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的太阳,此刻正高悬在碧蓝如洗的天空。我目不转睛盯着那一抹沉静的红,即使觉得有些刺眼也不忍心将双手搭在眼睛上,哪怕只是遮住一丝光明。毫无疑问的,这将会是一个偶然放晴的日子,而整个镇子都将因为这样的偶然而沸腾起来了。
前段日子在神社同沐雨的交谈已经被我抛之脑后,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然回忆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时惊世骇俗的言论。因为父亲并没有对我谈起过什么,而自从那夜回家后就再也未曾见到过的沐雨也令我对她身份的好奇心一点点淡化,渐渐地,我也便忘却了沐雨当时描绘的画面。即使过去曾发生过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但这又和今天的好天气有什么关系呢?雨天是常有的事情,像今天这样晴朗的天空在这里可不多见。心中怀着一种因充盈的日光而被激发的活力,我再度恋恋不舍的回望即将被教学楼遮蔽的晴空,转头像鸟儿一样飞进了绿荫笼罩的校园。
“顾念?怎么这么慢,都等你好久了。快收拾东西出来,这么好的天气当然马上就要到外面去玩啊。”
“明明放学铃刚刚才结束吧。还有,你是不是趁着老师没注意就从教室里溜出来了?”
“才不是呢。见到这样晴朗的好天气,就是老师也不忍心压堂吧。或许老师也期待着早点下课呢。喂,你快点,让我总在你们班教室门口站着等你算什么啊。”
我胡乱的将几本摊在桌面上的书扫进书包里,斜挎上便推开椅子急匆匆地冲到门口。“抱歉,现在才出来。”
“我倒是没关系啦,”面前的女孩的脸上显出一种急迫的表情,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她急不可耐的心情不住地雀跃着:“但是不要耽误大好的晴天啊!快走吧,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事实上,她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要把将来时改成进行时而已。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教学楼的走廊里瞬间充斥着涌动的人流和嘈杂的呐喊。久违的天空,将学生们冲出学校拥抱自然的激情彻底点燃了。躁动的氛围从教室里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外面广阔的世界。楼道里挤满了人,正以蜗牛般前行的速度向楼梯口挪动着,时不时又有新的身影从我们身前或身后汇入,使得本就狭窄的过道更加混乱了。终于,在几次挤到墙角后,我十分不幸地用衣服的拉链刮走了展板上一张十分醒目的宣传单,但还没等我看清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内容,便不得不继续被人流裹挟着向前。
“你手上拿着一张什么东西?”好不容易冲出教学楼,女孩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手上的宣传单。
“刚才在人群里被扯下来的。”我走上前去摊开宣传单,展示给她看。金色的阳光洒满她的脸颊,她的头发也像被染成棕色一样闪闪发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这个已经无法令我更加熟悉的女生,此刻却正以一种全新的姿态站在我身前低下头去看宣传单上的字迹,眼眸中流转着飞速变化的色彩,反而显得有些文静了。
然而她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却完全不符合刚刚所营造出来的文静的氛围:她一下子伸手夺过我手中皱巴巴的纸,随便瞥了几眼又团成一团,随意的丢到书包里去了。
“原来是祭典的合唱通知啊。每年都有,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翻来覆去就是唱唱歌,真是无聊。”
“这是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传统啊。”
“传统就不能有些新意吗。如果神一直听人们唱同样的歌,也会感到困扰吧。难道它甘愿在毫无新意的歌声中接受人们不知道有几分真心的供奉吗?”
“喂,邱晓,小心神不高兴了下雨浇你。”
我一脸无奈的看着身前大胆肆意的女孩。这个从我幼时起便在我身边的玩伴一如既往的显示着她过分的活力。或许是同她父母关系不怎么好的关系吧,从小学起她便显示出了叛逆的一面:譬如在十分相信神明的小镇里对神没有一点的尊重,没有同父母去过一次神社的参拜,面对任何的传说都不屑一顾等等。在小镇环境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即使是十分幼小的孩子都对我们所供奉的神明怀有敬畏之心,从来没有像她这样大胆的对神宣泄自己的不满、表示自己的不敬。
“好啦好啦,我知道的,你们这些人。我们快走吧,你看,她们在那棵槐树下等着我们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棵已经开满白花的高大的树下,正站着几个人影。和煦的春风轻轻的撩动着我们的头发,从远处传递来一阵清馨的芳香。我们愈发靠近,香气便愈浓烈,清甜的气息融化在温暖的空气里,先前渺小的人影也随之愈发清晰。阳光透过花的间隙,使春意捎带上一点热情的意味。
“喂,你们快来。”
最先朝我们招手的,是正在踮着脚摘槐花的春和。她将手上的槐花随意的撕开丢进嘴里,含糊不清的对刚刚赶到这里的我们说:
“我好久没看见过开的这样茂盛的槐花了,之前一直下雨,这棵树总是刚刚开出几朵就被雨打落了。你们也尝尝呀,很甜的。”
更加促急的风吹了过来。树叶沙沙的响动着,往天空中肆意抛洒着洁白的槐花瓣。我看着笑得像槐花一样的春和、努力掐住她能够到的最高的一朵槐花的邱晓,以及放下小说从树下站起缓缓走来的温凛,心想时间要是能够定格在这一刻有多好。
“于是,我就跑到了学校的图书馆里随便翻找着些什么。”春和一脸神秘的招招手让我们凑过去,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
一本破旧的老书被她从书包的一角抖落出来,摊开在柔软的草坪上。
“温凛,其他人没有什么反应也就算了,可是你倒是捧个场嘛。你不是最喜欢看小说嘛。”面对其他几个人的无动于衷,春和撅了撅嘴,露出一副不满的神情,晃了晃温凛的肩膀,后者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很好奇里面写了什么呀。”
可是,这本能够被称得上是书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能够叫人想要翻开的**。封面仅有的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整本书像是被水泡过一样皱巴巴的,一副快要支撑不住,马上就会散成一堆无用的废纸一样。
春和仍兴致勃勃,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打击。
“别看它外表这么破烂,里面可是记载着这所学校以前的事情哦!换言之,这是一本校史啊。难道你们不好奇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
“哦,让我看看!”
