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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2章

作者:张佑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再度环视周围这片环境,记忆逐渐被解封。壁炉里跳动着温暖的火舌,茶几上已沏好芳香四溢的花茶水,身边坐着几个同我相伴的人。面前信步走来的,正是这座神社的主人。厅前所挂的牌匾上书“以愿结雨”四个大字,倒真是气派。


    “沐雨大人,原来这座神社这么大啊,我以为之前我们能够去参拜的地方就已经很宽阔了。”


    春和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稍稍靠近火焰跳动的地方。


    “话说,当时邱晓领着您找到我们的时候,那个样子真的是好美……我甚至觉得如果神明大人降临,也便是这个样子了吧。”


    这句话的缘由,还要回到我们瑟索在那棵老树下的时候。


    当我们已经快要不报什么希望的时候,甚至春和悲愤的嚼着我包里已经凉透的剩下的年糕时,邱晓奇迹一般的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紧随其后的便是我们下午偶然遇见的沐雨。原来,沐雨在得知我们要来拜访神社却迟迟不见身影,便沿着山路寻我们来了,便恰好撞到前去寻路的邱晓。


    之后,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我们一行人在沐雨的庇护下,终于紧赶慢赶冒雨到了神社。看着邱晓一瘸一拐的模样和她脸上细微的血痕,我的眼睛终于酸涩起来了;然而当我想去搀扶她时,她却一把牵住了我的手。


    温暖从手心里的脉络延展开来,直接渗入我的心房。


    就这样,我们一行人,终于在颠沛流离后造访了神社。


    处在安逸的环境里,人就会开始松懈了吧。我想到春和刚刚说的那句话,又看看坐在我身旁盯着桌上的茶水发呆的邱晓,不知怎么竟然觉得屋里的温度有些过高了,或者火苗烧的更旺了。我无比赞同春和,只觉得邱晓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仿若星星一样流转着光芒,仿佛天空中隐匿起来的星辰都汇聚在她黝黑而深邃的眸子里了。


    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父亲对母亲的描述。父亲或许也正是因为他所感受到的母亲那一双像星星一样的眼睛,才会爱上她,甘愿定居在我们这个小镇里吧?


    我熟练的捧着那盏茶,轻轻抿了一口。


    沐雨将刚刚热好的年糕端了上来。紫皮的年糕上面,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甜腻的香气趁我们不注意便钻到我们的鼻子里——这可比我父亲做的年糕要精致多了,上面还点缀着些许樱花瓣。果然,沐雨先前只是在谦虚。或许我父亲做年糕的手艺,也是从母亲,或者神社里得来的。


    “果然我没有说错吧,这年糕和你带到学校去的简直一模一样。”


    “因为顾念的母亲,就是曾经的祭司啊。”


    我的手顿住了。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在朋友面前谈论我的家庭,而是吃惊于沐雨就这样没有顾虑的说出了口。包括邱晓在内,几人显得很是惊诧,温凛甚至停下了翻阅那本我们带来的所谓校史的动作。


    但沐雨并没有在由她引起的话题上作过多的解释。她一如既往摆出了那副温和的表情,连外面的雨势都被她出尘的气质所冲淡了。


    “那么你们来到这里,是有什么愿望或者问题吗?或者只是想要找我玩,也是可以的哦。只是以后不要在天快黑的时候冒险上山了,明天是休息日,多陪陪自己的家人嘛。”


    邱晓的脸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春和赶忙接过话题,接过温凛递过来的那本破旧的书放在茶几上给沐雨看。


    “这是我们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找到的。我们想要了解小镇上更多的故事,比如说这座神社,还有书上所说的事情。”


    “即便是我,也不敢说了解多少过去已经被尘封的真相啊。即使在很小的时候便成为了祭司,但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像典籍记载的那样与神明沟通。至于你们想知道的,或许也是我想了解的呢。”


    沐雨接过书,坐在主位上随意翻动着。从我浅薄的记忆中,她任何时候都是很认真的样子,所以这时候反而显得有些自在。渐渐的,她的眉头隐隐有些褶皱,显然是陷入了思考中的状态。


    我们几个人都没有说话。桌上的茶水渐凉,也没有人去动它。


    正当我以为她会保持这个姿势持续很长时间时,她突然打破了许久的寂静,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那么深,甚至有些勉强。


    “你们,有没有自己的愿望?”


    她忽然问出一个仿佛毫不相关的问题。她身上紫色的石头一闪一闪的,吸引着我的视线。


    “春和是知道祭祀时要唱的乐曲和跳的舞蹈吧。你们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路上向神祈祷过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疑惑更加深重了。包括今天在内,所有发生的事情仿佛毫无联系,又仿佛正在织成一张令我无法逃脱的大网,而我却浑然不觉——不,我应该是察觉到的,但我或许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自从我接触到沐雨后,这种感觉便驻留在我脑海中,到今天愈发强烈了。


    春和轻轻点头。


    “那么,或许我会明白些什么……但我还是不敢确定。‘不是神的决定,而是人的意志’吗……”


    沐雨忽然站起身来鞠躬表示歉意,搁下一句“失陪”便匆匆离去。那本书也被她搁置在茶几上,书页打开着,显露出模糊不清的字迹。


    “目前的种种迹象表明,并不是我们无法再次与神沟通,而是沐家的大部分人已经失去了纯净的心,也就不配再拥有愿望和实现愿望的能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上代祭司走后出现的暴雨,其原由或许就是这样的。毕竟,掌握着世俗权力的周家,或许同沐家已经约定让上代祭司与周景明结婚了吧。这个人的愿望,竟是想要让上代留在小镇里吗?如果说我们的神只会下雨,那么这样就能解释的通了。”


    春和指着模糊不清的部分忿忿不平。


    “这关键部分都没了。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啊,是说这个叫周景明的人为了留住不知道哪一任祭司才让神明大人降下了大雨吗?”


