步。“既然这样,请您一同到神社去吧。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您别着凉了。”父亲又摇摇头,示意她离开。沐雨执意留下,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打破沉默的是我的一个喷嚏——事实上,我已经被寒凉的雨冻的浑身发抖,只不过发觉气氛不对,晾在一边没敢作声罢了。沐雨趁机恳求着父亲。最终,父亲点了点头。 正如沐雨所言,雨没有一丁点儿减小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放肆了。等我们踏入神社里面时,便觉进入另一方与人世隔绝的空间。壁炉里烧着冬天剩下的秸秆和柴火,庭院里铺满被雨打落的早樱。父亲一个人到供奉的殿去了,留下我和这位神社的女孩子一起。 女孩显得很是干练,宽大的祭司服完全没有限制住她的动作。她找来一件加绒的睡衣,又拿出一条毛巾,细致的擦拭着我的头发,待我换好衣服后又领我到偏殿去燃起一把药草给我驱寒。我看着忙前忙后完全不知疲惫的女孩,心里忽然有一丝触动,眼前的身影和幻想中母亲的模样逐渐融合在一起。“那个,”我终于忍不住心中无限的疑惑,包括方才父亲的态度、眼前女孩的身份以及发生在今天的一切,“你是谁啊?” 沐雨顿住了忙碌的脚步。 “我是神社现在的祭司。”沐雨朝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却读出眼角下暗含的一丝温柔和歉意。眼前的女孩子明明大不了我几岁,却已经有了大人般的成熟和稳重了。“你父亲一定没有和你讲起过关于你母亲的事情吧。姐姐明明一定是很期待他对你说的。” 沐雨拉着我坐下,又起身去找茶具。“很久不用了……因为平日里也没有人造访。”她端着茶壶,掐了几片角落里的干花,一杯泛着淡淡清香的花茶水很快便沏好了。 “请用。”她轻轻摸了摸我刚刚晾干的头发,身上混杂的药草和熏香的气息让我有些失神。她衣服上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紫色石头,折射着神社外微弱的光。“关于你的母亲,”她顿了顿,“她也是我的姐姐。我们沐家世代守护着镇上的神社,千百年来传承着祖先的愿望和神的意志。” 得知面前这个披着一肩柔顺的长发、并没有比我高很多的女孩子真实的辈分其实可以算作是我的小姨,我震惊良久才缓回神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似乎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那为什么妈妈的碑却不被神社接纳呢?” 沐雨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着窗外的雨势,又瞧见钟摆上的时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折腾了半天,竟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刻。 “我留你们住在这里吧。”沐雨起身,与刚要进来的父亲撞个正着。父亲看着沐雨,沐雨指了指庭院里断线的珠子般洒落的雨点,什么也没说。父亲只好点点头,又一个人离开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等到我们再聚在一起时,天空已经暗淡下来,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沐雨自己也换成了轻便的睡衣,掌着一盏煤油灯放到低矮的饭桌上去。饭菜已经布置好了,大米粥散发着腾腾的热气,白雾笼罩在三人的头顶上。沐雨甚至找来了酒——摆在父亲位置的一角。 父亲依然保持着沉默的状态,只是已经没有那么严肃了。当沐雨给他倒酒夹菜的时候,他的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的笑意。父亲的酒量其实并不算得上好,就像现在这样,还没有喝完半瓶,便已经有些醉意了,嘟囔着说些胡话,先是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又开始回忆起他第一次遇见母亲的情形:“她的……眼睛。像这里很少见到的星星一样的,那双眼睛是多么漂亮啊!她的性格也像星空那么温和,……她怎么就丢下我走了?……”接着,便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诉苦,抱怨这些年他带着我在镇子上受的苦。沐雨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扶住父亲,两人合力把醉倒的父亲扶到二楼去休息了。 等我们两个再回来时,饭菜早已凉透了,先前坐下的地方也没了余温。雨点顺着刮进来的风敲击着灯火,房间里的光晕随之闪烁着。在飘忽不定的氛围里,沐雨的脸上倒映着焰火跳动的影子,显得十分神秘。 她轻声靠近我,递给我一块年糕。紫色的年糕热腾腾的,透过薄薄的外皮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豆沙的馅。这年糕同父亲做的极为相似,甚至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顾念,想知道过去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现在还在下雨呢。其实我们这个镇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很干燥的,也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当时我们的祖先十分苦恼于缺乏水源,镇上也经常发生为了水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情。没有水,什么都没有了,土地里发不出庄稼,河床上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没有一条鱼的踪迹,甚至人想要洗一个澡都很困难。为了能够让水再多一点,人们想了很多办法,但是最终都没有效果。 人们开始不做希望的祈祷了,很多人离开了这里,但就在这时,真的有神明回应了人的愿望,雨开始下起来了,先是一滴一滴的,后来就变成了倾盆的大雨。雨连续下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溪水活动起来、庄稼长成为止才渐渐停息。欣喜若狂的人们于是推举最开始求雨的两家人为祭司,在溪水环绕的地方修筑了这样一座神社世代供奉着那个求雨的传说。这就是我们的祖先。” 这样的传说简直像是随处可见的绘本故事一样。或许世界上真有那么一位神,四处去回应人们的愿望吧?然而这愿望竟然成了无休止的音符,直到现在外面还没有放晴呢。这还能算得上是神的恩赐吗? 自我有记忆起,我的生活便是同各种各样的雨在这个僻静的小镇上度过的。或许,这雨无关乎人们的愿望,只是一个焦躁的神在发脾气吧。我的思维神游到天外去,而讲述还在伴着轰轰烈烈的雨声继续着。 “直到有一天,人们满心渴慕的雨却变成了暴虐的魔鬼。不知道是哪一任祭司,和镇外的人相识后竟然坠入爱河,为此放弃了祭司的职务,和外乡人一道离开了镇子。不久后,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整个小镇,一切都被摧毁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许多人的亲人、朋友,就在那可怕的几天里毁于一旦。等到风雨渐渐止息时,愤怒而疲惫的人们冲进了几乎被冲毁的神社——他们认为是祭司的远嫁触怒了神明。此后,神社便流传下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祭司不得与外乡人恋爱。 新一任的祭司说服了人们重建神社,并且带领大家重建了小镇,又修了学校。为了纪念她,人们用沐漓——她的名字重新为镇子命名。然而这段历史,也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尘封了。实际上,现在镇子上的普通人们都认为我们的神只是一个能够帮人实现自己愿望的存在了。没有人去关心神的由来,大家只沉浸在神的庇佑中,甚至连自己的愿望都寄希望于神明大人来实现了。大多数人都是很肤浅的,他们只记得是祭司与外乡人的离去导致暴雨的发生。”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顿的说到: “而你的父亲,也是外乡人啊。” 思绪像杂乱的毛线团一样困住了我。我一刻也无法动弹,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恐惧如同腊月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来,附着在经脉里一直扩散到头顶。与每一个在镇上长大的孩子一样,父亲总是对我抱有最大的善意,而他的身世与过往我却从未听他提起。我下意识的想要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到反驳的证据,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而故事还在自顾自地延伸下去: “虽然孩子们尚且不明晰世界上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大人们却都很清楚。所以当姐姐决定和你的父亲结婚时,消息一下子便在镇子上炸开了锅。 我父亲不理解姐姐的决定,姐姐的家人也不理解姐姐,整个镇子的人都不理解姐姐。老人们甚至亲自拜访神社去质问当时还是祭司的姐姐,但姐姐只是执意要与你的父亲结婚。我曾经询问过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姐姐并没有很明确的回答我,只是说了这样一番话:‘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我决心要亲自去试验一下的。多少年的日日夜夜,我渴慕着神灵能够回应我的祈愿,然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神不肯回应我的愿望呢?……’我当时很害怕,甚至认为姐姐已经疯了,或者是被你的父亲蛊惑了心智。毕竟,姐姐是我们这一代最信仰神明存在的一个。” “然而,我逐渐发现我错了。你父亲对姐姐确实很好,甚至当姐姐提出‘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你愿不愿意跟我在神社里安家’的要求时,没有一点犹豫就答应下来了。只是人们的顾虑随着时间在一点点的扩散,到最后即使是最不信神的几户家庭也开始对姐姐冷眼相待了。 更可怕的是,就在这时候,镇上再没有出现过一个晴天。漫无止境的阴雨击垮了人们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甚至在姐姐怀孕的时候要求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姐姐在高中和任职高中校长的祖父提出辞职不再教书时,外面一群家长想要闯进校长室质问沐家为何放任连绵不断的阴天不管,给正在祖父那里玩的我吓了一跳,也让祖父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你的父亲压力越来越沉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当时我还不是祭司,又是这一代最小的一个孩子,更无权过问家族的事情。于是等到父亲和家里的大人顺从镇上的意思决定剥夺姐姐祭司的职位的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快要临产的姐姐和你父亲一并从神社里驱逐出去。 家里人强迫我当了新一任祭司,即便我是家里最不信神的那一个。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觉得让一个小孩子来当祭司便于掌控罢了。” “等生下你后,因为在雨中受了寒,姐姐的身体极度虚弱。然而天气没有任何的好转,反而愈发阴沉了。当我最后一次去探望姐姐的时候,她板着苍白的脸颊对我说:‘就快了……我的证明。’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父亲真的很坚强了,所以请你不要怪罪他。”沐雨的话锋一转,“镇子上的人把对天气的怨念都发散到你父亲身上。即使他什么也不做,每天也会遭到无数次明里暗里的针对,他所接触的人更是对他冷嘲热讽。即使有些同情他的遭遇的人,也因为家里人的告诫而不敢靠近和帮助他。 终于有一天,他同姐姐吵架了——即使是在我看来很轻微的斥责,却激起了姐姐敏感的情绪。她抛下一切,顶着稀疏的雨点出了门,跑到神社前的那条小溪。我分明见到的,隔着溪流从神社里远远望见她要采溪岸上的鸢尾花,但我和她谁也没有想到暴雨会突然而至。瞬间暴涨的水流一瞬间击垮了她的身体,她像一片飘落到河水里的落叶一样,转眼间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不见了。我甚至没有……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沐雨已经满脸是泪。我抽出一旁的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只胡乱的抹几下便丢到一旁,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哭腔:“我什么都不管了,跑出神社的大门,又被暴涨到膝盖处的雨水逼的退了回来。我只好守在先前能够望见她的地方,祈祷她能够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然而,直到夜深雨停,她的身影也没再出现过一次。等到你父亲来寻她时,我都不忍心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段时间他疯了一样去溪水的下游找姐姐的遗体,但是什么也没找到。我的父亲,”她哽咽着,“他甚至连姐姐的碑都不同意被安置在神社里,只得放到溪水外面的草坪上去。” 窗外已经彻底暗下去了,雨声也渐渐止息。从面前这个哭的惨不忍睹的、并没有比我大多少却担负了如此沉重的过往的少女中,我第一次揭开了世界真相的一角。 第2章 第1章 许久未见的太阳,此刻正高悬在碧蓝如洗的天空。我目不转睛盯着那一抹沉静的红,即使觉得有些刺眼也不忍心将双手搭在眼睛上,哪怕只是遮住一丝光明。毫无疑问的,这将会是一个偶然放晴的日子,而整个镇子都将因为这样的偶然而沸腾起来了。 前段日子在神社同沐雨的交谈已经被我抛之脑后,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然回忆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时惊世骇俗的言论。因为父亲并没有对我谈起过什么,而自从那夜回家后就再也未曾见到过的沐雨也令我对她身份的好奇心一点点淡化,渐渐地,我也便忘却了沐雨当时描绘的画面。即使过去曾发生过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但这又和今天的好天气有什么关系呢?雨天是常有的事情,像今天这样晴朗的天空在这里可不多见。心中怀着一种因充盈的日光而被激发的活力,我再度恋恋不舍的回望即将被教学楼遮蔽的晴空,转头像鸟儿一样飞进了绿荫笼罩的校园。 “顾念?怎么这么慢,都等你好久了。快收拾东西出来,这么好的天气当然马上就要到外面去玩啊。” “明明放学铃刚刚才结束吧。还有,你是不是趁着老师没注意就从教室里溜出来了?” “才不是呢。见到这样晴朗的好天气,就是老师也不忍心压堂吧。或许老师也期待着早点下课呢。喂,你快点,让我总在你们班教室门口站着等你算什么啊。” 我胡乱的将几本摊在桌面上的书扫进书包里,斜挎上便推开椅子急匆匆地冲到门口。“抱歉,现在才出来。” “我倒是没关系啦,”面前的女孩的脸上显出一种急迫的表情,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她急不可耐的心情不住地雀跃着:“但是不要耽误大好的晴天啊!快走吧,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事实上,她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要把将来时改成进行时而已。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教学楼的走廊里瞬间充斥着涌动的人流和嘈杂的呐喊。久违的天空,将学生们冲出学校拥抱自然的激情彻底点燃了。躁动的氛围从教室里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外面广阔的世界。楼道里挤满了人,正以蜗牛般前行的速度向楼梯口挪动着,时不时又有新的身影从我们身前或身后汇入,使得本就狭窄的过道更加混乱了。终于,在几次挤到墙角后,我十分不幸地用衣服的拉链刮走了展板上一张十分醒目的宣传单,但还没等我看清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内容,便不得不继续被人流裹挟着向前。 “你手上拿着一张什么东西?”好不容易冲出教学楼,女孩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手上的宣传单。 “刚才在人群里被扯下来的。”我走上前去摊开宣传单,展示给她看。金色的阳光洒满她的脸颊,她的头发也像被染成棕色一样闪闪发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这个已经无法令我更加熟悉的女生,此刻却正以一种全新的姿态站在我身前低下头去看宣传单上的字迹,眼眸中流转着飞速变化的色彩,反而显得有些文静了。 然而她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却完全不符合刚刚所营造出来的文静的氛围:她一下子伸手夺过我手中皱巴巴的纸,随便瞥了几眼又团成一团,随意的丢到书包里去了。 “原来是祭典的合唱通知啊。每年都有,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翻来覆去就是唱唱歌,真是无聊。” “这是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传统啊。” “传统就不能有些新意吗。如果神一直听人们唱同样的歌,也会感到困扰吧。难道它甘愿在毫无新意的歌声中接受人们不知道有几分真心的供奉吗?” “喂,邱晓,小心神不高兴了下雨浇你。” 我一脸无奈的看着身前大胆肆意的女孩。这个从我幼时起便在我身边的玩伴一如既往的显示着她过分的活力。或许是同她父母关系不怎么好的关系吧,从小学起她便显示出了叛逆的一面:譬如在十分相信神明的小镇里对神没有一点的尊重,没有同父母去过一次神社的参拜,面对任何的传说都不屑一顾等等。在小镇环境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即使是十分幼小的孩子都对我们所供奉的神明怀有敬畏之心,从来没有像她这样大胆的对神宣泄自己的不满、表示自己的不敬。 “好啦好啦,我知道的,你们这些人。我们快走吧,你看,她们在那棵槐树下等着我们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棵已经开满白花的高大的树下,正站着几个人影。和煦的春风轻轻的撩动着我们的头发,从远处传递来一阵清馨的芳香。我们愈发靠近,香气便愈浓烈,清甜的气息融化在温暖的空气里,先前渺小的人影也随之愈发清晰。阳光透过花的间隙,使春意捎带上一点热情的意味。 “喂,你们快来。” 最先朝我们招手的,是正在踮着脚摘槐花的春和。她将手上的槐花随意的撕开丢进嘴里,含糊不清的对刚刚赶到这里的我们说: “我好久没看见过开的这样茂盛的槐花了,之前一直下雨,这棵树总是刚刚开出几朵就被雨打落了。你们也尝尝呀,很甜的。” 更加促急的风吹了过来。树叶沙沙的响动着,往天空中肆意抛洒着洁白的槐花瓣。我看着笑得像槐花一样的春和、努力掐住她能够到的最高的一朵槐花的邱晓,以及放下小说从树下站起缓缓走来的温凛,心想时间要是能够定格在这一刻有多好。 “于是,我就跑到了学校的图书馆里随便翻找着些什么。”春和一脸神秘的招招手让我们凑过去,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 一本破旧的老书被她从书包的一角抖落出来,摊开在柔软的草坪上。 “温凛,其他人没有什么反应也就算了,可是你倒是捧个场嘛。你不是最喜欢看小说嘛。”面对其他几个人的无动于衷,春和撅了撅嘴,露出一副不满的神情,晃了晃温凛的肩膀,后者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很好奇里面写了什么呀。” 可是,这本能够被称得上是书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能够叫人想要翻开的**。封面仅有的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整本书像是被水泡过一样皱巴巴的,一副快要支撑不住,马上就会散成一堆无用的废纸一样。 春和仍兴致勃勃,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打击。 “别看它外表这么破烂,里面可是记载着这所学校以前的事情哦!换言之,这是一本校史啊。难道你们不好奇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 “哦,让我看看!” 春和的发言引起了邱晓极大的兴趣。她迫不及待的翻开褶皱的封面,又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原来,这本书真的快要散架了。以行动力著称的她很快就翻完了这本不算太厚的书,然而她的眉头在看完后皱的更厉害了。 “什么嘛。这是校园幻想故事吧。” 她指着被她还给春和的那本已经合上的书,不满的下了一个结论。忽然,她又示意春和把书翻开到某页,然后指着上面的文字念了出来: “……上代祭司的离开或许是正确的,又或许是错误的。但现在去讨论这个问题,或许已经没有意义了。人们都认为是她决定与外乡人结婚,不再侍奉神明引发了神的不满从而降下了让暴雨淹没小镇的惩罚,但我并不认为是这样。上代在离开前曾经告诉过我,她询问过神的意见,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而从我当上祭司以后,也曾无数次期待神的旨意,却一样没有结果。这样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神明大人的存在。或许只是偶然的天气现象吧。” “但当我一天从神社中的古训‘以愿结雨’中忽然想通了什么的时候,再去改变小镇的想法已经晚了。这件事情太过荒谬,但我坚持认为这是正确的,只是处在流离失所中的大家是不会听进去的。上代待人很温和,如同沐家自古的传统一样,或许只有强烈的心愿,才能得到神的回应吧。可我已经不敢再去试错了。” “为了弥补上代在人们心中的罪过,我开始决定带着小镇上的人们一起把小镇恢复到之前的样子。这座学校便是这样重新建立起来的。只是,我心中所想要验证的东西,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我在想,我们的神明是不是只会……” “后面几页都被水泡发的看不清晰了。”温凛翻看着后面的内容,推了推快要滑落的眼镜。“我们的神明只会什么呢?居然会因为书的年代和质量在这种事情上困扰着大家,真是太不应该了。我很想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啊。”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校史。” 