春和的发言引起了邱晓极大的兴趣。她迫不及待的翻开褶皱的封面,又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原来,这本书真的快要散架了。以行动力著称的她很快就翻完了这本不算太厚的书,然而她的眉头在看完后皱的更厉害了。
“什么嘛。这是校园幻想故事吧。”
她指着被她还给春和的那本已经合上的书,不满的下了一个结论。忽然,她又示意春和把书翻开到某页,然后指着上面的文字念了出来:
“……上代祭司的离开或许是正确的,又或许是错误的。但现在去讨论这个问题,或许已经没有意义了。人们都认为是她决定与外乡人结婚,不再侍奉神明引发了神的不满从而降下了让暴雨淹没小镇的惩罚,但我并不认为是这样。上代在离开前曾经告诉过我,她询问过神的意见,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而从我当上祭司以后,也曾无数次期待神的旨意,却一样没有结果。这样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神明大人的存在。或许只是偶然的天气现象吧。”
“但当我一天从神社中的古训‘以愿结雨’中忽然想通了什么的时候,再去改变小镇的想法已经晚了。这件事情太过荒谬,但我坚持认为这是正确的,只是处在流离失所中的大家是不会听进去的。上代待人很温和,如同沐家自古的传统一样,或许只有强烈的心愿,才能得到神的回应吧。可我已经不敢再去试错了。”
“为了弥补上代在人们心中的罪过,我开始决定带着小镇上的人们一起把小镇恢复到之前的样子。这座学校便是这样重新建立起来的。只是,我心中所想要验证的东西,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我在想,我们的神明是不是只会……”
“后面几页都被水泡发的看不清晰了。”温凛翻看着后面的内容,推了推快要滑落的眼镜。“我们的神明只会什么呢?居然会因为书的年代和质量在这种事情上困扰着大家,真是太不应该了。我很想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啊。”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校史。”
邱晓撇了撇嘴,一下子摊在草坪上,抓了抓散开的头发望向被槐树遮挡的天空。
“这剧情简直无聊到极致,怎么可能因为祭司要结婚就惹怒了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
“对神明要有敬畏哦,我们可是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孩子啊。”春和笑眯眯的拍了拍邱晓的手。“你们难道不对这本书中讲述的事情感兴趣吗?我们去神社问一问吧,说不定能够知道更多的东西呢。”
我则早已在一旁发愣。并非这故事不合我的心意,只是我觉得它与先前我从沐雨,那个少女祭司,我母亲的妹妹所说的内容过于相似了,甚至像是对一件事情的相互补充似的。那日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清香的茶水和狂躁的雨混合起来击打着我的回忆,一点一点的把我带回了那个泥泞的、浑身湿透的日子里。
将我拉回现实的是邱晓。
“喂,你发什么愣呢?大家都同意去神社一趟了,就差你一个人了。”
“啊,好……我去。”
等等,她说的是什么?
“你也要去神社?你不是从来都不愿意去的吗?”
邱晓沉默了一会儿。一朵槐花飘落到她的头顶,她怔怔地看着我,示意我替她掸去那一抹洁白。少女的体温和槐花的芳香一并冲击着我的脑海,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眼中不知何时已含着些许晶莹。那样的眼睛,我似乎曾经见到过一次。
远处飘过一个影子,区别于高一更加精致的应考生校服格外显眼。那天已经模糊的身影和已经忘却的话语,又一次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恍然,原来沐雨是高三的学生,只比我大两年级啊。没等我再去想别的,邱晓幽幽的话语传入我的耳朵里。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捡到的那只猫吗?”
邱晓小时候十分叛逆。明明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却比大多数男孩子还要疯。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的足球打碎我家的玻璃、闯进我的卧室的时候。
哗啦一声,当我在书桌旁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时,远远便听见她不太真切的声音。
“喂,你没事吧,受伤了没有?”
随后,一个绑着发带、穿着运动汗衫的女孩子就这么飞一般闯进了我的视线。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她皱着眉头努力踮脚把头从窗户处探进屋子里,伸手指了指飞进屋子里的足球,又朝我嘻嘻一笑。
“那个,给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眼里却已经翻涌着热泪,一下子变得通红。她见到我的样子,也不知所措起来,声音虽然很强势,但音量已经弱了几分。
“喂,你哭什么……大不了我陪你钱就是了,把球给我呀。”
“我怕……”
满地的碎玻璃混在一起,我颤抖着指着摇摇头。
“哈?你不会怕这么一点玻璃渣子吧。算了算了,谁叫我倒霉。”
之后,便发生了我脑海中永远抹不掉的一幕:她双手撑着高墙,灵巧的避着玻璃的残骸,幼小的身躯径直一跃翻进了我的屋子里,又躲开我的阻拦,抱住足球又翻了出去,一溜烟只剩下一个愈行愈远的影子。
“喂!你怎么跑了……”
“我叫邱晓,就住你隔壁——”
这是我那一次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第二天,她的父亲找上门来,领着她一起。她显得有些烦躁,在父亲同她父亲交谈的时候,悄悄地想要跑出门去。
这回,我成功叫住了她。因为我用身体堵住了门,而玄关也并没有窗户让她可以翻。良久,她低下了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做出一副任我摆布无可奈何的模样。
“你好厉害啊,明明和我一样高却能够那么容易的从窗户翻出去。为什么要跑呢,我不会在意你砸窗户的。”
“因为我还想继续玩啊。如果留在你家昨天就玩不了了,还要被我爸骂一顿。”
她真诚的回答令我无言以对,尤其是她那双真诚的眼睛看着我时。
“我已经算计好了,今天我上午来你家,下午还可以偷偷出去玩。要不然我上午也是要写作业的。至于今天的作业,晚上随便写写就好了。反正我爸也不怎么管我,对我不是冷眼就是无缘无故的骂我。”
“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她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为什么和家人关系是这样的?”我小心翼翼的问出我的想法。
“我妈本来不愿意生下我的,是我爸执意要让我出生。当时他们还是学生,因为这个,学校把他们两个都退学了,本来特别恩爱的两个人很快就被柴米油盐困住了脚步,再加上我出生以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差,都很相信神明的他们就觉得我是那个神派来惩罚他们的,于是就愈发看我不顺眼,觉得我是这个家里的累赘。我能怎么办……”
说到这里,她故作坚强的撩了撩挡在眼前的头发。她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我看见她泛红的眼角。
“我就如他们所愿呗。我就要随心所欲的让他们头疼。”
少女赌气式的话语徘徊在我耳边。我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半晌才喃喃的开口。
“那,你能做我朋友吗?”