    忽然,她顿住了继续想要说下去的动作,手却停在那个人名上不动了。


    “对啊,我也姓周啊。”


    半晌,她再没了先前的兴奋劲儿。


    周春和,周家这一代最小的女儿。周家便可以算是这个小镇上一手遮天的存在,与沐家都属于大家族,只不过周家更多的人在政府中担任要职而不是神职罢了。


    春和自幼便是在权力的熏陶中长大的,然而她的身上却不同于任何一个其他的周家人,没有沾染上半点虚伪的官场气息。我曾经远远看见过春和的父亲,又或者是她的什么亲人因为所谓的要事来接她回家。那三分客气里不带二分真情的虚伪表情,容我斗胆评论,简直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戴上了狐狸面具——里外里都是人精。


    相比之下,春和真可谓是出淤泥之不染。她不仅没有丝毫大小姐的脾气,甚至没有一点身为大小姐的自觉,整天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当然,身为政治家的女儿,她表演的技术已浑然天成——对于和我们在一起玩这件事情,她丝毫没有对家里人透露过半分。


    “我有我想要追求的自由啊。只不过我也无法违背家里的意愿罢了。”


    现在想想,这或许便是她的愿望吧?


    我想,能用“掌握着世俗权力”这个词来形容,全镇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周家了。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看来,即使是沐家,也有追求自由的人呢。”温凛突然插进我们的对话。至于邱晓,只是专心致志的喝茶、研究盘子里精致的年糕,并未对我们的讨论加以评论什么。


    “邱晓,你在干什么啊。”我震惊于她想要把年糕里面灌进茶叶水的行为。这个人的脑回路我真的是无法更加容忍了,但她每次都做出一点让人猝不及防的蠢事使我招架不住。


    “茶点不用茶去泡,怎么能够称之为茶点呢。只有用茶水彻底洗涤一遍,年糕才会更好吃吧。你瞧,上面的紫色有的都褪去了。”邱晓得意洋洋的向我们炫耀她的成果。


    我决定不再理会这个无礼的女孩子。


    真是的,刚刚的我竟然会觉得她很好看,真是白瞎了我欣赏的心。


    “看来,这个所谓的神,不也是被人的**支配着的。”


    邱晓嚼着年糕,嘴角还挂着零星的豆沙馅,毫不顾忌的在神社里阐述她的总结。我们几个人都没敢再说什么,外面的雨像是凝固了——更令我感到汗颜的是,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沐雨再度回到了我的视线里。


    索性她并没有去追究什么,而是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向我们发问。


    “那么,请回答我的问题,你们都有什么样的愿望呢?”


    听到这句话,我们都是一愣。


    毕竟,再没有第二个人要求你十分郑重的谈论自己的愿望了吧。在这样的问题面前,就是往日里大大方方的春和,也显得有些谨小慎微起来,更不用提其他的三个人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回复的人。


    窗外的雨势,终究是抵不过时间的流逝,渐渐没了先前那般浩大的声势,只不过仍然还存留一点它的余威。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温凛竟然第一个作了答复。


    “我想,永远的跟春和在一起,不是因为父母的约束和训导,而是因为我自己想要这么做。”


    春和一下子变得无措,双手只好轻轻怼了一下温凛的肩膀。但她很快恢复了那种优越的气场,眼神甚至有些锐利。


    “那,我想要真正的自由,没有枷锁的自由。”


    邱晓吞吞吐吐的,终究还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她往日里不拘一格的作风已被她抛弃到九霄云外里去了。


    “我想和父亲的关系再好一点……”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我。几道或温柔或坚定的眼神汇聚成一束不容忽视的光芒,仿佛要将我融化在里面。


    “我希望大家都能够幸福吧,包括我自己。”


    最终,我只得这样草草结束了这个不知因何而起的问题。如果神能够实现我所说的愿望的话,那可真是千载难逢了。或许有一天我们将要实现这样的愿望吧,在雨后阳光明媚的天空下,在没有枷锁的土地上。


    当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神社空荡荡的院落里时,我们已经辞别了沐雨回了家。从她看到那本书时的神色来看,这件事情对她一定有着不小的冲击,我们还是不要再去打扰她为好。


    那本书被决定由温凛保管。她那么爱看书,或许能从已经残缺的文字里推断出什么惊人的发现吧。至于我,在山下与另两人分别、又告别了把我送到家门口的邱晓后,便迎着朝阳敲响了我家被雨淋得有些摇摇欲坠的房门。


    “爸爸!我回来了。”


    亲昵的话语脱口而出。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我对父亲的称呼在不经意间便改变了些许。也许,邱晓的愿望也是每一个和父亲交流甚少的人的愿望呢?


    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然后便在两双惊愕的眼神注视下,轰然朝着一旁的平地上砸了下去。索性地上还是湿透的状态,并没有多少烟尘被掀起,但巨大的声响还是吓了我一跳,而后便与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神交汇在一起。


    “你去哪了?”


    父亲的声音很是沙哑,分明是一夜没有休息好的状态,或许连一杯水都没有多喝。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我才嗫嚅的把我们四个人的经历简略的描述了一遍。为了转移他的视线,我指了指一旁显然已经无法能够很好的再次安装并使用的门板。


    “这个怎么办啊?”


