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无家可归、失魂落魄的鸽子,顺着屋檐扑棱棱的溅落到窗沿去,打湿了我的思绪。窗外的响动愈发强烈起来了,凄厉的雨声混着风声一并灌进我的耳朵里,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厚重的咳嗽,这才从神游中脱离出来。转身便看到父亲在我浑然不觉时站在身后,大概已经有好一阵子了。
“顾念。我们应该走了。”父亲的视线并未触及我,而是透过窗前的柳枝遥望着远方雾蒙蒙的天空。父亲披了一件深黑色的外套,拉链顺着衣角松松垮垮的耷拉下来,遮着里面朴素的白衬衫。
淅沥的雨滴带来一点烦闷的空气,刚发出新芽的柳枝在初春的寒意中瑟索着。我轻轻点了点头,起身理顺好头发,踏上鞋子跟在父亲后面走出房门。临行前,忽然瞥见桌角的日历还停留在昨天,顺手便撕下一页,显出被签字笔标注的一个日子。
“4月5日。母亲的忌日。”
雨完全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倒不如说,雨本身就是这个镇子的一部分。我们擎着两把伞,在雨中泥泞的道路上艰难的行走着。等到了山前那条蜿蜒的溪水前,我和父亲都已湿透了全身。伞的用途在这里完全被削弱了,甚至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父亲停下脚步,默不做声地收了伞,任由肆虐的雨点砸向他的身躯,他却只是凝视着奔涌的溪流出神。我走上前去,瞧见两个破碎的深色的倒影在水中飘荡着。溪岸的鸢尾有些已经绽开,有些只是花骨朵,但现在它们都被雨击打的七零八落,深深弯腰伏在地上。
父亲忽然俯下身去,揪住一朵鸢尾的叶子不动,待我举着伞跑过去搀扶他起身时,便看见他深红而眼角和混在雨中的酸涩的泪。汁液染绿了他的指甲,我看着被他揉碎的花瓣,忽然觉得那抹紫色像极了母亲照片里的衣角。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我并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只是张开嘴后又徒劳的闭上,最后只得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您别着凉了……”
父亲摇了摇头,不再去看鸢尾,转而领我到了河岸旁一处平坦的草地。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神社古朴的影子,溪流围绕着神社向外延伸到这里。草坪中央高高矗立着一块碑,四周种满了紫色的鸢尾花。母亲很喜欢紫色啊。我撑着伞,跟着父亲走到碑前跪下。父亲擦亮一根火柴,照亮了阴暗的一片天空。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碑文的内容:
“祭司沐汐之墓。”
这便是祭奠母亲的地方。关于母亲,我却一无所知。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我只能凭借依稀的印象和久远的照片勾勒出母亲笑语盈盈的模样。至于母亲的工作、身世,父亲从未告诉我更多,只知道她原本是镇上的祭司。
但祭司去世是要被葬在神社中的——这是每一个小镇居民的常识。为什么母亲要被拒绝在神社之外呢?每年这时节,疑问都会如潮水般席卷我的脑海,却又很快退却淡忘了。现在,我只是盯着父亲的动作。父亲少有的带上了一点焦躁的情绪——因为太过潮湿,火柴很快就熄灭了,完全支撑不到父亲把带来的纸鹤烧掉。即便他如何努力护住那一点光晕,也避免不了被雨雾侵袭后暗淡下去。