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肢体也开始不协调,疯狂的眨着眼睛,双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好。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又拽拽衣角,最后木讷的点了点头。
“……随你便!”
我有点想笑。她这么做,其实也很可爱啊。
这时,她的父亲从客厅出来到这里去,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鼻子出气重重的哼了一声,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跟这些被神厌恶的人在一起。”
邱晓怒视着他逐渐一摇一摆远去的背影,忽然远远听他讲出这样一句话:“喂,你可不要跟这家人玩,本身就不被神眷顾着,还要找个外乡人生的孩子当朋友,到时候死了我可不会管你的。”
看着身旁暴跳如雷的邱晓,我隐隐约约感受到不知何时从身后走出来的父亲身上泄露出的压力和疲倦。他看着邱晓的神情,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顿住想要收回去。
可邱晓一下子拉住他的手狠狠按在自己的头发上,又冲我大声嚷道:
“喂,听好了,我叫邱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宣言如同洪钟般响亮。
回复很快从父亲的嘴里传出。
“这孩子叫顾念哦。”
名为邱晓的女孩子很快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态度闯进了我的生活。她不知从何而来的行动力,驱使着从未与同龄人有过多交往的我开始尝试更多的同除了父亲以外的人说话。
“……呀,连对飞过来的足球都这么害怕,又不会砸到你,真是的。为什么这样胆小呢?”
“……喏,我买了两根雪糕,一根橙子味的,一根葡萄味的,你要吃哪一个?”
“……哈?你说你随便哪个都可以?那怎么能行,你挑一个呀。不是吧,你是有选择困难症吗?”
“你到底是几班的啊,难不成你从学校里蒸发了,为什么我到处问别人他们都说不清楚有你这样一个人呢。”
“你到底有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玩过啊,怎么连带着足球跑都不会啊……”
诸如这样的对话,时不时的在小学放学的下午或休息日的片段里发生。即使我们并不同班,也不影响她一下课便精准而快速的定位到我的身影。渐渐的,她领我到了一个我从未探索过的广阔的世界里去。即使再没有另外的朋友,我依然度过了一段因为有她的存在而还算温馨的童年时光。
进入高中后,我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不爱和别人说话。这样与生俱来的习惯,或许遗传了父亲的沉默寡言。毕竟,在我印象中,父亲从未多说过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也鲜少有父亲的朋友到家中来访。而邱晓则完全不同,活力四射的她很快变成了众人的中心、班级的宠儿,即使我们高中仍不同班,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大名顺着同学们的议论传到我的耳朵里。
“喂,温凛。别看你那书了,赏本小姐个脸把头抬起来。对,你看,旁边这个扭扭捏捏的人是我从小到大都一起玩的朋友。她很漂亮吧,我感觉短发真的是太适合她了……诶?真是的,你躲什么啊,回来!”
邱晓把羞的脸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的我强行从楼道的角落里拉回到众人视线的焦点。
“她是我的!”
什么啊。我低着头,心里已经在滴血了。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是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生来理应接受众人的朝见,而我只是一颗环绕在月亮周围当作陪衬的星星,不得不承担着不属于我的那份目光。她究竟把我当作什么啊。是和她父亲怄气的一时兴起,还是单纯把我当作了她可以肆意蹂躏的玩偶……她刚才说的话简直糟透了……脑海中的片段一幕幕飞速的闪过,等我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溢满晶莹的泪花。
——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因何而哭泣。只是感到莫名的委屈吗?但她想要带我从个人封闭的孤岛里逃离出来,我本应该是十分感激她的。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在学校里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会有同学在注意到我后惊诧的开口说“原来我们班还有这样一个同学啊”之类的话。只是,她过于耀眼的光芒,仿佛我永远也触碰不到的珍宝,刺痛着我的心。
但她俯下了身子。一改往日的骄纵。
“好啦好啦,你怎么又哭啦?真是搞不懂你。脸这么红啊。”
她的眼眸一下子和我雾蒙蒙的眼睛相对了。原本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女孩子,此刻正和我处于平视的位置。她伸出双手,轻轻附在我不算很长的头发上,一点一点捋顺着。忽然,她跳起来朝四周看热闹的同学大声嚷着:“喂,你们看够了没有?散了散了!”