    父亲摇了摇头,把我迎进屋子里。


    进门,最显眼的仍是父亲摆在茶几上的照片。照片中的母亲仍然含笑。我拽了拽父亲的衣角,拉他在客厅里坐下。其实,这在平常已经是极为出格的举动了,毕竟先前我还从未像这样与父亲互动过。


    “和我说说您过去的事情吧,好不好?”


    据父亲所说,他原本是小镇外的一名美术老师。


    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没有多少人留意他,他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住教师宿舍,吃学生食堂,过的比其他老师都要潦倒。到小镇上来,也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情。只是因为从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一句“这里的雨景是十分美的”,他便兴冲冲地带了画笔、携了画板,想要在现实的世界里寻找一个能够短暂放逐自己的灵魂的地方。


    他到了站,没等来雨。他已经寻得了这片山林一片绝佳的地方:那是一片溪流环抱的草坪,远处隐隐约约能够传来不知名但悠扬的歌声,四处开遍紫色的鸢尾花。他苦苦等了一天,等到日月交换了位置,也没等到他所期盼的雨。他只得百无聊赖地画起其他的他所能见到的东西。月光下的鸢尾花、星空下的鸢尾花……很快的,他已经忘记了来时他的目的。


    直到他看见溪水汇聚之处走出一位女子。他想,这便是他来此地的目的了。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灵动而优雅的身影,看着她弯下腰去采了一束又一束鸢尾花,或者将它们捋顺了攥在手心里,或者掐了一支别在头发上。他的画笔飞速的记录下这幅动人的场景。


    他有些忘我了。甚至等到那女子出现在他身后,他仍醉心于他的创作中,摒弃了外界的一切干扰,直到他完成最后一笔。


    当他抬头时,便看见他一生都忘不掉的景象:


    面前正站着一个眼睛里满是星光的女人,温和的卷起宽大的祭司服的袖子朝他致意。天空中布满了杂乱的星星,隐隐约约能够看出银河在苍穹中流淌的样子,这样的场景是他绝无法在城区里看到的。即使有星星,也只是三两颗孤零零高挂在角落处,如果不仔细看,甚至无法发现。他的心思一下子变得像无序的星星一样杂乱了。


    宛若泉水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你好像,画的是我?”


    那一刻,他觉得他拥有了全世界。


    这便是父亲与母亲最初的相遇。


    “您就这样决定和妈妈结婚了?”


    父亲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他既没有否认,也不敢在我面前承认这一点。是啊,仅凭第一印象就草率的决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谁也不想给自己的女儿留下这样的印象吧。父亲揭过我的问题,接着叙述后来的事情。


    当他被邀请到神社里做客时,已经是午夜时分。方圆几里地本就没有人烟,原本父亲是想要随便在哪个空旷的地方铺上一张席子便草草就寝了事。母亲阻止了他想要旅居旷野的念头,在神社里收拾出来了一个没有多少人进入过的偏房,又忙前忙后为他布置妥当。烧水,铺床,点香,甚至找来一双木拖鞋。父亲想要帮忙,却插不上什么手。当他怀有一丝罪恶感的将脚伸进刚刚烧好的热水中时,抬头便看见面前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仔细地瞧着他。一阵清香拂过,他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庭外樱花的芳香还是面前人的幽香。


    “你是从外面来的吧。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呢?”


    外面没有像她这样不谙世事的人。他想。


    “外面……不怎么好。没有天上这么多星星,没有这样新鲜的空气,更没有这么多能够随意让人住进去的古建筑。”


    “古建筑?”


    “对于你们来说,可能算不上古建筑吧。这里是什么呢?”


    “这里是供奉着神明大人的神社,小女是神社现任的祭司。”


    这用词可真够古老的。


    “外面也有信仰着神明大人的人么?你们有没有找到沟通神明大人的办法?我方才又尝试过,但还是失败了。神明大人并没有因为我的诚心就垂怜我。”


    原来只是自我介绍才用“小女”啊,看来这个地方倒也没有落后到那样的地步。


    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和她争论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这一回事。毕竟他自己现在都在这个神的地盘上呢。“你是怎么去沟通神的?”


    “用歌声和舞蹈啊。这是上代告诉我的,可惜上代也没有见到过神的真容。反而在她卸任的时候,告诉我了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我觉得,她一定是有着什么发现的。”


    看来,即使是落后的土地上也会萌发出科学的思想啊。


    “我们镇上还有关于你们外乡人的传说呢。传说曾经有一任祭司,因为和外乡人相爱而离开了小镇,因此触怒了神明大人,整个小镇都被暴雨淹没了。”


    这故事倒真像是编出来骗小孩的。不过能骗到这么多像她这样的人,看来这个小镇的历史也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发生呢。


    然而接下来,她的话却让父亲惊的直接站了起来。


    “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是不是像传说里的那个人一样,这样做就能见到神明大人的真身了……”


    鬼使神差的,他看着面前让他怦然心动的人,完全没有再听她后面说了些什么,竟然真的答应了下来。


    “我来教你祭祀的舞吧!当时的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学会的。”


    于是他便真的和她学起那套繁琐的舞蹈。


    先前在山里回荡的歌声,这下在他的耳畔明晰了。


    ……


    “她真的对神很是崇敬,甚至都着了魔。和我结婚也是为了让她的神出现啊。她绝对是一个很合格的祭司。但她待我,也是十分尽了心意的。我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我在做梦呢?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放下了我想要画画的梦想,最后却几乎失去所有。镇子上的人都对我另眼相待,没有人会因为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放弃他们一直所信仰的东西。不过,这个世界上仍然有着我所牵挂的人,也便足够了。”


    我忽然想起母亲所谓的证明。难道就是用她自己来证明是否真的有神明回应她吗?可是据父亲和沐雨的表现来看,结果大概会让母亲失望吧。又或许她已经并不在意结果了,而是作为一种使命去看待。这样,才无愧于她“那一代最信仰神明的一个”的称号了。


    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并且有点冒失了。为什么他现在总是那样的沉默寡言呢?


