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泛黄的落叶飘落到我的手心时,恍然发觉,已经到了夏秋之交的时节。暑假就在我和邱晓的玩闹中过了半。
春和有时候会拉着我们和温凛一起偷偷到空置的校医室去玩。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有时候连值班老师都不在警卫室里坐着。这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很容易便偷溜进去。
然而最吸引我们的不是别的,而是校医室里那台被老师落下的空调。邱晓鼓捣这台轻巧的机器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然而我们却连一点凉风的影子都未曾见到。直到温凛从桌子上的抽屉里翻出来一张已经褶皱的便签,我们才得以了解它的操作方法。
“真的好凉快啊。我从来没有想过夏天还可以这样凉快。要是教室里也能装上这个东西就好了。最好我家里也装一个。”
邱晓一脸幸福的面对着空调的风口撩动着她的头发。
“夏天也要过去了啊。马上就是秋天了。”
“一说到秋天,就会和祭典联系在一起呢。话说,顾念你妈妈真的是祭司啊,我们还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春和翻弄着那本已经被我们翻来覆去研究了个彻底的校史。看到她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慌张。
我又想起了那天在办公室门口偷听到的内容。要不要和她们说呢?可春和终究是属于周家的一部分吧。如果我就这样把他们策划的事情告诉她,会不会让她疏远我们呢。而且,这样的事情简直像是不可能发生一样。即使我告诉别人,他们难道就会相信了吗?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炸毁大坝、驱除老师,甚至不敬神明,每一件事情都那么骇人听闻。
想到这里,我终究没有开口。看到我别扭的样子,邱晓用眼神询问我怎么了。我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件事。或许把这件事忘掉才是最好的。
温凛推了推眼镜。
“整个高中都要参加祭典呢。记得在初中,我和父母一起参加的时候,领着我们进山的就是一个高中男生。据他所说,所有的女生都去祭典上合唱了,留下他们在山里做一些引导的工作。”
“每年都是这样的啦,”春和对这件事情仿佛了然于胸,“这是神社的惯例,也逐渐成为每年都会举办的一种习俗了。”
“也就是说,今年我们也要参加吗?”
春和肯定的点头击溃了邱晓心中尚存的一点期待。
“不是吧……那我的假期?”
“马上就结束了。要为了祭典练习的。”
谈话是在邱晓的哀嚎声中结束的。
第二天,空荡的校园便挤满了不情愿的身影,再一次变得热闹起来。不过因为暑假尚未结束,所以我们都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到学校里去。于是,即便是平日里最不喜好打扮的邱晓,也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换上了一件淡绿色的裙子。
“喂,我可不习惯这样穿出去见人。”
“安心安心,没人会在意你的吧。比你花枝招展的可大有人在啊。”
邱晓第一次躲在我身后面,畏畏缩缩的走在校园的坡道上。我哭笑不得,只好护着她不让别人发现她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样子。
然而真的会有人在意她。
春和一见到我——或者说一见到我身后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就笑得弯了腰,甚至喘不过气来:“我说小邱姐,你的人设和你这件衣服严重不符啊。”
听了这句话,邱晓的脸直接红透了一个度。她破罐子破摔的从我身后肩并肩站到一旁,任由春和肆无忌惮地评论。
“很适合邱晓啊。而且你们两个人很般配呢。”
不知何时出现的温凛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她好像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小心思。
我选了一件青蓝色长裙,为的就是和身旁这个人的衣服相配。甚至连一些比较隐蔽的花纹,两件衣服都是同样的。她说的是我们两个人的衣服很般配吧,是这样的吗?