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只留下几个将要渐渐熟络起来的女孩子。
一个梳着披肩发的女孩子跑出隔壁班的教室递过来一杯水,邱晓回以她一个上道的眼神。——说来惭愧,我甚至连班里同学的名字都记不清楚,当然不会知道其他班都有谁了。我接过水杯,手心微微颤抖,思来想去还是嗫嚅着问出了那个问题:
“邱晓,是不是因为你父亲不允许你和我玩,你才这么对我的……”
“怎么可能?我爸是很混蛋没错啦,但是他才不是决定我和谁交朋友的理由呢。你知道吗,当时我从你家窗户那一探头,看见一脸颓废和无奈的表情的你的时候,当时我就觉得这女孩儿真是太可爱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居然为了安慰我居然主动提出要和我做朋友,当时我都愣住了。怎么样,等我再找到你的时候,发现你真像一个任由别人摆弄的玩偶。这怎么可以呢,我认定的朋友当然就要和我一样享受高中生活的快乐啊。”
意料之外的回应。
“所以还是玩偶吗……”
良久,我止住眼泪,幽幽的看着因长久没有回应而变得惊慌失措的邱晓。看着她再一次兵荒马乱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笑意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就是这样的人,排除万难带我走出一个人孤零零的世界啊。
“谢谢。”
再没有比这两个字能够更让她欢呼雀跃的东西了。她一把拢住我和刚刚给我递水的那个女孩子,不忘伸脚轻轻踢了踢面前拿着书的眼镜少女。
“喂,春和、温凛,我们几个跟她一起去操场踢球吧!”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先前她一脸不情愿地说“随你便”的时候,原来是装出来的吗?
彼时正是一个还算晴朗的天空。太阳虽没有露面,然而阴云也并不密布,隐隐有阳光穿过云层,撕成一条一条抛撒下来,拽落到地面上去。操场上肆意的笑声、奔跑的脚步声一浪高过一浪。刚刚入学的秋日里,已经溢满因熟络起来的友谊而结成的果实的芳香。
“顾念!别坐在这里守着书包了,一起来玩。”
邱晓不由分说掐了掐我因嘴里塞着年糕而微微鼓起来的脸颊。我胡乱的将嘴里的一团咽下,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已经被整整糊上,只得胡乱比划一通。
可能是我的动作过于滑稽,围上来的三人竟同时笑起来,笑声瞬间环绕在我周围。
“你这么喜欢年糕啊?这个年糕和神社里面做的年糕好像啊,都是紫色的皮和豆沙的馅。”
春和好奇地瞧着我书包里父亲码放的整整齐齐的一盒年糕。是吗,我先前虽然也同父亲去过几次神社,却从来不记得有过相似的年糕。只记得这年糕是从我小时候起便经常能看到父亲在做了。我又想到,父亲和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在神社久留过,每次到那里时都和别家不同,只是匆匆的参观一下就回家了。
没等我想到更多,邱晓便打断了我的回忆。
“年糕?顾念,你名字里也有个念字,要不就叫你年糕吧。”
邱晓再度揉了揉我的头发。明明她的头发比我更长,也更柔顺嘛。还有,年糕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令人羞耻了。想到这里,我赌气似的伸出手揉了回去,却忘了手上还带着一点年糕的馅。她的马尾一下子被我弄乱了,头发上面隐约还能看到一点豆沙的痕迹。我伸出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再也不敢动了。为什么我会这么做呢?我的理智竟一下子在冲动的怂恿下蒸发殆尽了。
然而她却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从容。
“不喜欢啊?那叫你念念?糕糕?怎么样,我觉得这个名字可爱极了。”
她挽起我僵在空中的手,假装捋顺被我弄乱的头发,顺便抖落掉头发上的几点红色。她的笑意依旧,完全没有任何生气的表情。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睛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几缕阳光点缀着她高高的马尾。
我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立刻像拨浪鼓一样摇头。谁会明白此时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大家!来玩足球吧!小凛,传球!”春和兴奋的示意在一旁抱着足球、推着眼镜默默看着我们的温凛。闻言,她轻轻放下足球,以一种十分沉稳的语气向我们发出了类似宣言一样富有气势的话语。
“春和,传给你了。”
温凛真不愧对她眼镜少女的身份。她踢球的姿势和角度像是用公式计算好了那样优美,使她整个人看上去不是在踢足球,而是在传递圣火之类的东西。然而,传说中这样的少女往往会有另一种属性——运动废。虽然同样没有运动细胞的我似乎没有资格评价眼前沉着到过分的少女,但一道绚丽的弧线划过操场半周,越过我和邱晓头顶,朝着春和的反方向飞走后,精准的落在了我们几个人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方——校长办公室后的花坛。这样的成果,足以证实我的担忧并不为过,并且已经发生了。
“而且发生过不止一次。”
邱晓平静的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语。既然这样,你们还敢让她传球啊?
“糟糕的是,这回掉进去的是那片被栅栏围起来的花坛。那里好像只有一个小门供校长和老师们开会的时候进出,现在估计是被锁起来的。我们怎么进去拿呢?”
春和安慰着垂头丧气的温凛,指了指花坛附近一圈已经生锈的围栏。
“这有什么,我爬过去不就好了?”
邱晓甩掉我们,跃跃欲试地独自飞奔到花坛周围就要翻越栅栏。等我们好不容易拖着书包和别的东西集合后,就见她揉着通红的额头悻悻地退了回来。
“太高了,翻不过去……”
“原来也有小邱姐翻不过去的东西啊。”
温凛一本正经的吐槽着。小邱姐是什么称呼啊。我的思维不知不觉被带偏到了别的地方去,就听见邱晓绝望的高呼。
“连侧着身子都钻不进去,这栅栏设置的得有多窄啊。是为了防备学生暴动吗?难不成学校以前发生过冲击校长室事件?”
“别瞎猜了,还是想想怎么把足球拿出来吧。”
“光靠我们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吧。即使翻过去了,可我们又该怎么回来呢?栅栏外面可以借力的东西有很多,可里面就只有很低的灌木丛了。”
邱晓又坐在了地上。半天的折腾已经让她的精力释放掉大半。
“如果里面有什么东西能把球推过来让我够到就好了。”
“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嘛。”
“怎么没有?我跟你说呀,我之前就碰到过……”
正在这时,一声细微的猫叫横插入我们无意义的对话中。
“猫?你们过来看,是一只猫。”
几人的目光顿时都被一只缓缓从灌木丛里走出来的猫吸引了。这只猫与其他平日里偶尔看到的野猫并无不同,只是有一条腿看起来似乎是跛的,这使它虽然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很高贵,却仍是一瘸一拐的模样。
见到那只猫,邱晓立刻兴奋起来:“喂,你能帮我们把球推过来吗?”