    “为什么您不到学校去教美术呢?”


    话音刚落,我便意识到,自己仿佛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小镇上掌权的人对普通的外来老师都很不满意,何况是我啊。”


    没有了门板的防护,外面渐渐湿热起来的风便肆无忌惮的卷进屋子里,吹乱了我额头前的刘海。父亲怔怔的看着我的头发,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挂上了挡蚊子的门帘。然而门帘轻薄的一层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又被风掀开,抽打着父亲的身躯。我跑到父亲跟前,和父亲一起面对着外面涌进的狂风,纵使头发已经乱成了鸡窝,我却没有一点顾虑的拉起了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大我一圈,却也粗糙许多,也温暖的多。这温暖与邱晓不同,虽然不特别热烈,但庇佑我的全身心。父亲的身躯笼罩着我的影子,我的额前再没飘起一根发丝。父亲已将愈演愈烈的风悉数挡在他身前,却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他在这个镇子上因为流言而受过的苦难,没有一丁点儿传递到我身上。


    那一刻,天空中的云雾仿佛消散的一干二净,我这才发现,昨天那场雨后,又是一个不多见的晴天。


    我再也没有对他的沉默寡言有过什么不满。


    即使我没问,他也已经回答我了。


    即使是这样,我在学校却也没有怎么受到来自同学的恶意。一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实在太弱了,如果你不特意寻找我,可能在人群中根本发现不了我的身影;二则是因为同学们或许都不知道这件事。毕竟,即使是最无聊的大人,也不想让父辈的仇恨延续到下一代吧。


    我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到学校去上课。这个时代,学生上学已经成为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譬如现在,正站在讲台上用沙哑的嗓音滔滔不绝的,是我们的历史老师。虽然他很受人尊敬,但我并没有看出来他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他总是穿着一件十分土气的长衫,每次上课都仿佛一只衰老的乌鸦,用他那恶毒的目光扫视整个教室,仿佛要从中发现什么令他怨恨的东西。他的声音甚至也丝毫不逊色于乌鸦的嚎叫。他的课总是令人昏昏欲睡,甚至到了看到他这个人就想睡觉的程度。就因为他是周家人,他才可以在这所学校里肆意妄为,甚至有传言说他还要当校长。


    “那么,在这一时期,我们的镇子上也出现了一件大事。”


    又来了。他似乎总是把镇子上的历史和世界历史揉碎了混到一起去讲,仿佛我们这个镇子能影响世界一样。


    “同学们:你们要谨记一点,那就是我们要对我们镇上伟大的神明大人保持应当有的敬畏之心。神明大人既然有淹没整个镇子的法力,也一定能让小镇实现我们卑微的愿望。”


    “顾念,我说的对不对?”


    一股冷意从头到脚蔓延开来。我恍然发觉,我已被他那毒蛇般的眼睛盯上,无法动弹。我只好站起身来,心下却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点我。


    所有同学的目光汇成了一个焦点。在焦点中心,一个单薄的身影被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环绕起来。


    “顾念,你和你父亲,应该被逐出小镇,对不对?”


    恶意如同冰冷的寒气侵入骨髓。


    我战战兢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下课铃响起,他摇了摇头一瘸一拐走出了教室,我才如释重负般瘫倒在椅子上,又全然不顾他人的议论纷纷,逃也似的飞奔出了教室。


    我漫无目的,不知道去向何方。再抬头一看,面前已经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区域。我打了个哆嗦,刚想离开这里,便听见办公室里传来肆意的笑声。


    “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怨念,能翻起多大的风浪?一个被神厌弃的人生下的孩子而已。当年可是集聚了全镇的恶意,才把沐家和他们的神从神坛上拉了下去,就这样还让那个沐漓找到机会重建了,甚至还造了这么一个该死的学校,搞得现在的学生都不在我们的掌控里,张口闭口就是外面来的那些老师教的什么无神论和自由民主。真是荒唐!荒唐!”


    “您别着急,火药已经备足了,现在正是多雨的季节,只要河一决堤,我们就像原来那样借着那个神的名义宣传那些外人的罪过,外面来的那些老师必定承受不住小镇上的压力,到时候他们都跑了,学校还不是我们周家说了算?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把沐家也打下神坛去,毕竟我们上面总是压着个不被我们掌控的神可不算什么好事。”


    “嗯,就照你说的办。家主大人那边怎么说?”


