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的石榴树影在叶聿炀左手笨拙的线条下,扭曲成一个比例失调、枝叶团簇的怪异轮廓。
阳光灼烤着青石板,也蒸腾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左手食指和中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笔,关节处已经磨得发红发痛,微微颤抖。
巷子里偶尔有街坊路过,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王阿婆甚至从院子里探出头,笑眯眯地喊了句:“慢慢画,不急!阿婆给你留熟透的石榴!”
叶聿炀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左手那支不驯服的炭笔和眼前那棵生机勃勃的石榴树之间巨大的鸿沟上。观察,落笔;再观察,再落笔。
每一次重复,都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左手的笨拙和技巧的匮乏。那些曾经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构图、透视、光影处理,此刻如同遗失在遥远彼岸的珍宝,遥不可及。
但他没有停下。
没有像以前那样暴怒地撕碎画纸。
一种近乎自虐的、或者说是一种向自身局限发起挑战的倔强,支撑着他。他不再是那个不容瑕疵的天才,而是一个挣扎着、用残缺的工具重新学习表达方式的学徒。
每一根歪斜的线条,每一个比例失调的结构,都像一枚笨拙的脚印,记录着他在这条荆棘小路上的跋涉。
直到左手酸痛得再也握不住笔,他才颓然地停下。速写本上那棵“石榴树”,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一团混乱的、带着挣扎痕迹的墨迹。
他合上本子,靠在微热的石阶上,闭上眼睛。右臂经过上午的艾灸和推拿,温热松弛的感觉依旧清晰,手腕处的僵硬感确实减轻了不少,这微小的进步是支撑他此刻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慰藉。
下午,叶聿炀再次走进回春堂时,脚步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
推拿按压带来的酸胀麻痛依旧强烈,但这一次,他咬紧牙关忍耐时,脑海里不再是纯粹的痛苦,而是交替闪现着那棵真实的石榴树和自己纸上那团扭曲的墨迹。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海中碰撞,带来一种奇异的焦灼感。
当艾灸盒温暖的烟雾再次包裹住他的手腕时,那深入骨髓的舒适感稍稍抚平了内心的烦躁。
他靠在隔间的单人床上,闭着眼,感受着艾火的温热顺着筋络缓缓流淌。
隔间外,隐约传来炭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林青竹又在画画。
那声音很轻,很规律,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韵律感。
叶聿炀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这细微的声响。这声音不同于他左手画时那种滞涩、挣扎的沙沙声,它更流畅,更自信,虽然技巧同样稚嫩,却透着一种纯粹沉浸其中的安然。
他仿佛能看到她低垂的眉眼,微微抿起的唇,和那支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的炭笔。
治疗结束,右臂温热依旧。他擦掉药油,走出隔间。
林青竹果然还在诊桌旁,不过这次没有画插花的陶罐。她面前摊开着那本深蓝色速写本,手里拿着炭笔,微微蹙着眉,似乎在为什么难题困扰。
画纸上,是几株形态复杂的蕨类植物,叶片层层叠叠,姿态舒展,显然是她今天采药带回来的新“模特”。
叶聿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画稿上。能看出她试图捕捉蕨叶那种特有的、如同羽毛般轻盈又繁复的姿态,但线条在描绘叶片的细节和整体舒展感时,明显出现了犹豫和混乱,画面显得有些局促和呆板。
林青竹似乎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茫然,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合上画册,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蕨类植物,眉宇间那点困扰依旧清晰。
叶聿炀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那几株生机勃勃的蕨类植物,又看看林青竹画稿上略显僵硬的线条。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快得让他自己都措手不及。那棵石榴树扭曲的轮廓和眼前蕨类植物僵硬的线条,在他脑海中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都是因为无法准确捕捉对象的神韵和动态。
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响起:
“叶脉……主脉和支脉的交汇点……力量感……” 声音不大,带着迟疑和久未进行专业交流的生涩。
林青竹握着炭笔的手猛地顿住。
她倏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第一次带着清晰的惊讶,直直地看向叶聿炀。那目光不再平静无波,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
叶聿炀被她看得心头一跳,瞬间后悔了。
他在干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对一个专注记录的人指手画脚?他那左手画出的东西比她的更不堪!一股强烈的窘迫感让他想立刻转身逃走。
然而,林青竹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飞快地落回自己的画稿上,又看向桌上那株蕨类植物。
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似乎在急速思考着什么。几秒钟后,她手中的炭笔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她的笔尖落在了其中一片较大的蕨叶上,尝试着加重了主脉的线条,并在主脉与几条主要支脉的交汇处,用更肯定、更短的笔触强调了一下。
虽然只是细微的改动,但那张蕨叶的形态瞬间生动了不少。
那种支撑起整个叶片结构的“力量感”隐隐透了出来!虽然整体画面还有很多问题,但这一个小小的改动,仿佛点石成金,让那片叶子从纸上“立”了起来。
林青竹停下笔,低头看着自己的画稿,又抬头看了看叶聿炀。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惊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带着询问意味的清澈光芒。她没有说话,但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追问:是这样吗?还有呢?