邱晓撇了撇嘴,一下子摊在草坪上,抓了抓散开的头发望向被槐树遮挡的天空。 “这剧情简直无聊到极致,怎么可能因为祭司要结婚就惹怒了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 “对神明要有敬畏哦,我们可是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孩子啊。”春和笑眯眯的拍了拍邱晓的手。“你们难道不对这本书中讲述的事情感兴趣吗?我们去神社问一问吧,说不定能够知道更多的东西呢。” 我则早已在一旁发愣。并非这故事不合我的心意,只是我觉得它与先前我从沐雨,那个少女祭司,我母亲的妹妹所说的内容过于相似了,甚至像是对一件事情的相互补充似的。那日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清香的茶水和狂躁的雨混合起来击打着我的回忆,一点一点的把我带回了那个泥泞的、浑身湿透的日子里。 将我拉回现实的是邱晓。 “喂,你发什么愣呢?大家都同意去神社一趟了,就差你一个人了。” “啊,好……我去。” 等等,她说的是什么? “你也要去神社?你不是从来都不愿意去的吗?” 邱晓沉默了一会儿。一朵槐花飘落到她的头顶,她怔怔地看着我,示意我替她掸去那一抹洁白。少女的体温和槐花的芳香一并冲击着我的脑海,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眼中不知何时已含着些许晶莹。那样的眼睛,我似乎曾经见到过一次。 远处飘过一个影子,区别于高一更加精致的应考生校服格外显眼。那天已经模糊的身影和已经忘却的话语,又一次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恍然,原来沐雨是高三的学生,只比我大两年级啊。没等我再去想别的,邱晓幽幽的话语传入我的耳朵里。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捡到的那只猫吗?” 邱晓小时候十分叛逆。明明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却比大多数男孩子还要疯。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的足球打碎我家的玻璃、闯进我的卧室的时候。 哗啦一声,当我在书桌旁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时,远远便听见她不太真切的声音。 “喂,你没事吧,受伤了没有?” 随后,一个绑着发带、穿着运动汗衫的女孩子就这么飞一般闯进了我的视线。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她皱着眉头努力踮脚把头从窗户处探进屋子里,伸手指了指飞进屋子里的足球,又朝我嘻嘻一笑。 “那个,给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眼里却已经翻涌着热泪,一下子变得通红。她见到我的样子,也不知所措起来,声音虽然很强势,但音量已经弱了几分。 “喂,你哭什么……大不了我陪你钱就是了,把球给我呀。” “我怕……” 满地的碎玻璃混在一起,我颤抖着指着摇摇头。 “哈?你不会怕这么一点玻璃渣子吧。算了算了,谁叫我倒霉。” 之后,便发生了我脑海中永远抹不掉的一幕:她双手撑着高墙,灵巧的避着玻璃的残骸,幼小的身躯径直一跃翻进了我的屋子里,又躲开我的阻拦,抱住足球又翻了出去,一溜烟只剩下一个愈行愈远的影子。 “喂!你怎么跑了……” “我叫邱晓,就住你隔壁——” 这是我那一次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第二天,她的父亲找上门来,领着她一起。她显得有些烦躁,在父亲同她父亲交谈的时候,悄悄地想要跑出门去。 这回,我成功叫住了她。因为我用身体堵住了门,而玄关也并没有窗户让她可以翻。良久,她低下了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做出一副任我摆布无可奈何的模样。 “你好厉害啊,明明和我一样高却能够那么容易的从窗户翻出去。为什么要跑呢,我不会在意你砸窗户的。” “因为我还想继续玩啊。如果留在你家昨天就玩不了了,还要被我爸骂一顿。” 她真诚的回答令我无言以对,尤其是她那双真诚的眼睛看着我时。 “我已经算计好了,今天我上午来你家,下午还可以偷偷出去玩。要不然我上午也是要写作业的。至于今天的作业,晚上随便写写就好了。反正我爸也不怎么管我,对我不是冷眼就是无缘无故的骂我。” “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她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为什么和家人关系是这样的?”我小心翼翼的问出我的想法。 “我妈本来不愿意生下我的,是我爸执意要让我出生。当时他们还是学生,因为这个,学校把他们两个都退学了,本来特别恩爱的两个人很快就被柴米油盐困住了脚步,再加上我出生以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差,都很相信神明的他们就觉得我是那个神派来惩罚他们的,于是就愈发看我不顺眼,觉得我是这个家里的累赘。我能怎么办……” 说到这里,她故作坚强的撩了撩挡在眼前的头发。她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我看见她泛红的眼角。 “我就如他们所愿呗。我就要随心所欲的让他们头疼。” 少女赌气式的话语徘徊在我耳边。我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半晌才喃喃的开口。 “那,你能做我朋友吗?” 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肢体也开始不协调,疯狂的眨着眼睛,双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好。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又拽拽衣角,最后木讷的点了点头。 “……随你便!” 我有点想笑。她这么做,其实也很可爱啊。 这时,她的父亲从客厅出来到这里去,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鼻子出气重重的哼了一声,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跟这些被神厌恶的人在一起。” 邱晓怒视着他逐渐一摇一摆远去的背影,忽然远远听他讲出这样一句话:“喂,你可不要跟这家人玩,本身就不被神眷顾着,还要找个外乡人生的孩子当朋友,到时候死了我可不会管你的。” 看着身旁暴跳如雷的邱晓,我隐隐约约感受到不知何时从身后走出来的父亲身上泄露出的压力和疲倦。他看着邱晓的神情,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顿住想要收回去。 可邱晓一下子拉住他的手狠狠按在自己的头发上,又冲我大声嚷道: “喂,听好了,我叫邱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宣言如同洪钟般响亮。 回复很快从父亲的嘴里传出。 “这孩子叫顾念哦。” 名为邱晓的女孩子很快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态度闯进了我的生活。她不知从何而来的行动力,驱使着从未与同龄人有过多交往的我开始尝试更多的同除了父亲以外的人说话。 “……呀,连对飞过来的足球都这么害怕,又不会砸到你,真是的。为什么这样胆小呢?” “……喏,我买了两根雪糕,一根橙子味的,一根葡萄味的,你要吃哪一个?” “……哈?你说你随便哪个都可以?那怎么能行,你挑一个呀。不是吧,你是有选择困难症吗?” “你到底是几班的啊,难不成你从学校里蒸发了,为什么我到处问别人他们都说不清楚有你这样一个人呢。” “你到底有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玩过啊,怎么连带着足球跑都不会啊……” 诸如这样的对话,时不时的在小学放学的下午或休息日的片段里发生。即使我们并不同班,也不影响她一下课便精准而快速的定位到我的身影。渐渐的,她领我到了一个我从未探索过的广阔的世界里去。即使再没有另外的朋友,我依然度过了一段因为有她的存在而还算温馨的童年时光。 进入高中后,我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不爱和别人说话。这样与生俱来的习惯,或许遗传了父亲的沉默寡言。毕竟,在我印象中,父亲从未多说过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也鲜少有父亲的朋友到家中来访。而邱晓则完全不同,活力四射的她很快变成了众人的中心、班级的宠儿,即使我们高中仍不同班,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大名顺着同学们的议论传到我的耳朵里。 “喂,温凛。别看你那书了,赏本小姐个脸把头抬起来。对,你看,旁边这个扭扭捏捏的人是我从小到大都一起玩的朋友。她很漂亮吧,我感觉短发真的是太适合她了……诶?真是的,你躲什么啊,回来!” 邱晓把羞的脸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的我强行从楼道的角落里拉回到众人视线的焦点。 “她是我的!” 什么啊。我低着头,心里已经在滴血了。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是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生来理应接受众人的朝见,而我只是一颗环绕在月亮周围当作陪衬的星星,不得不承担着不属于我的那份目光。她究竟把我当作什么啊。是和她父亲怄气的一时兴起,还是单纯把我当作了她可以肆意蹂躏的玩偶……她刚才说的话简直糟透了……脑海中的片段一幕幕飞速的闪过,等我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溢满晶莹的泪花。 ——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因何而哭泣。只是感到莫名的委屈吗?但她想要带我从个人封闭的孤岛里逃离出来,我本应该是十分感激她的。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在学校里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会有同学在注意到我后惊诧的开口说“原来我们班还有这样一个同学啊”之类的话。只是,她过于耀眼的光芒,仿佛我永远也触碰不到的珍宝,刺痛着我的心。 但她俯下了身子。一改往日的骄纵。 “好啦好啦,你怎么又哭啦?真是搞不懂你。脸这么红啊。” 她的眼眸一下子和我雾蒙蒙的眼睛相对了。原本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女孩子,此刻正和我处于平视的位置。她伸出双手,轻轻附在我不算很长的头发上,一点一点捋顺着。忽然,她跳起来朝四周看热闹的同学大声嚷着:“喂,你们看够了没有?散了散了!” 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只留下几个将要渐渐熟络起来的女孩子。 一个梳着披肩发的女孩子跑出隔壁班的教室递过来一杯水,邱晓回以她一个上道的眼神。——说来惭愧,我甚至连班里同学的名字都记不清楚,当然不会知道其他班都有谁了。我接过水杯,手心微微颤抖,思来想去还是嗫嚅着问出了那个问题: “邱晓,是不是因为你父亲不允许你和我玩,你才这么对我的……” “怎么可能?我爸是很混蛋没错啦,但是他才不是决定我和谁交朋友的理由呢。你知道吗,当时我从你家窗户那一探头,看见一脸颓废和无奈的表情的你的时候,当时我就觉得这女孩儿真是太可爱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居然为了安慰我居然主动提出要和我做朋友,当时我都愣住了。怎么样,等我再找到你的时候,发现你真像一个任由别人摆弄的玩偶。这怎么可以呢,我认定的朋友当然就要和我一样享受高中生活的快乐啊。” 意料之外的回应。 “所以还是玩偶吗……” 良久,我止住眼泪,幽幽的看着因长久没有回应而变得惊慌失措的邱晓。看着她再一次兵荒马乱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笑意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就是这样的人,排除万难带我走出一个人孤零零的世界啊。 “谢谢。” 再没有比这两个字能够更让她欢呼雀跃的东西了。她一把拢住我和刚刚给我递水的那个女孩子,不忘伸脚轻轻踢了踢面前拿着书的眼镜少女。 “喂,春和、温凛,我们几个跟她一起去操场踢球吧!”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先前她一脸不情愿地说“随你便”的时候,原来是装出来的吗? 彼时正是一个还算晴朗的天空。太阳虽没有露面,然而阴云也并不密布,隐隐有阳光穿过云层,撕成一条一条抛撒下来,拽落到地面上去。操场上肆意的笑声、奔跑的脚步声一浪高过一浪。刚刚入学的秋日里,已经溢满因熟络起来的友谊而结成的果实的芳香。 “顾念!别坐在这里守着书包了,一起来玩。” 邱晓不由分说掐了掐我因嘴里塞着年糕而微微鼓起来的脸颊。我胡乱的将嘴里的一团咽下,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已经被整整糊上,只得胡乱比划一通。 可能是我的动作过于滑稽,围上来的三人竟同时笑起来,笑声瞬间环绕在我周围。 “你这么喜欢年糕啊?这个年糕和神社里面做的年糕好像啊,都是紫色的皮和豆沙的馅。” 春和好奇地瞧着我书包里父亲码放的整整齐齐的一盒年糕。是吗,我先前虽然也同父亲去过几次神社,却从来不记得有过相似的年糕。只记得这年糕是从我小时候起便经常能看到父亲在做了。我又想到,父亲和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在神社久留过,每次到那里时都和别家不同,只是匆匆的参观一下就回家了。 没等我想到更多,邱晓便打断了我的回忆。 “年糕?顾念,你名字里也有个念字,要不就叫你年糕吧。” 邱晓再度揉了揉我的头发。明明她的头发比我更长,也更柔顺嘛。还有,年糕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令人羞耻了。想到这里,我赌气似的伸出手揉了回去,却忘了手上还带着一点年糕的馅。她的马尾一下子被我弄乱了,头发上面隐约还能看到一点豆沙的痕迹。我伸出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再也不敢动了。为什么我会这么做呢?我的理智竟一下子在冲动的怂恿下蒸发殆尽了。 然而她却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从容。 “不喜欢啊?那叫你念念?糕糕?怎么样,我觉得这个名字可爱极了。” 她挽起我僵在空中的手,假装捋顺被我弄乱的头发,顺便抖落掉头发上的几点红色。她的笑意依旧,完全没有任何生气的表情。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睛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几缕阳光点缀着她高高的马尾。 我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立刻像拨浪鼓一样摇头。谁会明白此时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大家!来玩足球吧!小凛,传球!”春和兴奋的示意在一旁抱着足球、推着眼镜默默看着我们的温凛。闻言,她轻轻放下足球,以一种十分沉稳的语气向我们发出了类似宣言一样富有气势的话语。 “春和,传给你了。” 温凛真不愧对她眼镜少女的身份。她踢球的姿势和角度像是用公式计算好了那样优美,使她整个人看上去不是在踢足球,而是在传递圣火之类的东西。然而,传说中这样的少女往往会有另一种属性——运动废。虽然同样没有运动细胞的我似乎没有资格评价眼前沉着到过分的少女,但一道绚丽的弧线划过操场半周,越过我和邱晓头顶,朝着春和的反方向飞走后,精准的落在了我们几个人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方——校长办公室后的花坛。这样的成果,足以证实我的担忧并不为过,并且已经发生了。 “而且发生过不止一次。” 邱晓平静的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语。既然这样,你们还敢让她传球啊? “糟糕的是,这回掉进去的是那片被栅栏围起来的花坛。那里好像只有一个小门供校长和老师们开会的时候进出,现在估计是被锁起来的。我们怎么进去拿呢?” 春和安慰着垂头丧气的温凛,指了指花坛附近一圈已经生锈的围栏。 “这有什么,我爬过去不就好了?” 邱晓甩掉我们,跃跃欲试地独自飞奔到花坛周围就要翻越栅栏。等我们好不容易拖着书包和别的东西集合后,就见她揉着通红的额头悻悻地退了回来。 “太高了,翻不过去……” “原来也有小邱姐翻不过去的东西啊。” 温凛一本正经的吐槽着。小邱姐是什么称呼啊。我的思维不知不觉被带偏到了别的地方去,就听见邱晓绝望的高呼。 “连侧着身子都钻不进去,这栅栏设置的得有多窄啊。是为了防备学生暴动吗?难不成学校以前发生过冲击校长室事件?” “别瞎猜了,还是想想怎么把足球拿出来吧。” “光靠我们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吧。即使翻过去了,可我们又该怎么回来呢?栅栏外面可以借力的东西有很多,可里面就只有很低的灌木丛了。” 邱晓又坐在了地上。半天的折腾已经让她的精力释放掉大半。 “如果里面有什么东西能把球推过来让我够到就好了。” “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嘛。” “怎么没有?我跟你说呀,我之前就碰到过……” 正在这时,一声细微的猫叫横插入我们无意义的对话中。 “猫?你们过来看,是一只猫。” 几人的目光顿时都被一只缓缓从灌木丛里走出来的猫吸引了。这只猫与其他平日里偶尔看到的野猫并无不同,只是有一条腿看起来似乎是跛的,这使它虽然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很高贵,却仍是一瘸一拐的模样。 见到那只猫,邱晓立刻兴奋起来:“喂,你能帮我们把球推过来吗?” 和一只猫说话,亏她能够想得出来。 和我预料的一样,那只高贵的猫完全没有理睬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向前慢悠悠的走着。邱晓有些气恼,拍了拍我的书包:“你吃不吃年糕?你帮我们把球推过来,我就给你年糕吃。”说着便要真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脑回路啊。 可听了她的话,不知怎么的,那只猫竟然真的顿住了。仿佛在思考邱晓说话的可信度似的,它呆在那里作静止状,片刻后竟慢慢从花坛里一点点跳到栅栏下的石墙上,迈步走到邱晓旁边——准确的是邱晓旁边我的书包上,趴在上面再也不肯挪动一步了。有第一次见到陌生人就这么亲近的猫吗? “诶?你怎么就这么过来了,我的球你还没帮我捡呢……” 无视邱晓对猫作示威状的拳头,我靠近那只猫细细打量起来。这样一看,便发现这只猫腿上带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血已经凝固,血迹将它周围的毛发都染成了深红色。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众人跟随我的视线,也看见了这只猫的惨状。大家都沉默下去,再没有人管足球的事情。半晌,我弱弱的问出一句。 “这只猫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 四周变得一片沉寂。天空也已褪去亮色,点点乌黑的墨迹翻涌着攀缘上大块大块的云。 终于,寂静的氛围被邱晓的动作打破了。她抱起我的书包,拽着我的手,用坚定的眼神对我说: “走。跟我回家。” 身为一个女孩子,被另一个女孩子强势的牵着手,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并不知道。像今天这样许多次的新鲜感,都是面前的女孩子给我的。在此之前,这样的世界对我来说,如同隔海相望,太过虚幻,太过遥远。 而在我前面拉着我一同奔跑的女孩,另一只手还抱着我很沉的书包和包上似乎不是很沉的猫。 天空彻底暗淡下去了。空气里传来丝丝雨水的气息,却迟迟不见雨的身影。我就这样和她手牵着手,一同奔跑在长长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石板路上。秋天在黄昏里隐去了它的身形,但路旁结满了果子的树木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令人沉醉的芳香。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邱晓那样有着与生俱来的体育天赋。像现在这样气喘吁吁的我,不得不叫她停下来陪我歇歇脚。 “等,等一下。我真的跑不动了……” 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嬉笑和打趣,当我好不容易平静下呼吸,双腿支撑起胳膊时,抬头只看见一个在前面转过身来坚定而伟岸的身影。她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几乎快要把我整个人都拢进去。 她的表情是我未曾见过的忧虑。 她随我一并蹲下身来,那只猫闻声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刮花了上面隐约的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的视线不自觉的偏离她,望向她身后愈发阴沉灰暗的天空。她叹了口气,一股温热的气流掠过我的耳朵,撩动起刘海一旁斜翘的几根孤零零的发丝。 我于是不得不又将视线挪回到她本身。虽然四周并无镜子供我查看,但我知道,我的脸颊一定变得彤红,轻微的热意在脑海中翻涌而起。 她举了举那只已经有些显得发蔫的猫。 “如果真的把它独自留在外面的话,会没命的。还有谁来管他呢。” 那只猫配合的叫了一声,只是声音已经细微得快听不见了,与先前我见它在花坛里的模样判若两猫。我咬牙点头,借着她胳膊的力又站起身来。 “我也希望,它能好起来。” 没有夕阳的黄昏里,两个女孩抱着一只猫,在为着没有约定的心愿肆意奔跑。 如果猫也能像我们一样思考的话,会不会为我们单纯的愿望所感动呢? 直到邱晓家门口,我依旧胡乱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那个神采奕奕的她终于恢复了一点往日的活力,卸下书包抛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后,用空出来的手拍着我的头。 “我说你啊,怎么这么不禁用。才跑了多远就喘成这个样子。” 我并不想多说什么,——实际上,我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不复存在了。正当我要上前敲响邱晓家的大门时,她却一把将我拽到旁边去,摇了摇头,用气音悄声道:“不能走正门,我带你直接到我屋子里去。” 不能走正门? 我忽然想到她同我见面时她父亲激烈的反应,心下恍然,于是点了点头,看她灵巧的从院子外长满野草的巷子里踏出一条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径来,又示意我背上书包,朝我招了招手。 