温凛笑眯眯的,没再说什么。她们两个人手挽着手,越过面前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发呆的少女。邱晓率先回了神,转身紧紧拉上我的手,跟上她们的脚步。
合唱的队伍并不按班级顺序,是随机编排的。我们四个人得以被分到同一个组。看到名单上带队指导的高年级学姐的名字时,我有些吃惊。
“是沐雨大人啊。我们真是幸运。”
春和做着小迷妹的姿态。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是因为幸运,甚至有一种预感,或许是她特地这样安排的呢?但不管怎么说,想到沐雨那一身祭司服的模样,我甚至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在这样的高温里中暑。毕竟,一旁的邱晓已经开始到处找小卖部买冰块了。
等我们见到沐雨时,四个人都被她今天的装扮吸引了眼球。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沐雨身上这件夏日祭的礼服实在太符合她的气质了。没有了厚重和宽大的袖袍,长袖改成了轻纱,却并不透出肌肤的颜色,身上没有多余的挂饰,然而搭配的颜色却典雅而不失夏日的激情。虽然还是一副严肃的祭司打扮,然而整个人似乎更加年轻了,甚至比她穿校服的时候更有活力。
见到我们,她迎上来。
“好久不见,不知道你们近来过的怎么样。”
一阵寒暄过后,她把歌词分发给我们几个人。看到第一行字,我便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没错,我们要唱的就是你父亲教给你的这一部分。”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沐雨解释着缘由,趁机摸了摸我的头发。
“最近的雨愈发频繁了。家中的长辈就建议说可以在祭典上对神明大人表达我们的愿望,至少让天气不要这样潮湿了。而且,神社附近的那条河最近也有要涨水的迹象。这样下去的话,小镇会遭殃的。”
“这样真的会有效果吗……”我想起那日把我们困在山林里的大雨。
“我也不清楚。这只不过是他们的意思罢了,我们除了照做,又有什么办法呢。”
“为什么不去加固堤坝啊?”
邱晓义愤填膺。
沐雨只是可怜的笑笑。我觉得我明白她笑的含义是什么了。哪里来的钱呢?即使有钱,会用到这子虚乌有的事情上吗?
宽阔的空置教室里已经传来女生们练习音阶的韵律。我们跟在沐雨身后,很快加入到这个刚刚成立的小集体中去。
然而我很快便发现,除了我们四个人还像往常那样亲密无间,其他人对我们或多或少的都有些隔阂。可是当我离开她们时,她们便立刻凑到春和或者温凛的身边,仿佛刚刚制造出冰冷气氛的不是她们一样。久而久之,我也便从三言两语的议论中知晓了一件事情。
我母亲的事情,和小镇上的传说一起,终究是在众人间传开了。
起初,是几个人背后的言语。
后来,便是在我出现的时候,她们堂而皇之的嬉闹。
再后来,成了光明正大的嘲笑。
“喂,你们看她啊,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是不是在想着要怎么到外面的世界去找自己的小男友啊。”
“别这样说,神明大人可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事情。”
“相比这样的事情,神明大人更不喜欢的是她吧。”
诸如这样的对话,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者在我落单之际,每每发生着。我的沉默并没有换来收敛,反而让她们更加狂妄了。
“真不知道周大小姐是怎么想的,居然和她一起玩。我恨不得离她越远越好。哎,为什么这么倒霉啊,连沐雨大人都被她牵连到了这一组。”
每到这时,我终归是庆幸有其他三个女孩子不离不弃的陪在我身边。
“所以你就这样独自一人跑到这里对着镜子发呆?”
邱晓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身后蹲下,两手搭在我缓缓浮动的双肩上。她整个人靠近我,把自己埋在了我的头发里,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规律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
不,心跳加快的其实是我自己。看着落地镜前两个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身影,我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的爆发,眼里的泪珠胡乱散落到地上,甚至把她的衣服都打湿了一片。她一下子慌了神。
“不哭了,不哭了啊,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更衣室的门再度被打开,春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走了进来。温凛轻轻带上了门,转而在冰凉的地板上铺上了一层毯子。
“我们来野餐吧,在这里就好了。”
她转身朝我温和的笑着。
“而且,还会有一个人来参加的。”
沐雨突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已经换下了那身让我们记忆犹新的装束,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袍子,甩掉鞋子站到毯子上。
“我大概知道这件事情。顾念,我觉得我应该替所有人对你道歉。即使是沐家,也欠你一句对不起。”
她拉着我的手,抹去我眼角的泪痕。我摇了摇头。
“大家都有自己的选择啊。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是啊,我们能决定的还有什么呢?
