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意没将秦河要习字当回事,只当他是又发病,毕竟他有胡乱贴符纸的前科,随意应了声便睡了过去。没想到第二天秦河当真拿了笔墨,目光灼灼地盯着许明意,许明意愣了下,看看秦河,又看看他手里捧着的笔墨纸砚,有些无言。
秦河人高马大,拿出求学稚子的作派,委实违和得很,不若让他扛着他那把□□出去挥几圈。
罢了。
左右寒冬无事,秦河到底对他有恩,许明意想,自他入响马以来,秦河对他已经很是照应了,更不要说还毫不藏私地授他武技,弓马刀枪。
许明意说:“来吧。”
秦河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咧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好嘞!”
习字伊始,许明意先让秦河写自己的名字,秦河原本还有点紧张和窘迫。让秦河耍刀他雄赳赳气昂昂,让他识字习文,还是在许明意面前,九尺昂藏,虎啸山林的秦河立时唯唯诺诺,面皮都发烫。
好在是写自己的名字。
这个秦河会啊!秦河养父也是个大字不识得几个的武夫,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无他,人活一世,总得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是怎么个横竖撇捺,临到死时,碑上名讳也不至出错。
在秦河想来,他是真喜欢许明意的,想和他过一辈子——他想将许明意的名字刻在自己的碑上。像他这样的人,脑袋悬在裤腰带上,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指不定哪日就死了。就像他为他爹立坟安葬一般,如果哪日他死了,能有人为他收尸,秦河希望他的碑上能刻有许明意三字。
许明意并不知道秦河心里朴素又蛮横的想法,只是看着他别扭地执笔,歪歪扭扭留下秦河二字时,眉心都跳了跳。
秦河看着自己写的字,老脸一红,道:“我爹的名儿我也能写!”
说罢就要写来为自己挣回几分脸面,许明意截住他,说了声“笔不是这么握的”,便伸出手抵在了他的手上,秦河的手指骨节粗大,显得许明意的手指分外细瘦修长。
秦河坐着,许明意站在他的身旁,微微俯身,拨着他僵硬的手指,一边调整他握笔的姿势,开口说:“擪——押,食指抵住笔身。”
“钩——格——小指抵,”说着,许明意抬了抬他的手腕,“悬肘平腕,掌要立,手腕发力。”
他挨得太近,手指还搭在他腕上,指尖相触间,秦河恍了恍神,莫名的觉得面热,昏头得觉得,许明意这手——也挺好看的。
秦河反手就握住了许明意的手。
许明意声音顿住,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河,秦河也回过神,讪笑一声,撒开了抓着许明意的手,疯狂找补道:“我看你手凉,一会儿给你弄个暖手的。”
许明意盯着秦河不说话。
秦河头皮发麻,胸口乱跳,“……明意,你看看是不是这么着握笔?”
许明意慢慢收回了目光,淡淡的“嗯”了声,说:“横一笔。”
“……啊,”秦河忙应下,听着他的横上一笔,许明意就着他所写,耐心教他如何起笔收笔,轻重快慢。许明意教得认真,秦河摒弃杂念,认真学将起来,等许明意口干饮水时,秦河二字,已经写得能认出是秦河二字了。
突然,秦河问许明意:“明意,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许明意看了他一眼,抬起笔,在纸上将“许明意”三字写了下来。秦河伸手指着他写的字,轻轻念了出来,抬起头,看着站在桌边的清瘦青年。
不知怎的,许明意听着秦河笨拙而认真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时恍了下神,他曾剥离开这个名字,以“许九娘”的名字活着。不,九娘甚至不是一个名字,不过是许家人随笔杜撰的排行。他们重新给他杜撰了一套人生,绑缚他,规训他。
“许明意”三字代表的那个津门少年,便也突发恶疾,暴毙而亡。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鬓钗珠环之下,许明意都徘徊在“许明意”和“许九娘”的两个身份当中,所有人都当他做九娘。他竭力讨好他们,妄图博得他人的一点喜欢,以此来证明父亲憎厌,生母嫌弃,兄弟姊妹鄙夷轻视的他,并非一无是处,并非不配存活于世。许明意自厌自怨,拼命自证,直到碰见闻鹤来,仿佛一场混沌的梦裂开一道狭缝,许明意才那道狭缝里得以喘息,也得以清醒。
他是许明意,不是许九娘,他不亏欠任何人,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自己。
他来到这个世上,便已经证明了一切。
许明意轻轻开口:“嗯,许明意。”
秦河如获至宝,又将他的名字念了几遍,唇齿舌动间,心口缓缓淌过蜜水一般,眼里的喜爱藏都藏不住。
涂狗儿来时见秦河摆弄文墨都瞪圆了眼睛,见鬼似的,秦河有点儿恼羞成怒,恶声恶气道:“有什么好看的!”