但直到我被她领进深巷里,也未发现有什么隐藏在巷子里的小门让我们到屋子去。当我还在纳闷时,却看见她从墙外打开一扇窗,双腿借着盘桓的树枝,一脚登在窗户和墙交汇的缝隙里,三两步便从敞开的窗户处翻了进去。紧接着,一盏橘黄色的暖灯便照亮了这一片狭窄的世界。 记忆在脑海深处被唤醒。看来,小时候的她那样轻车熟路的翻窗户,原因也就在这里了。看着她消失又从窗户处重新探出的脑袋,我有些犯难。但当她拽住我的胳膊指挥我向上爬的时候,我便再也没有空闲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了:眼前只剩下越来越近的窗沿和她忽闪的睫毛下迫近的眼睛。就在我好不容易半个身子探进窗户里时,她一下子托住我的腰,直接把我拽了进去。没等我发出惊呼,就被她飞快的捂住了嘴。 “小点声,我爸应该在外面呢。也不知道我妈回来了没有。” 邱晓抽空梳着头发——我实在佩服她忙里偷闲、不慌不乱的本事。她解开辫绳咬在嘴里,双手摆弄着已经散开的马尾,用眼神示意我抱着书包和趴在书包上的猫坐到床上去,又利落的边走着边踢掉运动鞋,只穿着袜子在屋子里来回的翻找着什么。终于,在一阵被有意克制的翻箱倒柜声后,她拿着一只精致的小药箱坐回了我身旁。 “你别不穿鞋啊。着凉了怎么办,现在已经很冷了。” 我看着外面翻涌着阴云的天空,心里盘算着还能否回家的事情。秋天的凉意已经明晰的显现出来了,尤其是当它带着水汽的时候。四周隐隐有些潮湿,我烦闷的理了理被汗水打湿而粘连在一起的头发,转头便看见邱晓在给那只受了很严重的伤的猫涂药。 那只猫气若游丝的叫着,也不闹腾,只是温顺的蹭着她在猫身上折腾的灵巧的手。那手法分明已经是很熟练的样子,红药水总能精准的控制用量,绷带缠绕的圈数也刚刚好。她是不是经常做这样的事情啊? 在一旁插不上手的我,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逛。不敢问她是不是经常受伤,我想了想,还是换了一个问题: “这只猫是不是和你很熟啊?我还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见陌生人就这么亲近的猫呢。” 邱晓闻言,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但我分明看见她微微愣神了几秒。就在这为不可察的时间过后,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 “这只猫,我认识它已经很久了。” 接着,她向我讲述了一个有关同病相怜的故事。 幼时的邱晓,忘记了什么原因,只是又一次被赶出了家门。 她的父亲怒视着她的背影,大声嚷道:“这么不让人省心,当时就不应该把你生出来!”而后又恶狠狠的念叨着什么。因为她已经走远了,所以并没有听清,只知道是诸如“神啊,请宽恕我”之类的呓语。 这一回,邱晓决定走的再远一点。至少是天黑前回不去家的那种程度。虽然理智上她知道在外过夜并不十分安全,但她仍这样做了,没有一点犹豫。她就这样漫无目的的朝着任何一个能够远离那栋房子的方向走着。 直到天色渐渐灰暗下去,面前出现一栋陌生而高大的建筑,她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镇上的高中附近。天气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她开始担忧如何熬过那个幽寂的夜。 正在这时,她见到令她无比愤慨的一幕。 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猫叫,而后响起的是一个苍老的呵斥声:“怎么三番五次看见你偷偷溜进来?这里没有让你待的地方,滚出去!” 随后,一道黄光伴着渐浓的夜色划过她的视线,坠落在她身前茂密的草丛里。原来,那老人竟直接把猫从学校里丢了出来。老人并没有注意到邱晓当时幼小的身影,——或许也不在意她。他颤颤悠悠的,径直回了屋。 当邱晓靠近并捡起那团脏兮兮的黄色时,看到的便是一只十分瘦弱的小猫。像她一样的无助,像她一样无依无靠,流落在无人问津的夜色里。邱晓的心灵强烈的震荡起来了,她试图从面前这个可怜的生物中寻找到一丝共鸣,而她成功做到了。 雨突然下起来了,下得很急,仿佛被人用一盆水泼了个透心凉一样。邱晓哪里也没有去,她就站在大雨中心,手中还护着那只她刚刚发现的同她一样可怜的生命。 她的心中,愿望在黑夜里萌发出了嫩芽,潜滋暗长。 “你见到过没有愿望的人吗?我觉得我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从我妈逐渐不怎么回家以后,他就整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只知道拿我发泄他心中的不满。他好像对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生都失去了激情,只是机械的不自觉的活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寄托在小镇上的那个神上,觉得是神惩罚了他们,并且还要惩罚这个世界。他一边痛苦的恨着神,一边又祈求得到神的回应宽恕他的罪过。” 邱晓拍了拍已经包扎好的小猫的脑袋。小猫显得很是惬意,挥了挥它的前爪示意。但几乎是马上的,它忽然拱起背来,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吓了一跳的同时还有面对着邱晓后面卧室门的我。随着嘎吱的声响,那扇锈迹斑斑的木板门的转轴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而后从里面无尽的黑暗处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你,怎么带她回了咱们家?”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四周的空气变得稀薄,令人喘不过气来。鸦雀无声的氛围里,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离开这里。” 良久,四个字沉重地敲击着我的心房,使我瞬间坠入深渊。 邱晓忽然伸出胳膊,按住了我想要起身的肩膀。她转过头去,看着她父亲的眼睛,忽然一字一顿的念着,好像在宣布她的独立宣言: “我、走。” 说罢,她的眼里已布满猩红的血丝,滚烫的泪珠充斥着她的眼眶。她抱起猫,抛下了一切,光着脚便侧过她父亲的身躯跑出了门。 我咬了咬牙,看着她渐渐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又看看已经有雨点划过的窗户,对着面前高大的身影鞠了一躬,也跟着跑了出去。 仿佛算准了时机一样,就在我刚刚跨越玄关的时候,雨点便像不要钱的豆子一样稀里哗啦的朝我猛烈的砸了过来,只叫我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在已经织成帷幕的雨中寻到她渺小的踪迹。 “邱晓,你回来啊,雨下的这么大……” 雨连成了线,仿佛真的在织起一张网,网住面前渺小的她和更加渺小的我,借此来嘲讽我们愿望的渺小和我的无能为力。我想要强势的把她往房檐下拽,她却像钉在了雨中,丝毫没有动弹一步的意思。 我终于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有更大一点的力气,和更坚定一点的决心。但此时的我,却选择了只是陪她一同站在雨中,静静地,仿佛两个亘古的雕塑。 猫,最终也还是没能挺过去。 是因为淋雨和感染加速了它生命的进程吗?我永远也不敢再往下想哪怕多一点点。 邱晓只是沉默着。她的愿望也许也随着冰冷的雨冲刷殆尽了吧。 但总归,她的愿望还没有被消磨殆尽。那天以后,她的父亲稍稍缓和了对她的态度——或许是用她高烧不退换来的。 但这些回忆只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事情。等我的意识回到现实世界里时,眼前还是那个一脸阳光明媚的邱晓和兴致勃勃的其他两人。我叹了口气,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担忧,揭过了这件并不愉快的过往。 我于是从书包里再掏出一盒年糕来,分给大家吃了。午后的阳光温柔的洒落在每个人的脸上,邱晓尤其怀念的瞧着那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亮的几抹紫色,边嚼着嘴里的东西边模糊不清的念叨着,“果然还是要叫你念念啊。” “顾念。上次别过已经很久了吧,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我也可以叫你念念吗?” 一句温和而又不容置疑的问候插入了我们的对话。抬头一看,是刚才我在别处远远瞧见她背影的人。这个辈分比我大的高三生,正穿着与我们相似的校服,和她那日夜里祭司袍的装束逐渐在我的脑海里重合。 “啊,沐雨大人!” “祭司大人和顾念认识吗?” 春和一脸恭敬地向沐雨示意,温凛则好奇的在一旁发问。 她们并不知晓我母亲的身份,自然也就无从得知我与神社的渊源了。事实上,我本人对此都是一知半解,稀里糊涂的。 话说,沐雨竟然在高中校园里也如此被人熟知吗? “沐雨大人,您来的正巧。我们刚好决定几个人要一同去神社呢。” “是吗,神社会欢迎你们的。我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 说罢,沐雨伸出一只手去,越过几人径直朝没剩下几块年糕的盒子摸去,直到抓住一个,优雅的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朝我做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你父亲的手艺,便是我也不能及了。” 随后,她便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顾念顾念,你怎么和沐雨这么亲近啊?” “她很出名吗?” “那当然了!沐雨大人可是神社的祭司啊。她本人又那么温柔,老师和同学们都或多或少的受到过她的照顾,真的像传说中能够实现愿望的神一样呢。或许她就是神在世间的代言人吧。” “神能够实现人的愿望吗?” “我父亲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这是我们这个小镇得以存续下去的秘密。” 春和向我们讲述了许多她所知道的故事,包括祭司是能够沟通人和神明的,以及神的恩泽化作雨滋润了小镇之类的内容。我的记忆随着她的描绘,越来越明晰了。 唯有邱晓,一言不发的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随着呼吸的起伏一颤一颤的,摩挲着我的脸颊,使我不得不很快注意到她的情绪。 “我还是觉得,人的愿望就是靠自己实现的。如果真的有神,下那么多雨干什么。” 良久,她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捋顺着她低落下去的头发。 我的心里也在不由自主地思考这个问题。邱晓似乎一直有个未能实现的愿望,或许同她的父母有关吧。如果向神祈求就能实现的话,那么她的努力又算作什么呢?如果真的像讲述的那样,是神回应了人们的祈愿使小镇充满了雨的气息,那么接踵而至的暴雨,或许是对人们无休止的愿望的惩罚吧。 一句沐雨曾经向我提到的话,被我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 “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 没有时间去想更多,几人已经起身决定出发了。 因为我们更多的闲谈和消磨时间,此时已经迫近黄昏,只不过因为尚未进入深秋,太阳还高悬在天空中,无法让人轻易察觉罢了。出了校园,一行人径直向山中走去。 但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我们中间还从未有人自己到神社去参拜过,因而谁也不清楚具体的路是怎么走的,只是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现在,这种印象在随着我们的逐渐深入时快速消失殆尽,直到我们一脸茫然的围坐在一颗参天的古木下,向着更远的山林里眺望着无处可寻的道路。 春和有些无措。 “这下糟了,还有谁记得这段路要怎么走吗?”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太阳的影子渐渐斜了,连带着我们的影子一起在地上被投射的很长很长。温凛拧开水杯的瓶盖向里面探视,给了我们一点在迷茫中的宽慰。 “水还是有很多的。至少在我们找到路前不会被喝光。” “可是到哪里去找路啊。” 又是半晌的沉默。 邱晓有些烦躁的揪着土地上快要枯萎的野草。忽然,她跳起来说要一个人去找路,让我们在这棵树下等她。的确,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这棵树在林子里算得上突出,而我们几个人又不能走散。邱晓是几个女孩子里最擅长运动的,虽然让她独自一人去探路有些令我们担忧,但最终几个人还是同意了她的离去。 离别的场景颇有一种壮士送行的雄壮感。 温凛把她水杯中的水一大半倒进邱晓的水壶里,春和郑重地拍着她的肩,给她捋顺微微翘起的衣领。我则在书包里翻出又一盒年糕来,心下想着“什么时候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糕”,用细线将盒子系紧后塞到邱晓的挎包里。那里面空间本来就小,又被填充的鼓鼓囊囊的,马上就要再也塞不进去任何东西了。 “喂,你们搞成这样是觉得我要去出征打仗了吧。干嘛整的这么隆重。”邱晓一脸的没好气。夺过我手上的挎包,想了想又趁机摸了摸我的头发。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我的头发?明明她的高马尾更显得她的青春活力来着。 “念念,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你。你们就等着我单枪匹马去也,从林子里披荆斩棘杀出个腥风血雨来……” 她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说完,她便像一个森林里神出鬼没的精灵,一下子跳进茂密的草丛里就消失不见,留下一点枯草被摧残的土地。 一阵温和的风带着夕阳的余晖从耳畔拂过。那是黄昏宣告它正式的到来了。古老的树下,围坐着三个暂时被世界遗忘在角落里的孩子。 时间缓慢的在我们身边流淌着。空气里被阳光反射的浮尘,安静的在天际中漂浮着,偶尔聚拢成一群,又很快被风吹散开来,不见了踪影。 春和揪了一朵我看不出名字的花,别在发卡处固定好。 “既然干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我们在等她回来的时候聊聊天吧。顾念,你和邱晓是怎么认识的,当时她把你介绍给我们的时候,可是废了很大的心思呢。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对待一个人那么上心过。” 我的脸颊上立刻飞起了两片彤红的云霞。旧的认识在一瞬间被打破了。 春和自顾自地发表着她的猜想。 “可能她在你身上看到了她自己愿望的影子吧。别看她这么好动,我们都觉得,她内心里其实很想要做一个文静的女孩子来着。而且她也曾承认这一点。” 新的认识带来的冲击却比旧的印象大得多。我完全无法想象邱晓文静起来是什么样子。如果说现在忽然下一场大雨,或者面前忽然出现除了我们一行人之外的其他人,可信度或许也比春和刚才说的话要高一点。 温凛推了推眼镜,抑制住她想要拿起书包里的一本小说的念头。 “你一定很惊讶吧。她其实很羡慕你的。邱晓父亲的性格实在是太糟糕了,动不动就和她打架,也养成了她很暴躁的性子。虽然总是有些冲动,但她待人却很友善呢。她内心里其实是想和她父亲心平气和的说话吧。她母亲总是不回家,因此她才会羡慕有着相似背景下却有一个很负责的父亲的你。” 温凛忽然顿住,随后对我说了声抱歉。我当然明白她所指的是我母亲已经去世的事情。 面前的两人与我都不尽相同。她们家庭和睦,家境殷实,是小镇上神明的忠实信徒。是否是神明护佑的缘故呢? 我看着面前这一对天造地设的搭档。她们同我和邱晓一样也是自幼便认识了,只是和颇具戏剧性的我们不同,她们命运的交线或许像是被精心设计一样完美无瑕。一个是政治世家的千金,一个是书香门第的长女——虽然我说的这话可能有点名不副实,毕竟再怎么包装这里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在普通不过的小镇而已,但她们仿佛生来就应该站在一起,成为众人艳羡的稳定的双恒星系统闪耀着悠久的光辉。然而她们却与颇具戏剧性的我们,两个或家庭不和、或性情阴暗的孩子戏剧性的玩在了一起。 “因为我们也有自己的愿望啊。”春和曾经这样同我们说。 这样生长在蜜罐子里的她们,还会有怎样的愿望呢? 春和打断了我的思考。 “让我们在这里向神祈祷邱晓能快点带人回来吧。” 我愣了一下,心里强烈的违和感促使我想要驳斥她的言论,可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明明邱晓最讨厌神了。 说罢,春和竟真的像模像样的摆起姿势来——那姿势与我在神社中曾看到的竟如出一辙。毕竟是大家族的女儿啊,身上总会带有一些与神秘色彩沾边的特质。我忽然想到我的母亲,自嘲地笑笑:我有什么资格被世人知晓我是祭司的女儿呢?即便这个祭祀不太称职,可她仍是我的母亲啊。 悠扬的歌声响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春和迈着郑重的舞步,开始吟唱起我们最为熟悉的那首赞歌。据传,这首歌是第一次看到神明的人们记录下来的歌谣。温凛和我一并站起身来。 我何时睁开双眸凝望此间? 直到乌云飘散而去,月光落入凡尘; 您何故阅尽心愿轻阖双眼? 每当风雨交加之时,阴霾浸染蓝天; 我何时阐发叩问了却执念? 直到流水汇成江河,汗水滋润心田; 您何故回应祈愿慷慨施恩? 每当呼唤未了之际,即刻催动柄权。 在困难时,我们谨记,您的告诫: 切莫存侥幸之心,以愿结雨; 须知循人之本我,以行结愿。 在舞姿的映衬下,春和的裙子像一朵绚烂的玫瑰。汗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有些泛红的脸颊划出一道细微的痕,又很快隐匿在她轻快的舞步里:这时,她真像丛林里觅食的鸟儿,又或者低下头饮水的小鹿,彻底融到自然中,成为了天地间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无可挑剔的美,她本人也同盛开的玫瑰花一样了。然而这种美,却是她幼时无数次在家人的规训中用泪水汇成的。父亲也曾尝试教过我这种舞姿,然而他本身就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到什么东西,更不用提再去传授给我了。 我只得无助的向神祈求,甚至想要祈祷什么都不太清楚了。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冷意开始肆无忌惮的从逐渐蔓延的黑暗中显示它的狂妄,携着晚风张牙舞爪的从四面八方涌来。清冷的歌声回荡在树林里,和风声混合在一起,使四周更显空灵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只觉得天空一下子暗了几度。往日里本就少见的星星,今夜里更显得稀疏,即便稍微施舍下来一点星光,也很快被风吹散,无影无踪。 但很快,我便知道那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大团大团的乌云正笼罩在我们上空。下午的晴朗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是头顶上一张由可怕的黑雾织成的大网。 “这天气,恐怕会很糟糕啊。”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春和喃喃道,“邱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也是我们三个人心中最着急的事情。如果她到深夜还不回来,我们应该躲在哪里才好?更重要的是,她一个人在森林里穿梭,会不会出事?问题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脑海里。我开始有些显得焦躁,却又没有丝毫的对策,只好不住的抬头仰望愈发浓郁的云层。 眼角处隐隐有些湿润。 是眼泪吗? 但为何没有感觉到一丝酸涩呢? “下雨了。” 温凛一脸平静的说出我们最不想听到的现实。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陈述似的,我的脸一下子被猛然爆发的雨点砸个正着——不仅是我,其他两人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便是四周的树木也没能逃过突如其来的袭击。世界一下子躁动起来了,雨声噼里啪啦的响彻天际,狂风折断了无数脆弱的枝条,刷拉刷拉的声音震荡着我们的耳朵,然而我们连自身都无法幸免于这场劫难,更不必提去留意周边事物的存续了。即便在树荫下,雨势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因为不时有树叶被雨点砸落下来,更显得混乱和无序。春和的样子最惨,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正面承接了这一场洗礼,衣服俨然已经成了湿透的状态,我的眼睛则被密集的雨点砸的生疼,只有温凛还算完好,但头发也已经湿了个遍。三人只好团团围坐在一起,企图用体温的交融扛过冷意的侵袭。 我忽然想到书包里还装有父亲闲暇时装进去的一把伞,连忙从书包里胡乱翻找一通,撑开后不禁松了口气。 “无论什么时候,还是得靠自己啊。” 父亲嘟囔这句话时的神色浮现在我眼前。 然而没有时间供我思考更多,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邱晓到底去了哪里? 第3章 第2章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再度环视周围这片环境,记忆逐渐被解封。壁炉里跳动着温暖的火舌,茶几上已沏好芳香四溢的花茶水,身边坐着几个同我相伴的人。面前信步走来的,正是这座神社的主人。厅前所挂的牌匾上书“以愿结雨”四个大字,倒真是气派。 “沐雨大人,原来这座神社这么大啊,我以为之前我们能够去参拜的地方就已经很宽阔了。” 春和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稍稍靠近火焰跳动的地方。 “话说,当时邱晓领着您找到我们的时候,那个样子真的是好美……我甚至觉得如果神明大人降临,也便是这个样子了吧。” 这句话的缘由,还要回到我们瑟索在那棵老树下的时候。 当我们已经快要不报什么希望的时候,甚至春和悲愤的嚼着我包里已经凉透的剩下的年糕时,邱晓奇迹一般的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紧随其后的便是我们下午偶然遇见的沐雨。原来,沐雨在得知我们要来拜访神社却迟迟不见身影,便沿着山路寻我们来了,便恰好撞到前去寻路的邱晓。 之后,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我们一行人在沐雨的庇护下,终于紧赶慢赶冒雨到了神社。看着邱晓一瘸一拐的模样和她脸上细微的血痕,我的眼睛终于酸涩起来了;然而当我想去搀扶她时,她却一把牵住了我的手。 温暖从手心里的脉络延展开来,直接渗入我的心房。 就这样,我们一行人,终于在颠沛流离后造访了神社。 处在安逸的环境里,人就会开始松懈了吧。我想到春和刚刚说的那句话,又看看坐在我身旁盯着桌上的茶水发呆的邱晓,不知怎么竟然觉得屋里的温度有些过高了,或者火苗烧的更旺了。我无比赞同春和,只觉得邱晓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仿若星星一样流转着光芒,仿佛天空中隐匿起来的星辰都汇聚在她黝黑而深邃的眸子里了。 