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青石巷还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里,空气湿润清凉,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叶聿炀站在巷口,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近半个小时。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灰色连帽衫,旧牛仔裤,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头发虽然依旧有些凌乱,但明显梳理过。右手揣在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疤痕,感受着昨天那两下微弱颤动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记忆。
左手里提着一个林郎中昨晚交给他的、干净的竹编小背篓。
心跳比平时快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参与“青石巷”的活动,第一次与林青竹有目的地同行。昨天回春堂里那关于蕨叶“力量感”的短暂交流,以及她最后那个专注探寻的眼神,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平。
雾气中,回春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青竹走了出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熟悉的淡青色棉布衣裤,背着那个半人高的大竹篓,宽大的浅黄色草帽戴在头上,帽檐遮住了小半张脸。
琥珀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晨雾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巧的药锄和一把细长的采药剪。
看到叶聿炀,她脚步顿了顿,清澈的目光透过薄雾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清晨的朦胧,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声音很轻,带着晨露的凉意:“早。走吧。”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对他是否准备好或会跟不上的担忧。她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通往山林的小径走去。草帽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
叶聿炀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雾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快步跟了上去。他的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和不协调,但很快调整过来,努力跟上林青竹轻快而稳健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蜿蜒向上的山径上。脚下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发出细微的声响。
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如同白色的绸带缠绕着苍翠的树木。
阳光努力穿透云层和浓密的枝叶,在林间投下斑驳摇曳的光柱,光柱中悬浮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在跳舞。
鸟鸣声清脆悦耳,此起彼伏,远处隐约传来溪流淙淙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腐叶、松针和各种草木的浓郁清香。
叶聿炀深深呼吸着,只觉得胸腔里那股画室带来的腐朽气息被彻底涤荡干净,连灵魂都轻盈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臂,艾灸带来的温热感早已消失,但那种深层的松弛感还在,更重要的是,昨天指尖那两下微弱的颤动,像两颗小小的火种,在他心底持续燃烧着希望。
走在前面的林青竹忽然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腰。宽大的草帽随着她的动作倾斜,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和专注的侧脸。
她蹲在一丛茂密的、叶片呈心形的绿色植物旁,用小药锄小心地挖开湿润的泥土。
“这是鱼腥草,”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自然的、如同溪水流淌般的平和,“根和叶都能入药,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她动作利落地挖出几株带着白色根茎的植物,抖掉泥土,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大竹篓里。
叶聿炀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她沾着新鲜泥土的手指上,落在她草帽边缘跳跃的发丝上。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带着一种与山林融为一体的和谐感。
“需要……帮忙吗?”叶聿炀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沙哑和不确定。
林青竹抬起头,草帽下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又落在他提着的、空荡荡的小竹篓上。“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指了指旁边另一丛稍小的鱼腥草,“用这个。”她把手里的小药锄递了过来。
叶聿炀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直接把工具给他。他伸出左手,有些笨拙地接过那把还带着她掌心余温的药锄。
锄柄光滑,带着使用过的痕迹。他学着林青竹的样子,蹲下身,对着那丛鱼腥草,小心翼翼地挖下去。
泥土很松软,带着湿润的凉意。但他的左手显然不如右手灵活,动作显得生硬而笨拙。一锄头下去,位置偏了,差点挖断一株草的根茎。他有些窘迫,额角渗出细汗。
林青竹没有出声指导,也没有接手。她只是安静地挖着自己面前的那丛,动作依旧流畅自然,仿佛没看到他的笨拙。但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示范。
叶聿炀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更加专注地看着泥土和植物的根茎,回忆着她刚才的动作。
他放慢速度,小心地调整角度和力道。这一次,虽然依旧笨拙,但总算完整地挖出了一株鱼腥草,带着完整的白色根茎。
他学着林青竹的样子,抖掉泥土,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小竹篓里。
一种极其微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他抬起头,看向林青竹。
林青竹刚好也挖完一株,正将那株带着泥土清香的鱼腥草放进大竹篓。
她似乎感觉到叶聿炀的目光,抬起头。隔着几步的距离和倾斜的阳光,叶聿炀看到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浅淡的笑容在她脸上稍纵即逝,如同晨曦穿透林雾的一缕微光。
那笑容很淡,却像暖流瞬间涌过叶聿炀的心田。他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同样想要扬起的嘴角,继续笨拙地挖掘下一株。
这一次,动作似乎顺畅了一丝。
他们沉默地采挖着鱼腥草,只有药锄挖掘泥土、植物被拔起、以及鸟儿鸣叫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鱼腥草特有的、略带辛凉的清香。
“昨天……”叶聿炀一边笨拙地挖着一株草,一边犹豫着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有些突兀,“……那片蕨叶,后来画好了吗?” 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带着点试探。
林青竹的动作顿了顿。她将一株鱼腥草放进背篓,没有立刻抬头,声音依旧平静:“嗯。按你说的,改了主脉和交汇点,感觉……好多了。” 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看向叶聿炀,带着一丝坦诚,“以前只觉得叶子好看,没想过里面还有‘力气’撑着它。”
她用了“力气”这个词,很朴实,却精准地表达了叶聿炀想说的“力量感”。
叶聿炀的心头微微一震。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承认他的建议有效。
“我……”叶聿炀有些词穷,左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药锄,“瞎说的。我画的……更糟。”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脑海里闪过自己速写本上那株丑陋的蕨类植物。
林青竹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点好奇的光芒:“你画了什么?”
