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被阳光彻底驱散,留下澄澈的蓝天和满目苍翠。
叶聿炀站在那棵大树后,指尖深陷在粗糙的树皮里,直到那阵因“想画”而引发的尖锐刺痛缓缓平复。他放下紧攥的左手,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记。
林青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更深的林间小径中,只留下风中隐约的药锄声响和愈发浓郁的草木清气。
他失去了跟随的勇气,也失去了继续留在这片山林的理由。那点因药效和晨光带来的短暂平静,被右手冰冷的现实轻易击碎。
他转身,沿着来路,沉默地走下蜿蜒的山径。
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疲惫。青石巷沐浴在上午明亮的阳光里,巷子里多了些人气。
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的小凳上晒太阳,慢悠悠地摇着蒲扇。一个妇人提着菜篮走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回响。
回春堂的门开着,林郎中正坐在门口的一张藤椅上,慢条斯理地分拣着簸箕里的药材。
叶聿炀低着头,像一道格格不入的阴影,快速穿过巷子。
他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更不想再撞上林青竹那双平静的眼睛。他只想尽快回到他那座隔绝一切的堡垒,哪怕那里只有绝望和狼藉。
推开画室的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腐朽气息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
阳光透过拉开的窗帘,无情地照亮着每一寸污垢和混乱。胃部的不适感已经完全消失,但看着这片狼藉,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烦躁地踢开脚边一个空颜料管,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的疲惫感比想象中更甚,仿佛刚才山间短暂的行走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些许元气。
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残留的山林景象和林青竹专注采药的侧影。
然而,一个念头却顽固地浮现:药。
林青竹昨天塞进来的药包,还剩一包。那张写着煎服方法的纸条,还放在茶几上。
身体的舒适感清晰地提醒着他药效的真实。那股苦涩中的暖流,是这片绝望废墟里唯一的慰藉。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拆开的牛皮纸包上。
剩下的那个药茶包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没有再经历昨天那种激烈的天人交战。身体的记忆和需求压倒了一切。他沉默地站起身,拿起药包,走向厨房。
重复着昨天的步骤:接水,放药包,点火。蓝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水渐渐沸腾,深褐色的药汁翻滚,浓郁的、带着安抚力量的药香再次弥漫开来,与画室的腐朽气息顽强地对抗着。
他靠在料理台边,看着袅袅升腾的热气。
这一次,等待的过程不再充满屈辱的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对那碗能带来舒适感的苦涩汤药的期待。他顺从了身体的本能,也默认了这份来自门缝下的、无声的“施舍”。
药煎好了。他倒进那个粗糙的陶碗里,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苦涩依旧,但暖流也如期而至,熨帖着空荡的胃部和疲惫的四肢百骸。喝完药,沉重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他回到沙发边,将自己埋进那片凌乱里,在浓郁的药香包裹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睡眠,深沉而漫长。没有噩梦的侵扰,只有一片沉静的黑暗和身体内部持续散发的暖意。
当他再次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柔和的夕照,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洒在地板上。
身体的感觉好了很多。疲惫感消退了大半,精神也清醒了不少。胃部是舒适的温暖和清晰的饥饿感。他坐起身,环顾四周。画室的狼藉在夕阳下依旧刺眼,但那股萦绕不散的药香,似乎让空气都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他需要食物。真正的、能入口的食物。冰箱里的东西无法满足。
外卖……想起那些油腻冰冷的食物,胃里就一阵不适。林青竹纸条上那句“饮食宜温软清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去青石巷口那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面馆试试?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向来厌恶人多的地方,更讨厌别人可能投来的目光。但此刻,身体的舒适和对“温软清淡”食物的渴望,战胜了那点社交恐惧。
而且……青石巷……那里有药香,有阳光,或许……能让他暂时远离这片废墟。
他没有犹豫太久。再次简单洗漱,换了一身稍微干净些的衣服,他离开了画室。
傍晚的青石巷,比清晨更加热闹。
下班归家的人,放学嬉闹的孩子,坐在门口闲聊的老人,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叶聿炀低着头,快步穿过巷子,尽量避开人群的视线。他径直走向巷口那家挂着“老张面馆”招牌的小店。
店里人不多,只有两三个街坊在吃面。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系着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看到叶聿炀进来,他愣了一下。
叶聿炀的颓废气质和城里的穿着,在青石巷显得格外扎眼。
“吃点什么?”老板很快恢复常态,热情地问道。
“……一碗清汤面。”叶聿炀声音沙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背对着门口。
“好嘞!清汤面一碗!”老板吆喝了一声,麻利地开始下面。
等待的时间里,叶聿炀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能感觉到店里其他食客若有若无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带着好奇和探究。他如坐针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陈旧的桌面。