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父亲对母亲的描述。父亲或许也正是因为他所感受到的母亲那一双像星星一样的眼睛,才会爱上她,甘愿定居在我们这个小镇里吧? 我熟练的捧着那盏茶,轻轻抿了一口。 沐雨将刚刚热好的年糕端了上来。紫皮的年糕上面,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甜腻的香气趁我们不注意便钻到我们的鼻子里——这可比我父亲做的年糕要精致多了,上面还点缀着些许樱花瓣。果然,沐雨先前只是在谦虚。或许我父亲做年糕的手艺,也是从母亲,或者神社里得来的。 “果然我没有说错吧,这年糕和你带到学校去的简直一模一样。” “因为顾念的母亲,就是曾经的祭司啊。” 我的手顿住了。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在朋友面前谈论我的家庭,而是吃惊于沐雨就这样没有顾虑的说出了口。包括邱晓在内,几人显得很是惊诧,温凛甚至停下了翻阅那本我们带来的所谓校史的动作。 但沐雨并没有在由她引起的话题上作过多的解释。她一如既往摆出了那副温和的表情,连外面的雨势都被她出尘的气质所冲淡了。 “那么你们来到这里,是有什么愿望或者问题吗?或者只是想要找我玩,也是可以的哦。只是以后不要在天快黑的时候冒险上山了,明天是休息日,多陪陪自己的家人嘛。” 邱晓的脸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春和赶忙接过话题,接过温凛递过来的那本破旧的书放在茶几上给沐雨看。 “这是我们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找到的。我们想要了解小镇上更多的故事,比如说这座神社,还有书上所说的事情。” “即便是我,也不敢说了解多少过去已经被尘封的真相啊。即使在很小的时候便成为了祭司,但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像典籍记载的那样与神明沟通。至于你们想知道的,或许也是我想了解的呢。” 沐雨接过书,坐在主位上随意翻动着。从我浅薄的记忆中,她任何时候都是很认真的样子,所以这时候反而显得有些自在。渐渐的,她的眉头隐隐有些褶皱,显然是陷入了思考中的状态。 我们几个人都没有说话。桌上的茶水渐凉,也没有人去动它。 正当我以为她会保持这个姿势持续很长时间时,她突然打破了许久的寂静,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那么深,甚至有些勉强。 “你们,有没有自己的愿望?” 她忽然问出一个仿佛毫不相关的问题。她身上紫色的石头一闪一闪的,吸引着我的视线。 “春和是知道祭祀时要唱的乐曲和跳的舞蹈吧。你们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路上向神祈祷过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疑惑更加深重了。包括今天在内,所有发生的事情仿佛毫无联系,又仿佛正在织成一张令我无法逃脱的大网,而我却浑然不觉——不,我应该是察觉到的,但我或许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自从我接触到沐雨后,这种感觉便驻留在我脑海中,到今天愈发强烈了。 春和轻轻点头。 “那么,或许我会明白些什么……但我还是不敢确定。‘不是神的决定,而是人的意志’吗……” 沐雨忽然站起身来鞠躬表示歉意,搁下一句“失陪”便匆匆离去。那本书也被她搁置在茶几上,书页打开着,显露出模糊不清的字迹。 “目前的种种迹象表明,并不是我们无法再次与神沟通,而是沐家的大部分人已经失去了纯净的心,也就不配再拥有愿望和实现愿望的能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上代祭司走后出现的暴雨,其原由或许就是这样的。毕竟,掌握着世俗权力的周家,或许同沐家已经约定让上代祭司与周景明结婚了吧。这个人的愿望,竟是想要让上代留在小镇里吗?如果说我们的神只会下雨,那么这样就能解释的通了。” 春和指着模糊不清的部分忿忿不平。 “这关键部分都没了。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啊,是说这个叫周景明的人为了留住不知道哪一任祭司才让神明大人降下了大雨吗?” 忽然,她顿住了继续想要说下去的动作,手却停在那个人名上不动了。 “对啊,我也姓周啊。” 半晌,她再没了先前的兴奋劲儿。 周春和,周家这一代最小的女儿。周家便可以算是这个小镇上一手遮天的存在,与沐家都属于大家族,只不过周家更多的人在政府中担任要职而不是神职罢了。 春和自幼便是在权力的熏陶中长大的,然而她的身上却不同于任何一个其他的周家人,没有沾染上半点虚伪的官场气息。我曾经远远看见过春和的父亲,又或者是她的什么亲人因为所谓的要事来接她回家。那三分客气里不带二分真情的虚伪表情,容我斗胆评论,简直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戴上了狐狸面具——里外里都是人精。 相比之下,春和真可谓是出淤泥之不染。她不仅没有丝毫大小姐的脾气,甚至没有一点身为大小姐的自觉,整天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当然,身为政治家的女儿,她表演的技术已浑然天成——对于和我们在一起玩这件事情,她丝毫没有对家里人透露过半分。 “我有我想要追求的自由啊。只不过我也无法违背家里的意愿罢了。” 现在想想,这或许便是她的愿望吧? 我想,能用“掌握着世俗权力”这个词来形容,全镇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周家了。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看来,即使是沐家,也有追求自由的人呢。”温凛突然插进我们的对话。至于邱晓,只是专心致志的喝茶、研究盘子里精致的年糕,并未对我们的讨论加以评论什么。 “邱晓,你在干什么啊。”我震惊于她想要把年糕里面灌进茶叶水的行为。这个人的脑回路我真的是无法更加容忍了,但她每次都做出一点让人猝不及防的蠢事使我招架不住。 “茶点不用茶去泡,怎么能够称之为茶点呢。只有用茶水彻底洗涤一遍,年糕才会更好吃吧。你瞧,上面的紫色有的都褪去了。”邱晓得意洋洋的向我们炫耀她的成果。 我决定不再理会这个无礼的女孩子。 真是的,刚刚的我竟然会觉得她很好看,真是白瞎了我欣赏的心。 “看来,这个所谓的神,不也是被人的**支配着的。” 邱晓嚼着年糕,嘴角还挂着零星的豆沙馅,毫不顾忌的在神社里阐述她的总结。我们几个人都没敢再说什么,外面的雨像是凝固了——更令我感到汗颜的是,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沐雨再度回到了我的视线里。 索性她并没有去追究什么,而是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向我们发问。 “那么,请回答我的问题,你们都有什么样的愿望呢?” 听到这句话,我们都是一愣。 毕竟,再没有第二个人要求你十分郑重的谈论自己的愿望了吧。在这样的问题面前,就是往日里大大方方的春和,也显得有些谨小慎微起来,更不用提其他的三个人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回复的人。 窗外的雨势,终究是抵不过时间的流逝,渐渐没了先前那般浩大的声势,只不过仍然还存留一点它的余威。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温凛竟然第一个作了答复。 “我想,永远的跟春和在一起,不是因为父母的约束和训导,而是因为我自己想要这么做。” 春和一下子变得无措,双手只好轻轻怼了一下温凛的肩膀。但她很快恢复了那种优越的气场,眼神甚至有些锐利。 “那,我想要真正的自由,没有枷锁的自由。” 邱晓吞吞吐吐的,终究还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她往日里不拘一格的作风已被她抛弃到九霄云外里去了。 “我想和父亲的关系再好一点……”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我。几道或温柔或坚定的眼神汇聚成一束不容忽视的光芒,仿佛要将我融化在里面。 “我希望大家都能够幸福吧,包括我自己。” 最终,我只得这样草草结束了这个不知因何而起的问题。如果神能够实现我所说的愿望的话,那可真是千载难逢了。或许有一天我们将要实现这样的愿望吧,在雨后阳光明媚的天空下,在没有枷锁的土地上。 当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神社空荡荡的院落里时,我们已经辞别了沐雨回了家。从她看到那本书时的神色来看,这件事情对她一定有着不小的冲击,我们还是不要再去打扰她为好。 那本书被决定由温凛保管。她那么爱看书,或许能从已经残缺的文字里推断出什么惊人的发现吧。至于我,在山下与另两人分别、又告别了把我送到家门口的邱晓后,便迎着朝阳敲响了我家被雨淋得有些摇摇欲坠的房门。 “爸爸!我回来了。” 亲昵的话语脱口而出。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我对父亲的称呼在不经意间便改变了些许。也许,邱晓的愿望也是每一个和父亲交流甚少的人的愿望呢? 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然后便在两双惊愕的眼神注视下,轰然朝着一旁的平地上砸了下去。索性地上还是湿透的状态,并没有多少烟尘被掀起,但巨大的声响还是吓了我一跳,而后便与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神交汇在一起。 “你去哪了?” 父亲的声音很是沙哑,分明是一夜没有休息好的状态,或许连一杯水都没有多喝。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我才嗫嚅的把我们四个人的经历简略的描述了一遍。为了转移他的视线,我指了指一旁显然已经无法能够很好的再次安装并使用的门板。 “这个怎么办啊?” 父亲摇了摇头,把我迎进屋子里。 进门,最显眼的仍是父亲摆在茶几上的照片。照片中的母亲仍然含笑。我拽了拽父亲的衣角,拉他在客厅里坐下。其实,这在平常已经是极为出格的举动了,毕竟先前我还从未像这样与父亲互动过。 “和我说说您过去的事情吧,好不好?” 据父亲所说,他原本是小镇外的一名美术老师。 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没有多少人留意他,他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住教师宿舍,吃学生食堂,过的比其他老师都要潦倒。到小镇上来,也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情。只是因为从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一句“这里的雨景是十分美的”,他便兴冲冲地带了画笔、携了画板,想要在现实的世界里寻找一个能够短暂放逐自己的灵魂的地方。 他到了站,没等来雨。他已经寻得了这片山林一片绝佳的地方:那是一片溪流环抱的草坪,远处隐隐约约能够传来不知名但悠扬的歌声,四处开遍紫色的鸢尾花。他苦苦等了一天,等到日月交换了位置,也没等到他所期盼的雨。他只得百无聊赖地画起其他的他所能见到的东西。月光下的鸢尾花、星空下的鸢尾花……很快的,他已经忘记了来时他的目的。 直到他看见溪水汇聚之处走出一位女子。他想,这便是他来此地的目的了。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灵动而优雅的身影,看着她弯下腰去采了一束又一束鸢尾花,或者将它们捋顺了攥在手心里,或者掐了一支别在头发上。他的画笔飞速的记录下这幅动人的场景。 他有些忘我了。甚至等到那女子出现在他身后,他仍醉心于他的创作中,摒弃了外界的一切干扰,直到他完成最后一笔。 当他抬头时,便看见他一生都忘不掉的景象: 面前正站着一个眼睛里满是星光的女人,温和的卷起宽大的祭司服的袖子朝他致意。天空中布满了杂乱的星星,隐隐约约能够看出银河在苍穹中流淌的样子,这样的场景是他绝无法在城区里看到的。即使有星星,也只是三两颗孤零零高挂在角落处,如果不仔细看,甚至无法发现。他的心思一下子变得像无序的星星一样杂乱了。 宛若泉水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你好像,画的是我?” 那一刻,他觉得他拥有了全世界。 这便是父亲与母亲最初的相遇。 “您就这样决定和妈妈结婚了?” 父亲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他既没有否认,也不敢在我面前承认这一点。是啊,仅凭第一印象就草率的决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谁也不想给自己的女儿留下这样的印象吧。父亲揭过我的问题,接着叙述后来的事情。 当他被邀请到神社里做客时,已经是午夜时分。方圆几里地本就没有人烟,原本父亲是想要随便在哪个空旷的地方铺上一张席子便草草就寝了事。母亲阻止了他想要旅居旷野的念头,在神社里收拾出来了一个没有多少人进入过的偏房,又忙前忙后为他布置妥当。烧水,铺床,点香,甚至找来一双木拖鞋。父亲想要帮忙,却插不上什么手。当他怀有一丝罪恶感的将脚伸进刚刚烧好的热水中时,抬头便看见面前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仔细地瞧着他。一阵清香拂过,他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庭外樱花的芳香还是面前人的幽香。 “你是从外面来的吧。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呢?” 外面没有像她这样不谙世事的人。他想。 “外面……不怎么好。没有天上这么多星星,没有这样新鲜的空气,更没有这么多能够随意让人住进去的古建筑。” “古建筑?” “对于你们来说,可能算不上古建筑吧。这里是什么呢?” “这里是供奉着神明大人的神社,小女是神社现任的祭司。” 这用词可真够古老的。 “外面也有信仰着神明大人的人么?你们有没有找到沟通神明大人的办法?我方才又尝试过,但还是失败了。神明大人并没有因为我的诚心就垂怜我。” 原来只是自我介绍才用“小女”啊,看来这个地方倒也没有落后到那样的地步。 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和她争论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这一回事。毕竟他自己现在都在这个神的地盘上呢。“你是怎么去沟通神的?” “用歌声和舞蹈啊。这是上代告诉我的,可惜上代也没有见到过神的真容。反而在她卸任的时候,告诉我了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我觉得,她一定是有着什么发现的。” 看来,即使是落后的土地上也会萌发出科学的思想啊。 “我们镇上还有关于你们外乡人的传说呢。传说曾经有一任祭司,因为和外乡人相爱而离开了小镇,因此触怒了神明大人,整个小镇都被暴雨淹没了。” 这故事倒真像是编出来骗小孩的。不过能骗到这么多像她这样的人,看来这个小镇的历史也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发生呢。 然而接下来,她的话却让父亲惊的直接站了起来。 “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是不是像传说里的那个人一样,这样做就能见到神明大人的真身了……” 鬼使神差的,他看着面前让他怦然心动的人,完全没有再听她后面说了些什么,竟然真的答应了下来。 “我来教你祭祀的舞吧!当时的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学会的。” 于是他便真的和她学起那套繁琐的舞蹈。 先前在山里回荡的歌声,这下在他的耳畔明晰了。 …… “她真的对神很是崇敬,甚至都着了魔。和我结婚也是为了让她的神出现啊。她绝对是一个很合格的祭司。但她待我,也是十分尽了心意的。我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我在做梦呢?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放下了我想要画画的梦想,最后却几乎失去所有。镇子上的人都对我另眼相待,没有人会因为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放弃他们一直所信仰的东西。不过,这个世界上仍然有着我所牵挂的人,也便足够了。” 我忽然想起母亲所谓的证明。难道就是用她自己来证明是否真的有神明回应她吗?可是据父亲和沐雨的表现来看,结果大概会让母亲失望吧。又或许她已经并不在意结果了,而是作为一种使命去看待。这样,才无愧于她“那一代最信仰神明的一个”的称号了。 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并且有点冒失了。为什么他现在总是那样的沉默寡言呢? “为什么您不到学校去教美术呢?” 话音刚落,我便意识到,自己仿佛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小镇上掌权的人对普通的外来老师都很不满意,何况是我啊。” 没有了门板的防护,外面渐渐湿热起来的风便肆无忌惮的卷进屋子里,吹乱了我额头前的刘海。父亲怔怔的看着我的头发,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挂上了挡蚊子的门帘。然而门帘轻薄的一层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又被风掀开,抽打着父亲的身躯。我跑到父亲跟前,和父亲一起面对着外面涌进的狂风,纵使头发已经乱成了鸡窝,我却没有一点顾虑的拉起了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大我一圈,却也粗糙许多,也温暖的多。这温暖与邱晓不同,虽然不特别热烈,但庇佑我的全身心。父亲的身躯笼罩着我的影子,我的额前再没飘起一根发丝。父亲已将愈演愈烈的风悉数挡在他身前,却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他在这个镇子上因为流言而受过的苦难,没有一丁点儿传递到我身上。 那一刻,天空中的云雾仿佛消散的一干二净,我这才发现,昨天那场雨后,又是一个不多见的晴天。 我再也没有对他的沉默寡言有过什么不满。 即使我没问,他也已经回答我了。 即使是这样,我在学校却也没有怎么受到来自同学的恶意。一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实在太弱了,如果你不特意寻找我,可能在人群中根本发现不了我的身影;二则是因为同学们或许都不知道这件事。毕竟,即使是最无聊的大人,也不想让父辈的仇恨延续到下一代吧。 我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到学校去上课。这个时代,学生上学已经成为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譬如现在,正站在讲台上用沙哑的嗓音滔滔不绝的,是我们的历史老师。虽然他很受人尊敬,但我并没有看出来他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他总是穿着一件十分土气的长衫,每次上课都仿佛一只衰老的乌鸦,用他那恶毒的目光扫视整个教室,仿佛要从中发现什么令他怨恨的东西。他的声音甚至也丝毫不逊色于乌鸦的嚎叫。他的课总是令人昏昏欲睡,甚至到了看到他这个人就想睡觉的程度。就因为他是周家人,他才可以在这所学校里肆意妄为,甚至有传言说他还要当校长。 “那么,在这一时期,我们的镇子上也出现了一件大事。” 又来了。他似乎总是把镇子上的历史和世界历史揉碎了混到一起去讲,仿佛我们这个镇子能影响世界一样。 “同学们:你们要谨记一点,那就是我们要对我们镇上伟大的神明大人保持应当有的敬畏之心。神明大人既然有淹没整个镇子的法力,也一定能让小镇实现我们卑微的愿望。” “顾念,我说的对不对?” 一股冷意从头到脚蔓延开来。我恍然发觉,我已被他那毒蛇般的眼睛盯上,无法动弹。我只好站起身来,心下却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点我。 所有同学的目光汇成了一个焦点。在焦点中心,一个单薄的身影被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环绕起来。 “顾念,你和你父亲,应该被逐出小镇,对不对?” 恶意如同冰冷的寒气侵入骨髓。 我战战兢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下课铃响起,他摇了摇头一瘸一拐走出了教室,我才如释重负般瘫倒在椅子上,又全然不顾他人的议论纷纷,逃也似的飞奔出了教室。 我漫无目的,不知道去向何方。再抬头一看,面前已经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区域。我打了个哆嗦,刚想离开这里,便听见办公室里传来肆意的笑声。 “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怨念,能翻起多大的风浪?一个被神厌弃的人生下的孩子而已。当年可是集聚了全镇的恶意,才把沐家和他们的神从神坛上拉了下去,就这样还让那个沐漓找到机会重建了,甚至还造了这么一个该死的学校,搞得现在的学生都不在我们的掌控里,张口闭口就是外面来的那些老师教的什么无神论和自由民主。真是荒唐!荒唐!” “您别着急,火药已经备足了,现在正是多雨的季节,只要河一决堤,我们就像原来那样借着那个神的名义宣传那些外人的罪过,外面来的那些老师必定承受不住小镇上的压力,到时候他们都跑了,学校还不是我们周家说了算?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把沐家也打下神坛去,毕竟我们上面总是压着个不被我们掌控的神可不算什么好事。” “嗯,就照你说的办。家主大人那边怎么说?” “一切都准备好了,现在我们正在派人到河谷那边施工,连给那些外面来的老师请走的车都联系妥当了。” “很好。沐家的人不是不愿意和我们联姻吗,看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被世俗毁灭时,他们的心情一定非常让我们愉悦吧。呵呵……” 锈迹斑斑的大门被打开了,我急忙躲在墙壁与铁门之间的缝隙。金属的气息和墙壁腐朽发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我几乎晕厥过去。看着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来的两个身影,我不住的颤抖着,咬牙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面前的人影在我的眼睛里渐渐模糊了,但我的脑海中还清晰的印着他们的映像。 一个是我的历史老师,另一个是我先前看到过的接走春和的大人。 我不敢再多想别的,待他们走远后推开门又一次狼狈不堪的跑走了。连我自己都能想象得出来,当时我的脸色有多差,以至于当我碰到到处寻我的邱晓时,一把扑上去抱住她,蜡黄的脸上满是晶莹的泪痕让她满脸惊诧。 “喂喂,念念,被狗追啦?” 我顿住了脚步,脸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就那样扭曲的站在那里。邱晓反过来张开双臂抱紧了我,又伸手揉着我凌乱的头发。 我抽噎着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大概描述了一遍。