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饭盒空了,鸡汤的余香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鼻尖,混合着白面馒头朴素的麦香。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温暖,那股熨帖感仿佛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长久以来的冰冷与疲惫。
叶聿炀靠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搪瓷饭盒边缘,目光落在昏暗画室中唯一清晰的存在——林青竹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画册。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再次将它拿了过来,借着窗外透入的城市微光,一页页翻看。
薄荷叶的清凉线条,蒲公英茸球的细致勾勒,车前草叶脉的清晰走向……
还有那幅未完成的青石巷巷口素描。这一次,他看得更慢,也更仔细。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态度。他能清晰地指出每一处技巧上的不足,透视的偏差,线条的犹豫,明暗的混乱……
但奇异的是,这些“错误”不再让他感到不屑或烦躁,反而像一道道独特的印记,记录着一个少女眼中最真实、最质朴的世界。
“只是为了记个样子,怕忘了……” 她平静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这种纯粹的记录,不带功利,不求赞誉,只为留存对草木生灵的认知与亲近。
这本画册,像一扇小小的窗,让他窥见了一个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充满生命细节的微观世界。这与他曾经追求的宏大叙事、极致技巧、艺术“神性”,是如此截然不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将画室映照得光影斑驳。
叶聿炀合上画册,轻轻放回原处。那碗鸡汤带来的暖意,和画册上流淌的专注微光,像两股涓涓细流,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汇聚。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笼罩着他,虽然依旧疲惫,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接着他站起身,没有开灯,在昏暗中摸索着,开始缓慢地、笨拙地清理画室。
不再是发泄式的破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想要改变些什么的冲动。
他将撕碎的画布扫进垃圾袋,将空瘪的颜料管捡起扔进垃圾桶,将倾倒的椅子扶正。
动作迟缓,效率低下,但至少,沙发周围和通往厨房、浴室的一小片区域,勉强显露出了地板的本色。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似乎也被他这一番动作搅动,淡去了一丝。
做完这些,他累得靠在清理出来的沙发扶手上喘息。胃里的暖意依旧,但身体的疲惫感再次袭来。
他需要休息。这一次,他没有蜷缩在沙发角落,而是走进了那个同样凌乱但至少床铺还在的卧室。
扯开沾着颜料的被子,他把自己摔进还算柔软的床垫里,在残留的松节油气味和身体深处那点鸡汤带来的慰藉中,沉沉入睡。
这一夜,无梦。
清晨的阳光再次慷慨地洒满青石巷。
叶聿炀是被巷子里传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唤醒的——老人晨练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妇人呼唤孩子上学的清亮嗓音,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还有不远处“老张面馆”开张时卷帘门哗啦啦的声响。
他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胃部舒适,身体虽然还有些懒怠,但精神却清明了许多。窗外传来的市声不再让他烦躁,反而带着一种鲜活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他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巷子里已经热闹起来。背着书包蹦跳着上学去的孩子。挎着菜篮、边走边和邻居打招呼的阿婆,蹬着三轮车、载着新鲜蔬菜准备去市场的小贩,还有坐在回春堂门口藤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慢悠悠择菜的王阿婆——她是巷子里有名的热心肠,也是回春堂的常客,总爱拉着林青竹说些家长里短。
林青竹的身影出现在回春堂门口。她依旧背着那个大竹篓,戴着草帽,手里还拎着一个用干净白布盖着的篮子。她正弯腰对坐在藤椅上的林郎中说着什么,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温和平静。
叶聿炀迅速放下窗帘,走进浴室时,看着镜子里那个依旧憔悴、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的男人,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把自己收拾得稍微像样一点的冲动。
他认真地洗了脸,刷了牙,用湿毛巾仔细擦了擦头发,试图压平那些顽固的乱发。虽然效果有限,但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像个流浪汉了。
他换上了一件相对最干净的灰色T恤,走出卧室。目光扫过客厅那片被他清理出来的小小“净土”,以及茶几上那个空了的搪瓷饭盒和叠好的白布。一个念头清晰起来,他得把饭盒还回去。
这个简单的决定,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饭盒和白布,走出了画室。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入肺中却格外清爽。他低着头,快步穿过青石巷。
巷子里的居民看到他,目光中依旧带着好奇,但少了几分昨日的探究,多了几分习以为常的打量。
卖豆腐花的李大爷推着小车经过,吆喝声洪亮:“豆腐花!热乎的豆腐花!” 叶聿炀下意识地避让了一下。
