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着青石巷。
“老陈快餐”后厨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昏黄凄冷。
乔敏妍坐在角落那张油腻的小板凳上,面前摊开着一本边角卷曲、沾着点点油污的物理练习册。
水槽里还堆着少量待洗的碗碟,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残渣和洗洁精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油污里,红肿得像个萝卜,关节僵硬,握笔都显得异常吃力。指尖上白天被碎瓷片划破的伤口,被劣质洗洁精和冷水反复刺激,已经有些发白肿胀,隐隐作痛。
她用冻僵的左手用力搓了搓同样冰冷的右手,哈了几口带着白雾的热气,试图让麻木的手指恢复一点知觉。
然后,她咬着下唇,用尽力气,将颤抖的笔尖落在纸上。
一道复杂的力学分析题,需要清晰的图示和严密的逻辑推导。她画出的受力图歪歪扭扭,线条僵硬,公式的推导也因手指的不听使唤而显得凌乱不堪。
“啧,还装模作样呢?”那个染着黄毛的帮厨叼着牙签,晃悠过来,斜睨着她笔下的“鬼画符”,嗤笑道,“就你这手,冻得跟鸡爪子似的,还想考大学?别做梦了!早点找个男人嫁了,伺候好男人比啥都强!像你这样,也就配在后厨洗洗碗!”污言秽语带着恶意的嘲弄。
乔敏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桌面上。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但更强烈的,是那股从心底深处燃烧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倔强。
她凭什么不配?她偏要爬出去!用这支笔,爬出这令人窒息的油污和轻视!
她无视黄毛的嘲讽,更加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着、算着。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带着不屈的声响。
昏黄的灯光落在她低垂的、沾着一点油渍的侧脸上,映出她紧抿的唇线和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回春堂内,灯火温暖,药香氤氲,却驱不散林郎中眉宇间浓重的担忧。
他坐在桌边,面前摊着医书,目光却频频飘向门口,又移向巷子深处那栋老房子的方向。已经过去两天了,那个保温桶……还有那两颗糖……聿炀他……拿进去了吗?他喝药了吗?青竹……唉,这孩子心里也苦。
林青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面前摊着厚厚的英语词汇书。
她强迫自己盯着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但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冰冷昏暗的画室。
她放下书,目光落在文具盒夹层里那片薄荷叶书签上。
指尖轻轻拂过叶片清晰的脉络,微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她想起自己放在保温桶旁边的糖……他会……丢掉吗?还是……像上次一样,偷偷藏起来?
就在这时,巷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沙哑。声音的方向……正是叶聿炀的画室。
林青竹的心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站起身。
“爸……”她看向父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好像听到……”
林郎中显然也听到了,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走!去看看!”他顾不得许多,拿起药箱就往外走。林青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跟上。
父女俩快步来到画室楼下。咳嗽声更加清晰了,一声接一声,沉闷而痛苦,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揪心。
“聿炀!聿炀!开门!我是林叔!”林郎中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焦急,“你是不是生病了?快开门让我看看!”
门内只有剧烈的咳嗽声回应,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喘息。
林青竹看着紧闭的门,听着里面那令人心颤的咳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想起了自己上次发烧晕倒在他门口的情景……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对着门内,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喊道:“叶聿炀!开门!你答应过我爸会好好治手的!你这样咳下去,手伤会更重!你想让它彻底废掉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命令的口吻。
门内的咳嗽声骤然停了一瞬!仿佛被她的话刺中了要害。
短暂的死寂后,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似乎是挣扎着起身的窸窣声,还有一声闷哼,像是牵动了伤处。接着,是门锁被笨拙拨动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叶聿炀就站在门后阴影里。
他脸色潮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呼吸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
那只吊在胸前的石膏手臂显得更加沉重碍事。他显然在发高烧,身体因为虚弱而微微摇晃。
他的目光越过焦急的林郎中,直接落在了林青竹脸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被强行打扰的恼怒,有被看穿虚弱的狼狈,更有一种深藏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声带着命令的“叶聿炀”所触动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他不得不弯下腰,左手死死按住胸口。
林郎中立刻侧身挤进门内,林青竹也紧随其后。
画室里的景象比上次更加颓败狼藉。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药味和一种病人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地上散落着更多的空酒瓶和揉烂的废纸。
那个保温桶被放在角落里一张蒙尘的小茶几上,盖子打开着,里面的药汤已经空了。旁边,放着那张熟悉的、包过糖果的白色纸巾,里面空空如也。
林青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空了的保温桶和空糖纸,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喝了药?也……吃了糖?
