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竹林》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晋江原创发表 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只留下沉闷的、仿佛凝固了的空气。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松节油气味,混杂着隔夜外卖的油腻、未及时清理的垃圾的酸腐,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东西——绝望。 画室,或者说曾经的画室,如今更像一个华丽的废墟。巨大的空间,挑高的天花板,原本是设计来容纳天才的灵感与挥洒,此刻却被混乱和死寂填满。 昂贵的油画颜料管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有些干瘪开裂,昂贵的色彩凝固成丑陋的硬块,如同主人废弃的梦想。 画布散落各处,有些是空白的,像苍白的墓碑。 有些只涂抹了几笔狂躁、混乱的线条,便被粗暴地划破、撕碎,纸屑和碎布散落一地,诉说着无声的暴戾。 更多的画布被反扣着,堆积在角落,落满灰尘,仿佛埋葬着不愿再见的辉煌过往。 叶聿炀就蜷缩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一张巨大、凌乱的沙发深处。 他看起来糟透了。曾经被誉为“神赐之手”、“画坛彗星”的22岁青年,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和灵魂。 曾经阳光开朗、意气风发的脸庞,如今被一层浓重的阴霾笼罩,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眼下是长期失眠和酗酒留下的浓重乌青。 头发凌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 他身上套着一件皱巴巴、看不出原本颜色的T恤,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像一尊被遗弃的、正在腐朽的雕像。 他的右手,那只曾经被誉为“点石成金”、“流淌着色彩魔法”的右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沙发边缘。手腕处,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清晰可见,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曾经最完美的艺术品上。 那是三个月前那场该死的车祸留下的印记。一辆失控的卡车,一次命运的急转弯,瞬间粉碎的不仅是车窗玻璃,更是他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一切——他右手的神经遭到了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损伤。 诊断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扎进他的心脏:“尺神经、桡神经严重挫裂伤……功能恢复可能性极低……永久性功能障碍……” “永久性”。 这三个字像魔咒,将他牢牢钉死在绝望的深渊。他试过无数次,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调动那几根熟悉的手指,想要握住哪怕一支最轻的铅笔。 结果只有徒劳的颤抖,或者更糟——一阵尖锐的、沿着神经末梢直冲大脑的剧痛,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画笔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摔在地上,发出的轻响却如同惊雷,每一次都炸得他心胆俱裂。 “废物……”一声沙哑的、饱含自我厌弃的低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他猛地抓起沙发边矮几上喝剩的半瓶烈酒,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温暖半分他冰冷彻骨的心。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似乎只有这种近乎自虐的痛楚,才能稍稍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巨大失落和愤怒。 愤怒。对命运的愤怒,对肇事司机的愤怒,对医生的无能为力愤怒,对周围人小心翼翼、充满同情的目光愤怒,但最多的,是对自己无能的滔天怒火! 他恨这只废掉的手,恨自己无法再拿起画笔,恨那些曾经环绕着他的鲜花、掌声、赞誉,如今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他砸碎了所有能看到的、与过去荣耀相关的东西——奖杯、画册、媒体采访的剪报……但砸得再碎,也砸不碎心中的魔障。 手机在某个角落疯狂地震动,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妈”。 叶聿炀烦躁地瞥了一眼,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然后是“爸”,接着是经纪人“陈哥”,再然后是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 铃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只恼人的苍蝇,嗡嗡地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他索性将手机狠狠砸向对面的墙壁。“砰”的一声闷响,手机屏幕碎裂,世界终于清静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他把自己彻底封闭在了这个巨大的、充满失败气息的牢笼里。 拒绝复健,拒绝心理疏导,拒绝任何替代方案——左手作画?那是对他右手天赋的亵渎! 是对他过往一切的否定!他宁愿彻底毁灭,也不要做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个靠同情活着的可怜虫。 时间在绝望中缓慢爬行。饥饿感终于压过了酒精带来的麻木。 叶聿炀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开放式厨房。 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瓶冰啤酒和几盒过期的牛奶。他烦躁地甩上冰箱门,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最终落在玄关柜子上一个皱巴巴的外卖单上。 “喂…”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XX外卖,请问您要点什么?”接线员公式化的声音传来。 “随便……能吃的就行。”他毫无兴趣。 “先生,您需要指定菜品……” “我说了随便!最快的!送过来!”叶聿炀的耐心瞬间耗尽,对着话筒吼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易燃易爆的戾气。不等对方回应,他狠狠挂断了电话。 等待外卖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胃部的空虚感加剧了情绪的焦躁。他像一头困兽,在凌乱的画室里踱步,目光扫过那些反扣的画布,过去的影子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 一幅未完成的风景画从画架后露出一角,那是在他出事前最后创作的作品,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令人惊叹的光影技巧。现在再看,只觉得刺眼无比。 “狗屎!”他低吼一声,冲过去猛地将那幅画扯下画架,狠狠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踩了几脚。画布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尖锐的电子音像针一样扎进叶聿炀紧绷的神经。他以为是外卖到了,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阴沉着脸,猛地拉开了厚重的防盗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外卖员。 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混合着谦卑与世故的笑容。 看到叶聿炀阴鸷的脸色和一身颓废的气息,男人明显瑟缩了一下,但随即又堆起笑容。 “您…您好,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男人搓着手,声音带着点讨好,“我是楼下新搬来的住户老王,那个…您这房子…还考虑出租吗?或者…出售?”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叶聿炀身后那巨大而混乱的空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算计。 “出租?出售?”叶聿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不识趣的闯入者,连日积压的怒火和无处宣泄的怨毒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谁他妈让你上来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野兽般的凶狠,“滚!立刻给我滚!我的房子怎么样关你屁事!再不滚信不信我……” 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作势要推搡。老王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嘴里慌乱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砰——!!!” 叶聿炀用尽全力摔上了门,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也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刚才的爆发像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空虚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打扰他? 为什么他们都要用那种探究的、同情的、或者像刚才那个男人一样,带着贪婪算计的目光看他?他只想一个人烂在这里,烂在这个被他亲手打造的坟墓里! 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提醒他外卖还没到。刚才的怒火似乎也耗尽了仅存的能量,他感到一阵眩晕。不行,他得出去透口气,哪怕只是去买包烟,买瓶水。这个充满了失败气息的空间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胡乱抓起玄关柜子上揉成一团的几张纸币,看也没看,顺手又抓起一张被揉皱的旧城区地图。像是要撕碎什么一样攥在手里。没有换鞋,他穿着那双沾满颜料的旧帆布鞋,猛地拉开了门。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习惯了画室昏暗的光线,骤然暴露在明亮的日光下,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和晕眩。 城市的噪音瞬间包围了他——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远处工地的轰鸣……这些曾经被他忽略的背景音,此刻却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感官,让他头痛欲裂。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低着头,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接触,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 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空气。他只想逃离,逃离那个画室,逃离那些目光,逃离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世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不知走了多久,喧嚣的城市主干道被抛在身后,周围的建筑渐渐变得低矮、陈旧。 狭窄的巷子像迷宫般交错,青灰色的砖墙斑驳,爬满了深绿的苔藓。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不再是汽车尾气和工业尘埃的混合体,而是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奇异的草木清香? 叶聿炀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茫然地抬起头。 眼前是一条他从未注意过的小巷。巷口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肩。 脚下的路面不再是平整的水泥或柏油,而是由一块块大小不一、被岁月磨砺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铺就。石板间的缝隙里,倔强地探出几丛嫩绿的青草。 巷子不深,一眼可以望到头。两边是低矮的老式民居,白墙黛瓦,有些墙面已经泛黄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 木质的门窗也显得古旧,有些窗台上摆放着几盆开着小花的植物,给这古朴的巷子增添了几分生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巷子中段,一家小小的铺面。 门楣上挂着一块陈旧的木匾,上面用朴拙的字体刻着三个字:“回春堂”。 铺门敞开着,门口两侧摆放着几层竹编的簸箕,里面晾晒着各种各样的干草、根茎、叶片,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郁的、混合的草药香气——正是叶聿炀刚才闻到的那股奇异的清香来源。 与城市的浮躁和画室的死寂截然不同,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阳光斜斜地穿过屋檐,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几只麻雀在屋顶叽叽喳喳地跳跃。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微风拂过晾晒草药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下来的宁静氛围。 叶聿炀站在巷口,像是一个误闯入异世界的旅人。 他阴郁的眉眼间,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泥土和草药气息的宁静,悄然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攥着那张皱巴巴地图的手,无意识地松了松。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回春堂”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背着大大竹篓的女孩。 竹篓几乎有她半个人高,里面塞满了新鲜的、带着泥土和露水的绿色植物,沉甸甸地压在她纤细的背上。 她戴着一顶宽大的、有些旧了的浅黄色草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柔和的下巴和几缕散落出来的、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琥珀色的发丝。 她似乎有些吃力,微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下那两级矮矮的石阶。 她的脚步很轻,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青色棉布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臂。 下身是一条简单的深色布裤,裤脚沾着些新鲜的泥点。 她走到门口晾晒草药的簸箕旁,小心地放下背篓,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怕惊扰了那些正在享受阳光的草药精灵。然后,她直起身,抬手轻轻扶了扶有些歪斜的草帽。 就在这一瞬间,草帽的阴影向上移开—— 叶聿炀的目光,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得如同山涧最深处的湖水,倒映着天空的湛蓝和巷子里的绿意。 没有任何杂质,没有城市的浮躁,也没有他眼中那种挥之不去的阴霾。 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宁静,像被雨水洗刷过的晴空。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而那湖水的中央,仿佛蕴藏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躁动的、温柔而坚韧的力量。 她似乎感觉到了巷口那道过于专注、甚至带着点侵略性的视线,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朝叶聿炀的方向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叶聿炀的心脏,被那猝不及防的清澈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微小石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攥着地图的手心,不知何时竟沁出了一层薄汗。那张被他揉皱的地图,边缘在指间微微颤抖。 青石巷的宁静,回春堂的药香,以及草帽下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像一幅猝不及防闯入他黑白世界的油画,带着温暖的色彩和生命的气息。 而他,这个从云端跌入泥沼、满身戾气的天才画家,此刻像一个迷途的孩子,站在这个陌生巷子的入口,第一次感到一种茫然无措的悸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他只知道,画室里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条名为“青石”的小巷,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缝隙外,是阳光、草木香,和一双让他灵魂深处莫名一颤的清澈眼眸。 第一次写这种题材,写的不是很好,希望大家能够多多指教。 俩人相差五岁,女主现在只是上高中的少女哦,所以感情线要等到后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 那双眼睛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叶聿炀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他几乎是仓促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过于清澈、过于宁静的目光。 掌心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旧城区地图,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湿,微微颤抖着。 巷子里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浓郁药草香的空气,与他画室里腐朽颓败的气息形成尖锐的对比,刺得他鼻腔发酸,呼吸都有些凝滞。 女孩似乎并未在意他这突兀的注视和回避。 她只是重新扶正了草帽,将帽檐压得更低了些,遮住了那双让叶聿炀心神不宁的眼睛,只留下线条柔和的下颌和几缕琥珀色的发丝在阳光下跳跃。 她转过身,动作轻巧而熟练地开始整理竹篓里刚采回来的新鲜草药。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利落,快速地将那些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绿色植物分门别类,铺展在门口空着的竹簸箕上。 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叶聿炀僵立在巷口,像一尊格格不入的雕塑。走?去哪里? 身后是喧嚣浮躁、充满恶意的城市,是他那个华丽而绝望的坟墓。 留?他凭什么留在这条散发着陈旧安宁气息的小巷?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都说不清。胃部的绞痛适时地再次袭来,尖锐地提醒着他身体的需求,也加剧了他内心的烦躁和茫然。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略带苍老的声音从“回春堂”敞开的门内传来: “青竹啊,门口簸箕里晒的紫苏叶,记得翻一翻,下午日头毒,别晒过了火候失了药性。”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 “知道了,爸。”被唤作青竹的女孩应了一声,声音清脆,像山涧清泉撞击卵石。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旁边一个簸箕前,小心翼翼地用手翻动着里面已经半干的深紫色叶片。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叶聿炀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被吸引过去。 他看着那双白皙的手在深紫色的叶片间翻飞,阳光跳跃其上,构成一幅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画面。 这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一样东西,不是为了寻找瑕疵,不是为了发泄破坏欲,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某种宁静力量牵引的观察。 “嗯?”门内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带着些许疑惑,“门口…是有客人吗?”显然,林郎中察觉到了巷口那道过于明显的、不属于青石巷的阴影。 林青竹翻动紫苏叶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再次侧过头,草帽下的视线平静地落在叶聿炀身上。 这一次,叶聿炀没能立刻移开目光。 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倾斜的阳光,他看到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好奇的探究,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戒备或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温和的询问意味。 “……”叶聿炀喉咙发紧,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说什么?“路过”?“迷路”?还是干脆转身就走? 林青竹见他沉默,目光在他苍白的脸色和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那只无力垂在身侧、疤痕狰狞的右手上。 那目光很轻,很短暂,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同情或惊讶,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客观的存在。 然后,她微微侧身,对着门内提高了些声音:“爸,是位…过路的先生,好像不太舒服。” “不舒服?”门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医者的关切。紧接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褂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身形清瘦,面容温和,鬓角已染上些许风霜,但眼神清亮,带着一种阅尽世情后的平和与洞察。 他的气质与这条小巷浑然一体,像一株生长多年的沉稳古树。 这便是林青竹的父亲,回春堂的主人,林郎中。 林郎中的目光落在叶聿炀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的眼神同样温和,却比女儿多了几分阅历的沉淀,仿佛能穿透叶聿炀外表的颓废和戾气,看到他内里的空洞与痛苦。 他注意到了叶聿炀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只无力垂落、疤痕明显的手。 “这位小兄弟,”林郎中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看你的气色,是有些虚火浮越,气血不畅。这大热天的,站在太阳底下可不是办法。若是不嫌弃,进来喝杯凉茶歇歇脚?”他侧身让开门口,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姿态自然,没有刻意的热情,也没有丝毫的勉强,仿佛邀请一个疲惫的旅人进来喝口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叶聿炀的心脏猛地一跳。 进去?进入一个陌生的、充满药草味的地方?和两个陌生人共处一室?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想要像赶走那个看房的老王一样,用恶劣的态度让他们知难而退。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想要破坏一切的戾气在蠢蠢欲动。 然而,林郎中那双平和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还有林青竹那依旧平静、等待他反应的清澈目光,像两道无形的绳索,将他即将冲口而出的恶言堵在了喉咙里。 更重要的是,那股从铺面里飘散出来的、混合着各种草木清香的凉气,对他这个被烈日炙烤、胃痛难忍的人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胃部的绞痛再次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叶聿炀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角的冷汗滑落。 他沉默了几秒,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林郎中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侧身让得更开些。 林青竹则继续低头整理她的草药,仿佛邀请他进去这件事与她无关,她只是专注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叶聿炀迈开脚步,踩上了回春堂门口那两级冰凉的石阶。 帆布鞋底沾着的颜料污渍在干净的石阶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窘迫。铺门不高,他微微低着头才走进去。 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复杂的药香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不同于外面阳光下的干燥气息,铺子里的空气带着一丝阴凉和湿润。光线有些暗,眼睛需要片刻适应。 铺面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处处透着一种经年累月的整洁和古朴。 正对着门是一排深色的木质药柜,无数个小抽屉整齐排列,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小标签,用毛笔写着工整的药名:当归、黄芪、熟地、茯苓……柜面上放着一杆擦拭得锃亮的黄铜小秤、几方石制的捣药臼和杵,还有几本翻得卷了边的线装书。 靠墙摆放着几张老式的藤椅和一张小方桌,显然是供病人或街坊等候休息的地方。 墙角立着几个半人高的褐色陶瓮,上面盖着竹编的盖子,里面大概是存放的药材。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沉静、安稳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青竹,给这位小兄弟倒杯凉茶,就用早上煮的甘草菊花,加两片薄荷叶。”林郎中温和地吩咐着,自己则走到药柜后,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柜面。 “好。”林青竹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草药,轻盈地走到铺子后面一个通向内室的小门边。 那里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和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旁边的小桌上摆放着几个干净的陶碗。 叶聿炀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坐还是该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林青竹的身影。 她取下草帽,挂在门边的一个木钉上。琥珀色的长发在铺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暖柔润的光泽,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接着拿起一个陶碗,用木勺从旁边一个敞口的大陶罐里舀出深褐色的、散发着清香的凉茶,又从旁边一个小碟子里拈起两片翠绿的薄荷叶,轻轻放入碗中。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专注而宁静。 “坐吧,小兄弟,别站着。”林郎中指了指墙边的藤椅,“天气燥热,人心也容易跟着上火。喝口茶,静静心。” 叶聿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挪动脚步,在离门最近的那张藤椅上坐了下来。 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身体绷得很紧,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戒备和不自在。 他的目光低垂,盯着自己沾满污渍的帆布鞋尖,那只无力的右手被他下意识地藏在了身体内侧,用左手紧紧攥着那张早已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地图。 林青竹端着那碗凉茶走了过来。 没有说话,只是将碗轻轻放在叶聿炀旁边的小方桌上。 深褐色的茶汤清澈,几朵淡黄色的杭白菊沉在碗底,两片薄荷叶漂浮其上,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凉香气。 “小心烫。”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 说完,她便转身走开,回到门口继续整理她的草药,留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她的存在感很淡,却又无处不在,像铺子里那缕悠长不散的药香。 叶聿炀的目光落在那个陶碗上。 碗很粗糙,边缘有些地方甚至没有上釉,露出陶土的本色。 碗里的茶汤映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微微荡漾。那股清甜的、带着薄荷清凉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奇异地抚平了他胃部的些许绞痛,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他迟疑了很久。喉咙干得发痛。 最终,一种生理上的渴求压倒了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别扭。 他伸出左手,有些笨拙地端起了那个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微微一颤,随后凑近碗边,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甘甜瞬间顺着喉咙滑下,带着菊花的淡雅和甘草的回甘,薄荷的清凉气息直冲头顶,瞬间驱散了烈日暴晒带来的燥热和眩晕。 这股清流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所过之处,连带着胸腔里那股积郁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戾气,都被短暂地冲刷、稀释了一些。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林郎中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药柜,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个沉默而阴郁的年轻人。他看到了叶聿炀喝下凉茶时,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舒缓。也看到了他那只始终藏在身侧、疤痕狰狞的右手。 “这甘草菊花茶,清心火,解暑气,平肝明目。”林郎中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平和,“尤其是心绪不宁,肝气郁结的时候,喝一点,能舒服些。”他没有刻意去看叶聿炀的手,也没有点破什么,仿佛只是在介绍一味寻常的草药。 叶聿炀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 他听出了话语里的关切,但这种点到即止、不带任何同情和窥探的关怀方式,让他紧绷的神经意外地没有立刻竖起尖刺。 他沉默着,又喝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带来一种久违的、舒适的暖意。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贪恋这碗粗糙的凉茶带来的平静。 铺子里很安静。只有林青竹在门口翻动草药的轻微沙沙声,偶尔有微风穿过巷子,带来外面零星的鸟鸣。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紧迫感。叶聿炀紧绷的身体,在药香的萦绕和凉茶的安抚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 他靠在藤椅并不柔软的靠背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门口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林青竹已经整理好了新采的草药。 她正蹲在一个簸箕前,仔细地挑拣着里面晒干的根茎,将一些枯枝败叶和杂质剔除出去。 动作依旧专注而轻柔,侧脸的线条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阳光勾勒着她琥珀色发丝的边缘,像是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偶尔会微微蹙起眉头,专注地分辨着手中的药材,那认真的神态,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力量。 叶聿炀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放在旁边小凳子上的画册上。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硬壳速写本,封面有些磨损。出于一个画家的本能,他的目光被吸引。 画册摊开的一页上,用铅笔勾勒着几株形态各异的植物,旁边还用清秀的小字标注着名称和特征。 线条虽然略显稚嫩,不够流畅,但胜在观察细致,抓住了植物的神韵和特点,构图也透着一种朴拙的平衡感。 “画得……还行。”一个沙哑的、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滞涩感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铺子里响起。 是叶聿炀。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口,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评价这个。 或许是那碗凉茶让他放松了警惕,或许是林青竹专注的姿态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早已尘封的角落。 林青竹闻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看向他,落在了他正看着的画册上。 叶聿炀立刻感到一阵懊恼。他习惯了用挑剔甚至刻薄的语言去评价一切,尤其是和艺术相关的东西。 他几乎能想象出自己下一句会说什么——“结构松散”、“线条僵硬”、“毫无灵气”……那些曾经轻易就能从他口中吐出的、带着天才傲慢的评判。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脸,准备迎接对方可能的尴尬、羞赧或者反驳。 然而,林青竹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画册,脸上没有任何被评价后的窘迫或不满。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很浅、很淡的笑容,像是春风吹过湖面漾起的微小涟漪。 “是画得不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坦然的接受,“只是记个样子,怕忘了。” 她伸手拿起画册,很自然地合上,放到了旁边更高的架子上,避开了阳光直射的地方。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局促,仿佛叶聿炀的评价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她的平静,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叶聿炀心底那点刚冒出头的、想要通过贬低别人来获取一丝扭曲优越感的火星。 他准备好的刻薄话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他有些难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一丝错愕,一丝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自惭形秽。 这个女孩,像一颗生长在青石缝隙里的坚韧小草。她不耀眼,不张扬,却有着一种内在的、难以撼动的稳定。 她的世界似乎简单而纯粹:采药、晒药、帮父亲打理铺子、学习、画画记录……没有他世界里那些激烈的荣辱得失,没有那种被捧上云端又狠狠摔下的剧痛。 她的平静,映照出他内心的狂躁和不堪,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雷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打破了巷子里的宁静。 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迅速吞噬了刚才还明媚的阳光,巷子里骤然变暗,风也带上了湿冷的凉意。 “要下大雨了。”林郎中看了一眼天色,微微皱眉,“青竹,快把门口晒着的药材收进来,尤其是那簸箕新切的陈皮,沾了雨水就不好了。” “好!”林青竹立刻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门口簸箕里的药材。她先将那些娇嫩怕湿的草药快速抱进铺子,放在干燥的地面上,然后又去搬动那些装着半干药材的簸箕。 叶聿炀下意识地站起身。 他看着林青竹一个人有些吃力地搬动一个沉重的竹簸箕,脚步有些踉跄。他想上前帮忙,但那只无力的右手提醒着他自身的局限,而左手端着空碗,一时也显得笨拙。 他僵在原地,一种熟悉的、因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焦躁感再次攫住了他。 “我来。”林郎中的声音响起。他放下手中的布,快步走到门口,和林青竹一起,动作利落地将剩下的药材搬了进来。父女俩配合默契,显然对这样的突发状况习以为常。 几乎就在最后一点药材被收进铺子的瞬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敲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巷子里顷刻间水汽弥漫,白茫茫一片。雨水冲刷着青石板的缝隙,也冲刷着巷子两旁老旧的墙壁,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叶聿炀站在铺子门口,看着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 雨水带来的凉气让他因刚才紧张而微微发热的身体感到一丝舒适,但也将他彻底困在了这个小小的回春堂里。 他回不去那个画室了,至少暂时回不去了。这个认知让他心底再次升起一股烦躁。他讨厌这种被困住的感觉,讨厌计划被打乱。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林郎中看着雨幕,转头对叶聿炀说,语气依旧平和,“小兄弟若是不急着赶路,就在这儿多坐会儿,避避雨。”他又指了指叶聿炀手里的空碗,“茶凉了,让青竹再给你添点热的?” “不用了。”叶聿炀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生硬。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久到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碗凉茶带来的短暂平静,在意识到被困和刚才那莫名的自惭形秽后,已经消失殆尽。 他不想再接受任何一点额外的“恩惠”,也不想再待在这个让他感到矛盾和局促的地方。他想离开,立刻,马上。 他将那个粗糙的陶碗有些重地放在小方桌上,发出“哐”的一声轻响。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想要划清界限的意味。 “谢谢。”他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而含糊。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要往雨幕里冲。他甚至没有去想这样冲进大雨里会怎样,只觉得必须立刻逃离。 “等等!”林青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 叶聿炀的脚步顿在门槛内。 林青竹快步走到铺子后面,拿起之前挂在那里的草帽,又转身从门后拿出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但骨架依旧结实的老式油纸伞。 她走到叶聿炀面前,将伞和草帽一起递给他。 “雨太大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会淋病的。”她的目光掠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强调他此刻身体的脆弱。 叶聿炀看着递到眼前的草帽和油纸伞。 草帽是浅黄色的,边缘有些磨损,带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混合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油纸伞是深褐色的,伞柄光滑,显然经常被使用。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再次涌上心头。他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施舍!尤其是来自这个让他感到莫名狼狈的女孩!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用你管!”,甚至想抬手将这两样东西打掉。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对上林青竹的眼睛时,那里面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善意,就像看到一只在暴雨中无处可躲的小动物,自然而然地想要为它提供一片遮蔽。 这种纯粹的善意,像一根柔软的刺,扎进了他坚硬的防备里,让他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怒吼,卡在了喉咙深处。 他僵在那里,左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右手无力地垂着。 雨水带来的湿冷气息包裹着他,与铺内温暖干燥的药香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最终,在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情绪驱使下,叶聿炀几乎是抢一般,猛地伸出左手,一把抓过了那顶草帽和那把油纸伞。动作粗暴,带着一股宣泄般的力道。 他没有说谢谢,甚至没有再看林青竹一眼。 他迅速低下头,将那顶还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草帽胡乱扣在自己凌乱的头发上,帽檐瞬间遮挡了他阴郁的眉眼和狼狈的表情。 然后,他撑开那把沉重的油纸伞,毫不犹豫地一头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油纸伞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他只想尽快离开这条小巷,离开那间充满药香的铺子,离开那双让他心湖无法平静的清澈眼睛。 雨水顺着油纸伞的伞骨流淌下来,在他眼前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他跑出青石巷口,冲上那条通往他画室方向的、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柏油路。城市的喧嚣和汽车的喇叭声在雨幕中变得沉闷而遥远。 跑出很远,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喘息时,叶聿炀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顶草帽和那把伞。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流进脖子里,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草帽,浅黄色的草编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变深,帽檐边缘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泥痕——那是林青竹采药时留下的。 一股强烈的、想要丢弃的冲动再次涌起。他不需要这种廉价的同情!他猛地抬手,作势就要将草帽和伞一起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然而,就在脱手的瞬间,他的动作却僵住了。 草帽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青草、阳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透过冰冷的雨水气息,顽强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股味道,奇异地将刚才在回春堂里感受到的那片刻的、带着药香的宁静,清晰地拽回了他的脑海。还有那双眼睛……清澈的、平静的,像能映照出他所有不堪的湖水…… 他烦躁地低咒一声,最终没有扔掉。 而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草帽和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像握着一个烫手山芋,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矛盾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绿灯亮了。 叶聿炀不再犹豫,重新撑起伞,顶着风雨,朝着他那座华丽而绝望的牢笼,大步走去。 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那顶带着青石巷气息的草帽,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 而在他身后,遥远的青石巷深处,回春堂的门口。 林青竹静静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轻轻关上了半掩的铺门,将风雨隔绝在外。铺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连绵不绝。 她走到叶聿炀刚才坐过的藤椅旁,拿起那个被他重重放下的空陶碗。碗壁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她的目光落在小方桌上——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几乎不成样子的旧城区地图,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走得太急,把它忘了。 林青竹拿起那张地图。 纸张被汗水浸湿过,又被揉搓得厉害,边缘都起了毛边。 她尝试着将它一点点抚平,动作轻柔而耐心,如同对待一片被风吹皱的叶子。 地图上,青石巷的位置被一个无意识的、深深的指甲印掐破了。 男主不是先天性暴躁,因为经历了车祸导致不能用右手所以变的颓废、逃避、厌烦…… 他不是没有礼貌的人,后面会跟青竹妹妹好好道歉以及坦白心声的。 当然我们林妹妹虽然年纪不大,但她有天生温暖别人的能力,男主会被她慢慢治愈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油纸伞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伞骨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溪流,沿着倾斜的柏油路面奔涌而下。 叶聿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裤脚和帆布鞋,每一次踩踏都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跑得很快,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困兽,只想尽快逃离那条该死的青石巷,逃离那个散发着陈旧草药香气的回春堂,逃离那双……那双该死的清澈眼睛!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左手里紧紧攥着的油纸伞成了他此刻唯一的遮蔽,也是他急于摆脱的“负担”。 那顶浅黄色的草帽,被他粗暴地塞在腋下,粗糙的草编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异样的、挥之不去的存在感。 终于,那栋外表光鲜、内里却如同坟墓的公寓楼出现在视野里。他冲进单元门洞,湿透的身体撞在冰冷的金属门上。楼道里干燥的空气带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水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衣角不断滴落。 冰冷的湿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一把将腋下那顶湿漉漉、沾着泥水的草帽扯出来,低头看着它。 浅黄色的草编被雨水浸透,颜色变得深暗,帽檐边缘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泥痕——那是属于青石巷的印记。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自我厌恶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抬手,用尽力气将草帽狠狠砸向旁边的垃圾桶! “哐当!”草帽撞在金属桶壁上,又弹落在地,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和污水。 那顶曾经被林青竹戴在头上,沾染着她气息的草帽,此刻像一团肮脏的垃圾,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叶聿炀看也没看它一眼,仿佛丢弃了什么令人作呕的累赘。 他收起那把还在滴水的油纸伞,拖着沉重的、湿透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里,冰冷而疲惫。 终于,那扇厚重的、隔绝了他与世界的防盗门出现在眼前。他掏出钥匙,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比外面雨水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混杂着松节油、颜料、隔夜食物**、垃圾酸腐以及浓重绝望的气息。 画室的狼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被撕碎的画布、干瘪的颜料管、散落的书籍、倾倒的椅子……一切都保持着几个小时前他离开时的混乱,甚至更糟。 这里没有青石巷的宁静,没有回春堂的药香,只有一片死寂的废墟。是他亲手打造的,埋葬自己过去的坟墓。 胃部的绞痛在寒冷和情绪的剧烈波动下再次猛烈地袭来,尖锐得让他眼前发黑。 他靠在门板上,冰冷的水顺着身体流下,在地板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冷,刺骨的冷。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冲进浴室。 冰冷的花洒水砸在头上、身上。他胡乱地冲洗掉身上的雨水和泥泞,草草地擦干身体,换上一件同样皱巴巴的干T恤和一条运动裤。头发还在湿漉漉地滴水。 走出浴室,胃部的空虚感已经变成了尖锐的灼烧感。他想起自己点的那份“随便”的外卖。目光扫过狼藉的客厅,终于在玄关的地板上看到了那个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廉价塑料餐盒。 他走过去,捡起餐盒。冰冷的触感透过塑料传来。他粗暴地撕开袋子,打开餐盒盖子。里面是油腻腻的、已经坨成一团的炒面和几根颜色可疑的青菜。食物的气味混合着塑料味,让他一阵反胃。 但他太饿了。他盘腿坐在地板上,拿起一次性筷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冰冷的、油腻的食物。味道糟糕透顶,但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 就在他麻木地吞咽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的左手。空空如也。 地图! 那张被他攥了一路、揉得不成样子、沾满汗水的旧城区地图! 他猛地停下咀嚼的动作。地图呢?他明明记得在回春堂的时候还攥在手里!是在他仓皇冲出来的时候……落下了?还是掉在雨里了? 一股莫名的焦躁瞬间攫住了他。那张破地图本身毫无价值。 但此刻,意识到它可能遗落在了那个地方——那个有林青竹和她父亲的地方——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窘迫感席卷而来。 那上面有他无意识掐出的指甲印,有他揉搓的痕迹,仿佛是他狼狈内心的某种物证,被留在了那双清澈眼睛的注视之下。 “该死!”他低骂一声,将吃了一半的冰冷炒面狠狠扔开。油腻的面条和青菜溅落在地板上。 胃部的灼烧感因为突然停止进食而变得更加尖锐,混合着冰冷的食物带来的不适感,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猛地捂住嘴,冲回浴室,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水。生理上的痛苦和内心的烦躁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脱力。 他需要那张地图。这个念头荒谬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混乱的脑海里。他不能让它留在那里,留在那双眼睛能看到的地方!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浴室,回到客厅。冰冷的湿发贴在额角,身体微微颤抖。他颓然地跌坐在那片他刚刚制造的油污地板上。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狼藉。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玄关柜子的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一顶浅黄色的草帽。 不是他刚才扔在楼道垃圾桶旁边的那顶。而是……他带回来的那顶?不对,他明明扔掉了! 叶聿炀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抓起那顶草帽。 没错,是它!沾着灰尘和污水!湿漉漉,脏兮兮,冰冷地躺在他手里。 他明明把它丢进了楼道垃圾桶!是谁?是谁把它捡了回来?还放在了他的门口?! 一个模糊的、带着谦卑讨好笑容的中年男人的脸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中——是那个下午来敲门、想租房子的老王!只有他!只有那个住在楼下、可能时刻关注着这间“空置”豪宅的老王,才有机会看到他丢在楼道垃圾桶旁的东西! 一股被窥视、被冒犯的滔天怒火瞬间点燃了叶聿炀仅存的理智! 那个该死的、不识趣的、像苍蝇一样的老东西!他竟敢! 竟敢把他丢弃的垃圾捡回来,还堂而皇之地放在他的门口?!这是在施舍吗?是在嘲笑他的落魄吗?还是以为这样就能讨好他?! “啊——!!!” 一声压抑了太久、充满了暴戾和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死寂的画室里疯狂回荡!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双眼赤红,抓起那顶肮脏的草帽,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反复地砸向玄关冰冷的墙壁! “砰!砰!砰!” 草帽粗糙的草编在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草屑飞溅,原本就有些松散的边缘彻底变形、破裂。 泥水和灰尘沾污了洁白的墙壁。他疯狂地砸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屈辱、绝望都倾泻在这顶无辜又“可恨”的草帽上。 直到草帽彻底变形,变成一团破烂的、沾满污渍的草团,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着墙壁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那只完好的左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处擦破了皮,渗出血丝。 他看着地上那团破烂的草帽,又看看自己擦伤的手,再看看墙壁上留下的污渍和狼藉的地面。 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他砸碎了一切能砸的东西,却砸不碎这无边的绝望,砸不碎那只废掉的手带来的枷锁。 他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青石巷深处,回春堂内。 外面的暴雨渐渐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瓦片,声音不再那么狂暴。铺子里点着一盏光线柔和的节能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清新湿气。 林青竹坐在小方桌旁,面前摊着那张被叶聿炀遗落的、皱巴巴的旧城区地图。 她的手指白皙而灵巧,正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地图抚平。 纸张被汗水和雨水浸染过,又被粗暴地揉搓,变得极其脆弱,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中间还被一个深深的指甲印掐破了。 她抚平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如同在修复一件易碎的文物。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块干净的湿布,她偶尔会用布角轻轻按压地图上特别褶皱的地方。 灯光下,她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沉静,琥珀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侧。她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试图抚平的不仅仅是一张地图的褶皱,更像是在尝试触碰和安抚地图主人那颗同样被揉皱、掐伤的心灵。 林郎中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线装药书,却没有看进去。他的目光落在女儿专注的动作上,又移到那张饱经蹂躏的地图上,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了然。 “爸,”林青竹没有抬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纸张,“您看他…还会回来拿吗?”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个被掐破的指甲印,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无声的痛楚。 林郎中放下书,轻轻叹了口气。他回想起下午那个年轻人: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紧绷的身体,眼中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自我厌弃,还有那只无力垂落、带着狰狞疤痕的手……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心情不好”能解释的状态。 那是一种灵魂深处遭受重创后的封闭与自毁倾向。