至于能传达多少,我便也无法明确的知晓了;因为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根本无法好好说话,更别提怎么组织语言,甚至于我都没有理解我所听到的内容传递出来的含义是什么。至于邱晓,听来听去也只是听了个大概,那便是我被几个貌似是老师一样的人物联合起来欺负了。她立刻火冒三丈,拉着我就想要上老师办公室那里讨个说法。 可没等她进一步行动,几个高大的身形便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四下里窜出来,把我们笼罩在一片幽暗的阴影里面。我的面前顿时暗下去一个度,压抑的环境里再没有一丝光透进来。 “是不是她?” “对,那个个矮的。” 我听见他们这样耳语几句,随后一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男生便横在过道中间,其他人则将我们团团围起,封死了所有的道路。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邱晓就把我护在了怀里。 “干什么?” “同学,我们不找你麻烦。你交出你怀里那个女孩儿,她是让小镇暗无天日的罪魁祸首,我们要为同学们讨个公道。” 然后,他便高声嚷嚷起来。 “我们小镇上的信仰,就是被这个外乡人和祭司生下的女孩儿糟践的!就是她,让我们的神明大人再一次降下了暴雨,让小镇再也没有一个晴朗的天气。大家不信,可以问问你们的父母,是不是有这一码事。” 仿佛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般,他环视四周,那些躲在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包括看到我和历史老师冲突的人们纷纷抬头看天后恐惧的跑开了。刚才还喧闹的过道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留下我们两个单薄的身影,以及面前这些正义凌然、跃跃欲试的高年级们。 我甚至真的按他所说的那样,留意起今天的天气来。 方才还算晴朗的天空,又一次被乌云所笼罩,只不过没有多少要下雨的迹象罢了。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他说的难道是真的吗? 他和沐雨说的话,甚至和父亲说过的话是如此相似。甚至于处在小镇中的每一个或多或少信仰神明的人,都隐隐约约秉持这种观点。 现在,或许连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同学,也都从其他人那里了解的七七八八了。他们或许不知道存在感如此弱的我是谁,但他们今后一定能想起学校里存在着一个被神明所厌弃的人。作为一所需要在祭祀的时节带领学生在祭典上合唱的学校,又有谁的心中没有一点对神明大人的信仰呢? 或许身前这个温暖怀抱的主人算得上一个。 她不屑的撇了撇嘴,没再想跟他们争论什么,只是坚定的同我站在一起,态度十分明朗而诚挚。忽然,她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角,朝我隐蔽的眨了眨眼睛,又往众人不经意留出的一个缝隙间使了使眼色。 我几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让我先走。 我踌躇了一下,并没有立刻行动。 并不是因为我认为我逃不出他们的包围。相反,与他们相比十分瘦小的我很容易便可以从几个人的围攻下找机会溜走,然而他们必定很快便会追上来——如果没有邱晓拖住他们的脚步。 我更担心的是她的安全。 然而其他人却丝毫不会顾及我的感受。就在我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些人便乌压压的压了过来,领头的那个人伸手便要拽我的胳膊,随后便是一声刺耳的撕扯。我的衣服在混乱中被拽下去衣角,不知道谁重重的磕到了我的额头上,眼前顿时金星四射,隐隐渗出血来。 几乎在同时,邱晓横在我面前,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其实只不过是她单方面的防御和躲避。毕竟,她平日里再怎么像一个男孩子,也终究敌不过面前这些实打实的大块头啊。 她的头发一下子散开来,绑着高马尾的皮筋不知道飞到了何处去。 我知道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得就着其他人一个愣神的功夫溜出了包围圈。几个人想要追过来,被邱晓一脚踢到了小腿,又给了两拳,便也分身乏术,没空理我了。 脸上还带着血痕的我很是迷茫。只是逃出来了而已,但逃出来之后呢?邱晓还在险境中,而我又没有任何能力独自回去救她。我的脚步只是徒然的加快着,再快一点,再踉跄一点。 我想到了学校的老师。 学校的老师,在我看来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人。 一种是小镇上的老师,他们仿佛从学校诞生起就扎根在这里了,因而也随着楼房的老旧和损坏而显得浑浑噩噩,老气横秋。尤其是他们上课,因为大多教的是古文、书法之类,每次讲到半截便会倒下一大批支撑不住的脑袋,只剩下教室里宛如从腐朽的木材里渗出来的“者也”之类咯吱作响的独奏。咔嚓一声,那木材也竟轰然倒下了,扬起一片雾蒙蒙的尘埃。 另一种则与他们截然相反。 这些老师是那种“外面世界的人”。他们从五湖四海来,不仅和学校里本来就有的老师相处不来,而且几乎和镇子上的人们都格格不入。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历史老师恶狠狠的咒骂着刚刚出门的校医。 “真是外面来的,连一点礼义廉耻都不懂。” 实际上,他只是给我们班上一个被蚂蚁咬了的女孩子上红药水而已。这年头,即使再落伍的人,都对男女大防没有那么看重了;然而因为历史老师头上的姓氏,使得我们不得不仍受着他的制约,包括不可以和班上的男生表示亲近,甚至不可以到外面来的老师们的办公室里去问问题。 没人理会他这条无理取闹的规矩。即使是神的旨意,也轮不到他周家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吧? 但那些外来的老师确实与我们还是十分不同的。就拿刚刚所提到的校医来说,他便是一个十分有朝气的男老师。包括邱晓、春和在内,我们所有人都十分乐意闲暇时到校医室去坐坐,听他悄悄的对我们讲一些小镇之外的事情。当然,这些活动是尤其不敢让历史老师知道的,甚至连其他人的家人都不是很清楚这件事情。唯有我父亲是个例外,当他知道外面的老师和我们十分熟络的时候,拍手称赞,眼角竟隐隐泛出泪来。 现在可不是闲暇时刻,不过我确实想到了这位可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的老师。我于是飞快的朝着太阳还隐约透露着一点光芒的地方奔去。 当我领着他再找到邱晓时,现场已经是一片狼藉。 那些男生见老师来了,便一哄而散。邱晓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头发散乱,好几处血痕清晰可见。她一见我,反而露出了她标志性的灿烂笑容。 “快点扶我起来,疼死我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机械的听从她的指令,把她的胳膊搭在肩上。感受着身后凌乱的呼吸,我的眼睛立刻噙满了泪。 等我们一瘸一拐的走到医务室的时候,乌云已经取代了施舍给小镇的一点阳光。我前脚才跨进屋子,身后就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校医忙活着手中的酒精棉球和创可贴,听着很快恢复活力的邱晓讲述事情的经过。 “所以,你们真的都相信小镇上的雨都是因为你们信仰的神而下的吗?” 我们都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直到邱晓忍不住呲牙咧嘴,发出痛苦的嚎叫, “疼疼疼——” 气氛才稍微缓和一点。 窗外的雨,并不急躁,和缓的润泽被太阳烘烤过的土地。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邱晓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我不清楚,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想法了。自幼,我们所信仰的神便与我们的小镇捆绑在一起,然而现在这种束缚被我不寻常的经历快速的瓦解了,但我究竟要怎么去对待这种变化呢? 校医并没有对邱晓一个人逞能的冒失指责些什么。相反,他耐心的留我坐在另一张病床上,又抽时间给我们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水。茶水不同于我在神社喝过的花茶,并不甜腻,甚至隐隐有些微苦,但终究在嘴中沁出一丝香味来。邱晓的伤,其实并不严重,这时也坐了起来。看来,那些人终究是念着同学情的啊。我心想,但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肯定是周幽王指使他们干的,据说之前也有这样的事情,比如他看哪个人不顺眼,就去找人用神的名义去揍他一顿。” 周幽王便是我们历史老师的绰号。 “邱晓。你别转移话题。” 校医清了清嗓子。 “虽然来之前校长一再嘱咐我们这些老师要尊重你们这边的民俗习惯,但我还是想给你们讲一讲外面的事情。” “我们这批老师,都是支教过来的。” …… 校医似乎和我父亲来自同一个地方。只不过父亲并未向我提起,我也无从知晓更多。据他所说,他是为了能够在自己的履历上添一笔高光,才决定来到我们这里。我并不是很懂,只是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隐约有些低落,甚至有点畏惧,畏惧同我们对视。 他虽与我们同处一个时代,却仿佛和小镇隔绝了几个世纪。事实上,如果说我们的小镇和外界隔绝了几个世纪,也没什么夸张的。他穿牛仔裤,夹克衫,偶尔看他戴一顶鸭舌帽。我们这里的帽子都是临时用来避雨的,用的材料都是最结实的茅草或者秸秆,潦草编织出帽子的形状便可以算完工了。若是上面绑上几根红绳,做成各种形状,又或是别上一束干花,那便可以算得上十分惹眼,一般只有小女孩才会戴那样的帽子。至于戴帽子是为了遮阳,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他不同于他人的地方不仅体现在他的穿着上。 他在小镇没有住处,校医室便是他在这里的家。 不到几天功夫,他便搬空了带来的几箱杂物,把校医室布置的井井有条。已经有很多年头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台崭新的热水壶,用太阳能板供电的电视机,还有玻璃破损的所剩无几的柜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的几排用塑料包装的药品。 每次他打开电视机的时候,都会骄傲的向我们炫耀: “这是现代科技的力量!” 而后,又陷入一种长久的寂寞中去。 他似乎很缺钱。 不仅是他,所有外面的人似乎都和他一样缺钱。我们都很不理解:他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毕竟,我们从来没有多少要用到钱的地方。就连父亲独自工作赚的那一点微薄的薪资,也足够支撑我们这个残破的小家继续沿着泥泞的道路走下去。 但他们不行。 “房子,车子,贷款……不说别的,我甚至连我喜欢的女孩儿都娶不回来,只是因为我们两家都很穷。我没有房,更没有高薪的工作,每天备课要到半夜,还有数不清的教研。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们受的苦难,比历史上任何人都要多。” 他嘴里吐出的一串让我们更加迷惑的词语,为他开朗的笑容蒙上一丝阴霾。每当他谈到这些的时候,即使他极力掩饰,我却仍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直到他报名支教,他仍未与那个外面的世界和解。 “我可耻的逃了。抛下家人,抛下我爱的人,为了一个我所谓的增加履历的噱头,实际上呢,只不过是我受够了这个被钱衡量的社会,想要找个远离世俗的小山村过人类应该过上的生活罢了。” 于是他带着现代社会的文明造访了我们这里。当他和校长谈话的时候,同为外面的教育局派来的校长隐晦的提了一嘴,不要管我们这里的民俗。他十分好奇,背着同他一起来这里的其他老师四处打听,一头撞进了我们这个小镇的信仰里。于是他知道了小镇上被供奉的无所不能的神明,知道了许多他所不曾接触到的东西。 同时,他也知道了周家的、镇子上的一些琐事。 来到镇上以后,作为城市中长大的孩子,他对乡村生活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在顷刻间被现实迅速打破。曾经他所生活的、他想要逃离的世界,反而成了他常常向我们提起的回忆。 在他的印象里,乡村的生活是慢节奏的。这倒也没差,毕竟他所说的快节奏我们都没有体验过,甚至在我们放假的时候,连钟表有时候都不需要。但他所臆想出来的单纯的人际关系和淳朴的民风,却用事实狠狠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人生活在神明存在的世界中,原来还有他所能真实见到的家族掌控了整个属于我们的这一方狭窄的世界。 这个小镇的方方面面,仿佛都被周家和沐家这两个家族所笼罩着。从古至今,天经地义。一家掌管俗世,另一家则连通上天。 相应的,便有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在两个家族之间发生了: 联姻。联姻或许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共性吧,从辽阔的黄河平原到狭长的地中海沿岸,从巍峨的青藏高原到绵延的大高加索山脉,联姻在无数个时空的节点中被无数个此消彼长的文明所沿用,甚至在我们这个和外界几乎隔断的镇子也不例外。 于是周家便同沐家紧密结合在了一起。于是祭典的仪式,办的越来越繁琐;小镇上的规矩,越来越多;就连人们的生活,也处处烙上了属于他们所规训的印记。人们愈发信任起镇上的神明,有时竟到了疯狂的地步。 然而,总有人在打破惯常的认知。这力量未曾想,竟来自于沐家自己。 竟有两代祭司选择同外乡人结婚。 消息像巨石投入古井无波的水面,震荡了整个小镇,也让千百年来固有的传统被击溃了。 校医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家到今天还在被周家迫害。 我忽然觉得,母亲或许不是因为太过信神而决定跟我父亲结婚,只是想要逃离那个压抑的牢笼吧。我又想起春和,想起她被家中大人带走时满不情愿的神色,和她那近乎完美的舞姿。 …… “即使外面的世界复杂到令人窒息,我却觉得那样才是你们应该用青春挥洒汗水的地方。这个小镇子,总是被一个神罩在天上,难道你们不感觉被束缚了吗?” 忽然,历史老师一脚踢开了门,在进门处抛下挂了些许水珠的伞,风风火火便闯了进来。 “为什么你没去上课?” 他没有搭理旁边的两人,面朝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摇了摇头,不敢说别的。难道我会把实情告诉面前这个疑似幕后黑手的人吗? 他没有追究,转而看向校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冷笑着开口了。 “既然这样,顺便通知你一下,你被学校开除了,你的支教报告上我们不会写别的东西,只要你愿意现在离开,我们会承认你的支教已经完成了。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逼近校医,脸上可怖的斑痕清晰可见。 “不要让我们难做。校长已经明确的告知过你,不允许干涉我们的民俗。我们的证据很多。” 校医却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只是长久的凝视我们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一丝烈焰,正在升腾,正在熄灭。 校医终究没说什么。邱晓想要冲上去,也被他隐蔽的按住了。 雨在这时止住,一阵风将门彻底吹开。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看见校医,据说第二天他就简单的收拾了行李,乘着大巴车像一缕过往的风,永远消失在了小镇的边缘。 校医室的门虚掩着,只是少了应该坐在那里的人。 当我和父亲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只是不住的叹气,仿佛离开的不是一个只教了我们不到几个月的老师,而是他的同事、他的亲人。 校医也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只不过我们的课表里根本没有政治课罢了。 邱晓于是在我家住下。 究其原因,或许可以分为以下几点。一是她父亲看到她这个样子,怒气冲冲,但又不好说她些什么,于是便想要把愤怒发到我身上。我并不感觉到失礼,甚至觉得有点欣慰。毕竟,她父亲终于开始有意无意的对她的态度好上一点了。二是当他兴师动众跑到我家问责时,面对低声下气连连道歉的父亲,怒火便像被稻草碾过一般,虽然更加旺盛,终究不好发作出来。恰逢此时邱晓需要人照顾,而他父亲向来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于是半推半就把这件事情推给我和我父亲来做。我父亲并不反对,我则是很开心,至于邱晓,那更是乐得没了边儿。即使她额头上的伤痕还隐隐作痛,她仍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我的房间里乱转。 闹够了之后,她在我的床上坐定。 “其实我爸真的改变了很多。” “就在你高烧之后?” “嗯。我觉得他还是惦记着我的。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毕竟,她父亲在我这里的印象可算不上怎么好。不仅是他对于邱晓的责骂和殴打,还有他对我和我父亲那种趾高气扬的态度。 “其实我能理解你露出那样的表情是想说什么。不过我现在也渐渐理解他了,尤其是他问我还想不想去看妈妈的时候祈求的眼神。” “我好怀念我爸我妈都在家的时候啊……他们以前明明对我都很好的。在我很久远,很久远的印象里。” 邱晓的父母与我的父亲不同,他们都是由小镇生养、在小镇长大的孩子。说起来,我们家这栋已经有些破旧的房子,连同房子前一小块院落,还是邱晓的母亲搬走之后空置下来的。 在我父亲没到这里之前,他们就结婚了。两家人既是邻居,又是青梅竹马,于是一切便顺理成章。 邱晓的父亲十分的爱着他这个自幼便陪伴在他左右的女孩子。他们一同走过小学、初中和高中生活,又一同走过了人生的前半程。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正是多雨的小镇迎来一个难得的朝阳的时候,他们便给她取名叫邱晓。 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开出的爱情花朵,终于结出了它的果实。 但很快,愈发贫困的生活让这朵鲜花凋零了。 邱晓父亲家里生活本身也很拮据。当家里添了一户人口的时候,只是稍稍显得有些吃紧,但并没有什么艰难的无法度过的事情。但当家里再添一个孩子的时候,生活的重担便陡然重压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邱晓父亲愈发努力的在外工作,但仍旧改变不了入不敷出的情况。以前,他们一家两口人,一顿午饭可以吃三个菜;到他们一家三口的时候,一顿有时却连一个菜都供不上了。邱晓母亲家没办法帮他们任何忙,毕竟,他们家甚至更缺钱,连这栋破旧的房子都顾不上修。有时候漏雨,也只能是忍着而已。木工费、砌砖要用的钱,还要给工人开支,这对他们来说太过困难了。我们接手的便是这样一个残破的避风港。 我突然发现,原来不仅是小镇外面的人缺钱,其实我们也很缺钱啊。 就在这样的重担下,邱晓的父亲和母亲在飞速的变化着,变化到逐渐长大的邱晓逐渐认不出来的样子。 她还能回忆起在她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左右,他们一家人在院子里烧烤的情形。她的母亲温柔的牵着她的手拧开水井的龙头,细致的给她清洗着她刚刚在院外玩的灰不溜秋的脸颊;父亲则坐在烧烤架前扇着扇子,安静地注视着炉子里逐渐稳定下来的火苗和烤的发红的木炭。那时候未曾下雨,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冲刷掉他们一家人贫穷但温暖的幸福。 但真的没有吗? 因为贫穷,她母亲开始尝试到小镇外去寻找出路。她父亲起初有些犹豫,后来还是任由她去了,但他并没有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想,他的女儿不能在最需要父母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在她身边啊。 但很快,厄运便笼罩了这个走投无路的家庭。 起初,是她的父亲联系不上她母亲。可以用到的所有手段都被他试了个遍,仍然未能寻得她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丝痕迹。他心烦意乱,甚至专门离开小镇跑了几百里地,从她母亲留下的地址上一点点推理,终于在一个大城市路口的角落处追上了她。 但他们宛如陌生人。不如说,像两个世界的人。 他和她只隔着一个红绿灯,路口的这边是将要拆迁的城中村,那边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雨点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他们的视线在朦胧的雨雾中相交,又很快泯灭。 他想要越过马路跑到她的面前,拉住她的手。然而一辆卡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泼湿了他的裤腿。他才发觉对面的红灯已经亮起来了,亮的刺眼。 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这样消失在雨中。没有回应,没有回音。 从那时起,邱晓母亲便不怎么回家了。 邱晓也再没看到过她父亲的一个笑脸。 “我觉得他就是被打击的太多了,开始怀疑起人生,就越来越信仰那个不让祭司外嫁的神。他甚至觉得小镇就不应该和外面再有来往,只是因为外面那些高楼大厦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其实更多的,还是妈妈的离开让他感到失望甚至绝望了吧。” 我从头至尾没有说话。 她站起身来,我忽然大胆的向前迈出一步,踮起脚尖用力抱住她的肩膀。她的指尖顺势攀附到我的掌心,十指紧扣。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声,在敲打着我的灵魂。我也能理解她想要做一个文静的女孩子的真实含义了,其实她哪里是想要变得文静,只是想要像我一样有一个可以让她能够文静起来的家庭啊。 可是我们家又怎么算得上是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呢。母亲的照片仍摆在客厅一角,被拆掉的房门还躺在院子里发霉。我想,我文静的性格或许也是因为这样颠簸向前的生活才养成的吧。 为了不让她察觉我的波动,我只好很快松开了她的手。只是,我的脸依然有些红润,于是故意别过脸去,装作无事发生,关心在院里不知道忙着什么的父亲。 “顾念,带着你姐姐出来。洗洗手,我把烧烤架子支起来了。” 父亲擦了擦汗,直起他弯下去很深的腰,抬头望着天空。他脸上黑了一片,或许是被烟熏的,又或许是他用手套摆弄木炭时不小心抹上去的。 缕缕浓烟从烧的通红的木炭里扩散开来,笼罩着院子的一片四四方方的天,模糊了我的视线。在我有限的感知里,父亲似乎笑了。父亲有过像这样热爱生活的时候吗?我指着窗外渐暗的天,玻璃的倒影上映出两个女孩的依偎在一起的动作。 “不会下雨的,我们还要烧烤呢。家里又热闹起来了。” 