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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作者:温软幺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山间的晨露仿佛还沾在衣角,七叶莲细密的根须和薄荷清凉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指尖。


    叶聿炀提着自己那个装了小半篓“战利品”的竹背篓,跟在林青竹身后,沿着湿润的山径走下。


    阳光穿透薄雾,将青石巷染成温暖的金色。巷子里的人声渐起,充满了清晨的活力。


    回到回春堂门口,林青竹放下她沉甸甸的大竹篓。


    林郎中正在门口分拣昨天晾晒的药材,看到两人回来,目光在叶聿炀提着的、明显装了不少东西的小背篓上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回来了?收获不错。”林郎中的声音依旧平和。


    “嗯。”林青竹应了一声,摘下草帽挂在门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汗湿的鬓角。她走到叶聿炀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给我吧。”


    叶聿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说要处理他采回来的草药。


    他连忙把背篓递过去,动作有些笨拙。林青竹接过背篓,动作麻利地开始将里面的鱼腥草、七叶莲和薄荷分门别类地放进不同的竹簸箕里。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叶聿炀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采回来的草药被她熟练地处理,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那不再仅仅是“帮忙”,而是他真正参与其中、并被认可接纳的证明。阳光照在那些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药上,也照在林青竹专注的侧脸上,琥珀色的发丝在光线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聿炀啊,来得正好!”王阿婆洪亮的嗓门从巷子那头传来。


    她挎着个菜篮子,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热腾腾的红光,“来来来,帮阿婆看看,这石榴树到底咋画才好看?是画整棵大的,还是画一枝挂果的?”她指着自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青涩的果子在阳光下闪烁。


    叶聿炀的脸微微一热。他那幅歪斜的石榴树速写还在画室里躺着,实在拿不出手。他下意识地想推拒:“阿婆,我画得不好……”


    “哎呀,怕啥!画成啥样阿婆都喜欢!”王阿婆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石榴树那边走,“林大夫都说了你是大画家!随便勾两笔就成!就画一枝,挂果多的那枝!”


    叶聿炀被王阿婆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求助般地看向回春堂门口。


    林青竹正将最后一把薄荷叶铺开在簸箕里,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


    清澈的眼眸里没有解围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很浅的、近乎促狭的笑意,仿佛在说:你自己答应的。


    叶聿炀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被王阿婆拉到石榴树下。他拿出随身带着的速写本和炭笔,在树荫下的小石墩上坐下。


    王阿婆乐呵呵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叶聿炀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王阿婆指定的那根挂满青果的枝条。


    虬劲的枝干,层叠的绿叶,阳光下饱满的青果……这比他之前凭记忆画的要生动复杂得多。


    他左手握着炭笔,悬在纸面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巨大的压力感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再次袭来。


    “随便画,随便画!就像你画那些草草那样!”王阿婆在旁边絮叨着,完全没注意到叶聿炀的窘迫。


    草草……叶聿炀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左手画的那株丑陋的蕨类植物,想起林青竹说的“力气”,想起采七叶莲时的专注……


    他不再去想“画得像不像王阿婆期待的大画家”,而是努力沉下心来,去观察眼前这枝石榴的“生命力”——枝干如何承托重量,叶片如何舒展脉络,青果如何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笔尖终于落下。


    线条依旧笨拙、颤抖。他无法画出精致的细节,只能笨拙地捕捉大致的形态和感觉。


    他加重了主枝干的线条,试图表现它的遒劲;在叶片交叠处用短促的笔触强调层次;青果只画了歪歪扭扭的圆圈,但尽量表现出它们沉甸甸的团簇感。


    他画得很慢,很投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因为长时间用力,指节泛白。王阿婆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没有催促,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新奇。


    当叶聿炀终于放下炭笔,看着纸上那幅依旧比例失调、线条生硬,却明显比之前那幅多了些“生气”的石榴枝速写时,心中竟有了一丝释然。他不再是追求完美的囚徒,他只是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记录下眼中的世界。


    “画好啦?”王阿婆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哎哟!真像!这枝儿!这果儿!画得真好!”她粗糙的手指指着画上歪斜的线条,满脸的真诚喜悦,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