他临走时那近乎抢夺的动作和头也不回的决绝,都透着一股强烈的抗拒和自毁气息。 “难说。”林郎中缓缓摇头,声音低沉,“那孩子……心里的伤,怕是比手上的伤还要重。他把自己关得太紧了。”他顿了顿,看着女儿平静却隐含关切的侧脸,“主动回来取一张无关紧要的地图?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张地图,对他而言,或许更像一个急于丢弃的、关于狼狈的证据。” 林青竹停下了手上细致的抚平动作,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看向父亲,带着询问:“那…我们给他送过去?”她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比如给巷尾腿脚不便的李奶奶送副膏药。 她的目光干净,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认为物归原主理所当然的善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个困在自我牢笼中身影的微弱牵挂。 林郎中看着女儿眼中纯粹的善意,没有掺杂任何功利或好奇。 他下午注意到叶聿炀喝下凉茶时眉宇间那瞬间的舒缓,也看到了他临走前那碗被重重放下的空陶碗。那孩子,身体的状态也很糟糕。虚火浮越,气血两亏,胃气不和,明显长期饮食不规律,情绪郁结伤身。那张地图,或许是个由头…… “也好。”林郎中最终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而温和,“地图是他的,理应送还。而且……”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药柜,“我看他气色很差,脾胃不和,虚火又旺。这种天气淋了雨,最容易外感风寒,内伤湿滞。正好,配几副调理脾胃、祛湿解表的药茶包,一并送过去吧。就当……是街坊邻里的一点心意。” 他特意强调了“街坊邻里”和“一点心意”,将这份关怀定位得随意而自然,不给对方造成任何心理负担。 他知道,对于叶聿炀那样竖起浑身尖刺的人来说,任何刻意的同情和帮助,都可能被视为施舍和侵犯,必须包裹在最不经意的形式之下。 林青竹的眼睛亮了一下,轻轻点头:“嗯,我去配。”她小心地将抚平了大半的地图放在一旁,起身走向药柜。 她的动作娴熟而精准,拉开一个个贴着标签的小抽屉:茯苓(健脾宁心)、白术(健脾燥湿)、陈皮(理气调中)、薏苡仁(利湿健脾)、藿香(化湿解表)、佩兰(芳香化湿)……每样取适量,用干净的桑皮纸包好,再用细细的麻绳扎紧。 她的神情专注,指尖在药材间穿梭,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比平日更加浓郁而温厚。 很快,几个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茶包就配好了。 林郎中又拿来一张干净的牛皮纸,将那张被林青竹细心抚平、但依旧带着深刻褶皱和破洞的地图——那无声的伤痕——连同几个药茶包仔细包在一起,再用绳子捆好。小小的纸包,包裹着青石巷的善意与无声的关切。 “明天吧,”林郎中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等雨停了,你跑一趟。” “好。”林青竹接过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捧在手里。纸包很轻,却仿佛承载着某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关怀。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路,雨点在水洼里激起无数涟漪。巷子深处,一片朦胧的雨雾中,似乎还能看到那个高大、阴郁、狼狈冲入雨幕的身影。 雨声淅沥。回春堂内,药香氤氲,宁静依旧。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那间冰冷华丽的画室里,叶聿炀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他阴鸷而空洞的眼眸。 地上,那团被他砸烂的草帽像一团肮脏的垃圾,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风暴。 胃部的绞痛和身体的不适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那张被他遗忘的地图,此刻成了连接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唯一、脆弱的纽带,正静静躺在一个散发着药香的牛皮纸包里,等待着被送还。 第4章 第 4 章 暴雨过后的城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彻底清洗过的清新,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湿润气息。 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对于蜷缩在画室角落阴影里的叶聿炀来说,这崭新的一天,不过是昨日绝望的延续。 昨晚砸烂草帽的疯狂宣泄,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加剧了身体的不适。 胃部的绞痛并未平息,反而因为饥饿和冰冷的食物刺激,变成了持续的、沉闷的钝痛。 淋雨带来的寒意似乎侵入了骨髓,让他时不时打个寒颤,喉咙也隐隐发干发痒。 他裹着一条薄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只觉得那光芒过于喧嚣,与他内心的死寂格格不入。 地上,那团被他砸烂的草帽残骸依旧躺在那里,像一团被踩踏过的枯草,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失控。 墙壁上的污渍和油污的地板,提醒着他昨夜的狼狈。整个画室,弥漫着一种更深的颓败气息。 他不想动,也无力动。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罩住,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麻木中,一阵清晰而规律的敲门声,突兀地打破了画室的死寂。 “叩、叩、叩。” 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死水潭。 叶聿炀的身体猛地一僵。谁?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老王?还是……物业? 抑或是他终于无法躲避的父母或经纪人?一股强烈的烦躁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只想烂在这里,烂在这片绝望的废墟里。 敲门声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回应。没有得到任何声音,它又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 “叩、叩、叩。” 叶聿炀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因为僵硬和不适而显得笨拙。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走向刑场一样,走向那扇厚重的防盗门。每一步都踩在满地的狼藉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没有看猫眼。他不想知道外面是谁。他只希望用最恶劣的态度,最快地把人赶走。 他猛地拉开了门。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昏暗的玄关,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逆光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门口。 不是老王那带着讨好笑容的油腻面孔。 也不是父母或经纪人那种混合着焦虑和责备的眼神。 门口站着的,是林青竹。 她依旧穿着那件淡青色棉布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 琥珀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微风吹拂,轻轻贴在颊边。 清晨的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看向他,没有惊讶,没有退缩,只有一种温和的专注。 她手里,拿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用细麻绳捆好的小包。 叶聿炀的呼吸猛地一窒。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那张地图!一定是那张该死的地图! 巨大的错愕之后,是更强烈的、被侵犯领地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 他此刻的样子,头发油腻凌乱,脸色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穿着皱巴巴的旧衣服,身后是如同垃圾场般的画室——他所有的狼狈、不堪、绝望,都**裸地暴露在这双清澈的眼睛之下!这比被任何人看到都更让他感到羞耻和愤怒!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拒人千里的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锥。 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门缝,试图遮挡身后那不堪入目的景象。 林青竹似乎对他的恶劣态度早有预料,或者她根本不在意。 她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他深陷的眼窝,最后落在他那只依旧无力垂在身侧、疤痕狰狞的右手上,目光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怜悯或同情的神色。 她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只是将手里那个牛皮纸包往前递了递,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山涧清泉:“你的地图,落在铺子里了。”她的目光直视着他阴鸷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还有,我爸说,昨天淋了雨,怕你着凉,配了点祛湿散寒、调理脾胃的药茶。” 她的语气自然得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就像邻居送一把自己种的葱蒜。没有刻意的关怀,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物归原主和一点“邻里之间”的顺手心意。 那平静的姿态,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尖锐的敌意无声地化解于无形。 然而,这平静的姿态,却像一桶汽油,瞬间浇在了叶聿炀心头那把名为“自尊”和“抗拒”的烈火上! 地图!药茶! 又是这种廉价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关心! 她凭什么?!她以为她是谁?!救世主吗?!用这种平静的眼神看着他,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吗?!那张地图,上面有他狼狈的痕迹!那些药茶,是在提醒他身体的虚弱吗?! “不需要!”叶聿炀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嘶哑难听,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戾气。 他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困兽,竖起了全身的尖刺。“拿走!立刻给我拿走!”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作势就要去挥开她递过来的纸包,动作充满了攻击性和厌恶。 林青竹在他抬手的瞬间,身体微微后仰了一下,避开了他可能挥过来的动作,但脚步没有后退。 她递着纸包的手依旧稳稳地停在半空,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点悲悯的……理解? 这种无声的平静和那丝悲悯,像一把更锋利的刀,狠狠刺穿了叶聿炀狂怒的伪装!他挥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打她?他做不到。对着这双平静得如同能映照出他所有丑陋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暴戾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卑劣。 “滚!”他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扭曲变形,充满了绝望的嘶哑。 “别来烦我!听到没有?别再来打扰我!”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咆哮,试图用声音吓退靠近的人。 吼完,他不再看林青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折磨。他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巨响,狠狠摔上了那扇厚重的防盗门! 巨大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震得门框都在微微颤抖,也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带着青石巷阳光和药香的世界。 叶聿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刚才那短暂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部的钝痛再次尖锐起来,喉咙也像火烧一般。 他滑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门外,一片死寂。 走了吗? 她应该走了吧? 被那样吼,被那样对待,没有人会再留下来自取其辱……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解脱和更深沉空虚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赶走了她,用最恶劣的方式。他成功地维护了自己那点可怜又可悲的“尊严”。 可是,为什么心里没有一丝快意?为什么反而像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寒风? 他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动物。 画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粗重的、不规律的呼吸声。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胃痛和身体的不适感在死寂中变得更加清晰。他昏昏沉沉,意识在痛苦和疲惫中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从门缝底下传来。 “嚓…” 非常轻,非常短暂,像是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 叶聿炀混沌的意识被这微小的声音惊动。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缝。 那里,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一个牛皮纸包裹的、用细麻绳捆好的小角,静静地躺在门内冰冷的地板上。正是林青竹刚才要递给他的那个纸包。 她没有走! 她没有把东西拿走! 她竟然……把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强烈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叶聿炀刚刚平复些许的心防。 她这是什么意思?!怜悯吗?施舍吗?还是对他最后的、无声的嘲讽?!她以为这样他就会接受吗?! “啊——!” 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猛地扑过去,抓起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 纸包很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剧痛!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疯狂地撕扯着包裹在外面的牛皮纸。 坚韧的牛皮纸被他粗暴地撕开,露出里面那张被抚平过、却依旧布满深刻褶皱和破洞的旧地图,以及几个用桑皮纸包着、散发着浓郁草药香气的茶包。 “滚!都给我滚!” 他嘶吼着,将地图和药茶包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张饱经蹂躏的地图再次被摔得皱成一团。 几个药茶包散落开来,桑皮纸破裂,里面深褐色的药材碎屑洒落一地,浓郁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香瞬间在污浊的画室里弥漫开来,强势地压过了松节油和垃圾的酸腐味。 他还不解气,抬起脚,狠狠地踩踏着地上的地图和散落的药材。 帆布鞋底用力碾磨着那些精心配伍的草药,仿佛要将它们连同那个女孩带来的所有气息和“施舍”,彻底碾碎成齑粉。 “让你多管闲事!让你装好人!让你看,让你看!” 他一边疯狂地踩踏,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发泄着心中无处安放的暴戾和痛苦。 脆弱的药材在他的践踏下迅速碎裂,药香更加浓烈地散发出来,几乎形成一种有形的氛围,包裹着他。 直到筋疲力尽,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扶着旁边的画架,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胃部的绞痛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更加猛烈,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 被踩得面目全非的地图,深陷在油污和灰尘里有破碎的桑皮纸,被碾成粉末、与地板污垢混合在一起的珍贵药材……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那浓郁的、带着清苦回甘的药香,却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 这香气,像一双无形的手,再次将他强行拽回那个避雨的回春堂,拽回那碗温热的甘草菊花茶滑过喉咙的舒适感…… “呃……”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袭来,痛得他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他踉跄着,几乎是爬到了沙发边,将自己重重地摔进那片狼藉里。 毯子滑落在地。他蜷缩起来,用毯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药香,隔绝外面刺眼的阳光,隔绝这整个世界。 药香却无孔不入。 清苦,微甘,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像青石巷雨后潮湿的空气,像那双……平静的湖水般的眼睛。 身体深处那股被刻意压抑的、对温暖和舒适的渴望,在这浓郁的药香包围下,在剧烈的身体不适中,如同沉睡的火山,悄然涌动起灼热的岩浆。冰冷的身体渴望温暖,疼痛的胃渴望安抚,绝望的灵魂渴望……一丝微光。 他紧紧蜷缩着,像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抗拒着那香气带来的诱惑。意识在痛苦和药香的拉扯中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在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胃部的灼痛和身体的寒冷变得难以忍受。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厨房,想找点热水。暖水瓶是空的。他烦躁地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冰冷的自来水。 冷水灌下去,不仅没有缓解胃痛,反而像一块冰砸进了胃里,激得他浑身一颤,疼痛更加剧烈。他捂着胃部,痛苦地弯下腰。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地上那片被他践踏过的狼藉。 破碎的药茶包旁边,一小撮相对完整的、混合着茯苓、陈皮和藿香的药材碎屑,静静地躺在相对干净的一小块地板上,散发着清晰的药香。 他死死盯着那撮药材,内心天人交战。 自尊在疯狂叫嚣:别碰它!那是施舍!是耻辱!而身体的本能却在痛苦地哀求:试试吧,万一……万一能好受一点呢? 最终,生理上极度的痛苦压倒了那点摇摇欲坠的骄傲。 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一小撮没有被完全污染的药材碎屑。指尖传来微凉粗糙的触感,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他犹豫了片刻,眼神复杂地看着指尖那点可怜的碎屑。 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他闭上眼,猛地将那些药材碎屑塞进了嘴里! 苦涩!难以言喻的清苦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刺激着他的味蕾,让他差点吐出来。 他强忍着,胡乱地嚼了几下,便梗着脖子,艰难地吞咽了下去。 粗糙的碎屑摩擦着喉咙,留下火辣辣的触感。 苦涩的味道久久不散。他靠在冰冷的橱柜上,等待着。是更剧烈的痛苦?还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起初,只有苦涩和喉咙的不适。渐渐地,一股微弱的暖意,仿佛从胃部深处缓缓升起。 那如同冰锥刺入般的绞痛,似乎……似乎真的被这暖流包裹、安抚,稍稍缓和了一丝?虽然依旧存在,但那尖锐到令人窒息的峰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少许。 是错觉吗?还是心理作用? 叶聿炀靠在冰冷的橱柜上,紧闭着眼睛,感受着胃部那微弱却真实的变化。 那顽固的清苦药香,此刻萦绕在口腔和鼻腔,竟不再那么令人抗拒,反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地上那片被他亲手制造的狼藉。 破碎的地图,碾碎的药材……还有那顶被他砸烂、丢弃又捡回、最终彻底毁掉的草帽残骸…… 坚冰般的心墙,似乎被这苦涩的药味,撬开了一道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缝隙。 一丝茫然,一丝困惑,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动摇,悄然滋生。那扇被他狠狠关上的门扉之外,青石巷的药香,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渗入了这片绝望的废墟。 第5章 第 5 章 那难以言喻的清苦在口腔里炸开,粗糙的碎屑刮擦着喉咙,留下火辣辣的灼痛感。 叶聿炀靠在冰冷的橱柜上,紧闭着眼睛,眉头因为苦涩而紧紧拧在一起,胃部深处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物搅动得更加翻江倒海。他几乎要后悔自己这荒谬的、近乎自虐的举动。 然而,就在那剧烈的苦涩和不适感稍稍沉淀下去之后,一股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地从胃脘深处弥漫开来。 这股暖意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温柔地包裹住了那如同被冰锥反复刺穿的痛楚。 那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绞痛峰值,仿佛真的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揉散了。虽然沉闷的钝痛依然存在,像背景噪音般挥之不去,但那足以让他蜷缩痉挛、眼前发黑的剧痛,确实……减弱了。 不是错觉! 不是心理作用! 叶聿炀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收缩。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紧紧按住胃部,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扩散,以及痛楚的明显缓解。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些许药材粉末的手指,又猛地抬头看向地上那片被他疯狂践踏过的狼藉——破碎的桑皮纸,碾入油污灰尘的深褐色药材碎屑……正是这些被他视为耻辱和施舍象征的东西,此刻却成了缓解他痛苦的唯一慰藉。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他内心的堤坝。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荒谬感……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隐秘的感激。 这感觉太矛盾了。他刚刚才用最暴戾的方式摧毁了它们,用最恶毒的语言驱赶了送来它们的人,而现在,他却不得不依靠这残渣来缓解痛苦,这简直是对他所有骄傲和抗拒最无情的讽刺。 “呵……”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冷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他靠着橱柜,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脊贴着冰凉的柜门。 那浓郁的药香,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此刻闻起来,那清苦之中,竟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回甘。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狼藉。 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地图深陷在污垢里,像他同样被碾碎的过往。散落的药材碎屑在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生命最后的微光。 那顶被他彻底砸烂的草帽残骸,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碎的梦。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胃部的暖意渐渐平息,但那份缓解后的舒适感却清晰地残留着。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橱柜上,意识渐渐模糊,在浓郁的药香和身体难得的舒缓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破碎的梦境里,充斥着刺耳的刹车声、画笔跌落在地的脆响、父母焦虑又失望的眼神、经纪人喋喋不休的劝说、老王那令人作呕的讨好笑容……还有那双清澈如湖水、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睛。 最后,梦境定格在他疯狂践踏药材的画面,以及林青竹默默将纸包塞进门缝的瞬间。 那双眼睛,在梦里,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悲悯,让他无处遁形。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和喉咙的干渴唤醒。 窗外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厚重的窗帘染上了一层暗淡的金红色。画室里光线更加昏暗,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飞舞。 胃部的不适感又隐隐浮现,但远没有之前那般尖锐难忍。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挣扎着爬起来,身体依旧沉重酸痛。他踉跄着走到水龙头边,接了一杯冷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缓解,却也让空荡荡的胃部一阵抽搐。 冰箱里只有啤酒和过期的牛奶。外卖……他想起昨晚那份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炒面,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再次从门缝底下传来。 “嚓…” 和昨天一样,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 叶聿炀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猛地转过身,死死盯住门缝。 果然,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用细麻绳捆好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小纸包,静静地躺在门内冰冷的地板上。 它的出现,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画室凝固的死寂,也狠狠搅动了他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 她又来了。 她竟然又来了! 在他那样恶劣地吼她、摔门、甚至践踏了她送来的东西之后,她竟然……又送来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怒火瞬间冲上叶聿炀的头顶。愤怒,还是愤怒。这次是更强烈的、被冒犯的愤怒。她听不懂人话吗?她看不到他昨天的态度吗?她凭什么?凭什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他的领地,用这种廉价的关心来践踏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她以为她是谁?圣母吗?! “滚!”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几步冲到门边,抓起那个纸包。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药香透过牛皮纸隐隐传来。他像握着一个烫手的炸弹,想也不想,再次高高举起,作势就要狠狠砸向地面。他要彻底粉碎它,粉碎这无休止的“施舍”和“怜悯”。 然而,就在手臂即将挥下的瞬间,胃部那残留的、被药效抚慰过的舒适感,清晰地涌了上来。还有那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干渴…… 砸下去容易。 砸下去之后呢? 继续忍受胃痛?继续喝冰冷的自来水?继续吃那些令人作呕的外卖? 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愤怒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但身体的本能却在发出强烈的抗议和渴求。 他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内心天人交战,如同两股力量在疯狂撕扯着他的灵魂。一边是熊熊燃烧的、拒绝一切靠近的自尊与愤怒。另一边,则是身体最原始、最诚实的求生欲和对缓解痛苦的渴望。 最终,身体的虚弱和对那神奇药效的隐秘依赖,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压倒了那摇摇欲坠的骄傲。 他没有砸下去。 他像被抽干了力气,手臂颓然地垂落下来。 那个牛皮纸包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一个沉重的、烫手的罪证。 他低着头,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昏暗的画室里格外清晰。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没有再看那个纸包一眼,仿佛它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粗暴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屈辱感,开始收拾地上昨天被他制造的狼藉。 他抓起那张被踩得稀烂、沾满油污和药材粉末的地图,看也没看,像丢弃垃圾一样,用力塞进了墙角的垃圾桶深处。 他又抓起那些破碎的桑皮纸和已经与地板污垢彻底混合、无法分辨的药材碎屑,用扫帚胡乱地扫成一堆,同样扫进了垃圾桶。 动作粗鲁,充满了不甘和怨气。那顶破烂的草帽残骸也被他捡起,狠狠扔进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靠在墙边喘息。 垃圾桶里塞满了“罪证”,但那浓郁的药香,却仿佛已经渗透进了地板、墙壁和空气里,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干净。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新的、完整的牛皮纸包。它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像一个无声的审判,又像一个充满诱惑的禁果。 胃部的不适感再次清晰起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闭了闭眼,脸上闪过挣扎、屈辱、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妥协。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沙发边坐下。这次,他没有撕扯,没有践踏。他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平静,拆开了麻绳,撕开了外面的牛皮纸。 里面,依旧是那张被抚平过、却依旧布满深刻褶皱和破洞的旧地图。 以及,几个用桑皮纸仔细包好、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茶包。药包的个头似乎比昨天更大了一些?桑皮纸上没有写字,但叶聿炀能闻到其中熟悉的茯苓、陈皮、藿香的气息,似乎还多了一味淡淡的、甘甜的气味,像是……甘草? 除此之外,纸包里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边缘裁切得异常整齐的纸条。 叶聿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了那张纸条。 纸条很普通,是那种常见的便签纸。他缓缓展开。 上面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清秀而工整的小字,是用黑色的中性笔写的: 煎服方法:取一包,清水三碗,煎至一碗,饭后温服。一日两次。 注意保暖,饮食宜温软清淡。 字迹干净利落,如同她翻晒草药时专注的动作,透着一股沉静的、令人心安的力道。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关怀的话语,只有最简洁实用的服药说明和医嘱。 仿佛她送来的只是一件普通的物品,需要附上使用说明。平静,克制,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却比任何关怀的话语都更直接地戳中了叶聿炀此刻最脆弱的需求。 叶聿炀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指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墨迹的微凸。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清秀的字迹在他眼前晃动,渐渐与记忆中她画册上那些标注着植物名称和特征的工整小字重叠在一起。 他猛地攥紧了纸条,纸张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呻吟。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让他眼眶发热。他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不合时宜的脆弱感强行压了下去。 他放下纸条,拿起一个药茶包。桑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浓郁而安心的药香。 这一次,他没有再粗暴地撕扯。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个他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布满灰尘的厨房小锅前。他拧开水龙头,接了三碗清水,倒入锅中。 点燃燃气灶。幽蓝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锅底。他将一个药茶包小心地放入冷水中。 水流声,火焰燃烧的微弱呼呼声,打破了画室长久的死寂。 他靠在料理台边,沉默地看着锅中的水。清澈的水渐渐被药材浸染,变成深褐色,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带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迅速弥漫开来,驱散着空气中腐朽颓败的气息。 水开了。药液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水汽氤氲,模糊了叶聿炀的视线。 他依照纸条上的说明,将火调小,任由药液在锅里慢慢煎熬、浓缩。 等待的时间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手指依旧无力地垂着,像不属于他的肢体。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力感再次袭来。 药香越来越浓烈,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那苦涩中带着甘甜的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他与门外那个固执的女孩,与那条宁静的青石巷,无声地连接在了一起。 他终究没能彻底拒绝。 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骄傲,率先向那苦涩的药香低下了头。 而门外那无声的、持续的坚持,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紧闭门扉的缝隙,在他内心绝望的废墟上,投下了一道模糊而摇曳的影子。 药液煎好了。他关掉火,看着锅中深褐色、散发着浓郁热气的药汁。 他没有立刻倒出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在弥漫的药香中,感受着胃部因为温暖药气的熏蒸而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舒适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笼罩了他。 他拿起那张写着煎服方法的纸条,又看了一遍。清秀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无比。 “注意保暖,饮食宜温软清淡……” 她甚至……想到了这个。 叶聿炀沉默地转过身,走到窗边,微微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 那个送药的纤细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如同她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但他知道,明天,或者后天,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依旧会像某种无声的约定,准时出现在他的门缝之下。 他放下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画室里,只剩下浓郁的、带着生命力的药香,和他自己沉重而复杂的呼吸声。 第6章 第 6 章 深褐色的药汁,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郁的、混合着清苦与甘甜的气息,缓缓滑过叶聿炀干涩的喉咙。 叶聿炀坐在沙发边缘,手里捧着那个粗糙的陶碗——那是他翻箱倒柜才在厨房角落找到的,唯一能盛热汤水的东西。 碗壁很烫,熨帖着他冰冷的掌心,热度顺着皮肤一路蔓延,奇异地安抚着那颗因屈辱和复杂情绪而躁动不安的心。 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伴随着强烈的苦涩在舌尖炸开,让他忍不住皱眉。 但紧随其后的,是那股熟悉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温和暖流,从胃部深处缓缓升腾、扩散,温柔地包裹住那曾经如同冰锥刺入的痛处。 这一次,暖意比昨天那点残渣带来的更清晰、更持久。胃部的沉重感和钝痛感,像退潮般一点点消退,留下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舒适感。 一碗药喝完,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放下空碗,靠在沙发背上,长长地、近乎贪婪地舒了一口气。 身体内部那持续多日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紧绷,似乎真的被这苦涩的暖流融化了少许。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不再是那种绝望的虚脱,而是身体得到安抚后自然的倦怠。 他闭上眼。画室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药香,这味道不再让他感到烦躁和屈辱,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带着安抚力量的薄纱,包裹着他。 昨晚混乱的梦境似乎也远去了。他在药香的萦绕和身体难得的舒适中,意识沉沉下坠,竟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有尖锐的刹车声,没有画笔落地的脆响,没有父母失望的眼神。只有一片混沌的、带着草木清香的黑暗,和胃部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晨曦微露。 一层朦胧的灰蓝色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为昏暗的画室镀上了一层冷调的光晕。 叶聿炀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意外地发现胃部的不适感几乎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饥饿感,但这饥饿感是清晰的、纯粹的,不再伴随着灼痛和痉挛。喉咙虽然还有些干涩,但也不再火烧火燎。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坐起身,用手掌按了按胃部。真的……不痛了?仅仅是两副药?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身体的舒适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无法否认。 那被他视为耻辱和施舍的药茶,竟然真的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他赖以维持愤怒和抗拒的“痛苦”基石,竟然被这苦涩的汤药轻易撼动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沙发旁边的地面。 昨天被他清扫过的地方,虽然依旧留有污渍的痕迹,但那些被他疯狂践踏的“罪证”已经消失了。垃圾桶里塞满了昨日的狼狈。而茶几上,还放着那个拆开的牛皮纸包,里面是剩下的药茶包和那张写着清秀字迹的纸条。 清晨的寂静中,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她……今天还会送来吗?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待?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荒谬的想法驱逐出去。他不需要她的药,他的身体已经好了。他不需要再接受她的任何“施舍”! 然而,身体的舒适感是如此清晰有力,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昏暗的画室里踱步。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散落的颜料管、撕碎的画布、倾倒的椅子、沾满油污的地板……这曾经是他自我放逐、与世隔绝的堡垒,此刻在晨曦微光下,却显得如此肮脏、混乱、令人窒息。 空气中残留的药香,与松节油、**食物和垃圾的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怪异难闻的味道。 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些什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哗啦—— 刺眼的、金红色的朝阳瞬间涌入,如同洪水般淹没了整个画室。 光芒所及之处,飞舞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般狂乱舞动,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的狼藉和污垢——墙壁上的颜料污渍、地板上的油渍和食物残渣、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垃圾……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丑陋得让他无处遁形。 叶聿炀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遮挡了一下过于强烈的光线。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像一把利剑,刺破了他长久以来用阴郁和混乱编织的茧房,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迫地审视自己创造的这片废墟。 太脏了,太乱了。 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他像一头肮脏的、被困在垃圾堆里的野兽。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与以往纯粹的绝望不同,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想要逃离、想要摆脱的冲动。 他不想再待在这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牢笼里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去哪里? 青石巷。 这个地名如同条件反射般跳入脑海。那个宁静的、带着泥土和草药清香的地方,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还有那碗让他身体真正感到舒适的汤药。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刚刚还在抗拒她的药,现在却想主动靠近那个地方?他疯了吗? 然而,身体的舒适感和眼前这片令人作呕的狼藉,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推力。他需要新鲜空气!他需要阳光。他需要……逃离这里!哪怕只是几个小时。 他没有再犹豫。仿佛怕自己后悔,他几乎是冲进了浴室。 冰冷的水再次冲刷着他的身体,这一次,他洗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洗掉身上沾染的、来自画室的所有腐朽气息。他翻出一件相对干净的黑色T恤和一条深色牛仔裤换上。头发依旧有些凌乱,他用湿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勉强压了压。 走出浴室,他没有再看满地的狼藉一眼,径直走向玄关。 在开门前,他的目光扫过茶几上那个牛皮纸包和纸条。他停顿了一秒,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猛地拉开了门。 清晨凉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行道树的气息。 这气息虽然远不如青石巷的草木清香,但比起画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味道,已是天壤之别。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似乎都开阔了一些。他反手关上门,将那片狼藉和绝望暂时锁在了身后。 他没有开车。 那辆曾经承载着他意气风发的跑车,如今更像一个移动的耻辱柱,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 他选择了步行。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踏在坚实的人行道上,迎着初升的朝阳,身体里那被药效安抚过的力量似乎在一点点复苏。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青石巷的方向走去。 城市的喧嚣随着他远离主干道而渐渐减弱。周围的建筑开始变得低矮、陈旧。 当他拐进那条熟悉的、铺着青石板的狭窄巷口时,一股混合着潮湿泥土、青草和淡淡草药香的清新空气,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温柔地拥抱了他。 叶聿炀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清晨的青石巷,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的晨雾中。 阳光斜斜地穿过两侧低矮房屋的屋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零星的鸟鸣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市声。 回春堂的铺门还关着,门口晾晒草药的簸箕空着,等待着新一天的阳光。 他站在巷口,有些茫然。 他来了,然后呢?他该做什么?难道要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等着林青竹出现吗? 就在这时,回春堂旁边那扇通向内室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青竹走了出来。 袖口挽着,下身是一条深色的布裤,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她的背上,背着那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空荡荡的大竹篓。宽大的浅黄色草帽被她拿在手里。 晨曦的金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低着头,似乎在检查竹篓的背带,神情专注而宁静。 叶聿炀的身体瞬间绷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她,昨天那场激烈的冲突和屈辱的接受还历历在目。 然而,林青竹似乎感觉到了巷口的注视,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阳光跳跃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如同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没有看到他出现的意外,也没有昨天被吼被摔门的愤怒或委屈。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像一面能映照一切的湖水,清晰地映出了叶聿炀此刻的狼狈和局促。 叶聿炀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他想移开目光,想转身就走,但双脚像被钉在了青石板上,动弹不得。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青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几秒钟。 然后,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浅淡的笑容在她脸上稍纵即逝。 那笑容里没有任何嘲弄,反而带着一丝……了然,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朝他走过来。 她只是将手中的草帽轻轻戴在头上,宽大的帽檐瞬间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此刻的眼神。 她调整了一下竹篓的背带,然后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那是通往附近山林的方向。 她的背影在晨光和青石板的映衬下,显得纤细而坚定。草帽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琥珀色的发梢在阳光下跳跃。 她走了。 没有质问他为什么来。 没有提起昨天的不愉快。 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就像他只是巷口一棵无关紧要的树,一块沉默的青石板。 叶聿炀僵立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的晨雾中。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和被无视的憋闷感涌上心头,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更加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他想跟上去。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如此不合逻辑!他为什么要跟着她去采药? 他连一株蒲公英和狗尾巴草都分不清,他的手……他那该死的右手甚至连一片叶子都摘不下来。 然而,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当他意识到时,他的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开,沿着林青竹消失的方向,朝着巷子尽头走去。 他的步伐起初还有些犹豫和僵硬,但很快变得坚定起来。清晨山林里清冽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他。 他走出青石巷,踏上一条蜿蜒向上的、布满碎石和露水的山间小径。 小径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参天大树,枝叶上挂着晶莹的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鸟鸣声更加清脆悦耳。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 他很快就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青竹正微微弯着腰,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旁仔细查看着什么。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专注的背影和偶尔伸出的、白皙的手指。 叶聿炀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大树后,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望着她。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惊扰了她,也怕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再次作祟。他只是默默地、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后面。 他看到林青竹动作熟练地用小药锄挖起一株植物的根茎,抖掉泥土,小心地放进背后的竹篓里。他看到她踮起脚尖,从一棵小树的枝头摘下几片嫩叶。他看到她在溪流边洗净沾满泥土的手,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喝下。 她的动作轻盈而专注,带着一种与山林融为一体的和谐韵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草帽下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宁静。 她像一只生于斯长于斯的林间精灵,从容而自在地穿行在晨光与绿意之中。 叶聿炀靠在大树粗糙的树干上,静静地看着。 画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混乱,此刻仿佛被这山林的气息和眼前这幅宁静的画面,暂时驱散了。 胃部是舒适的温暖和清晰的饥饿感。身体虽然依旧疲惫,却不再被疼痛折磨。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感,如同山间的薄雾,悄然笼罩了他。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那只完好的左手。 指尖传来树干粗糙冰凉的触感。看着林青竹弯腰采药时那专注而优美的侧影,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遗忘的冲动,如同沉睡的火星被微风拂过,在他心底深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他……想画下来。 画下这晨光。 画下这山影。 画下这绿意。 画下……草帽下那个专注的侧影。 这个念头是如此微弱,如此转瞬即逝,甚至还没来得及在他混乱的思绪中形成清晰的意识,就被那只无力垂落的右手带来的冰冷现实,狠狠掐灭了。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他猛地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个身影,而是抬头望向被茂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山林的寂静中,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第7章 第 7 章 山间的晨雾被阳光彻底驱散,留下澄澈的蓝天和满目苍翠。 叶聿炀站在那棵大树后,指尖深陷在粗糙的树皮里,直到那阵因“想画”而引发的尖锐刺痛缓缓平复。他放下紧攥的左手,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记。 林青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更深的林间小径中,只留下风中隐约的药锄声响和愈发浓郁的草木清气。 他失去了跟随的勇气,也失去了继续留在这片山林的理由。那点因药效和晨光带来的短暂平静,被右手冰冷的现实轻易击碎。 他转身,沿着来路,沉默地走下蜿蜒的山径。 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疲惫。青石巷沐浴在上午明亮的阳光里,巷子里多了些人气。 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的小凳上晒太阳,慢悠悠地摇着蒲扇。一个妇人提着菜篮走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回响。 回春堂的门开着,林郎中正坐在门口的一张藤椅上,慢条斯理地分拣着簸箕里的药材。 叶聿炀低着头,像一道格格不入的阴影,快速穿过巷子。 他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更不想再撞上林青竹那双平静的眼睛。他只想尽快回到他那座隔绝一切的堡垒,哪怕那里只有绝望和狼藉。 推开画室的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腐朽气息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 阳光透过拉开的窗帘,无情地照亮着每一寸污垢和混乱。胃部的不适感已经完全消失,但看着这片狼藉,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烦躁地踢开脚边一个空颜料管,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的疲惫感比想象中更甚,仿佛刚才山间短暂的行走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些许元气。 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残留的山林景象和林青竹专注采药的侧影。 然而,一个念头却顽固地浮现:药。 林青竹昨天塞进来的药包,还剩一包。那张写着煎服方法的纸条,还放在茶几上。 身体的舒适感清晰地提醒着他药效的真实。那股苦涩中的暖流,是这片绝望废墟里唯一的慰藉。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拆开的牛皮纸包上。 剩下的那个药茶包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没有再经历昨天那种激烈的天人交战。身体的记忆和需求压倒了一切。他沉默地站起身,拿起药包,走向厨房。 重复着昨天的步骤:接水,放药包,点火。蓝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水渐渐沸腾,深褐色的药汁翻滚,浓郁的、带着安抚力量的药香再次弥漫开来,与画室的腐朽气息顽强地对抗着。 他靠在料理台边,看着袅袅升腾的热气。 这一次,等待的过程不再充满屈辱的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对那碗能带来舒适感的苦涩汤药的期待。