正在这时,一个高挑的影子将我笼罩了进去。抬头便瞧见一个身穿繁琐的祭司礼服、擎着宽大的能够容下三四个人的旧式雨伞的女孩子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的父亲、看着我父亲身前的碑。
“请让我来吧。”那女孩不由分说地掏出一个打火机按下,燃着了她手中的纸花,连同父亲的纸鹤一起。火光摇曳着,点亮了三个人的脸庞。
“沐雨。我说过,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不要露面的。”父亲显得有些愠怒,然而并没有发作,只是轻轻的叹息着。
“您是很好的人,我和姐姐都相信这一点。即使镇上的人都不理解姐姐的做法,姐姐还是顶住压力选择了您。您不必拘泥于过去的……”名叫沐雨的女孩子显得有些迫切。然而没等她说完,父亲便示意她停下。“够了。”她只好顿住,眼中闪烁着不容忽视的泪光。父亲扭过头去不再看她,跪在碑前按住一角,久久没有说话。
当父亲起身时,一直站在我身旁的沐雨上前一步。“既然这样,请您一同到神社去吧。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您别着凉了。”父亲又摇摇头,示意她离开。沐雨执意留下,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打破沉默的是我的一个喷嚏——事实上,我已经被寒凉的雨冻的浑身发抖,只不过发觉气氛不对,晾在一边没敢作声罢了。沐雨趁机恳求着父亲。最终,父亲点了点头。
正如沐雨所言,雨没有一丁点儿减小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放肆了。等我们踏入神社里面时,便觉进入另一方与人世隔绝的空间。壁炉里烧着冬天剩下的秸秆和柴火,庭院里铺满被雨打落的早樱。父亲一个人到供奉的殿去了,留下我和这位神社的女孩子一起。
女孩显得很是干练,宽大的祭司服完全没有限制住她的动作。她找来一件加绒的睡衣,又拿出一条毛巾,细致的擦拭着我的头发,待我换好衣服后又领我到偏殿去燃起一把药草给我驱寒。我看着忙前忙后完全不知疲惫的女孩,心里忽然有一丝触动,眼前的身影和幻想中母亲的模样逐渐融合在一起。“那个,”我终于忍不住心中无限的疑惑,包括方才父亲的态度、眼前女孩的身份以及发生在今天的一切,“你是谁啊?”
沐雨顿住了忙碌的脚步。
“我是神社现在的祭司。”沐雨朝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却读出眼角下暗含的一丝温柔和歉意。眼前的女孩子明明大不了我几岁,却已经有了大人般的成熟和稳重了。“你父亲一定没有和你讲起过关于你母亲的事情吧。姐姐明明一定是很期待他对你说的。”
沐雨拉着我坐下,又起身去找茶具。“很久不用了……因为平日里也没有人造访。”她端着茶壶,掐了几片角落里的干花,一杯泛着淡淡清香的花茶水很快便沏好了。
“请用。”她轻轻摸了摸我刚刚晾干的头发,身上混杂的药草和熏香的气息让我有些失神。她衣服上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紫色石头,折射着神社外微弱的光。“关于你的母亲,”她顿了顿,“她也是我的姐姐。我们沐家世代守护着镇上的神社,千百年来传承着祖先的愿望和神的意志。”
得知面前这个披着一肩柔顺的长发、并没有比我高很多的女孩子真实的辈分其实可以算作是我的小姨,我震惊良久才缓回神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似乎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那为什么妈妈的碑却不被神社接纳呢?”