    叶聿炀的脸更热了,他知道王阿婆是在安慰他。“画得不好,阿婆。”他低声说。


    “好!怎么不好!阿婆喜欢!”王阿婆宝贝似的拿过速写本,翻来覆去地看,笑得合不拢嘴,“等石榴熟了,第一个给你吃!”她小心地把那一页撕下来,叠好揣进怀里,乐呵呵地回屋去了。


    叶聿炀拿着缺了一页的速写本,站在原地,心情复杂有窘迫,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如此朴素真挚地接纳和认可的暖意。


    他看向回春堂门口,林青竹正拿着一块干净的湿布擦拭着药柜的台面,阳光照在她纤细的身影上。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唇角又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个浅淡的笑容,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日子在青石巷的烟火气、艾灸的药香和左手笨拙的线条中,悄然滑过。叶聿炀的生活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缓慢而踏实的节奏:清晨有时跟随林青竹进山采药。


    上午接受林郎中的艾灸推拿治疗;下午或清理画室,或对着巷子里的景物进行左手写生;傍晚在“老张面馆”解决晚餐,偶尔会收到王阿婆硬塞的瓜果点心。


    他的画室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废墟。


    近一半的空间被清理出来,窗户常开,空气流通。


    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摊开在窗前的矮几上,里面歪歪扭扭地记录着青石巷的片段:王阿婆的石榴树、张老板的面馆招牌、浇菜的陈伯佝偻的背影、回春堂门口晾晒的草药簸箕……甚至还有一幅极其模糊的、只勾勒了草帽和背篓轮廓的采药人背影。


    右手的恢复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但并非毫无希望。


    无名指指尖那微弱的颤动没有再出现,但手腕和手肘关节的活动范围似乎真的在艾灸和推拿的持续作用下,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扩大,僵硬酸痛感也减轻了少许。


    更重要的是,那种深沉的、如同附骨之疽的绝望感,被青石巷的阳光和烟火气驱散了大半。


    然而,一个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种缓慢向好的平衡。


    这天下午,叶聿炀清理完画室的一角,坐在窗边翻看自己的速写本。窗外传来几个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的中学生跑过巷子的声音。


    其中一个男孩的声音格外响亮:“快开学了!作业一个字没动!死定了啊!”


    开学?


    叶聿炀翻动速写本的手指顿住了。他猛地想起,林青竹……才17岁。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沉浸其中的、近乎停滞的时光感。他这才惊觉,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几乎忘记了她的年龄和身份。


    在他眼中,她是采药人,是画者,是回春堂的帮手,是带来药香和鸡汤的温暖存在……唯独忽略了,她还是一个即将升入高三、面临升学压力的学生。


    一股莫名的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悄然攫住了他。


    开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会再有大把的时间清晨进山采药,意味着她不会再在回春堂一画就是一下午。


    意味着……她将离开青石巷,回到属于她的校园生活。而他,这个困在画室废墟里的“街坊”,将再次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坐不住了。抓起速写本和炭笔,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走出了画室。他需要确认,需要……看到点什么。


    下午的回春堂,比平时安静一些。


    林郎中正在给一位老人针灸。林青竹没有在药柜前画画,也没有在门口整理药材。她坐在诊室角落那张小方桌旁,面前摊开的不是画册,而是几本厚厚的、印着“高考复习”、“数学精讲”字样的习题集和课本。


    她低着头,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铅笔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


    眉头微微蹙着,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地演算着什么,神情是叶聿炀从未见过的、带着学业压力的专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窗外的阳光照在她略显紧绷的侧脸上,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沉静而略带紧张的光晕。


    叶聿炀站在门口,脚步像被钉住。眼前的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熟悉的是那份专注,陌生的是那专注的对象——不再是生机勃勃的草药,而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习题。一种强烈的现实感扑面而来,提醒着他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名为“生活轨迹”的鸿沟。


    “青竹姐,这道题是不是该用这个公式?”王阿婆的孙子杜文博拿着一本习题走进来。


    她眼中的焦灼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眉宇间那点疲惫挥之不去。她接习题册,看了一眼,声音温和:“这题要用余弦定理,看这里……”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清晰而耐心地讲解起来。


    叶聿炀默默地走到墙边的藤椅坐下,离小方桌不远不近。


    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听着她清晰平和的讲解声,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在草稿纸上画出简洁的图形。