看着在一旁摆弄从布袋里掏出的零食的春和,我陷入了沉思。
春和能决定的事情仿佛有很多。
她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家里总会有她心仪的那一套。今天她穿的便是一件暗红色的法式裙,除了洋气之外,再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来描述了。想吃什么样的美食,家里总会有让她提起兴趣的菜肴。有一次她偷偷给我们几个一人塞了一盒点心,说是她们家吃不掉了。那一看就十分精美的包装盒里面,却包裹着层层的油纸,硕大的盒子竟然只放了三块蛋糕进去。
但据温凛所说,在遇到我们之前,春和一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的眼睛总是恰到好处的睁开一个不大不小的距离,嘴唇的弧度也和被设计好了一样稍稍向上翘起。有时候我会被她这样吓一激灵,因为她那样的表情简直完美的不像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样。”
春和所不能决定的事情,或许也同她在外人面前堪称完美的仪态一样。
于是她决定和这个世界宣告她自己的决心和力量。交父母不允许的朋友、深夜袭击图书馆,和我们一起到处活动……
偏偏她将这一切隐藏的很好,甚至她家从未怀疑过什么。她把她能做的决定,都做到了极致、做到了最好。反观我自己,却从来没有像她那样肆意张扬的生命,甚至和邱晓相比都显得懦弱。
但毕竟,我们四个还是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的朋友嘛。
排练的日子其实比我想象的要短很多。毕竟从八月中旬到九月份,满打满算才有十五天。等我们穿着校服整齐划一站在神社外的草甸上时,这里已经里外里围满了前来参拜和观看祭典的人。
邱晓为我打理衣服上的褶皱。她庄重的表情令我有些诧异。
“我不是觉得这件事很值得我在意啦。其实,听我爸说,我妈妈要回来参加祭典了。”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给我打理渐长的头发。
“我说你啊,不惦着剪剪吗,已经长到这里了。”她比划着我肩部的位置,又取来一把梳子,给我描述她想让我剪出来的发型:“这里要去一点……这边捋到耳朵后面,然后别上一个发卡。这样就完美了。”
“你妈妈会来看你吗?”
“……我不知道。”她的语气明显低落下去。“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
我还没来得及安慰她,便被匆匆赶来安排次序的女生叫了去。
“喂,该你们了,通知一下沐雨,我找不到她了。”
我只好返回到邱晓身边拉着她寻找沐雨的身影,边走边听恢复活力的邱晓喋喋不休的唠叨:“那个人怎么那样啊。你是没看到,她转过身去就翻了个白眼,语气也太恶劣了。”
我不置可否。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天空中阴云密布,然而天气并不因此舍得施舍一点凉爽。燥热的空气没能阻挡住人们观礼的热情,反而因为人群的增加,平日还算阴凉的山林里也变得喧腾起来。
当我们在合唱的人群里站定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融化掉了。邱晓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的身边都是未曾熟悉的人。眼中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只能看见正前方沐雨挥舞着双手的身影。整齐的音符从四面八方传来,同我的身体共鸣,又传递到四面八方去。我忽然意识到,无论如何,我都是这个小镇里无可替代的一份子。
但变化总是在希望尚存的时候发生的。
音乐戛然而止。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恶魔般阴沉的嚎叫传到我的耳朵里。
“为什么让她参加祭典?”
这一声如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身边其他的女生急忙和我保持距离。我的周围一下子清出来一片真空。没有人愿意靠近,没有人愿意缓和僵局。
我就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就像我孤零零蹲在镜子前一样。
雨开始下了。我甚至觉得这场稀稀落落的雨代替了我的眼泪,因为我已经哭不出来了。额头上有些湿润,而后传到脑海里的是一阵刻骨铭心的刺痛——转眼间,我的身边便散落了几件被抛到我身上的垃圾。腐烂的味道和血迹的铁锈味,刺的我睁不开眼睛。
我低下了头,不再关注四周。
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
为什么我生来就要被众人套上沉重的枷锁。
为什么我们的生活只有无穷的悲剧。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
眼前只剩下枯黄的草地,甚至连枯黄色都快要淡出我的视野。忽然,我冰冷的身躯被一个冲到面前的身影笼罩在温暖的怀抱里。
父亲把他身上的衬衫脱下,披在我肩上,怒视着四周逐渐沉寂下来的人群。
“走,我们回家。”
秋天的雨有别于夏天。它继承了夏的大部分狂野,却没有那种要冲垮一切的气势,反而带上了一丝悲凉和哀婉的愁绪。
父亲和我,又一次匆匆走在山林里。我一言不发,只是机械的跟着他的脚步踩过愈发激烈的水花,直到他停下脚步,我差点撞到他的后背。
他转过身来,正视着我的眼睛。
“我要去沐家。”
“为什么?”