    “一切都准备好了,现在我们正在派人到河谷那边施工,连给那些外面来的老师请走的车都联系妥当了。”


    “很好。沐家的人不是不愿意和我们联姻吗,看他们引以为傲的东西被世俗毁灭时,他们的心情一定非常让我们愉悦吧。呵呵……”


    锈迹斑斑的大门被打开了,我急忙躲在墙壁与铁门之间的缝隙。金属的气息和墙壁腐朽发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我几乎晕厥过去。看着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来的两个身影,我不住的颤抖着,咬牙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面前的人影在我的眼睛里渐渐模糊了,但我的脑海中还清晰的印着他们的映像。


    一个是我的历史老师,另一个是我先前看到过的接走春和的大人。


    我不敢再多想别的,待他们走远后推开门又一次狼狈不堪的跑走了。连我自己都能想象得出来,当时我的脸色有多差,以至于当我碰到到处寻我的邱晓时,一把扑上去抱住她,蜡黄的脸上满是晶莹的泪痕让她满脸惊诧。


    “喂喂,念念,被狗追啦?”


    我顿住了脚步,脸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就那样扭曲的站在那里。邱晓反过来张开双臂抱紧了我,又伸手揉着我凌乱的头发。


    我抽噎着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大概描述了一遍。至于能传达多少,我便也无法明确的知晓了;因为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根本无法好好说话,更别提怎么组织语言,甚至于我都没有理解我所听到的内容传递出来的含义是什么。至于邱晓,听来听去也只是听了个大概,那便是我被几个貌似是老师一样的人物联合起来欺负了。她立刻火冒三丈,拉着我就想要上老师办公室那里讨个说法。


    可没等她进一步行动,几个高大的身形便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四下里窜出来,把我们笼罩在一片幽暗的阴影里面。我的面前顿时暗下去一个度,压抑的环境里再没有一丝光透进来。


    “是不是她?”


    “对,那个个矮的。”


    我听见他们这样耳语几句,随后一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男生便横在过道中间,其他人则将我们团团围起,封死了所有的道路。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邱晓就把我护在了怀里。


    “干什么?”


    “同学,我们不找你麻烦。你交出你怀里那个女孩儿,她是让小镇暗无天日的罪魁祸首,我们要为同学们讨个公道。”


    然后,他便高声嚷嚷起来。


    “我们小镇上的信仰,就是被这个外乡人和祭司生下的女孩儿糟践的!就是她,让我们的神明大人再一次降下了暴雨,让小镇再也没有一个晴朗的天气。大家不信,可以问问你们的父母,是不是有这一码事。”


    仿佛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般,他环视四周,那些躲在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包括看到我和历史老师冲突的人们纷纷抬头看天后恐惧的跑开了。刚才还喧闹的过道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留下我们两个单薄的身影,以及面前这些正义凌然、跃跃欲试的高年级们。


    我甚至真的按他所说的那样,留意起今天的天气来。


    方才还算晴朗的天空,又一次被乌云所笼罩,只不过没有多少要下雨的迹象罢了。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他说的难道是真的吗?


    他和沐雨说的话,甚至和父亲说过的话是如此相似。甚至于处在小镇中的每一个或多或少信仰神明的人,都隐隐约约秉持这种观点。


    现在,或许连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同学,也都从其他人那里了解的七七八八了。他们或许不知道存在感如此弱的我是谁,但他们今后一定能想起学校里存在着一个被神明所厌弃的人。作为一所需要在祭祀的时节带领学生在祭典上合唱的学校,又有谁的心中没有一点对神明大人的信仰呢?


    或许身前这个温暖怀抱的主人算得上一个。


    她不屑的撇了撇嘴,没再想跟他们争论什么,只是坚定的同我站在一起,态度十分明朗而诚挚。忽然,她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角,朝我隐蔽的眨了眨眼睛,又往众人不经意留出的一个缝隙间使了使眼色。


    我几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让我先走。


    我踌躇了一下,并没有立刻行动。


    并不是因为我认为我逃不出他们的包围。相反,与他们相比十分瘦小的我很容易便可以从几个人的围攻下找机会溜走,然而他们必定很快便会追上来——如果没有邱晓拖住他们的脚步。


    我更担心的是她的安全。


    然而其他人却丝毫不会顾及我的感受。就在我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些人便乌压压的压了过来,领头的那个人伸手便要拽我的胳膊,随后便是一声刺耳的撕扯。我的衣服在混乱中被拽下去衣角,不知道谁重重的磕到了我的额头上,眼前顿时金星四射,隐隐渗出血来。


    几乎在同时,邱晓横在我面前,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其实只不过是她单方面的防御和躲避。毕竟,她平日里再怎么像一个男孩子,也终究敌不过面前这些实打实的大块头啊。


    她的头发一下子散开来,绑着高马尾的皮筋不知道飞到了何处去。


    我知道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只得就着其他人一个愣神的功夫溜出了包围圈。几个人想要追过来,被邱晓一脚踢到了小腿,又给了两拳,便也分身乏术,没空理我了。


    脸上还带着血痕的我很是迷茫。只是逃出来了而已,但逃出来之后呢?邱晓还在险境中,而我又没有任何能力独自回去救她。我的脚步只是徒然的加快着,再快一点,再踉跄一点。


    我想到了学校的老师。


    学校的老师,在我看来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人。


    一种是小镇上的老师,他们仿佛从学校诞生起就扎根在这里了,因而也随着楼房的老旧和损坏而显得浑浑噩噩,老气横秋。尤其是他们上课,因为大多教的是古文、书法之类,每次讲到半截便会倒下一大批支撑不住的脑袋,只剩下教室里宛如从腐朽的木材里渗出来的“者也”之类咯吱作响的独奏。咔嚓一声,那木材也竟轰然倒下了,扬起一片雾蒙蒙的尘埃。


    另一种则与他们截然相反。


    这些老师是那种“外面世界的人”。他们从五湖四海来,不仅和学校里本来就有的老师相处不来,而且几乎和镇子上的人们都格格不入。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历史老师恶狠狠的咒骂着刚刚出门的校医。


    “真是外面来的,连一点礼义廉耻都不懂。”


    实际上,他只是给我们班上一个被蚂蚁咬了的女孩子上红药水而已。这年头,即使再落伍的人,都对男女大防没有那么看重了;然而因为历史老师头上的姓氏,使得我们不得不仍受着他的制约,包括不可以和班上的男生表示亲近,甚至不可以到外面来的老师们的办公室里去问问题。


    没人理会他这条无理取闹的规矩。即使是神的旨意,也轮不到他周家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吧?


