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灸的余温在右臂深处缓缓流淌,如同地脉深处未熄的暖流。
那转瞬即逝的“蚁行感”虽未重现,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叶聿炀死寂的心湖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涟漪。
回到画室,看着阳光地板上那幅由左手完成的、歪歪扭扭的窗框与光斑速写,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包裹着他,冲淡了长久以来的绝望与焦躁。
他没有再像困兽般蜷缩。
他拿起扫帚,沉默地、近乎机械地,继续清理画室的狼藉。动作依旧迟缓,效率不高,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
他将散落的书籍堆放在墙边,将倒地的画架扶正靠墙,将空颜料管集中扔进一个大的垃圾袋。每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都像在绝望的冻土上开垦出一小片希望的绿洲。
清理到下午,体力消耗殆尽,胃里也唱起了空城计。
他没有点油腻的外卖,而是自然而然地再次走向青石巷口的“老张面馆”。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寻找角落,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清汤面,外加一碟烫青菜。
“小伙子,今天精神头足啊!”张老板端着面过来,洪亮的嗓门带着真诚的笑意,“林大夫那艾灸的烟味儿,我在巷口都闻到了,舒筋活络,好东西!”他放下碗,又压低声音,带着点街坊间的熟稔,“王阿婆早上还念叨你呢,说看你气色好多了,她那包子没白给!”
叶聿炀有些局促地扯了扯嘴角,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这种直白而朴素的关怀,让他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无所适从,开始学着笨拙地接受。
面条的热气蒸腾上来,带着朴实的香气。他安静地吃着,听着店里其他食客谈论着家长里短——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菜市场的猪肉又涨价了,巷尾李大爷养的画眉鸟最近叫得特别欢……
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对话,像温暖的溪流,冲刷着他封闭的心防。他不再是那个与世界隔绝的孤岛,而是成了青石巷这幅巨大生活画卷中,一个沉默的、正在被接纳的观察者。
吃完面,付钱离开。他没有立刻回画室。
他沿着青石巷慢慢踱步,目光第一次带着些许平和,打量着巷子里的景致。
斑驳的砖墙缝隙里倔强生长的小草,屋檐下垂挂的、在微风中摇曳的旧风铃,王阿婆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结着青果的石榴树……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他停在那棵石榴树下。抬头望去,浓密的枝叶间,青涩的小果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林郎中的话在耳边响起:“……帮王阿婆把她门口那棵石榴树画下来……”
画画……
用左手?
画这棵平凡的石榴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放着昨天翻出来的速写本和那支干涸的炭笔。
“小伙子,看石榴呐?”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王阿婆拎着个菜篮子,刚从市场回来,脸上带着热腾腾的红光,“今年果子结得好!等熟了,阿婆给你摘几个尝尝,可甜了!”她顺着叶聿炀的目光看向石榴树,眼睛笑成了弯月,“林大夫说你想给我画棵树?哎哟,那敢情好!我这老树啊,可有年头了,比青竹那丫头年纪都大!画下来,留个念想!”
叶聿炀的脸微微发热,没想到林郎中随口一提的话,王阿婆竟当了真,还如此热情期待。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只是看看,或者画得根本不行,但看着王阿婆那张布满皱纹却笑容灿烂、充满信任的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试试。”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犹豫。
“好好好!不急不急!啥时候有功夫了再画!”王阿婆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小,“先帮阿婆个忙,把这篮子提进去,刚买的冬瓜,沉得很!”她不由分说地将手里沉甸甸的菜篮子塞到叶聿炀完好的左手里。
叶聿炀下意识地接住,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晃。
他看着王阿婆利落地打开院门,只好跟在她身后,走进那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种着几盆花草的小院。院子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
“放厨房门口就成!”王阿婆指挥着,自己则走到院子角落的水龙头边洗手,“渴了吧?阿婆给你倒碗酸梅汤,自己熬的,解暑!”她动作麻利地洗好手,从屋里端出一个大搪瓷缸和两个碗。
冰凉的、深红色的酸梅汤倒入碗中,散发着酸甜诱人的气息。
叶聿炀坐在王阿婆搬来的小马扎上,捧着碗,小口啜饮着。酸甜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爽。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和王阿婆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讲着她儿子在城里工作的事,讲着青竹小时候多么懂事,帮着父亲采药晒药……
叶聿炀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这种被当成普通街坊、毫无负担地接纳和闲聊的感觉,陌生又温暖。他离开时,王阿婆还硬塞给他一小包自己晒的陈皮,“泡水喝,开胃!”
回到画室,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橙红色。
画室里被清理的地方又扩大了一些,空气也清新了不少。他坐在阳光曾照耀过的地板上,背靠沙发。右手臂的温热感依旧清晰,艾草和药油的气息混合着王阿婆酸梅汤的酸甜味道,萦绕在鼻尖。
他拿出速写本和炭笔。
这一次,他没有画窗外的天空和光斑。他翻到新的一页,闭上眼睛,回忆着王阿婆家门口那棵石榴树的姿态——虬结的枝干,茂密层叠的叶子,阳光下闪烁的青涩果实,以及树冠下摇曳的光影。
左手拿起炭笔。笔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
线条依旧笨拙、颤抖、缺乏流畅的自信。
他无法精准地勾勒出枝干的遒劲,也无法细腻地描绘叶片的脉络。他只能凭着感觉,用歪歪扭扭的、断续的线条,去捕捉脑海中那棵树的轮廓和神韵。
他画得很慢,很吃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因为不习惯长时间握笔和用力,开始感到酸胀。但他没有停下。
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力攫住了他,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自身局限的无声搏斗。
纸面上,渐渐出现了一个歪斜的、比例失调的石榴树轮廓。
枝干扭曲,叶片团簇在一起,像一个个不规则的墨团。青涩的果实更是只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与他巅峰时期笔下那些充满张力和生命力的作品相比,这简直如同孩童的涂鸦。
然而,当他停下笔,看着纸面上那幅拙劣、甚至有些滑稽的石榴树速写时,心中涌起的却不是以往的暴戾和自我厌弃。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释然?