“人不能不争一口气。我要去沐家,到他们那里闹一闹,让他们知道你不是谁都可以欺负的。”
我想要阻止他的手垂了下去。
“但是,真的能有用吗。”
“有没有用,都要试过才知道啊。”
他说着,便想要拉着我接着沿另一条路上山。可刚碰到我的手,我就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脑袋胀痛的厉害,伤口隐约有发炎的迹象。他附上我的脑门,滚烫的额头迫使他暂缓了他的打算。
忽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茂密的树林里钻了出来,带着一把精致的花伞遮在我们的头顶。花伞的主人捋了捋她的头发,得以使我们看清她的面容。——真像邱晓啊。迷迷糊糊中,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请把孩子交给我吧。我把她带下山去。”
“您……”
“认识邱晓吗?我是邱晓她妈。”
父亲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您回来了?您的房子……”
“别管那么多了。孩子要紧。”
我终于支撑不住,没能听到后面的对话,晕倒在刺骨的雨中。
我已经分不清楚面前的景象是否是真实的了,但我在恍惚间看到了我的母亲。在那片被紫色的鸢尾花覆盖的原野上,母亲正在不远处的溪水旁挥舞着她编织的花束,招呼我过去。我奋力朝她奔去,四周的景象在快速变化着,从我出生开始,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视角在快速的变高。春天快速的消逝了,漫长的夏天也不很长,秋天更是一转眼就没了影子。冬天的雪一下子劈头盖脸的砸到我的头上,可没等我想要把它们扒拉到地上,它们自己便化了个净。四个季节迅速交替着,可能我上一步脚下还是葱郁的草地,迈开下一步脚下就变成了皑皑的雪原。我在快速的长高,长大,身边不时出现的虚影在迅速离我远去。邱晓的猫跳上了我的肩膀,忽然飞身一跃朝着我的反方向飞奔而去;父亲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还没等我弄明白,我的身体便穿过了他的身影,他就站在原地看着我不受控制的继续向前跑去;沐雨仍旧穿着她那件繁琐的祭司服,然而等我跑到她面前时,她忽然换了个打扮,成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青春少女,然后含泪看着我继续向前奔去。当我注意到我身上的打扮时,我才发现,我已经穿上了那件属于祭司的礼服。此时,我的身高已与平日无二了。
母亲虚幻的身影张开双臂,一把接住了扑到她怀里的我。她俯下身子,提出一个问题,声音从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朵里:
“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
我打了个寒颤。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间崩塌了,只剩下一片无尽的漆黑。
等我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在我身边忙前忙后的擦拭着我的身体,而站在门口的邱晓几度迈进来的脚又像碰了电一样缩了回去。看见我,她们几乎异口同声:“你醒啦!”
我木讷的点了点头。烧的发懵的脑袋已经支撑不起我思考更多的事情,我只好望向窗外舒缓自己纷乱的心情。
不一会儿的功夫,雨势已经到了我难以分辨出天地间界限的地步。四周的一切仿佛都被水淹没了,天地自成一派静谧的水墨画。然而这水墨画中却孕育了无穷的力量,随着一阵雨点急促的拍打声,房梁上的一块木板开始咯吱咯吱的摇晃起来,最后竟承受不住重压,嘎吱一声被雨水冲开砸到地上。翻涌的雨水瞬间汇成剪不断的丝线,从破洞里涌进屋子,邱晓手忙脚乱的拿来一个水壶放在破洞下接上。地上已经摆满花花绿绿的锅碗瓢盆,甚至连调料瓶都被倒空用来接水了。
做完这一切,她不管不顾的跳到我的身旁,别过脸去不看面前的女人,只是无意识的摆弄着我的头发。见到我们两个都在看她,她赌气地跺了跺脚,不情愿的喊了声妈。
邱晓的母亲眼中立刻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然而没等她说什么,春和便带着温凛火急火燎闯进我家。
“刚才听到他们说,要炸毁神社旁边那条河的水坝!镇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快跟我们上山。”
春和的眼泪混着雨水像不要钱一样落到我的床上,她往日的冷静消失殆尽,语无伦次的和我们比划着事情的经过。
“我们想要去合唱团找你的时候,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手脚。等我们跑到神社的时候,就被告知合唱已经结束了,也知道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有些冲动了,便拉着温凛想要找那个人去理论,可没想到那个躲在人群里第一个朝你扔东西的人是我的大伯……我不敢和他有什么冲突,就想去找我父亲,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安排好了人去炸掉这条河,还跟大伯说神社也没有必要存在了之类的话……”
雷鸣在我耳边炸响。
那日与邱晓躲避群殴的记忆无比清晰的冲击着我的脑海,让我混沌的头脑彻底清醒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懊悔。
我怎么就不能早点告诉别人呢?
