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3月17号凌晨一点接到萧瑟的消息。
打电话的是他两个哥哥,我也分不清是大哥还是二哥,我也不想知道。我几近崩溃地赶到城郊的一个小出租屋,萧瑟面色绀紫,全身都在痉挛,和刘礼荣当时的情况如出一辙。死神坐在萧瑟的身上,张开他大大的斗篷,无风自摇。
“没有一个人会人工呼吸吗?!”我的大脑在极度紧张的状态反而功能良好,没有哭也没有僵。
“呼吸……做了做了!还有心肺复苏也做了!!”不知道哪个男人说,“同学,你救救俺弟弟!你是他好朋友吧!”
我掀开萧瑟的衣服,已经被按得皮下发紫了,仔细一摸,肋骨起码断了三根。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我用嘴帮他把呼吸道清理干净,萧瑟急促地咳了起来,喷出血沫。
萧瑟嘴里泛苦,我吼道:“他试药了?!什么药?!!”
“聪……聪明药……”
我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做心肺复苏的时候全身颤抖,完全无法呼吸。只想着要救萧瑟。“萧瑟!萧瑟!”我按着他的人中,心里混乱不堪。萧瑟怎么会死呢?为什么?为什么?!!
死神说:不行了……不行了……
不行了……不行了。
我救不回萧瑟。
想到这里,我停下了救援的手。
我俯下身子。
“夏余……”
我在呢。
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萧瑟的心脏渐渐地停跳了。
“萧瑟?……”我喊他。“萧瑟?!……”
巨大的悲痛潮水一样灌满了我的躯体。在我快要溺死的时候,我不想活了。于是我冲到了阳台边上,一鼓作气跳了下去。
时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限慢,我看到了远处的灯火,高处的星光。暗色的山峦,还有波涛汹涌的东海。无数景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我整个人往地底下压。应该是有一声巨响,我变成了万物最原始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啊!!!”我猛地惊醒,医院的白炽灯照着眼睛生疼。我偏头,一束桔梗花映入眼帘,姗姗站在我的旁边,问:“还好吗?”
“还好……”我喃喃道,“我做梦了。”
“好梦还是坏梦?”
“不想再回味了。”我对珊珊说,“我饿了。”
姗姗点头,“我去叫他们帮你把饭拿过来。”
我的眼睛现在还聚不了焦,看着窗窗帘没遮完全的景色,天已经很黑了。看着墙上的钟表,应该是晚上10点半。
姗姗端着盘子过来,今天吃的是番茄酱炒米粉。酸酸甜甜蛮开胃。吃完更饿了。但是这里不存在加餐一说,我只能作罢。
我的记忆好像在逐渐恢复,也在逐渐崩塌。我渐渐地想起萧瑟的气味,神态,甚至每一缕头发的位置。可是却对此时此刻的事情感到陌生。我就说我也许是上辈子遇见的萧瑟,那么我俩的关系差不多等同于许仙白娘子。可惜人白娘子可没死。
萧瑟在哪里呢,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夏圆圆呢?
我的心脏被揪起来暴揍了一顿,然后被挖空了。什么也不知道,光剩下疼了。疼也不明显,就是那种无伤大雅的,但偏偏这种最让我惶恐。
我不想忘了他们。哪怕是痛苦也好死亡也罢。我想和他们在一起。
也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我抓住桔梗花的一瞬间,就像萧瑟抓住了我。我把花凭空甩了几下,花瓣中显现出个人形,有黑色翅膀的,萧瑟。
“你好呀,夏余。”萧瑟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的黑色翅膀还是很小。
“你去哪里了?”我抱住他,眼泪哗啦啦地流,“你不是死了吗。”
萧瑟说,“我才不会死呢。在你死之前,我都绝对不会死。”
我说:“那你带我走吧。”
“去哪里?”萧瑟对我张开双臂,我扑进他的怀抱,聆听他的心跳。萧瑟居然是有心跳的。稳健而有力地跳动着。
“我想去看夏圆圆。我姐姐。我在世界上只想看见她和你了。”
萧瑟沉思片刻,“真的要看吗。”
“为什么不?”我任性起来了,狠狠瞪着他。
萧瑟说:“我总是觉得,你有我就可以了,何必还有其他人呢。”
我坚持要看,萧瑟也拦不住我。他张开宽大的羽翼带我冲破窗户,向上飞往顶楼天台。然后在晚风中,萧瑟轻轻地搂住我,身子一歪就往下摔下去了。
这一次我没有看到风景,只闻到了血腥味,消毒水味和脂粉味。
我姐夏圆圆坐在床头,披头散发,脸上的妆在眼泪中慢慢褪色。她偏矮偏瘦的身材显得更加娇小。她不论怎么样,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被拉着有点疼,喊了一句:“萧瑟!!”