他顺从了身体的本能,也默认了这份来自门缝下的、无声的“施舍”。 药煎好了。他倒进那个粗糙的陶碗里,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苦涩依旧,但暖流也如期而至,熨帖着空荡的胃部和疲惫的四肢百骸。喝完药,沉重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他回到沙发边,将自己埋进那片凌乱里,在浓郁的药香包裹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睡眠,深沉而漫长。没有噩梦的侵扰,只有一片沉静的黑暗和身体内部持续散发的暖意。 当他再次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柔和的夕照,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洒在地板上。 身体的感觉好了很多。疲惫感消退了大半,精神也清醒了不少。胃部是舒适的温暖和清晰的饥饿感。他坐起身,环顾四周。画室的狼藉在夕阳下依旧刺眼,但那股萦绕不散的药香,似乎让空气都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他需要食物。真正的、能入口的食物。冰箱里的东西无法满足。 外卖……想起那些油腻冰冷的食物,胃里就一阵不适。林青竹纸条上那句“饮食宜温软清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去青石巷口那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面馆试试?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向来厌恶人多的地方,更讨厌别人可能投来的目光。但此刻,身体的舒适和对“温软清淡”食物的渴望,战胜了那点社交恐惧。 而且……青石巷……那里有药香,有阳光,或许……能让他暂时远离这片废墟。 他没有犹豫太久。再次简单洗漱,换了一身稍微干净些的衣服,他离开了画室。 傍晚的青石巷,比清晨更加热闹。 下班归家的人,放学嬉闹的孩子,坐在门口闲聊的老人,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叶聿炀低着头,快步穿过巷子,尽量避开人群的视线。他径直走向巷口那家挂着“老张面馆”招牌的小店。 店里人不多,只有两三个街坊在吃面。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系着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看到叶聿炀进来,他愣了一下。 叶聿炀的颓废气质和城里的穿着,在青石巷显得格外扎眼。 “吃点什么?”老板很快恢复常态,热情地问道。 “……一碗清汤面。”叶聿炀声音沙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背对着门口。 “好嘞!清汤面一碗!”老板吆喝了一声,麻利地开始下面。 等待的时间里,叶聿炀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能感觉到店里其他食客若有若无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带着好奇和探究。他如坐针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陈旧的桌面。 面很快端上来了。 清亮的汤底,细白的龙须面,上面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和一小撮烫熟的青菜。热气腾腾,散发着朴素的食物香气。 叶聿炀拿起筷子,迟疑了一下。他很久没有在这种小店里吃东西了。他挑起几根面条,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面条柔软顺滑,汤底清淡却带着一丝鲜甜,青菜脆嫩。没有多余的油脂和调料,正是他此刻虚弱的脾胃最需要的。 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他不再顾忌旁人的目光,埋头大口吃了起来。一碗简单的清汤面,竟让他吃出了久违的满足感。 付钱离开时,老板笑着说了句:“慢走啊,小伙子。”语气自然,没有多余的探究。 叶聿炀含糊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出面馆。 夕阳的余晖将青石巷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他沿着巷子慢慢往回走,胃里是温暖的满足感,身体的不适感几乎完全消失。 路过回春堂时,铺门还开着,林郎中正在给一位老街坊把脉。林青竹不在门口,大概在里面忙碌。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画室的方向。心里有种微妙的轻松感。他吃了一顿像样的饭,身体感觉好多了。虽然画室依旧是废墟,但至少此刻,他没有那么绝望了。 回到画室,打开门。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茶几旁边,多出来的一个东西。 一个用干净的白色搪瓷饭盒装着的东西,静静地放在茶几边缘的地板上。饭盒旁边,还放着一个裹着干净白布的、圆滚滚的东西,散发着热气和诱人的食物香气。 搪瓷饭盒的盖子盖得很严实,但缝隙里透出温热的气息。 他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鸡汤味瞬间扑面而来。 金黄色的汤底清澈油亮,里面沉着几块炖得软烂的鸡肉,还有几颗饱满的红枣和几片切得薄薄的黄芪片,汤面上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旁边那个裹着白布的东西,是两个白白胖胖、还冒着热气的馒头。 叶聿炀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食物。 鸡汤、馒头,温热的。散发着如此诱人的香气。这绝不可能是外卖! 是她! 只有她! 林青竹! 她不仅送药,现在……竟然还送来了食物?!而且是在他那样对待她之后?! 一股强烈的冲击感瞬间席卷了叶聿炀。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为什么……” 一个沙哑的、近乎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里逸出。他盯着那碗金黄诱人的鸡汤,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邻里心意”了!这分明是……是毫无保留的、近乎固执的关怀。她到底图什么?!他这样一个废人,一个脾气恶劣的混蛋,值得她这样一次次地…… 他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暴怒,也没有再感到被冒犯的愤怒。 这一次,涌上心头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复杂情绪。 那碗鸡汤散发的热气,像一双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手,穿透了他层层包裹的尖刺,直接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部分。 他颤抖着伸出手,端起那个温热的搪瓷饭盒。盖子内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鸡汤的香气更加浓郁地钻进鼻腔,勾动着他的味蕾和空荡的胃。旁边那两个白胖的馒头,散发着粮食最朴素的甜香。 身体的饥饿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诚实。胃部因为那碗清汤面而得到的满足,在这份更加温暖、更加熨帖的食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他没有再抗拒。 他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将饭盒和馒头拿到沙发前的矮几上。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金黄的鸡汤,小心地送入口中。 味道鲜美,带着鸡肉的醇厚和药材。 特有的甘甜回甘,温暖熨帖,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抚慰了全身的细胞。 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滋养,比任何药物都更直接地抵达灵魂深处。他夹起一块鸡肉,炖得软烂脱骨,入口即化。再咬一口白胖的馒头,麦香十足,松软可口。 他就这样,一口汤,一口肉,一口馒头,沉默而专注地吃着。 画室里只剩下他咀嚼和吞咽的细微声音。夕阳的金光渐渐暗淡,房间陷入昏黄。 他没有开灯,就在这片渐渐浓郁的暮色里,安静地享用着这份从天而降的、带着青石巷药香和阳光气息的晚餐。 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喝光最后一口汤。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温暖,四肢百骸都洋溢着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感。 他靠在沙发上,满足地叹了口气。身体的疲惫感似乎都被这顿温暖的晚餐驱散了不少。 他拿起那个空了的搪瓷饭盒,触手温热。饭盒洗得干干净净,外面没有任何标记,但叶聿炀知道,它来自哪里。那个裹馒头的白布,也叠得整整齐齐。 他沉默地看着这两样东西。内心的情绪如同翻涌的潮水,复杂难言。有感激,有羞愧,有茫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如此纯粹善意包裹的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沙发另一头的地面——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个硬壳速写本。 封面是深蓝色的,有些磨损。正是昨天林青竹在回春堂门口整理草药时,他无意中瞥见的那本画着植物图谱的画册。 难到她随手放在这里忘记拿走了? 鬼使神差地,叶聿炀伸出了手,将那本画册拿了过来。 画册很轻。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翻开了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用铅笔勾勒的几株形态各异的植物。线条虽然略显稚嫩,不够流畅有力,但胜在观察极其细致入微。 叶片边缘的锯齿,茎秆上的绒毛,花朵的细微结构,都被清晰地描绘出来。旁边用清秀工整的小字标注着名称、科属、药用部位和简单特性。 “蒲公英:菊科。全草入药。清热解毒,消肿散结。” “车前草:车前科。全草入药。清热利尿,渗湿通淋。” “夏枯草:唇形科。果穗入药。清肝明目,散结消肿。” 一页页翻下去,全是各种各样的常见草药。有的画得精细些,有的略显潦草,但无一例外,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构图虽然简单,却透着一股朴拙的平衡感,能看出绘画者试图抓住植物本身的神韵。 叶聿炀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上。画的是一株姿态舒展的薄荷。 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甚至能感受到那种清凉的气息透过纸面散发出来。旁边标注着:“薄荷:唇形科。地上部分入药。疏散风热,清利头目,利咽透疹,疏肝行气。”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画纸上薄荷叶片的线条。作为一个曾经的天才画家,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画在技巧上的诸多不足。透视不够精准,线条缺乏变化和表现力,光影处理简单…… 然而,这些画却拥有一种他所缺失的、或者说被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一种近乎本真的、对描绘对象本身的专注和热爱。不是为了炫技,不是为了表达某种深刻的思想,只是为了“记个样子,怕忘了”。 这种纯粹的、不带功利目的的记录,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叶聿炀被阴霾笼罩的心湖。 他曾经的世界里,只有对技法的极致追求,对“神性”表达的渴望,对赞誉和地位的执着。而眼前这本朴素的画册,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艺术生命中缺失的某种根基——对平凡事物本身的热爱与敬畏。 他翻到画册的后面几页。 不再仅仅是植物图谱,出现了一些简单的速写:晒在簸箕里的药材,药柜的一角,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甚至还有……一个模糊的、只勾勒了背影的侧影,坐在藤椅上,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书或分拣药材。线条依旧稚嫩,但捕捉动态和氛围的能力却明显增强。 最后一页,是一幅未完成的铅笔素描。画的是青石巷的巷口。 青石板路,斑驳的墙壁,低矮的屋檐,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构图很有想法,试图表达一种古朴宁静与现代喧嚣的对比。光影的处理也比前面的画作大胆了一些,虽然笔触还很犹豫。 叶聿炀的目光在这幅未完成的巷口素描上停留了很久。 他能看到画者试图表达的东西,也能清晰地看到其中存在的诸多问题,透视的偏差,明暗关系的混乱,线条的犹豫不决……这些在专业画家眼中显而易见的“错误”,此刻却奇异地触动了他。 他合上画册,将它轻轻放回原处。 画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灯火透进来微弱的光。搪瓷饭盒和包馒头的白布静静地放在矮几上,散发着食物的余温。 胃里是温暖的满足感,身体是难得的舒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鸡汤的香气和画册纸张的淡淡味道。 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脑海中,不再是车祸的碎片和右手的冰冷,而是交替闪现着,林青竹在晨光中背着竹篓走向山林的背影,她低头专注采药的侧影,那碗金黄油亮的鸡汤,以及画册上那些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线条…… 那扇被他紧闭的心门,似乎被这接踵而至的、无声的暖流,冲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光,悄然照进了这片绝望的废墟。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但他知道,那碗鸡汤的温暖和画册上那抹专注的微光,已经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无法忽视的石子。 第8章 第 8 章 搪瓷饭盒空了,鸡汤的余香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鼻尖,混合着白面馒头朴素的麦香。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温暖,那股熨帖感仿佛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长久以来的冰冷与疲惫。 叶聿炀靠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搪瓷饭盒边缘,目光落在昏暗画室中唯一清晰的存在——林青竹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画册。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再次将它拿了过来,借着窗外透入的城市微光,一页页翻看。 薄荷叶的清凉线条,蒲公英茸球的细致勾勒,车前草叶脉的清晰走向…… 还有那幅未完成的青石巷巷口素描。这一次,他看得更慢,也更仔细。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态度。他能清晰地指出每一处技巧上的不足,透视的偏差,线条的犹豫,明暗的混乱…… 但奇异的是,这些“错误”不再让他感到不屑或烦躁,反而像一道道独特的印记,记录着一个少女眼中最真实、最质朴的世界。 “只是为了记个样子,怕忘了……” 她平静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这种纯粹的记录,不带功利,不求赞誉,只为留存对草木生灵的认知与亲近。 这本画册,像一扇小小的窗,让他窥见了一个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充满生命细节的微观世界。这与他曾经追求的宏大叙事、极致技巧、艺术“神性”,是如此截然不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将画室映照得光影斑驳。 叶聿炀合上画册,轻轻放回原处。那碗鸡汤带来的暖意,和画册上流淌的专注微光,像两股涓涓细流,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汇聚。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笼罩着他,虽然依旧疲惫,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接着他站起身,没有开灯,在昏暗中摸索着,开始缓慢地、笨拙地清理画室。 不再是发泄式的破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想要改变些什么的冲动。 他将撕碎的画布扫进垃圾袋,将空瘪的颜料管捡起扔进垃圾桶,将倾倒的椅子扶正。 动作迟缓,效率低下,但至少,沙发周围和通往厨房、浴室的一小片区域,勉强显露出了地板的本色。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似乎也被他这一番动作搅动,淡去了一丝。 做完这些,他累得靠在清理出来的沙发扶手上喘息。胃里的暖意依旧,但身体的疲惫感再次袭来。 他需要休息。这一次,他没有蜷缩在沙发角落,而是走进了那个同样凌乱但至少床铺还在的卧室。 扯开沾着颜料的被子,他把自己摔进还算柔软的床垫里,在残留的松节油气味和身体深处那点鸡汤带来的慰藉中,沉沉入睡。 这一夜,无梦。 清晨的阳光再次慷慨地洒满青石巷。 叶聿炀是被巷子里传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唤醒的——老人晨练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妇人呼唤孩子上学的清亮嗓音,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还有不远处“老张面馆”开张时卷帘门哗啦啦的声响。 他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胃部舒适,身体虽然还有些懒怠,但精神却清明了许多。窗外传来的市声不再让他烦躁,反而带着一种鲜活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他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巷子里已经热闹起来。背着书包蹦跳着上学去的孩子。挎着菜篮、边走边和邻居打招呼的阿婆,蹬着三轮车、载着新鲜蔬菜准备去市场的小贩,还有坐在回春堂门口藤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慢悠悠择菜的王阿婆——她是巷子里有名的热心肠,也是回春堂的常客,总爱拉着林青竹说些家长里短。 林青竹的身影出现在回春堂门口。她依旧背着那个大竹篓,戴着草帽,手里还拎着一个用干净白布盖着的篮子。她正弯腰对坐在藤椅上的林郎中说着什么,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温和平静。 叶聿炀迅速放下窗帘,走进浴室时,看着镜子里那个依旧憔悴、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的男人,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把自己收拾得稍微像样一点的冲动。 他认真地洗了脸,刷了牙,用湿毛巾仔细擦了擦头发,试图压平那些顽固的乱发。虽然效果有限,但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像个流浪汉了。 他换上了一件相对最干净的灰色T恤,走出卧室。目光扫过客厅那片被他清理出来的小小“净土”,以及茶几上那个空了的搪瓷饭盒和叠好的白布。一个念头清晰起来,他得把饭盒还回去。 这个简单的决定,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饭盒和白布,走出了画室。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入肺中却格外清爽。他低着头,快步穿过青石巷。 巷子里的居民看到他,目光中依旧带着好奇,但少了几分昨日的探究,多了几分习以为常的打量。 卖豆腐花的李大爷推着小车经过,吆喝声洪亮:“豆腐花!热乎的豆腐花!” 叶聿炀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下。 走到回春堂门口时,林青竹已经不在那里了,想必是进山采药去了。林郎中正坐在诊桌后,给一位捂着腰、唉声叹气的街坊大伯把脉。王阿婆还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择菜,看到叶聿炀拿着饭盒走过来,眼睛一亮。 “哎哟,这不是住在巷尾画室的小伙子吗?”王阿婆嗓门洪亮,带着自来熟的热情,“气色看着比前几天好多啦!林大夫的药就是灵光,是不是?”她完全没给叶聿炀反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下去,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饭盒上,“哟,这是青竹那丫头的饭盒吧?她今天一大早又炖了汤,说是给你补补身子,这孩子就是心善……” 叶聿炀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拿着饭盒的手紧了紧,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想把东西放下就走。 “王阿婆,您这腰这两天感觉如何?还酸胀吗?”林郎中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王阿婆的滔滔不绝,也替叶聿炀解了围。 他一边给那位街坊大伯写着方子,一边对叶聿炀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没有多余的询问,仿佛他只是来归还一个普通物件。 叶聿炀如蒙大赦,赶紧将饭盒和白布轻轻放在门口一张闲置的小凳子上,对着林郎中的方向极其含糊地说了句:“……谢谢。”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完,他像被烫到一样,转身就要走。 “小伙子,等等!”王阿婆却不肯放过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动作利落地从旁边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喏,拿着!刚出锅的菜肉包子!我儿子早上送来的,可香了!你一个人住,早饭得吃好点!” 一个热乎乎、散发着面香和肉馅香气的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叶聿炀手里。 他完全愣住了,拿着包子,看着王阿婆那张布满皱纹却笑容灿烂的脸,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种直白而朴素的善意,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王阿婆挥挥手,又坐回藤椅上继续择菜,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叶聿炀拿着温热的包子,站在原地,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林郎中已经写好了方子,递给那位街坊大伯,嘱咐了几句。大伯揉着腰,对林郎中千恩万谢,又对王阿婆和叶聿炀点了点头,慢慢走了。 “进去坐坐?”林郎中看向叶聿炀,语气依旧是那种随意的、邻居般的口吻,“看你气色是好了些,但脉象怕是还有些虚浮。正好这会儿有空,再给你搭个脉?” 叶聿炀下意识地想摇头拒绝。 他不习惯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更不习惯接受这种“免费”的诊疗。 但手里王阿婆塞的包子还热着,林郎中平静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压力,只有一种医者本能的关切。更重要的是,他身体深处那被药效和鸡汤滋养过的舒适感,清晰地提醒着他对方医术的可靠。 他迟疑了几秒,最终,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驱动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进去坐,只是向前挪了两步,站在诊桌旁,僵硬地伸出了左手。 林郎中也没强求他坐下。他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叶聿炀的手腕上。 他的手指微凉,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诊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杂着王阿婆择菜时青菜的清新气味。 林郎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几下,凝神细听。片刻后,他松开手,点点头:“嗯,脉象比昨日沉稳有力了些,虚火也降下去不少。看来药效吸收得不错,那鸡汤也喝下去了?”他抬眼看向叶聿炀,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叶聿炀的脸又有些发热,含糊地“嗯”了一声。 “脾胃之气在恢复,这是好事。”林郎中语气平和,“不过底子还是虚的,气血也不畅。尤其你那手……”他的目光扫过叶聿炀那只依旧无力垂在身侧、疤痕狰狞的右手,没有停顿,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筋脉受损,气血淤阻,光靠内服汤药调理脏腑还不够。需要配合外治,疏通经络。” 叶聿炀的心猛地一沉。右手……这是他最深的痛处。他下意识地想把右手藏到身后。 “爸,艾条和姜片拿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林青竹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诊室通向内室的门口。 她背着竹篓,里面装着半篓新鲜的草药,草帽拿在手里,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走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叶聿炀,落在林郎中身上。 “嗯,放那儿吧。”林郎中指了指诊桌一角,然后转向叶聿炀,“小伙子,若你信得过我这老郎中的手艺,可以试试艾灸配合药油推拿。不敢说能让你这只手恢复如初,但活络气血,缓解些僵硬酸痛,或许有点帮助。就算……就当是街坊之间,互相帮衬一下筋骨。” 他再次用了“街坊”这个理由,将可能的负担感降到最低。 艾灸?推拿? 叶聿炀的内心剧烈挣扎。 他厌恶任何人对他的右手投以关注的目光,更厌恶那种被当成“病人”对待的感觉。但……林郎中平静的语气,林青竹那视他如无物的态度,以及身体内部对那药效神奇的信任……还有右手腕部那隐隐的、从未消失过的僵硬和酸痛…… “我……考虑一下。”他最终没有立刻拒绝,声音干涩地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回春堂。手里还紧紧攥着王阿婆塞给他的那个温热的菜肉包子。 走出回春堂,巷子里的阳光正好。 他站在青石板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气的清新空气。王阿婆在身后中气十足地跟林青竹说着话:“青竹啊,你看那小伙子,是不是比昨天看着顺眼点了?人嘛,病好了精神头就上来了!你炖那鸡汤功不可没……” 叶聿炀没有回头,快步朝巷口走去。 他在“老张面馆”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进去,依旧点了一碗清汤面。等待的时候,他打开了王阿婆给的油纸包。 白白胖胖的包子,皮薄馅大,咬一口,鲜香的汁水混合着蔬菜和肉末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带着朴实的满足感。 面很快端上来。他安静地吃着面,就着包子。店里多了几个吃早餐的街坊,谈论着菜价、孩子的功课、昨晚的电视剧。 这些平凡琐碎的对话,此刻听在叶聿炀耳中,不再觉得吵闹,反而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真实感。 吃完早饭,付钱离开。 他没有立刻回画室,而是鬼使神差地,朝着青石巷深处、靠近山脚的方向慢慢走去。那里房屋更稀疏,有几小块被居民开垦出来的菜畦,绿油油的蔬菜在阳光下舒展着叶子。 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伯,正拄着拐杖,用一只不太灵便的手,颤巍巍地给菜地浇水。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但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阳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和沾着泥土的手上。 叶聿炀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老伯似乎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豁牙的、和善的笑容,点了点头,又继续专注地浇他的菜。 这个笑容,像一道温暖的阳光,毫无防备地照进了叶聿炀的心底。 没有探究,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对陌生人的、最朴素的善意。 他忽然明白了林青竹、林郎中、王阿婆,甚至这位浇菜老伯身上那种平静力量的来源——他们活在当下,接纳生活赋予的一切,无论是草药、面条、包子,还是身体的病痛与不便,并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传递着微小的温暖。 他慢慢走回画室。推开门,里面依旧凌乱,但被他清理出来的那一小片地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晚的鸡汤香和画册的纸墨气息。 他没有再瘫倒在沙发上。他走到窗边,再次拉开了厚重的窗帘,让阳光彻底洒满房间。然后,他沉默地拿起扫帚和垃圾袋,开始继续清理这片属于他的废墟。动作依旧不快,但比昨天更坚定,更……有条理。 他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板,犹豫了一下,将林青竹那本深蓝色的画册,小心地放在了上面。画册沐浴在阳光里,深蓝色的封面显得格外沉静。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清理出来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明媚的天空和远处城市的轮廓。手里还残留着王阿婆包子的温热,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回春堂的药香和林青竹画册上植物的气息。 身体的疲惫还在,右手的冰冷现实依旧沉重如山。 但心底深处,那片绝望的冻土,似乎被这巷陌烟火、被那碗鸡汤、被那个包子和那个浇菜老伯的笑容,悄然融化了一角。 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嫩芽,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已在裂缝中悄然萌动。 第9章 第 9 章 阳光透过擦拭过的窗户,慷慨地洒在画室中央那一小片被清理出来的“净土”上。 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如同拥有了生命。叶聿炀坐在清理干净的沙发上,目光落在放在阳光下的那本深蓝色画册上。 王阿婆给的菜肉包子早已吃完,胃里是温暖踏实的饱足感,巷子里喧闹的市声隔着墙壁传来,不再刺耳,反而像一种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林郎中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余波未平。 “艾灸配合药油推拿……活络气血,缓解些僵硬酸痛……” 右手腕部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僵硬感和隐隐的酸痛,此刻在身体的舒适状态下,反而被衬托得更加清晰。 那只手,像一块冰冷的、不属于他的石头,沉重地垂在身侧。他尝试着,用尽意志力去调动那几根手指,回应他的依旧只有徒劳的颤抖和沿着神经末梢传来的、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 “就当是街坊之间,互相帮衬一下筋骨……” 林郎中平静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松动了他内心那扇紧闭的门。 没有同情的目光,没有拯救的许诺,只有一种朴素的、基于“街坊”身份的互助可能。更重要的是,身体对那碗汤药和鸡汤神奇效果的记忆,让他对林郎中的“手艺”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 试一试? 只是……试一试? 失败了,也不过是维持现状。万一……万一真能缓解一丝那该死的僵硬和酸痛呢?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画室里踱步。 目光扫过被阳光照亮的画册封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林青竹指尖的温度和山林草木的气息。巷子里王阿婆中气十足的谈笑声隐约传来。 最终,对缓解痛苦的渴望,压倒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封闭的惯性。他没有再犹豫,抓起一件外套,走出了画室。脚步比昨天去还饭盒时,多了几分迟疑,却少了些仓惶。 回春堂里弥漫着比平日更浓郁的艾草燃烧时特有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清香。 上午的病人不多,只有一位阿婆坐在一旁等着抓药。林郎中正站在诊桌后,将几根细长的、深褐色的艾条放进一个古朴的铜制灸盒里。 看到叶聿炀出现在门口,林郎中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诊室旁边用布帘隔开的一个小隔间:“里面请。青竹,准备药油和毛巾。” 林青竹应了一声,从内室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深色的小瓷罐和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 她将托盘放在隔间里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单人床边,然后便退了出去,顺手拉上了布帘,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多看叶聿炀一眼。 隔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墙上挂着几幅人体经络图。艾草燃烧的香气更加浓郁。 叶聿炀站在床边,看着那张铺着白布的单人床,身体有些僵硬。他从未接受过这种治疗,更不习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自己最脆弱的部分。 林郎中端着点燃的灸盒走了进来。灸盒里,艾绒燃烧着,散发出温暖的红光和袅袅青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躺下吧,把右手放在床边。”林郎中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袖子挽上去。” 叶聿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依言躺下。冰凉的床板透过薄薄的白布传来寒意。 他僵硬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有些笨拙地去挽右臂的袖子。动作间,右手手腕处那道狰狞扭曲的疤痕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在隔间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手指,试图掩盖那丑陋的印记。 林郎中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医者审视病灶的专注。 他将点燃的灸盒放在小桌上,打开那个深色的小瓷罐。一股更加浓郁复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艾草的气味。罐子里是深褐色的、粘稠的、散发着强烈辛香气味的药油。 “这是我自己配的活络药油,加了红花、**、没药、伸筋草。”林郎中一边解释,一边用木勺舀出一些药油,放在掌心温热。他走到床边,声音平静,“会有点烫,忍着点。” 叶聿炀绷紧了身体,闭上眼睛,等待着预料中的剧痛或不适。 然而,当林郎中温热的、沾满粘稠药油的手掌覆盖在他右手手腕的疤痕上时,传来的并非灼痛,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带着穿透力的温热感。 那药油仿佛带着火焰,瞬间渗透皮肤,直抵筋骨深处。紧接着,是林郎中沉稳有力的手指,开始沿着他手腕的筋络,以一种特定的、带着韵律的力道按压、推揉。 “嘶……” 叶聿炀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感觉太强烈了!酸!胀!麻!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淤堵多年的东西强行冲开的钝痛。 这感觉并不好受,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但奇异的是,在这痛苦之下,又隐隐透出一种……疏通感。仿佛冰封的河道被凿开了一道缝隙,虽然艰难,但冰层之下,有东西在松动。 林郎中的手指力道十足,精准地按压在他手臂上几个特定的穴位。 每一次按压,都带来一阵强烈的酸麻胀痛,直冲头顶,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身体却因为忍耐而微微颤抖。 “这里,是手三里……这是曲池……外关……”林郎中一边推拿,一边低声说着穴位名称,声音沉稳,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又像是在引导叶聿炀感受自己身体的脉络。“气血淤阻太久,筋脉粘连得厉害。会有些痛,忍着。” 叶聿炀紧咬着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那药油的辛辣温热和林郎中手指的力道,像两把凿子,在他僵硬冰冷的右臂上奋力开凿。 痛楚是真实的,但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剧烈的、带有破坏性的推揉之下,他那片死寂了太久的肢体深处,似乎真的……有了一点微弱的回应。 不再是完全的麻木,而是被这强烈的刺激搅动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异样感。 推拿了约莫一刻钟,林郎中停下手。叶聿炀的右臂从手腕到肘部,皮肤泛红,微微发烫,沾满了深褐色的药油,散发着浓烈的药香。 酸痛感依旧强烈,但之前那种沉甸甸的、深入骨髓的僵硬感,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丝? “现在艾灸。”林郎中拿起那个燃烧的灸盒。灸盒底部有细密的网孔,温热的艾烟正袅袅升起。他将灸盒悬空,对准叶聿炀手腕的疤痕和附近几个重要的穴位。 温暖。 一种比药油更温和、更持久、更深入骨髓的温暖,透过皮肤,缓缓渗入。 艾草燃烧特有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清香,混合着药油的味道,充满了小小的隔间。那温暖如同冬日暖阳,包裹着刚刚被“凿开”的筋络,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放松感。 之前推拿带来的酸胀刺痛,在这温和持久的暖意包裹下,竟奇异地缓解了许多。 叶聿炀紧绷的身体,在这持续不断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意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艾火带来的温暖,如同一条温热的小溪,在他冰冷僵硬的右臂里缓缓流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长久以来精神高度紧绷后的骤然松弛。 时间在艾火的温暖和艾草的清香中缓缓流逝。隔间外,隐约传来王阿婆和林青竹的对话声,还有街坊抓药时的低语。 这些声音不再遥远,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烟火气。 不知过了多久,艾条燃尽了。 林郎中移开灸盒。叶聿炀的右臂手腕处一片温热,皮肤红润,之前的冰冷僵硬感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温热感取代。 虽然手指依旧无法动弹,但整条手臂的感觉……似乎不一样了。仿佛沉睡的肢体被唤醒了一丝生机。 “感觉如何?”林郎中问。 叶聿炀缓缓睁开眼,尝试着动了动右手的手指。依旧无力,但……在手腕活动时,那深入骨髓的酸痛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当他的意念努力集中在指尖时,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如同蚂蚁爬行般的酥麻感,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地从指尖传来。 是错觉吗? 还是……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试图再次捕捉那微乎其微的感觉,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那瞬间的异样,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他早已冰封的心脏。 “还……还行。”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回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敢说出那瞬间的“蚁行感”,怕只是自己的幻觉,更怕说出来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微弱的希望。 林郎中似乎看出了他细微的变化,但没有追问。他只是点点头,递过一条温热的湿毛巾:“擦擦药油。回去注意保暖,这只手这两天尽量别沾冷水。明天或者后天,感觉需要了再来。” 叶聿炀用左手接过温热的毛巾,笨拙地擦拭着右臂上粘稠的药油。 温热的毛巾触碰到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药油被擦掉后,皮肤依旧微微泛红,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艾草气息。 整条右臂,从肩膀到指尖,都沉浸在那股奇特的、温热而放松的感觉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走出隔间。林青竹正在药柜前帮一位客人抓药,动作娴熟利落,神情专注。她没有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刚刚做完治疗的街坊。王阿婆已经不在了,诊室里弥漫着艾草和药材混合的清香。 叶聿炀走到林郎中面前,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钱包。诊金?他之前完全没想过这个。 林郎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摆手,语气随意:“都是街坊,搭把手的事。真要谢,哪天精神头足了,帮王阿婆把她门口那棵石榴树画下来,她念叨好久了,说城里来的画家画得肯定好看。” 他指了指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上面已经结了不少青涩的小果子。 画画……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叶聿炀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依旧无力的右手,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再多留,对林郎中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回春堂。 午后的阳光有些灼热,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他抬起右臂,放在眼前。皮肤上还残留着药油的痕迹和淡淡的红色,手腕处的疤痕在阳光下依旧狰狞,但整条手臂那温热而放松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还有那转瞬即逝的、指尖的“蚁行感”。 他沿着青石巷慢慢走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路过“老张面馆”时,张老板正坐在门口剥毛豆,看到他,笑着招呼了一声:“小伙子,气色不错啊!林大夫的手艺就是好!” 叶聿炀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巷子深处,浇菜的陈伯还在慢悠悠地劳作。看到他,又露出了那个豁牙的、和善笑容。 叶聿炀这次没有避开目光,也对着陈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陈伯似乎有些意外,笑容更灿烂了,用力地对他挥了挥沾着泥土的手。 回到画室。 推开门,阳光依旧洒满那一小片清理出来的区域,照亮了那本深蓝色的画册。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似乎被艾草和药油的余香冲淡了不少。 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完全打开,让带着青石巷烟火气的风灌入室内。然后,他走到那片阳光下,再次拿起扫帚,开始清理下一个角落。动作依旧不快,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 清理出一块空地后,他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那只手完好、有力。 他又看向那本画册,脑海中浮现出林青竹画册上那些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植物线条,以及……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遗忘的冲动,再次悄然萌动。 他走到堆放杂物的角落,翻找起来。在蒙尘的画架后面,他找到了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速写本和一支干涸的炭笔。他吹掉灰尘,将速写本和炭笔拿到阳光下的空地上。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左手拿起那支炭笔,指尖传来熟悉的、属于绘画工具的触感。他翻开速写本,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发脆。 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画什么? 怎么画? 用左手? 他早已不是那个信手拈来、挥洒自如的天才。 脑海中,闪过王阿婆爽朗的笑容,张老板洪亮的吆喝,陈伯沾着泥土的手和豁牙的笑容,林郎中沉稳推拿的手指,艾灸盒里温暖的红光,林青竹背着竹篓走向山林的背影,还有那棵挂满青果的石榴树…… 最终,笔尖落下。 不再是追求完美的构图和光影,不再是炫技的线条。 他笨拙地、生涩地、用左手,在纸上画下了他此刻眼中看到的——窗外一角湛蓝的天空,以及投射在地板上、被窗框切割成几何形状的阳光。 线条歪歪扭扭,比例失调,毫无技巧可言。 但当他停下笔,看着纸上那歪斜的窗框和光斑时,一种久违的、极其微弱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传来的一丝震动,悄然掠过心间。 他放下炭笔,靠在沙发上。右臂的温热感依旧清晰,艾草的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他看着那幅拙劣的左手速写,又看向窗外那棵真实的石榴树。 青石巷的生活画卷,正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缓缓在他面前展开。 那扇紧闭的心门,被艾火的温暖、药油的渗透、街坊的笑容和左手生涩的线条,推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第10章 第 10 章 艾灸的余温在右臂深处缓缓流淌,如同地脉深处未熄的暖流。 那转瞬即逝的“蚁行感”虽未重现,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叶聿炀死寂的心湖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涟漪。 回到画室,看着阳光地板上那幅由左手完成的、歪歪扭扭的窗框与光斑速写,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包裹着他,冲淡了长久以来的绝望与焦躁。 他没有再像困兽般蜷缩。 他拿起扫帚,沉默地、近乎机械地,继续清理画室的狼藉。动作依旧迟缓,效率不高,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 他将散落的书籍堆放在墙边,将倒地的画架扶正靠墙,将空颜料管集中扔进一个大的垃圾袋。每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都像在绝望的冻土上开垦出一小片希望的绿洲。 清理到下午,体力消耗殆尽,胃里也唱起了空城计。 他没有点油腻的外卖,而是自然而然地再次走向青石巷口的“老张面馆”。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寻找角落,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清汤面,外加一碟烫青菜。 “小伙子,今天精神头足啊!”张老板端着面过来,洪亮的嗓门带着真诚的笑意,“林大夫那艾灸的烟味儿,我在巷口都闻到了,舒筋活络,好东西!”他放下碗,又压低声音,带着点街坊间的熟稔,“王阿婆早上还念叨你呢,说看你气色好多了,她那包子没白给!” 叶聿炀有些局促地扯了扯嘴角,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这种直白而朴素的关怀,让他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无所适从,开始学着笨拙地接受。 面条的热气蒸腾上来,带着朴实的香气。他安静地吃着,听着店里其他食客谈论着家长里短——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菜市场的猪肉又涨价了,巷尾李大爷养的画眉鸟最近叫得特别欢…… 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对话,像温暖的溪流,冲刷着他封闭的心防。他不再是那个与世界隔绝的孤岛,而是成了青石巷这幅巨大生活画卷中,一个沉默的、正在被接纳的观察者。 吃完面,付钱离开。他没有立刻回画室。 他沿着青石巷慢慢踱步,目光第一次带着些许平和,打量着巷子里的景致。 斑驳的砖墙缝隙里倔强生长的小草,屋檐下垂挂的、在微风中摇曳的旧风铃,王阿婆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结着青果的石榴树……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他停在那棵石榴树下。抬头望去,浓密的枝叶间,青涩的小果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林郎中的话在耳边响起:“……帮王阿婆把她门口那棵石榴树画下来……” 画画…… 用左手? 画这棵平凡的石榴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放着昨天翻出来的速写本和那支干涸的炭笔。 “小伙子,看石榴呐?”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王阿婆拎着个菜篮子,刚从市场回来,脸上带着热腾腾的红光,“今年果子结得好!等熟了,阿婆给你摘几个尝尝,可甜了!”她顺着叶聿炀的目光看向石榴树,眼睛笑成了弯月,“林大夫说你想给我画棵树?哎哟,那敢情好!我这老树啊,可有年头了,比青竹那丫头年纪都大!画下来,留个念想!” 叶聿炀的脸微微发热,没想到林郎中随口一提的话,王阿婆竟当了真,还如此热情期待。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只是看看,或者画得根本不行,但看着王阿婆那张布满皱纹却笑容灿烂、充满信任的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试试。”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犹豫。 “好好好!不急不急!啥时候有功夫了再画!”王阿婆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小,“先帮阿婆个忙,把这篮子提进去,刚买的冬瓜,沉得很!”她不由分说地将手里沉甸甸的菜篮子塞到叶聿炀完好的左手里。 叶聿炀下意识地接住,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晃。 他看着王阿婆利落地打开院门,只好跟在她身后,走进那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种着几盆花草的小院。院子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 “放厨房门口就成!”王阿婆指挥着,自己则走到院子角落的水龙头边洗手,“渴了吧?阿婆给你倒碗酸梅汤,自己熬的,解暑!”她动作麻利地洗好手,从屋里端出一个大搪瓷缸和两个碗。 冰凉的、深红色的酸梅汤倒入碗中,散发着酸甜诱人的气息。 叶聿炀坐在王阿婆搬来的小马扎上,捧着碗,小口啜饮着。酸甜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爽。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和王阿婆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讲着她儿子在城里工作的事,讲着青竹小时候多么懂事,帮着父亲采药晒药…… 叶聿炀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这种被当成普通街坊、毫无负担地接纳和闲聊的感觉,陌生又温暖。他离开时,王阿婆还硬塞给他一小包自己晒的陈皮,“泡水喝,开胃!” 回到画室,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橙红色。 画室里被清理的地方又扩大了一些,空气也清新了不少。他坐在阳光曾照耀过的地板上,背靠沙发。右手臂的温热感依旧清晰,艾草和药油的气息混合着王阿婆酸梅汤的酸甜味道,萦绕在鼻尖。 他拿出速写本和炭笔。 这一次,他没有画窗外的天空和光斑。他翻到新的一页,闭上眼睛,回忆着王阿婆家门口那棵石榴树的姿态——虬结的枝干,茂密层叠的叶子,阳光下闪烁的青涩果实,以及树冠下摇曳的光影。 左手拿起炭笔。笔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 线条依旧笨拙、颤抖、缺乏流畅的自信。 他无法精准地勾勒出枝干的遒劲,也无法细腻地描绘叶片的脉络。他只能凭着感觉,用歪歪扭扭的、断续的线条,去捕捉脑海中那棵树的轮廓和神韵。 他画得很慢,很吃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因为不习惯长时间握笔和用力,开始感到酸胀。但他没有停下。 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力攫住了他,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自身局限的无声搏斗。 纸面上,渐渐出现了一个歪斜的、比例失调的石榴树轮廓。 枝干扭曲,叶片团簇在一起,像一个个不规则的墨团。青涩的果实更是只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与他巅峰时期笔下那些充满张力和生命力的作品相比,这简直如同孩童的涂鸦。 然而,当他停下笔,看着纸面上那幅拙劣、甚至有些滑稽的石榴树速写时,心中涌起的却不是以往的暴戾和自我厌弃。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释然? 他画下来了。 用这只笨拙的左手。 虽然丑陋,虽然可笑,但他确实将自己眼中看到的、感受到的那棵树,留在了纸上。 他放下炭笔,甩了甩酸胀的左手。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手腕处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狰狞。他尝试着,用尽全部意念去驱动那几根手指。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重的麻木和细微的刺痛。 但这一次,他心中那股因无能而产生的狂怒,似乎被下午在青石巷感受到的平静和这幅左手涂鸦带来的微弱成就感,悄然抚平了一丝。 他不再盯着那只废手。他拿起速写本,看着那幅歪斜的石榴树,又翻回之前那幅窗框与光斑的速写。两幅画都拙劣不堪,却像两枚笨拙的脚印,记录着他从绝望的泥沼中,艰难迈出的第一步。 第二天上午,叶聿炀再次出现在回春堂门口。 右臂经过一夜,艾灸带来的温热感消退了大半,但那种深层的、仿佛筋络被疏通后的松弛感还在。更明显的是,手腕和手肘关节处那种常年伴随的、如同生锈轴承般的僵硬酸痛,似乎真的减轻了。 虽然手指依旧无法动弹,但仅仅是手臂活动时痛楚的减轻,就足以让他对今天的治疗充满一种隐秘的期待。 林郎中看到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表情,点点头:“来了?里面请。” 治疗的过程与昨日相似。药油的辛辣温热,林郎中沉稳有力的推拿按压,带来熟悉的酸胀麻痛。但这一次,叶聿炀的忍耐力似乎强了一些,他不再紧闭双眼,而是尝试去感受林郎中手指按压的穴位和筋络走向。当艾灸盒的温暖再次包裹住他的手腕时,那种深入骨髓的舒适感让他几乎喟叹出声。 治疗结束,右臂再次温热泛红,散发着药香。走出隔间,意外地看到林青竹正在诊桌旁,低头专注地……画画。 她用的是那个深蓝色硬壳速写本。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画的是小桌上一个插着几枝野菊花的粗陶罐。 野菊花开得正盛,小小的黄色花朵生机勃勃。 她的线条依旧带着稚气,但比叶聿炀记忆中在药铺门口看到的更加流畅大胆了一些,光影的处理也更大胆,试图捕捉陶罐的粗糙质感和花朵的明媚。 叶聿炀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林青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琥珀色的发丝滑落颊边。她抿着唇,神情是那种他熟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一刻,叶聿炀忽然明白了她画册上那些生命力的来源。 不是技巧,而是这种全然的、沉浸其中的热爱。为了记录,为了留存眼中所见的美好,而非其他任何目的。 林青竹似乎画完了一个局部,停下笔,轻轻舒了口气。她抬起头,目光恰好与叶聿炀的视线对上。 清澈的湖水般的眼眸里,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丝被打断思路的茫然,随即恢复了平静。她合上画册,将它放到一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的注视从未发生。 “感觉怎么样?酸痛有没有轻点?”林郎中的声音响起。 叶聿炀回过神,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看向林郎中:“嗯,好多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一些,“手腕……没那么僵了。” 林郎中点点头:“气血在慢慢通了。贵在坚持。”他递过温热的毛巾。 叶聿炀擦着药油,目光却忍不住再次瞟向那个放在诊桌上的深蓝色画册。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离开回春堂时,他没有直接回画室。他走到王阿婆家门口那棵石榴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和炭笔,在巷子对面一块干净的石阶上坐下。 这一次,他不再闭眼回忆。他直接看着眼前的实物,用左手,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开始对着那棵真实的石榴树写生。 线条依旧颤抖、歪斜、比例失调。他甚至无法准确地定位树干和枝叶的关系。但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结果,只专注于观察——观察树皮的纹理,观察叶片的形状,观察阳光穿透叶隙落下的光斑形状。 他画得很慢,很投入。额头上渗出汗水,左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巷子里人来人往,有人好奇地瞥他一眼,也有人像王阿婆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哟,小伙子,真给阿婆画树呐!” 叶聿炀只是含糊地应着,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眼前的观察和左手的线条中。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才画家,而是一个笨拙的、重新学习用眼睛和手去感受世界的学徒。 张老板送走一波客人,靠在面馆门口,远远地看着叶聿炀专注的背影,笑着对旁边的街坊说:“瞧瞧,林大夫这手艺,不光治手,连精气神儿都治回来了!” 浇菜的陈伯拄着拐杖路过,看到叶聿炀坐在石阶上画画,又露出了那豁牙的和善笑容,对着他用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神里满是鼓励。 