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擦拭过的窗户,慷慨地洒在画室中央那一小片被清理出来的“净土”上。
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如同拥有了生命。叶聿炀坐在清理干净的沙发上,目光落在放在阳光下的那本深蓝色画册上。
王阿婆给的菜肉包子早已吃完,胃里是温暖踏实的饱足感,巷子里喧闹的市声隔着墙壁传来,不再刺耳,反而像一种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林郎中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余波未平。
“艾灸配合药油推拿……活络气血,缓解些僵硬酸痛……”
右手腕部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僵硬感和隐隐的酸痛,此刻在身体的舒适状态下,反而被衬托得更加清晰。
那只手,像一块冰冷的、不属于他的石头,沉重地垂在身侧。他尝试着,用尽意志力去调动那几根手指,回应他的依旧只有徒劳的颤抖和沿着神经末梢传来的、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
“就当是街坊之间,互相帮衬一下筋骨……”
林郎中平静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松动了他内心那扇紧闭的门。
没有同情的目光,没有拯救的许诺,只有一种朴素的、基于“街坊”身份的互助可能。更重要的是,身体对那碗汤药和鸡汤神奇效果的记忆,让他对林郎中的“手艺”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
试一试?
只是……试一试?
失败了,也不过是维持现状。万一……万一真能缓解一丝那该死的僵硬和酸痛呢?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画室里踱步。
目光扫过被阳光照亮的画册封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林青竹指尖的温度和山林草木的气息。巷子里王阿婆中气十足的谈笑声隐约传来。
最终,对缓解痛苦的渴望,压倒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封闭的惯性。他没有再犹豫,抓起一件外套,走出了画室。脚步比昨天去还饭盒时,多了几分迟疑,却少了些仓惶。
回春堂里弥漫着比平日更浓郁的艾草燃烧时特有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清香。
上午的病人不多,只有一位阿婆坐在一旁等着抓药。林郎中正站在诊桌后,将几根细长的、深褐色的艾条放进一个古朴的铜制灸盒里。
看到叶聿炀出现在门口,林郎中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诊室旁边用布帘隔开的一个小隔间:“里面请。青竹,准备药油和毛巾。”
林青竹应了一声,从内室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深色的小瓷罐和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
她将托盘放在隔间里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单人床边,然后便退了出去,顺手拉上了布帘,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多看叶聿炀一眼。
隔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墙上挂着几幅人体经络图。艾草燃烧的香气更加浓郁。
叶聿炀站在床边,看着那张铺着白布的单人床,身体有些僵硬。他从未接受过这种治疗,更不习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自己最脆弱的部分。
林郎中端着点燃的灸盒走了进来。灸盒里,艾绒燃烧着,散发出温暖的红光和袅袅青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躺下吧,把右手放在床边。”林郎中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袖子挽上去。”
叶聿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依言躺下。冰凉的床板透过薄薄的白布传来寒意。
他僵硬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有些笨拙地去挽右臂的袖子。动作间,右手手腕处那道狰狞扭曲的疤痕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在隔间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手指,试图掩盖那丑陋的印记。
林郎中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医者审视病灶的专注。