叶聿炀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语塞。他画了什么?画了歪斜的石榴树,画了扭曲的蕨类,画了绝望的画室和那只废手……那些东西,如何能示人?
“画了……一棵树。”他含糊地说,避开了重点,“画得很差。” 他转移了话题,指着旁边一株开着细碎白花的植物,“这是什么?”
林青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她走到那株植物旁,蹲下身,小心地拨开旁边的杂草:“这是白花蛇舌草。全草入药,清热解毒,消痈散结。你看它的叶子,细长,对生,像蛇的信子。”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细长的叶片,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它。
叶聿炀也走过去,蹲在她旁边。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种草药。
那细长的叶片,白色的小花,在林青竹指尖的触碰下,仿佛真的带上了一丝灵性。
他学着林青竹的样子,伸出左手食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细嫩的叶片。
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它……喜欢长在潮湿的地方?”叶聿炀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嗯,溪边,田埂,阴湿的石缝里常见。”林青竹点点头,站起身,“走吧,前面有片背阴的山坡,那里可能有我们要找的七叶莲。”
两人继续沿着小径向上走。雾气渐渐散去,阳光变得明亮温暖。
林间的色彩也更加丰富起来。翠绿的蕨类,深绿的灌木,偶尔点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黄的,紫的,白的。溪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七叶莲……很难采吗?”叶聿炀跟上林青竹的脚步,问道。他发现自己开始主动询问,不再只是沉默地跟随。
“嗯。”林青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它喜欢长在陡峭的岩缝里,或者背阴潮湿的斜坡上。茎秆细长,叶子七片轮生,像个小伞,开淡绿色的小花。要小心,它的根很细,容易断,而且……”她顿了顿,“附近常有蛇,喜欢它的阴凉。”
蛇?他顿了顿。
“怕蛇?”林青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迟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草帽下的目光依旧平静,没有嘲笑,只有询问。
“……有点。”叶聿炀坦诚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在绝对的危险面前,那点微弱的指尖颤动显得如此无力。
“不用怕。”林青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指了指自己背篓旁边挂着的一个小布包,“我带了雄黄粉。而且,”她转身继续向前走,声音随风飘来,“蛇也怕人。走路声音大点,它们自己会躲开。”
她的平静和笃定,像一颗定心丸。叶聿炀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他刻意加重了脚步,踩在落叶和碎石上,发出更大的声响。
果然,在一片背阴湿润、布满苔藓和蕨类植物的陡坡上,他们找到了目标。
几株细长的植物从岩缝里顽强地探出,茎秆呈淡紫色,顶端轮生着七片翠绿的心形叶片,如同撑开的小伞,中间簇拥着几朵米粒大小、淡绿色的、几乎看不见的小花。正是七叶莲。
“就是它。”林青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她放下背篓,解下那个装着雄黄粉的小布包,小心地在周围撒了一圈。
然后,她拿出采药剪,动作极其缓慢而轻柔地拨开覆盖在根部的苔藓和腐叶。
“它的根很细,像头发丝,但药性都在根上。”她低声解释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叶聿炀,“不能硬拽,要用剪子贴着岩缝,一点一点地把根须周围的土剔开,再轻轻拔出来。”
她示范了一下,动作精准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斑驳地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草帽在鼻梁处投下一道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颤动。琥珀色的发丝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白皙的颈侧。
叶聿炀站在她身后稍高的位置,静静地看着。
山林寂静,只有她手中采药剪细微的摩擦声,溪流的淙淙声,以及自己清晰的心跳声。眼前的画面,比任何风景都更让他移不开目光。
她的专注,她的轻柔,她指尖流淌的那种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与温柔,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而强大的力量场,将他包裹其中。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林青竹身上那种能抚平躁动的力量,并非源于她的沉默寡言,而是源于这种深入到骨髓里的、对一草一木的专注与温柔。
“给。”林青竹小心地将一株带着完整细密根须的七叶莲递了过来,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
叶聿炀回过神,连忙伸出左手接过。那细如发丝的根须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带着山岩的凉意和生命的韧性。
他学着林青竹的样子,极其小心地将它放进自己的小竹篓里。
“你也试试?”林青竹看向他,清澈的眼眸里带着鼓励,“旁边那株位置好一点。”