当我们一行人踉踉跄跄来到山上时,已经是黄昏了。然而时间仿佛已经被雨凝固了一样,没有太阳落下,没有月亮升起,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积雨的云。
到达神社时,迎接我们的,却是无休止的沉默。沉默的众人,用沉默的眼神看向狼狈不堪的我们。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雨的暴虐声在这幽僻的氛围里愈发显得突出了。成百双眼睛里晃动着同样的光,晦暗的快要熄灭。我不安的心思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第一个想到的是返回到山上去找沐家理论的父亲。
这时,沐雨出现在我们背后。她全然没了往日祭司的风范,衣服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满是狰狞的血痕。她一见到我就扑了过来跪倒在我的脚下,抱着我颤抖的双腿痛哭起来。
“念念,你爸他——”
我的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徒劳的看着她的嘴型一张一合,想要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抬起的手却比雨水还要无力。
这个世界,果然是由神的意志决定的吧。只是这神从未庇佑我罢了。
我又一次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醒来时是在神社的偏房里。眼前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这身影多了几分坚韧。她见我醒来,一下子撇开手中的杂物,把头埋在我的胸前紧紧抱住我,嘴里念叨着“神明大人保佑”之类的话。
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邱晓吗?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眼神空洞地环视着四周。这里的陈设和上次我来时并无不同,甚至都没有落下多少灰,看起来是有人经常来这里打扫的。然而四周滴滴答答的雨声表明,即使是这样屹立了几百年之久的房子,也快要撑不住了。
“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镇上发洪水,大坝已经被冲垮了,其他人都忙着去救人了。”
“我爸呢?”
回答我的唯有两行清泪。
我强撑着站起来,想要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喊不出声音来。邱晓扶着我坐下,端过来一杯早已沏好的热水。
她也会照顾人,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啊。
“沐雨跟我说,叔叔是从那条比较偏僻的山路抄近道爬上来的,本来都快要到神社了,可是雨势忽然变急,看到他的人说他一不小心没踩稳,就从山上掉下去了……”
“沐雨疯了一样的想要去找他,可这样怎么能找的到啊……她现在又去跟着镇上的人去救别人了。”
邱晓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急忙从一旁的角落里拽出一套我已经十分熟悉的衣服。
“沐雨说,她要你继承这家神社,因为只有你才可能有最后的希望了。”
门外闪过两个影子。伴着雨靴拍打水花溅起的啪嗒声,首先走进来的是怀中紧紧抱着一本书的温凛,身后跟着焦急的春和。
“水坝没有被人为的炸开,只是被雨冲垮了。”春和叙述着她们在外面的见闻,带着一抹劫后余生的感激,双手微微颤抖着。“只是……”
她没敢继续往下说。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也能猜出几分。是在害怕周家在水坝上安放的炸药吧,还是庆幸于炸药并没有起作用呢?
