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的炉火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温热。
药罐里的汤药早已熬好,浓稠深褐的药汁散发着强烈的苦涩气味。
空气里,艾灸的烟气和药香沉淀下来,混合着病人特有的气息,形成一种沉滞的氛围。
叶聿炀在药力和高热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只是那沉睡并不安稳,眉头时而紧蹙,呼吸时而粗重,那只完好的左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像是在梦里经历着什么挣扎。
林青竹依旧坐在那张小凳上,背脊挺直,像一株安静的青竹。
她没有丝毫困意,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跳跃的炉火余烬上,偶尔会极快地扫一眼沙发上沉睡的身影。
他脸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些,但嘴唇依旧干裂。
她起身,用温水沾湿了干净的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帮他擦拭额头上渗出的虚汗和干裂的唇瓣。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他,也怕触碰他那份拒人千里的脆弱。
做完这些,她又坐回小凳。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青石巷的夜色由深沉转为墨蓝,预示着黎明将至。
林青竹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深蓝色的物理笔记本,就着炉火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安静地翻阅起来。
笔尖没有动,只是指尖偶尔会拂过页脚那片薄荷叶的轮廓,目光沉静如水。
当第一缕灰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画室蒙尘的窗户时,叶聿炀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绵长,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
高热似乎退了。
林青竹轻轻合上笔记本,放回书包。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看了看药罐里凉透的药汁,又看了看尚在沉睡的叶聿炀。
她走到角落的小灶间,动作麻利地将昨晚用过的锅碗清洗干净,归置原位。
然后,她拿起扫帚,将地上的灰尘和残留的艾草灰烬仔细清扫干净。
做完这一切,画室里虽然依旧颓败,却少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混乱和污浊,多了一丝属于人气的整洁。
林青竹走到沙发边,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叶聿炀。
晨光熹微,落在他苍白却平静了许多的睡颜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那只沉重的石膏手臂,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像一个冰冷的枷锁。
她没有叫醒他,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条。只是提起自己的书包,走到门口。
在开门离去前,她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墙角那个空了的保温桶和旁边那张空糖纸上。她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轻轻带上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渐渐远去。
画室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晨光一点点驱散着室内的昏暗。
沙发上,叶聿炀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那双沉寂的眼眸里,没有了高烧时的浑浊,却也没有了之前的狂暴戾气,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他看到了被清扫过的地面,看到了归置整齐的角落,看到了炉膛里冰冷的灰烬。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向门口。仿佛还能听到那轻缓离去的脚步声。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薄荷叶的清凉气息。
他沉默地躺着,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温热毛巾擦拭过的触感。
又缓缓下移,碰了碰自己干裂的唇瓣——那里也被小心地润湿过。
一股极其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口,瞬间冲垮了他用绝望和愤怒筑起的冰冷堤坝。
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那股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了回去。他不能……他不配……
但那只放在身侧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来,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微弱的温度。
“老陈快餐”的后厨,天刚蒙蒙亮,就已经弥漫起呛人的油烟味和蒸腾的热气。早市的喧嚣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
乔敏妍套着那件宽大油腻的围裙,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她正费力地将一大袋沉重的土豆从墙角拖到水槽边。
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着,她蹲在地上,用冻得通红僵硬、指节处还带着裂口的手,抓起沾满泥土的土豆,在水流下用力搓洗。泥水混合着冰水溅在她脸上、衣服上,冰冷刺骨。
她的动作机械而麻木。
昨晚几乎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母亲虚伪的笑脸和阿冼哥那厚厚一沓钞票,还有黄毛帮厨恶意的嘲弄。
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绝望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有那深埋心底的不甘和倔强,像微弱的火种,支撑着她继续这毫无尊严的劳作。
“小乔!快点洗!等着切丝呢!”老板娘的大嗓门从灶台那边传来。
“知道了。”乔敏妍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水声淹没。
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冻僵的手指在冰冷的土豆和粗糙的泥土摩擦下,裂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洗完土豆,她刚直起酸痛的腰,黄毛帮厨又晃悠过来,将一大筐油腻的碗碟重重放在她旁边的地上,溅起一片脏水。
“喏,昨天的!赶紧洗了!别磨蹭!”他斜睨着乔敏妍红肿僵硬的手,嘴角带着恶意的笑,“哟,这手肿得跟猪蹄似的了?还洗得动吗?要不要哥‘帮帮你’?”说着,竟伸出手想碰乔敏妍的手腕!