第4章 第3章 当泛黄的落叶飘落到我的手心时,恍然发觉,已经到了夏秋之交的时节。暑假就在我和邱晓的玩闹中过了半。 春和有时候会拉着我们和温凛一起偷偷到空置的校医室去玩。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有时候连值班老师都不在警卫室里坐着。这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很容易便偷溜进去。 然而最吸引我们的不是别的,而是校医室里那台被老师落下的空调。邱晓鼓捣这台轻巧的机器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然而我们却连一点凉风的影子都未曾见到。直到温凛从桌子上的抽屉里翻出来一张已经褶皱的便签,我们才得以了解它的操作方法。 “真的好凉快啊。我从来没有想过夏天还可以这样凉快。要是教室里也能装上这个东西就好了。最好我家里也装一个。” 邱晓一脸幸福的面对着空调的风口撩动着她的头发。 “夏天也要过去了啊。马上就是秋天了。” “一说到秋天,就会和祭典联系在一起呢。话说,顾念你妈妈真的是祭司啊,我们还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春和翻弄着那本已经被我们翻来覆去研究了个彻底的校史。看到她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慌张。 我又想起了那天在办公室门口偷听到的内容。要不要和她们说呢?可春和终究是属于周家的一部分吧。如果我就这样把他们策划的事情告诉她,会不会让她疏远我们呢。而且,这样的事情简直像是不可能发生一样。即使我告诉别人,他们难道就会相信了吗?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炸毁大坝、驱除老师,甚至不敬神明,每一件事情都那么骇人听闻。 想到这里,我终究没有开口。看到我别扭的样子,邱晓用眼神询问我怎么了。我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件事。或许把这件事忘掉才是最好的。 温凛推了推眼镜。 “整个高中都要参加祭典呢。记得在初中,我和父母一起参加的时候,领着我们进山的就是一个高中男生。据他所说,所有的女生都去祭典上合唱了,留下他们在山里做一些引导的工作。” “每年都是这样的啦,”春和对这件事情仿佛了然于胸,“这是神社的惯例,也逐渐成为每年都会举办的一种习俗了。” “也就是说,今年我们也要参加吗?” 春和肯定的点头击溃了邱晓心中尚存的一点期待。 “不是吧……那我的假期?” “马上就结束了。要为了祭典练习的。” 谈话是在邱晓的哀嚎声中结束的。 第二天,空荡的校园便挤满了不情愿的身影,再一次变得热闹起来。不过因为暑假尚未结束,所以我们都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到学校里去。于是,即便是平日里最不喜好打扮的邱晓,也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换上了一件淡绿色的裙子。 “喂,我可不习惯这样穿出去见人。” “安心安心,没人会在意你的吧。比你花枝招展的可大有人在啊。” 邱晓第一次躲在我身后面,畏畏缩缩的走在校园的坡道上。我哭笑不得,只好护着她不让别人发现她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样子。 然而真的会有人在意她。 春和一见到我——或者说一见到我身后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就笑得弯了腰,甚至喘不过气来:“我说小邱姐,你的人设和你这件衣服严重不符啊。” 听了这句话,邱晓的脸直接红透了一个度。她破罐子破摔的从我身后肩并肩站到一旁,任由春和肆无忌惮地评论。 “很适合邱晓啊。而且你们两个人很般配呢。” 不知何时出现的温凛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她好像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小心思。 我选了一件青蓝色长裙,为的就是和身旁这个人的衣服相配。甚至连一些比较隐蔽的花纹,两件衣服都是同样的。她说的是我们两个人的衣服很般配吧,是这样的吗? 温凛笑眯眯的,没再说什么。她们两个人手挽着手,越过面前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发呆的少女。邱晓率先回了神,转身紧紧拉上我的手,跟上她们的脚步。 合唱的队伍并不按班级顺序,是随机编排的。我们四个人得以被分到同一个组。看到名单上带队指导的高年级学姐的名字时,我有些吃惊。 “是沐雨大人啊。我们真是幸运。” 春和做着小迷妹的姿态。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是因为幸运,甚至有一种预感,或许是她特地这样安排的呢?但不管怎么说,想到沐雨那一身祭司服的模样,我甚至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在这样的高温里中暑。毕竟,一旁的邱晓已经开始到处找小卖部买冰块了。 等我们见到沐雨时,四个人都被她今天的装扮吸引了眼球。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沐雨身上这件夏日祭的礼服实在太符合她的气质了。没有了厚重和宽大的袖袍,长袖改成了轻纱,却并不透出肌肤的颜色,身上没有多余的挂饰,然而搭配的颜色却典雅而不失夏日的激情。虽然还是一副严肃的祭司打扮,然而整个人似乎更加年轻了,甚至比她穿校服的时候更有活力。 见到我们,她迎上来。 “好久不见,不知道你们近来过的怎么样。” 一阵寒暄过后,她把歌词分发给我们几个人。看到第一行字,我便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没错,我们要唱的就是你父亲教给你的这一部分。”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沐雨解释着缘由,趁机摸了摸我的头发。 “最近的雨愈发频繁了。家中的长辈就建议说可以在祭典上对神明大人表达我们的愿望,至少让天气不要这样潮湿了。而且,神社附近的那条河最近也有要涨水的迹象。这样下去的话,小镇会遭殃的。” “这样真的会有效果吗……”我想起那日把我们困在山林里的大雨。 “我也不清楚。这只不过是他们的意思罢了,我们除了照做,又有什么办法呢。” “为什么不去加固堤坝啊?” 邱晓义愤填膺。 沐雨只是可怜的笑笑。我觉得我明白她笑的含义是什么了。哪里来的钱呢?即使有钱,会用到这子虚乌有的事情上吗? 宽阔的空置教室里已经传来女生们练习音阶的韵律。我们跟在沐雨身后,很快加入到这个刚刚成立的小集体中去。 然而我很快便发现,除了我们四个人还像往常那样亲密无间,其他人对我们或多或少的都有些隔阂。可是当我离开她们时,她们便立刻凑到春和或者温凛的身边,仿佛刚刚制造出冰冷气氛的不是她们一样。久而久之,我也便从三言两语的议论中知晓了一件事情。 我母亲的事情,和小镇上的传说一起,终究是在众人间传开了。 起初,是几个人背后的言语。 后来,便是在我出现的时候,她们堂而皇之的嬉闹。 再后来,成了光明正大的嘲笑。 “喂,你们看她啊,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是不是在想着要怎么到外面的世界去找自己的小男友啊。” “别这样说,神明大人可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事情。” “相比这样的事情,神明大人更不喜欢的是她吧。” 诸如这样的对话,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者在我落单之际,每每发生着。我的沉默并没有换来收敛,反而让她们更加狂妄了。 “真不知道周大小姐是怎么想的,居然和她一起玩。我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哎,为什么这么倒霉啊,连沐雨大人都被她牵连到了这一组。” 每到这时,我终归是庆幸有其他三个女孩子不离不弃的陪在我身边。 “所以你就这样独自一人跑到这里对着镜子发呆?” 邱晓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身后蹲下,两手搭在我缓缓浮动的双肩上。她整个人靠近我,把自己埋在了我的头发里,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规律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 不,心跳加快的其实是我自己。看着落地镜前两个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身影,我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的爆发,眼里的泪珠胡乱散落到地上,甚至把她的衣服都打湿了一片。她一下子慌了神。 “不哭了,不哭了啊,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更衣室的门再度被打开,春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走了进来。温凛轻轻带上了门,转而在冰凉的地板上铺上了一层毯子。 “我们来野餐吧,在这里就好了。” 她转身朝我温和的笑着。 “而且,还会有一个人来参加的。” 沐雨突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已经换下了那身让我们记忆犹新的装束,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袍子,甩掉鞋子站到毯子上。 “我大概知道这件事情。顾念,我觉得我应该替所有人对你道歉。即使是沐家,也欠你一句对不起。” 她拉着我的手,抹去我眼角的泪痕。我摇了摇头。 “大家都有自己的选择啊。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是啊,我们能决定的还有什么呢? 看着在一旁摆弄从布袋里掏出的零食的春和,我陷入了沉思。 春和能决定的事情仿佛有很多。 她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家里总会有她心仪的那一套。今天她穿的便是一件暗红色的法式裙,除了洋气之外,再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来描述了。想吃什么样的美食,家里总会有让她提起兴趣的菜肴。有一次她偷偷给我们几个一人塞了一盒点心,说是她们家吃不掉了。那一看就十分精美的包装盒里面,却包裹着层层的油纸,硕大的盒子竟然只放了三块蛋糕进去。 但据温凛所说,在遇到我们之前,春和一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的眼睛总是恰到好处的睁开一个不大不小的距离,嘴唇的弧度也和被设计好了一样稍稍向上翘起。有时候我会被她这样吓一激灵,因为她那样的表情简直完美的不像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样。” 春和所不能决定的事情,或许也同她在外人面前堪称完美的仪态一样。 于是她决定和这个世界宣告她自己的决心和力量。交父母不允许的朋友、深夜袭击图书馆,和我们一起到处活动…… 偏偏她将这一切隐藏的很好,甚至她家从未怀疑过什么。她把她能做的决定,都做到了极致、做到了最好。反观我自己,却从来没有像她那样肆意张扬的生命,甚至和邱晓相比都显得懦弱。 但毕竟,我们四个还是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的朋友嘛。 排练的日子其实比我想象的要短很多。毕竟从八月中旬到九月份,满打满算才有十五天。等我们穿着校服整齐划一站在神社外的草甸上时,这里已经里外里围满了前来参拜和观看祭典的人。 邱晓为我打理衣服上的褶皱。她庄重的表情令我有些诧异。 “我不是觉得这件事很值得我在意啦。其实,听我爸说,我妈妈要回来参加祭典了。”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给我打理渐长的头发。 “我说你啊,不惦着剪剪吗,已经长到这里了。”她比划着我肩部的位置,又取来一把梳子,给我描述她想让我剪出来的发型:“这里要去一点……这边捋到耳朵后面,然后别上一个发卡。这样就完美了。” “你妈妈会来看你吗?” “……我不知道。”她的语气明显低落下去。“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 我还没来得及安慰她,便被匆匆赶来安排次序的女生叫了去。 “喂,该你们了,通知一下沐雨,我找不到她了。” 我只好返回到邱晓身边拉着她寻找沐雨的身影,边走边听恢复活力的邱晓喋喋不休的唠叨:“那个人怎么那样啊。你是没看到,她转过身去就翻了个白眼,语气也太恶劣了。” 我不置可否。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天空中阴云密布,然而天气并不因此舍得施舍一点凉爽。燥热的空气没能阻挡住人们观礼的热情,反而因为人群的增加,平日还算阴凉的山林里也变得喧腾起来。 当我们在合唱的人群里站定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融化掉了。邱晓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的身边都是未曾熟悉的人。眼中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只能看见正前方沐雨挥舞着双手的身影。整齐的音符从四面八方传来,同我的身体共鸣,又传递到四面八方去。我忽然意识到,无论如何,我都是这个小镇里无可替代的一份子。 但变化总是在希望尚存的时候发生的。 音乐戛然而止。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恶魔般阴沉的嚎叫传到我的耳朵里。 “为什么让她参加祭典?” 这一声如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身边其他的女生急忙和我保持距离。我的周围一下子清出来一片真空。没有人愿意靠近,没有人愿意缓和僵局。 我就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就像我孤零零蹲在镜子前一样。 雨开始下了。我甚至觉得这场稀稀落落的雨代替了我的眼泪,因为我已经哭不出来了。额头上有些湿润,而后传到脑海里的是一阵刻骨铭心的刺痛——转眼间,我的身边便散落了几件被抛到我身上的垃圾。腐烂的味道和血迹的铁锈味,刺的我睁不开眼睛。 我低下了头,不再关注四周。 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 为什么我生来就要被众人套上沉重的枷锁。 为什么我们的生活只有无穷的悲剧。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 眼前只剩下枯黄的草地,甚至连枯黄色都快要淡出我的视野。忽然,我冰冷的身躯被一个冲到面前的身影笼罩在温暖的怀抱里。 父亲把他身上的衬衫脱下,披在我肩上,怒视着四周逐渐沉寂下来的人群。 “走,我们回家。” 秋天的雨有别于夏天。它继承了夏的大部分狂野,却没有那种要冲垮一切的气势,反而带上了一丝悲凉和哀婉的愁绪。 父亲和我,又一次匆匆走在山林里。我一言不发,只是机械的跟着他的脚步踩过愈发激烈的水花,直到他停下脚步,我差点撞到他的后背。 他转过身来,正视着我的眼睛。 “我要去沐家。” “为什么?” “人不能不争一口气。我要去沐家,到他们那里闹一闹,让他们知道你不是谁都可以欺负的。” 我想要阻止他的手垂了下去。 “但是,真的能有用吗。” “有没有用,都要试过才知道啊。” 他说着,便想要拉着我接着沿另一条路上山。可刚碰到我的手,我就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脑袋胀痛的厉害,伤口隐约有发炎的迹象。他附上我的脑门,滚烫的额头迫使他暂缓了他的打算。 忽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茂密的树林里钻了出来,带着一把精致的花伞遮在我们的头顶。花伞的主人捋了捋她的头发,得以使我们看清她的面容。——真像邱晓啊。迷迷糊糊中,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请把孩子交给我吧。我把她带下山去。” “您……” “认识邱晓吗?我是邱晓她妈。” 父亲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您回来了?您的房子……” “别管那么多了。孩子要紧。” 我终于支撑不住,没能听到后面的对话,晕倒在刺骨的雨中。 我已经分不清楚面前的景象是否是真实的了,但我在恍惚间看到了我的母亲。在那片被紫色的鸢尾花覆盖的原野上,母亲正在不远处的溪水旁挥舞着她编织的花束,招呼我过去。我奋力朝她奔去,四周的景象在快速变化着,从我出生开始,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视角在快速的变高。春天快速的消逝了,漫长的夏天也不很长,秋天更是一转眼就没了影子。冬天的雪一下子劈头盖脸的砸到我的头上,可没等我想要把它们扒拉到地上,它们自己便化了个净。四个季节迅速交替着,可能我上一步脚下还是葱郁的草地,迈开下一步脚下就变成了皑皑的雪原。我在快速的长高,长大,身边不时出现的虚影在迅速离我远去。邱晓的猫跳上了我的肩膀,忽然飞身一跃朝着我的反方向飞奔而去;父亲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还没等我弄明白,我的身体便穿过了他的身影,他就站在原地看着我不受控制的继续向前跑去;沐雨仍旧穿着她那件繁琐的祭司服,然而等我跑到她面前时,她忽然换了个打扮,成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青春少女,然后含泪看着我继续向前奔去。当我注意到我身上的打扮时,我才发现,我已经穿上了那件属于祭司的礼服。此时,我的身高已与平日无二了。 母亲虚幻的身影张开双臂,一把接住了扑到她怀里的我。她俯下身子,提出一个问题,声音从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朵里: “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 我打了个寒颤。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间崩塌了,只剩下一片无尽的漆黑。 等我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在我身边忙前忙后的擦拭着我的身体,而站在门口的邱晓几度迈进来的脚又像碰了电一样缩了回去。看见我,她们几乎异口同声:“你醒啦!” 我木讷的点了点头。烧的发懵的脑袋已经支撑不起我思考更多的事情,我只好望向窗外舒缓自己纷乱的心情。 不一会儿的功夫,雨势已经到了我难以分辨出天地间界限的地步。四周的一切仿佛都被水淹没了,天地自成一派静谧的水墨画。然而这水墨画中却孕育了无穷的力量,随着一阵雨点急促的拍打声,房梁上的一块木板开始咯吱咯吱的摇晃起来,最后竟承受不住重压,嘎吱一声被雨水冲开砸到地上。翻涌的雨水瞬间汇成剪不断的丝线,从破洞里涌进屋子,邱晓手忙脚乱的拿来一个水壶放在破洞下接上。地上已经摆满花花绿绿的锅碗瓢盆,甚至连调料瓶都被倒空用来接水了。 做完这一切,她不管不顾的跳到我的身旁,别过脸去不看面前的女人,只是无意识的摆弄着我的头发。见到我们两个都在看她,她赌气地跺了跺脚,不情愿的喊了声妈。 邱晓的母亲眼中立刻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然而没等她说什么,春和便带着温凛火急火燎闯进我家。 “刚才听到他们说,要炸毁神社旁边那条河的水坝!镇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快跟我们上山。” 春和的眼泪混着雨水像不要钱一样落到我的床上,她往日的冷静消失殆尽,语无伦次的和我们比划着事情的经过。 “我们想要去合唱团找你的时候,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手脚。等我们跑到神社的时候,就被告知合唱已经结束了,也知道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有些冲动了,便拉着温凛想要找那个人去理论,可没想到那个躲在人群里第一个朝你扔东西的人是我的大伯……我不敢和他有什么冲突,就想去找我父亲,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安排好了人去炸掉这条河,还跟大伯说神社也没有必要存在了之类的话……” 雷鸣在我耳边炸响。 那日与邱晓躲避群殴的记忆无比清晰的冲击着我的脑海,让我混沌的头脑彻底清醒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懊悔。 我怎么就不能早点告诉别人呢? 当我们一行人踉踉跄跄来到山上时,已经是黄昏了。然而时间仿佛已经被雨凝固了一样,没有太阳落下,没有月亮升起,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积雨的云。 到达神社时,迎接我们的,却是无休止的沉默。沉默的众人,用沉默的眼神看向狼狈不堪的我们。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雨的暴虐声在这幽僻的氛围里愈发显得突出了。成百双眼睛里晃动着同样的光,晦暗的快要熄灭。我不安的心思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第一个想到的是返回到山上去找沐家理论的父亲。 这时,沐雨出现在我们背后。她全然没了往日祭司的风范,衣服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满是狰狞的血痕。她一见到我就扑了过来跪倒在我的脚下,抱着我颤抖的双腿痛哭起来。 “念念,你爸他——” 我的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徒劳的看着她的嘴型一张一合,想要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抬起的手却比雨水还要无力。 这个世界,果然是由神的意志决定的吧。只是这神从未庇佑我罢了。 我又一次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醒来时是在神社的偏房里。眼前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这身影多了几分坚韧。她见我醒来,一下子撇开手中的杂物,把头埋在我的胸前紧紧抱住我,嘴里念叨着“神明大人保佑”之类的话。 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邱晓吗?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眼神空洞地环视着四周。这里的陈设和上次我来时并无不同,甚至都没有落下多少灰,看起来是有人经常来这里打扫的。然而四周滴滴答答的雨声表明,即使是这样屹立了几百年之久的房子,也快要撑不住了。 “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镇上发洪水,大坝已经被冲垮了,其他人都忙着去救人了。” “我爸呢?” 回答我的唯有两行清泪。 我强撑着站起来,想要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喊不出声音来。