温凛接过春和的话茬。
“顾念,这里有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在我耳边重复出现的话让我的心底涌现出一股慌乱。
一直以来,虽然未曾向任何人表露过,但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办不好的人。我处理不好人际关系,让父亲也被我拖累;我没办法剧烈的运动,连邱晓的脚步都追不上;我身体不好,只是这样的大雨就让我高烧不退,让大家在危险的情况下还要抽出时间来照顾我。
现在,忽然有人郑重的对我说什么“只有你才能办得到的事情”,让我一下子就萌生了退意,想要缩到邱晓身后去装作自己不存在。
然而这一次,她也不站在我这边。
“顾念,你也算半个沐家人吧。这本校史上说,沐家人可以‘凭祭司的力量,收集众人的愿望,从而再一次沟通天地,于危难时循人之本我,以愿结雨’,虽然我到现在也并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但它一定与你有关,或许能够从中找到化解这场暴雨的办法呢。”
温凛恭敬的双手握书,将那本校史传递给我。
我神情恍惚的看着手上破破烂烂的书页,耳边再度传来悠远的回响。
“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
即使在神明统治的世界里,渺小的人类也在奋力的挣扎吧。
邱晓已经在给我披上祭司的外衣。我挣扎着,奋力挣扎着起身,在她的搀扶下和三人一同冒雨走出神社,准备到众人聚集的地方去。
等到春和最后一个从门槛上跨出来的时候,忽然踩到被雨冲刷的十分光滑的石头上,不受控制的向前栽倒。当我们齐心协力把她从泥泞中拽出来时,面前硕大的神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发出悲怆的嗡鸣,几百年的历史轰然坍塌化作一摊废墟。没有烟尘,只有更加凶猛的雨势冲击着我们渺小的身躯。
万幸的是,我们四个都还活着。
如水的夜色在暴雨的冲刷中变得混沌。天空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帐篷里的灯光、手电筒闪烁的光交织在一起,又被雨水揉成一团后随意的向四周丢弃,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平日里还算坚硬的地面成了沼泽地,裸露的岩石被冲刷开,露出深不可测的裂缝,把微弱的灯光尽数吞没。从四面八方传来嘈杂的指挥声、绝望的哭喊声,一股脑地灌进耳朵里去。
——世界已经彻底乱了套。
在这个山腰上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难所里,充斥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让一让,给伤员留出一个地方,把这里拿防水布遮上。”
从黑暗中窜出来的几个影子粗暴的将我们推开到一边去,从我们面前过去的是简陋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担架队伍。然而又在一瞬间,他们全都融入到茫茫夜色中去,成为黑暗无止境的一部分。
“沐雨到哪里去了?”
“她跟着沐家去抢修水坝了。这条河可是她们沐家的根啊。”
春和的眼神暗了又暗。
忽然,邱晓的神情激动起来。我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看见邱晓的父母在不远处鼓捣着一台巨大的发电机。高高悬挂在树梢上的灯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毫无规律地映射在他们脸上。
邱晓的父亲抹了一把汗,眼神和旁边的女人相交后又快速的闪躲开来,漫无目的朝四周张望,显然是还不适应,甚至觉得自己似乎仍在梦中一样。当他看到邱晓时,想要招呼她的动作被他完成了一半——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还在和女儿赌气呢。
邱晓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把一直靠在她身上的我托付给春和后,便毅然决然地冲向他们所在的帐篷里。但没等她有所作为,异变在一瞬间发生了。
随着一声巨响,帐篷旁一棵被雨水拦腰折断的树干直挺挺地向他们倒去,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帐篷便被压垮,灯光随即尽数熄灭,四周陷入一片晦暗,甚至变得幽闭了。
发电机隆隆的巨响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此起彼伏的谩骂声和愈发慌乱的脚步声。在这样混乱的场面里,暴雨的冲刷声已经不那么惹人注意了。
几道刺眼的光芒重新交织到我们这里。
当我重新能够看到东西时,便看到几个大人合力将那棵倒下的树干抬走。邱晓则站在一旁,什么动作也没有,任由匆忙的人群在她的身边穿梭。我们三个人急忙赶过去想要搀扶住她,却被往来的人流绊住了脚步。
猩红的血被手电筒的光照射地成了型,从废墟中缓缓地流淌出来,沿着岩石的裂隙分成几支,又很快被雨水冲刷的没了痕迹。
当我们赶到她身边时,面前的狼藉已经被清理干净。
发电机的轰鸣重新在我们耳边响起。
四周再度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邱晓的父亲奋力将她母亲护在身下的画面。
她的母亲被保护的很好:身上没有一处伤口,衣服上的血迹都是邱晓父亲溅到她身上的。她已经昏了过去,惨白的脸色上挂着两颗尤为鲜明的泪珠。那绝不是雨珠。
至于他的父亲——
邱晓终于冲上前去,死死抱住她的父亲已经有些冰冷的身躯,一刻也不肯松手。即使其他的大人强迫把他们分开,她也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愤恨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邱晓……”
我用近乎哀求的眼光安抚着她,握住她带血的手。
她的眼神变得古井无波,她所有的活力都仿佛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了。
就在这时,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让世界为之震颤起来。从山脚下传来的爆炸声让一切仿佛在瞬间被静止了,随后是无休止的晃动。那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同崩塌的世界一起,构成了这样一幅陷落的人间。
春和的脸色变得煞白。
我不知道我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眼前的一幕幕景象飞速的切换着。
我想要抓住某个幸福的片段,但它一闪而逝,甚至没等我看个仔细,便化作一团星光消失在夜空里。
在有限的未来里,我看到的,尽是悲哀。
我们真的还有光明可言吗?