涂狗儿摸摸下巴,说:“看倒是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没想过还有虎哥做读书人的一天哈哈哈。”
秦河引以为荣,说他,“要不怎么老子是哥,你跟哥混呢。人要成长就得学习,不能一辈子混吃等死。”
他拍了拍涂狗儿的肩膀,义正辞严地说:“多读书。”
涂狗儿呆住,伸手摸秦河脑袋,惊悚道:“虎哥,你不是真中邪了吧。”
秦河拍开他的手,说:“中什么邪,别耽误老子读书。”
涂狗儿望望撸着袖子练字的秦河,又瞧瞧正在看书的许明意,顿时对许明意生出几分敬意,了不得啊,读书人真是了不得,他虎哥都改邪归正了!
秦河问涂狗儿:“你要不要——”
涂狗儿坚定摇头,“不要。”
秦河:“老子还没说要什么呢。”
涂狗儿说:“什么都不要,虎哥你都中邪了,能说什么好?”
秦河无言,“你他妈的。”
涂狗儿说:“虎哥你好好练,我等着你考状元的那天啊!”说完,火烧屁股似的就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嚷,“义哥!三哥!不得了了,虎哥要去考状元了!”
秦河:“……”
许明意:“……”
许明意没想到秦河还当真将识字放在了心上,山上没有启蒙的书本,许明意便挑拣着一些教他,二人同处一室,秦河教许明意武,许明意反教他文,夜里又睡一张炕,倒是当真亲近了不少。
许明意不是不知事的懵懂少年,对秦河对他的好,又突然要跟他习文识字,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秦河这屋子就这么大,当许明意整理书桌,看见压在空白宣纸底下几张薄纸时,目光还是颤了颤。
不算顶好的白纸,纸质粗劣,上头的墨迹更是笨拙如初学幼童,可每一个行,每一个字都如火似的蹿入许明意眼瞳,炙得他眼睛发涩。
那几张纸,写的只有三个字——许明意。
横横直直,歪歪扭扭,全是许明意。
秦河喜欢他。
许明意脑海中浮现秦河高大的身躯伏在桌上,捏着笔,认真地一笔一划画出他的名字的模样。
过了许久,许明意才叹了口气,抬手,将空白的宣纸重重压了上去。
山上断断续续下过两回雪,除夕就来了。世事当真是难以预料,许明意没想到,他会有在响马寨中和一群响马过年的一天。
为了庆贺新岁,独山龙寇达给山中每一个响马都或多或少的发了赏金,还大摆酒肉宴席。许明意混在响马群中,冷静地旁观着这场热闹,心里却并无多少喜悦。
许明意对平顶寨,始终生不出一丝归属感。秦河、涂狗儿等人担心许明意初来乍到不适应,都拉着他嬉闹,坐在一块儿喝酒吃肉,倒也不显得许明意不合群。浊酒烧喉,许明意和秦河在除夕当晚都没少喝,即便许明意克制,几杯入喉,面上还是泛起了红潮。
有个老响马,喝多了,大着舌头开始吹嘘起昔日洋人打四九城,他和几个兄弟操起大刀砍翻了多少洋鬼子的风光往事。秦河余光瞥见许明意要起身,止住话头,凑过去问许明意:“去哪儿?”
许明意说:“解手。”
秦河想也不想就起身,道:“我和你一起。”
二人要走,涂狗儿瞧见,又问:“虎哥,你们去哪儿?”
秦河:“放水。”
说完,和许明意一起朝茅房去,秦河见许明意脚下有点儿不稳,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嘴里道:“你这怎么拿酒沾沾嘴唇也能醉?”
许明意挣开他,道:“我没醉,”他瞥秦河一眼,说,“再说,是谁劝我酒?”
秦河干笑一声,“我也不知道你那么不能喝啊?大过年的,喝就喝了呗,平日里想这么喝还不成。”
许明意倒是没喝多,就是酒劲儿上脸,一时有些晕乎,他搓了搓脸颊,临到茅房边,脚步停住又看向秦河。
秦河:“?”
许明意:“你先。”
秦河愣了下,哭笑不得:“一起啊,你又不是大姑娘。”
许明意顶着一张潮红的脸,面无表情道:“不习惯。”
“啧,你这什么毛病,都是男人,”檐下挂了一盏灯笼,山风吹得灯笼摇晃,昏暗的灯光映在许明意的脸上,看得秦河有点儿心痒,亦或者说是——心猿意马。秦河嬉笑道说:“你有的我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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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怕我看啊。”
许明意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啰嗦?”