沐雨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着窗外的雨势,又瞧见钟摆上的时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折腾了半天,竟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刻。
“我留你们住在这里吧。”沐雨起身,与刚要进来的父亲撞个正着。父亲看着沐雨,沐雨指了指庭院里断线的珠子般洒落的雨点,什么也没说。父亲只好点点头,又一个人离开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等到我们再聚在一起时,天空已经暗淡下来,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沐雨自己也换成了轻便的睡衣,掌着一盏煤油灯放到低矮的饭桌上去。饭菜已经布置好了,大米粥散发着腾腾的热气,白雾笼罩在三人的头顶上。沐雨甚至找来了酒——摆在父亲位置的一角。
父亲依然保持着沉默的状态,只是已经没有那么严肃了。当沐雨给他倒酒夹菜的时候,他的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的笑意。父亲的酒量其实并不算得上好,就像现在这样,还没有喝完半瓶,便已经有些醉意了,嘟囔着说些胡话,先是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又开始回忆起他第一次遇见母亲的情形:“她的……眼睛。像这里很少见到的星星一样的,那双眼睛是多么漂亮啊!她的性格也像星空那么温和,……她怎么就丢下我走了?……”接着,便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诉苦,抱怨这些年他带着我在镇子上受的苦。沐雨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扶住父亲,两人合力把醉倒的父亲扶到二楼去休息了。
等我们两个再回来时,饭菜早已凉透了,先前坐下的地方也没了余温。雨点顺着刮进来的风敲击着灯火,房间里的光晕随之闪烁着。在飘忽不定的氛围里,沐雨的脸上倒映着焰火跳动的影子,显得十分神秘。
她轻声靠近我,递给我一块年糕。紫色的年糕热腾腾的,透过薄薄的外皮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豆沙的馅。这年糕同父亲做的极为相似,甚至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顾念,想知道过去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现在还在下雨呢。其实我们这个镇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很干燥的,也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当时我们的祖先十分苦恼于缺乏水源,镇上也经常发生为了水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情。没有水,什么都没有了,土地里发不出庄稼,河床上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没有一条鱼的踪迹,甚至人想要洗一个澡都很困难。为了能够让水再多一点,人们想了很多办法,但是最终都没有效果。
人们开始不做希望的祈祷了,很多人离开了这里,但就在这时,真的有神明回应了人的愿望,雨开始下起来了,先是一滴一滴的,后来就变成了倾盆的大雨。雨连续下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溪水活动起来、庄稼长成为止才渐渐停息。欣喜若狂的人们于是推举最开始求雨的两家人为祭司,在溪水环绕的地方修筑了这样一座神社世代供奉着那个求雨的传说。这就是我们的祖先。”
这样的传说简直像是随处可见的绘本故事一样。或许世界上真有那么一位神,四处去回应人们的愿望吧?然而这愿望竟然成了无休止的音符,直到现在外面还没有放晴呢。这还能算得上是神的恩赐吗?
自我有记忆起,我的生活便是同各种各样的雨在这个僻静的小镇上度过的。或许,这雨无关乎人们的愿望,只是一个焦躁的神在发脾气吧。我的思维神游到天外去,而讲述还在伴着轰轰烈烈的雨声继续着。
“直到有一天,人们满心渴慕的雨却变成了暴虐的魔鬼。不知道是哪一任祭司,和镇外的人相识后竟然坠入爱河,为此放弃了祭司的职务,和外乡人一道离开了镇子。不久后,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整个小镇,一切都被摧毁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许多人的亲人、朋友,就在那可怕的几天里毁于一旦。等到风雨渐渐止息时,愤怒而疲惫的人们冲进了几乎被冲毁的神社——他们认为是祭司的远嫁触怒了神明。此后,神社便流传下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祭司不得与外乡人恋爱。
新一任的祭司说服了人们重建神社,并且带领大家重建了小镇,又修了学校。为了纪念她,人们用沐漓——她的名字重新为镇子命名。然而这段历史,也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尘封了。实际上,现在镇子上的普通人们都认为我们的神只是一个能够帮人实现自己愿望的存在了。没有人去关心神的由来,大家只沉浸在神的庇佑中,甚至连自己的愿望都寄希望于神明大人来实现了。大多数人都是很肤浅的,他们只记得是祭司与外乡人的离去导致暴雨的发生。”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顿的说到:
“而你的父亲,也是外乡人啊。”