“顾念,顾念。”
“顾念,我想到一个办法。”
春和把我从神游中拉回到现实世界。
“我要揭露这一切,为你收集众人的愿望。”
我瞬间便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的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清清嗓子。
“我现在是属于大家的。”
她第一次露出那样不加修饰的表情。她整个人都从她的身份里解放出来了。
春和郑重的向我鞠了一躬。
“祭司大人。”
霎时间,我的身躯被一种由外界产生的情感包裹起来了,我的心灵在深处与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共鸣。温凛看着祭司服上那颗紫色的石头,惊诧的指着它散发的光泽。
“你们看,它在自己发光吧。”
我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情感奔涌着汇入我的身体,冲击着我的心灵。我能感受到面前几人或诧异或崇敬的心情,能感受到其他人的哭泣,能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绝望……
在诸多情感中,我抓住了那一缕微不足道的期待。
还有人在为看不见光明的未来抱有希望吗?
意识再度回拢。
面前几个人依次向我示意。
先是春和,然后是温凛,最后是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的邱晓。
随后,她们便散开到人群中去。
“我是周春和。刚才的爆炸声是周家人策划的,他们要炸掉水坝淹没学校,赶走外面来的老师……”
“请不要感到绝望,您的女儿已经被找到了,您瞧,她就在那儿对您笑呢。”
“活着就会有希望的,请您想想您没有实现的愿望吧!”
……
此刻的我,已经进入了一个非常玄奥的状态。
我的视角已经脱离我本身,腾空而起,俯瞰着整个小镇。
愈发浓厚的情感汇聚成一束束纯净的光辉,在黑暗的世界里尤为刺眼。而所有人都不曾看到这一奇观,他们未停下匆匆的脚步,为了生命一个微不足道的可能性在肆虐的洪水中奔走。
我尝试伸出意识世界里不存在的手,去触摸其中的一束光。在我的精神触碰到光辉的一瞬间,小镇的土地上每个人的灵魂都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向天空,冲破雨雾,融合、扩大,愈发明亮,飞向遥远的苍穹。
我的灵魂被这束光包裹着。
我几乎在一瞬间便明晰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完成这场祭典。
我逐渐流畅的舞姿,在天地交汇处不知疲倦的上演着。
天空先是褪去墨色染上深灰,而后又迅速的被光晕冲淡、重构,由深蓝变成浅蓝,又镀上一层金砂,随后从中爆发出一抹气势磅礴的红。
在恍惚中,我看到了那片开满鸢尾花的花田,身穿淡紫色连衣裙的母亲仿佛已经和这片鸢尾融为一体。她一看见我们,就对着我和父亲在阳光下兴奋的招手。当我们跑到众人前面时,校医已经在我们面前架好了相机。邱晓牵过我的手站在众人身前,我们的背后站着谈笑风生的两家大人。温凛推了推她的眼镜,春和抱着一只仪态十分高贵的猫从她背后走出来,把猫放到邱晓肩上。沐雨在一旁忙着布置野餐的炊具,一盘刚刚揭锅的年糕热气腾腾,缕缕蒸汽升腾而起,模糊了她的容貌。
太阳在万众瞩目中,显露了它庄严的面容。
再没有任何乌云能够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