    但那些外来的老师确实与我们还是十分不同的。就拿刚刚所提到的校医来说,他便是一个十分有朝气的男老师。包括邱晓、春和在内,我们所有人都十分乐意闲暇时到校医室去坐坐,听他悄悄的对我们讲一些小镇之外的事情。当然,这些活动是尤其不敢让历史老师知道的,甚至连其他人的家人都不是很清楚这件事情。唯有我父亲是个例外,当他知道外面的老师和我们十分熟络的时候,拍手称赞,眼角竟隐隐泛出泪来。


    现在可不是闲暇时刻,不过我确实想到了这位可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的老师。我于是飞快的朝着太阳还隐约透露着一点光芒的地方奔去。


    当我领着他再找到邱晓时,现场已经是一片狼藉。


    那些男生见老师来了,便一哄而散。邱晓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头发散乱,好几处血痕清晰可见。她一见我,反而露出了她标志性的灿烂笑容。


    “快点扶我起来,疼死我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机械的听从她的指令,把她的胳膊搭在肩上。感受着身后凌乱的呼吸,我的眼睛立刻噙满了泪。


    等我们一瘸一拐的走到医务室的时候,乌云已经取代了施舍给小镇的一点阳光。我前脚才跨进屋子,身后就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校医忙活着手中的酒精棉球和创可贴,听着很快恢复活力的邱晓讲述事情的经过。


    “所以,你们真的都相信小镇上的雨都是因为你们信仰的神而下的吗?”


    我们都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直到邱晓忍不住呲牙咧嘴,发出痛苦的嚎叫,


    “疼疼疼——”


    气氛才稍微缓和一点。


    窗外的雨,并不急躁,和缓的润泽被太阳烘烤过的土地。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邱晓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我不清楚,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想法了。自幼,我们所信仰的神便与我们的小镇捆绑在一起,然而现在这种束缚被我不寻常的经历快速的瓦解了,但我究竟要怎么去对待这种变化呢?


    校医并没有对邱晓一个人逞能的冒失指责些什么。相反,他耐心的留我坐在另一张病床上,又抽时间给我们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水。茶水不同于我在神社喝过的花茶,并不甜腻,甚至隐隐有些微苦,但终究在嘴中沁出一丝香味来。邱晓的伤,其实并不严重,这时也坐了起来。看来,那些人终究是念着同学情的啊。我心想,但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肯定是周幽王指使他们干的,据说之前也有这样的事情,比如他看哪个人不顺眼,就去找人用神的名义去揍他一顿。”


    周幽王便是我们历史老师的绰号。


    “邱晓。你别转移话题。”


    校医清了清嗓子。


    “虽然来之前校长一再嘱咐我们这些老师要尊重你们这边的民俗习惯,但我还是想给你们讲一讲外面的事情。”


    “我们这批老师,都是支教过来的。”


    ……


    校医似乎和我父亲来自同一个地方。只不过父亲并未向我提起,我也无从知晓更多。据他所说,他是为了能够在自己的履历上添一笔高光,才决定来到我们这里。我并不是很懂,只是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隐约有些低落,甚至有点畏惧,畏惧同我们对视。


    他虽与我们同处一个时代,却仿佛和小镇隔绝了几个世纪。事实上,如果说我们的小镇和外界隔绝了几个世纪,也没什么夸张的。他穿牛仔裤,夹克衫,偶尔看他戴一顶鸭舌帽。我们这里的帽子都是临时用来避雨的,用的材料都是最结实的茅草或者秸秆,潦草编织出帽子的形状便可以算完工了。若是上面绑上几根红绳,做成各种形状,又或是别上一束干花,那便可以算得上十分惹眼,一般只有小女孩才会戴那样的帽子。至于戴帽子是为了遮阳,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他不同于他人的地方不仅体现在他的穿着上。


    他在小镇没有住处,校医室便是他在这里的家。


    不到几天功夫,他便搬空了带来的几箱杂物,把校医室布置的井井有条。已经有很多年头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台崭新的热水壶,用太阳能板供电的电视机,还有玻璃破损的所剩无几的柜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的几排用塑料包装的药品。


    每次他打开电视机的时候,都会骄傲的向我们炫耀:


    “这是现代科技的力量!”