    那支曾经描绘植物脉络的笔,此刻在几何图形和代数符号间游走,同样流畅,却带着不同的重量。


    杜文博恍然大悟,千恩万谢地拿着习题册走了。诊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林郎中那边轻微的针灸声响和林青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青竹重新埋首于自己的习题中,眉头又微微蹙起。她似乎卡在了一道难题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涂画着,却找不到突破口。


    叶聿炀的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头上。


    那专注中带着困扰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对着石榴树速写时的笨拙挣扎。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帮她。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迟疑地走到小方桌旁。他的影子落在林青竹的习题册上。


    林青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被打断的询问。


    叶聿炀指了指她草稿纸上反复涂画的那道题,声音有些干涩:“是……函数和几何结合?求最值?” 他曾经是顶尖学府的学生,数学和逻辑思维能力极强,即使荒废已久,底子还在。


    林青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将习题册往他这边推了推,声音很轻:“嗯。总是算不对。”


    叶聿炀拿起习题册。那是一道综合性很强的高三数学压轴题,涉及函数、几何和代数的综合运用。他迅速浏览了一遍题目,思路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解题的关键在于构建合适的坐标系和辅助线。


    他拿起林青竹放在一旁的铅笔,在她密密麻麻的草稿纸空白处,画下了一个清晰的直角坐标系,然后利落地添上了一条关键的辅助线。他的动作虽然因为左手而略显滞涩,但落笔精准,思路清晰。


    “这里,设这个点为原点……这条辅助线可以将动态问题转化为静态……然后利用这个函数的单调性……” 他一边画,一边用尽量简洁清晰的语言解释着思路。久违的逻辑链条在他脑中顺畅地运转,仿佛锈蚀的齿轮重新被注入了润滑油。


    林青竹凑近了看,清澈的眼眸紧紧盯着他画下的图形和写下的步骤,那点困扰和焦灼渐渐被恍然大悟的明亮所取代。


    她飞快地拿起自己的笔,顺着他的思路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笔尖流畅,不再犹豫。


    “原来是这样……辅助线是关键……”她低声自语着,神情专注而认真。


    叶聿炀站在一旁,看着她飞快地书写,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流畅声响,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林青竹很快算出了答案,又验算了一遍,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抬起头,看向叶聿炀。这一次,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了促狭或平静,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的感激和明亮。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叶聿炀耳中。那简单的两个字,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和重量。


    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没什么。”


    林青竹没有再多说。她合上习题册,起身走到药柜前。


    她没有继续做题,而是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干净的、巴掌大小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是素雅的浅绿色,没有任何花纹。


    她拿着笔记本和笔走回小方桌,重新坐下。翻开笔记本,扉页上用工整清秀的小字写着几个科目名称。


    她翻到“数学”那一栏,开始在上面飞快地书写起来。叶聿炀瞥见,她正在记录刚才那道难题的解题思路和关键点,字迹清晰,条理分明。


    写着写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下笔。她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了的、泡着几片薄荷叶的水,轻轻晃了晃。碧绿的薄荷叶在水中舒展沉浮。她看着水杯,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光。


    她拿起笔,在刚才记录的数学笔记旁边,极其自然地、画下了一片小小的、简笔勾勒的薄荷叶。


    线条依旧稚嫩,但抓住了薄荷叶特有的锯齿边缘和清凉的神韵。那片小小的薄荷叶,像一个温柔的书签,安静地停留在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旁边。


    叶聿炀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片薄荷叶,看着林青竹专注书写的侧脸,看着她眉宇间残留的、被难题化解后的轻松。窗外,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入,将她的发丝和笔尖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这一刻,回春堂里弥漫的药香、习题册的油墨味、薄荷叶的清凉气息、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旋律。


    学业的压力与青石巷的宁静,解题的逻辑与草药的灵性,在林青竹的笔下,在这个小小的薄荷书签旁,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叶聿炀的心,在这片温暖的暮色和沙沙的书写声中,变得无比柔软。开学临近带来的那点慌乱和失落,被眼前这幅宁静专注的画面悄然抚平。


    他知道分别终会到来,但此刻的陪伴与这枚薄荷书签带来的微光,已足够照亮他心中那片曾被绝望笼罩的角落。他不再只是被救赎的困兽,他也在这平凡温暖的日常里,找到了自己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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