和一只猫说话,亏她能够想得出来。
和我预料的一样,那只高贵的猫完全没有理睬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向前慢悠悠的走着。邱晓有些气恼,拍了拍我的书包:“你吃不吃年糕?你帮我们把球推过来,我就给你年糕吃。”说着便要真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脑回路啊。
可听了她的话,不知怎么的,那只猫竟然真的顿住了。仿佛在思考邱晓说话的可信度似的,它呆在那里作静止状,片刻后竟慢慢从花坛里一点点跳到栅栏下的石墙上,迈步走到邱晓旁边——准确的是邱晓旁边我的书包上,趴在上面再也不肯挪动一步了。有第一次见到陌生人就这么亲近的猫吗?
“诶?你怎么就这么过来了,我的球你还没帮我捡呢……”
无视邱晓对猫作示威状的拳头,我靠近那只猫细细打量起来。这样一看,便发现这只猫腿上带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血已经凝固,血迹将它周围的毛发都染成了深红色。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众人跟随我的视线,也看见了这只猫的惨状。大家都沉默下去,再没有人管足球的事情。半晌,我弱弱的问出一句。
“这只猫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
四周变得一片沉寂。天空也已褪去亮色,点点乌黑的墨迹翻涌着攀缘上大块大块的云。
终于,寂静的氛围被邱晓的动作打破了。她抱起我的书包,拽着我的手,用坚定的眼神对我说:
“走。跟我回家。”
身为一个女孩子,被另一个女孩子强势的牵着手,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并不知道。像今天这样许多次的新鲜感,都是面前的女孩子给我的。在此之前,这样的世界对我来说,如同隔海相望,太过虚幻,太过遥远。
而在我前面拉着我一同奔跑的女孩,另一只手还抱着我很沉的书包和包上似乎不是很沉的猫。
天空彻底暗淡下去了。空气里传来丝丝雨水的气息,却迟迟不见雨的身影。我就这样和她手牵着手,一同奔跑在长长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石板路上。秋天在黄昏里隐去了它的身形,但路旁结满了果子的树木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令人沉醉的芳香。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邱晓那样有着与生俱来的体育天赋。像现在这样气喘吁吁的我,不得不叫她停下来陪我歇歇脚。
“等,等一下。我真的跑不动了……”
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嬉笑和打趣,当我好不容易平静下呼吸,双腿支撑起胳膊时,抬头只看见一个在前面转过身来坚定而伟岸的身影。她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几乎快要把我整个人都拢进去。
她的表情是我未曾见过的忧虑。
她随我一并蹲下身来,那只猫闻声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刮花了上面隐约的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的视线不自觉的偏离她,望向她身后愈发阴沉灰暗的天空。她叹了口气,一股温热的气流掠过我的耳朵,撩动起刘海一旁斜翘的几根孤零零的发丝。
我于是不得不又将视线挪回到她本身。虽然四周并无镜子供我查看,但我知道,我的脸颊一定变得彤红,轻微的热意在脑海中翻涌而起。
她举了举那只已经有些显得发蔫的猫。
“如果真的把它独自留在外面的话,会没命的。还有谁来管他呢。”
那只猫配合的叫了一声,只是声音已经细微得快听不见了,与先前我见它在花坛里的模样判若两猫。我咬牙点头,借着她胳膊的力又站起身来。
“我也希望,它能好起来。”
没有夕阳的黄昏里,两个女孩抱着一只猫,在为着没有约定的心愿肆意奔跑。
如果猫也能像我们一样思考的话,会不会为我们单纯的愿望所感动呢?
直到邱晓家门口,我依旧胡乱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那个神采奕奕的她终于恢复了一点往日的活力,卸下书包抛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后,用空出来的手拍着我的头。
“我说你啊,怎么这么不禁用。才跑了多远就喘成这个样子。”
我并不想多说什么,——实际上,我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不复存在了。正当我要上前敲响邱晓家的大门时,她却一把将我拽到旁边去,摇了摇头,用气音悄声道:“不能走正门,我带你直接到我屋子里去。”
不能走正门?
我忽然想到她同我见面时她父亲激烈的反应,心下恍然,于是点了点头,看她灵巧的从院子外长满野草的巷子里踏出一条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径来,又示意我背上书包,朝我招了招手。
但直到我被她领进深巷里,也未发现有什么隐藏在巷子里的小门让我们到屋子去。当我还在纳闷时,却看见她从墙外打开一扇窗,双腿借着盘桓的树枝,一脚登在窗户和墙交汇的缝隙里,三两步便从敞开的窗户处翻了进去。紧接着,一盏橘黄色的暖灯便照亮了这一片狭窄的世界。
记忆在脑海深处被唤醒。看来,小时候的她那样轻车熟路的翻窗户,原因也就在这里了。看着她消失又从窗户处重新探出的脑袋,我有些犯难。但当她拽住我的胳膊指挥我向上爬的时候,我便再也没有空闲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了:眼前只剩下越来越近的窗沿和她忽闪的睫毛下迫近的眼睛。就在我好不容易半个身子探进窗户里时,她一下子托住我的腰,直接把我拽了进去。没等我发出惊呼,就被她飞快的捂住了嘴。
“小点声,我爸应该在外面呢。也不知道我妈回来了没有。”
邱晓抽空梳着头发——我实在佩服她忙里偷闲、不慌不乱的本事。她解开辫绳咬在嘴里,双手摆弄着已经散开的马尾,用眼神示意我抱着书包和趴在书包上的猫坐到床上去,又利落的边走着边踢掉运动鞋,只穿着袜子在屋子里来回的翻找着什么。终于,在一阵被有意克制的翻箱倒柜声后,她拿着一只精致的小药箱坐回了我身旁。
“你别不穿鞋啊。着凉了怎么办,现在已经很冷了。”
我看着外面翻涌着阴云的天空,心里盘算着还能否回家的事情。秋天的凉意已经明晰的显现出来了,尤其是当它带着水汽的时候。四周隐隐有些潮湿,我烦闷的理了理被汗水打湿而粘连在一起的头发,转头便看见邱晓在给那只受了很严重的伤的猫涂药。
那只猫气若游丝的叫着,也不闹腾,只是温顺的蹭着她在猫身上折腾的灵巧的手。那手法分明已经是很熟练的样子,红药水总能精准的控制用量,绷带缠绕的圈数也刚刚好。她是不是经常做这样的事情啊?