    而后,又陷入一种长久的寂寞中去。


    他似乎很缺钱。


    不仅是他,所有外面的人似乎都和他一样缺钱。我们都很不理解:他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毕竟,我们从来没有多少要用到钱的地方。就连父亲独自工作赚的那一点微薄的薪资,也足够支撑我们这个残破的小家继续沿着泥泞的道路走下去。


    但他们不行。


    “房子,车子,贷款……不说别的,我甚至连我喜欢的女孩儿都娶不回来,只是因为我们两家都很穷。我没有房,更没有高薪的工作,每天备课要到半夜,还有数不清的教研。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们受的苦难,比历史上任何人都要多。”


    他嘴里吐出的一串让我们更加迷惑的词语,为他开朗的笑容蒙上一丝阴霾。每当他谈到这些的时候,即使他极力掩饰,我却仍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直到他报名支教,他仍未与那个外面的世界和解。


    “我可耻的逃了。抛下家人,抛下我爱的人,为了一个我所谓的增加履历的噱头,实际上呢,只不过是我受够了这个被钱衡量的社会,想要找个远离世俗的小山村过人类应该过上的生活罢了。”


    于是他带着现代社会的文明造访了我们这里。当他和校长谈话的时候,同为外面的教育局派来的校长隐晦的提了一嘴,不要管我们这里的民俗。他十分好奇,背着同他一起来这里的其他老师四处打听,一头撞进了我们这个小镇的信仰里。于是他知道了小镇上被供奉的无所不能的神明,知道了许多他所不曾接触到的东西。


    同时,他也知道了周家的、镇子上的一些琐事。


    来到镇上以后,作为城市中长大的孩子,他对乡村生活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在顷刻间被现实迅速打破。曾经他所生活的、他想要逃离的世界,反而成了他常常向我们提起的回忆。


    在他的印象里,乡村的生活是慢节奏的。这倒也没差,毕竟他所说的快节奏我们都没有体验过,甚至在我们放假的时候,连钟表有时候都不需要。但他所臆想出来的单纯的人际关系和淳朴的民风,却用事实狠狠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人生活在神明存在的世界中,原来还有他所能真实见到的家族掌控了整个属于我们的这一方狭窄的世界。


    这个小镇的方方面面,仿佛都被周家和沐家这两个家族所笼罩着。从古至今,天经地义。一家掌管俗世,另一家则连通上天。


    相应的,便有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在两个家族之间发生了:


    联姻。联姻或许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共性吧,从辽阔的黄河平原到狭长的地中海沿岸,从巍峨的青藏高原到绵延的大高加索山脉,联姻在无数个时空的节点中被无数个此消彼长的文明所沿用,甚至在我们这个和外界几乎隔断的镇子也不例外。


    于是周家便同沐家紧密结合在了一起。于是祭典的仪式,办的越来越繁琐;小镇上的规矩,越来越多;就连人们的生活,也处处烙上了属于他们所规训的印记。人们愈发信任起镇上的神明,有时竟到了疯狂的地步。


    然而,总有人在打破惯常的认知。这力量未曾想,竟来自于沐家自己。


    竟有两代祭司选择同外乡人结婚。


    消息像巨石投入古井无波的水面,震荡了整个小镇,也让千百年来固有的传统被击溃了。


    校医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家到今天还在被周家迫害。


    我忽然觉得,母亲或许不是因为太过信神而决定跟我父亲结婚,只是想要逃离那个压抑的牢笼吧。我又想起春和,想起她被家中大人带走时满不情愿的神色,和她那近乎完美的舞姿。


    ……


    “即使外面的世界复杂到令人窒息,我却觉得那样才是你们应该用青春挥洒汗水的地方。这个小镇子,总是被一个神罩在天上,难道你们不感觉被束缚了吗?”


    忽然,历史老师一脚踢开了门,在进门处抛下挂了些许水珠的伞,风风火火便闯了进来。


    “为什么你没去上课?”


    他没有搭理旁边的两人,面朝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摇了摇头,不敢说别的。难道我会把实情告诉面前这个疑似幕后黑手的人吗?


    他没有追究,转而看向校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冷笑着开口了。


    “既然这样,顺便通知你一下,你被学校开除了,你的支教报告上我们不会写别的东西,只要你愿意现在离开,我们会承认你的支教已经完成了。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逼近校医,脸上可怖的斑痕清晰可见。


    “不要让我们难做。校长已经明确的告知过你,不允许干涉我们的民俗。我们的证据很多。”


    校医却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只是长久的凝视我们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一丝烈焰,正在升腾,正在熄灭。


    校医终究没说什么。邱晓想要冲上去,也被他隐蔽的按住了。


    雨在这时止住,一阵风将门彻底吹开。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看见校医,据说第二天他就简单的收拾了行李,乘着大巴车像一缕过往的风,永远消失在了小镇的边缘。


    校医室的门虚掩着,只是少了应该坐在那里的人。


    当我和父亲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只是不住的叹气,仿佛离开的不是一个只教了我们不到几个月的老师,而是他的同事、他的亲人。


    校医也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只不过我们的课表里根本没有政治课罢了。


    邱晓于是在我家住下。


    究其原因,或许可以分为以下几点。一是她父亲看到她这个样子,怒气冲冲,但又不好说她些什么,于是便想要把愤怒发到我身上。我并不感觉到失礼,甚至觉得有点欣慰。毕竟,她父亲终于开始有意无意的对她的态度好上一点了。二是当他兴师动众跑到我家问责时,面对低声下气连连道歉的父亲,怒火便像被稻草碾过一般,虽然更加旺盛,终究不好发作出来。恰逢此时邱晓需要人照顾,而他父亲向来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于是半推半就把这件事情推给我和我父亲来做。我父亲并不反对,我则是很开心,至于邱晓,那更是乐得没了边儿。即使她额头上的伤痕还隐隐作痛,她仍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我的房间里乱转。


    闹够了之后,她在我的床上坐定。


    “其实我爸真的改变了很多。”


    “就在你高烧之后?”