叶聿炀没有抬头,但他感受到了那些目光。 不再是审视和同情,而是带着善意的鼓励和……一种将他视为巷子一份子的接纳。 他笔下那歪斜的石榴树轮廓,在青石巷温暖的阳光和嘈杂的市声中,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笨拙的生命力。 虽然左手画出的线条依旧稚嫩,但每一次落笔,都在他冰封的心墙上,敲开一道更深的裂缝。 光,正从四面八方,努力地涌进来。 第11章 第 11 章 青石巷的石榴树影在叶聿炀左手笨拙的线条下,扭曲成一个比例失调、枝叶团簇的怪异轮廓。 阳光灼烤着青石板,也蒸腾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左手食指和中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笔,关节处已经磨得发红发痛,微微颤抖。 巷子里偶尔有街坊路过,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王阿婆甚至从院子里探出头,笑眯眯地喊了句:“慢慢画,不急!阿婆给你留熟透的石榴!” 叶聿炀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左手那支不驯服的炭笔和眼前那棵生机勃勃的石榴树之间巨大的鸿沟上。观察,落笔;再观察,再落笔。 每一次重复,都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左手的笨拙和技巧的匮乏。那些曾经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构图、透视、光影处理,此刻如同遗失在遥远彼岸的珍宝,遥不可及。 但他没有停下。 没有像以前那样暴怒地撕碎画纸。 一种近乎自虐的、或者说是一种向自身局限发起挑战的倔强,支撑着他。他不再是那个不容瑕疵的天才,而是一个挣扎着、用残缺的工具重新学习表达方式的学徒。 每一根歪斜的线条,每一个比例失调的结构,都像一枚笨拙的脚印,记录着他在这条荆棘小路上的跋涉。 直到左手酸痛得再也握不住笔,他才颓然地停下。速写本上那棵“石榴树”,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一团混乱的、带着挣扎痕迹的墨迹。 他合上本子,靠在微热的石阶上,闭上眼睛。右臂经过上午的艾灸和推拿,温热松弛的感觉依旧清晰,手腕处的僵硬感确实减轻了不少,这微小的进步是支撑他此刻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慰藉。 下午,叶聿炀再次走进回春堂时,脚步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 推拿按压带来的酸胀麻痛依旧强烈,但这一次,他咬紧牙关忍耐时,脑海里不再是纯粹的痛苦,而是交替闪现着那棵真实的石榴树和自己纸上那团扭曲的墨迹。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海中碰撞,带来一种奇异的焦灼感。 当艾灸盒温暖的烟雾再次包裹住他的手腕时,那深入骨髓的舒适感稍稍抚平了内心的烦躁。 他靠在隔间的单人床上,闭着眼,感受着艾火的温热顺着筋络缓缓流淌。 隔间外,隐约传来炭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林青竹又在画画。 那声音很轻,很规律,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韵律感。 叶聿炀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这细微的声响。这声音不同于他左手画时那种滞涩、挣扎的沙沙声,它更流畅,更自信,虽然技巧同样稚嫩,却透着一种纯粹沉浸其中的安然。 他仿佛能看到她低垂的眉眼,微微抿起的唇,和那支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的炭笔。 治疗结束,右臂温热依旧。他擦掉药油,走出隔间。 林青竹果然还在诊桌旁,不过这次没有画插花的陶罐。她面前摊开着那本深蓝色速写本,手里拿着炭笔,微微蹙着眉,似乎在为什么难题困扰。 画纸上,是几株形态复杂的蕨类植物,叶片层层叠叠,姿态舒展,显然是她今天采药带回来的新“模特”。 叶聿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画稿上。能看出她试图捕捉蕨叶那种特有的、如同羽毛般轻盈又繁复的姿态,但线条在描绘叶片的细节和整体舒展感时,明显出现了犹豫和混乱,画面显得有些局促和呆板。 林青竹似乎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茫然,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合上画册,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蕨类植物,眉宇间那点困扰依旧清晰。 叶聿炀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那几株生机勃勃的蕨类植物,又看看林青竹画稿上略显僵硬的线条。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快得让他自己都措手不及。那棵石榴树扭曲的轮廓和眼前蕨类植物僵硬的线条,在他脑海中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都是因为无法准确捕捉对象的神韵和动态。 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响起: “叶脉……主脉和支脉的交汇点……力量感……” 声音不大,带着迟疑和久未进行专业交流的生涩。 林青竹握着炭笔的手猛地顿住。 她倏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第一次带着清晰的惊讶,直直地看向叶聿炀。那目光不再平静无波,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 叶聿炀被她看得心头一跳,瞬间后悔了。 他在干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对一个专注记录的人指手画脚?他那左手画出的东西比她的更不堪!一股强烈的窘迫感让他想立刻转身逃走。 然而,林青竹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飞快地落回自己的画稿上,又看向桌上那株蕨类植物。 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似乎在急速思考着什么。几秒钟后,她手中的炭笔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她的笔尖落在了其中一片较大的蕨叶上,尝试着加重了主脉的线条,并在主脉与几条主要支脉的交汇处,用更肯定、更短的笔触强调了一下。 虽然只是细微的改动,但那张蕨叶的形态瞬间生动了不少。 那种支撑起整个叶片结构的“力量感”隐隐透了出来!虽然整体画面还有很多问题,但这一个小小的改动,仿佛点石成金,让那片叶子从纸上“立”了起来。 林青竹停下笔,低头看着自己的画稿,又抬头看了看叶聿炀。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惊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带着询问意味的清澈光芒。她没有说话,但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追问:是这样吗?还有呢? 叶聿炀被她看得更加局促,脸颊发烫。他避开她的目光,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诊室的寂静:“林大夫!林大夫在吗?我家那口子扭着腰了,疼得直不起身!” 是巷子里的赵婶,她搀扶着龇牙咧嘴、捂着后腰的丈夫,焦急地站在门口。 林郎中立刻迎了上去。林青竹也迅速合上画册,起身去拿药油和毛巾。诊室里瞬间忙碌起来。 叶聿炀趁着这阵忙乱,像得了赦令一般,飞快地对林郎中的方向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回春堂。 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脸颊的热度久久不退。他刚才做了什么?他居然……指导了林青竹画画?用他那只连棵石榴树都画不像的左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走出回春堂,傍晚微凉的风拂过发烫的脸颊,他脑海中却清晰地回放着林青竹最后看向他的那个眼神——专注的、带着探寻光芒的眼神。 没有嘲笑,没有不屑,只有纯粹的、对捕捉事物本质的渴望。 还有……她笔下那片因为一点微小改动而瞬间生动的蕨叶。 回到画室,叶聿炀没有立刻清理或休息。 他坐在那片被阳光晒得微温的地板上,拿出速写本,翻到那幅惨不忍睹的石榴树速写。他没有再去看它,而是翻到了新的一页。 这一次,他没有画巷子里的任何东西。 他闭上眼,努力回忆着下午在回春堂看到的那几株蕨类植物。回忆它们舒展的姿态,层叠的叶片,尤其是叶片上那清晰有力的主脉和如同网络般散开的支脉。 左手拿起炭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这一次,落笔前,他不再只想着如何“画得像”,而是努力去感受林青竹画稿上那片蕨叶“活”过来的关键点——力量的支撑。 笔尖落下。线条依旧笨拙、颤抖。他无法画出蕨叶那种纤细的优雅,只能笨拙地勾勒着大致的轮廓。 但当画到主叶脉时,他屏住呼吸,用尽左手的力量,试图画出那种贯穿叶片的、支撑性的力量感。线条很粗,很重,甚至有些生硬,破坏了整体的轻盈感。 他画得很慢,很艰难。左手酸痛得厉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画纸上的蕨类植物依旧丑陋不堪,比例失调,毫无美感可言。但当他画完一片叶片的主脉,并在主脉与几条主要支脉的交汇处,用短促有力的笔触加重强调时,一种极其微弱的感觉,毫无预兆地从他那只一直冰冷麻木的右手传来! 不是幻觉! 不是“蚁行感”! 是极其轻微、极其短暂、如同蝴蝶振翅般的一次颤动。 从他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传来。 那感觉如此微弱,如此短暂,稍纵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叶聿炀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停下左手所有的动作,呼吸停滞,心脏狂跳如擂鼓。 他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右手那根无名指。 指尖安静地垂着,没有任何动静。皮肤苍白,疤痕狰狞。仿佛刚才那一下微弱的颤动,只是他极度渴望下的臆想。 “动啊……再动一下……” 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用尽全身的意念,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集中在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上!额头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没有反应。 指尖依旧冰冷、麻木、死寂。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果然……是错觉吗?是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象吗? 就在那沉重的绝望即将把他彻底压垮的瞬间—— 嗡…… 又是一下! 比刚才更清晰!更明确! 无名指的指尖,再次传来一次轻微的、自主的颤动!如同沉睡的琴弦被微风拂过,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共鸣。 这一次,叶聿炀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那根手指!那一下颤动,虽然微弱得几乎肉眼难辨,但指尖的皮肤确实极其短暂地收缩了一下。 不是错觉! 是真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震惊、难以置信和巨大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叶聿炀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汹涌而下。 他成功了。 他画下了那片笨拙的蕨叶。 他捕捉到了那一点关于“力量”的感悟! 然后……这只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的手,这只承载了他所有绝望和痛苦的右手,竟然……竟然回应了。 虽然只是无名指指尖极其微弱的颤动,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神经的传导并未完全中断。 意味着那些被淤堵、被损伤的通道,在艾火的温暖、药油的渗透、持续的治疗和他自身意念的强烈驱动下,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这颤动,是死寂深渊里传来的第一声微弱的生命回响。 他低下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速写本上那株丑陋的蕨类植物仿佛也带上了一种悲壮的意味。他伸出颤抖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右手那根刚刚颤动过的无名指。 指尖冰凉。 但那一下微弱的颤动,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画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进来微弱的光。 叶聿炀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右手无力地放在膝头,左手却紧紧攥着那支炭笔。 他不再哭泣。 泪水已经干涸,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但胸腔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那不再是毁灭一切的暴戾之火,而是……希望之火。 他再次拿起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左手拿起炭笔,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窗外的风景,也不是巷子里的石榴树或回春堂的蕨类植物。 他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落下笔尖。 他要画下这间画室! 画下这片他亲手制造、又正在艰难清理的废墟! 画下这昏暗中唯一的光源——那扇透进城市灯火的窗户! 更要画下……那只放在膝头、刚刚传来生命信号的右手! 线条依旧歪斜、笨拙、充满局限。 但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第12章 第 12 章 清晨的青石巷还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里,空气湿润清凉,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叶聿炀站在巷口,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近半个小时。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灰色连帽衫,旧牛仔裤,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头发虽然依旧有些凌乱,但明显梳理过。右手揣在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疤痕,感受着昨天那两下微弱颤动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记忆。 左手里提着一个林郎中昨晚交给他的、干净的竹编小背篓。 心跳比平时快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参与“青石巷”的活动,第一次与林青竹有目的地同行。昨天回春堂里那关于蕨叶“力量感”的短暂交流,以及她最后那个专注探寻的眼神,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平。 雾气中,回春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青竹走了出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熟悉的淡青色棉布衣裤,背着那个半人高的大竹篓,宽大的浅黄色草帽戴在头上,帽檐遮住了小半张脸。 琥珀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晨雾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巧的药锄和一把细长的采药剪。 看到叶聿炀,她脚步顿了顿,清澈的目光透过薄雾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清晨的朦胧,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声音很轻,带着晨露的凉意:“早。走吧。”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对他是否准备好或会跟不上的担忧。她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通往山林的小径走去。草帽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 叶聿炀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雾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快步跟了上去。他的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和不协调,但很快调整过来,努力跟上林青竹轻快而稳健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蜿蜒向上的山径上。脚下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发出细微的声响。 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如同白色的绸带缠绕着苍翠的树木。 阳光努力穿透云层和浓密的枝叶,在林间投下斑驳摇曳的光柱,光柱中悬浮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在跳舞。 鸟鸣声清脆悦耳,此起彼伏,远处隐约传来溪流淙淙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腐叶、松针和各种草木的浓郁清香。 叶聿炀深深呼吸着,只觉得胸腔里那股画室带来的腐朽气息被彻底涤荡干净,连灵魂都轻盈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臂,艾灸带来的温热感早已消失,但那种深层的松弛感还在,更重要的是,昨天指尖那两下微弱的颤动,像两颗小小的火种,在他心底持续燃烧着希望。 走在前面的林青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腰。宽大的草帽随着她的动作倾斜,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和专注的侧脸。 她蹲在一丛茂密的、叶片呈心形的绿色植物旁,用小药锄小心地挖开湿润的泥土。 “这是鱼腥草,”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自然的、如同溪水流淌般的平和,“根和叶都能入药,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她动作利落地挖出几株带着白色根茎的植物,抖掉泥土,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大竹篓里。 叶聿炀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她沾着新鲜泥土的手指上,落在她草帽边缘跳跃的发丝上。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带着一种与山林融为一体的和谐感。 “需要……帮忙吗?”叶聿炀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沙哑和不确定。 林青竹抬起头,草帽下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又落在他提着的、空荡荡的小竹篓上。“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指了指旁边另一丛稍小的鱼腥草,“用这个。”她把手里的小药锄递了过来。 叶聿炀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直接把工具给他。他伸出左手,有些笨拙地接过那把还带着她掌心余温的药锄。 锄柄光滑,带着使用过的痕迹。他学着林青竹的样子,蹲下身,对着那丛鱼腥草,小心翼翼地挖下去。 泥土很松软,带着湿润的凉意。但他的左手显然不如右手灵活,动作显得生硬而笨拙。一锄头下去,位置偏了,差点挖断一株草的根茎。他有些窘迫,额角渗出细汗。 林青竹没有出声指导,也没有接手。她只是安静地挖着自己面前的那丛,动作依旧流畅自然,仿佛没看到他的笨拙。但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示范。 叶聿炀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更加专注地看着泥土和植物的根茎,回忆着她刚才的动作。 他放慢速度,小心地调整角度和力道。这一次,虽然依旧笨拙,但总算完整地挖出了一株鱼腥草,带着完整的白色根茎。 他学着林青竹的样子,抖掉泥土,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小竹篓里。 一种极其微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他抬起头,看向林青竹。 林青竹刚好也挖完一株,正将那株带着泥土清香的鱼腥草放进大竹篓。 她似乎感觉到叶聿炀的目光,抬起头。隔着几步的距离和倾斜的阳光,叶聿炀看到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浅淡的笑容在她脸上稍纵即逝,如同晨曦穿透林雾的一缕微光。 那笑容很淡,却像暖流瞬间涌过叶聿炀的心田。他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同样想要扬起的嘴角,继续笨拙地挖掘下一株。 这一次,动作似乎顺畅了一丝。 他们沉默地采挖着鱼腥草,只有药锄挖掘泥土、植物被拔起、以及鸟儿鸣叫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鱼腥草特有的、略带辛凉的清香。 “昨天……”叶聿炀一边笨拙地挖着一株草,一边犹豫着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有些突兀,“……那片蕨叶,后来画好了吗?” 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带着点试探。 林青竹的动作顿了顿。她将一株鱼腥草放进背篓,没有立刻抬头,声音依旧平静:“嗯。按你说的,改了主脉和交汇点,感觉……好多了。” 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看向叶聿炀,带着一丝坦诚,“以前只觉得叶子好看,没想过里面还有‘力气’撑着它。” 她用了“力气”这个词,很朴实,却精准地表达了叶聿炀想说的“力量感”。 叶聿炀的心头微微一震。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承认他的建议有效。 “我……”叶聿炀有些词穷,左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药锄,“瞎说的。我画的……更糟。”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脑海里闪过自己速写本上那株丑陋的蕨类植物。 林青竹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点好奇的光芒:“你画了什么?” 叶聿炀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语塞。他画了什么?画了歪斜的石榴树,画了扭曲的蕨类,画了绝望的画室和那只废手……那些东西,如何能示人? “画了……一棵树。”他含糊地说,避开了重点,“画得很差。” 他转移了话题,指着旁边一株开着细碎白花的植物,“这是什么?” 林青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她走到那株植物旁,蹲下身,小心地拨开旁边的杂草:“这是白花蛇舌草。全草入药,清热解毒,消痈散结。你看它的叶子,细长,对生,像蛇的信子。”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细长的叶片,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它。 叶聿炀也走过去,蹲在她旁边。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种草药。 那细长的叶片,白色的小花,在林青竹指尖的触碰下,仿佛真的带上了一丝灵性。 他学着林青竹的样子,伸出左手食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细嫩的叶片。 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它……喜欢长在潮湿的地方?”叶聿炀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嗯,溪边,田埂,阴湿的石缝里常见。”林青竹点点头,站起身,“走吧,前面有片背阴的山坡,那里可能有我们要找的七叶莲。” 两人继续沿着小径向上走。雾气渐渐散去,阳光变得明亮温暖。 林间的色彩也更加丰富起来。翠绿的蕨类,深绿的灌木,偶尔点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黄的,紫的,白的。溪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七叶莲……很难采吗?”叶聿炀跟上林青竹的脚步,问道。他发现自己开始主动询问,不再只是沉默地跟随。 “嗯。”林青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它喜欢长在陡峭的岩缝里,或者背阴潮湿的斜坡上。茎秆细长,叶子七片轮生,像个小伞,开淡绿色的小花。要小心,它的根很细,容易断,而且……”她顿了顿,“附近常有蛇,喜欢它的阴凉。” 蛇?他顿了顿。 “怕蛇?”林青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迟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草帽下的目光依旧平静,没有嘲笑,只有询问。 “……有点。”叶聿炀坦诚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在绝对的危险面前,那点微弱的指尖颤动显得如此无力。 “不用怕。”林青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指了指自己背篓旁边挂着的一个小布包,“我带了雄黄粉。而且,”她转身继续向前走,声音随风飘来,“蛇也怕人。走路声音大点,它们自己会躲开。” 她的平静和笃定,像一颗定心丸。叶聿炀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他刻意加重了脚步,踩在落叶和碎石上,发出更大的声响。 果然,在一片背阴湿润、布满苔藓和蕨类植物的陡坡上,他们找到了目标。 几株细长的植物从岩缝里顽强地探出,茎秆呈淡紫色,顶端轮生着七片翠绿的心形叶片,如同撑开的小伞,中间簇拥着几朵米粒大小、淡绿色的、几乎看不见的小花。正是七叶莲。 “就是它。”林青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她放下背篓,解下那个装着雄黄粉的小布包,小心地在周围撒了一圈。 然后,她拿出采药剪,动作极其缓慢而轻柔地拨开覆盖在根部的苔藓和腐叶。 “它的根很细,像头发丝,但药性都在根上。”她低声解释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叶聿炀,“不能硬拽,要用剪子贴着岩缝,一点一点地把根须周围的土剔开,再轻轻拔出来。” 她示范了一下,动作精准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斑驳地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草帽在鼻梁处投下一道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颤动。琥珀色的发丝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白皙的颈侧。 叶聿炀站在她身后稍高的位置,静静地看着。 山林寂静,只有她手中采药剪细微的摩擦声,溪流的淙淙声,以及自己清晰的心跳声。眼前的画面,比任何风景都更让他移不开目光。 她的专注,她的轻柔,她指尖流淌的那种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与温柔,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而强大的力量场,将他包裹其中。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林青竹身上那种能抚平躁动的力量,并非源于她的沉默寡言,而是源于这种深入到骨髓里的、对一草一木的专注与温柔。 “给。”林青竹小心地将一株带着完整细密根须的七叶莲递了过来,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 叶聿炀回过神,连忙伸出左手接过。那细如发丝的根须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带着山岩的凉意和生命的韧性。 他学着林青竹的样子,极其小心地将它放进自己的小竹篓里。 “你也试试?”林青竹看向他,清澈的眼眸里带着鼓励,“旁边那株位置好一点。” 叶聿炀的心跳又加快了。他看着岩缝里另一株摇曳的七叶莲,又看看自己无力的右手。左手拿着采药剪,他能感觉到指尖的颤抖。这需要极其精细的操作,他怕自己笨拙的动作会毁了这株珍贵的草药。 “我……”他有些犹豫。 “慢慢来。”林青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看清楚根的位置,别急。” 她的平静给了他勇气。 叶聿炀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左手紧握着采药剪,学着林青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苔藓和腐叶。他的动作极其缓慢,甚至有些僵硬,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的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微微发白。 林青竹没有催促,也没有接手。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像一位耐心的守护者。 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叶聿炀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用采药剪的尖端,一点一点地剔开根须周围的泥土。他从未如此专注地做过一件事,仿佛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眼前这株小小的植物和它纤细的根须上。 终于,大部分根须周围的泥土被剔开。他放下采药剪,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极其轻柔地捏住七叶莲的茎秆底部,屏住呼吸,用最轻微的力量,缓缓向上提。 细密的根须带着湿润的泥土,一点点脱离了岩缝的束缚。 虽然有几根极其细微的根须在脱离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断掉了,但主体部分完好无损!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叶聿炀。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株自己亲手采下的七叶莲,如同捧着无价之宝。他抬起头,看向林青竹,脸上带着一种孩子般的、纯粹的兴奋和成就感,甚至忘了掩饰。 林青竹看着他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清澈的眼眸里也漾开了一丝清浅的笑意,如同阳光穿透林间薄雾。“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这一刻,没有言语,只有山林的风声,溪流的欢唱,和两人之间流淌的、无声的默契与温柔。 叶聿炀小心地将七叶莲放进自己的小竹篓,和之前的那株放在一起。竹篓里不再空空如也,承载着他的第一次参与和微小的成功。 “那边有薄荷,味道很好闻。”林青竹指着不远处一小片靠近溪流的湿润草地。 两人走过去。果然,一片翠绿的薄荷在溪水边蓬勃生长,散发着浓郁而清凉的香气。阳光洒在沾着水珠的叶片上,闪闪发光。 “薄荷……”叶聿炀蹲下身,看着那熟悉的叶片,想起了她画册上那幅被他指尖拂过的薄荷素描,也想起了自己笨拙的临摹。“你画册上那幅,画得很好。”他轻声说,带着由衷的赞叹。这不是恭维,而是对她捕捉到那种清凉气息的认可。 林青竹正在采摘嫩叶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草帽下的目光看向叶聿炀,带着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平静的接受。 “只是记个样子。”她重复着最初的话,但语气似乎比第一次说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她摘下一片嫩叶,递到叶聿炀面前:“尝尝?” 叶聿炀迟疑了一下,伸出左手接过那片小小的、带着清凉水珠的薄荷叶,放入口中。 瞬间,一股强烈而清新的凉意在口腔里炸开,带着独特的香气,直冲头顶,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那感觉,比画册上的线条更加鲜活,更加直接地触动了他的感官。 “好……提神。”他含糊地说着,感受着那股清凉在口中蔓延。 林青竹也摘了一片放入口中,轻轻咀嚼着,脸上露出淡淡的、享受的表情。“嗯。夏天采药累了,嚼一片,很舒服。”她说着,又摘了一些嫩叶,放进背篓里。 溪水在阳光下潺潺流淌,反射着碎金般的光芒。两人蹲在溪边,安静地采摘着薄荷。 阳光温暖,微风和煦,薄荷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 叶聿炀笨拙地用左手摘着叶子,动作渐渐熟练了一些。他偶尔抬起头,看着阳光下林青竹专注的侧影,草帽边缘跳跃的发丝,以及她沾着水珠的、白皙的手指。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感,如同溪水般缓缓流淌过他的心田。 画室的阴霾,右手的绝望,似乎都被这山林的绿意、溪流的清澈、草药的清香和身边少女无声的温柔,暂时驱散了。 他不再是那个困在废墟里的堕落天才,他只是青石巷一个笨拙的学徒,在学着认识一草一木,学着感受这平凡世界里的点滴美好。 “回去吧。”林青竹采够了薄荷,站起身,背上竹篓,“背阴处的草药,早上采最好,药性足。” 叶聿炀也站起身,提着自己那个装了小半篓草药的小背篓。他点点头,跟在她身后,沿着来路下山。 阳光透过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回去的路上,沉默不再显得尴尬,反而像一种舒适的留白,被鸟鸣和脚步声填满。 叶聿炀看着前方林青竹背着竹篓的纤细背影,看着她草帽上跳跃的光斑,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他想画下来。 画下这山岚。 画下这溪流。 画下这七叶莲的坚韧。 画下这薄荷的清凉。 更要画下……草帽下那个带着专注与温柔的侧影。 第13章 第 13 章 山间的晨露仿佛还沾在衣角,七叶莲细密的根须和薄荷清凉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指尖。 叶聿炀提着自己那个装了小半篓“战利品”的竹背篓,跟在林青竹身后,沿着湿润的山径走下。 阳光穿透薄雾,将青石巷染成温暖的金色。巷子里的人声渐起,充满了清晨的活力。 回到回春堂门口,林青竹放下她沉甸甸的大竹篓。 林郎中正在门口分拣昨天晾晒的药材,看到两人回来,目光在叶聿炀提着的、明显装了不少东西的小背篓上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回来了?收获不错。”林郎中的声音依旧平和。 “嗯。”林青竹应了一声,摘下草帽挂在门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汗湿的鬓角。她走到叶聿炀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给我吧。” 叶聿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说要处理他采回来的草药。 他连忙把背篓递过去,动作有些笨拙。林青竹接过背篓,动作麻利地开始将里面的鱼腥草、七叶莲和薄荷分门别类地放进不同的竹簸箕里。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叶聿炀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采回来的草药被她熟练地处理,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那不再仅仅是“帮忙”,而是他真正参与其中、并被认可接纳的证明。阳光照在那些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上,也照在林青竹专注的侧脸上,琥珀色的发丝在光线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聿炀啊,来得正好!”王阿婆洪亮的嗓门从巷子那头传来。 她挎着个菜篮子,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热腾腾的红光,“来来来,帮阿婆看看,这石榴树到底咋画才好看?是画整棵大的,还是画一枝挂果的?”她指着自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青涩的果子在阳光下闪烁。 叶聿炀的脸微微一热。他那幅歪斜的石榴树速写还在画室里躺着,实在拿不出手。他下意识地想推拒:“阿婆,我画得不好……” “哎呀,怕啥!画成啥样阿婆都喜欢!”王阿婆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石榴树那边走,“林大夫都说了你是大画家!随便勾两笔就成!就画一枝,挂果多的那枝!” 叶聿炀被王阿婆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求助般地看向回春堂门口。 林青竹正将最后一把薄荷叶铺开在簸箕里,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 清澈的眼眸里没有解围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很浅的、近乎促狭的笑意,仿佛在说:你自己答应的。 叶聿炀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被王阿婆拉到石榴树下。他拿出随身带着的速写本和炭笔,在树荫下的小石墩上坐下。 王阿婆乐呵呵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叶聿炀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王阿婆指定的那根挂满青果的枝条。 虬劲的枝干,层叠的绿叶,阳光下饱满的青果……这比他之前凭记忆画的要生动复杂得多。 他左手握着炭笔,悬在纸面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巨大的压力感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再次袭来。 “随便画,随便画!就像你画那些草草那样!”王阿婆在旁边絮叨着,完全没注意到叶聿炀的窘迫。 草草……叶聿炀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左手画的那株丑陋的蕨类植物,想起林青竹说的“力气”,想起采七叶莲时的专注…… 他不再去想“画得像不像王阿婆期待的大画家”,而是努力沉下心来,去观察眼前这枝石榴的“生命力”——枝干如何承托重量,叶片如何舒展脉络,青果如何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笔尖终于落下。 线条依旧笨拙、颤抖。他无法画出精致的细节,只能笨拙地捕捉大致的形态和感觉。 他加重了主枝干的线条,试图表现它的遒劲;在叶片交叠处用短促的笔触强调层次;青果只画了歪歪扭扭的圆圈,但尽量表现出它们沉甸甸的团簇感。 他画得很慢,很投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因为长时间用力,指节泛白。王阿婆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没有催促,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新奇。 当叶聿炀终于放下炭笔,看着纸上那幅依旧比例失调、线条生硬,却明显比之前那幅多了些“生气”的石榴枝速写时,心中竟有了一丝释然。他不再是追求完美的囚徒,他只是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记录下眼中的世界。 “画好啦?”王阿婆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哎哟!真像!这枝儿!这果儿!画得真好!”她粗糙的手指指着画上歪斜的线条,满脸的真诚喜悦,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 叶聿炀的脸更热了,他知道王阿婆是在安慰他。“画得不好,阿婆。”他低声说。 “好!怎么不好!阿婆喜欢!”王阿婆宝贝似的拿过速写本,翻来覆去地看,笑得合不拢嘴,“等石榴熟了,第一个给你吃!”她小心地把那一页撕下来,叠好揣进怀里,乐呵呵地回屋去了。 叶聿炀拿着缺了一页的速写本,站在原地,心情复杂有窘迫,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如此朴素真挚地接纳和认可的暖意。 他看向回春堂门口,林青竹正拿着一块干净的湿布擦拭着药柜的台面,阳光照在她纤细的身影上。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唇角又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个浅淡的笑容,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日子在青石巷的烟火气、艾灸的药香和左手笨拙的线条中,悄然滑过。叶聿炀的生活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缓慢而踏实的节奏:清晨有时跟随林青竹进山采药。 上午接受林郎中的艾灸推拿治疗;下午或清理画室,或对着巷子里的景物进行左手写生;傍晚在“老张面馆”解决晚餐,偶尔会收到王阿婆硬塞的瓜果点心。 他的画室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废墟。 近一半的空间被清理出来,窗户常开,空气流通。 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摊开在窗前的矮几上,里面歪歪扭扭地记录着青石巷的片段:王阿婆的石榴树、张老板的面馆招牌、浇菜的陈伯佝偻的背影、回春堂门口晾晒的草药簸箕……甚至还有一幅极其模糊的、只勾勒了草帽和背篓轮廓的采药人背影。 右手的恢复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但并非毫无希望。 无名指指尖那微弱的颤动没有再出现,但手腕和手肘关节的活动范围似乎真的在艾灸和推拿的持续作用下,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扩大,僵硬酸痛感也减轻了少许。 更重要的是,那种深沉的、如同附骨之疽的绝望感,被青石巷的阳光和烟火气驱散了大半。 然而,一个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种缓慢向好的平衡。 这天下午,叶聿炀清理完画室的一角,坐在窗边翻看自己的速写本。窗外传来几个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的中学生跑过巷子的声音。 其中一个男孩的声音格外响亮:“快开学了!作业一个字没动!死定了啊!” 开学? 叶聿炀翻动速写本的手指顿住了。他猛地想起,林青竹……才17岁。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沉浸其中的、近乎停滞的时光感。他这才惊觉,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几乎忘记了她的年龄和身份。 在他眼中,她是采药人,是画者,是回春堂的帮手,是带来药香和鸡汤的温暖存在……唯独忽略了,她还是一个即将升入高三、面临升学压力的学生。 一股莫名的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悄然攫住了他。 开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会再有大把的时间清晨进山采药,意味着她不会再在回春堂一画就是一下午。 意味着……她将离开青石巷,回到属于她的校园生活。而他,这个困在画室废墟里的“街坊”,将再次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坐不住了。抓起速写本和炭笔,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走出了画室。他需要确认,需要……看到点什么。 下午的回春堂,比平时安静一些。 林郎中正在给一位老人针灸。林青竹没有在药柜前画画,也没有在门口整理药材。她坐在诊室角落那张小方桌旁,面前摊开的不是画册,而是几本厚厚的、印着“高考复习”、“数学精讲”字样的习题集和课本。 她低着头,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铅笔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 眉头微微蹙着,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地演算着什么,神情是叶聿炀从未见过的、带着学业压力的专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窗外的阳光照在她略显紧绷的侧脸上,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沉静而略带紧张的光晕。 叶聿炀站在门口,脚步像被钉住。眼前的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熟悉的是那份专注,陌生的是那专注的对象——不再是生机勃勃的草药,而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习题。一种强烈的现实感扑面而来,提醒着他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名为“生活轨迹”的鸿沟。 “青竹姐,这道题是不是该用这个公式?”王阿婆的孙子杜文博拿着一本习题走进来。 她眼中的焦灼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眉宇间那点疲惫挥之不去。她接习题册,看了一眼,声音温和:“这题要用余弦定理,看这里……”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清晰而耐心地讲解起来。 叶聿炀默默地走到墙边的藤椅坐下,离小方桌不远不近。 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听着她清晰平和的讲解声,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在草稿纸上画出简洁的图形。 那支曾经描绘植物脉络的笔,此刻在几何图形和代数符号间游走,同样流畅,却带着不同的重量。 杜文博恍然大悟,千恩万谢地拿着习题册走了。诊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林郎中那边轻微的针灸声响和林青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青竹重新埋首于自己的习题中,眉头又微微蹙起。她似乎卡在了一道难题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涂画着,却找不到突破口。 叶聿炀的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头上。 那专注中带着困扰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对着石榴树速写时的笨拙挣扎。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帮她。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迟疑地走到小方桌旁。他的影子落在林青竹的习题册上。 林青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被打断的询问。 叶聿炀指了指她草稿纸上反复涂画的那道题,声音有些干涩:“是……函数和几何结合?求最值?” 他曾经是顶尖学府的学生,数学和逻辑思维能力极强,即使荒废已久,底子还在。 林青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将习题册往他这边推了推,声音很轻:“嗯。总是算不对。” 叶聿炀拿起习题册。那是一道综合性很强的高三数学压轴题,涉及函数、几何和代数的综合运用。他迅速浏览了一遍题目,思路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解题的关键在于构建合适的坐标系和辅助线。 他拿起林青竹放在一旁的铅笔,在她密密麻麻的草稿纸空白处,画下了一个清晰的直角坐标系,然后利落地添上了一条关键的辅助线。他的动作虽然因为左手而略显滞涩,但落笔精准,思路清晰。 “这里,设这个点为原点……这条辅助线可以将动态问题转化为静态……然后利用这个函数的单调性……” 他一边画,一边用尽量简洁清晰的语言解释着思路。久违的逻辑链条在他脑中顺畅地运转,仿佛锈蚀的齿轮重新被注入了润滑油。 林青竹凑近了看,清澈的眼眸紧紧盯着他画下的图形和写下的步骤,那点困扰和焦灼渐渐被恍然大悟的明亮所取代。 她飞快地拿起自己的笔,顺着他的思路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笔尖流畅,不再犹豫。 “原来是这样……辅助线是关键……”她低声自语着,神情专注而认真。 叶聿炀站在一旁,看着她飞快地书写,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流畅声响,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林青竹很快算出了答案,又验算了一遍,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抬起头,看向叶聿炀。这一次,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了促狭或平静,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的感激和明亮。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叶聿炀耳中。那简单的两个字,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和重量。 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没什么。” 林青竹没有再多说。她合上习题册,起身走到药柜前。 她没有继续做题,而是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干净的、巴掌大小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是素雅的浅绿色,没有任何花纹。 她拿着笔记本和笔走回小方桌,重新坐下。翻开笔记本,扉页上用工整清秀的小字写着几个科目名称。 她翻到“数学”那一栏,开始在上面飞快地书写起来。叶聿炀瞥见,她正在记录刚才那道难题的解题思路和关键点,字迹清晰,条理分明。 写着写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下笔。她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了的、泡着几片薄荷叶的水,轻轻晃了晃。碧绿的薄荷叶在水中舒展沉浮。她看着水杯,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光。 她拿起笔,在刚才记录的数学笔记旁边,极其自然地、画下了一片小小的、简笔勾勒的薄荷叶。 线条依旧稚嫩,但抓住了薄荷叶特有的锯齿边缘和清凉的神韵。那片小小的薄荷叶,像一个温柔的书签,安静地停留在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旁边。 叶聿炀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片薄荷叶,看着林青竹专注书写的侧脸,看着她眉宇间残留的、被难题化解后的轻松。窗外,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入,将她的发丝和笔尖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这一刻,回春堂里弥漫的药香、习题册的油墨味、薄荷叶的清凉气息、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旋律。 学业的压力与青石巷的宁静,解题的逻辑与草药的灵性,在林青竹的笔下,在这个小小的薄荷书签旁,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叶聿炀的心,在这片温暖的暮色和沙沙的书写声中,变得无比柔软。开学临近带来的那点慌乱和失落,被眼前这幅宁静专注的画面悄然抚平。 他知道分别终会到来,但此刻的陪伴与这枚薄荷书签带来的微光,已足够照亮他心中那片曾被绝望笼罩的角落。他不再只是被救赎的困兽,他也在这平凡温暖的日常里,找到了自己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价值。 第14章 第 14 章 青石巷的晨光依旧带着露水的清新,但属于林青竹的采药时光,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混合着新书本油墨味和淡淡消毒水气息的味道。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在回春堂紧闭的门板上时,林青竹已经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穿着干净整洁的蓝白色校服,走出了家门。 琥珀色的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校服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她的眼神依旧清澈,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属于高三学生的沉静与专注,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取代了采药时的平和。 她没有走向山林的小径,而是汇入了巷口涌向主干道的人流——那里,通往市重点高中“明德中学”的公交车正喷吐着白色的尾气。 叶聿炀站在画室半开的窗前,目光穿过巷子,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消失在巷口、穿着蓝白校服的纤细背影。 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那熟悉的草帽和竹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象征学业与未来的书包。 一种强烈的现实感再次袭来,提醒着他,属于青石巷山林与药香的宁静篇章,暂时翻页了。 巷子里,只剩下王阿婆催促孙子的声音和老张面馆开张的卷帘门哗啦声,显得比往日空旷了些。 他默默地关上窗,回到那片被他清理了大半的画室。阳光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摊在矮几上,翻到最后一页——那幅画着模糊侧影、阳光、习题册和一枚薄荷叶的速写。他看着画中那片被他用心描绘的薄荷叶,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粗糙的纸面。 回春堂的药香似乎也淡了许多。 上午去接受艾灸推拿时,铺子里只有林郎中一人。 弥漫的艾草清香里,少了那份属于少女的、专注的书写气息和偶尔响起的、轻柔的背诵声。 隔间外的诊室安静得只有林郎中整理药材的窸窣声。治疗过程依旧,药油的温热,推拿的酸胀,艾灸的暖意,一丝不苟地作用于他僵硬的右臂。但叶聿炀的心头,却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感。 “青竹开学了。”林郎中一边收拾灸盒,一边说,打破了隔间的寂静。 “嗯。”叶聿炀低声应道,动作有些僵硬地穿着外套。 “高三了,关键时候。”林郎中语气平和,带着长辈的关切,“那丫头心气高,想考个好大学,压力不小。”他顿了顿,看向叶聿炀,“你这边,感觉怎么样?手腕活动好些没?” 叶聿炀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那种深沉的僵硬感确实比最初减轻了一些,活动范围也大了少许,虽然离“灵活”还差得远。“好点了。”他如实回答。 “那就好。贵在坚持。”林郎中点点头,“青竹不在,药茶包我给你配好放门口。记得按时喝,注意饮食,别熬夜。”他的叮嘱依旧周到,却少了那个默默将药茶包塞进门缝的身影。 叶聿炀道了谢,走出回春堂。巷子里阳光正好,王阿婆在门口晒着新收的花生,看到他,笑着招呼:“聿炀啊,今天没跟青竹丫头进山?她开学啦!高三可辛苦咯!” 语气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叶聿炀含糊地应着,心里那点空落感似乎更清晰了。 明德中学,高三九班。 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味道、粉笔灰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高考”的沉重压力。黑板上方挂着鲜红的励志标语,课桌上堆满了崭新的、厚度惊人的复习资料。 林青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位置靠窗。 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她拿出课本和笔记,动作一如既往地安静、有条理。只是眉宇间那抹专注,比在回春堂时更显紧绷。 “青竹!想死我啦!”一个清脆响亮、带着点咋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扑过来,一把搂住了林青竹的肩膀。 是万姚。 林青竹的同桌兼最好的朋友。一头利落的深棕色短发,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更加精致。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此刻正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与教室里普遍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她穿着和林青竹一样的校服,但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略带男孩子气的爽利感。 “暑假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又被林叔叔抓去当采药小童工了?”万姚笑嘻嘻地捏了捏林青竹的脸颊,动作亲昵自然,“你看你,还是这么白,一点都没晒黑!气死我了!” 林青竹被她闹得有些无奈,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万姚的存在,就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总能驱散她心头的阴霾。“还好。你呢?玩疯了?” “别提了!”万姚夸张地垮下脸,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被我妈按头上了俩月补习班!物理化学轮番轰炸,头都大了!还好有敏妍陪我一起受罪!”她说着,朝教室另一头招了招手。 一个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女生闻声走了过来。 她是乔敏妍,林青竹和万姚共同的好友。五官清秀柔美,尤其是一双眼睛,温柔似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只是鼻梁和脸颊上散落着一些浅褐色的雀斑,让她在看向别人时,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和自卑。 她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习题册,对林青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青竹,好久不见。暑假作业最后那道数学大题你做出来了吗?我卡了好久。” “嗯,做出来了,用了点技巧。”林青竹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习题册,“等会儿课间给你看过程。” “哇!学霸就是学霸!”万姚夸张地竖起大拇指,随即又趴在桌子上哀嚎,“完了完了,我好多题都是瞎蒙的!老宋不会开学第一天就发飙吧?” 三人正说着,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簇拥着一个穿着篮球背心、外套松松垮垮搭在肩上的男生走了进来。 