他画下来了。
用这只笨拙的左手。
虽然丑陋,虽然可笑,但他确实将自己眼中看到的、感受到的那棵树,留在了纸上。
他放下炭笔,甩了甩酸胀的左手。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手腕处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狰狞。他尝试着,用尽全部意念去驱动那几根手指。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重的麻木和细微的刺痛。
但这一次,他心中那股因无能而产生的狂怒,似乎被下午在青石巷感受到的平静和这幅左手涂鸦带来的微弱成就感,悄然抚平了一丝。
他不再盯着那只废手。他拿起速写本,看着那幅歪斜的石榴树,又翻回之前那幅窗框与光斑的速写。两幅画都拙劣不堪,却像两枚笨拙的脚印,记录着他从绝望的泥沼中,艰难迈出的第一步。
第二天上午,叶聿炀再次出现在回春堂门口。
右臂经过一夜,艾灸带来的温热感消退了大半,但那种深层的、仿佛筋络被疏通后的松弛感还在。更明显的是,手腕和手肘关节处那种常年伴随的、如同生锈轴承般的僵硬酸痛,似乎真的减轻了。
虽然手指依旧无法动弹,但仅仅是手臂活动时痛楚的减轻,就足以让他对今天的治疗充满一种隐秘的期待。
林郎中看到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表情,点点头:“来了?里面请。”
治疗的过程与昨日相似。药油的辛辣温热,林郎中沉稳有力的推拿按压,带来熟悉的酸胀麻痛。但这一次,叶聿炀的忍耐力似乎强了一些,他不再紧闭双眼,而是尝试去感受林郎中手指按压的穴位和筋络走向。当艾灸盒的温暖再次包裹住他的手腕时,那种深入骨髓的舒适感让他几乎喟叹出声。
治疗结束,右臂再次温热泛红,散发着药香。走出隔间,意外地看到林青竹正在诊桌旁,低头专注地……画画。
她用的是那个深蓝色硬壳速写本。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画的是小桌上一个插着几枝野菊花的粗陶罐。
野菊花开得正盛,小小的黄色花朵生机勃勃。
她的线条依旧带着稚气,但比叶聿炀记忆中在药铺门口看到的更加流畅大胆了一些,光影的处理也更大胆,试图捕捉陶罐的粗糙质感和花朵的明媚。
叶聿炀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林青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琥珀色的发丝滑落颊边。她抿着唇,神情是那种他熟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一刻,叶聿炀忽然明白了她画册上那些生命力的来源。
不是技巧,而是这种全然的、沉浸其中的热爱。为了记录,为了留存眼中所见的美好,而非其他任何目的。
林青竹似乎画完了一个局部,停下笔,轻轻舒了口气。她抬起头,目光恰好与叶聿炀的视线对上。
清澈的湖水般的眼眸里,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丝被打断思路的茫然,随即恢复了平静。她合上画册,将它放到一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的注视从未发生。
“感觉怎么样?酸痛有没有轻点?”林郎中的声音响起。
叶聿炀回过神,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看向林郎中:“嗯,好多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一些,“手腕……没那么僵了。”
林郎中点点头:“气血在慢慢通了。贵在坚持。”他递过温热的毛巾。
叶聿炀擦着药油,目光却忍不住再次瞟向那个放在诊桌上的深蓝色画册。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离开回春堂时,他没有直接回画室。他走到王阿婆家门口那棵石榴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和炭笔,在巷子对面一块干净的石阶上坐下。
这一次,他不再闭眼回忆。他直接看着眼前的实物,用左手,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开始对着那棵真实的石榴树写生。
线条依旧颤抖、歪斜、比例失调。他甚至无法准确地定位树干和枝叶的关系。但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结果,只专注于观察——观察树皮的纹理,观察叶片的形状,观察阳光穿透叶隙落下的光斑形状。
他画得很慢,很投入。额头上渗出汗水,左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巷子里人来人往,有人好奇地瞥他一眼,也有人像王阿婆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哟,小伙子,真给阿婆画树呐!”
叶聿炀只是含糊地应着,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眼前的观察和左手的线条中。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才画家,而是一个笨拙的、重新学习用眼睛和手去感受世界的学徒。
张老板送走一波客人,靠在面馆门口,远远地看着叶聿炀专注的背影,笑着对旁边的街坊说:“瞧瞧,林大夫这手艺,不光治手,连精气神儿都治回来了!”
浇菜的陈伯拄着拐杖路过,看到叶聿炀坐在石阶上画画,又露出了那豁牙的和善笑容,对着他用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神里满是鼓励。
叶聿炀没有抬头,但他感受到了那些目光。
不再是审视和同情,而是带着善意的鼓励和……一种将他视为巷子一份子的接纳。
他笔下那歪斜的石榴树轮廓,在青石巷温暖的阳光和嘈杂的市声中,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笨拙的生命力。
虽然左手画出的线条依旧稚嫩,但每一次落笔,都在他冰封的心墙上,敲开一道更深的裂缝。
光,正从四面八方,努力地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