    “嗯。我觉得他还是惦记着我的。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毕竟,她父亲在我这里的印象可算不上怎么好。不仅是他对于邱晓的责骂和殴打,还有他对我和我父亲那种趾高气扬的态度。


    “其实我能理解你露出那样的表情是想说什么。不过我现在也渐渐理解他了,尤其是他问我还想不想去看妈妈的时候祈求的眼神。”


    “我好怀念我爸我妈都在家的时候啊……他们以前明明对我都很好的。在我很久远,很久远的印象里。”


    邱晓的父母与我的父亲不同,他们都是由小镇生养、在小镇长大的孩子。说起来,我们家这栋已经有些破旧的房子,连同房子前一小块院落,还是邱晓的母亲搬走之后空置下来的。


    在我父亲没到这里之前,他们就结婚了。两家人既是邻居,又是青梅竹马,于是一切便顺理成章。


    邱晓的父亲十分的爱着他这个自幼便陪伴在他左右的女孩子。他们一同走过小学、初中和高中生活,又一同走过了人生的前半程。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正是多雨的小镇迎来一个难得的朝阳的时候,他们便给她取名叫邱晓。


    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开出的爱情花朵,终于结出了它的果实。


    但很快,愈发贫困的生活让这朵鲜花凋零了。


    邱晓父亲家里生活本身也很拮据。当家里添了一户人口的时候,只是稍稍显得有些吃紧,但并没有什么艰难的无法度过的事情。但当家里再添一个孩子的时候,生活的重担便陡然重压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邱晓父亲愈发努力的在外工作,但仍旧改变不了入不敷出的情况。以前,他们一家两口人,一顿午饭可以吃三个菜;到他们一家三口的时候,一顿有时却连一个菜都供不上了。邱晓母亲家没办法帮他们任何忙,毕竟,他们家甚至更缺钱,连这栋破旧的房子都顾不上修。有时候漏雨,也只能是忍着而已。木工费、砌砖要用的钱,还要给工人开支,这对他们来说太过困难了。我们接手的便是这样一个残破的避风港。


    我突然发现,原来不仅是小镇外面的人缺钱,其实我们也很缺钱啊。


    就在这样的重担下,邱晓的父亲和母亲在飞速的变化着,变化到逐渐长大的邱晓逐渐认不出来的样子。


    她还能回忆起在她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左右,他们一家人在院子里烧烤的情形。她的母亲温柔的牵着她的手拧开水井的龙头,细致的给她清洗着她刚刚在院外玩的灰不溜秋的脸颊;父亲则坐在烧烤架前扇着扇子,安静地注视着炉子里逐渐稳定下来的火苗和烤的发红的木炭。那时候未曾下雨,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冲刷掉他们一家人贫穷但温暖的幸福。


    但真的没有吗?


    因为贫穷,她母亲开始尝试到小镇外去寻找出路。她父亲起初有些犹豫,后来还是任由她去了,但他并没有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想,他的女儿不能在最需要父母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在她身边啊。


    但很快,厄运便笼罩了这个走投无路的家庭。


    起初,是她的父亲联系不上她母亲。可以用到的所有手段都被他试了个遍,仍然未能寻得她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丝痕迹。他心烦意乱,甚至专门离开小镇跑了几百里地,从她母亲留下的地址上一点点推理,终于在一个大城市路口的角落处追上了她。


    但他们宛如陌生人。不如说,像两个世界的人。


    他和她只隔着一个红绿灯,路口的这边是将要拆迁的城中村,那边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雨点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他们的视线在朦胧的雨雾中相交,又很快泯灭。


    他想要越过马路跑到她的面前,拉住她的手。然而一辆卡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泼湿了他的裤腿。他才发觉对面的红灯已经亮起来了,亮的刺眼。


    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这样消失在雨中。没有回应,没有回音。


    从那时起,邱晓母亲便不怎么回家了。


    邱晓也再没看到过她父亲的一个笑脸。


    “我觉得他就是被打击的太多了,开始怀疑起人生,就越来越信仰那个不让祭司外嫁的神。他甚至觉得小镇就不应该和外面再有来往,只是因为外面那些高楼大厦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其实更多的,还是妈妈的离开让他感到失望甚至绝望了吧。”


    我从头至尾没有说话。


    她站起身来,我忽然大胆的向前迈出一步,踮起脚尖用力抱住她的肩膀。她的指尖顺势攀附到我的掌心,十指紧扣。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声,在敲打着我的灵魂。我也能理解她想要做一个文静的女孩子的真实含义了,其实她哪里是想要变得文静,只是想要像我一样有一个可以让她能够文静起来的家庭啊。


    可是我们家又怎么算得上是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呢。母亲的照片仍摆在客厅一角,被拆掉的房门还躺在院子里发霉。我想,我文静的性格或许也是因为这样颠簸向前的生活才养成的吧。


    为了不让她察觉我的波动,我只好很快松开了她的手。只是,我的脸依然有些红润,于是故意别过脸去,装作无事发生,关心在院里不知道忙着什么的父亲。


    “顾念,带着你姐姐出来。洗洗手,我把烧烤架子支起来了。”


    父亲擦了擦汗,直起他弯下去很深的腰,抬头望着天空。他脸上黑了一片,或许是被烟熏的,又或许是他用手套摆弄木炭时不小心抹上去的。


    缕缕浓烟从烧的通红的木炭里扩散开来,笼罩着院子的一片四四方方的天,模糊了我的视线。在我有限的感知里,父亲似乎笑了。父亲有过像这样热爱生活的时候吗?我指着窗外渐暗的天,玻璃的倒影上映出两个女孩的依偎在一起的动作。


    “不会下雨的,我们还要烧烤呢。家里又热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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