叶聿炀被她看得更加局促,脸颊发烫。他避开她的目光,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诊室的寂静:“林大夫!林大夫在吗?我家那口子扭着腰了,疼得直不起身!” 是巷子里的赵婶,她搀扶着龇牙咧嘴、捂着后腰的丈夫,焦急地站在门口。
林郎中立刻迎了上去。林青竹也迅速合上画册,起身去拿药油和毛巾。诊室里瞬间忙碌起来。
叶聿炀趁着这阵忙乱,像得了赦令一般,飞快地对林郎中的方向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回春堂。
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脸颊的热度久久不退。他刚才做了什么?他居然……指导了林青竹画画?用他那只连棵石榴树都画不像的左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走出回春堂,傍晚微凉的风拂过发烫的脸颊,他脑海中却清晰地回放着林青竹最后看向他的那个眼神——专注的、带着探寻光芒的眼神。
没有嘲笑,没有不屑,只有纯粹的、对捕捉事物本质的渴望。
还有……她笔下那片因为一点微小改动而瞬间生动的蕨叶。
回到画室,叶聿炀没有立刻清理或休息。
他坐在那片被阳光晒得微温的地板上,拿出速写本,翻到那幅惨不忍睹的石榴树速写。他没有再去看它,而是翻到了新的一页。
这一次,他没有画巷子里的任何东西。
他闭上眼,努力回忆着下午在回春堂看到的那几株蕨类植物。回忆它们舒展的姿态,层叠的叶片,尤其是叶片上那清晰有力的主脉和如同网络般散开的支脉。
左手拿起炭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这一次,落笔前,他不再只想着如何“画得像”,而是努力去感受林青竹画稿上那片蕨叶“活”过来的关键点——力量的支撑。
笔尖落下。线条依旧笨拙、颤抖。他无法画出蕨叶那种纤细的优雅,只能笨拙地勾勒着大致的轮廓。
但当画到主叶脉时,他屏住呼吸,用尽左手的力量,试图画出那种贯穿叶片的、支撑性的力量感。线条很粗,很重,甚至有些生硬,破坏了整体的轻盈感。
他画得很慢,很艰难。左手酸痛得厉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画纸上的蕨类植物依旧丑陋不堪,比例失调,毫无美感可言。但当他画完一片叶片的主脉,并在主脉与几条主要支脉的交汇处,用短促有力的笔触加重强调时,一种极其微弱的感觉,毫无预兆地从他那只一直冰冷麻木的右手传来!
不是幻觉!
不是“蚁行感”!
是极其轻微、极其短暂、如同蝴蝶振翅般的一次颤动。
从他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传来。
那感觉如此微弱,如此短暂,稍纵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叶聿炀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停下左手所有的动作,呼吸停滞,心脏狂跳如擂鼓。
他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右手那根无名指。
指尖安静地垂着,没有任何动静。皮肤苍白,疤痕狰狞。仿佛刚才那一下微弱的颤动,只是他极度渴望下的臆想。
“动啊……再动一下……” 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用尽全身的意念,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集中在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上!额头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没有反应。
指尖依旧冰冷、麻木、死寂。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果然……是错觉吗?是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象吗?
就在那沉重的绝望即将把他彻底压垮的瞬间——
嗡……
又是一下!
比刚才更清晰!更明确!
无名指的指尖,再次传来一次轻微的、自主的颤动!如同沉睡的琴弦被微风拂过,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共鸣。
这一次,叶聿炀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那根手指!那一下颤动,虽然微弱得几乎肉眼难辨,但指尖的皮肤确实极其短暂地收缩了一下。
不是错觉!
是真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震惊、难以置信和巨大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叶聿炀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汹涌而下。
他成功了。
他画下了那片笨拙的蕨叶。
他捕捉到了那一点关于“力量”的感悟!
然后……这只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的手,这只承载了他所有绝望和痛苦的右手,竟然……竟然回应了。
虽然只是无名指指尖极其微弱的颤动,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神经的传导并未完全中断。
意味着那些被淤堵、被损伤的通道,在艾火的温暖、药油的渗透、持续的治疗和他自身意念的强烈驱动下,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这颤动,是死寂深渊里传来的第一声微弱的生命回响。
他低下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速写本上那株丑陋的蕨类植物仿佛也带上了一种悲壮的意味。他伸出颤抖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右手那根刚刚颤动过的无名指。
指尖冰凉。
但那一下微弱的颤动,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画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进来微弱的光。
叶聿炀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右手无力地放在膝头,左手却紧紧攥着那支炭笔。
他不再哭泣。
泪水已经干涸,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但胸腔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那不再是毁灭一切的暴戾之火,而是……希望之火。
他再次拿起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左手拿起炭笔,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窗外的风景,也不是巷子里的石榴树或回春堂的蕨类植物。
他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落下笔尖。
他要画下这间画室!
画下这片他亲手制造、又正在艰难清理的废墟!
画下这昏暗中唯一的光源——那扇透进城市灯火的窗户!
更要画下……那只放在膝头、刚刚传来生命信号的右手!
线条依旧歪斜、笨拙、充满局限。
但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