在一旁插不上手的我,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逛。不敢问她是不是经常受伤,我想了想,还是换了一个问题:
“这只猫是不是和你很熟啊?我还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见陌生人就这么亲近的猫呢。”
邱晓闻言,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但我分明看见她微微愣神了几秒。就在这为不可察的时间过后,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
“这只猫,我认识它已经很久了。”
接着,她向我讲述了一个有关同病相怜的故事。
幼时的邱晓,忘记了什么原因,只是又一次被赶出了家门。
她的父亲怒视着她的背影,大声嚷道:“这么不让人省心,当时就不应该把你生出来!”而后又恶狠狠的念叨着什么。因为她已经走远了,所以并没有听清,只知道是诸如“神啊,请宽恕我”之类的呓语。
这一回,邱晓决定走的再远一点。至少是天黑前回不去家的那种程度。虽然理智上她知道在外过夜并不十分安全,但她仍这样做了,没有一点犹豫。她就这样漫无目的的朝着任何一个能够远离那栋房子的方向走着。
直到天色渐渐灰暗下去,面前出现一栋陌生而高大的建筑,她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镇上的高中附近。天气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她开始担忧如何熬过那个幽寂的夜。
正在这时,她见到令她无比愤慨的一幕。
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猫叫,而后响起的是一个苍老的呵斥声:“怎么三番五次看见你偷偷溜进来?这里没有让你待的地方,滚出去!”
随后,一道黄光伴着渐浓的夜色划过她的视线,坠落在她身前茂密的草丛里。原来,那老人竟直接把猫从学校里丢了出来。老人并没有注意到邱晓当时幼小的身影,——或许也不在意她。他颤颤悠悠的,径直回了屋。
当邱晓靠近并捡起那团脏兮兮的黄色时,看到的便是一只十分瘦弱的小猫。像她一样的无助,像她一样无依无靠,流落在无人问津的夜色里。邱晓的心灵强烈的震荡起来了,她试图从面前这个可怜的生物中寻找到一丝共鸣,而她成功做到了。
雨突然下起来了,下得很急,仿佛被人用一盆水泼了个透心凉一样。邱晓哪里也没有去,她就站在大雨中心,手中还护着那只她刚刚发现的同她一样可怜的生命。
她的心中,愿望在黑夜里萌发出了嫩芽,潜滋暗长。
“你见到过没有愿望的人吗?我觉得我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从我妈逐渐不怎么回家以后,他就整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只知道拿我发泄他心中的不满。他好像对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生都失去了激情,只是机械的不自觉的活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寄托在小镇上的那个神上,觉得是神惩罚了他们,并且还要惩罚这个世界。他一边痛苦的恨着神,一边又祈求得到神的回应宽恕他的罪过。”
邱晓拍了拍已经包扎好的小猫的脑袋。小猫显得很是惬意,挥了挥它的前爪示意。但几乎是马上的,它忽然拱起背来,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吓了一跳的同时还有面对着邱晓后面卧室门的我。随着嘎吱的声响,那扇锈迹斑斑的木板门的转轴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而后从里面无尽的黑暗处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你,怎么带她回了咱们家?”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四周的空气变得稀薄,令人喘不过气来。鸦雀无声的氛围里,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离开这里。”
良久,四个字沉重地敲击着我的心房,使我瞬间坠入深渊。
邱晓忽然伸出胳膊,按住了我想要起身的肩膀。她转过头去,看着她父亲的眼睛,忽然一字一顿的念着,好像在宣布她的独立宣言:
“我、走。”
说罢,她的眼里已布满猩红的血丝,滚烫的泪珠充斥着她的眼眶。她抱起猫,抛下了一切,光着脚便侧过她父亲的身躯跑出了门。
我咬了咬牙,看着她渐渐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又看看已经有雨点划过的窗户,对着面前高大的身影鞠了一躬,也跟着跑了出去。
仿佛算准了时机一样,就在我刚刚跨越玄关的时候,雨点便像不要钱的豆子一样稀里哗啦的朝我猛烈的砸了过来,只叫我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在已经织成帷幕的雨中寻到她渺小的踪迹。
“邱晓,你回来啊,雨下的这么大……”
雨连成了线,仿佛真的在织起一张网,网住面前渺小的她和更加渺小的我,借此来嘲讽我们愿望的渺小和我的无能为力。我想要强势的把她往房檐下拽,她却像钉在了雨中,丝毫没有动弹一步的意思。
我终于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有更大一点的力气,和更坚定一点的决心。但此时的我,却选择了只是陪她一同站在雨中,静静地,仿佛两个亘古的雕塑。
猫,最终也还是没能挺过去。
是因为淋雨和感染加速了它生命的进程吗?我永远也不敢再往下想哪怕多一点点。
邱晓只是沉默着。她的愿望也许也随着冰冷的雨冲刷殆尽了吧。
但总归,她的愿望还没有被消磨殆尽。那天以后,她的父亲稍稍缓和了对她的态度——或许是用她高烧不退换来的。
但这些回忆只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事情。等我的意识回到现实世界里时,眼前还是那个一脸阳光明媚的邱晓和兴致勃勃的其他两人。我叹了口气,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担忧,揭过了这件并不愉快的过往。
我于是从书包里再掏出一盒年糕来,分给大家吃了。午后的阳光温柔的洒落在每个人的脸上,邱晓尤其怀念的瞧着那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亮的几抹紫色,边嚼着嘴里的东西边模糊不清的念叨着,“果然还是要叫你念念啊。”
“顾念。上次别过已经很久了吧,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我也可以叫你念念吗?”