秦河搂住他的肩膀,挨近了,二人身上酒气缠绕,说:“不急吗?我又不看你,不会笑话你比我小的。”
男人的呼吸响在耳边,莫名的,许明意听出了一点黏黏糊糊的暧昧,他脑海中浮现秦河写下的那满张的“许明意”三字。秦河自以为他藏得好,可许明意细细一想,就发觉秦河的心意并非无迹可寻。
秦河并不是盲目良善之人,这里是响马窝,若非事出有因,一个人怎会对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人好到这个地步。许明意此前不知也就罢了,他知道了,再面对秦河那些有意无意的亲近和撩拨,就无法再将之视为兄弟之义。秦河的喜欢太过炽热滚烫,许明意不知如何回应,也回应不了。
如果秦河是如闻鹤来那样的浪荡子,许明意寂寞之下,说不得愿意多上一段露水姻缘,可他和闻鹤来不一样。秦河毫无保留地对他好,这个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许明意不愿辜负秦河的真心。
何况,他的身体到底不一样。许明意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他不想赌,不敢赌。
再纠缠下去,反倒平白生出旖旎心思,许明意没再说话,抬腿就走了进去。秦河臂弯里空了,愣了愣,也步入其中。里头黑,其实看得并不大分明,秦河只能听见许明意窸窸窣窣撩衣袍的声音,莫名的,生出一点紧张和难为情。
秦河过完除夕也不过二十又三,遇上许明意之前,不曾亲历男女之事,更是没有想过自己会突然断袖,喜欢男人。在男人和男人那档子事上,秦河几乎是一张白纸。
从没人告诉他,他会跟个变态到盯着男人尿尿浮想联翩啊!
——断,断袖都这样?
黑暗里,秦河面色胀得通红,呆了半晌,耳边听着许明意已经弄完,理了衣袍要走,“哎”了声,狼狈地塞将回去,系上裤腰带,“明意,等等我!”
水冷得彻骨,二人一边抽了口气,洗过手,秦河满腔胡乱念想也压下去了几分。他甩去手上的水珠,看向安静的许明意,有些口干,他酒量好,没有饮醉,可脑子却沸腾一般,莫名的火在胸口乱窜,搅灭了他的理智。
秦河和许明意并肩往回走,秦河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突兀地叫了声,“明意。”
许明意:“嗯?”
秦河咧嘴,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明意。”
许明意没有再应,秦河也不在意,没头没脑地说:“明意,你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和人好过吗?”
许明意脚步顿了顿,隔在二人间的那层窗户纸将破未破,他沉默片刻,说:“好过。”
秦河“哦”了声,声音里掩不住的失落,他不死心,又道:“后来呢?怎么没有在一起?”
许明意回过头,看向秦河,秦河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眼中的期待璀璨如星,也似火,仿佛要将他拉入火海中。许明意冰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浑不在意似的,说:“不是好了就会在一起的,有缘无分,有始无终,这世上多的是无疾而终。”
秦河听懂了,又好似有些没听明白,只执拗地问他:“你喜欢她吗?”又补上一句,“还喜欢她吗?”
许明意淡淡道:“秦河,我喜不喜欢,与你何干?”
秦河说:“干系大了,明意,我——”
他话没说完,许明意就开口说:“喜欢。”
“我很喜欢,”许明意看着秦河的眼睛,平静无波道,“我很喜欢她,只差一步,我们便要成婚了。”
秦河呆了呆,心口的火瞬间熄了大半,他勉强笑道:“不是没成婚吗,没成婚,那就都是过去的事了,人得往前看,以前喜欢的人也可以放下,可以喜欢新的人。”
许明意看多了秦河意气风发,灿烂张扬的模样,鲜少见他露出狼狈,失意的样子,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忍愧疚,低声说:“不一样的,秦河。”
秦河声音一下子高了,“什么不一样?你再喜欢又不能在一起,你还要守着她吗?”
许明意说:“是。”
“我只想过和她共度一生,”许明意口中吐出几个字,“白头偕老,生儿育女。”
生儿育女。
许明意喜欢姑娘,不喜欢男人。
许明意有喜欢得不得了的姑娘,对她念念不忘。
许明意不会喜欢他。
秦河嘴唇发白,到嘴边的话再问不出口,他想告诉许明意,自己喜欢他,想问许明意,愿不愿意和他好,他会一辈子疼他,护着他。
可如今,似乎没有必要再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