为首的男生个子极高,目测接近一米九,肩宽腿长,留着清爽的短发,小麦色的皮肤,五官立体俊朗,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阳光又带点痞气的笑容。正是隔壁十七班的篮球队队长,秦墨阳。 他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教室,精准地锁定在万姚身上,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无视了周围同学的目光,径直走到九班门口,大大咧咧地靠在门框上,冲着里面的万姚扬声道:“喂!万小姚!暑假约你打球十次,你放我鸽子十次!开学了,总该给个面子了吧?下午放学,体育馆,不见不散!” 他的声音洪亮自信,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瞬间吸引了全班的目光。 万姚连头都没抬,继续趴在桌子上装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空!高三了!学习!懂不懂?秦墨阳,你烦不烦?回你自己班去!” 秦墨阳被当众拒绝,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加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学习也得劳逸结合嘛!你看你,趴着多没精神,打场球保证你神清气爽,效率翻倍!就这么说定了啊!” 他完全无视万姚的拒绝,自顾自地宣布完,还对林青竹和乔敏妍眨了眨眼,“两位美女,帮忙监督她啊!下午见!”说完,在万姚恼火的“滚蛋!”声中,大笑着被他的队友们拉走了。 “这个烦人精!阴魂不散!”万姚气呼呼地坐直身体,对着门口的方向挥了挥拳头。 乔敏妍掩嘴轻笑:“墨阳还是这么……有活力。”她看向万姚,“其实他篮球打得挺好的,人也……挺帅的。”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点善意的调侃,脸颊微微泛红。 “帅顶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帮我解物理题?”万姚翻了个白眼,但耳根却悄悄红了点,“整天就知道打球!学渣一个!”她嘴上嫌弃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瞟了一眼门口秦墨阳消失的方向。 林青竹安静地看着好友们互动,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校园生活的熟悉感和属于青春的热闹气息包裹着她,暂时驱散了清晨离家时的那点怅惘。她拿出文具盒,里面除了常用的笔,还静静地躺着一片被小心压平、早已风干、却依旧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薄荷叶。 那是暑假最后一天,她从窗台上的薄荷盆栽里摘下的。指尖拂过薄荷叶清晰的脉络,一丝微凉的触感传来,带着青石巷的气息,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如同冲锋的号角。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班主任宋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了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班。 “同学们,高三了!废话不多说,收心!现在,把暑假作业拿出来,放在桌角。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假期成果!”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空气瞬间凝固。 万姚发出一声小小的哀鸣,绝望地看向林青竹。林青竹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默默地将自己的习题册放到桌角。乔敏妍也紧张地抿了抿唇。 试卷和习题册被一本本收走。宋老师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快速翻阅着。教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万姚!”宋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悦,“你的物理大题呢?最后三道全是空白!还有这本漫画是怎么回事?夹在物理书里?”他扬起一本花花绿绿的漫画书,封面上是夸张的热血少年。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万姚身上。万姚的脸腾地红了,站起来,梗着脖子:“题……题太难了!漫画……是放松用的!” “放松?高三了还想着放松?!”宋老师气得眼镜都滑下来一点,“放学后留下!把题给我弄懂!漫画没收!” 万姚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气鼓鼓地坐下,对着林青竹做了个“完蛋了”的口型。林青竹无奈地摇摇头。 紧张的第一节课在低气压中度过。课间休息,万姚立刻抓住林青竹的胳膊:“青竹!救命!老宋让我放学留下弄懂那几道物理题!你知道的,物理杀我!你得帮我!” “还有我,”乔敏妍也凑过来,声音温柔带着点苦恼,“化学的有机推断我也头大,感觉暑假学的都还给老师了。” 林青竹看着两个好友求助的眼神,点点头:“好。放学后去图书馆吧,安静点。” 她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到数学和物理的笔记部分,那些旁边画着薄荷叶的书页。指尖拂过薄荷叶干枯的纹路,仿佛汲取着某种沉静的力量。 “青竹万岁!”万姚欢呼一声,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了,刚才秦墨阳那家伙……唉,烦死了!下午他肯定还去体育馆堵我!青竹,敏妍,你们得掩护我溜走!” 乔敏妍轻笑:“我看你是口是心非吧?墨阳多热情啊。” “谁口是心非了!”万姚炸毛,脸颊更红了,“我才不喜欢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学渣呢!走走走,上厕所去!”她拉着林青竹和乔敏妍就往教室外走,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 林青竹被拉着起身,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外。明德中学的校园很大,远处是红色的塑胶跑道和绿茵球场。 她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向了城市另一端那条熟悉的、铺着青石板的小巷。此刻的回春堂,应该只有林郎中一人了吧?那个总在角落里沉默的身影,今天在做什么?他的右手……是否还在坚持练习那些笨拙的线条? “青竹?发什么呆呢?走啦!”万姚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林青竹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好友们走出教室。喧闹的走廊里,充斥着青春的气息。 她握紧了口袋里的那片薄荷叶,将它重新放回文具盒夹层。微凉的触感,像一条无形的丝线,将沸腾的校园与宁静的青石巷悄然连接。 高三的战役正式打响,而她,带着巷口的晨露和草药的坚韧,以及那片薄荷叶赋予的沉静力量,准备迎接这场青春的洗礼。 青石巷的午后,阳光慵懒。叶聿炀清理完画室最后一片角落。曾经狼藉不堪的空间,如今虽然空旷简陋,却整洁有序。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整个房间,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松节油气味和窗外飘来的、属于巷子生活的烟火气。 他走到窗前,看着巷子里偶尔走过的行人。王阿婆在门口剥毛豆,张老板在面馆门口打盹,浇菜的陈伯慢悠悠地提着水桶。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似乎少了点什么。那个背着竹篓、戴着草帽的纤细身影,成了这个午后画卷里唯一的缺失。 他沉默地回到矮几旁,拿起速写本和炭笔。左手握着笔,目光落在窗外。 他不再画具体的景物。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缓缓移动,留下歪斜、断续、却努力想表达某种情绪的线条——空荡的巷口,倾斜的光影,模糊的期待与等待交织的痕迹。 画纸右下角,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片早已刻入心底的薄荷叶的轮廓。锯齿的边缘,清晰的叶脉。每一笔,都带着青石巷的微凉与校园里那个少女沉静的侧影。 巷子深处,回春堂的门依旧关着。 只有门楣上那块“回春堂”的木匾,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古朴的光泽。 妹宝开学啦。 后面的章节会多写一些关于青竹朋友们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明德中学高三的节奏,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摆,精准而迅疾。 开学第二天的空气里,弥漫着比昨日更浓的硝烟味。 各科摸底试卷如同雪片般发下,鲜红的分数和刺眼的错号在教室里无声地传递着压力。 宋老师的物理课更是如同高强度轰炸,复杂的力学分析图在黑板上不断延伸,粉笔灰簌簌落下,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青竹坐在窗边,凝神听着,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飞舞。 她的字迹依旧清秀工整,逻辑清晰地将复杂的知识点拆解记录。 偶尔卡壳时,指尖会无意识地抚过文具盒夹层里那片风干的薄荷叶,微凉的触感和淡淡的清香仿佛能穿透喧嚣,带来一丝青石巷的宁静,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啊啊啊!杀了我吧!”下课铃声刚响,万姚就一头栽倒在课桌上,把脸埋在物理课本里,发出沉闷的哀嚎,“自由落体加圆周运动再加个斜面!宋老魔是想让我们原地升天吗?”她烦躁地抓了抓利落的短发,大眼睛里充满了对物理的控诉。 乔敏妍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自己试卷上几个刺眼的红叉,秀气的眉头也微微蹙起,脸颊上的雀斑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更明显了些。 她轻叹一声,声音温柔却带着疲惫:“公式都记得,组合起来就乱套了。青竹,你最后那道综合题做出来了吗?” “嗯。”林青竹点点头,将自己的笔记本推过去,“用了动能定理和动量守恒联立,关键点是找到能量转化的临界位置。”她的笔记条理分明,旁边还画着简洁的受力分析图。 “学霸救命!”万姚立刻满血复活般抬起头,一把抢过林青竹的笔记本,如获至宝,“晚上图书馆!奶茶我包了!敏妍,一起!” 乔敏妍感激地点点头:“好。” “不过……”万姚忽然想起什么,警惕地看了一眼教室后门,压低声音,“下午放学,秦墨阳那个烦人精肯定还在体育馆堵我!青竹,敏妍,掩护计划启动!老地方,后门小树林集合!” “他又要约你打球?”乔敏妍掩嘴轻笑,眼神里带着善意的揶揄,“墨阳挺执着的。” “执着个鬼!就是闲的!”万姚翻了个白眼,耳根却可疑地泛红,“高三了还整天打球,没点正形!学渣!”她嘴上嫌弃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篮球场的方向。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弥漫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压抑的翻书声。林青竹正专注地攻克一份数学模拟卷的最后一道导数大题。 思路卡在一个关键的变形步骤上。她习惯性地停下笔,指尖轻轻摩挲着文具盒里那片薄荷叶的轮廓,试图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几声低低的惊呼。林青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后门门缝里,鬼鬼祟祟地塞进来一个东西——一个折叠成小方块、印着篮球图案的浅蓝色便签纸。 纸条精准地滑到了万姚的课桌边缘。 万姚正咬着笔杆跟一道化学推断题较劲,被突然出现的纸条吓了一跳。她做贼似的飞快抓起纸条,展开一看,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纸条上是龙飞凤舞、极其张扬的一行字: 万小姚,别想溜!体育馆等你!敢不来,我就去九班门口喊你名字一百遍!——你阳光帅气的秦 后面还画了个极其欠揍的、挤眉弄眼的笑脸。 “这个神经病!”万姚气得差点把纸条揉烂,脸颊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 “写什么了?”乔敏妍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墨阳还是这么……直接。” 林青竹也看到了纸条的内容,清澈的眼眸里也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秦墨阳这种死缠烂打又带着点幼稚的方式,大概也只有对万姚才使得出来。 “不管他!”万姚把纸条胡乱塞进笔袋,气呼呼地,“按计划行事!下课铃一响就冲!” 下课铃声如同解放的号角,尖锐地划破教室的沉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门口。 “走!”万姚低喝一声,抓起书包,拉着林青竹和乔敏妍,逆着人流,灵活地穿过桌椅间的缝隙,从教室后门冲了出去!三人目标明确,朝着教学楼后门那片相对僻静的小树林狂奔。 “快!甩掉他!”万姚边跑边回头张望,利落的短发在风中飞扬。 然而,她们低估了秦墨阳的“执着”和……篮球运动员的速度。 刚冲出后门,还没跑进小树林的掩护范围,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带着一阵风,如同猎豹般敏捷地从侧后方抄近路截了过来!秦墨阳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张开双臂,拦在了三人面前。 “万小姚!想跑?门儿都没有!”他气息微喘,额角带着运动后的汗珠,小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笑容灿烂得晃眼,“说好的打球呢?放我鸽子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秦墨阳!你有完没完!”万姚气急败坏地停下脚步,把林青竹和乔敏妍护在身后,像只炸毛的小猫,“高三了!我要学习!没空陪你玩!让开!” “学习也得劳逸结合!打场球又不耽误你考清华北大!”秦墨阳寸步不让,笑嘻嘻地凑近一步,“你看你,跑得脸都红了,多运动运动多好!” “好你个头!”万姚被他靠近的动作弄得更加窘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踩到林青竹的脚。她恼羞成怒,猛地从书包里抽出那本厚厚的物理课本,作势要砸过去:“你再不让开,信不信我用宋老魔的物理书超度你!” “哇!谋杀亲……同学啊!”秦墨阳夸张地抱头躲闪,动作敏捷地避开,笑容却更加灿烂。他喜欢看万姚这副又羞又恼、活力四射的样子。 “万姚,别闹了。”乔敏妍看着周围渐渐有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拉万姚的袖子,脸颊微红。 林青竹也轻轻拉了拉万姚的另一只胳膊,示意她冷静。 万姚看着秦墨阳那张欠揍的笑脸,又看看周围的目光,知道硬闯不行了。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好!秦墨阳!”她忽然收起怒气,扬起下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不是想打球吗?行!只要你今天下午自习课做的数学卷子能及格!我就陪你打一场!怎么样?敢不敢?”她知道秦墨阳的数学成绩惨不忍睹,及格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果然,秦墨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挠了挠头,小麦色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呃……数学啊……万小姚,你这要求也太……” “不敢就算了!”万姚立刻抓住机会,拉着林青竹和乔敏妍就想从旁边溜走,“让开!我们要去图书馆学习!好学生不跟学渣玩!” “等等!”秦墨阳一急,再次拦住她们。他看着万姚得意的眼神,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涌了上来。“及格就及格!谁怕谁!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灼灼地盯着万姚,“要是我真及格了,你不光要陪我打球,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万姚警惕地问。 “现在不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保证不违法乱纪,不让你为难!”秦墨阳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万姚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想到他那惨不忍睹的数学成绩,又觉得他不可能及格。“行!一言为定!敏妍、青竹作证!”她急于脱身,一口答应下来,“现在可以让开了吧?学、渣、同、学?”她故意拖长了音调。 秦墨阳看着她拉着好友匆匆跑向图书馆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分数惨淡的数学卷子,看着上面大片的空白和红叉,眼神却异常明亮。“及格是吧?等着瞧,万小姚!” 图书馆里弥漫着书本特有的陈旧墨香和空调的凉气。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和笔尖的沙沙声。角落的自习桌旁,林青竹正耐心地给万姚讲解着物理题,乔敏妍则在一旁安静地整理化学笔记。 “这里,动能转化为重力势能,但因为有摩擦,所以能量不守恒,要用功能关系……”林青竹的声音很轻,条理清晰。 万姚听得似懂非懂,烦躁地抓头发:“啊啊啊,摩擦力这个叛徒!烦死了!” “慢慢来,万姚,青竹讲得很清楚了。”乔敏妍温柔地递过来一块水果糖,“吃颗糖,放松一下。” 万姚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含糊地说:“还是敏妍好……青竹是魔鬼教练……”她瞥了一眼林青竹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清晰的图示旁边,依旧安静地躺着一片小小的、画着的薄荷叶书签。 她好奇地凑近,“青竹,你这薄荷叶画得越来越好了,跟真的似的。干嘛老画它?” 林青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薄荷叶的清凉气息仿佛透过纸面传来,带着青石巷雨后泥土的味道和艾灸的药香。 她眼前闪过那个在画室窗边沉默作画的身影,以及他笔下同样歪斜却充满生命力的线条。 “没什么,”她垂下眼帘,声音很轻,“提神。”她掩饰性地翻开下一道题。 万姚撇撇嘴,没再追问,继续和物理题搏斗。乔敏妍则若有所思地看了林青竹一眼,温柔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 青石巷的黄昏,悠长而宁静。夕阳的余晖将青石板路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叶聿炀坐在回春堂门口那张熟悉的藤椅上——这是林郎中让他“看会儿铺子”,自己去给一位不便出门的老街坊送药了。 小方桌上放着一杯林郎中泡好的甘草菊花茶,旁边是林青竹那个深蓝色的速写本。本子摊开着,翻到新的一页。 上面不再是植物图谱,而是几行清秀工整的笔记,记录着物理的动能定理和数学的导数应用技巧。 在笔记的旁边,一枚小小的、用铅笔画得更加娴熟的薄荷叶,安静地舒展着锯齿状的叶片。 叶聿炀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片薄荷叶上。他能想象出她在喧嚣的课间或自习课上,专注书写后,随手画下它的样子。 指尖拂过纸面上薄荷叶清晰的叶脉,仿佛能触摸到她落笔时的沉静与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青石巷的回望。 他拿起自己随身带着的速写本和炭笔。左手握着笔,看着巷口空荡的石板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笔尖落下,不再是具体的景物。他用歪斜、断续的线条,画下空荡的巷口,画下斜长的光影,画下藤椅的轮廓。 在画纸的一角,他极其用心地、几乎是临摹般地,画下了一片薄荷叶,与林青竹速写本上的那片遥遥相对。 第16章 第 16 章 高三的时光像被按下了快进键,转眼又是两天过去。 数学摸底卷的成绩,如同悬在万姚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在紧张的复习间隙也忍不住分神。 她既希望秦墨阳那个学渣一如既往地不及格,好让她彻底摆脱这无聊的赌约,心底某个角落又隐隐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极其微弱的期待——万一呢? 自习课的教室,气氛比前几天更显凝重。月考的临近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下来。 林青竹正凝神梳理着英语语法难点,指尖习惯性地在文具盒夹层上轻轻划过那片薄荷叶的轮廓,仿佛汲取着某种安定的力量。 旁边的万姚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点,目光时不时飘向教室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信号。 终于,数学课代表抱着一沓试卷走了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试卷翻动和心跳加速的声音。 课代表开始按学号分发试卷,一个个名字和分数被清晰地报出,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或喜或忧的涟漪。 万姚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课代表的动作。当看到课代表拿起一张明显被揉得有些皱、卷面却异常“干净”的试卷,念出“秦墨阳”的名字时,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八十九分。”课代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哗——”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八十九分!对秦墨阳来说,这简直是破天荒的高分!虽然离及格线还差一分,但对比他以往徘徊在三四十分的成绩,已经是飞跃式的进步了。 万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八十九分?!他竟然考了八十九分?!距离及格只差一分! 她猛地扭头看向后门方向,果然,秦墨阳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门框上,正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冲她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 他显然已经提前知道了分数。 “怎么样,万小姚?”秦墨阳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说道,眉毛还得意地挑了挑。 万姚又羞又恼,狠狠瞪了他一眼,猛地转回头,把脸埋进手臂里,只露出通红的耳朵尖。八十九分!他竟然真的差点及格了!这混蛋……肯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等等!”讲台上的数学课代表忽然又拿起秦墨阳的卷子仔细看了看,推了推眼镜,提高声音补充道,“秦墨阳同学,最后一道选择题,你选的C,但标准答案是B。不过,你旁边写的那个推导过程……虽然很简略,但思路是对的,宋老师说可以酌情加一分卷面分。所以,实际分数是九十分。及格了。” “轰!”这次教室里的议论声再也压不住了。及格了?!那个数学常年垫底的篮球队长秦墨阳,竟然在高三的第一次数学摸底考中,及格了?! 万姚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慌乱。她看着秦墨阳瞬间亮得惊人的眼睛和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笑容,感觉像是掉进了自己亲手挖的坑里。 “耶!”秦墨阳没忍住,兴奋地低吼一声,握紧了拳头,毫不避讳地朝万姚的方向用力挥了一下,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跑不掉了! 下课铃如同丧钟般敲响在万姚耳边。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收拾书包,完全不敢看秦墨阳的方向。 “万姚……”乔敏妍担忧地看着好友煞白的脸,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林青竹也收拾好书包,清澈的目光扫过万姚僵硬的身影和教室后门那个意气风发的高大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无奈。看来,这场球是躲不过了。 “走吧,敏妍,青竹。”万姚的声音带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深吸一口气,“去体育馆。”她认命了。 体育馆里回荡着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男生们粗重的喘息、呼喊。 秦墨阳换上了红色的7号球衣,汗湿的短发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小麦色的皮肤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动作迅捷有力,每一次运球突破、传球、上篮都带着篮球运动员特有的韵律感,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和他一队的几个校队成员,显然都得到了“指示”,非常“懂事”地把球一次次传到秦墨阳手里,让他尽情发挥。 万姚、林青竹和乔敏妍坐在场边的长椅上。 万姚抱着双臂,绷着脸,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看着他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轻盈跃起,手腕一抖,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空心入网,她的心脏也跟着那清脆的“唰”声漏跳了一拍。 “好球!”场边的男生们大声喝彩。 秦墨阳落地,转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场边的万姚,朝她扬起一个灿烂到晃眼的笑容,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带着一种野性的张扬。 万姚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假装专注地看着地面,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再次升温。 “万姚,墨阳打球……真的很厉害。”乔敏妍轻声说,目光也追随着场上活跃的身影,带着纯粹的欣赏。 “哼,四肢发达。”万姚嘴硬地嘟囔,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林青竹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万姚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微红的侧脸上,又看向场上那个仿佛有用不完精力、只为吸引一个人目光的秦墨阳,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青春的热烈与笨拙,在此刻的球场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场酣畅淋漓的练习赛结束。 秦墨阳用毛巾胡乱擦着汗,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大步流星地走向场边长椅上的三个女孩,目标明确——万姚。 “怎么样,万小姚?没让你失望吧?”他停在万姚面前,微微俯身,带着运动后的热浪和清爽的汗味,笑容依旧耀眼,眼神亮得惊人。 万姚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梗着脖子:“马马虎虎!比我差远了!”她试图找回场子。 秦墨阳也不反驳,只是笑得更深了,露出一口白牙:“愿赌服输。球打完了,该兑现我的‘条件’了。” 万姚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嘛?秦墨阳,我警告你,别太过分!” “放心,”秦墨阳直起身,双手插在运动短裤的口袋里,姿态放松,眼神却异常认真地看着万姚,“很简单。你鞋带开了。”他指了指万姚左脚运动鞋那根散落的白色鞋带。 “啊?”万姚一愣,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果然,鞋带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的条件就是——”秦墨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被他用惯常的爽朗语调掩盖得很好,“弯下腰,帮你把鞋带系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万姚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系……系鞋带?这就是他煞费苦心、甚至拼命学数学才换来的“条件”?她呆呆地看着秦墨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完全忘了反应。 乔敏妍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微微睁大。林青竹也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这个秦墨阳……还真是出人意料。 秦墨阳不等万姚回答,已经非常自然地单膝虚点地,蹲了下去。他动作不算特别熟练,甚至有点笨拙,但神情无比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修长的手指捏起那两根白色的鞋带,认真地交叉、缠绕,打了一个标准的、紧实的蝴蝶结。 万姚僵在原地,只能看到他汗湿的、刺猬般的发顶,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拂过她的脚踝。 体育馆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着耳膜。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指尖微微发颤。 “好了!”秦墨阳系好鞋带,站起身,拍了拍手,脸上带着完成一件大事般的轻松笑容,耳根却悄悄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他不敢看万姚此刻的表情,飞快地说:“条件完成!说话算话!走了!”说完,像怕被什么追似的,转身就朝队友那边跑去,脚步快得带风。 留下万姚一个人站在原地,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大脑还在宕机状态,脚上那个被系得异常工整的蝴蝶结,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噗……”乔敏妍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看向万姚的眼神充满了善意的揶揄和温暖。 林青竹也轻轻弯了眉眼,拉起还在石化状态的万姚:“走吧,回家了。” 青石巷的傍晚,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黛瓦,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闷湿气息。回春堂里飘散出淡淡的、带着苦意的药香。 叶聿炀依旧坐在门口的藤椅上,左手握着一截炭笔,在摊开的速写本上缓慢地移动。 他画的依旧是青石巷的一角——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屋檐下挂着的几串干辣椒成了画面中唯一的亮色。 笔触依旧是歪斜断续的,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沉静,不再那么躁郁。在画纸不起眼的角落,那枚他用心临摹的薄荷叶,线条流畅了许多,透着一种安静的生命力。 林郎中正在柜台后整理药材,动作不疾不徐。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朗带笑的男声:“林叔!忙着呢?” 叶聿炀笔尖一顿,抬眼望去。 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朴素棉麻衬衫和长裤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约莫二十岁左右,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端正俊朗,眉眼开阔,笑容阳光而富有感染力,仿佛能驱散这阴霾的天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肩上斜挎着一个半旧的深棕色药箱,上面用墨笔写着一个端正的“冼”字。 “阿冼来了?”林郎中抬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快进来坐。药都配好了?” “嗯,按您开的方子配的,给西头张婶送过去了,她风湿的老毛病,这几贴下去应该能松快些。”被称作阿冼的年轻人声音爽朗,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 他目光自然地扫过店内,落在了门口藤椅上的叶聿炀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却没有丝毫令人不适的打量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善意和问候。 “这位是叶聿炀,暂时在咱们巷子里休养。”林郎中简单介绍,“聿炀,这是阿冼,咱们巷子另一头‘百草堂’的小掌柜,别看他年轻,家学渊源,一手针灸和推拿的本事可不比我差。” “林叔您可别捧杀我。”阿冼笑着摆摆手,大方地朝叶聿炀伸出手,笑容坦荡,“你好,叶聿炀,叫我阿冼就行。早就听林叔提过你了,今天总算见着了。” 叶聿炀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又抬眼看了看阿冼毫无阴霾的笑容。 那笑容里的阳光和坦率,与他自身长久以来的阴郁沉沦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伸出自己完好的左手,与对方轻轻一握。触感干燥温暖,带着力量。 “你好。”叶聿炀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算是回应。 “阿冼哥!”一个温柔中带着点怯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三人望去,只见林青竹、万姚和乔敏妍刚好走到回春堂门口。 说话的正是乔敏妍。她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赶路后的微红,看到阿冼,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习惯性地微微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 “敏妍?青竹,万姚,放学了?”阿冼显然和她们很熟稔,笑容更加亲切自然,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乔敏妍身上,语气温和,“脸色怎么有点白?是不是又没吃早饭?” 乔敏妍没想到他这么细心,脸更红了些,小声嗫嚅:“……有点来不及。” “这可不行。”阿冼不赞同地摇摇头,语气却带着关心,“高三消耗大,早饭一定要吃好。我那里刚熬了点健脾养胃的八珍糕,待会给你拿点过来,当零食垫垫也好。”他的关心自然而不刻意,像邻家兄长。 “不……不用麻烦的,阿冼哥。”乔敏妍连忙摆手,她似乎有些窘迫于成为关注的焦点。 “麻烦什么,顺手的事儿。”阿冼爽朗一笑,目光扫过她略显毛躁的辫子,温和地说,“头发乱了。”他指了指自己的鬓角示意。 乔敏妍“啊”了一声,慌忙抬手去整理,动作有些笨拙,发绳似乎松了,一缕碎发滑落下来。 “我来吧。”阿冼很自然地走近一步,动作轻柔地帮她把那缕不听话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微凉的耳廓。 他的动作熟练又带着医者特有的稳定,没有丝毫狎昵,只有纯粹的帮助。 乔敏妍整个人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从耳根到脖子瞬间红透,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那短暂触碰带来的电流般的颤栗。 阿冼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草药的味道萦绕鼻尖,让她心跳如鼓。 “好了。”阿冼很快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笑容依旧明朗,“女孩子要照顾好自己,尤其是高三。林叔,我先回去了,药箱给您放这儿?” “好,辛苦你了阿冼。”林郎中点点头。 阿冼又朝叶聿炀和几个女孩笑了笑,留下一句“走了,改天聊”,便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回春堂,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乔敏妍还站在原地,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脸颊的红晕久久未退。 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和关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她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涟漪。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慌乱包裹了她。 万姚看着好友的样子,凑到林青竹耳边,用气声说:“敏妍……好像有点不对劲?” 林青竹的目光从乔敏妍通红的耳尖,移到门口藤椅上沉默的叶聿炀身上。 叶聿炀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速写本,炭笔停留在画纸一角那片薄荷叶上,久久未动。 阿冼的到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阳光,短暂地照亮了回春堂的角落,也似乎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林青竹收回目光,轻轻握住乔敏妍有些冰凉的手,柔声说:“敏妍,我们进去吧,外面要下雨了。” 就在这时,酝酿已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迅速连成一片雨幕。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弥漫开来。 叶聿炀合上速写本,抬头望向门外滂沱的雨帘。雨水冲刷着古老的巷子,也仿佛冲刷着某些积郁的尘埃。他摊开左手手掌,雨水偶尔被风卷进来,带来一丝凉意。 他缓缓地、试探性地屈伸了一下右手的手指,虽然依旧僵硬无力,传递着神经受损的钝痛,但似乎……不再仅仅是绝望的沉重。 雨声潺潺,回春堂内灯火温暖,药香氤氲。林青竹安抚着心神不宁的乔敏妍,万姚还在回味体育馆那场惊心动魄的“系鞋带”,林郎中在柜台后点燃了一支安神的线香。 叶聿炀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林青竹放在旁边小凳子上、微微敞开的书包口。那本深蓝色的物理笔记本露出一角,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 他仿佛能看到她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蹙眉思索难题的样子,以及画下那片薄荷叶时,指尖的温柔。 雨还在下,青石巷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 第17章 第 17 章 暴雨洗刷后的青石巷,焕然一新。青石板湿漉漉地反射着清晨微熹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泥土混合着淡淡药香的清新气息。 然而,这份清爽并未能吹散笼罩在乔敏妍心头的阴霾。 昨夜阿冼那短暂却带着阳光温度的触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便被更沉重的现实狠狠压了下去。 她几乎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交织着阿冼爽朗的笑容、那句“女孩子要照顾好自己”的关切,以及……回家后那令人窒息的冰冷。 此刻,她坐在高三九班的教室里,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讲台上英语老师流利的课文分析上。 阳光透过窗户,恰好照在她低垂的侧脸,清晰地映出她白皙皮肤上那几点浅褐色的雀斑,也照亮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她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努力将每个重点单词和语法结构记在笔记本上,字迹是那种刻意追求工整、却因紧张而略显僵硬的秀气。 “敏妍,”坐在她旁边的女生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声音压得极低,“你的笔……” 乔敏妍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笔尖因为长时间停顿在纸上,墨水已经洇开了一小团污渍。 她慌忙用橡皮擦拭,动作有些慌乱,脸颊瞬间涨红,仿佛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 同桌女生眼眸里含着担忧:“昨晚没睡好?” 乔敏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飞快地摇摇头,目光却闪烁不定:“没……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她重新低下头,强迫自己看向课本,然而那些熟悉的英文字母却仿佛在眼前跳跃、模糊,怎么也进不了脑子。 下课后,万姚活力十足地凑过来:“敏妍!青竹!昨天秦墨阳那家伙……”她兴奋地想要分享体育馆后续,却在看到乔敏妍苍白疲倦的脸色时,声音戛然而止。“敏妍,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生病了?” “没有,”乔敏妍连忙否认,声音更低了,“可能……有点着凉。” 林青竹看着好友极力掩饰却掩不住的脆弱,又想起昨晚在回春堂门口阿冼帮她捋头发时她那瞬间的僵硬和潮红,心中了然。 她轻轻握住乔敏妍微凉的手:“别硬撑。放学后去回春堂,让我爸给你看看脉。” “不用麻烦林叔……”乔敏妍想抽回手,却被林青竹更紧地握住。 “不麻烦。”林青竹语气温和却坚定,“敏妍,别总想着不给人添麻烦。你很重要。” 这句“你很重要”,像一根柔软的刺,轻轻扎进了乔敏妍麻木的心房,带来一阵陌生的酸胀感。她眼眶微微发热,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翻涌的情绪,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乔敏妍的家在青石巷靠西头的一个小院里。院墙斑驳,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字迹模糊的木牌,依稀能辨认出“乔记裁缝”的字样。 院子里晾晒着几件半旧的衣物,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显得有些杂乱和清冷。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布料和廉价线香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光线有些昏暗,客厅里,一个身形微胖、眉眼间带着长期劳碌刻下的疲惫和怨气的妇人正坐在缝纫机前,埋头“哒哒哒”地踩着踏板。 缝纫机旁边,一个约莫十岁左右、虎头虎脑的男孩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啃着一个苹果,一边大声嚷嚷着电视里的动画片。 “妈,我回来了。”乔敏妍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小心翼翼。 踩缝纫机的声音没有停,乔母头也没抬,只有略显尖利的声音传来:“锅里有剩饭,自己热了吃。桌上有你弟今天换下来的脏衣服,赶紧洗了晾上,明天要穿。”语气平淡,没有询问,只有吩咐。 “哦。”乔敏妍应了一声,放下书包,默默地走向厨房。冰冷的灶台,锅里是半碗已经凝了油花的剩面条。她默默地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蹿起,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姐!我那个新买的变形金刚胳膊掉了!你快帮我修好!”弟弟乔磊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带着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 乔敏妍端着热好的面条走出来,轻声说:“等我吃完饭……” “吃什么吃!先给我修!”乔磊把那个断臂的塑料玩具直接扔到她脚边,“快点!不然我告诉妈你弄坏的!” 乔敏妍看着地上的玩具,又看看弟弟蛮横的脸,默默放下碗,蹲下身去捡。她拿着那小小的零件,试图对上接口,手指却因为疲惫和心绪不宁而有些发抖。 “笨死了!连这个都弄不好!”乔磊在一旁嗤笑。 “怎么回事?”缝纫机的声音终于停了,乔母皱着眉看过来,目光先落在乔磊身上,带着宠溺,“小磊,别吵吵。”然后才转向蹲在地上的乔敏妍,眉头皱得更紧,“让你修个玩具磨磨蹭蹭的,读书读傻了?这点小事都干不好!” 尖锐的指责像冰锥一样刺进耳朵。乔敏妍的手指顿住了,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蔓延上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不是我弄坏的”,想说“我刚放学很累”,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为一片沉寂的荒芜。 解释是徒劳的,反抗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斥责。在这个家里,她的感受和存在,就像空气一样,是理所当然被忽略的。 她沉默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努力忽略母亲不满的目光和弟弟幸灾乐祸的表情。胃里因为那碗冰冷的剩面而隐隐作痛,心口的位置却更冷。 “对了,”乔母像是才想起来,语气随意地像在谈论天气,“前两天碰到你王阿姨了,她家那个开修车铺的表侄,人挺老实,家里有房。等你高中毕业,就别念什么大学了,浪费钱。早点嫁过去,也能帮衬帮衬家里。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别人家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坐回缝纫机前,“哒哒哒”的声音再次响起,淹没了乔敏妍瞬间变得惨白的脸。 乔敏妍捏着那个小小的塑料手臂,指尖用力到泛白。王阿姨的表侄?她见过一次,一个眼神浑浊、浑身机油味的三十多岁男人。嫁人?帮衬家里?原来她在母亲眼里,唯一的“价值”就是这个?一个可以换钱的物件?一个“赔钱货”?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猛地站起身,想冲回自己那个用布帘隔出来的、狭小昏暗的“房间”。 “站住!”乔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衣服洗了吗?就知道躲懒!养你有什么用?天天就知道抱着书,能当饭吃?看看你弟,多懂事!”她指着正津津有味看电视的乔磊。 “懂事”的弟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乔敏妍的身体僵在原地,背对着母亲和弟弟,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 不能哭。哭了,只会换来一句“矫情”和更多的厌烦。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将那股汹涌的泪意压了回去。 她默默地转身,端起地上那盆泡着弟弟脏衣服的水盆,走向院子里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在手上,也冲刷着她早已冰凉的心。 傍晚,夕阳的余晖给青石巷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乔敏妍洗完了堆积的衣物,将它们一件件吃力地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吹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她累得几乎直不起腰,胃里的饥饿感早已被麻木取代。 “敏妍?”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乔敏妍猛地回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瞬间漏跳了一拍。 阿冼站在门口,夕阳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脸上带着一贯的、如同暖阳般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 “阿……阿冼哥?”乔敏妍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内,生怕母亲听到动静出来。 “刚去给巷尾的李大爷换药,路过。”阿冼似乎看出她的局促,并没有走进院子,只是站在门口,将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喏,答应你的八珍糕。健脾养胃的,早上来不及吃饭的时候垫两块,比空着肚子强。” 油纸包透着温热的触感,还有一股淡淡的、诱人的米香和药材混合的清甜气息。 乔敏妍看着递到面前的纸包,又看看阿冼真诚坦荡的笑容,鼻子猛地一酸。 那点被她死死压抑的委屈,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她慌忙低下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双手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包温热的糕点。 “谢……谢谢阿冼哥。”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 “跟我客气什么。”阿冼笑了笑,目光落在她明显苍白疲惫的脸上,以及那双因为长时间浸泡冷水而冻得通红、还有些发肿的手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温和,“脸色还是不太好。晚上早点休息,别熬太晚看书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顿了顿,补充道,“林叔也说,你脉象有点虚,气血不足。这糕里加了点补气血的料,记得吃。” “嗯……”乔敏妍紧紧抱着那包温热的糕点,仿佛抱着唯一的热源,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一点点渗透进冰冷的四肢百骸。她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强忍的泪水就会掉下来。 “那我先走了。”阿冼没有多停留,仿佛真的只是顺路送点东西。他朝她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乔敏妍站在原地,直到阿冼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慢慢蹲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里。 油纸包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贴着她的脸颊。终于,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院子里,电视的声音依旧吵闹,缝纫机的“哒哒”声也未曾停歇。没有人注意到蹲在角落里的她,和她手中那包承载着微小却珍贵暖意的糕点。 回春堂内,灯火通明。药香比往日更浓郁了些,林郎中正在灶间熬着一锅新配的膏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苦的甜香。 叶聿炀坐在门口的藤椅上,左手握着一小截木炭,在速写本上缓慢地涂抹。 他今天画的不是景物,而是试图勾勒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低垂的头,纤细的脖颈,微微弓起的背脊,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无形枷锁的姿态。 笔触依旧是笨拙的,线条扭曲断续,却奇异地传递出一种压抑的孤寂感。在画纸的右下角,那片薄荷叶的旁边,他尝试画了一小块方形的、带着褶皱的纸包轮廓,却怎么也画不出那种“温暖”的感觉。 林青竹正在灯下安静地写着作业,物理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旁边放着文具盒。 她偶尔会停下笔,看一眼门口沉默作画的叶聿炀,又或者凝神听一听巷子里的动静,似乎在等谁。 “吱呀”一声轻响,回春堂的门被轻轻推开。乔敏妍低着头,抱着书包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睛有些红肿,但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 “敏妍,你来了。”林青竹立刻放下笔迎上去,自然地拉住她的手,触感依旧冰凉,“快坐下喝杯热茶。”她拉着乔敏妍坐到桌边,倒了一杯刚泡好的红枣枸杞茶递过去。 温热的茶杯捧在手里,暖意顺着指尖蔓延。乔敏妍小口啜饮着,那带着微甜的暖流滑入胃中,似乎驱散了一丝寒意。 她看到桌上林青竹的笔记本,旁边文具盒的夹层微微敞开,露出里面那片熟悉的、画着薄荷叶的书签一角。 叶聿炀的目光也投了过来,落在乔敏妍身上片刻,又移到她紧紧抱在怀里的书包上——那个装着温热糕点的油纸包,被她小心地放在了书包最里层。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画纸上那个失败的“纸包”,又看了看乔敏妍捧着茶杯时,指尖那一点点回暖的血色,沉默地收回了目光,继续用炭笔涂抹着那个孤独的人影轮廓。只是,笔下的线条,似乎不再那么生硬绝望。 “青竹……”乔敏妍捧着茶杯,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那道……昨天物理课最后那道综合题,你能再给我讲讲吗?我……我还是有点糊涂。”她需要一些东西来填满脑袋,驱散那些冰冷的噪音。 “好。”林青竹立刻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坐到她身边,声音轻柔而清晰,“你看这里,能量转化的关键点在于……” 温暖明亮的灯光下,两个女孩头挨着头,一个耐心讲解,一个认真聆听。药香氤氲,红枣茶的甜香弥漫。 门口,叶聿炀的炭笔在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林郎中熬药的陶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富有生命力的轻响。 在这个被药香和温暖包裹的角落里,乔敏妍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 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胃里的隐痛也没有消失,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一个人被冰冷的潮水淹没。 手中茶杯的温度,身边好友轻柔的讲解声,甚至角落里那个沉默青年笔下的沙沙声,都像细小的锚点,让她在惊涛骇浪中,暂时寻到了一方可以喘息、可以汲取一丝微光的礁石。 她悄悄按了按书包里那个温热的油纸包。那点来自陌生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告诉她,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冰冷的裁缝机声和“赔钱货”的标签。 第18章 第 18 章 篮球撞击地板的“砰砰”声在体育馆内回荡,伴随着男生们粗重的喘息和呼喊。 万姚盘腿坐在场边长椅上,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追着场上那个耀眼的红色7号身影。 秦墨阳一个漂亮的转身过人,动作流畅得像猎豹,引得场边几个低年级女生小声惊呼。 “嘁,花架子。”万姚小声嘟囔,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水,试图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自从那个该死的“系鞋带”事件后,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万小姚!看到没?帅不帅?”秦墨阳一个远投三分命中,落地后第一时间朝万姚这边咧着嘴笑,汗水顺着小麦色的脖颈往下淌。 “帅个鬼!防守漏人你没看见?”万姚立刻竖起眉毛,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声音故意拔高,引来旁边几个队友的哄笑。 秦墨阳也不恼,笑嘻嘻地跑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水瓶,仰头就喝:“渴死我了!谢啦!” “喂!那是我喝过的!”万姚炸毛,伸手去抢。 “没事儿,我不嫌弃。”秦墨阳灵活地躲开,几口就把水喝光,把空瓶塞回她手里,眼神亮得惊人,“晚上图书馆?那道数学大题我还是没弄懂,你给我讲讲呗?” “不讲!没空!我要陪敏妍和青竹!”万姚没好气地拒绝,心里却有点乱。这家伙最近找她“补习”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 “那……明天早上给你带城西那家超难排队的生煎包?”秦墨阳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诱哄的语气。 万姚被他突然靠近的气息弄得耳根发热,一把推开他:“走开!谁稀罕你的包子!一身汗臭!”她抓起书包,拉起旁边看戏的林青竹和乔敏妍,“走了走了!烦死了!” 秦墨阳看着她们仓皇“逃走”的背影,摸着下巴,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旁边队友撞他肩膀:“队长,行啊,死缠烂打有进步!” “滚蛋!这叫战术!”秦墨阳笑骂一句,转身跑回球场,脚步格外轻快。 走出体育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乔敏妍一直很沉默,低着头走路。林青竹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敏妍,阿冼哥昨天给的茯苓糕好吃吗?” 乔敏妍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很淡却很真实的笑意:“嗯,很好吃,甜甜的,还有股药香,胃里舒服多了。阿冼哥……他总记得这些小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阿冼哥人好,”万姚插嘴,大大咧咧地说,“比秦墨阳那个烦人精靠谱多了!对了,敏妍,你妈……没再提那个修车铺的表侄吧?”她心直口快,问完才觉得不妥,小心地看着乔敏妍。 乔敏妍的笑容瞬间黯淡下去,手指绞紧了书包带子,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没,但她说……等毕业……” “毕业怎么了?”万姚急了,“她还真想把你嫁过去啊?那男的都能当你叔了!不行!绝对不行!” “万姚。”林青竹轻轻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别说了。她看着乔敏妍低垂的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揪得难受。“敏妍,别怕。还有我们,还有……阿冼哥。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乔敏妍抬起头,眼圈泛红,用力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家里的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将心事重重的乔敏妍送回家,林青竹和万姚沉默地走在青石巷里。快到回春堂门口时,万姚突然停下脚步,烦躁地抓了抓短发:“烦死了!秦墨阳那混蛋!还有敏妍家的事!青竹,你说……我们以后会好吗?” 林青竹看着好友少有的迷茫表情,正要开口安慰,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篮球砸地的闷响和推搡的动静。声音的方向……好像是学校附近那个废弃的小球场! “是秦墨阳的声音!”万姚耳朵尖,脸色一变,“还有……霍子恒那帮人?他们又找茬?” 霍子恒是学校里有名的刺头,跟校外混混有牵扯,一直看秦墨阳这个篮球队长不顺眼。 “去看看!”万姚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声音来源跑。林青竹心头一紧,也赶紧跟上。 废弃球场角落里,气氛剑拔弩张。 几个穿着流里流气的高年级男生围住了秦墨阳和他两个队友。为首的霍子恒叼着烟,一脸痞气地用篮球戳着秦墨阳的胸口:“秦队长,很威风嘛?听说你最近总缠着九班的万姚?那是老子看上的人,懂不懂规矩?” 秦墨阳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冷得像冰,一把拍开戳过来的篮球:“就凭你?” “呦呵?还挺硬气?”霍子恒嗤笑,他旁边一个黄毛猛地推了秦墨阳一把,“跟恒哥这么说话?找死啊!” 秦墨阳被推得一个趔趄,他身后的队友想冲上来,却被另外几个人拦住推搡。霍子恒上前一步,拳头眼看就要砸向秦墨阳的脸。 “秦墨阳!”一声清脆又带着怒气的女声炸响。 