林郎中已经顾不上看环境,立刻扶着叶聿炀在唯一还算干净的破沙发上坐下,拿出听诊器:“别说话!先让我看看!”他动作麻利地检查着叶聿炀的体温、脉搏、肺部听诊,眉头越皱越紧。
“风寒入体,高烧,肺部有啰音,引发急性支气管炎了!手伤未愈,抵抗力太差,又喝酒!”林郎中语气严厉,带着医者的责备,“聿炀!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作践死自己才甘心吗?!”
叶聿炀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额头上全是虚汗。
他无力反驳,也不想反驳。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绝望交织在一起,让他只想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林青竹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地上的空酒瓶和垃圾。
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响。她将那些碍眼的瓶子扫走,又把散落的废纸团捡起来。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空了的保温桶和糖纸,心中那点微弱的涟漪,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林郎中检查完,迅速从药箱里拿出银针、艾条和几包配好的草药:“青竹,去灶间烧点热水!快!”
“嗯!”林青竹立刻放下扫帚,轻车熟路地走向画室角落那个简陋的小灶间。
这里显然很久没用过了,锅碗瓢盆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她卷起袖子,麻利地清洗烧水壶,接水,点燃那个老旧的煤球炉。动作熟练而安静,仿佛这里是她熟悉的地方。
炉火跳跃起来,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她听着外间父亲施针时叶聿炀压抑的闷哼,还有艾条燃烧时特有的滋滋声和药味,心绪复杂难辨。
她看着跳跃的火焰,又想起门口那个空了的保温桶和糖纸。
水很快烧开了。
她倒了热水,用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干,走到外间,递给父亲擦拭叶聿炀额头的汗水。
叶聿炀闭着眼,感受着额头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毛巾上淡淡的、属于她的皂角清香。
身体的高热和不适让他意识有些模糊,但那温热的触感和熟悉的清香,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沉重的病痛和绝望。
他没有睁开眼,只是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丝。
林郎中施针、艾灸完毕,又熬上汤药。画室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味和药香,暂时驱散了酒精的颓败气息。
林青竹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帮忙,递东西,收拾,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守着炉火。
叶聿炀在高热和药力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虽然依旧带着痰音,但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林郎中看着女儿疲惫却依旧沉静的侧脸,又看了看沙发上沉睡的、脸色依旧潮红但眉头不再紧锁的叶聿炀,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林青竹的肩膀,声音低沉而疲惫:“青竹,今晚……爸守在这儿。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
林青竹抬起头,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沙发上那个沉睡的身影。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爸,您腿脚不好,回去歇着吧。我年轻,熬得住。我……在这里守着炉火和药,等药熬好了喂他喝。”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叶聿炀那只被吊着的、沉重的石膏手臂上,补充道,“而且……万一他晚上咳起来,或者需要什么,我也能搭把手。”
林郎中看着女儿清澈眼眸中的坚持,最终没有再劝。
他知道,有些结,需要当事人自己去解,有些守望,只能无声地进行。他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又留下几包药,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画室。
门轻轻关上。画室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药罐里咕嘟咕嘟的轻响,以及叶聿炀沉睡中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林青竹坐在小凳上,守着那跳跃的炉火。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安静的轮廓。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做别的,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偶尔会落在沙发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上。
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带着病容和疲惫的脸,看着那只无力垂落的石膏手臂,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无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弱的怜惜。
炉火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也温暖了这间冰冷颓败的画室小小的一角。
时间在药香和寂静中缓缓流淌。窗外的青石巷,夜色深沉。
而在巷子另一头油腻的小饭馆后厨,乔敏妍也终于完成了堆积的碗碟,在老板娘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就着昏黄的油灯,再次翻开那本沾着油污的练习册,用冻僵的手指,在纸上艰难地刻下通往未来的、倔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