思绪像杂乱的毛线团一样困住了我。我一刻也无法动弹,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恐惧如同腊月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来,附着在经脉里一直扩散到头顶。与每一个在镇上长大的孩子一样,父亲总是对我抱有最大的善意,而他的身世与过往我却从未听他提起。我下意识的想要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到反驳的证据,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而故事还在自顾自地延伸下去:
“虽然孩子们尚且不明晰世界上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大人们却都很清楚。所以当姐姐决定和你的父亲结婚时,消息一下子便在镇子上炸开了锅。
我父亲不理解姐姐的决定,姐姐的家人也不理解姐姐,整个镇子的人都不理解姐姐。老人们甚至亲自拜访神社去质问当时还是祭司的姐姐,但姐姐只是执意要与你的父亲结婚。我曾经询问过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姐姐并没有很明确的回答我,只是说了这样一番话:‘这个世界……究竟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呢?我决心要亲自去试验一下的。多少年的日日夜夜,我渴慕着神灵能够回应我的祈愿,然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神不肯回应我的愿望呢?……’我当时很害怕,甚至认为姐姐已经疯了,或者是被你的父亲蛊惑了心智。毕竟,姐姐是我们这一代最信仰神明存在的一个。”
“然而,我逐渐发现我错了。你父亲对姐姐确实很好,甚至当姐姐提出‘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你愿不愿意跟我在神社里安家’的要求时,没有一点犹豫就答应下来了。只是人们的顾虑随着时间在一点点的扩散,到最后即使是最不信神的几户家庭也开始对姐姐冷眼相待了。
更可怕的是,就在这时候,镇上再没有出现过一个晴天。漫无止境的阴雨击垮了人们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甚至在姐姐怀孕的时候要求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姐姐在高中和任职高中校长的祖父提出辞职不再教书时,外面一群家长想要闯进校长室质问沐家为何放任连绵不断的阴天不管,给正在祖父那里玩的我吓了一跳,也让祖父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你的父亲压力越来越沉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当时我还不是祭司,又是这一代最小的一个孩子,更无权过问家族的事情。于是等到父亲和家里的大人顺从镇上的意思决定剥夺姐姐祭司的职位的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快要临产的姐姐和你父亲一并从神社里驱逐出去。
家里人强迫我当了新一任祭司,即便我是家里最不信神的那一个。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觉得让一个小孩子来当祭司便于掌控罢了。”
“等生下你后,因为在雨中受了寒,姐姐的身体极度虚弱。然而天气没有任何的好转,反而愈发阴沉了。当我最后一次去探望姐姐的时候,她板着苍白的脸颊对我说:‘就快了……我的证明。’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父亲真的很坚强了,所以请你不要怪罪他。”沐雨的话锋一转,“镇子上的人把对天气的怨念都发散到你父亲身上。即使他什么也不做,每天也会遭到无数次明里暗里的针对,他所接触的人更是对他冷嘲热讽。即使有些同情他的遭遇的人,也因为家里人的告诫而不敢靠近和帮助他。
终于有一天,他同姐姐吵架了——即使是在我看来很轻微的斥责,却激起了姐姐敏感的情绪。她抛下一切,顶着稀疏的雨点出了门,跑到神社前的那条小溪。我分明见到的,隔着溪流从神社里远远望见她要采溪岸上的鸢尾花,但我和她谁也没有想到暴雨会突然而至。瞬间暴涨的水流一瞬间击垮了她的身体,她像一片飘落到河水里的落叶一样,转眼间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不见了。我甚至没有……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沐雨已经满脸是泪。我抽出一旁的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只胡乱的抹几下便丢到一旁,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哭腔:“我什么都不管了,跑出神社的大门,又被暴涨到膝盖处的雨水逼的退了回来。我只好守在先前能够望见她的地方,祈祷她能够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然而,直到夜深雨停,她的身影也没再出现过一次。等到你父亲来寻她时,我都不忍心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段时间他疯了一样去溪水的下游找姐姐的遗体,但是什么也没找到。我的父亲,”她哽咽着,“他甚至连姐姐的碑都不同意被安置在神社里,只得放到溪水外面的草坪上去。”
窗外已经彻底暗下去了,雨声也渐渐止息。从面前这个哭的惨不忍睹的、并没有比我大多少却担负了如此沉重的过往的少女中,我第一次揭开了世界真相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