万姚像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猛地冲进场内,一把推开挡路的黄毛,直接插到了秦墨阳和霍子恒中间,怒视着王强:“你想干什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霍子恒看着突然出现的万姚,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变成更深的恼羞成怒:“万姚?你护着他?” “我护着谁关你屁事!”万姚毫不畏惧地顶回去,“带着你的人,滚!” “万姚,你让开。”秦墨阳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低沉而紧绷。他伸手想把她拉到身后。 “我不让!”万姚倔强地站在原地,瞪着霍子恒,“有本事冲我来!” “好!有胆!”霍子恒被彻底激怒,眼神阴狠,扬手就要打下来。 “霍子恒!”林青竹清冷的声音响起,她站在场边,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着,“教导主任的电话,接通了。你要不要跟他说说,为什么放学后聚众斗殴?” 霍子恒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恶狠狠地瞪了林青竹一眼,又看了看梗着脖子挡在秦墨阳面前的万姚,以及秦墨阳那冰冷慑人的眼神,最终啐了一口:“行!你们有种!秦墨阳,万姚,还有你,”他指着林青竹,“给老子等着!”他挥手带着几个跟班骂骂咧咧地走了。 “呸!怂货!”万姚冲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万姚!你疯了?!”秦墨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后怕的怒意,“他们真敢动手的!你冲上来干什么?!” “我干什么?”万姚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回去,“我要不冲上来,你就等着挨揍吧!你不是很能打吗?刚才怎么不动手?怕记过啊?” “我……”秦墨阳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他是顾忌队友,也怕把事情闹大对万姚影响不好。他看着万姚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脸上不知是运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泛起一层红晕,语气突然软了下来,“……谢谢。” 这句低低的“谢谢”让万姚满腔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她别扭地转过头,嘟囔着:“谁……谁要你谢!我只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林青竹走过来,看着秦墨阳嘴角刚才被推搡时蹭破的一点皮,又看了看明显余怒未消但耳根发红的万姚,无奈地叹了口气:“都受伤了?秦墨阳,你们没事吧?” “没事,小意思。”秦墨阳不在意地抹了下嘴角,目光却黏在万姚身上,“万小姚,刚才……挺帅。” “闭嘴!”万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拉起林青竹就走,“青竹,我们回家!” 看着万姚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秦墨阳摸着刺痛的嘴角,却忍不住咧开嘴笑了。旁边的队友凑过来:“队长,英雄救美啊?不对,是美救英雄?” “滚!”秦墨阳笑骂一句,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好。 回春堂门口,藤椅上空着。叶聿炀今天没坐在门口。屋里飘出熟悉的药香和……一股淡淡的、食物的香气。 林青竹和万姚推门进去,看到叶聿炀正站在小方桌旁,左手有些笨拙地试图用勺子搅动砂锅里冒着热气的粥。林郎中在柜台后配药,看到她们,笑道:“回来了?正好,聿炀熬了点白粥,说是晚上喝点清淡的舒服。都来吃点?” 叶聿炀听到动静,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他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额角有细微的汗珠,显然用左手做这些事并不轻松。他看到林青竹,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秒,随即又垂下眼,继续和勺子较劲,声音很低:“……熬多了。” 万姚还沉浸在刚才的事件里,气鼓鼓地坐到桌边:“气死我了!霍子恒那个混蛋!”她巴拉巴拉地把刚才球场的事说了一遍。 林郎中听得直皱眉:“太不像话了!明天得跟学校反映!”他看向秦墨阳受伤没,得知只是小擦伤才松了口气。 叶聿炀沉默地听着,没什么反应,只是把搅好的粥小心地盛进碗里,动作依旧笨拙,但很稳。他先端了一碗放到林青竹面前。 “谢谢叶大哥。”林青竹轻声道谢,看着碗里熬得恰到好处的米粥,热气氤氲。她注意到他左手手背上沾了一点米汤。 叶聿炀没说话,又给万姚盛了一碗,最后才给自己盛。他坐下来,用左手拿起勺子,安静地喝粥。 “青竹,”万姚喝了两口热粥,情绪平复了些,压低声音问,“你说……秦墨阳那家伙,是不是脑子有坑?明明能打,刚才怂什么?” 林青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他不是怂。是怕连累你,怕事情闹大对你不利。” 万姚一愣,勺子停在半空:“……为我?” “嗯。”林青竹点点头,看了一眼默默喝粥的叶聿炀,他低垂着眼睫,仿佛没听见她们的对话。她收回目光,对万姚说:“有些事,冲动了反而不好收场。他……有分寸。” 万姚不说话了,低头默默喝粥,脸颊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些。 吃完粥,万姚帮忙收拾碗筷。林青竹拿出物理笔记,准备再看一会儿。叶聿炀也起身,准备回后面给他暂住的小房间。 “叶大哥,”林青竹忽然叫住他,声音很轻。 叶聿炀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林青竹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物理笔记本,翻到最新记满笔记的一页,递过去:“你……晚上要是睡不着,可以看看这个。里面有些……画图解题的思路,也许……能打发时间?”她指的是笔记旁边那些清晰的受力分析图、电路图,以及……页脚那片小小的薄荷叶。 叶聿炀看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又抬眼看她。灯光下,少女的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沉默了几秒,伸出左手,接过了那本还带着她体温的笔记本。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点微凉的触感。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拿着笔记本,转身走进了后面的小门。 林青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轻轻舒了口气。桌面上,她文具盒的夹层微微敞开,那片风干的薄荷叶安静地躺在里面。 巷子里传来几声犬吠,夜色渐深。回春堂里,只剩下林郎中整理药材的轻微声响,和两个女孩收拾东西的细碎声音。 刚才球场的风波,家庭的压抑,似乎都在这温暖的药香和一碗简单的白粥里,暂时沉淀了下去。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灯光下悄然流淌。 第19章 第 19 章 高三的月考,像一场无声的战役,在压抑的安静中打响又结束。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空气仿佛凝固。 林青竹握着笔,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文具盒夹层,那片薄荷叶的微凉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万姚咬着笔杆,眉头拧成了疙瘩,对着最后一道数学大题苦大仇深。 乔敏妍则低着头,脸色苍白,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仿佛试卷上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两天后,成绩榜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红榜张贴在公告栏,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几家欢喜几家愁。 “啊啊啊!青竹!你又是年级前十!物理单科第一!你还是人吗!”万姚挤在人群里,看到林青竹的名字高悬在前列,兴奋地一把抱住她,比自己考好了还激动。 林青竹看着自己的分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还好,数学最后那道大题步骤扣了点分。” “这还叫扣分?你让不让人活了!”万姚哀嚎着,目光在榜单上搜寻自己的名字,最终在中间偏上的位置找到,她拍拍胸口,“呼……还行,比摸底考进步了,老宋的物理总算没挂我红灯,谢天谢地!”她随即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在榜单后面疯狂寻找,“秦墨阳那个学渣呢?让我看看他数学及格了没……哈!找到了!九十二分!刚及格!险之又险啊!肯定是蒙的!” “万小姚,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秦墨阳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双手插兜,脸上带着惯有的、欠揍的灿烂笑容,显然也看到了自己的分数。 “谁……谁说你坏话了!我说的是事实!”万姚梗着脖子反驳,耳根却悄悄红了。 “事实就是我及格了。”秦墨阳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得意,“所以,周末那场球,你跑不掉了。记得来给我加油啊?”他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期待。 “谁要给你加油!自恋狂!”万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拉着林青竹就走,“青竹,我们去看敏妍!” 乔敏妍独自一人站在榜单的角落,脸色比纸还白。 她的名字排在很靠后的位置,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分数惨淡得刺眼。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周围同学议论纷纷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敏妍?”林青竹和万姚挤过来,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都揪了起来。 “敏妍,没事的,一次月考而已……”万姚想安慰。 “我……我没事。”乔敏妍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哭腔,飞快地低下头,不让她们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我……我去下洗手间。”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人群,背影单薄而仓皇。 “敏妍!”万姚想追。 林青竹拉住她,摇摇头:“让她自己待会儿吧。”她看着乔敏妍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这成绩,对敏妍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放学路上,气氛格外沉重。乔敏妍一直沉默地走在最后,头几乎要埋进胸口。万姚几次想开口安慰,都被林青竹的眼神制止了。 快到回春堂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林叔,青竹,万姚,放学了?”阿冼背着药箱,站在巷口,笑容依旧阳光,但目光扫过三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乔敏妍的异样和万姚的欲言又止。 “阿冼哥!”万姚像看到救星,立刻竹筒倒豆子般把月考成绩和乔敏妍的失落小声说了出来,“……敏妍她肯定难过死了!她那么努力!” 阿冼脸上的笑容敛了敛,看向一直低着头、手指绞得发白的乔敏妍,眼神温和中带着关切:“敏妍,一次考试代表不了什么。学习这事,跟看病一样,急不得,得慢慢调理。找到症结所在,对症下药才行。” 乔敏妍听到他温和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呐:“……我太笨了。” “谁说你笨了?”阿冼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看你是心里压着太多事,气血不畅,影响了心神,专注力自然不够。就像琴弦绷得太紧,反而弹不出好声音。”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从药箱侧袋拿出一个干净的油纸包,“喏,新做的核桃芝麻糕,补脑安神的。吃点甜的,心情也会好点。” 那包温热的糕点被塞进乔敏妍冰凉的手里。她抬起头,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油纸包上。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哎,别哭别哭。”阿冼有些无措,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哭解决不了问题。这样,你要是不嫌弃,周末抽点空,来我‘百草堂’,我那儿清净。有什么不懂的功课,我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说不定能帮你理理思路?或者,就单纯去坐坐,喝杯我泡的安神茶也行。”他语气真诚,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 乔敏妍接过手帕,胡乱擦着眼泪,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阿冼的关心,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她厚重的阴霾。 “谢谢阿冼哥!”万姚立刻替好友应下,“敏妍,去吧去吧!总比闷在家里强!” 林青竹也轻轻拍了拍乔敏妍的背:“去吧,敏妍,放松一下。” 回春堂内,药香依旧。 叶聿炀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手里拿着的不是炭笔,而是林青竹那本深蓝色的物理笔记本。 他垂着眼,左手修长的手指正缓慢地、有些笨拙地,在一页笔记的空白处临摹着页脚那片薄荷叶的轮廓。 他的神情异常专注,眉头微蹙,仿佛在攻克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 林青竹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他临摹得很认真,线条虽然依旧歪斜,却比之前流畅了许多,叶片锯齿的细节也清晰可见。 叶聿炀察觉到有人,手指一顿,抬起头。看到是林青竹,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局促,下意识地想合上笔记本。 “画得……挺好的。”林青竹轻声开口,走到桌边放下书包,语气自然,“比我画得还像了。” 叶聿炀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林青竹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嘲笑,只有真诚的欣赏。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没有合上本子,只是低低“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那片薄荷叶的线条。 林郎中的声音从后面灶间传来:“青竹,帮我把灶台上的药罐端下来,小心烫。” “哦,好。”林青竹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后面。 叶聿炀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帘后。 他低头,看着笔记本上那片自己刚刚临摹的薄荷叶,又看了看页脚那片属于她的、更纤细灵动的原作。 左手的手指,在膝上微微屈伸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林青竹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罐走出来,小心地放在桌上垫着的厚布上。药汁浓黑,散发出强烈的苦味。 “爸,这是给谁熬的?”她问。 “给聿炀的。”林郎中擦着手走出来,“新调的方子,活血通络的,晚上睡前喝。” 林青竹看向叶聿炀。他依旧坐在藤椅上,目光落在药罐上,没什么表情,仿佛那浓烈的苦味与他无关。 林郎中倒出一碗深褐色的药汁,递向叶聿炀:“聿炀,趁热喝了吧。” 叶聿炀用左手接过碗,碗壁很烫。他端得还算稳,慢慢凑到唇边。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味瞬间冲入鼻腔。他眉头紧锁,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忍耐。 林青竹看着他喝药时那隐忍又倔强的侧脸,心头莫名一紧。 她忽然转身,从自己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硬糖。 她飞快地剥开一颗粉色的水蜜桃味糖,在叶聿炀放下空碗、被那苦味呛得眉头紧拧的瞬间,将那颗晶莹的糖果递到了他面前。 “给,”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甜的,压压苦味。” 叶聿炀看着突然递到眼前的糖果,又抬眼看向林青竹。 少女白皙的脸颊在灯光下泛着柔光,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纯粹的善意。那颗粉色的糖果在她指尖,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接。 林青竹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就在她以为他不会要,准备收回手时,叶聿炀缓缓伸出了左手。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药碗残留的温热,轻轻触碰到了她微凉的指尖,接过了那颗糖。 指尖相触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 他将糖送入口中。清甜的水蜜桃味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浓郁的药苦,甚至盖过了口中残留的涩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甜意,似乎顺着喉咙,一路蔓延到了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舌尖感受着糖果的甜,那股甜意似乎带着某种力量,让他僵硬的手指都仿佛松缓了一瞬。 “……谢谢。”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平时清晰了一丝。 林青竹低着头,假装整理书包,声音轻得像羽毛:“……不客气。” 第20章 第 20 章 周末的篮球赛成了明德中学高三压抑气氛中的一剂强心针。 体育馆内人声鼎沸,加油呐喊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秦墨阳穿着火红的7号球衣,在场上如同燃烧的火焰,每一次抢断、突破、上篮都引得尖叫连连。 他目光如炬,状态好得出奇。 “万小姚!看到没?!”又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空心入网,他落地后第一时间朝着场边某处扬起下巴,笑容灿烂得晃眼。 万姚坐在前排,被周围疯狂的尖叫包围,脸颊发烫,嘴上却不饶人:“得意什么!防守!看住你的人!”她挥舞着拳头,声音淹没在声浪里,眼神却紧紧追随着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旁边的林青竹和乔敏妍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暂时抛开了学业的压力,专注地看着比赛。 最终,秦墨阳带领校队以大比分赢得了这场关键的热身赛。 终场哨响,他第一个冲到万姚面前,汗水顺着下巴滴落,气息微喘,眼睛亮得惊人:“怎么样?没给你丢脸吧?” “哼,马马虎虎。”万姚别过脸,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从包里掏出一瓶没开封的水塞给他,“给,嗓子都喊哑了。” 秦墨阳接过水,拧开灌了一大口,水珠顺着脖颈滑进球衣领口。他看着万姚微红的侧脸,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说好的,赢了球,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万姚的心猛地一跳,警惕地瞪着他:“你又想干嘛?系鞋带升级版?” “不是,”秦墨阳难得地收起嬉皮笑脸,眼神认真地看着她,“周末……文化宫有场不错的电影。我想……请你去看。”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就我们俩。”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万姚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 她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拒绝或者怼回去,却发现自己嗓子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林青竹和乔敏妍在一旁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抿嘴偷笑。 “我……我考虑考虑!”万姚丢下这句话,拉起两个好友,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秦墨阳在原地,摸着后脑勺,笑得像个傻子。 乔敏妍回到家,脸上还残留着球赛带来的短暂红晕和轻松。然而,推开家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将她打回原形。 母亲沉着脸坐在缝纫机旁,没有踩动踏板,客厅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弟弟乔磊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摔裂了屏幕的旧手机,一脸的不高兴。 “回来了?”乔母的声音像淬了冰,“月考成绩单呢?拿出来我看看。” 乔敏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僵硬地从书包里拿出那张被她折了又折、几乎揉烂的成绩单,递了过去。 乔母一把抓过,目光扫过上面惨淡的分数和刺眼的排名,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啪!”她狠狠地将成绩单拍在缝纫机面板上,声音尖利刺耳: “乔敏妍!这就是你天天抱着书的结果?考这点分?你对得起我起早贪黑供你念书吗?啊?!”她猛地站起身,指着乔敏妍的鼻子,“我让你别念了,早点找个人家嫁了帮衬家里,你还不乐意?就凭你这成绩,你能考上什么好大学?白白浪费钱!” 她越说越气,抄起旁边桌上一个洗干净的、准备盛饭的空碗,狠狠地砸在地上!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在狭小的客厅里炸响!白瓷碎片四溅,像乔敏妍瞬间被碾碎的心。 “赔钱货!养你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卖钱!”乔母的咒骂如同淬毒的刀子,一刀刀剜在乔敏妍心上。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浑身冰冷,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泪汹涌而出。 她看着地上那些碎裂的瓷片,又看着母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还有弟弟那幸灾乐祸的眼神,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痛苦、不甘,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我不是赔钱货!”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尖锐颤抖,“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你天天骂我!受够了乔磊什么都要我让着!受够了你想把我随便嫁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也是人!我不是你们家的奴隶!”吼完,她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冲出了家门,泪水模糊了视线。 “反了你了!你给我回来!”乔母气急败坏的怒吼被隔绝在门后。 乔敏妍漫无目的地跑在青石巷里,冰冷的夜风吹在泪痕交错的脸上,生疼。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 她蹲在一个无人的、堆放杂物的昏暗墙角,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穿着干净布鞋的脚停在了她面前。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带着担忧响起:“敏妍?是你吗?” 乔敏妍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阿冼那张带着关切和心疼的脸。他显然是出诊回来路过。 “阿冼哥……”所有的委屈和脆弱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泣不成声。 阿冼看着她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又看了看她家方向,瞬间明白了大半。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叹了口气,脱下自己洗得发白的外套,轻轻披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然后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声音沉稳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天塌不下来,有阿冼哥在呢。”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乔敏妍冰冷的身体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再也忍不住,靠在这个唯一给予她温暖和尊重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阿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像一座沉默可靠的灯塔,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暴风雨夜里,提供了一方小小的避风港。 回春堂里,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 林青竹坐在桌边看书,心思却有些飘忽,眼前总闪过球赛结束时秦墨阳看万姚的眼神,以及乔敏妍跑回家时那沉重的背影。 叶聿炀依旧坐在门口的藤椅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放着林郎中刚给他换好药的右手。 药膏是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 林郎中仔细地用干净的纱布将他的右手小臂到手指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点指尖。他的右手依旧僵硬地保持着微微蜷曲的姿态,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枯木。 “今天感觉怎么样?针灸之后,有没有一点……不一样的感觉?哪怕一点点麻,或者热?”林郎中一边包扎,一边耐心地询问,眼神带着期待。 叶聿炀垂着眼,看着自己被包裹起来的右手,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极其仔细地感受着,最终,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林郎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慢慢来。气血通了,总会好的。” 林青竹放下书,目光落在叶聿炀那只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 她能想象到那层纱布之下是怎样的无力与僵硬。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涌上心头。 叶聿炀用左手撑着藤椅扶手,想要站起身回房。就在他身体微微前倾,重心转移的瞬间,被纱布包裹的右手手指,似乎因为身体的牵动,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 那抽动细微得如同幻觉,连叶聿炀自己都未必察觉! 但一直关注着他的林青竹,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指尖的微弱颤动!像枯死的树枝被风吹过,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被包裹的指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脱口而出: “叶大哥!你的手……你的手指……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安静的堂屋里炸响! 林郎中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叶聿炀的手。 叶聿炀准备起身的动作也瞬间僵住。 他猛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那只被包裹的、如同死物般的右手。 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了太久、几乎不敢去触碰的、微弱的希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回春堂里,只剩下三个人骤然急促的呼吸声,和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药汁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苦涩气息。 林青竹那句带着颤音的惊呼,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回春堂里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林郎中的目光如炬,紧紧锁在叶聿炀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右手上,呼吸都屏住了。 叶聿炀维持着那个半起身的姿势,身体僵硬,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了那只被视为“废了”的手上。 他低垂着头,浓密的黑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左手——那只支撑着他身体的、完好的左手。 一秒,两秒……堂屋里静得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的擂鼓。 叶聿炀的右手,依旧安静地躺在纱布里,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微弱抽动,真的只是林青竹紧张之下的错觉。 林郎中眼中的光慢慢黯了下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和疲惫,声音干涩:“……可能是肌肉牵拉的无意识反应,或者……你看错了,青竹。”他拍了拍叶聿炀的左肩,想让他坐下,“别多想,先休息吧。” “我没有看错!”林青竹的声音异常坚定,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犹疑。她上前一步,指着叶聿炀包裹着纱布的指尖,“就在这里!中指!动了一下!很轻,但是真的动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确信,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聿炀。 叶聿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僵硬了一分。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但林郎中被女儿如此肯定的态度弄得也迟疑起来,他重新弯下腰,更仔细地观察着那只手。 “聿炀,”林郎中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再试试?集中精神,什么都不要想,就想着……动一下你的手指,随便哪一根都行。” 空气再次紧绷起来。林青竹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截露出的、苍白的指尖。 叶聿炀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能感受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残废的右手上,那目光里承载着太多他不敢触碰的期待。 绝望了太久,任何一点微光都足以灼伤他。他闭上眼,试图屏蔽外界的一切,将所有的意念都沉入那只毫无知觉的手掌,沉入那沉寂了太久的神经末梢。 动…… 动啊……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死死抠着藤椅的扶手,指节泛白。身体因为过度的专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只包裹着纱布的右手,依旧沉寂。如同沉睡千年的顽石。 就在林郎中几乎要再次放弃,林青竹眼中的光芒也开始动摇时—— 叶聿炀猛地睁开眼。 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不再试图用意念驱使,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身体所有的重量和意志,都灌注到右肩,猛地向前一挣。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就在这全力一挣之下,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痉挛般地,向上弹动了一下。 幅度小得可怜,快如电光石火。但这一次,林郎中和林青竹都看得清清楚楚。 “动了!”林郎中失声叫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一把抓住叶聿炀的左臂,“聿炀!你看到没有?!动了!真的动了!” 林青竹捂住嘴,眼眶瞬间红了,巨大的喜悦和酸涩同时涌上心头。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说不出话。 叶聿炀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只包裹着的手。刚才那一下微弱的弹动,伴随着一种极其陌生、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酸麻感? 像是电流过境后残留的微弱震颤,从指尖的末梢神经,一路颤巍巍地传递上来,微弱地刺激着他早已麻木的感知。 是错觉吗? 还是……真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恐惧、茫然和不敢置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长久以来用冷漠筑起的心防。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掩饰地看向林青竹。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不再是沉寂的死水,而是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初生的、微弱的希望火苗在跳跃,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在拉扯,更有一种被长久压抑后骤然释放的、几乎将他吞噬的脆弱。 林青竹被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裸的情绪震撼了。 她读懂了他眼底深处的惊惶和无措。那颗薄荷糖的甜意,似乎在这一刻,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再次涌上她的舌尖。 她迎着他的目光,用力地、清晰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种温柔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叶大哥,你感觉到了,对不对?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这句“会好的”,像一道暖流,带着少女特有的坚定和信念,穿透了叶聿炀心中厚重的冰层。 他喉头剧烈地哽动了一下,猛地别开了脸,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那只完好的左手,却无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林青竹递过来的那颗薄荷糖的糖纸——那颗早已被他吃掉的糖留下的、带着清甜余香的糖纸。 林郎中激动地在屋里踱步:“好!好!这是大好的征兆!说明经络并非完全断绝!气血在通了!青竹,快去,把上次阿冼送来的那味‘透骨草’拿来!要新鲜的!我要重新调整药方和针法!”他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眼中充满了医者看到生机时的神采。 与此同时,青石巷的另一端,阿冼的“百草堂”内却是一片宁静的温暖。 小小的堂屋收拾得干净整洁,弥漫着各种药材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清香。 乔敏妍坐在一张小木凳上,眼睛红肿未消,但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 她小口啜饮着阿冼刚给她泡的、加了红枣和桂圆的安神茶,温热的茶水带着微甜,一点点熨帖着她冰冷的心。 阿冼没有多问乔家的事,只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本草拾遗》,用温和的声音,慢慢地念着书里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和药性辨析。他的声音清朗平和,像山涧溪流,冲刷掉她心头的恐惧和委屈。 “……你看这味‘远志’,名字起得多好,‘志存高远’。”阿冼指着书页上的插图,“它安神益智,专治心慌惊悸,失眠多梦。像你这种心思重、压力大的,最适合不过。” 他放下书,看着乔敏妍,“敏妍,人就像这草药,各有各的性味归经。你不是笨,你只是……被家里的浊气压住了‘心神’,就像被淤泥堵住的溪流,水再清,也流不畅快。” 乔敏妍捧着温热的茶杯,听着他温和又有力量的话语,眼泪又无声地滑落下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泣,而是一种被理解、被点亮的酸楚和释然。 “阿冼哥……我……我以后能常来你这里看书吗?”她鼓起勇气,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怯生生地问。 阿冼笑了,笑容如同拨开乌云的阳光,温暖而坦荡:“当然能。我这‘百草堂’别的没有,就是书多,地方还算清净。随时欢迎你来。功课上有不懂的,也别怕问,我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说不定能给你提供个解题的新思路?”他眨眨眼,带着点促狭。 乔敏妍破涕为笑,用力地点点头。 在这个弥漫着药香的小小空间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被尊重、被接纳的安全感。 夜色渐深,青石巷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万姚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全是白天秦墨阳在球场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和他那句“请你看电影”的邀请,脸颊时不时发烫。 快到回春堂时,她看到巷口昏暗的路灯下,倚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秦墨阳换下了球衣,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双手插兜,像是在等人。 “秦墨阳?你在这儿干嘛?”万姚停下脚步,心里有点慌,嘴上却不肯服软。 “等你啊。”秦墨阳直起身,走到她面前,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也带着一丝难得的紧张,“考虑得怎么样了?万小姚同志?周末的电影,赏不赏脸?” 万姚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强装镇定地别过脸:“……谁……谁要跟你去看电影!无聊!” “不去啊?”秦墨阳故意拖长了音调,脸上却带着了然的笑意,他忽然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纸袋,里面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那……城西排队排到死的生煎包,还热乎着呢,要不要?” 食物的香气瞬间瓦解了万姚的防备。她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脸更红了,一把抢过纸袋:“……看……看在包子的份上!就……就去一次!说好了,就这一次!”她抱着温热的纸袋,像抱着烫手山芋,转身就往回春堂跑。 “好嘞!一言为定!”秦墨阳在她身后,笑得像个终于讨到糖吃的孩子,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万姚冲进回春堂,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狂跳。 怀里生煎包的香气和秦墨阳那傻乎乎的笑容交织在一起,让她脸上烧得厉害。 她抬起头,看到堂屋里,林青竹正坐在桌边,桌上摊着物理书,但她的目光却带着温柔的笑意,望向门口藤椅的方向。 藤椅上,叶聿炀依旧坐着。他的右手依旧包裹着纱布,安静地放在膝上。 但他的左手,却不再空着。他左手拿着一支铅笔,面前摊开的不是速写本,而是林青竹那本物理笔记本。 他正微微蹙着眉,极其专注地、笨拙地,在笔记本页脚那片薄荷叶的旁边,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临摹着旁边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示意图的线圈轮廓。 他的动作很慢,线条歪歪扭扭,画得十分难看。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清瘦专注的侧脸上,那层长久笼罩的阴郁和绝望,似乎被这笨拙的笔尖,悄悄地戳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林青竹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回春堂里,药香氤氲,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窗外,青石巷的夜空,星河低垂,几颗明亮的星子,正安静地闪烁着微光。 第21章 第 21 章 高三的日子像被上了发条,月考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新的压力又层层叠叠涌来。 林青竹依旧沉静如水,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书本和习题中。 那片薄荷叶书签成了她汲取宁静的源泉,也似乎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象征——叶聿炀偶尔会拿着她的笔记本,用左手极其笨拙地临摹上面的图示或那片叶子,虽然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让人动容的认真。 然而,平静的湖面下总有暗流涌动。 这天放学,林青竹和万姚、乔敏妍刚走出教学楼,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就斜刺里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学霸女神林青竹吗?放学了?一起走呗?” 三人脚步一顿。只见一个穿着宽大不合身校服、头发染了几缕黄毛的男生挡在路中间,脸上挂着自以为帅气的痞笑,眼神却黏腻地落在林青竹身上。 正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刺头,高二的陈鸣,仗着家里有点背景和认识几个校外混混,在学校里横行霸道。 林青竹眉头微蹙,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拉着万姚和乔敏妍就想绕开:“不用了,谢谢。” “哎,别这么冷淡嘛!”陈鸣嬉皮笑脸地横跨一步,再次拦住去路,目光扫过万姚和乔敏妍,带着轻蔑,“跟你两个朋友有什么好玩的?跟着鸣哥,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比啃书本有意思多了!”他伸手就想来拉林青竹的胳膊。 “陈鸣!你干什么!”万姚立刻把林青竹护在身后,柳眉倒竖,声音拔高,“离青竹远点!再动手动脚我喊老师了!” “喊老师?”陈鸣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喊呗!我又没干什么?跟同学聊聊天不行啊?”他目光越过万姚,依旧盯着林青竹,“青竹,给个面子嘛。鸣哥就喜欢你这种文文静静、学习又好的,带出去多有面儿!” 乔敏妍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林青竹的衣角,小声说:“青竹……我们快走吧……” 林青竹脸色微沉,声音清冷如冰:“陈鸣同学,请你自重。我们没有任何交情,也不想跟你‘出去’。请你让开。”她拉着两个好友,想强行从旁边挤过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陈鸣脸色一沉,被当众拒绝的恼羞成怒让他失去了耐心。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林青竹的书包带子,用力一拽! “啊!”林青竹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万姚和乔敏妍惊叫出声。 “放开她!”万姚气得眼睛都红了,上前就去掰陈鸣的手,“你这个混蛋!” “滚开!”陈鸣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万姚。万姚被推得向后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万姚!”乔敏妍赶紧去扶。 周围放学的同学被这动静吸引,纷纷停下脚步围观,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前。陈鸣的恶名,大家都有所耳闻。 林青竹被拽着书包带,挣脱不开,又急又怒,白皙的脸颊因为愤怒和羞窘而涨红:“陈鸣!你放手!不然我真的要报告教导处了!” “报告啊!你报啊!”陈鸣有恃无恐,反而凑得更近,一股烟味扑面而来,“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怎么样?青竹妹妹,别这么倔嘛,跟鸣哥处几天,你就知道好处了……”他油腻的话语和带着侵犯性的目光让林青竹一阵恶心。 就在这混乱僵持的时刻,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人群外围。 他左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右手则有些别扭地垂在身侧。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却带着冷冽气息的轮廓。正是叶聿炀。 他是来接林青竹放学的——林郎中今天去邻镇出诊,托他留意青竹回来。没想到刚走到校门口附近,就看到了这令人怒火中烧的一幕。 叶聿炀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被陈鸣拽着书包带、孤立无援的林青竹。 她眼中的愤怒、羞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他沉寂已久的心脏。 一股冰冷刺骨的戾气,瞬间从他眼底深处翻涌而起。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立刻冲上去。 只是迈开脚步,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一步一步,极其沉稳地,走到了冲突的中心。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 陈鸣正得意洋洋地拽着林青竹,嘴里还说着不堪入耳的调笑,忽然感觉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叶聿炀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眸。 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经历过真正的绝望和毁灭后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完全不像一个普通学生,甚至不像陈鸣见过的那些混混头子。 陈鸣嚣张的气焰瞬间被这眼神冻住,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抓着书包带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半分:“你……你谁啊?看什么看!少管闲事!” 叶聿炀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陈鸣一眼。他的目光,从始至终,只落在林青竹身上。 看到她被勒红的肩膀,看到她眼中强忍的屈辱,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和心疼瞬间攫住了他。 他走到林青竹身边,伸出左手——那只完好的、骨节分明的手,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扣住了陈鸣那只抓着书包带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陈鸣瞬间感觉腕骨像是被铁钳夹住,剧痛传来。 “啊!”陈鸣痛呼一声,触电般松开了手。 书包带一松,林青竹立刻后退一步,脱离了陈鸣的掌控。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叶聿炀,看着他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瞬间将她包裹,鼻子莫名地有些发酸。 “你TM找死!”陈鸣被当众下了面子,又疼又怒,挥起另一只拳头就朝叶聿炀脸上砸来,他打架经验丰富,这一拳又快又狠。 围观的同学发出惊呼。 叶聿炀眼神都没动一下。 他甚至连身体都没怎么移动。只是极其迅捷地侧身半步,左手依旧扣着陈鸣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拧一带。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关节错位声。 “嗷——!”陈鸣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被一股巧劲带得向前扑倒,狼狈地摔了个狗吃屎。 手腕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疼得他在地上直打滚。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叶聿炀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和高效,完全没有用到那只无力的右手。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和叶聿炀那干净利落、却又狠厉无比的身手惊呆了。 万姚和乔敏妍更是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仿佛连走路都带着沉郁气息的叶大哥。 叶聿炀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哀嚎打滚的陈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松开左手,仿佛甩掉什么脏东西。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林青竹。 刚才那慑人的戾气和冰冷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平静。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林青竹有些苍白的脸,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 “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像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林青竹所有的惊慌和屈辱。 林青竹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眼眶的酸热,用力地点点头:“嗯!没事了!”她看着叶聿炀,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叶聿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确认她真的无恙,才轻轻“嗯”了一声。他不再看地上哀嚎的陈鸣和周围惊愕的人群,对万姚和乔敏妍也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侧身让开一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走吧。回家。” “哦……好!”万姚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拉起还有些发懵的乔敏妍,护着林青竹,跟在了叶聿炀身后。 叶聿炀走在前面,清瘦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他走得不快,却自然而然地形成一道屏障,将三个女孩护在身后,隔绝了身后那些探究、畏惧和地上陈鸣怨毒的目光。 走出校门,喧嚣渐远。林青竹看着前面那个沉默的背影,忍不住轻声问:“叶大哥……你的手……”她担心他刚才用力过猛,牵动了右手的伤势。 叶聿炀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了下头,声音依旧平淡:“没事。”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刚才发力、此刻微微有些酸胀的左手手腕,感受着那股久违的、属于力量掌控的感觉。 而那只包裹着纱布的右手,在刚才情绪剧烈波动和身体发力的瞬间,似乎……又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般的震颤感?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万姚凑到林青竹耳边,激动地小声说:“青竹!叶大哥刚才太帅了!简直像电影里的高手!那个陈鸣,活该!” 乔敏妍也心有余悸地点头:“嗯……吓死我了……还好叶大哥来了。” 林青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叶聿炀的背影,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感激,安心,还有一丝……为他刚才爆发出的、与平日沉郁截然不同的力量而感到的心疼。她知道,那力量背后,是他不愿提及的过往。 夕阳将四人的影子拉长在青石巷斑驳的石板路上。 叶聿炀沉默地走在前面,像一把刚刚出鞘、锋芒毕露却又迅速收敛的剑。 林青竹跟在他身后,书包带子上似乎还残留着被拉扯的触感,但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定。 巷子深处,回春堂温暖的灯火已经隐约可见。而那个被丢在校门口、手腕剧痛、眼神怨毒的陈鸣,则成了这宁静归途上,一道被迅速甩开的、不和谐的阴影。 他挣扎着爬起来,盯着叶聿炀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齿地低吼:“妈的……给老子等着!” 从四月份开始存的稿子都发出来啦,以后更新会慢一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2章 第 22 章 校门口的风波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很快被高三紧张的节奏淹没,但投石的人,显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热粘稠,一场暴雨似乎随时会倾盆而下。 林青竹因为被物理老师留下讲解一道竞赛题,离开学校时,天色已经擦黑,万姚和乔敏妍早已先走一步。 她独自一人背着书包,脚步匆匆地走在通往青石巷的僻静小路上。 这条路是近道,但路灯稀疏,光线昏暗,两旁是些低矮的待拆旧屋,显得格外冷清。林青竹心里有些发毛,不由加快了脚步,手指下意识地按紧了书包侧袋——那里放着她的文具盒,夹层里是那片风干的薄荷叶。 就在她即将拐过一个堆满建筑垃圾的转角时,几道黑影突然从暗处窜了出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为首一人吊着胳膊,脸上带着狰狞的怨毒,正是手腕刚接上不久、打着石膏的陈鸣!他身后跟着三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一看就不是善茬。 “林青竹!老子等你半天了!”陈鸣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狠,“上次那个残废呢?怎么没跟在你屁股后面当护花使者了?” 林青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强迫自己镇定,后退一步,厉声道:“陈鸣!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学校附近,我喊一声……” “喊啊!你喊破喉咙试试!”陈鸣狞笑着打断她,示意旁边一个黄毛,“看看是路人来得快,还是老子的拳头快!”那黄毛立刻晃了晃手里明晃晃的弹簧刀,威胁意味十足。 “上次那个多管闲事的残废,害老子手腕断了!这账,得算在你头上!”陈鸣一步步逼近,眼神像毒蛇一样黏在林青竹苍白的脸上,“今天,要么乖乖跟鸣哥走,陪鸣哥好好‘聊聊’,消消气。要么……”他目光扫过黄毛手里的刀,“鸣哥就在你这漂亮脸蛋上留点记号!让你也尝尝疼的滋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林青竹!她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尖,浑身冰冷,手心全是冷汗。 她知道自己跑不过他们,呼救也未必来得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不要颤抖。 “我……我报警了!”她声音发颤,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手伸向口袋里的手机。 “报警?”陈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扑上来就想抢她的手机,“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后方废弃屋的阴影里疾冲而出,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和冰冷的戾气。 是叶聿炀! 他似乎早已潜伏在此,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直扑那个手持弹簧刀、离林青竹最近的黄毛。 “小心!”陈鸣惊觉,失声叫道,但已经晚了。 叶聿炀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狠厉!他没有试图去夺刀,那太危险。而是在黄毛惊愕回头的瞬间,左手五指并拢成掌刀,带着全身的爆发力,精准无比、狠辣决绝地劈在了黄毛持刀手腕的关节处。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脆响。 “啊——!”黄毛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弹簧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捂着自己瞬间扭曲变形的手腕,痛得满地打滚。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剩下的两个混混和陈鸣都懵了一瞬。 叶聿炀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眼神冰冷如刀,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煞气,身体顺势一旋,左腿如同钢鞭般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扫向另一个离林青竹较近、正欲扑上来的混混的膝弯。 “砰!”沉闷的撞击声。 那混混只觉得膝盖一阵剧痛,仿佛被铁棍砸中,惨叫一声,直接跪倒在地。 眨眼之间,两个最具威胁的打手就被废掉。 叶聿炀如同煞神般挡在林青竹身前,清瘦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左手微微下垂,指尖因为刚才的爆发而有些微颤,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惊骇欲绝的陈鸣和最后一个被吓傻的混混。 他微微喘息着,额角有汗珠滚落,刚才那两下看似简单,却爆发了他沉寂已久的全部力量和精准的格斗技巧,对身体的负担极大。