面很快端上来了。
清亮的汤底,细白的龙须面,上面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和一小撮烫熟的青菜。热气腾腾,散发着朴素的食物香气。
叶聿炀拿起筷子,迟疑了一下。他很久没有在这种小店里吃东西了。他挑起几根面条,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面条柔软顺滑,汤底清淡却带着一丝鲜甜,青菜脆嫩。没有多余的油脂和调料,正是他此刻虚弱的脾胃最需要的。
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他不再顾忌旁人的目光,埋头大口吃了起来。一碗简单的清汤面,竟让他吃出了久违的满足感。
付钱离开时,老板笑着说了句:“慢走啊,小伙子。”语气自然,没有多余的探究。
叶聿炀含糊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出面馆。
夕阳的余晖将青石巷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他沿着巷子慢慢往回走,胃里是温暖的满足感,身体的不适感几乎完全消失。
路过回春堂时,铺门还开着,林郎中正在给一位老街坊把脉。林青竹不在门口,大概在里面忙碌。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画室的方向。心里有种微妙的轻松感。他吃了一顿像样的饭,身体感觉好多了。虽然画室依旧是废墟,但至少此刻,他没有那么绝望了。
回到画室,打开门。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茶几旁边,多出来的一个东西。
一个用干净的白色搪瓷饭盒装着的东西,静静地放在茶几边缘的地板上。饭盒旁边,还放着一个裹着干净白布的、圆滚滚的东西,散发着热气和诱人的食物香气。
搪瓷饭盒的盖子盖得很严实,但缝隙里透出温热的气息。
他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鸡汤味瞬间扑面而来。
金黄色的汤底清澈油亮,里面沉着几块炖得软烂的鸡肉,还有几颗饱满的红枣和几片切得薄薄的黄芪片,汤面上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旁边那个裹着白布的东西,是两个白白胖胖、还冒着热气的馒头。
叶聿炀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食物。
鸡汤、馒头,温热的。散发着如此诱人的香气。这绝不可能是外卖!
是她!
只有她!
林青竹!
她不仅送药,现在……竟然还送来了食物?!而且是在他那样对待她之后?!
一股强烈的冲击感瞬间席卷了叶聿炀。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为什么……” 一个沙哑的、近乎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里逸出。他盯着那碗金黄诱人的鸡汤,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邻里心意”了!这分明是……是毫无保留的、近乎固执的关怀。她到底图什么?!他这样一个废人,一个脾气恶劣的混蛋,值得她这样一次次地……
他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暴怒,也没有再感到被冒犯的愤怒。
这一次,涌上心头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复杂情绪。
那碗鸡汤散发的热气,像一双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手,穿透了他层层包裹的尖刺,直接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部分。
他颤抖着伸出手,端起那个温热的搪瓷饭盒。盖子内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鸡汤的香气更加浓郁地钻进鼻腔,勾动着他的味蕾和空荡的胃。旁边那两个白胖的馒头,散发着粮食最朴素的甜香。
身体的饥饿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诚实。胃部因为那碗清汤面而得到的满足,在这份更加温暖、更加熨帖的食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他没有再抗拒。
他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将饭盒和馒头拿到沙发前的矮几上。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金黄的鸡汤,小心地送入口中。
味道鲜美,带着鸡肉的醇厚和药材。
特有的甘甜回甘,温暖熨帖,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抚慰了全身的细胞。
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滋养,比任何药物都更直接地抵达灵魂深处。他夹起一块鸡肉,炖得软烂脱骨,入口即化。再咬一口白胖的馒头,麦香十足,松软可口。
他就这样,一口汤,一口肉,一口馒头,沉默而专注地吃着。
画室里只剩下他咀嚼和吞咽的细微声音。夕阳的金光渐渐暗淡,房间陷入昏黄。
他没有开灯,就在这片渐渐浓郁的暮色里,安静地享用着这份从天而降的、带着青石巷药香和阳光气息的晚餐。
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喝光最后一口汤。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温暖,四肢百骸都洋溢着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感。
他靠在沙发上,满足地叹了口气。身体的疲惫感似乎都被这顿温暖的晚餐驱散了不少。
他拿起那个空了的搪瓷饭盒,触手温热。饭盒洗得干干净净,外面没有任何标记,但叶聿炀知道,它来自哪里。那个裹馒头的白布,也叠得整整齐齐。
他沉默地看着这两样东西。内心的情绪如同翻涌的潮水,复杂难言。有感激,有羞愧,有茫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如此纯粹善意包裹的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沙发另一头的地面——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个硬壳速写本。
封面是深蓝色的,有些磨损。正是昨天林青竹在回春堂门口整理草药时,他无意中瞥见的那本画着植物图谱的画册。
难到她随手放在这里忘记拿走了?