一句温和而又不容置疑的问候插入了我们的对话。抬头一看,是刚才我在别处远远瞧见她背影的人。这个辈分比我大的高三生,正穿着与我们相似的校服,和她那日夜里祭司袍的装束逐渐在我的脑海里重合。
“啊,沐雨大人!”
“祭司大人和顾念认识吗?”
春和一脸恭敬地向沐雨示意,温凛则好奇的在一旁发问。
她们并不知晓我母亲的身份,自然也就无从得知我与神社的渊源了。事实上,我本人对此都是一知半解,稀里糊涂的。
话说,沐雨竟然在高中校园里也如此被人熟知吗?
“沐雨大人,您来的正巧。我们刚好决定几个人要一同去神社呢。”
“是吗,神社会欢迎你们的。我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
说罢,沐雨伸出一只手去,越过几人径直朝没剩下几块年糕的盒子摸去,直到抓住一个,优雅的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朝我做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你父亲的手艺,便是我也不能及了。”
随后,她便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顾念顾念,你怎么和沐雨这么亲近啊?”
“她很出名吗?”
“那当然了!沐雨大人可是神社的祭司啊。她本人又那么温柔,老师和同学们都或多或少的受到过她的照顾,真的像传说中能够实现愿望的神一样呢。或许她就是神在世间的代言人吧。”
“神能够实现人的愿望吗?”
“我父亲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这是我们这个小镇得以存续下去的秘密。”
春和向我们讲述了许多她所知道的故事,包括祭司是能够沟通人和神明的,以及神的恩泽化作雨滋润了小镇之类的内容。我的记忆随着她的描绘,越来越明晰了。
唯有邱晓,一言不发的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随着呼吸的起伏一颤一颤的,摩挲着我的脸颊,使我不得不很快注意到她的情绪。
“我还是觉得,人的愿望就是靠自己实现的。如果真的有神,下那么多雨干什么。”
良久,她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捋顺着她低落下去的头发。
我的心里也在不由自主地思考这个问题。邱晓似乎一直有个未能实现的愿望,或许同她的父母有关吧。如果向神祈求就能实现的话,那么她的努力又算作什么呢?如果真的像讲述的那样,是神回应了人们的祈愿使小镇充满了雨的气息,那么接踵而至的暴雨,或许是对人们无休止的愿望的惩罚吧。
一句沐雨曾经向我提到的话,被我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
“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
没有时间去想更多,几人已经起身决定出发了。
因为我们更多的闲谈和消磨时间,此时已经迫近黄昏,只不过因为尚未进入深秋,太阳还高悬在天空中,无法让人轻易察觉罢了。出了校园,一行人径直向山中走去。
但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我们中间还从未有人自己到神社去参拜过,因而谁也不清楚具体的路是怎么走的,只是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现在,这种印象在随着我们的逐渐深入时快速消失殆尽,直到我们一脸茫然的围坐在一颗参天的古木下,向着更远的山林里眺望着无处可寻的道路。
春和有些无措。
“这下糟了,还有谁记得这段路要怎么走吗?”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
太阳的影子渐渐斜了,连带着我们的影子一起在地上被投射的很长很长。温凛拧开水杯的瓶盖向里面探视,给了我们一点在迷茫中的宽慰。
“水还是有很多的。至少在我们找到路前不会被喝光。”
“可是到哪里去找路啊。”
又是半晌的沉默。
邱晓有些烦躁的揪着土地上快要枯萎的野草。忽然,她跳起来说要一个人去找路,让我们在这棵树下等她。的确,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这棵树在林子里算得上突出,而我们几个人又不能走散。邱晓是几个女孩子里最擅长运动的,虽然让她独自一人去探路有些令我们担忧,但最终几个人还是同意了她的离去。
离别的场景颇有一种壮士送行的雄壮感。
温凛把她水杯中的水一大半倒进邱晓的水壶里,春和郑重地拍着她的肩,给她捋顺微微翘起的衣领。我则在书包里翻出又一盒年糕来,心下想着“什么时候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糕”,用细线将盒子系紧后塞到邱晓的挎包里。那里面空间本来就小,又被填充的鼓鼓囊囊的,马上就要再也塞不进去任何东西了。
“喂,你们搞成这样是觉得我要去出征打仗了吧。干嘛整的这么隆重。”邱晓一脸的没好气。夺过我手上的挎包,想了想又趁机摸了摸我的头发。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我的头发?明明她的高马尾更显得她的青春活力来着。
“念念,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你。你们就等着我单枪匹马去也,从林子里披荆斩棘杀出个腥风血雨来……”
她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说完,她便像一个森林里神出鬼没的精灵,一下子跳进茂密的草丛里就消失不见,留下一点枯草被摧残的土地。
一阵温和的风带着夕阳的余晖从耳畔拂过。那是黄昏宣告它正式的到来了。古老的树下,围坐着三个暂时被世界遗忘在角落里的孩子。
时间缓慢的在我们身边流淌着。空气里被阳光反射的浮尘,安静的在天际中漂浮着,偶尔聚拢成一群,又很快被风吹散开来,不见了踪影。
春和揪了一朵我看不出名字的花,别在发卡处固定好。
“既然干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我们在等她回来的时候聊聊天吧。顾念,你和邱晓是怎么认识的,当时她把你介绍给我们的时候,可是废了很大的心思呢。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对待一个人那么上心过。”
我的脸颊上立刻飞起了两片彤红的云霞。旧的认识在一瞬间被打破了。
春和自顾自地发表着她的猜想。
“可能她在你身上看到了她自己愿望的影子吧。别看她这么好动,我们都觉得,她内心里其实很想要做一个文静的女孩子来着。而且她也曾承认这一点。”
新的认识带来的冲击却比旧的印象大得多。我完全无法想象邱晓文静起来是什么样子。如果说现在忽然下一场大雨,或者面前忽然出现除了我们一行人之外的其他人,可信度或许也比春和刚才说的话要高一点。
温凛推了推眼镜,抑制住她想要拿起书包里的一本小说的念头。
“你一定很惊讶吧。她其实很羡慕你的。邱晓父亲的性格实在是太糟糕了,动不动就和她打架,也养成了她很暴躁的性子。虽然总是有些冲动,但她待人却很友善呢。她内心里其实是想和她父亲心平气和的说话吧。她母亲总是不回家,因此她才会羡慕有着相似背景下却有一个很负责的父亲的你。”
温凛忽然顿住,随后对我说了声抱歉。我当然明白她所指的是我母亲已经去世的事情。
面前的两人与我都不尽相同。她们家庭和睦,家境殷实,是小镇上神明的忠实信徒。是否是神明护佑的缘故呢?