他将点燃的灸盒放在小桌上,打开那个深色的小瓷罐。一股更加浓郁复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艾草的气味。罐子里是深褐色的、粘稠的、散发着强烈辛香气味的药油。
“这是我自己配的活络药油,加了红花、**、没药、伸筋草。”林郎中一边解释,一边用木勺舀出一些药油,放在掌心温热。他走到床边,声音平静,“会有点烫,忍着点。”
叶聿炀绷紧了身体,闭上眼睛,等待着预料中的剧痛或不适。
然而,当林郎中温热的、沾满粘稠药油的手掌覆盖在他右手手腕的疤痕上时,传来的并非灼痛,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带着穿透力的温热感。
那药油仿佛带着火焰,瞬间渗透皮肤,直抵筋骨深处。紧接着,是林郎中沉稳有力的手指,开始沿着他手腕的筋络,以一种特定的、带着韵律的力道按压、推揉。
“嘶……” 叶聿炀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感觉太强烈了!酸!胀!麻!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淤堵多年的东西强行冲开的钝痛。
这感觉并不好受,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但奇异的是,在这痛苦之下,又隐隐透出一种……疏通感。仿佛冰封的河道被凿开了一道缝隙,虽然艰难,但冰层之下,有东西在松动。
林郎中的手指力道十足,精准地按压在他手臂上几个特定的穴位。
每一次按压,都带来一阵强烈的酸麻胀痛,直冲头顶,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身体却因为忍耐而微微颤抖。
“这里,是手三里……这是曲池……外关……”林郎中一边推拿,一边低声说着穴位名称,声音沉稳,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又像是在引导叶聿炀感受自己身体的脉络。“气血淤阻太久,筋脉粘连得厉害。会有些痛,忍着。”
叶聿炀紧咬着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那药油的辛辣温热和林郎中手指的力道,像两把凿子,在他僵硬冰冷的右臂上奋力开凿。
痛楚是真实的,但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剧烈的、带有破坏性的推揉之下,他那片死寂了太久的肢体深处,似乎真的……有了一点微弱的回应。
不再是完全的麻木,而是被这强烈的刺激搅动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异样感。
推拿了约莫一刻钟,林郎中停下手。叶聿炀的右臂从手腕到肘部,皮肤泛红,微微发烫,沾满了深褐色的药油,散发着浓烈的药香。
酸痛感依旧强烈,但之前那种沉甸甸的、深入骨髓的僵硬感,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丝?
“现在艾灸。”林郎中拿起那个燃烧的灸盒。灸盒底部有细密的网孔,温热的艾烟正袅袅升起。他将灸盒悬空,对准叶聿炀手腕的疤痕和附近几个重要的穴位。
温暖。
一种比药油更温和、更持久、更深入骨髓的温暖,透过皮肤,缓缓渗入。
艾草燃烧特有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清香,混合着药油的味道,充满了小小的隔间。那温暖如同冬日暖阳,包裹着刚刚被“凿开”的筋络,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放松感。
之前推拿带来的酸胀刺痛,在这温和持久的暖意包裹下,竟奇异地缓解了许多。
叶聿炀紧绷的身体,在这持续不断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意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艾火带来的温暖,如同一条温热的小溪,在他冰冷僵硬的右臂里缓缓流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长久以来精神高度紧绷后的骤然松弛。
时间在艾火的温暖和艾草的清香中缓缓流逝。隔间外,隐约传来王阿婆和林青竹的对话声,还有街坊抓药时的低语。
这些声音不再遥远,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烟火气。
不知过了多久,艾条燃尽了。
林郎中移开灸盒。叶聿炀的右臂手腕处一片温热,皮肤红润,之前的冰冷僵硬感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温热感取代。
虽然手指依旧无法动弹,但整条手臂的感觉……似乎不一样了。仿佛沉睡的肢体被唤醒了一丝生机。
“感觉如何?”林郎中问。
叶聿炀缓缓睁开眼,尝试着动了动右手的手指。依旧无力,但……在手腕活动时,那深入骨髓的酸痛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当他的意念努力集中在指尖时,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如同蚂蚁爬行般的酥麻感,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地从指尖传来。
是错觉吗?