走到回春堂门口时,林青竹已经不在那里了,想必是进山采药去了。林郎中正坐在诊桌后,给一位捂着腰、唉声叹气的街坊大伯把脉。王阿婆还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择菜,看到叶聿炀拿着饭盒走过来,眼睛一亮。
“哎哟,这不是住在巷尾画室的小伙子吗?”王阿婆嗓门洪亮,带着自来熟的热情,“气色看着比前几天好多啦!林大夫的药就是灵光,是不是?”她完全没给叶聿炀反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下去,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饭盒上,“哟,这是青竹那丫头的饭盒吧?她今天一大早又炖了汤,说是给你补补身子,这孩子就是心善……”
叶聿炀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拿着饭盒的手紧了紧,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想把东西放下就走。
“王阿婆,您这腰这两天感觉如何?还酸胀吗?”林郎中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王阿婆的滔滔不绝,也替叶聿炀解了围。
他一边给那位街坊大伯写着方子,一边对叶聿炀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没有多余的询问,仿佛他只是来归还一个普通物件。
叶聿炀如蒙大赦,赶紧将饭盒和白布轻轻放在门口一张闲置的小凳子上,对着林郎中的方向极其含糊地说了句:“……谢谢。”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完,他像被烫到一样,转身就要走。
“小伙子,等等!”王阿婆却不肯放过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动作利落地从旁边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喏,拿着!刚出锅的菜肉包子!我儿子早上送来的,可香了!你一个人住,早饭得吃好点!”
一个热乎乎、散发着面香和肉馅香气的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叶聿炀手里。
他完全愣住了,拿着包子,看着王阿婆那张布满皱纹却笑容灿烂的脸,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种直白而朴素的善意,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王阿婆挥挥手,又坐回藤椅上继续择菜,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叶聿炀拿着温热的包子,站在原地,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林郎中已经写好了方子,递给那位街坊大伯,嘱咐了几句。大伯揉着腰,对林郎中千恩万谢,又对王阿婆和叶聿炀点了点头,慢慢走了。
“进去坐坐?”林郎中看向叶聿炀,语气依旧是那种随意的、邻居般的口吻,“看你气色是好了些,但脉象怕是还有些虚浮。正好这会儿有空,再给你搭个脉?”
叶聿炀下意识地想摇头拒绝。
他不习惯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更不习惯接受这种“免费”的诊疗。
但手里王阿婆塞的包子还热着,林郎中平静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压力,只有一种医者本能的关切。更重要的是,他身体深处那被药效和鸡汤滋养过的舒适感,清晰地提醒着他对方医术的可靠。
他迟疑了几秒,最终,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驱动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进去坐,只是向前挪了两步,站在诊桌旁,僵硬地伸出了左手。
林郎中也没强求他坐下。他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叶聿炀的手腕上。
他的手指微凉,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诊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杂着王阿婆择菜时青菜的清新气味。
林郎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几下,凝神细听。片刻后,他松开手,点点头:“嗯,脉象比昨日沉稳有力了些,虚火也降下去不少。看来药效吸收得不错,那鸡汤也喝下去了?”他抬眼看向叶聿炀,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叶聿炀的脸又有些发热,含糊地“嗯”了一声。
“脾胃之气在恢复,这是好事。”林郎中语气平和,“不过底子还是虚的,气血也不畅。尤其你那手……”他的目光扫过叶聿炀那只依旧无力垂在身侧、疤痕狰狞的右手,没有停顿,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筋脉受损,气血淤阻,光靠内服汤药调理脏腑还不够。需要配合外治,疏通经络。”
叶聿炀的心猛地一沉。右手……这是他最深的痛处。他下意识地想把右手藏到身后。
“爸,艾条和姜片拿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林青竹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诊室通向内室的门口。
她背着竹篓,里面装着半篓新鲜的草药,草帽拿在手里,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走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叶聿炀,落在林郎中身上。
“嗯,放那儿吧。”林郎中指了指诊桌一角,然后转向叶聿炀,“小伙子,若你信得过我这老郎中的手艺,可以试试艾灸配合药油推拿。不敢说能让你这只手恢复如初,但活络气血,缓解些僵硬酸痛,或许有点帮助。就算……就当是街坊之间,互相帮衬一下筋骨。” 他再次用了“街坊”这个理由,将可能的负担感降到最低。
艾灸?推拿?