我姐明显是被震惊到了,我口中居然喊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她摁住我的肩膀,轻轻摇晃我:“小余,小余。”
我不想醒。我相信此时我绝对是对日心说最有感触的人,地球怎么转得那么快?我姐停止了摇晃,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到外面去大哭了一场。
我又变成一个人了。我躺在这个时间流逝都能听到的地方,彻底地变成了一个物体。不会动,不说话,不吃饭。可以从冥古宙躺到第四纪。
可惜没等我躺多久,我姐和医生就进来了。医生说我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出院了,我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怎么回事?我姐又在呜呜咽咽地对我说:小余啊,你可躺了两个月了。”
在医生给我拆绷带的时候,我眼眶一酸,眼泪掉了下来。这开始了崩塌的前戏。我跪下来给我姐承认错误,说我不应该放着您去死,我以后老老实实地上学,找个好工作,您在家躺着就行了。
我越说越愧疚,哭声震响了一整层。我姐哭得眼睛都干了,抱着我说,是姐姐不好,没关心你。话都说不完整。我哭到最后也没眼泪了,跪在地上给我姐擦她新的眼泪。
我姐哭到呼吸性碱中毒,喘不过气来。我们又在医院折腾到第二天早上才走。我姐牵着我走出门口,向东升起的曙光真好打在我们脸上,我看到我姐又开始流眼泪,脸上拉出一条细细的金线。我问她怎么了。我姐声音没变:“小余,我们的房子抵押了,咱们得租房住了。”
我说好。心里暗暗地一吊,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我抿了抿嘴:我只和你在一起。我今天就上学去。我姐掐了我的脸蛋儿,眼泪都还没干就笑骂道:“畜生孩子,去吧。家里没你的地儿。”
我就这样陆陆续续上了几天学,突然就鬼使神差地大半夜跑出来回到之前的出租屋踹门,睡在床板边上。萧瑟在那里走动,给我做饭吃。
见到了萧瑟后,我就没回宿舍了,好几次被通报批评,最严重的时候记过了。我跑校长家来回好几趟,才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清扫泳池一个月。
校长还得是校长,我这一个月真的就没去过出租屋,除了上课就是在泳池,把泳池扫得干干净净。学校里面清洁阿姨看我可怜,帮我带饭,还把她的窝棚借给我住。虽然这一切对我没什么影响,但是在同学眼里,我成了个疯子。
一天下午,我在泳池边发呆。眼前没有萧瑟,没有死神。夏季的香樟树投射出无数个小太阳,在空气一般的水中缓缓溶解。
“夏余。”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我。是柏安棠。
我没有搭理她,继续看着我的泳池。
“天气真热。我带了冰豆花,要喝吗?”柏安棠在我身边坐下,她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两碗豆花。
我点点头。她给我豆花。“谢谢学姐。”
柏安棠摇摇头,打开自己那份慢慢喝了起来。
我和她对对方都没什么话可以说。只是在两碗豆花都喝完,我终于想起来一个就像上辈子的话题。“那个实验,还在做吗?”
柏安棠眼睛亮了起来。她点点头。
“我说了有辐射啊。”我勾了勾嘴角。居然没有察觉,这是我出院以来第一次笑。
“只剩一个月了。没多久。”柏安棠还是这样说。“等实验做完,夏天就要来了。”
“会很热啊。因为实验室里没有空调。”我应和道。
“是啊。”柏安棠说。
“要把他们比下去吗?”
“哪个他们?”柏安棠开朗地笑着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
春风来了,吹起满林的波涛涟漪。我抬头向上望去。依旧是什么也没有。知了在叶子间生生不息地叫着,看来是早就体会过寒冷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