还是……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试图再次捕捉那微乎其微的感觉,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那瞬间的异样,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他早已冰封的心脏。
“还……还行。”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回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敢说出那瞬间的“蚁行感”,怕只是自己的幻觉,更怕说出来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微弱的希望。
林郎中似乎看出了他细微的变化,但没有追问。他只是点点头,递过一条温热的湿毛巾:“擦擦药油。回去注意保暖,这只手这两天尽量别沾冷水。明天或者后天,感觉需要了再来。”
叶聿炀用左手接过温热的毛巾,笨拙地擦拭着右臂上粘稠的药油。
温热的毛巾触碰到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药油被擦掉后,皮肤依旧微微泛红,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艾草气息。
整条右臂,从肩膀到指尖,都沉浸在那股奇特的、温热而放松的感觉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走出隔间。林青竹正在药柜前帮一位客人抓药,动作娴熟利落,神情专注。她没有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刚刚做完治疗的街坊。王阿婆已经不在了,诊室里弥漫着艾草和药材混合的清香。
叶聿炀走到林郎中面前,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钱包。诊金?他之前完全没想过这个。
林郎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摆手,语气随意:“都是街坊,搭把手的事。真要谢,哪天精神头足了,帮王阿婆把她门口那棵石榴树画下来,她念叨好久了,说城里来的画家画得肯定好看。” 他指了指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上面已经结了不少青涩的小果子。
画画……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叶聿炀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依旧无力的右手,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再多留,对林郎中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回春堂。
午后的阳光有些灼热,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他抬起右臂,放在眼前。皮肤上还残留着药油的痕迹和淡淡的红色,手腕处的疤痕在阳光下依旧狰狞,但整条手臂那温热而放松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还有那转瞬即逝的、指尖的“蚁行感”。
他沿着青石巷慢慢走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路过“老张面馆”时,张老板正坐在门口剥毛豆,看到他,笑着招呼了一声:“小伙子,气色不错啊!林大夫的手艺就是好!” 叶聿炀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巷子深处,浇菜的陈伯还在慢悠悠地劳作。看到他,又露出了那个豁牙的、和善笑容。
叶聿炀这次没有避开目光,也对着陈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陈伯似乎有些意外,笑容更灿烂了,用力地对他挥了挥沾着泥土的手。
回到画室。
推开门,阳光依旧洒满那一小片清理出来的区域,照亮了那本深蓝色的画册。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似乎被艾草和药油的余香冲淡了不少。
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完全打开,让带着青石巷烟火气的风灌入室内。然后,他走到那片阳光下,再次拿起扫帚,开始清理下一个角落。动作依旧不快,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
清理出一块空地后,他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那只手完好、有力。
他又看向那本画册,脑海中浮现出林青竹画册上那些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植物线条,以及……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遗忘的冲动,再次悄然萌动。
他走到堆放杂物的角落,翻找起来。在蒙尘的画架后面,他找到了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速写本和一支干涸的炭笔。他吹掉灰尘,将速写本和炭笔拿到阳光下的空地上。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左手拿起那支炭笔,指尖传来熟悉的、属于绘画工具的触感。他翻开速写本,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发脆。
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画什么?
怎么画?
用左手?
他早已不是那个信手拈来、挥洒自如的天才。
脑海中,闪过王阿婆爽朗的笑容,张老板洪亮的吆喝,陈伯沾着泥土的手和豁牙的笑容,林郎中沉稳推拿的手指,艾灸盒里温暖的红光,林青竹背着竹篓走向山林的背影,还有那棵挂满青果的石榴树……
最终,笔尖落下。
不再是追求完美的构图和光影,不再是炫技的线条。
他笨拙地、生涩地、用左手,在纸上画下了他此刻眼中看到的——窗外一角湛蓝的天空,以及投射在地板上、被窗框切割成几何形状的阳光。
线条歪歪扭扭,比例失调,毫无技巧可言。
但当他停下笔,看着纸上那歪斜的窗框和光斑时,一种久违的、极其微弱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传来的一丝震动,悄然掠过心间。
他放下炭笔,靠在沙发上。右臂的温热感依旧清晰,艾草的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他看着那幅拙劣的左手速写,又看向窗外那棵真实的石榴树。
青石巷的生活画卷,正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缓缓在他面前展开。
那扇紧闭的心门,被艾火的温暖、药油的渗透、街坊的笑容和左手生涩的线条,推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