叶聿炀的内心剧烈挣扎。
他厌恶任何人对他的右手投以关注的目光,更厌恶那种被当成“病人”对待的感觉。但……林郎中平静的语气,林青竹那视他如无物的态度,以及身体内部对那药效神奇的信任……还有右手腕部那隐隐的、从未消失过的僵硬和酸痛……
“我……考虑一下。”他最终没有立刻拒绝,声音干涩地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回春堂。手里还紧紧攥着王阿婆塞给他的那个温热的菜肉包子。
走出回春堂,巷子里的阳光正好。
他站在青石板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气的清新空气。王阿婆在身后中气十足地跟林青竹说着话:“青竹啊,你看那小伙子,是不是比昨天看着顺眼点了?人嘛,病好了精神头就上来了!你炖那鸡汤功不可没……”
叶聿炀没有回头,快步朝巷口走去。
他在“老张面馆”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进去,依旧点了一碗清汤面。等待的时候,他打开了王阿婆给的油纸包。
白白胖胖的包子,皮薄馅大,咬一口,鲜香的汁水混合着蔬菜和肉末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带着朴实的满足感。
面很快端上来。他安静地吃着面,就着包子。店里多了几个吃早餐的街坊,谈论着菜价、孩子的功课、昨晚的电视剧。
这些平凡琐碎的对话,此刻听在叶聿炀耳中,不再觉得吵闹,反而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真实感。
吃完早饭,付钱离开。
他没有立刻回画室,而是鬼使神差地,朝着青石巷深处、靠近山脚的方向慢慢走去。那里房屋更稀疏,有几小块被居民开垦出来的菜畦,绿油油的蔬菜在阳光下舒展着叶子。
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伯,正拄着拐杖,用一只不太灵便的手,颤巍巍地给菜地浇水。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但神情专注而平和,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阳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和沾着泥土的手上。
叶聿炀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老伯似乎感觉到了目光,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豁牙的、和善的笑容,点了点头,又继续专注地浇他的菜。
这个笑容,像一道温暖的阳光,毫无防备地照进了叶聿炀的心底。
没有探究,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对陌生人的、最朴素的善意。
他忽然明白了林青竹、林郎中、王阿婆,甚至这位浇菜老伯身上那种平静力量的来源——他们活在当下,接纳生活赋予的一切,无论是草药、面条、包子,还是身体的病痛与不便,并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传递着微小的温暖。
他慢慢走回画室。推开门,里面依旧凌乱,但被他清理出来的那一小片地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晚的鸡汤香和画册的纸墨气息。
他没有再瘫倒在沙发上。他走到窗边,再次拉开了厚重的窗帘,让阳光彻底洒满房间。然后,他沉默地拿起扫帚和垃圾袋,开始继续清理这片属于他的废墟。动作依旧不快,但比昨天更坚定,更……有条理。
他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板,犹豫了一下,将林青竹那本深蓝色的画册,小心地放在了上面。画册沐浴在阳光里,深蓝色的封面显得格外沉静。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清理出来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明媚的天空和远处城市的轮廓。手里还残留着王阿婆包子的温热,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回春堂的药香和林青竹画册上植物的气息。
身体的疲惫还在,右手的冰冷现实依旧沉重如山。
但心底深处,那片绝望的冻土,似乎被这巷陌烟火、被那碗鸡汤、被那个包子和那个浇菜老伯的笑容,悄然融化了一角。
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嫩芽,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已在裂缝中悄然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