我看着面前这一对天造地设的搭档。她们同我和邱晓一样也是自幼便认识了,只是和颇具戏剧性的我们不同,她们命运的交线或许像是被精心设计一样完美无瑕。一个是政治世家的千金,一个是书香门第的长女——虽然我说的这话可能有点名不副实,毕竟再怎么包装这里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在普通不过的小镇而已,但她们仿佛生来就应该站在一起,成为众人艳羡的稳定的双恒星系统闪耀着悠久的光辉。然而她们却与颇具戏剧性的我们,两个或家庭不和、或性情阴暗的孩子戏剧性的玩在了一起。
“因为我们也有自己的愿望啊。”春和曾经这样同我们说。
这样生长在蜜罐子里的她们,还会有怎样的愿望呢?
春和打断了我的思考。
“让我们在这里向神祈祷邱晓能快点带人回来吧。”
我愣了一下,心里强烈的违和感促使我想要驳斥她的言论,可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明明邱晓最讨厌神了。
说罢,春和竟真的像模像样的摆起姿势来——那姿势与我在神社中曾看到的竟如出一辙。毕竟是大家族的女儿啊,身上总会带有一些与神秘色彩沾边的特质。我忽然想到我的母亲,自嘲地笑笑:我有什么资格被世人知晓我是祭司的女儿呢?即便这个祭祀不太称职,可她仍是我的母亲啊。
悠扬的歌声响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春和迈着郑重的舞步,开始吟唱起我们最为熟悉的那首赞歌。据传,这首歌是第一次看到神明的人们记录下来的歌谣。温凛和我一并站起身来。
我何时睁开双眸凝望此间?
直到乌云飘散而去,月光落入凡尘;
您何故阅尽心愿轻阖双眼?
每当风雨交加之时,阴霾浸染蓝天;
我何时阐发叩问了却执念?
直到流水汇成江河,汗水滋润心田;
您何故回应祈愿慷慨施恩?
每当呼唤未了之际,即刻催动柄权。
在困难时,我们谨记,您的告诫:
切莫存侥幸之心,以愿结雨;
须知循人之本我,以行结愿。
在舞姿的映衬下,春和的裙子像一朵绚烂的玫瑰。汗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有些泛红的脸颊划出一道细微的痕,又很快隐匿在她轻快的舞步里:这时,她真像丛林里觅食的鸟儿,又或者低下头饮水的小鹿,彻底融到自然中,成为了天地间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无可挑剔的美,她本人也同盛开的玫瑰花一样了。然而这种美,却是她幼时无数次在家人的规训中用泪水汇成的。父亲也曾尝试教过我这种舞姿,然而他本身就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到什么东西,更不用提再去传授给我了。
我只得无助的向神祈求,甚至想要祈祷什么都不太清楚了。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冷意开始肆无忌惮的从逐渐蔓延的黑暗中显示它的狂妄,携着晚风张牙舞爪的从四面八方涌来。清冷的歌声回荡在树林里,和风声混合在一起,使四周更显空灵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只觉得天空一下子暗了几度。往日里本就少见的星星,今夜里更显得稀疏,即便稍微施舍下来一点星光,也很快被风吹散,无影无踪。
但很快,我便知道那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大团大团的乌云正笼罩在我们上空。下午的晴朗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是头顶上一张由可怕的黑雾织成的大网。
“这天气,恐怕会很糟糕啊。”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春和喃喃道,“邱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也是我们三个人心中最着急的事情。如果她到深夜还不回来,我们应该躲在哪里才好?更重要的是,她一个人在森林里穿梭,会不会出事?问题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脑海里。我开始有些显得焦躁,却又没有丝毫的对策,只好不住的抬头仰望愈发浓郁的云层。
眼角处隐隐有些湿润。
是眼泪吗?
但为何没有感觉到一丝酸涩呢?
“下雨了。”
温凛一脸平静的说出我们最不想听到的现实。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陈述似的,我的脸一下子被猛然爆发的雨点砸个正着——不仅是我,其他两人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便是四周的树木也没能逃过突如其来的袭击。世界一下子躁动起来了,雨声噼里啪啦的响彻天际,狂风折断了无数脆弱的枝条,刷拉刷拉的声音震荡着我们的耳朵,然而我们连自身都无法幸免于这场劫难,更不必提去留意周边事物的存续了。即便在树荫下,雨势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因为不时有树叶被雨点砸落下来,更显得混乱和无序。春和的样子最惨,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正面承接了这一场洗礼,衣服俨然已经成了湿透的状态,我的眼睛则被密集的雨点砸的生疼,只有温凛还算完好,但头发也已经湿了个遍。三人只好团团围坐在一起,企图用体温的交融扛过冷意的侵袭。
我忽然想到书包里还装有父亲闲暇时装进去的一把伞,连忙从书包里胡乱翻找一通,撑开后不禁松了口气。
“无论什么时候,还是得靠自己啊。”
父亲嘟囔这句话时的神色浮现在我眼前。
然而没有时间供我思考更多,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邱晓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