乔敏妍像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缩回手,身体绷紧,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射向黄毛:“滚开!”
她的眼神太过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竟让黄毛愣了一下,讪讪地收回手,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悻悻地走开了。
乔敏妍看着那筐散发着馊味的碗碟,又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伸进冰冷刺骨、混着油腻洗洁精的水里。每一下搓洗,都像是用刀子在割自己的心。
只有在短暂的喘息间隙,她才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围裙口袋里摸出那本小小的、被她用塑料皮仔细包好的单词本。
她冻僵的手指艰难地翻开,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那是她对抗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武器。
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着她苍白倔强的侧脸,那眼神里的光芒,比炉火更加灼人。
回春堂内,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紧张。
林郎中看着女儿平静地走进来,放下书包,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饭。
她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林郎中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放下一点,但看到女儿沉默的样子,又忍不住试探着问:“青竹……昨晚……聿炀他……”
“烧退了。”林青竹打断父亲的话,声音平淡无波,一边盛粥一边说,“药也喝了。早上我走的时候,他还没醒。”她没有提自己守了一夜,也没有提画室里的狼藉和她默默的清理。
林郎中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女儿心里不好受,但这份超越年龄的坚韧和担当,让他既心疼又欣慰。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着,不再多问。
林青竹安静地吃着早饭。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室里,晨光下叶聿炀沉睡时那微微松开的眉头,以及……他那只无意识蜷缩起来的左手。
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阿冼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
“林叔!青竹!你们看见敏妍了吗?”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
林青竹和林郎中都是一愣。
“敏妍?她不是……”林郎中疑惑道。
“她没回家!昨天就没回!我问过她家邻居了!她妈支支吾吾的!”阿冼急得脸色发白,“她今天没去学校!班主任都打电话给我了!她能去哪儿?!”
林青竹的心猛地一沉。
“阿冼哥,你别急!”林青竹放下碗筷,站起身,神情凝重,“前两天,我看到敏妍从家里跑出来,哭得很厉害……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她好像……知道那钱的事了。”
阿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踉跄一步,扶住门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懊悔和深深的自责:“她……她知道了?!都怪我!都怪我!我……我只是想让她好过点……我……”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林郎中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敏妍!她一个女孩子,身上又没钱,能去哪儿?”
“我去找!”阿冼立刻转身就要往外冲。
“等等!”林青竹叫住他,脑中飞快思索,“敏妍自尊心强,她肯定不会回百草堂,也不会去找我们……她需要钱,需要地方住……”她猛地想到什么,“会不会……去找兼职了?那种……包吃包住的?”
阿冼和林郎中都愣住了。
“青竹说得对!”林郎中反应过来,“阿冼,你快去附近的饭馆、小店打听打听!特别是那些招短工、临时工的!”
“好!我这就去!”阿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转身就冲出了回春堂,背影充满了急切和担忧。
林青竹看着阿冼消失的背影,又想起乔敏妍那苍白倔强的脸,心中充满了忧虑。她转头看向父亲:“爸,我也……”
“你去上学!”林郎中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高三耽误不得!找敏妍的事有阿冼和你爸!快去!”他推了推女儿。
林青竹看了看父亲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最终点了点头。
她拿起书包,快步走出回春堂。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她心中却沉甸甸的,装满了对好友的担忧和对画室里那个沉默身影的复杂思绪。
青石巷的清晨,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焦虑、寻找和无声的守望。而在巷子另一端油腻的后厨里,乔敏妍正用她冻僵流血的手,在冰冷的水槽里,洗刷着一个又一个油腻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