邱晓扶着我坐下,端过来一杯早已沏好的热水。 她也会照顾人,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啊。 “沐雨跟我说,叔叔是从那条比较偏僻的山路抄近道爬上来的,本来都快要到神社了,可是雨势忽然变急,看到他的人说他一不小心没踩稳,就从山上掉下去了……” “沐雨疯了一样的想要去找他,可这样怎么能找的到啊……她现在又去跟着镇上的人去救别人了。” 邱晓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急忙从一旁的角落里拽出一套我已经十分熟悉的衣服。 “沐雨说,她要你继承这家神社,因为只有你才可能有最后的希望了。” 门外闪过两个影子。伴着雨靴拍打水花溅起的啪嗒声,首先走进来的是怀中紧紧抱着一本书的温凛,身后跟着焦急的春和。 “水坝没有被人为的炸开,只是被雨冲垮了。”春和叙述着她们在外面的见闻,带着一抹劫后余生的感激,双手微微颤抖着。“只是……” 她没敢继续往下说。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也能猜出几分。是在害怕周家在水坝上安放的炸药吧,还是庆幸于炸药并没有起作用呢? 温凛接过春和的话茬。 “顾念,这里有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在我耳边重复出现的话让我的心底涌现出一股慌乱。 一直以来,虽然未曾向任何人表露过,但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办不好的人。我处理不好人际关系,让父亲也被我拖累;我没办法剧烈的运动,连邱晓的脚步都追不上;我身体不好,只是这样的大雨就让我高烧不退,让大家在危险的情况下还要抽出时间来照顾我。 现在,忽然有人郑重的对我说什么“只有你才能办得到的事情”,让我一下子就萌生了退意,想要缩到邱晓身后去装作自己不存在。 然而这一次,她也不站在我这边。 “顾念,你也算半个沐家人吧。这本校史上说,沐家人可以‘凭祭司的力量,收集众人的愿望,从而再一次沟通天地,于危难时循人之本我,以愿结雨’,虽然我到现在也并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但它一定与你有关,或许能够从中找到化解这场暴雨的办法呢。” 温凛恭敬的双手握书,将那本校史传递给我。 我神情恍惚的看着手上破破烂烂的书页,耳边再度传来悠远的回响。 “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 即使在神明统治的世界里,渺小的人类也在奋力的挣扎吧。 邱晓已经在给我披上祭司的外衣。我挣扎着,奋力挣扎着起身,在她的搀扶下和三人一同冒雨走出神社,准备到众人聚集的地方去。 等到春和最后一个从门槛上跨出来的时候,忽然踩到被雨冲刷的十分光滑的石头上,不受控制的向前栽倒。当我们齐心协力把她从泥泞中拽出来时,面前硕大的神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发出悲怆的嗡鸣,几百年的历史轰然坍塌化作一摊废墟。没有烟尘,只有更加凶猛的雨势冲击着我们渺小的身躯。 万幸的是,我们四个都还活着。 如水的夜色在暴雨的冲刷中变得混沌。天空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帐篷里的灯光、手电筒闪烁的光交织在一起,又被雨水揉成一团后随意的向四周丢弃,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平日里还算坚硬的地面成了沼泽地,裸露的岩石被冲刷开,露出深不可测的裂缝,把微弱的灯光尽数吞没。从四面八方传来嘈杂的指挥声、绝望的哭喊声,一股脑地灌进耳朵里去。 ——世界已经彻底乱了套。 在这个山腰上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难所里,充斥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让一让,给伤员留出一个地方,把这里拿防水布遮上。” 从黑暗中窜出来的几个影子粗暴的将我们推开到一边去,从我们面前过去的是简陋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担架队伍。然而又在一瞬间,他们全都融入到茫茫夜色中去,成为黑暗无止境的一部分。 “沐雨到哪里去了?” “她跟着沐家去抢修水坝了。这条河可是她们沐家的根啊。” 春和的眼神暗了又暗。 忽然,邱晓的神情激动起来。我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看见邱晓的父母在不远处鼓捣着一台巨大的发电机。高高悬挂在树梢上的灯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毫无规律地映射在他们脸上。 邱晓的父亲抹了一把汗,眼神和旁边的女人相交后又快速的闪躲开来,漫无目的朝四周张望,显然是还不适应,甚至觉得自己似乎仍在梦中一样。当他看到邱晓时,想要招呼她的动作被他完成了一半——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还在和女儿赌气呢。 邱晓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把一直靠在她身上的我托付给春和后,便毅然决然地冲向他们所在的帐篷里。但没等她有所作为,异变在一瞬间发生了。 随着一声巨响,帐篷旁一棵被雨水拦腰折断的树干直挺挺地向他们倒去,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帐篷便被压垮,灯光随即尽数熄灭,四周陷入一片晦暗,甚至变得幽闭了。 发电机隆隆的巨响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此起彼伏的谩骂声和愈发慌乱的脚步声。在这样混乱的场面里,暴雨的冲刷声已经不那么惹人注意了。 几道刺眼的光芒重新交织到我们这里。 当我重新能够看到东西时,便看到几个大人合力将那棵倒下的树干抬走。邱晓则站在一旁,什么动作也没有,任由匆忙的人群在她的身边穿梭。我们三个人急忙赶过去想要搀扶住她,却被往来的人流绊住了脚步。 猩红的血被手电筒的光照射地成了型,从废墟中缓缓地流淌出来,沿着岩石的裂隙分成几支,又很快被雨水冲刷的没了痕迹。 当我们赶到她身边时,面前的狼藉已经被清理干净。 发电机的轰鸣重新在我们耳边响起。 四周再度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邱晓的父亲奋力将她母亲护在身下的画面。 她的母亲被保护的很好:身上没有一处伤口,衣服上的血迹都是邱晓父亲溅到她身上的。她已经昏了过去,惨白的脸色上挂着两颗尤为鲜明的泪珠。那绝不是雨珠。 至于他的父亲—— 邱晓终于冲上前去,死死抱住她的父亲已经有些冰冷的身躯,一刻也不肯松手。即使其他的大人强迫把他们分开,她也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愤恨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邱晓……” 我用近乎哀求的眼光安抚着她,握住她带血的手。 她的眼神变得古井无波,她所有的活力都仿佛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了。 就在这时,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让世界为之震颤起来。从山脚下传来的爆炸声让一切仿佛在瞬间被静止了,随后是无休止的晃动。那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同崩塌的世界一起,构成了这样一幅陷落的人间。 春和的脸色变得煞白。 我不知道我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眼前的一幕幕景象飞速的切换着。 我想要抓住某个幸福的片段,但它一闪而逝,甚至没等我看个仔细,便化作一团星光消失在夜空里。 在有限的未来里,我看到的,尽是悲哀。 我们真的还有光明可言吗? “顾念,顾念。” “顾念,我想到一个办法。” 春和把我从神游中拉回到现实世界。 “我要揭露这一切,为你收集众人的愿望。” 我瞬间便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的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清清嗓子。 “我现在是属于大家的。” 她第一次露出那样不加修饰的表情。她整个人都从她的身份里解放出来了。 春和郑重的向我鞠了一躬。 “祭司大人。” 霎时间,我的身躯被一种由外界产生的情感包裹起来了,我的心灵在深处与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共鸣。温凛看着祭司服上那颗紫色的石头,惊诧的指着它散发的光泽。 “你们看,它在自己发光吧。” 我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情感奔涌着汇入我的身体,冲击着我的心灵。我能感受到面前几人或诧异或崇敬的心情,能感受到其他人的哭泣,能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绝望…… 在诸多情感中,我抓住了那一缕微不足道的期待。 还有人在为看不见光明的未来抱有希望吗? 意识再度回拢。 面前几个人依次向我示意。 先是春和,然后是温凛,最后是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的邱晓。 随后,她们便散开到人群中去。 “我是周春和。刚才的爆炸声是周家人策划的,他们要炸掉水坝淹没学校,赶走外面来的老师……” “请不要感到绝望,您的女儿已经被找到了,您瞧,她就在那儿对您笑呢。” “活着就会有希望的,请您想想您没有实现的愿望吧!” …… 此刻的我,已经进入了一个非常玄奥的状态。 我的视角已经脱离我本身,腾空而起,俯瞰着整个小镇。 愈发浓厚的情感汇聚成一束束纯净的光辉,在黑暗的世界里尤为刺眼。而所有人都不曾看到这一奇观,他们未停下匆匆的脚步,为了生命一个微不足道的可能性在肆虐的洪水中奔走。 我尝试伸出意识世界里不存在的手,去触摸其中的一束光。在我的精神触碰到光辉的一瞬间,小镇的土地上每个人的灵魂都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向天空,冲破雨雾,融合、扩大,愈发明亮,飞向遥远的苍穹。 我的灵魂被这束光包裹着。 我几乎在一瞬间便明晰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完成这场祭典。 我逐渐流畅的舞姿,在天地交汇处不知疲倦的上演着。 天空先是褪去墨色染上深灰,而后又迅速的被光晕冲淡、重构,由深蓝变成浅蓝,又镀上一层金砂,随后从中爆发出一抹气势磅礴的红。 在恍惚中,我看到了那片开满鸢尾花的花田,身穿淡紫色连衣裙的母亲仿佛已经和这片鸢尾融为一体。她一看见我们,就对着我和父亲在阳光下兴奋的招手。当我们跑到众人前面时,校医已经在我们面前架好了相机。邱晓牵过我的手站在众人身前,我们的背后站着谈笑风生的两家大人。温凛推了推她的眼镜,春和抱着一只仪态十分高贵的猫从她背后走出来,把猫放到邱晓肩上。沐雨在一旁忙着布置野餐的炊具,一盘刚刚揭锅的年糕热气腾腾,缕缕蒸汽升腾而起,模糊了她的容貌。 太阳在万众瞩目中,显露了它庄严的面容。 再没有任何乌云能够阻挡。 第5章 Another Story~念雨 放学路上,我在水渠旁的斜坡上捡到一个小盒子。 盒子表层已经被雨后的泥土和腐烂的树叶侵蚀了,得以使它保存完好的或许是上面一层紧紧缠绕的透明胶布。如果不是被雨冲刷出的石头把自行车胎扎得没了气,我是不会滚落到水渠下,也断然不会发现这个隐藏在泥泞中的盒子的。 天依旧阴沉着脸。空气里传来快要下雨的气息,不见一点阳光的影子。我尽力拍了拍粘在脸上和裤脚上的泥,然而换来的是一个更加灰头土脸的身影。那盒子静静地躺在快要散架的自行车旁,在泥土掩映下上面红色的图案显得有些神秘。把瓶子里没喝完的水倒出来浇在上面,盒子的样貌愈发清晰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盒子。 它里面装着些什么呢? 它显然已经被别人遗失了,而现在它属于我。 它真的属于我吗? 我脑海里迷迷糊糊地冒出几个问题,而后又悄无声息消散了。我把盒子放在自行车框里,一瘸一拐推着它走回了家。盒子上的图案在没有阳光的黄昏里,一闪,一闪。我辨别不清那究竟是什么。这神秘的图案同这神秘的盒子一起,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了家。 “爸爸,自行车胎扎了。如果再下雨,路快要没办法走了。” “那有什么办法。这里的人说,神在哭泣,雨就下个不停。”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无言。父亲在院子里给自行车换胎,我到屋里去换衣服。放下书包,将脏兮兮的上衣换掉扔到盆里,屋外传来父亲的询问声:“这盒子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边答着,一边捧了把水往脸上抹。 “不知道你带回来做什么?”父亲有些奇怪,进门撂下那个盒子。“话说,这上面的图案我好像有些眼熟……” “路上捡到的。您的工作怎么样了?” 父亲摇了摇头。“科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何况是在这种偏远的镇子里。你妈妈的研究,最早是从二十世纪末开始的,可是等我接手她的工作时才发现,当时我们一腔热血踏进来的地方居然是一个无穷尽的深渊。” 提到母亲,父亲的眼睛里仿佛摇曳着微弱的光。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民俗学家。母亲最早是在零三年参加到这里的民俗研究的,如果她没有过世,距今已经有二十一年了。父亲并没有很早认识母亲,他们零五年的时候经由同一所大学的同学介绍,很快便接了婚。父亲参加相关工作是在零七年,那时候母亲已经怀上我,但每天还是往这个小镇跑,甚至几乎在这里住下。等到我有记忆时,母亲早已经在雨中和外界失去联系了。父亲很消沉,但还是带着我在这里住下,全权接手了母亲的工作。 “您还在坚持吗?” “不做出点成果,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可是我在这里上学,从来没听说过有关雨的民俗。” “会有的。很多事情经过时间的冲刷,就淡了。但是只要以前的东西还保留着,这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彻底的消失。这个镇子叫雨镇,就一定有和雨相关的事情曾经存在过,并且现在依然存在着。” “但您究竟要找到些什么呢?” “这里的老人曾给我口述过一些东西。他们说,雨是神哭泣时流下的眼泪,只要通过某种方法向神献出心意,神就会留下感动的泪水,人的愿望就能在雨点最为细密的时刻实现了……” 父亲痴痴地看着桌子上母亲的遗像。母亲并不喜欢照相,留下的照片仅存了这一张。因为这里总下雨的缘故,上面的照片早已潮湿的模糊不清了,只留下一个柔和的轮廓。母亲似乎很喜欢纸鹤,父亲在相片旁摆了一圈。父亲就这样看着。窗外又下起雨来了,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打在纸糊的窗户上,他什么时候能等来最细密的雨呢?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那盒子外面裹着的胶带纸。等我拆开后,不由得被盒子的工艺所震撼。与其说这是一个盒子,不如说这是一个针织的布袋。密密的针脚缝在错落有致的纺线中,明明是镇子上最常见的深蓝色丝线,却能织出这么精美的纹样。那红色的图案并不是用画笔画上去的,而是用红线织在盒子上的,像一朵血红色的鲜花。深蓝色的轨迹环绕在红线周围,仿佛簌簌而下的雨。仿佛我父亲所说的,那最细密的雨。 打开盒子以后,里面的东西却让我十分失望。 “什么嘛,原来就是十五只纸鹤啊。”倒出盒子中的东西,我一下子没了兴致。 十五只千纸鹤安静地散落在地上,乱作一团。我仔细地瞧了几眼,除了纸鹤被细线编出花纹穿在一起以外,与我自己折的纸鹤,与父亲的纸鹤并无不同。 此时天色已经十分暗淡。雨虽然渐渐小了,但仍有云层在遮挡着快要落山的太阳,于是今天的夜晚来的比往日更早。我不再管它们,草草收拾一通后便铺床睡觉了。 雨在下着,仿佛无休止的下着。 雨渐渐的,渐渐变得细小了。 雨下得很密。雨轻轻地拍打着世界,拍打着窗户,拍打着熟睡中的人。 纸鹤们躺在深蓝色与红色交织的盒子里,花纹随着雨中的风轻微地抖动着。 清晨,雨已经不下了。 阳光久违地洒在这片土地上。 到了学校后,老师领着一个学生上了讲台。 “她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转学生,大家欢迎!” 热烈的掌声从我耳旁响起。我跟着鼓起掌来,心里暗暗有些奇怪:还有什么人会从其他地方转到这里来呢? “……很高兴和大家成为同学。” 我一不留神的时间,那个人已经把自己介绍完了。老师让她找一个座位坐下,她竟坐到我身旁的一个空位上,转过头来和善的冲我笑笑。我仔细地瞧着她。最吸引我的是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同我父亲的一样仿佛摇曳着微弱的光,那种熟悉的感觉令我不禁有些吃惊。她梳着单马尾,脸上戴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身朴素的淡青色衬衣和深蓝色长裤。她像一滴雨,一滴青翠的雨。我忽然这样想。她有点像我父亲曾经提起的一个人。像谁呢? 老师的靠近打断了我的思考。 等到下课后,同学们都围到了她身边。我被热闹的场景吸引过去。 “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呀?” “你家住在哪里呀?” “你为什么转到我们这里上学来了?” 诸如此类的问题,回荡在狭小的教室里。同学们的吵嚷使回答的声音融在空气中,于是我什么也没有听清。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又很快如潮水同人群一起散去了。 “你好漂亮啊!” 这是我听到的最真切的五个字了。 这五个字环绕在我的脑海中。我再向她看去,默默肯定了这样一个说法。 她很漂亮。蓝色的头花绑在她的头发上,她似乎总有一种柔和的气质,像春天的雨一样。 只不过现在是夏天。夏天的雨总是狂躁的。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突然转过身来,向我发问。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张念雨。” 她于是转过身去,喃喃自语。 “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莫名的,我的眼角凝结出一滴泪。 我和她很快便熟悉起来了。她仿佛会许多我所不会的东西,甚至纸鹤也叠的比我好。课间她见我在折纸鹤,于是笑着拿走一个成品,对我说“这种纸鹤折的太笨啦”,又抽出一张彩纸,手中翻飞,不一会儿便做成一个。她做的纸鹤十分灵巧,翅膀随她手中的动作上下扑动着,仿佛空中翻涌的云。 她忽然从书包里翻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后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针线。 “不过,你这种折法还真是让人怀念呀。”她一只手拿着我折出来的纸鹤,另一只手挑起针,掐了一节丝线便在纸鹤上缝起图案来。 雨忽然又下起来了。 “你知道吗?这个镇子上有一个很古老的传说,他们说雨是神哭泣时流下的眼泪。” 我轻轻点了点头。雨点像鼓点,敲击着我的心。 “我知道怎么让神开心哦。” 我心中因她的话仿佛划过一道闪电。我十分震惊地抬头,她依旧笑眯眯地盯着手上已然成型的带有丝线花纹的纸鹤。 “神其实和人一样,在不顺心的世界里和时间做着无意义的对抗。但是神不顺心的时候,哭一哭就好了。人不顺心能怎么办呢?人的东西太容易就消失了,有时候你想要记住一个人,可是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你还能记住她的样子吗?可是神不一样,神的时间有太多太多了,时间是最不容易消失的。” “我们的神是一个心软的神呢。她见到人们忘记了太多太多,就和人们商量了这样一件事情:她不哭的时候,天气将将放晴,这时人们将自己和想要记住的人共同拥有美好回忆的物品放在针织的盒子里交给神保管,人们就永远不会在时间的洪流中忘记他们想要记住的东西了。” “这样神就会开心了吗?” “我说过,我们的神是一个心软的神呢。” 她说着,便让我再折十四只纸鹤。 “为什么是十四只?” “过几天是你的十五岁生日吧。” “欸?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的名字是张念雨啊。” 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里。 神在为谁而流泪呢? 十五只纸鹤很快便折好了。 此刻已逼近黄昏,天阴沉地仿佛被打翻的墨水晕染过一层。雨暂时不下了,但谁都知道这样天气中的雨是无休止的。 她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只纸鹤的模样,然后郑重地绣上不同的图案。纸鹤的影子和昨天晚上盒子里的影子逐渐重合了,然而我却不知从何问起。那只盒子是她的吗?那些纸鹤是她的吗?无数个问题结成无数个谜团,连同外面漆黑的乌云一起压得我透不过气,思维几近停滞。 “这些图案都有什么寓意吗?” “神总是需要新鲜感的,就像人一样。都一样就没意思了。” 她开始将纸鹤们穿成一串。 “神的时间是多彩的,因为人是多彩的。” 五颜六色的纸鹤串在一起,仿佛雨后的彩虹。 “放学之后,你带我去你家吧。” “去我家做什么?” “去你家。去我家。” 于是她现在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了。风呼啸着,刮过我们的身躯,雨下起来了。 她似乎很怀念这样的感觉。 “以前也这样在雨中骑自行车呢。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 雨愈演愈烈。为什么神总是这么悲伤呢? 她让我停下。“喂,书包要湿了。” 她跳下自行车,躲在一旁的树下,从书包里掏出那串纸鹤,又拿出一只盒子。 那只盒子。 那只我曾见过的盒子,在昨天的水渠里。 那只我曾见过的盒子,现在在她的手里。 她珍重地将那串纸鹤放进深蓝色的盒子里,仿佛将云放归给了天空。她整个人站在雨中,她更像一滴青翠的雨了。“怎么让雨不把盒子弄湿啊?”她朝我大声喊着。 “缠胶带吧?” “你说得对!” 她撕开一卷胶带,缠得密不透风。 我忽然想起,这盒子仿佛与我记忆中的有所不同。深蓝色的针线在我眼前晃动着,唯独少了上面血红色的图案。 “我说,那盒子上面织出来的花呢?那上面应该还有点什么呀。” “那不是织出来的。而且那不是花。” 她招招手,又坐在自行车上了:“快点!” 雨点打湿了她的头发。神此时在看着她吗? 我奋力地往家里骑去。一是因为雨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出奇;二是因为她似乎与我父亲的研究有很大的关系。 但我忘记了一件事情。 人在奋力追逐某一个遥远的目标时,总会不可避免的忘记沿途的风景。即使这风景曾让他记忆深刻。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两个人和一辆自行车同时飞了出去。 在我最后的视线里,自行车和她一同滚到了水渠下,而我则趴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书包的拉链掉了,各种东西散落一地。 雨貌似小了一点,但地上已经开始积水成流。 