鬼使神差地,叶聿炀伸出了手,将那本画册拿了过来。
画册很轻。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翻开了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用铅笔勾勒的几株形态各异的植物。线条虽然略显稚嫩,不够流畅有力,但胜在观察极其细致入微。
叶片边缘的锯齿,茎秆上的绒毛,花朵的细微结构,都被清晰地描绘出来。旁边用清秀工整的小字标注着名称、科属、药用部位和简单特性。
“蒲公英:菊科。全草入药。清热解毒,消肿散结。”
“车前草:车前科。全草入药。清热利尿,渗湿通淋。”
“夏枯草:唇形科。果穗入药。清肝明目,散结消肿。”
一页页翻下去,全是各种各样的常见草药。有的画得精细些,有的略显潦草,但无一例外,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构图虽然简单,却透着一股朴拙的平衡感,能看出绘画者试图抓住植物本身的神韵。
叶聿炀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上。画的是一株姿态舒展的薄荷。
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甚至能感受到那种清凉的气息透过纸面散发出来。旁边标注着:“薄荷:唇形科。地上部分入药。疏散风热,清利头目,利咽透疹,疏肝行气。”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画纸上薄荷叶片的线条。作为一个曾经的天才画家,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画在技巧上的诸多不足。透视不够精准,线条缺乏变化和表现力,光影处理简单……
然而,这些画却拥有一种他所缺失的、或者说被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一种近乎本真的、对描绘对象本身的专注和热爱。不是为了炫技,不是为了表达某种深刻的思想,只是为了“记个样子,怕忘了”。
这种纯粹的、不带功利目的的记录,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叶聿炀被阴霾笼罩的心湖。
他曾经的世界里,只有对技法的极致追求,对“神性”表达的渴望,对赞誉和地位的执着。而眼前这本朴素的画册,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艺术生命中缺失的某种根基——对平凡事物本身的热爱与敬畏。
他翻到画册的后面几页。
不再仅仅是植物图谱,出现了一些简单的速写:晒在簸箕里的药材,药柜的一角,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甚至还有……一个模糊的、只勾勒了背影的侧影,坐在藤椅上,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书或分拣药材。线条依旧稚嫩,但捕捉动态和氛围的能力却明显增强。
最后一页,是一幅未完成的铅笔素描。画的是青石巷的巷口。
青石板路,斑驳的墙壁,低矮的屋檐,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构图很有想法,试图表达一种古朴宁静与现代喧嚣的对比。光影的处理也比前面的画作大胆了一些,虽然笔触还很犹豫。
叶聿炀的目光在这幅未完成的巷口素描上停留了很久。
他能看到画者试图表达的东西,也能清晰地看到其中存在的诸多问题,透视的偏差,明暗关系的混乱,线条的犹豫不决……这些在专业画家眼中显而易见的“错误”,此刻却奇异地触动了他。
他合上画册,将它轻轻放回原处。
画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灯火透进来微弱的光。搪瓷饭盒和包馒头的白布静静地放在矮几上,散发着食物的余温。
胃里是温暖的满足感,身体是难得的舒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鸡汤的香气和画册纸张的淡淡味道。
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脑海中,不再是车祸的碎片和右手的冰冷,而是交替闪现着,林青竹在晨光中背着竹篓走向山林的背影,她低头专注采药的侧影,那碗金黄油亮的鸡汤,以及画册上那些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线条……
那扇被他紧闭的心门,似乎被这接踵而至的、无声的暖流,冲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光,悄然照进了这片绝望的废墟。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但他知道,那碗鸡汤的温暖和画册上那抹专注的微光,已经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无法忽视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