那只包裹着纱布的右手,在刚才剧烈的发力动作中,似乎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你……”陈鸣看着地上哀嚎的两个同伴,又看看煞气腾腾的叶聿炀,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你……你别过来!我……我报警!” “报警?”叶聿炀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嘲讽的冷意,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陈鸣,“现在想报警了?”他瞥了一眼地上哀嚎的黄毛和跪着的混混,“带着刀,堵女学生,意图不轨……你觉得警察来了,抓谁?” 陈鸣和他仅剩的同伴被叶聿炀的气势和话语彻底震慑,脸色惨白如纸,连连后退。 叶聿炀不再看他们,猛地转头,目光急切地扫向身后的林青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受伤没?” 林青竹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后怕中,心脏狂跳不止。 她看着挡在身前、如同战神般瞬间解决掉三个人的叶聿炀,看着他额角的汗珠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急切和担忧,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暖流同时冲上眼眶和心口。 她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没……没有!叶大哥……你的手……”她清晰地看到了他刚才发力时,右臂明显不自然的僵硬和微颤。 “没事。”叶聿炀迅速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出手只是幻觉。他再次转向陈鸣等人,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滚。” 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陈鸣和他的同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架起地上哀嚎的两人,连狠话都不敢放一句,仓皇地消失在昏暗的小路尽头。 危险解除,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林青竹腿一软,差点站立不住。叶聿炀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稳稳地托住了她。 林青竹靠着他手臂的支撑,才勉强站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味和汗水的清冽气息,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能走吗?”叶聿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依旧,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戾气。 “嗯……”林青竹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努力平复心跳,“能走。” 叶聿炀松开手,退开一步,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他弯腰,用左手捡起地上那把黄毛掉落的弹簧刀,看也没看,手腕一抖,那刀便如同长了眼睛般,“嗖”地一声飞进了旁边废弃屋敞开的破窗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走吧。”他侧身让开道路,示意林青竹先行。 林青竹点点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歹徒消失的方向,快步向前走去。叶聿炀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刚走出几步,林青竹忽然发现叶聿炀的脚步似乎有些滞涩。 她下意识地回头,昏暗中,只见他微微蹙着眉,左手似乎无意识地按在了右臂靠近肩膀的位置,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 “叶大哥?”林青竹心头一紧,停下脚步,“你的手……是不是……” “没事。”叶聿炀立刻放下左手,语气平淡地打断她,加快了脚步走到她前面,“快下雨了,走快点。”他不想让她担心。 林青竹看着他明显有些僵硬的背影,心中疑窦更甚。刚才那雷霆般的出手,怎么可能不牵动他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右手?她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步,跟紧了他。 回到回春堂,林郎中正在门口张望,看到两人一起回来,松了口气:“怎么这么晚?青竹,没事吧?脸色这么白?” “没事,爸,就是……路上耽搁了。”林青竹含糊地回答,目光却担忧地看向叶聿炀。 叶聿炀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默,对林郎中点点头,径直走向后面他暂住的小房间。 “聿炀,今天感觉怎么样?手有没有……”林郎中关切地跟上去询问。 “还好。”叶聿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累了,先休息。”随即是房门关上的轻响。 林青竹站在堂屋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刚才小路拐角那声刺耳的骨裂脆响和叶聿炀压抑的喘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臂传来的、短暂却异常清晰的温热触感,以及那无法忽视的、因为用力过度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她知道,他说“没事”,从来都是假的。 窗外的天空,终于响起了沉闷的雷声,酝酿已久的大雨,即将倾盆而下。回春堂内,药香氤氲,却弥漫开一股无声的沉重。 第23章 第 23 章 高三的节奏压得人喘不过气,月考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模拟测验。 乔敏妍在阿冼的“百草堂”里找到了难得的平静,她坐在小凳上,小心翼翼地帮阿冼分拣着晒干的药材,阿冼则用温和的声音给她讲解着药材的性味,偶尔穿插着一些轻松的话题。 乔敏妍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嘴角也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阿冼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脸颊上那几点小小的雀斑,眼神温和而专注。 “这味‘合欢皮’,解郁安神,”阿冼拿起一片树皮状的药材,“像你这样心思重的,晚上睡不好,泡水喝点,或者放在枕头里,都有好处。”他顿了顿,看着乔敏妍,“别总把事憋在心里,跟闷在罐子里的药一样,久了会坏。说出来,或者写下来,都行。” 乔敏妍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合欢皮粗糙的表面,心里暖融融的。 在这里,她不再是“赔钱货”,只是一个被耐心对待的、可以学习新东西的人。 与此同时,万姚正被秦墨阳堵在放学路上。 “万小姚!电影票!我买好了!周末下午三点,文化宫门口,不见不散!”秦墨阳把两张崭新的电影票硬塞进万姚手里,笑得阳光灿烂,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谁……谁答应你了!”万姚嘴上强硬,手却捏紧了票根,脸颊飞红,“我……我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就这么定了!”秦墨阳得意地挥手跑开,留下万姚在原地跺脚,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青石巷的傍晚,天色比平时暗得更早,乌云厚重,空气沉闷得让人心慌。 叶聿炀从回春堂出来,准备去巷口的杂货店买点东西。 林郎中今天新换的针法和药膏似乎有些微弱的反应,右臂深处偶尔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蚂蚁爬过的麻痒感,虽然转瞬即逝,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被纱布包裹、僵硬垂落的右手,眼神复杂难辨。 就在他即将走出巷口,拐进旁边那条更窄、灯光也更昏暗的支巷时,一股浓烈的恶意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的阴影里爆发出来。 陈鸣!他脸上带着疯狂的怨毒和报复的快意,像一头蛰伏已久的饿狼,手里赫然拎着一根手臂粗细、沉甸甸的短木棍!他显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残废!给老子去死吧!”陈鸣狞笑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裹挟着风声的木棍,朝着叶聿炀毫无防备的、包裹着纱布的右臂关节处,狠狠砸下,目标精准而狠毒。就是要彻底毁掉他那刚刚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手。 叶聿炀在陈鸣扑出的瞬间已经警觉,但对方蓄谋已久,距离太近,速度太快。 他本能地想侧身躲避,左手下意识抬起格挡。 “砰——咔嚓!” 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短促的闷哼从叶聿炀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踉跄着撞向旁边的砖墙。 左臂格挡处传来剧痛,但更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右臂传来的、那瞬间席卷全身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那感觉,远比车祸时更清晰、更绝望。仿佛刚刚萌芽的根系被硬生生扯断、碾碎。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右臂软绵绵地垂落下来,刚才那丝微弱的麻痒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彻底的死寂和冰冷。包裹的纱布下,他能感觉到一种不自然的肿胀和剧痛在迅速蔓延。 陈鸣看着叶聿炀痛苦扭曲的脸和那只明显不正常的右臂,发出疯狂而得意的笑声:“哈哈哈哈!残废!这下彻底废了吧!看你还怎么嚣张!怎么护着那个贱人!”他丢下木棍,对着蜷缩在墙角的叶聿炀啐了一口,带着报复成功的快感,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冰冷的雨水,终于在这一刻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叶聿炀身上、脸上,和他那只传来钻心剧痛的右臂上。 雨水混合着冷汗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靠着墙壁,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臂撕裂般的疼痛。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哗哗的雨声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喘息。 刚才那一棍,砸碎的不仅仅是骨头,更是他刚刚艰难筑起的一点点、名为“希望”的沙堡。 他咬着牙,用左手死死捂住剧痛肿胀的右臂,强撑着站起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右臂的每一次晃动都带来灭顶的痛楚。他没有回回春堂,那个充满药香和温暖灯火的地方。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巷子深处,他租住的、那个堆满废弃画具、冰冷而阴暗的画室走去。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身后蜿蜒出一道冰冷的水痕。 回春堂里,灯火温暖。林青竹和父亲正等着叶聿炀回来吃饭。桌上的饭菜热气渐消。 “聿炀怎么还没回来?雨这么大。”林郎中看着门外滂沱的雨幕,有些担忧。 “他说去买点东西,应该快了。”林青竹放下书,心里也有些不安。她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雨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安在堂屋里蔓延。林郎中坐不住了:“不行,我去找找。” “爸,我去吧!您腿脚不方便。”林青竹拿起伞,不由分说地冲进了雨幕。 她沿着叶聿炀常走的路线寻找,心悬到了嗓子眼。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凉意刺骨。 当她终于找到那条昏暗的支巷,只看到墙角处一滩被雨水冲刷得快要消失的凌乱水痕,以及……一根被丢弃在泥泞里的、沾着泥水的短木棍。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她发疯似的跑向叶聿炀租住的画室。那是一个位于老房子顶层的阁楼,光线昏暗,堆满了蒙尘的画架、废弃的颜料罐和揉成一团的画纸,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灰尘混合的、冰冷的气息。 画室的门虚掩着。林青竹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轮廓。 “叶大哥!”林青竹的心猛地一沉,打开灯。 昏黄的灯光下,叶聿炀靠坐在冰冷的墙角,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右手臂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肿胀得吓人,包裹的纱布被雨水和某种深色的液体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他闭着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 “叶大哥!你的手!”林青竹惊呼一声,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是陈鸣?是不是他?!我送你去医院!” “滚开!”叶聿炀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经沉寂、后来燃起微弱星火、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和狂躁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青竹,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不用你管!” “不行!必须去医院!”林青竹被他眼中的绝望刺痛,却更加坚定。她不顾他的挣扎和低吼,强行架起他未受伤的左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搀扶起来。叶聿炀想挣脱,但剧痛让他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她半拖半扶地挪下楼。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去医院的路上,叶聿炀沉默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因颠簸而溢出的痛苦闷哼。 林青竹扶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从右臂传来的、令人心颤的冰冷僵硬。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冷又痛。 医院的急诊室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 医生皱着眉头,看着刚拍出来的X光片,又仔细检查了叶聿炀肿胀变形、触手冰冷僵硬的右臂。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桡骨、尺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位置很不好,伴有严重的神经血管挫伤。更麻烦的是,这里,”医生指着片子上一处,“是之前旧伤神经受损的脆弱区域,这次遭受的直接重击……神经二次损伤非常严重,几乎……不可能恢复了。” “不可能恢复?”林青竹的声音发颤。 医生沉重地点点头:“手术可以固定骨头,但功能……尤其是手指的精细动作,恐怕……唉。”他拍了拍叶聿炀的左肩,“小伙子,做好心理准备吧。能保住手臂,避免感染和坏死,已经是万幸了。以后……生活自理可能都困难。” “不可能恢复……生活自理都困难……” 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铁锤,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叶聿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连灰烬都冷透了。他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那只被宣判了“死刑”的手臂,所有的愤怒、挣扎、痛苦,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死寂的绝望。 世界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 他不再看医生,也不再看身边脸色惨白、泪流满面的林青竹。 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护士处理伤口,打上厚厚的石膏和夹板。 剧痛依旧存在,但更痛的是心口那片彻底荒芜的冰原。 林青竹强忍着泪水,帮他办理手续,取药。回程的出租车里,叶聿炀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那只打着厚重石膏的右臂,像一个丑陋而沉重的枷锁,宣告着他艺术生命和所有希望的彻底终结。 回到画室,林青竹想扶他躺下,给他倒水。叶聿炀却猛地甩开她的搀扶,动作牵动伤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更加惨白,但他毫不在意。他用左手粗暴地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冰冷,像是有毒的冰渣:“出去。” “叶大哥……” “我说出去!”叶聿炀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滚!别让我看见你!滚回你的回春堂去!”他抓起手边一个废弃的颜料罐,用尽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刺耳的碎裂声在狭小的画室里回荡,五颜六色的干涸颜料块飞溅得到处都是。 林青竹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绝望吓住了,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看着叶聿炀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毁灭欲,心像被撕裂一般。 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她默默地退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冰冷和颜料碎片中的绝望身影,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画室里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以及更多画具被砸碎的刺耳声响。 另一边,阿冼的“百草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乔敏妍帮阿冼收拾好药材,准备回家。 阿冼看她脸色比来时好了很多,也放心了些,递给她一把伞:“雨小了,路上慢点。记住我说的话,别硬扛,有事就来找我。” “嗯,谢谢阿冼哥。”乔敏妍接过伞,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然而,当她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却是母亲劈头盖脸的怒骂和一个响亮的耳光。 “死丫头!又死哪去了?!这么晚回来!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是不是又去找那个野男人了?!”乔母因为白天和邻居吵架憋了一肚子火,全撒在了刚进门的女儿身上。 乔敏妍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刚在百草堂积攒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她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 “哭!就知道哭!丧门星!”乔母骂骂咧咧,一把将她推开。 乔敏妍踉跄着站稳,看着母亲扭曲的脸和弟弟幸灾乐祸的眼神,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和委屈冲上头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承受,而是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不是丧门星!我去阿冼哥那里帮忙了!他教我认药材!他比你们对我好一百倍!”吼完,她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冲出了家门,再次投入冰冷的雨夜中。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跑向了巷子另一头那盏温暖的灯火——百草堂。 阿冼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关门,就看到乔敏妍浑身湿透、脸颊红肿、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他立刻明白了,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怒意。 “阿冼哥……”乔敏妍看到阿冼,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阿冼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沉而有力:“别怕,今晚就住这儿。有阿冼哥在,没人能再打你。”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了。百草堂的灯火,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温暖明亮。 画室成了叶聿炀自我囚禁的牢笼。厚重的石膏像一副耻辱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绝望的深渊里。 窗外的阳光明媚,青石巷的喧嚣隐约可闻,却丝毫照不进这片被阴霾笼罩的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颜料、灰尘、药膏和一种颓败腐朽的气息。 地上散落着被砸碎的画框、揉烂的画纸、踢翻的颜料罐,一片狼藉,如同他此刻的内心。 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墙角那张破旧的单人沙发上,用左手拿着酒瓶,灌下廉价而辛辣的液体,试图用麻木来对抗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灵魂的剧痛——右臂的,和心上的。 醉眼朦胧间,他仿佛能看到自己曾经握着画笔的右手,灵活而充满力量,在画布上挥洒出绚烂的色彩和灵动的线条。而现在,那只手…… 只是一截沉重、冰冷、毫无知觉的累赘。医生的宣判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不可能恢复……生活自理都困难……”每一次回想,都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 回春堂那边,林郎中来过几次。他敲着门,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担忧:“聿炀?开开门!让我看看你的伤!药得换!针也不能停啊!还有希望的!你不能放弃!” 门内死寂一片。只有偶尔传来的酒瓶滚落的声音,证明里面的人还活着。 “叶大哥!你开门啊!我们都很担心你!”林青竹的声音也带着哽咽,她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仿佛能感受到门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沉默,或者是一声压抑着痛苦的、极其不耐的低吼:“滚!” 林青竹站在紧闭的门外,听着里面死寂般的沉默或压抑的嘶吼,心如刀绞。 她想起他挡在她身前时的挺拔,想起他笨拙临摹笔记时的专注,想起那颗薄荷糖带来的短暂甜意……一切都被那根冰冷的木棍砸得粉碎。 她无法想象他此刻承受的痛苦,但那份无声的绝望,隔着门板都能将她冻伤。 这天傍晚,林青竹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她去了趟市场,买了新鲜的食材,回到回春堂,在厨房里忙碌了很久。 她做了几样清淡易消化的饭菜,仔细地装在保温饭盒里,最上面一层,还放了几颗她特意去买的、和上次一样牌子的水蜜桃味水果硬糖。她希望食物的温度和熟悉的甜味,能稍微驱散一点他画室里的冰冷和绝望。 她提着保温饭盒,再次来到画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叶大哥?是我,青竹。”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我给你做了点吃的,你开开门好吗?就一会儿……” 里面依旧沉默。 林青竹咬了咬唇,继续柔声说:“你的手……我爸说,只要坚持治疗,还是有希望的。我们……” “砰!”里面突然传来一声重物砸在门板上的巨响!打断了林青竹的话。 接着,是叶聿炀嘶哑而充满戾气的声音,像砂摩擦般刺耳:“希望?呵……林青竹,收起你那套没用的安慰!医生的话你聋了吗?!我的手废了!彻底废了!画画?做梦!保护你?更是个笑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残忍,“看看!看看我这只废物一样的手!连个杯子都拿不稳!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希望?!你告诉我啊!” 林青竹被他话语里的绝望和自暴自弃刺得浑身发冷,她强忍着泪水:“叶大哥,不是的!我们可以慢慢……” “够了!”叶聿炀猛地打断她,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林青竹,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用不着你假惺惺地可怜我!你做的饭?我不需要!你的关心?我更不需要!带着你的东西,滚回你的好学生世界去!别再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彻底的疲惫和冰冷,像淬火的刀锋:“还有,以后……离我远点。我再也不是那个能挡在你前面的‘叶大哥’了。我护不了你,也……不想再看见你。”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林青竹的心脏。 门外的林青竹,瞬间僵住了。保温饭盒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 “哐当——!” 饭盒摔在地上,盖子弹开,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洒了一地,混合着汤汁和米粒,一片狼藉。那几颗粉色的水蜜桃硬糖,也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 门内门外,一片死寂。 画室里,叶聿炀背靠着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他听着门外饭盒落地的碎裂声,想象着她此刻苍白震惊的脸,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的泪水混合着绝望,汹涌而出。他知道,他亲手推开了最后一丝温暖,也斩断了自己与她之间所有可能的联系。 第24章 第 24 章 青石巷的深秋,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凋零的清冷气息。 高三的节奏像上了紧箍咒,压得人喘不过气。叶聿炀的画室依旧门窗紧闭,如同巷子里一块被遗忘的、散发着颓败气息的墓碑。 林青竹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投入到题海中,物理笔记本摊开在课桌上,页脚那片薄荷叶画得越发娴熟流畅,只是握着笔的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停顿,目光掠过窗外巷子深处那栋老房子的顶层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林郎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尝试过几次去敲画室的门,回应他的只有死寂或一声压抑着不耐的低吼。 他知道叶聿炀这次跌得太深,那碎裂的不仅是骨头,更是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只能将更多的关心倾注在女儿身上,变着花样给她炖滋补的汤水,叮嘱她注意身体。 这天放学,乔敏妍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带着这段时间在百草堂养出的、难得的红润和安宁。 自从阿冼哥出面后,家里的气氛简直像换了个天地。 推开斑驳的院门,没有预料中缝纫机刺耳的“哒哒”声,也没有弟弟乔磊大呼小叫的吵闹。 院子里静悄悄的,甚至被打扫得格外干净。 乔母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不是缝纫的活计,而是拿着一件半新的毛衣在织,看到乔敏妍回来,脸上立刻堆起前所未有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哎呀!敏妍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吧?”乔母放下毛线,热情地迎上来,接过乔敏妍的书包,动作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学习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妈给你倒杯热水!” 乔敏妍受宠若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妈……我……我自己来就行……”她局促地想拿回书包。 “哎哟,跟妈还客气什么!”乔母不由分说地把书包放在一边,转身就去倒水,“你看你,都瘦了!在学校要多吃点!想吃什么跟妈说,妈给你做!以后家里的活啊,都不用你操心!你弟弟我也教训他了,再敢使唤你,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杯温热的红糖水塞进乔敏妍手里。 乔敏妍捧着热乎乎的杯子,看着母亲脸上那过分热情的笑容,听着她一口一个“乖女儿”、“心疼你”,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暖流,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段时间在阿冼哥那里的安心,似乎终于……终于蔓延到了这个冰冷的家里?阿冼哥真的……说服了妈妈? “妈……谢谢你……”乔敏妍哽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多么渴望这份迟来的、正常的母爱啊。 “傻孩子,哭什么!以前是妈不好,妈糊涂!”乔母连忙用粗糙的手指抹去她的眼泪,语气充满了“悔意”。 “妈想通了,你学习好,是咱们家的希望!以后啊,你就只管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给妈争光!”她拉着乔敏妍坐下,絮絮叨叨地问着学校的事,关心着她的功课,言语间充满了“慈爱”。 乔敏妍沉浸在母亲从未有过的温情里,只觉得像做梦一样。 她甚至主动帮母亲整理了一下毛线。 就在这时,乔母放在旁边矮凳上的旧布包不小心滑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几件杂物,还有……一个厚厚的、用旧报纸随意卷着的纸卷。 纸卷散开,露出里面厚厚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 乔敏妍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么多钱?家里哪来的这么多钱?父亲常年在外打零工,收入微薄且不稳定,母亲做缝纫的收入更是勉强糊口……难道是……阿冼哥?!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乔敏妍刚刚被温情包裹的心。 她猛地抬头看向母亲。 乔母显然也看到了散落的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她夸张的笑容掩盖过去。 她飞快地弯腰,一把将钱胡乱塞回布包,动作带着掩饰不住的贪婪和心虚。 “哎呀,你看我,东西都拿不稳!”乔母拍着布包上的灰,强笑道,“这是……这是你爸前几天寄回来的工钱!让我收好给你交学费买资料的!” 乔敏妍死死盯着母亲那张堆满虚伪笑容的脸,看着她眼神里的闪烁和慌乱,再联想到阿冼哥之前说过会“处理”…… 一股巨大的寒意和屈辱瞬间席卷了她。 原来……原来这迟来的“母爱”,这不用干活的“特权”,这口口声声的“乖女儿”,都是用阿冼哥的钱买来的? 巨大的失望和被愚弄的愤怒让乔敏妍浑身发抖,她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敏妍?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乔母还在装模作样地关心。 乔敏妍再也无法忍受,一把抓起自己的书包,转身就冲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乔母假惺惺的呼喊:“哎!敏妍!你去哪儿?饭还没吃呢……” 冰冷的晚风吹在乔敏妍滚烫的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屈辱和悲凉。 她漫无目的地跑着,泪水汹涌而出。 她不知道去哪里,百草堂?她还有什么脸去见阿冼哥?让他知道自己用血汗钱买来的“安宁”,只换来了母亲贪婪的嘴脸和虚假的表演? 就在乔敏妍冲出家门的同时,巷子深处,叶聿炀那间死寂的画室里,却有了些微的动静。 叶聿炀蜷缩在墙角那张破沙发上,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厚重的石膏手臂像一道耻辱的烙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 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早已过去,剩下的是更深的空虚和右臂那无休止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 医生那句“不可能恢复”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耳边回响。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青石巷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温暖的轮廓,却丝毫照不进他这方冰冷的囚笼。 他想起林青竹那双清澈担忧的眼睛,想起她递来的糖果和饭盒…… 心口传来一阵比手臂更剧烈的抽痛。 是他亲手推开了那束光。 烦躁和绝望像毒蛇噬咬。 他挣扎着用左手撑起身体,想再找点酒,却发现最后一瓶也空了。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想透口气。冰冷的玻璃映出他苍白憔悴、胡子拉碴的脸,还有那只丑陋的、吊在胸前的石膏手臂。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他猛地挥起左拳,狠狠砸向冰冷的玻璃。 “哐!”一声闷响!玻璃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没有碎裂。 剧烈的反震力让他的左拳关节瞬间红肿破皮,鲜血渗了出来。疼痛刺激着神经,却带来一种扭曲的、短暂的释放感。 他颓然地靠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左手传来的刺痛和右臂的闷痛交织在一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完好的左手,这只手曾经也能画出令人惊叹的线条……而现在,它只能用来砸东西和灌下廉价的酒精。 就在这时,他模糊的视线捕捉到窗外巷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林青竹。 她刚从学校回来,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慢慢走在青石巷的石板路上。 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和……低落。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回春堂,脚步却不知不觉地,朝着他画室的方向,缓缓挪动着。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犹豫,在挣扎。 叶聿炀的心猛地一缩。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来做什么?她不是应该恨透了他这个不知好歹、自暴自弃的废物吗?为什么还要靠近?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有被触及伤口的尖锐刺痛,有害怕被她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的恐慌,更有一种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眼看着她的身影离画室越来越近,似乎就要走到楼下那条昏暗的小路。 叶聿炀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牵动右臂剧痛,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他冲到门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窗外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发出了一声嘶哑而充满戾气的低吼: “滚!谁让你来的?!滚开!别在这里碍眼!” 这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巷子里,林青竹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向画室那扇紧闭的、黑洞洞的窗户。 虽然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充满厌恶和排斥的嘶吼,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心上。 刚刚因为看到乔敏妍哭着跑开而更加低落的心情,瞬间跌入冰窖。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受伤和……深切的悲哀。 她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像。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 她看着那扇窗户,仿佛能看到叶聿炀在里面那副充满戾气和绝望的面孔。 几秒钟的死寂。 最终,林青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隔绝了所有光亮的窗户,然后,默默地转过身。 她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回头,一步一步,异常安静地,朝着回春堂的方向走去。 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寂。 画室里,叶聿炀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因为用力嘶吼和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听着窗外那死寂般的沉默,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几乎将他吞噬。他明明……不想这样的……他明明……那么想看到她……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左拳上破皮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渗出的血珠沾湿了裤子的布料。 那只沉重的石膏手臂,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将他死死压在绝望的深渊之底。 窗外,暮色四合,深秋的寒意悄然弥漫。 回春堂温暖的灯火在不远处亮起,却再也无法温暖画室里这片凝固的冰冷。 而乔敏妍,正蜷缩在某个无人的黑暗角落,为那用金钱堆砌的虚伪母爱,无声地流着绝望的泪水。 青石巷的夜,笼罩在各自的悲伤里,沉重而漫长。 第25章 第 25 章 乔敏妍的世界,在母亲那虚伪的笑容和阿冼哥那厚厚一沓钞票的真相面前,彻底崩塌了。 家,成了用金钱堆砌的冰冷牢笼。 百草堂,成了她无颜面对的温暖港湾。 她没有再回那个“家”,也没有再去阿冼的“百草堂”。 她像一叶被风暴撕碎的小舟,在青石巷的冰冷现实里,开始了自己孤独而倔强的漂流。 几天后,在离学校几条街远、靠近城郊结合部的一家名为“老陈快餐”的小饭馆后门,多了一个沉默而瘦小的身影。 乔敏妍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明显大一号的旧围裙,围裙上沾满了油污。 她站在一个巨大的、冒着热气的水槽前,水槽里堆叠着山一样高的、油腻腻的碗盘碟筷。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地冲着,她的手长时间浸泡在混着洗洁精的冷水里,冻得通红发胀,指节僵硬。 她必须不停地洗,才能在晚餐高峰前完成这堆积如山的任务。老板娘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女人,时不时探出头来催促:“小乔!手脚麻利点!前面等着用呢!洗完了把地也拖了!” “知道了,姨。”乔敏妍低声应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一个油腻的盘子从她冻僵的手中滑落,砸在水槽边缘,碎裂声刺耳。 “哎哟!我的盘子!”老板娘心疼地叫起来,“毛手毛脚的!小心点!从你工钱里扣啊!” “对不起……对不起……”乔敏妍慌忙道歉,蹲下身去捡拾碎片,冰冷的水和油污溅了她一脸,碎片划破了手指,细小的血珠混着污水渗出来。 她咬着下唇,强忍着指尖的刺痛和眼眶的酸涩,一声不吭地继续清洗。这点痛,比起心里的绝望和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洗碗、擦桌子、拖地、倒垃圾……所有最脏最累的活,都压在了这个高三女孩单薄的肩膀上。 饭馆里油烟弥漫,人声嘈杂,劣质音响播放着聒噪的网络神曲。她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麻木地穿梭在后厨和前厅,只有那双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光芒。 只有在短暂的、没有客人的间隙,或者晚上打烊后累得几乎虚脱时,她才会蜷缩在饭馆角落一张油腻的小桌子旁,就着头顶昏黄的灯泡,摊开被油污弄脏了边角的课本和练习册。 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和寒冷而僵硬不听使唤,握笔都很困难。 她用力搓着冻僵的手指,哈着热气,然后咬着牙,一笔一划地写着,算着。微积分公式在油腻的桌面上显得格格不入,英语单词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微弱地挣扎。 “哟,还看书呢?挺用功啊!”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帮厨叼着烟,吊儿郎当地凑过来,带着戏谑,“怎么?还想考大学啊?就你这条件?省省吧!不如跟哥出去玩玩?” 乔敏妍头也不抬,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将书本护在胸前,用沉默筑起一道冰冷的墙。 黄毛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开,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装什么清高……” 乔敏妍充耳不闻。她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狠狠逼了回去。哭没有用。 她只有自己,只有手里这支笔。她必须爬出去,爬出这个油污和轻视的世界。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证明,她乔敏妍,不是一件可以用钱买来的东西,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践踏的“赔钱货”! 回春堂的日子,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无声的暗流。林青竹更加沉默了。 叶聿炀画室窗外那声充满戾气的“滚”,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在她心上。 她不再试图靠近那间画室,只是每天放学,脚步会不自觉地在那条通往老房子的昏暗小路前停顿片刻,目光复杂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黑洞洞的窗户,然后抿紧唇,快步离开。 林郎中将女儿的失落和叶聿炀的沉沦都看在眼里,忧心如焚。 他不再去敲画室的门,但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熬好活血化瘀、续筋接骨的药汤,用保温桶仔细装好。 他试过让阿冼送去,但阿冼回来时,保温桶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 这天傍晚,林郎中看着灶上咕嘟冒泡的药汤,又看了看坐在桌边安静写作业、却明显心不在焉的女儿,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盛好药汤,将保温桶放在桌上。 “青竹,”林郎中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恳求,“爸知道……他伤了你。但……医者父母心,他的手伤拖不得。这药……你能不能……替爸跑一趟?就放在门口,不用见他。行吗?” 林青竹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她抬起头,看着父亲布满忧虑和恳求的脸,又看了看那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桶。 她想起了叶聿炀画纸上那些歪斜却日渐沉静的线条,想起了他笨拙临摹笔记的样子,想起了他挡在她身前时挺拔的背影…… 最后定格在他那只包裹着厚重石膏、被宣判“死刑”的手臂上。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终究没能说出口。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沉默了几秒,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哎,好!好!”林郎中如释重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连忙把保温桶递给她。 林青竹提着沉甸甸的保温桶,走出回春堂温暖的灯火。深秋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脸上。 她一步步走向巷子深处那栋老房子,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离画室越近,她的心跳得越快,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那扇紧闭的门,像一个沉默的怪兽,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 终于,她停在了画室门外。楼道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一种颓败的气息。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油漆剥落的木门,仿佛能感受到门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保温桶放在门口靠墙的地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她直起身,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走。背影决绝而匆忙,仿佛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不知道,就在她放下保温桶、转身离开的瞬间,画室的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 叶聿炀站在门后阴影里。 他比之前更加憔悴,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色苍白。 那只吊在胸前的石膏手臂,像一道丑陋的枷锁。他没有开灯,只有楼道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而颓败的轮廓。 他听到了她走近的脚步声,那声音像鼓点敲在他死寂的心湖上。 他听到了保温桶放在地上的轻微磕碰声。然后,是那熟悉的、带着一丝慌乱的、快速离去的脚步声。 他沉默地站着,透过门缝,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孤零零的保温桶。保温桶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和…… 熟悉的、苦涩的药香。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冲垮了他冰冷的壁垒。 是愤怒?是屈辱?是不耐烦?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被触碰的酸楚和……无法言喻的渴望? 他猛地伸出手——是那只完好的左手——想狠狠地将那碍眼的保温桶扫开。就像扫开那些无用的同情和怜悯。 但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桶壁的瞬间,他的动作硬生生地停住了。 那只左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他看到了保温桶旁边,靠近门缝的地面上,似乎……还放着一个什么东西。 很小,用干净的白色纸巾仔细包着,方方正正。 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用左手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个小纸包。 拆开纸巾。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颗粉色的、水蜜桃味的水果硬糖。熟悉的包装,和他之前藏在沙发缝隙里的那颗一模一样。 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叶聿炀怔怔地看着掌心里那两颗小小的糖果。空气里苦涩的药香,似乎也掩盖不住那透过糖纸散发出的、一丝丝清甜的诱惑。 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他那只悬在半空的左手,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了下来,却不是扫开保温桶,而是……轻轻地、极其小心地,盖在了那两颗糖果上。 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冰冷的糖纸。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甜意,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他冰冷厚重的绝望外壳,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极其微弱地……荡漾开了一丝涟漪。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未动。昏暗中,没人能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下,那翻涌着怎样惊涛骇浪的情绪。只有那只盖着糖果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26章 第 26 章 深秋的寒意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着青石巷。 “老陈快餐”后厨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昏黄凄冷。 乔敏妍坐在角落那张油腻的小板凳上,面前摊开着一本边角卷曲、沾着点点油污的物理练习册。 水槽里还堆着少量待洗的碗碟,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残渣和洗洁精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油污里,红肿得像个萝卜,关节僵硬,握笔都显得异常吃力。指尖上白天被碎瓷片划破的伤口,被劣质洗洁精和冷水反复刺激,已经有些发白肿胀,隐隐作痛。 她用冻僵的左手用力搓了搓同样冰冷的右手,哈了几口带着白雾的热气,试图让麻木的手指恢复一点知觉。 然后,她咬着下唇,用尽力气,将颤抖的笔尖落在纸上。 一道复杂的力学分析题,需要清晰的图示和严密的逻辑推导。她画出的受力图歪歪扭扭,线条僵硬,公式的推导也因手指的不听使唤而显得凌乱不堪。 “啧,还装模作样呢?”那个染着黄毛的帮厨叼着牙签,晃悠过来,斜睨着她笔下的“鬼画符”,嗤笑道,“就你这手,冻得跟鸡爪子似的,还想考大学?别做梦了!早点找个男人嫁了,伺候好男人比啥都强!像你这样,也就配在后厨洗洗碗!”污言秽语带着恶意的嘲弄。 乔敏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桌面上。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但更强烈的,是那股从心底深处燃烧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倔强。 她凭什么不配?她偏要爬出去!用这支笔,爬出这令人窒息的油污和轻视! 她无视黄毛的嘲讽,更加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着、算着。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带着不屈的声响。 昏黄的灯光落在她低垂的、沾着一点油渍的侧脸上,映出她紧抿的唇线和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回春堂内,灯火温暖,药香氤氲,却驱不散林郎中眉宇间浓重的担忧。 他坐在桌边,面前摊着医书,目光却频频飘向门口,又移向巷子深处那栋老房子的方向。已经过去两天了,那个保温桶……还有那两颗糖……聿炀他……拿进去了吗?他喝药了吗?青竹……唉,这孩子心里也苦。 林青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面前摊着厚厚的英语词汇书。 她强迫自己盯着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但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冰冷昏暗的画室。 她放下书,目光落在文具盒夹层里那片薄荷叶书签上。 指尖轻轻拂过叶片清晰的脉络,微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她想起自己放在保温桶旁边的糖……他会……丢掉吗?还是……像上次一样,偷偷藏起来? 就在这时,巷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沙哑。声音的方向……正是叶聿炀的画室。 林青竹的心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站起身。 “爸……”她看向父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好像听到……” 林郎中显然也听到了,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走!去看看!”他顾不得许多,拿起药箱就往外走。林青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上。 父女俩快步来到画室楼下。咳嗽声更加清晰了,一声接一声,沉闷而痛苦,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揪心。 “聿炀!聿炀!开门!我是林叔!”林郎中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焦急,“你是不是生病了?快开门让我看看!” 门内只有剧烈的咳嗽声回应,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喘息。 林青竹看着紧闭的门,听着里面那令人心颤的咳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想起了自己上次发烧晕倒在他门口的情景……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对着门内,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喊道:“叶聿炀!开门!你答应过我爸会好好治手的!你这样咳下去,手伤会更重!你想让它彻底废掉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命令的口吻。 门内的咳嗽声骤然停了一瞬!仿佛被她的话刺中了要害。 短暂的死寂后,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似乎是挣扎着起身的窸窣声,还有一声闷哼,像是牵动了伤处。接着,是门锁被笨拙拨动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叶聿炀就站在门后阴影里。 他脸色潮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呼吸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 那只吊在胸前的石膏手臂显得更加沉重碍事。他显然在发高烧,身体因为虚弱而微微摇晃。 他的目光越过焦急的林郎中,直接落在了林青竹脸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被强行打扰的恼怒,有被看穿虚弱的狼狈,更有一种深藏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声带着命令的“叶聿炀”所触动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他不得不弯下腰,左手死死按住胸口。 林郎中立刻侧身挤进门内,林青竹也紧随其后。 画室里的景象比上次更加颓败狼藉。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药味和一种病人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地上散落着更多的空酒瓶和揉烂的废纸。 那个保温桶被放在角落里一张蒙尘的小茶几上,盖子打开着,里面的药汤已经空了。旁边,放着那张熟悉的、包过糖果的白色纸巾,里面空空如也。 林青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空了的保温桶和空糖纸,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喝了药?也……吃了糖? 林郎中已经顾不上看环境,立刻扶着叶聿炀在唯一还算干净的破沙发上坐下,拿出听诊器:“别说话!先让我看看!”他动作麻利地检查着叶聿炀的体温、脉搏、肺部听诊,眉头越皱越紧。 “风寒入体,高烧,肺部有啰音,引发急性支气管炎了!手伤未愈,抵抗力太差,又喝酒!”林郎中语气严厉,带着医者的责备,“聿炀!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作践死自己才甘心吗?!” 叶聿炀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额头上全是虚汗。 他无力反驳,也不想反驳。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绝望交织在一起,让他只想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林青竹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地上的空酒瓶和垃圾。 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响。她将那些碍眼的瓶子扫走,又把散落的废纸团捡起来。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空了的保温桶和糖纸,心中那点微弱的涟漪,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林郎中检查完,迅速从药箱里拿出银针、艾条和几包配好的草药:“青竹,去灶间烧点热水!快!” “嗯!”林青竹立刻放下扫帚,轻车熟路地走向画室角落那个简陋的小灶间。 这里显然很久没用过了,锅碗瓢盆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她卷起袖子,麻利地清洗烧水壶,接水,点燃那个老旧的煤球炉。动作熟练而安静,仿佛这里是她熟悉的地方。 炉火跳跃起来,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她听着外间父亲施针时叶聿炀压抑的闷哼,还有艾条燃烧时特有的滋滋声和药味,心绪复杂难辨。 她看着跳跃的火焰,又想起门口那个空了的保温桶和糖纸。 