叶聿炀的心跳又加快了。他看着岩缝里另一株摇曳的七叶莲,又看看自己无力的右手。左手拿着采药剪,他能感觉到指尖的颤抖。这需要极其精细的操作,他怕自己笨拙的动作会毁了这株珍贵的草药。
“我……”他有些犹豫。
“慢慢来。”林青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看清楚根的位置,别急。”
她的平静给了他勇气。
叶聿炀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左手紧握着采药剪,学着林青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苔藓和腐叶。他的动作极其缓慢,甚至有些僵硬,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的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微微发白。
林青竹没有催促,也没有接手。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像一位耐心的守护者。
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叶聿炀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用采药剪的尖端,一点一点地剔开根须周围的泥土。他从未如此专注地做过一件事,仿佛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眼前这株小小的植物和它纤细的根须上。
终于,大部分根须周围的泥土被剔开。他放下采药剪,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极其轻柔地捏住七叶莲的茎秆底部,屏住呼吸,用最轻微的力量,缓缓向上提。
细密的根须带着湿润的泥土,一点点脱离了岩缝的束缚。
虽然有几根极其细微的根须在脱离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断掉了,但主体部分完好无损!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叶聿炀。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株自己亲手采下的七叶莲,如同捧着无价之宝。他抬起头,看向林青竹,脸上带着一种孩子般的、纯粹的兴奋和成就感,甚至忘了掩饰。
林青竹看着他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清澈的眼眸里也漾开了一丝清浅的笑意,如同阳光穿透林间薄雾。“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这一刻,没有言语,只有山林的风声,溪流的欢唱,和两人之间流淌的、无声的默契与温柔。
叶聿炀小心地将七叶莲放进自己的小竹篓,和之前的那株放在一起。竹篓里不再空空如也,承载着他的第一次参与和微小的成功。
“那边有薄荷,味道很好闻。”林青竹指着不远处一小片靠近溪流的湿润草地。
两人走过去。果然,一片翠绿的薄荷在溪水边蓬勃生长,散发着浓郁而清凉的香气。阳光洒在沾着水珠的叶片上,闪闪发光。
“薄荷……”叶聿炀蹲下身,看着那熟悉的叶片,想起了她画册上那幅被他指尖拂过的薄荷素描,也想起了自己笨拙的临摹。“你画册上那幅,画得很好。”他轻声说,带着由衷的赞叹。这不是恭维,而是对她捕捉到那种清凉气息的认可。
林青竹正在采摘嫩叶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草帽下的目光看向叶聿炀,带着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平静的接受。
“只是记个样子。”她重复着最初的话,但语气似乎比第一次说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她摘下一片嫩叶,递到叶聿炀面前:“尝尝?”
叶聿炀迟疑了一下,伸出左手接过那片小小的、带着清凉水珠的薄荷叶,放入口中。
瞬间,一股强烈而清新的凉意在口腔里炸开,带着独特的香气,直冲头顶,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那感觉,比画册上的线条更加鲜活,更加直接地触动了他的感官。
“好……提神。”他含糊地说着,感受着那股清凉在口中蔓延。
林青竹也摘了一片放入口中,轻轻咀嚼着,脸上露出淡淡的、享受的表情。“嗯。夏天采药累了,嚼一片,很舒服。”她说着,又摘了一些嫩叶,放进背篓里。
溪水在阳光下潺潺流淌,反射着碎金般的光芒。两人蹲在溪边,安静地采摘着薄荷。
阳光温暖,微风和煦,薄荷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
叶聿炀笨拙地用左手摘着叶子,动作渐渐熟练了一些。他偶尔抬起头,看着阳光下林青竹专注的侧影,草帽边缘跳跃的发丝,以及她沾着水珠的、白皙的手指。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感,如同溪水般缓缓流淌过他的心田。
画室的阴霾,右手的绝望,似乎都被这山林的绿意、溪流的清澈、草药的清香和身边少女无声的温柔,暂时驱散了。
他不再是那个困在废墟里的堕落天才,他只是青石巷一个笨拙的学徒,在学着认识一草一木,学着感受这平凡世界里的点滴美好。
“回去吧。”林青竹采够了薄荷,站起身,背上竹篓,“背阴处的草药,早上采最好,药性足。”
叶聿炀也站起身,提着自己那个装了小半篓草药的小背篓。他点点头,跟在她身后,沿着来路下山。
阳光透过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回去的路上,沉默不再显得尴尬,反而像一种舒适的留白,被鸟鸣和脚步声填满。
叶聿炀看着前方林青竹背着竹篓的纤细背影,看着她草帽上跳跃的光斑,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他想画下来。
画下这山岚。
画下这溪流。
画下这七叶莲的坚韧。
画下这薄荷的清凉。
更要画下……草帽下那个带着专注与温柔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