恍惚中,我看到她在流血。 血水混着雨水,安静的流淌在泥泞的土地上。如同鲜红的染料,浸入每一个缝隙里,透过胶布嵌到盒子上,渗在深蓝色的丝线里。 盒子上绽开一只血红色的鹤。那的确不是织出来的,也并不是鲜花,那是一只鹤。 那盒子上的图案也是纸鹤。 她折的那只纸鹤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了。它伴着水流,在我的眼前漂浮着,浮动着。我想伸出手握住它,但我最终没能实现。我晕了过去。 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在家中的床铺上了。父亲坐在一旁,似乎一夜没有合眼。 “我这是……怎么了?” “你半夜忽然跑出去,骑了自行车就走,然后在雨中摔了。我把你背回来的。你干什么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听着,忽然看到那个深蓝色的盒子和一串颜色各异的纸鹤已经不在我的视线里了。“那边那个盒子去哪了?” “什么盒子?” “就是我带回来的盒子啊。” “你什么时候带回来什么盒子?” 我猛的一惊。 “那转校生呢?纸鹤呢?” “你摔傻了吗?什么转校生,什么纸鹤,半夜起来跟个兔子似的顶着大雨出门,你是不是受刺激了?” 我一时呆住。 是梦吗? 我摇了摇头,起身下床,只觉得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去倒杯水。” 到桌旁拿起暖壶,一边的相片却忽然跳入我的眼眸。 那是一张多么清晰的照片啊!照片中一个眉眼弯弯的人,正站在雨中朝我微笑呢。 那是一张多么清晰的照片啊!清晰的脸,清晰的头发,头发上蓝色的头花也是清清楚楚的。她的脸同我的记忆重合了。 我忽然很想知道一个问题。 “爸爸,妈妈她……是怎么去世的?” 父亲沉默着。 雨终于要小了,外面隐隐放出一丝柔和的阳光。 “……说起来,昨天晚上你跌的地方,倒是和你妈妈骑自行车摔得那个地方差不多呢。” “你妈妈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就走了。” 雨还下着,细密的雨还在下着。 第6章 Another Story~雨灵 “下雨了吗?” 课桌角落里的便签纸上留下这样一行字迹。 窗外已阴云密布。乌青色的云海悄无声息地在翻涌着,将太阳的光辉冲淡、打散,再也透不过一丝光亮到人间来。教室里黑压压一片,几十张看不清晰的脸埋在课本上面,四周只剩下笔尖划动纸张的沙沙声。 我凝视着那张便签。便签纸很朴素,上面没有任何纹样和点缀;而跃然纸上的字迹却很是秀气,灵动的字体仿佛轻盈的飞鸟。 这是谁写给我的?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的举动,无论想要从哪边寻得一点线索,最后都无疾而终。仿佛凭空出现的一样——现在它就静静躺在我的掌心上。 一阵急促的风夹带着冰冷的雨点将我唤回了现实。 天空被彻底染成了墨色。风忽然卷起一阵细密的雨,肆意挥洒着它的豪放。起初是几颗为不可察的珍珠,而后便连成细密的银线,自上而下穿梭于层楼林木之间,织起一张银色的丝网,织成一卷绵延的锦缎。雨点侵袭着窗户,滑落到便签纸上,发出一声轻响。字迹很快被晕染开,之前“雨”字的地方和着雨水绽开一朵墨色的花。 我再度看向便签纸,沉思一会儿,拿起笔在下面写了几个字: “下雨了。” 下晚自习的铃声照常响起了,只是今天额外伴有雨声淅沥的合奏。 我刚站起身来,一个火急火燎的身影便撞进我的视线中。站在我面前的女生早已将书包斜挎在肩膀上,手中抓着些许凌乱的头发,有些着急地指向窗外对我说:“我今天没带伞啊!” 她全部的影子融进我的眼睛里,连同发丝间别着的那块蔚蓝色的花饰发卡一起。校服的下摆很大,拖到我的课桌上,盖住那张便签纸,盖上一片空地。 “明明很久之前就告诉过你学校要备一把伞的……”我抽出手来将书包背带拎起,另一只手轻轻指了指她头上那朵小蓝花。“你舍得戴了?” “毕竟是你送给我的,不显摆一下怎么行。”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我的肩,那样的语气让我不禁有些挫败。“我说,张寒希,”我将她的校服撇到桌子下面去,指了指那张字迹已经干涸的便签纸:“这是你写的?” “你认识我多少年了,我的字你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我认识张寒希多少年了?从小学便算起,到如今她在我身边的日子竟已有十年之久了,而我却从未发觉这一点。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样,也是跳脱的…… “别发呆了,快点回家!” 我只好收回飘散的思绪,跟着她出了校门。 那张便签纸,急匆匆地,被我揣在校服衣兜里。 这雨却仿佛无休止的模样,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明晃晃的车灯、喧哗的人群,使得一把伞撑起两个人的港湾在天地之间显得那样的渺小。 积水逐渐漫过鞋底。好不容易冲出人群,张寒希带我拐进小巷中,一条离家最近的路。在迷蒙中,我恍惚看到一个人影在巷口闪动。那抹身形在漆黑的雨夜中,愈发显得同身边清晰的世界格格不入。“你有没有看到前面那个人?”我揉了揉眼睛,以为那是我的错觉。 “前面哪有什么人?”张寒希拽着我的衣袖。“这雨怎么不停啊。”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甩了甩身上雨伞未能遮下的雨滴。她轻盈地奔跑在雨中的巷子里,显然已经对它的地形轻车熟路了;她几次甩开我和我的伞,雨点顺着她的额头侵袭下来,等我再看一眼,她已经跳上门前的台阶去找钥匙了。我只得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夜里。“跑那么快做什么。”我嘟囔着。 当我回过身去时,立刻便僵住了: 一个逐渐清晰的身影就站在我的面前,抬头看着我的脸。 巷子里是有路灯的,只是太过老旧,年久失修,早已发不出什么明亮的光线,只留有一丝幽暗的光芒挣扎着覆盖在四周。而面前的人正站在这种灯光下。她的头发早已雨被打湿的不成样子了,脸上还残留着尖锐物品划过的血痕;斑驳的衣服上到处是擦破的污渍,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已经干涸的血迹。初中生模样的她,衣服上的校徽还清晰可见,只是这校服虽然代表和我之前同一所初中,但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样式了。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也不说话,只在路灯下一动不动地站着,被照耀的发亮的雨丝仿佛要同她糅合、编制在一起了似的。我想要把伞往她头顶上挪一挪,然而刚要遮住她的脑袋时她便开口了: “下雨了吗?” 这不得不使我联想起那张奇怪的便签纸。我猛得后退一步。 “孩子,你……是谁呀?” 她摇了摇头,又仔细地瞧了瞧我,从头到脚地。这时我看见她手腕上绑的红编绳——那样式我似乎是很熟悉的,是我在…… 是我在哪里所见过的呢? 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她便转过身子跑走了。积水已经没过脚背,我瞧见那女孩从头到脚全部湿透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带伞。我只能看着她消失在雨夜的深巷口,如同先前我目送张寒希那样。看着她的姿势,我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我掏出那张放在衣兜里的便签纸,上面的字迹似乎轻微的变浅了。 是错觉吗? 等我回到家里时,已经比平常更晚了。玄关的灯依旧亮着,我抖掉雨伞上簌簌的水,转头迎面便撞上一个人。没等我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那个人温和的声音先一步传入我的耳朵里:“小禾回来了呀。” “寒望姐。”我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她含着淡淡的笑,慢慢地摇了摇头,不愿意多说什么。她脸上分明写满了忧郁,嘴角虽微微扬起,可眼睛里却布满血丝,仿佛悄悄含着泪似的,一点光泽都没有了。桌上摊开的台历上面标着一个大大的数字“18”,我不由得想起去年这时的前后,恍记起这不是寒望姐第一次来我们家了。我的记忆延伸到遥远的过去,想要再往先前看一看,却已记不清当时寒望姐的模样,只记得她在我们家操劳罢了。汗水无数次浸湿她的衣裳,她却十几年未曾在这几日离开过这里。父母总是很小心地劝她:“你不用这么做的。”她却置若罔闻,仍操持着自己那一份仿佛永远不会停息的义务。 她轻轻覆上我的头发,又悠悠地走到屋里去了。抬胳膊时我瞧见她手腕上闪过一道红色的影子。没等我看清那是什么,她已经消失在里屋门后,应该又是去取扫帚了。我放下书包,心中却还惦记着雨巷里那抹凄惨的身影。正在这时,卧室的电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使我不得不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张寒望是不是又去你们家了?” 走到卧室里,我拿起电话,第一句接到的便是张寒希的怒吼。 “寒望姐在我们家呢。怎么了?” 我赶快将音量调小,看着窗外小声回应着她。雨仍旧稀里哗啦下个不停,地面上已积起厚厚的一层雨水,俨然能够发现天空映在上面的倒影。玻璃反射着卧室的光,反射着我的模样,也反射着寒望姐在客厅里扫地的身影。 “她今天连晚饭都没给我准备就到你们家去了。”张寒希在电话那头怒斥着。“为什么不管哪年这时候她都要去给你们家干活啊?” 我无言以对,只得保持沉默。忽然看见窗外一个熟悉的人影,那身形便立刻占据了我整个脑海:还是那个初中模样的孩子。她仍是原来的打扮,水蔓延到她的脚腕处,使她显得更为狼狈了;她显然在看我——不,或者透过我看着什么人。她见我的视线朝向她,便高高地挥起了手。红编绳在漆黑的夜里很是显眼,像是一只晶莹的红蝶落在手腕上。 “喂,算了。”耳边再度传来张寒希有气无力的声音,“我自己找点吃的得了。刚才咱们走的那条小路还被发大水冲垮了一节,有人差点在那里陷进去。这雨怎么没完啊。” 忙音回荡在电话的听筒里。我无意识的随着雨点滴落到雨搭的节奏敲击着窗沿,恍然才发现此时已几近深夜。那个女孩晃晃悠悠地,转眼间又不见人影了。房门前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而后是钥匙插入门锁费力的转动声,“吱吖”一下推开了门。狂风随即鱼贯而入,仿佛不是站在门后的父母推开的,而是被雨点砸开的。 我赶忙跳出身去。“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呀?” “哪里都被雨淹了。路都走不通了。”母亲难掩脸上疲倦的神色,父亲则将拎着的一袋还在滴水的点心盒放在地上,沉重地脱下湿漉漉的大衣。 寒望姐默默出现在两人前,想要接过那盒点心,却又有些踌躇。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嘴唇微动,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像一棵风雨中飘摇的树——我忽然这么想。 “寒望,呀!你这孩子,怎么今年又来了,我们真的不用……”母亲看到那个憔悴的身影,忽然神色激动地冲到她身前,想要抱住她,可由于满身是水,只好摸摸她的脸颊。“好孩子,好孩子……” 我分明地看见寒望姐通红的眼角里凝结出一滴热泪。 父亲再度拎起那盒点心。“拿着,拿着。”他看着寒望姐,仿佛看着他自己的孩子。但又并无看我时情绪那样单薄,而饱含着一种复杂的、不可捉摸的情感。他示意她带走那盒点心,但寒望姐只是摇摇头,随后便低着脑袋不再愿意同他们对视了。 母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和父亲,便挽起寒望姐的手,往卧室里去了:“寒望,今天雨大,外面危险,就别回去了。你家里人都还好吧?……”这一次我确确实实地看见了——看见了那抹我刚刚见到的相同的红色,那条翻飞如红蝶的红编绳,正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呢,仅仅是有些褪色罢了。 等我再回到卧室里时,外面已成了一片雨的世界。暴雨席卷着、冲刷着,时间仿佛随雨一同沉落了,它凝结在一起,几近停滞,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景象在人间浮动着。 我再度翻出那张便签纸。 那几个字仍旧好好地躺在纸上,只是颜色已经比普通的签字笔墨要浅一个度。这字我仿若在哪里见过的,这字我本应是熟悉的……我胡乱地在房间里踱步,翻找,妄图从这天晚上的经历中挣脱出来。我确信那样一个女孩是真实存在的。 “这字和妈妈的字好像啊。”半晌,我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一个清晰的印象渐渐从我脑海中形成了。这分明像是母亲的笔迹,只是相比起来更稚嫩清秀一点罢了。什么人在学我母亲写字吗? 当我几近放弃,躺在床上休息时,忽然感觉到脚面与床箱触碰的地方有一个隐秘的突起。我立刻坐起身来,又俯下身去,敲了敲隔板突起的地方,传来沉闷的回响。我立刻翻下床去,费力地摸索起来,一不小心竟将床下的一片木板拆下来了。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本子。 我掏出它,掸了掸上面并不厚重的灰尘。这是我从未发现过的东西,自我有记忆后搬到这间屋子开始,我还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会掩藏之前我所不知的多少秘密。 “这是……一本日记?” 我翻开第一页时,映入眼帘的是几张明信片、合影和签名。 一张枫叶下多人的合影尤为突出: 显然是由两个家庭组成的团体,在一片橙黄色的天空下背靠枫叶林正襟危坐,每个人都神采奕奕朝镜头微笑着。我的父母在左侧,模样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我印象中要年轻十几岁;再一看右侧便确信那是张寒希的父母了,只是他们两位经常旅居国外,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自然也淡忘掉他们的模样了。可中间两个眉开眼笑的女孩,我却从未见过。 不!我是见过的。 霎时间,我又一次想起深巷中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孩。 她分明就是合影中左边女生的模样,只是苍白、憔悴许多,反倒叫人认不出来了;而在合影右侧的那个女生渐渐同我脑海中另一个清晰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 我翻到背面,两个签字跳进我的眼睛里。 一个是“张寒望”,另一个则是“张雨灵”。 我的心顿时被一种巨大的无措和恐慌包裹着,仿佛陷入到一片混沌中,无数思绪在脑海中杂乱纷飞,于是快速地翻动着泛黄的纸张,很快便停留在最后一页空白处。翻回一页,只有最上面那一栏草草地留下几个字迹: “2011年,9月18日。特大暴雨。” 我重重合上这本日记,喃喃自语:“下雨了吗?” 合影上两个女孩手腕处鲜艳的红编绳,仿佛闪动着不容忽视的光。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突然打断了我的探寻。 “张雨禾,你快过来……或者让我姐过来……”话筒里传来张寒希时断时续、低沉沙哑的哭诉:“算了……张雨禾!……我发烧了你知道么……我好难受……” 我的心底顿时窜出一股热气,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张寒希——” 回应我的是更加猛烈的咳嗽和撕心裂肺的呐喊:“为什么我生病时我爸我妈不能在家照顾我啊!……我姐也成天顾不着家,她哪里欠你们那么多啊……你姐姐把我姐救了是你们家对我们有恩,但是你们也管管我啊……” 我顾不上思考和消化她话里的信息量,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姐姐? 我,原来有姐姐吗? “我家里没退烧药了……” 电话里的咳嗽声还在持续。 所有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撇开日记本跳下床去,披上衣帽架上的外套,抓起橱柜上的钥匙,在最底层翻找一通,将盛有布洛芬和板蓝根的小药盒一并卷起塞进塑料袋里,将电话撂下就要飞出房门。 余光忽然瞥向那张便签纸,想了想还是捡起揣在了兜里,瞬间便冲出卧室,只给客厅留下一个焦急的背影。身后传出父亲急切的呼喊:“雨禾,你干什么去?” 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了。一出家门我便被滂沱大雨砸的晕头转向,只好退回到屋檐下望着已经漫到第二级台阶的水流发愁。此时地面已经看不见踪迹,咆哮的水流卷着各种不应该出现在道路上的东西漂浮着,到处散落着垮塌的树枝、被吹走的衣服。我甚至看见一只猫——在暴雨中挣扎的一只猫,终于费力爬上一个不锈钢盆,随着水流的方向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想到一条路。那条离她家最近的,巷口的小路。 想到这里,我立刻推出家里的自行车,蹬了几脚跨上去后便向水流的反方向骑去。雨点像凌乱的珠子,使我一瞬间感觉回到了小时候在门下被门帘的珠子缠住无法脱身的时候。那时候我才几岁?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 可四五岁之前呢? “雨下这么大你要去哪里啊?”父亲跑出家门,他的声音逆着风传到我的耳朵。 我猛然一回头,脚下还在不停地蹬着踏板,心中却又被吓了一跳: 那照片里熟悉却陌生的女孩,那个我刚刚见过的女孩,此时正含着笑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的衣服仍旧是破破烂烂的,但她整个人仿佛散发着一种神圣的光辉,把雨中的一切严寒都驱散了。她拍了拍我的肩,却在肩上留下更大的一片水渍。“好好的,往前骑,张寒望她妹还等着你呢。” 纵使我的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询问,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更加卖力的朝着那个狭窄的巷子骑去。肆虐的水、猛烈的雨,仿佛一切都与我已经无关了,心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前方只剩下唯一的路。我一张嘴,雨水便灌进去,只能含糊不清的念叨着:“姐姐。……姐姐?……” “姐姐在这里呀,姐姐一直在这里的。” 她明明只是初中生模样,却令我感觉仿佛母亲在身边一般。 我远远便望见深巷里唯一开着灯的人家,窗户上一个摇摇欲坠的影子。我再想往前骑,可是水已经漫过整个自行车轮,尤为费力了。我只好抛下自行车跳进水中。不知何时,那个自称我姐姐的女孩又一次消失不见了。裤腿十分吸水,已经尤为沉重了,我弯下腰挽起来便向前走。每一步都仿佛走在严冬初冻的冰面上,明明只是秋天,却令人感受到寒冬不曾有过的冷酷。很快小腿上便擦出几道血痕,水流携着尖锐的石子滚滚而去。我的意识忽然有些模糊,似乎是被冻的不能思考了。 看到我的身形后,窗户里的影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房门被敞开,从里面探出一个单薄的身影。我奋力向那束光的源头飞奔过去,远远看到张寒希的嘴唇微动,双手抬起,仿佛在喊什么东西—— 她在喊什么? 我不知道,只觉得脚下一空,仿佛前一脚还在人间,后一脚便跌进深渊。 冰冷的流水瞬间漫过我的身体,浸没我的脸。恍惚中,我看见一个从门前奔跑过来的影子,渺小的似是马上要被雨幕吞没一般,但又像一艘在海浪中漂泊的孤舟,从未向波涛屈服。 她的呐喊姗姗来迟,穿透耳边的水流。 “你小心呀!别过来——” “扑通”一声,一个柔弱的身影跳进了另一个身影所挣扎的漩涡里。 在逐渐蔓延到头顶的水流中,张寒希拽起了我的手,奋力朝着有光亮透过的地方游去。她的头发在水中散开了,那朵蔚蓝色的花饰反射着晶莹的光,绽放在漩涡中央。 然而她也逐渐没了力气,拽着我的手松了又松,但仍旧紧紧握着,没有断开过。她的手先是滚烫的,但很快随冰冷的水变得失去温度。 我几乎绝望。 就在这绝望之中,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个我应该称之为“姐姐”的女孩。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她站在不远处白光所汇聚和笼罩的地方,温和地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看她踮起脚尖,把我衣兜里那张便签纸拿出来,那便签纸上的字迹已经快要看不清了。她又解下手腕上的红编绳,郑重地放在我胸前的口袋里。做好这一切后,她欣慰地露出浅浅的笑意,又缓缓抱住我冰冷的身躯,终于开口了: “小禾,姐姐上一次抱你,还是你三岁的时候呢。” “要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爸爸妈妈呀。” “小禾,张寒望她妹,你也要照顾好她呀。张寒望也真是的,都那么久了她还放不下。” “你劝劝她呀。” 雨声渐渐清晰了。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和漫天的白光融在一起,消失不见。 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我是在医院的床铺上醒过来的。 醒来时便见到寒望姐。她直挺挺地坐在另一张空床上,两眼无神的望着窗外淡灰色的天空。她更像一棵没有生机的树。 我艰难地开口,便觉自己全身上下都一瞬间得到了指令,要把昏睡时我没有感受到的痛楚传达给我。我却顾不得这个:“张寒希怎么样了?” 见我醒来,她却立刻像恢复了春意的嫩芽一般,眼神里又有了点光彩;她微张着嘴,刚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一步止不住的落下来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外面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一见我醒了,便飞扑过来,看到我的伤势又不得不止住她的动作:“张雨禾……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不枉我跳进水里去救你呀……”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张寒希。她杵着拐,头发散乱的堆着,只有一朵蓝花象征性的在上面卡着。她不只有小孩子的一面,也有大人的责任心呢。 我对她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转头望向窗外的景象。 雨似乎已经停了,只是雨所遗留下来的痕迹仍然显露着: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弥漫着死气沉沉的氛围,天空仍深沉的发灰。只有窗台上一盆绿萝,昂扬着向上,显示着它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机。 我忽然想起什么,急切的摸了摸口袋: 里面早已没有那张便签纸,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保存完好的红编绳。 我把它拿出来,放到医院柔和的灯光下。 红编绳的脉络在灯光下很清晰的显现出来了。它似乎和灯光融在一起,照亮了张寒望惊愕的脸庞,照亮了张寒希担忧的神色,照进了我的心。 父母也推门进来,小小的病房里瞬间显得拥挤了。 我的眼角凝下一滴滚烫的泪。 “下雨前,我有姐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