水很快烧开了。 她倒了热水,用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干,走到外间,递给父亲擦拭叶聿炀额头的汗水。 叶聿炀闭着眼,感受着额头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毛巾上淡淡的、属于她的皂角清香。 身体的高热和不适让他意识有些模糊,但那温热的触感和熟悉的清香,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沉重的病痛和绝望。 他没有睁开眼,只是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丝。 林郎中施针、艾灸完毕,又熬上汤药。画室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味和药香,暂时驱散了酒精的颓败气息。 林青竹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帮忙,递东西,收拾,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守着炉火。 叶聿炀在高热和药力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虽然依旧带着痰音,但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林郎中看着女儿疲惫却依旧沉静的侧脸,又看了看沙发上沉睡的、脸色依旧潮红但眉头不再紧锁的叶聿炀,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林青竹的肩膀,声音低沉而疲惫:“青竹,今晚……爸守在这儿。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 林青竹抬起头,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沙发上那个沉睡的身影。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爸,您腿脚不好,回去歇着吧。我年轻,熬得住。我……在这里守着炉火和药,等药熬好了喂他喝。”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叶聿炀那只被吊着的、沉重的石膏手臂上,补充道,“而且……万一他晚上咳起来,或者需要什么,我也能搭把手。” 林郎中看着女儿清澈眼眸中的坚持,最终没有再劝。 他知道,有些结,需要当事人自己去解,有些守望,只能无声地进行。他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又留下几包药,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画室。 门轻轻关上。画室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药罐里咕嘟咕嘟的轻响,以及叶聿炀沉睡中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林青竹坐在小凳上,守着那跳跃的炉火。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安静的轮廓。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做别的,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偶尔会落在沙发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上。 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带着病容和疲惫的脸,看着那只无力垂落的石膏手臂,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无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弱的怜惜。 炉火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也温暖了这间冰冷颓败的画室小小的一角。 时间在药香和寂静中缓缓流淌。窗外的青石巷,夜色深沉。 而在巷子另一头油腻的小饭馆后厨,乔敏妍也终于完成了堆积的碗碟,在老板娘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就着昏黄的油灯,再次翻开那本沾着油污的练习册,用冻僵的手指,在纸上艰难地刻下通往未来的、倔强的痕迹。 第27章 第 27 章 画室里的炉火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温热。 药罐里的汤药早已熬好,浓稠深褐的药汁散发着强烈的苦涩气味。 空气里,艾灸的烟气和药香沉淀下来,混合着病人特有的气息,形成一种沉滞的氛围。 叶聿炀在药力和高热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只是那沉睡并不安稳,眉头时而紧蹙,呼吸时而粗重,那只完好的左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像是在梦里经历着什么挣扎。 林青竹依旧坐在那张小凳上,背脊挺直,像一株安静的青竹。 她没有丝毫困意,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跳跃的炉火余烬上,偶尔会极快地扫一眼沙发上沉睡的身影。 他脸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些,但嘴唇依旧干裂。 她起身,用温水沾湿了干净的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帮他擦拭额头上渗出的虚汗和干裂的唇瓣。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他,也怕触碰他那份拒人千里的脆弱。 做完这些,她又坐回小凳。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青石巷的夜色由深沉转为墨蓝,预示着黎明将至。 林青竹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深蓝色的物理笔记本,就着炉火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安静地翻阅起来。 笔尖没有动,只是指尖偶尔会拂过页脚那片薄荷叶的轮廓,目光沉静如水。 当第一缕灰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画室蒙尘的窗户时,叶聿炀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绵长,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 高热似乎退了。 林青竹轻轻合上笔记本,放回书包。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看了看药罐里凉透的药汁,又看了看尚在沉睡的叶聿炀。 她走到角落的小灶间,动作麻利地将昨晚用过的锅碗清洗干净,归置原位。 然后,她拿起扫帚,将地上的灰尘和残留的艾草灰烬仔细清扫干净。 做完这一切,画室里虽然依旧颓败,却少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混乱和污浊,多了一丝属于人气的整洁。 林青竹走到沙发边,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叶聿炀。 晨光熹微,落在他苍白却平静了许多的睡颜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那只沉重的石膏手臂,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像一个冰冷的枷锁。 她没有叫醒他,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条。只是提起自己的书包,走到门口。 在开门离去前,她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墙角那个空了的保温桶和旁边那张空糖纸上。她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轻轻带上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渐渐远去。 画室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晨光一点点驱散着室内的昏暗。 沙发上,叶聿炀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那双沉寂的眼眸里,没有了高烧时的浑浊,却也没有了之前的狂暴戾气,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他看到了被清扫过的地面,看到了归置整齐的角落,看到了炉膛里冰冷的灰烬。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向门口。仿佛还能听到那轻缓离去的脚步声。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薄荷叶的清凉气息。 他沉默地躺着,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温热毛巾擦拭过的触感。 又缓缓下移,碰了碰自己干裂的唇瓣——那里也被小心地润湿过。 一股极其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口,瞬间冲垮了他用绝望和愤怒筑起的冰冷堤坝。 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那股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了回去。他不能……他不配…… 但那只放在身侧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来,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微弱的温度。 “老陈快餐”的后厨,天刚蒙蒙亮,就已经弥漫起呛人的油烟味和蒸腾的热气。早市的喧嚣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 乔敏妍套着那件宽大油腻的围裙,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她正费力地将一大袋沉重的土豆从墙角拖到水槽边。 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着,她蹲在地上,用冻得通红僵硬、指节处还带着裂口的手,抓起沾满泥土的土豆,在水流下用力搓洗。泥水混合着冰水溅在她脸上、衣服上,冰冷刺骨。 她的动作机械而麻木。 昨晚几乎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母亲虚伪的笑脸和阿冼哥那厚厚一沓钞票,还有黄毛帮厨恶意的嘲弄。 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绝望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有那深埋心底的不甘和倔强,像微弱的火种,支撑着她继续这毫无尊严的劳作。 “小乔!快点洗!等着切丝呢!”老板娘的大嗓门从灶台那边传来。 “知道了。”乔敏妍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水声淹没。 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冻僵的手指在冰冷的土豆和粗糙的泥土摩擦下,裂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洗完土豆,她刚直起酸痛的腰,黄毛帮厨又晃悠过来,将一大筐油腻的碗碟重重放在她旁边的地上,溅起一片脏水。 “喏,昨天的!赶紧洗了!别磨蹭!”他斜睨着乔敏妍红肿僵硬的手,嘴角带着恶意的笑,“哟,这手肿得跟猪蹄似的了?还洗得动吗?要不要哥‘帮帮你’?”说着,竟伸出手想碰乔敏妍的手腕! 乔敏妍像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缩回手,身体绷紧,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射向黄毛:“滚开!” 她的眼神太过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竟让黄毛愣了一下,讪讪地收回手,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悻悻地走开了。 乔敏妍看着那筐散发着馊味的碗碟,又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伸进冰冷刺骨、混着油腻洗洁精的水里。每一下搓洗,都像是用刀子在割自己的心。 只有在短暂的喘息间隙,她才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围裙口袋里摸出那本小小的、被她用塑料皮仔细包好的单词本。 她冻僵的手指艰难地翻开,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那是她对抗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武器。 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着她苍白倔强的侧脸,那眼神里的光芒,比炉火更加灼人。 回春堂内,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紧张。 林郎中看着女儿平静地走进来,放下书包,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饭。 她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林郎中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放下一点,但看到女儿沉默的样子,又忍不住试探着问:“青竹……昨晚……聿炀他……” “烧退了。”林青竹打断父亲的话,声音平淡无波,一边盛粥一边说,“药也喝了。早上我走的时候,他还没醒。”她没有提自己守了一夜,也没有提画室里的狼藉和她默默的清理。 林郎中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女儿心里不好受,但这份超越年龄的坚韧和担当,让他既心疼又欣慰。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着,不再多问。 林青竹安静地吃着早饭。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室里,晨光下叶聿炀沉睡时那微微松开的眉头,以及……他那只无意识蜷缩起来的左手。 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阿冼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 “林叔!青竹!你们看见敏妍了吗?”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 林青竹和林郎中都是一愣。 “敏妍?她不是……”林郎中疑惑道。 “她没回家!昨天就没回!我问过她家邻居了!她妈支支吾吾的!”阿冼急得脸色发白,“她今天没去学校!班主任都打电话给我了!她能去哪儿?!” 林青竹的心猛地一沉。 “阿冼哥,你别急!”林青竹放下碗筷,站起身,神情凝重,“前两天,我看到敏妍从家里跑出来,哭得很厉害……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她好像……知道那钱的事了。” 阿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踉跄一步,扶住门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懊悔和深深的自责:“她……她知道了?!都怪我!都怪我!我……我只是想让她好过点……我……”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林郎中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敏妍!她一个女孩子,身上又没钱,能去哪儿?” “我去找!”阿冼立刻转身就要往外冲。 “等等!”林青竹叫住他,脑中飞快思索,“敏妍自尊心强,她肯定不会回百草堂,也不会去找我们……她需要钱,需要地方住……”她猛地想到什么,“会不会……去找兼职了?那种……包吃包住的?” 阿冼和林郎中都愣住了。 “青竹说得对!”林郎中反应过来,“阿冼,你快去附近的饭馆、小店打听打听!特别是那些招短工、临时工的!” “好!我这就去!”阿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转身就冲出了回春堂,背影充满了急切和担忧。 林青竹看着阿冼消失的背影,又想起乔敏妍那苍白倔强的脸,心中充满了忧虑。她转头看向父亲:“爸,我也……” “你去上学!”林郎中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高三耽误不得!找敏妍的事有阿冼和你爸!快去!”他推了推女儿。 林青竹看了看父亲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最终点了点头。 她拿起书包,快步走出回春堂。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她心中却沉甸甸的,装满了对好友的担忧和对画室里那个沉默身影的复杂思绪。 青石巷的清晨,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焦虑、寻找和无声的守望。而在巷子另一端油腻的后厨里,乔敏妍正用她冻僵流血的手,在冰冷的水槽里,洗刷着一个又一个油腻的碗。 第28章 第 28 章 青石巷的清晨被寻找乔敏妍的焦虑打破了平静。 阿冼的身影穿梭在巷子附近的小店、饭馆之间,逢人就急切地询问,脸上写满了担忧和自责。 林郎中也在熟悉的街坊邻里间打听。 回春堂里,林青竹虽被父亲勒令去上学,心却早已飞远。 她背着书包,脚步匆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街边每一家可能招工的店铺,祈祷着能发现好友的身影。 画室里,晨光驱散了部分阴霾,却驱不散空气中沉淀的药味和颓败气息。 叶聿炀已经坐起身,靠在破旧的沙发背上。高热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病后的虚弱。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那只吊着的石膏手臂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时刻提醒着他残破的现实。 他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墙角那个空了的保温桶上,又移到旁边那张被仔细抚平、放在小茶几上的白色糖纸空糖纸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无声地宣告着昨夜那场无声的、带着清甜气息的“入侵”。 门被轻轻叩响,节奏沉稳。 叶聿炀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是林叔?还是……她? “聿炀?是我,林叔。”门外传来林郎中沉稳的声音。 叶聿炀沉默了几秒,最终用左手撑着沙发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林郎中提着药箱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叶聿炀苍白憔悴的脸和依旧吊着的右臂,眉头紧锁:“感觉怎么样?烧退了就好,但内里的虚火和寒气还没清干净,手伤更不能耽搁。”他径直走进来,将药箱放在清理过的地面上,“坐下,换药,再扎几针。” 这一次,叶聿炀没有抗拒。他沉默地坐回沙发,任由林郎中解开他胸前的布带,小心地托起那只包裹着厚重石膏的手臂。石膏边缘的皮肤因为长时间固定和闷热,有些发红发皱,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色泽。 林郎中仔细检查了石膏固定的情况,又轻轻按压周围肿胀的肌肉,感受着皮下的气血运行。 他动作娴熟地清洗、消毒,然后拿出新的纱布和药膏,重新包扎固定。 整个过程,叶聿炀紧咬着牙关,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始终一声不吭。 包扎完毕,林郎中拿出银针,在叶聿炀左臂的几处穴位上稳稳刺入。银针微微捻动,带来酸胀的感觉。 “忍着点。”林郎中沉声道,“气血瘀滞太久,疏通起来会有些痛。但痛,总比废了强。” 叶聿炀闭上眼,感受着针感带来的酸麻胀痛顺着经络蔓延。 这痛感虽然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唤醒沉睡肢体的力量,与他右臂那死寂的麻木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林郎中一边捻针,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聿炀,我知道你心里苦。天塌下来的感觉,我也经历过。但天塌了,只要人还在,就得顶着!你这只手,医生是说了难,但不是判了死刑!神经断了还能长,骨头碎了还能接!关键是你自己不能先放弃!” 他顿了顿,看着叶聿炀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的睫毛。 “青竹那孩子……守了你一夜。”林郎中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复杂的情绪,“她什么都没说,天没亮就赶去上学了。她担心你的手,也担心你这个人。” 叶聿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林郎中的话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 守了一夜……那个被他用最恶毒的话推开、又被他用戾气呵斥“滚”的女孩,在他高烧昏迷、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守了他一夜?为他擦汗,为他润唇,清扫这污秽的囚笼? 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巨大愧疚、无地自容和某种尖锐刺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看向林郎中,声音嘶哑破碎:“她……不该来……” “该不该,不是你说了算!”林郎中打断他,语气严厉,“聿炀,人活着,不是只为自己!你糟蹋自己,伤的是关心你的人的心!你那只手,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它还承载着青竹的希望,承载着我这个老家伙的心血!你就这么甘心让它烂掉?!” 林郎中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叶聿炀的心上。 他怔怔地看着林郎中花白的头发和眼中深切的痛惜与期望,又仿佛看到了林青竹那双清澈的、带着无声坚持的眼睛。 那只沉重的、死寂的右臂,似乎在这一刻,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重量”。 林郎中拔下银针,收拾好药箱。他站起身,将一个装着褐色药汁的保温杯放在叶聿炀面前的小茶几上,就放在那张空糖纸旁边。 “药,按时喝。手,别乱动。明天我再来。”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提着药箱,步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画室。 门关上。画室里重新陷入寂静。 叶聿炀的目光落在那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上。浓烈的苦涩药味弥漫开来。他又看向旁边那张空糖纸。清甜的幻觉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他沉默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过了许久,许久。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挣扎的沉重,伸向了那个保温杯。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很烫。他握住杯柄,动作笨拙而僵硬地,将杯子凑到干裂的唇边。浓烈的苦味瞬间冲入口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强忍着呕吐的**,闭上眼睛,像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大口大口地、近乎粗暴地将那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 喉结剧烈地滚动着,额角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直到杯底见空,他才猛地放下杯子,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 口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苦味,胃里火烧火燎。 他靠在沙发背上,急促地喘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生理上的不适和心里的巨大冲击交织在一起,让他精疲力竭。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张空糖纸。 几乎是下意识的,那只刚刚灌下苦药的左手,再次伸出。 这一次,目标不是药杯,而是那张被仔细抚平的、空了的糖纸。 他的指尖有些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薄的纸片捏了起来。 糖纸上还残留着极淡极淡的水蜜桃香精的味道,混合着药味的苦涩,形成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气息。 他捏着那张糖纸,看了很久很久。仿佛那上面承载着什么宇宙的奥秘。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将那张空糖纸,对折,再对折,最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里。 口袋的位置,靠近心脏。隔着薄薄的布料,仿佛能感受到那一点微弱的、属于清甜的余温。 傍晚时分,“老陈快餐”的后厨依旧是一片狼藉和喧嚣。 晚餐高峰刚过,油腻的碗碟堆积如山。 乔敏妍的脸色比早晨更加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双手已经红肿得像发面馒头,指尖的裂口被油污和洗洁精反复刺激,渗着血丝和淡黄色的组织液,每一次触碰冷水都像针扎刀割。 她咬着牙,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机械地重复着搓洗的动作。老板娘在一旁清点着零钱,嘴里还在抱怨生意难做。 突然,后厨那扇油腻的小门被猛地推开。 阿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是跑来的,气息微喘,额头上带着汗珠。当他锐利的目光扫视后厨,最终定格在水槽边那个瘦小单薄、双手泡在冰水里、背影写满倔强与狼狈的身影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敏妍!”阿冼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和沙哑。 乔敏妍的身体瞬间僵直!她猛地回头,看到门口逆光中阿冼那张写满震惊、心疼和愤怒的脸!她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闪过一丝巨大的慌乱和难堪,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阿冼哥?!你……你怎么……” 老板娘也吓了一跳。 阿冼没有理会老板娘,他大步冲到水槽边,一把抓住乔敏妍的手腕,将她从冰冷的水里拽了出来。 他看着她那双惨不忍睹、又红又肿、伤痕累累的手,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陈老板!这就是你招的工?”阿冼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雷霆般的怒意,“让一个高三的女学生,用这样的手,洗这么多的碗?她的手还要不要了?她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老板娘。 老板娘被阿冼的气势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给了工钱的!她……她自己愿意干的……” “愿意?”阿冼怒极反笑,“这种活,是‘愿意’干的吗?”他不再看老板娘,低头看着被他拽着、低着头、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吭声的乔敏妍,声音瞬间放柔了,带着无法掩饰的心疼和颤抖,“敏妍……跟我回去。这活我们不干了。” 乔敏妍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不!阿冼哥,我不回去!我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你的可怜!” “敏妍!这不是可怜!这是……”阿冼看着她眼中的倔强和深藏的绝望,心如刀绞。 “这就是可怜!”乔敏妍打断他,泪水终于决堤,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用钱买来的‘家’,用钱买来的‘好日子’,都是假的!都是施舍!我受够了!我要靠自己!哪怕再脏,再累,我也要靠自己活着。我不欠任何人的!”她用力挣脱了阿冼的手,像只受伤的小兽,猛地转身,再次将手伸进了那冰冷刺骨、混着油腻洗洁精的水里!仿佛只有这自虐般的疼痛,才能证明她的存在和尊严。 阿冼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听着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眼中的愤怒被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切的痛楚取代。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无法抚平她内心的创伤。 她需要的是证明,证明自己不是依附,不是商品,而是有尊严、有力量的个体。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他没有再试图拉她走,也没有离开。 他只是后退了两步,靠在油腻的门框上,目光沉沉地、带着无尽的痛惜和无声的支持,守在那个倔强的、在油污和冷水中挣扎的背影后面。 昏黄的灯光下,油腻的后厨里,只剩下哗哗的水声,乔敏妍压抑的啜泣,和阿冼那沉默而沉重的守护。 冰冷的污水冲刷着她手上的伤口,也冲刷着她通往尊严的道路,每一步都带着钻心的痛楚。 回春堂门口。 林青竹放学回来,刚走到巷口,就看到万姚和秦墨阳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 万姚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秦墨阳则一脸焦急和无措地围着她转,抓耳挠腮地想安慰,却又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哎呀,万小姚你别哭了…不就是模拟考没考好嘛!下次再来!我……我请你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行!”秦墨阳急得满头汗。 “滚开!谁稀罕你的吃的!”万姚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都怪你!天天缠着我打球!补习!害我分心!呜呜……这下完蛋了……” 林青竹脚步顿了顿。她听明白了,是万姚的模拟考没考好。 她看着好友哭得伤心的背影,又看了看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秦墨阳,心中了然。 她没打算过去打扰,只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巷子深处叶聿炀画室的方向。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捕捉到,在画室楼下那条昏暗小路的尽头,靠近巷子拐角的地方,不知何时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干净的、熟悉的保温桶。 和她上次送去的那个一模一样。 保温桶旁边,似乎……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用白色纸巾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林青竹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第29章 第 29 章 画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沉闷的寂静。 叶聿炀靠坐在破沙发上,那只包裹着石膏的右臂沉重地坠着,像一道无法摆脱的枷锁。 林郎中严厉的话语和阿冼那充满痛惜的眼神,如同重锤,反复敲打着他封闭的心门。那句“你这只手,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像魔咒般在脑海中盘旋。 他空洞的目光落在墙角蒙尘的画架上,白布下隐约可见画框的轮廓。 那里曾经承载着他的骄傲,他的生命,如今却只剩下讽刺。 他又低头看向自己那只完好的左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经也能在琴键上跳跃,在画布上挥洒,只是……永远及不上右手的灵动和掌控力。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躁动,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翻涌。 是林郎中银针带来的刺痛?是那碗苦涩药汁灼烧胃部的感觉? 还是……那张被他珍而重之放进胸前口袋的空糖纸,隔着薄薄的布料,仿佛在无声地熨帖着那片冰冷?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苦涩的药味似乎也掩盖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清甜幻觉。他不能……他不能就这样烂在这里。 林叔说得对,天塌了,只要人没死,就得顶着!哪怕顶着的是一片残垣断壁! 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要用这只左手。 证明他叶聿炀,还没彻底废掉! 他挣扎着站起身,因为动作牵动伤处而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他毫不在意,踉跄着走到墙角那个蒙尘的画架前。 左手猛地抓住覆盖的白布,用力一扯。 “哗啦!” 灰尘弥漫开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画架露了出来,上面还绷着一块空白的画布。画布上落满了灰尘,一片死寂的苍白。 叶聿炀站在画布前,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那片刺目的白,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只手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他的目光在狼藉的画室里搜寻。 最终,在墙角一堆废弃的颜料罐和揉烂的废纸下,他看到了半截被踩断的炭笔。 他艰难地弯下腰,用左手极其笨拙地、几乎是抠挖般,将那半截炭笔从杂物堆里捡了出来。炭笔很短,沾满了灰尘和油污。 他重新站定在画布前。左手紧握着那截肮脏短小的炭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空白的画布,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偏执。 动啊!画啊!哪怕画出一条歪斜的线!证明你还能动!证明你还有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意志灌注到左臂,驱动着那只并不习惯握笔的手,朝着空白的画布,狠狠地、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挥了下去! “嗤——!” 炭笔尖划过粗糙的画布表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不是流畅的线条,而是一道极其粗粝、歪歪扭扭、深深浅浅、如同蚯蚓爬行般的丑陋痕迹。 笔尖因为用力过猛和手的不稳,甚至在画布上戳出了几个小洞! 叶聿炀看着画布上那道丑陋不堪的痕迹,呼吸骤然急促!巨大的挫败感和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这就是他的水平?这就是他用左手画出来的东西?连一条笔直的线都画不出来?!废物!果然是废物! 他猛地抬起左手,想将那半截炭笔狠狠砸向画布。 想把这该死的画架踹翻!想把眼前这刺眼的失败连同他自己一起毁灭。 但就在手臂抬起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掠过画布那道丑陋痕迹旁边的一角——那里,靠近画框边缘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他颤抖的左手,极其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锯齿状的轮廓。 那轮廓……依稀像是一片……薄荷叶? 虽然线条笨拙僵硬,扭曲变形,毫无美感可言,甚至连叶片的形状都模糊不清,但那锯齿状的边缘和中间隐约想勾勒的叶脉走向……分明是他在林青竹笔记本上,看了无数遍、笨拙临摹过无数遍的那片薄荷叶。 叶聿炀高举的手臂,硬生生僵在了半空!那截肮脏的炭笔,在他指尖微微颤抖。 他怔怔地看着画布上那片丑陋的“薄荷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沾满炭灰、微微颤抖的左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是自嘲?是绝望?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释然? 原来……即使是用这只笨拙的左手,即使画得如此不堪入目……他潜意识里,最想画的……还是那片叶子? 他缓缓放下手臂,没有再砸东西。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画布上那道丑陋的划痕和旁边那片更加丑陋的“薄荷叶”,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左手。这一次,不再带着毁灭的戾气,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笨拙,将炭笔的尖端,轻轻地、颤抖地,再次落在那片“薄荷叶”的轮廓上,试图去修正,去描绘……哪怕依旧歪斜,依旧难看。 画室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粗糙画布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挣扎的、新生的力量。 青石巷的傍晚,夕阳将石板路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林青竹背着书包,一步步走向回春堂。她的脚步在画室楼下那条昏暗小路前,习惯性地停顿。 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巷子拐角处,那个静静放在地上的东西。 是那个保温桶。她早上送去的那个。此刻,它被擦拭得很干净,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盖子盖得严严实实。 而在保温桶旁边,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白色纸巾包着的方块。 而是一颗糖。 一颗粉色的、水蜜桃味的水果硬糖。和她之前放下的那两颗,一模一样。 它就那么安静地、**裸地躺在青石板粗糙的表面上,没有包装纸,没有遮挡,在夕阳下反射着晶莹剔透的、诱人的光泽。 像一颗小小的、带着甜味的星辰,坠落在这条冰冷的小路尽头。 林青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她沉静的脸颊。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着那颗小小的糖果,也映着旁边那个干净的保温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画室里那细微的、沙沙的炭笔摩擦声似乎穿透了墙壁,隐隐约约地传来。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她看着那颗糖。 他……留下了药,留下了桶,却……还回了一颗糖?这是什么意思?是划清界限?还是……一种笨拙的、无声的回应?像他画布上那片歪斜的薄荷叶?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在保温桶和那颗糖前停下。 她弯下腰,伸出白皙的手指,没有先去拿保温桶,而是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捻起了那颗粉色的糖果。 糖果入手冰凉,带着青石板的温度。但透过糖纸,仿佛能感受到里面凝固的甜意。 她将糖果轻轻握在手心,感受着那点微凉的硬度和熟悉的形状。 然后,她才提起那个干净的保温桶。桶身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余韵,是他掌心留下的温度?还是夕阳的馈赠? 她直起身,没有回头去看画室那扇紧闭的窗。只是握着那颗糖,提着温热的保温桶,转身,朝着回春堂温暖的灯火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颗被她握在手心的粉色糖果,在晚霞的光晕中,折射出温暖而剔透的光芒。 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拾起的、无声的约定。 巷子另一头,“老陈快餐”油腻的后门,乔敏妍终于洗完了堆积如山的碗碟。 她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泡在残留的冰水里,已经疼得麻木。 昏黄的油灯下,她颤抖着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单词本,冻僵的手指几乎翻不开书页。 阿冼依旧沉默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倔强的背影,眼神沉痛而坚定。 青石巷的暮色,温柔地笼罩着各自的战场。 第30章 第 30 章 那颗被夕阳镀上暖光的粉色糖果,像一枚小小的钥匙,在林青竹沉静的心湖里,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将它小心地收在文具盒夹层里,和那片风干的薄荷叶放在一起。 保温桶带回了回春堂,里面是空的,带着被仔细清洗过的痕迹。 林郎中看着干干净净的桶,又看看女儿脸上那不易察觉的、仿佛松了口气的微表情,心头那块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他知道,那堵冰冷的墙,裂开了。 第二天清晨,林郎中提着药箱,再次踏上通往画室的小路。 他的步伐比往日更沉稳有力,带着医者的笃定。来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聿炀?” 出乎意料地,门内没有传来抗拒的沉默或烦躁的低吼。片刻后,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叶聿炀站在门后。他依旧憔悴,脸色苍白,胡茬凌乱,但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死寂或拒人千里的戾气,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那只包裹着厚重石膏的右臂,依旧沉沉地吊在胸前。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侧身让开了门口的路。 林郎中看着他主动开门、让路这一系列动作,心头猛地一热。 他强压下翻涌的激动,沉稳地点点头,提着药箱走了进去。 画室里的空气似乎比昨日清新了一些,虽然依旧弥漫着药味和淡淡的松节油气息,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颓败感减弱了。 林郎中注意到,墙角那个蒙尘的画架被重新立好,白布掀开了,画布上赫然留着一道粗犷扭曲的炭笔划痕,以及……旁边一个极其笨拙、歪歪扭扭、勉强能辨认出是薄荷叶轮廓的印记。 林郎中心中一动,却没有多问。他像往常一样,让叶聿炀坐下,解开布带,仔细检查石膏固定情况和周围的气血运行。 这一次,叶聿炀异常配合。他没有闭眼,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被托起的石膏手臂上,眼神复杂难辨,却没有了之前的抗拒和自毁般的漠然。 林郎中拿出银针,在叶聿炀左臂和肩颈处的几处穴位稳稳刺入。 捻转提插间,强烈的酸麻胀痛感顺着经络蔓延开来。 叶聿炀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但身体却稳稳地坐着,没有像之前那样因不耐而紧绷或躲闪。 “忍着点。”林郎中的声音带着鼓励,“痛,说明气血在动,在往你那只手走。” 叶聿炀没有回应,只是放在身侧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泛白,仿佛在对抗那汹涌的针感和心底翻腾的情绪。 扎完针,林郎中点燃艾条,悬在叶聿炀右臂石膏上方特定的穴位处,温热的艾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有的药香。 做完这一切,他将带来的新药膏仔细涂抹在石膏边缘的皮肤上,缓解闷热和不适。 整个过程,叶聿炀都异常安静地配合着。他的沉默不再是冰冷的抗拒,而像是一种沉重的默许,一种用尽全力后的疲惫妥协。 林郎中收拾好药箱,将一个装满新熬药汁的保温杯放在小茶几上,就在那张空糖纸旁边。 “药,趁热喝。明天我再过来。”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叶聿炀低垂的侧脸上,“聿炀,路还长,一步步走。能迈出这一步……很好。”他的语气带着难得的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叶聿炀依旧沉默,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林郎中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墙角画布上那道扭曲的划痕和那片丑陋的薄荷叶,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门关上。画室里只剩下艾条燃烧的微弱滋滋声和弥漫的药香。 叶聿炀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感受着针灸和艾灸带来的、如同蚂蚁啃噬般的酸麻感在体内缓缓流动,刺激着那些沉寂已久的神经末梢。 右臂深处,似乎……真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错觉般的……麻痒?像细小的电流在黑暗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地看向自己的右臂!那只包裹在石膏里、被宣判“死刑”的手臂!刚才……那是什么?是幻觉吗?还是……?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部心神去感受。但除了石膏沉重的束缚感和艾灸带来的温热,那丝微弱的麻痒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果然……是错觉吗?是太渴望而产生的幻象?他颓然地闭上眼,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自嘲。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小茶几。保温杯旁边,那张空糖纸静静地躺着。而旁边……多了一个东西。 不是糖果。 是一本崭新的、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和他之前翻看临摹的那本一模一样。 是物理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没有任何留言。只是静静地放在那里。 叶聿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怔怔地看着那本崭新的笔记本。是……她留下的?什么时候?她进来过?还是……只是放在门口?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伸了过去。指尖触碰到光滑冰凉的封面。他拿起笔记本,很轻,却又感觉沉甸甸的。 他犹豫了一下,用左手有些笨拙地翻开第一页。 空白的纸页,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纸浆的味道。没有字迹,没有公式,也没有……那片熟悉的薄荷叶。 他继续往后翻。依旧是空白。一直翻到中间,动作才顿住。 在笔记本中间的某一页,页脚的空白处,用铅笔清晰地画着一片薄荷叶。 线条流畅,叶脉清晰,锯齿状的边缘生动自然,比他画布上那个歪斜的印记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那片薄荷叶安静地舒展着,散发着一种沉静的、带着生命力的清新气息。 而在那片薄荷叶的旁边,留下了一行清秀工整的小字: 左手执笔,亦可绘心。 七个字,像七颗温润的雨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上。 叶聿炀捏着笔记本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温度,灼烧着他的眼睛。 左手执笔,亦可绘心…… 绘心……绘什么心?他那颗早已荒芜绝望的心吗?还是……她所看到的那片……薄荷叶? 一股汹涌的、无法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痛苦?是委屈?是长久压抑后的宣泄?还是……一种被理解、被点亮的、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酸楚和……希望? 他哭了。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也像迷途的旅人,终于看到远方微弱的灯火。 那只紧紧攥着笔记本的左手,手背上青筋凸起,仿佛要将那本承载着无声鼓励的本子揉进骨血里。 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但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眸里,却像是被泪水冲刷过,洗去了厚重的尘埃,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带着水光的……清明和微弱的生机。 他再次看向笔记本上那片薄荷叶和那行字。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左手拿起那半截肮脏的炭笔。 这一次,他没有走向画布。他翻开了笔记本崭新的一页。 左手握着炭笔,动作依旧笨拙僵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他尝试着,模仿着页脚那片薄荷叶的轮廓,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在空白的纸页上,画下了一片新的、歪歪扭扭的、锯齿状的叶子。 虽然依旧丑陋,依旧扭曲,但落笔时,不再带着毁灭的戾气,而是带着一种挣扎的、新生的笨拙。 画室里,艾条早已燃尽,只剩下灰烬的余温。药香弥漫。 只有炭笔划过纸页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执着地响着。 窗外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艰难地洒落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第31章 第 31 章 时间如同被加速的溪流,裹挟着青石巷的冬雪与新绿,奔涌向前。 回春堂后院的老槐树抽出了嫩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和草木的生机,却也夹杂着高三特有的、越来越浓烈的硝烟味。 黑板右上角的鲜红数字——距离高考仅剩八十三——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叶聿炀的画室彻底空了。 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他背着简单的行囊,左手提着一个装着几件衣物和那本深蓝色物理笔记本的旧包,沉默地跟在林郎中身后,重新踏进了回春堂的门槛。 没有多余的言语,林郎中只是指了指后面那间一直为他保留的、干净整洁的客房。叶聿炀低低地“嗯”了一声,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这一次,门没有锁死。 他依旧沉默,像一座移动的冰山。 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或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沐浴着逐渐温暖的阳光。 那只厚重的石膏手臂依旧吊着,但林郎中每天的针灸、艾灸和药浴,他不再抗拒,异常配合。林青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沉郁的绝望淡去,沉淀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 正在努力适应新土壤的安静。 他偶尔会坐在后院,用左手翻看那本物理笔记本,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片薄荷叶和“左手执笔,亦可绘心”的字迹上,眼神复杂难辨。 有时,他会用左手拿起铅笔,在废纸上极其缓慢、笨拙地画着单调的直线、圆圈,不再追求什么,更像是一种对失控身体的重新认知和驯服。 林青竹远远看到,从不打扰,只是将新买的素描纸和几支质量好些的铅笔,悄悄放在他房间门口。 回春堂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轨道,多了一份无声的默契。 明德中学高三教学楼,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 走廊里贴满了各科知识点总结和励志标语,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味和淡淡的汗味。 课间十分钟也变得异常珍贵,学生们步履匆匆,抓紧每一秒背单词、看错题。 林青竹所在的九班,气氛更是凝重。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利用课间时间快速浏览错题本,指尖习惯性地拂过文具盒夹层里的薄荷叶书签,汲取一丝沉静。 旁边的乔敏妍则埋头在一份化学模拟卷里,眉头紧锁,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用力。万姚烦躁地抓着她标志性的利落短发,对着面前的英语完形填空唉声叹气。 “啊啊啊!这什么破题!四个选项看着都对!”万姚忍不住哀嚎一声,引来周围几个同学无奈又同情的目光。 “万姚,又卡在英语了?”一个略带戏谑的女声响起。 苏蔓抱着几本书,姿态优雅地走过来,停在万姚桌边。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校服,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漂亮的脸蛋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眼底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她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三十,家境优渥,对林青竹那种不声不响却总压她一头的沉静隐隐不服,也对万姚这种大大咧咧、成绩起伏却人缘极好的类型有些看不上。 “要你管!”万姚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好心关心你嘛。”苏蔓笑了笑,目光扫过万姚卷子上大片的空白和红叉,“听说你上次月考英语又拖后腿了?再这样下去,可有点悬哦。秦墨阳他们班今天下午好像有场练习赛吧?听说他最近训练很拼,都没时间来找你了?”她特意加重了“找你”两个字,带着点暧昧的暗示。 万姚的脸瞬间涨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苏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样关秦墨阳什么事!他训练关你什么事!” “急什么呀?”苏蔓笑意更深,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目光却转向了安静看错题的林青竹,“还是青竹让人省心,成绩稳如泰山。听说你家那位‘特别的客人’最近搬回去住了?林叔叔真是心善。不过青竹,你又要照顾人,又要冲刺高考,压力一定很大吧?可别累垮了,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她的话看似关心,实则句句带刺,将“特别的客人”和“照顾人”与林青竹的学业压力联系起来,意图制造话题和微妙的贬低。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一些同学的目光偷偷瞟向林青竹。叶聿炀的存在在青石巷不是秘密,但被苏蔓这样当众点出来,还带着探究和隐隐的优越感,让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林青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平静地迎向苏蔓带着挑衅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她嘴角甚至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安静:“谢谢关心。学习是我自己的责任,我知道轻重。至于我家的事,就不劳你来费心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蔓怀里抱着的一本最新出版的物理竞赛题集上,语气依旧平淡,“苏同学这么热心,不如多花点时间研究这本《高妙》?我记得上周的物理小测,最后那道综合题,你好像用了竞赛超纲解法,结果步骤分扣了不少?高考还是稳扎稳打比较好。” 林青竹的话精准无比!不仅化解了她的“关心”,还轻描淡写地点出了苏蔓最近一次物理小测的失误,暗示她好高骛远、基础不稳! “你……”苏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当众揭了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想反驳,却一时语塞,那份物理题集仿佛变得烫手起来。 最终,她只能狠狠瞪了林青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抱着书快步走开了,背影带着掩饰不住的狼狈。 “噗嗤……”万姚没忍住,笑出了声,对林青竹做了个“厉害”的口型。乔敏妍也抬起头,看着苏蔓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林青竹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指尖再次拂过文具盒里的薄荷叶书签,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她的沉静和从容,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阴暗的小心思隔绝在外。 放学铃声如同解放的号角。林青竹和乔敏妍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教室门,就看到十班门口,秦墨阳正伸长脖子张望。他一眼看到万姚,立刻咧着嘴笑着挥手:“万小姚!这儿!” 万姚看到他,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容,嘴上却不饶人:“喊什么喊!看见你了!催命啊!”脚步却加快了几分。 秦墨阳跑过来,很自然地接过万姚沉重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对着林青竹和乔敏妍咧嘴一笑:“青竹,敏妍,一起走啊?万姚说今天要请我们吃校门口新开的那家关东煮!” “我什么时候说要请了?!”万姚立刻炸毛。 “哎呀,我请我请!”秦墨阳笑嘻嘻地,“就当……犒劳你昨天给我讲的那道数学题!虽然我还没完全懂……” “秦墨阳!你故意的吧!”万姚气得追打他。 看着两人吵吵闹闹走在前面的身影,林青竹和乔敏妍相视一笑。乔敏妍脸上也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虽然眉宇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比之前开朗了许多。 四人走出校门,融入喧闹的人流。秦墨阳果然大方地请客,热气腾腾的关东煮驱散了些许疲惫。万姚一边吃着丸子,一边还在抱怨刚才的英语题和秦墨阳的“愚笨”。秦墨阳也不恼,笑嘻嘻地听着,偶尔插科打诨。 “对了,青竹,”万姚忽然想起什么,凑到林青竹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关切,“叶大哥……他的手,好点了吗?林叔是不是天天给他扎针?” 林青竹点点头:“嗯,在恢复。虽然很慢。”她没有多说细节,但语气里的笃定让万姚放心了些。 “那就好。”万姚松了口气,“我看他搬回来住,气色好像比之前强多了。”她顿了顿,又愤愤地说,“那个苏蔓,真是越来越讨厌了!整天阴阳怪气的!青竹你今天怼得太漂亮了!” 林青竹淡淡一笑:“跳梁小丑而已,不用理会。” 夕阳的余晖洒在四个年轻人的身上,拉长了他们的身影。 高考的压力如影随形,青春的烦恼也从未停歇,但此刻,朋友间的笑闹和关心,像一束温暖的光,照亮了通往未来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 而在回春堂的后院里,叶聿炀正用左手,极其缓慢而专注地,尝试着用筷子夹起碗里的一颗花生米。失败,再尝试,再失败……动作笨拙,眼神却异常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