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药汁,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郁的、混合着清苦与甘甜的气息,缓缓滑过叶聿炀干涩的喉咙。
叶聿炀坐在沙发边缘,手里捧着那个粗糙的陶碗——那是他翻箱倒柜才在厨房角落找到的,唯一能盛热汤水的东西。
碗壁很烫,熨帖着他冰冷的掌心,热度顺着皮肤一路蔓延,奇异地安抚着那颗因屈辱和复杂情绪而躁动不安的心。
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伴随着强烈的苦涩在舌尖炸开,让他忍不住皱眉。
但紧随其后的,是那股熟悉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温和暖流,从胃部深处缓缓升腾、扩散,温柔地包裹住那曾经如同冰锥刺入的痛处。
这一次,暖意比昨天那点残渣带来的更清晰、更持久。胃部的沉重感和钝痛感,像退潮般一点点消退,留下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舒适感。
一碗药喝完,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放下空碗,靠在沙发背上,长长地、近乎贪婪地舒了一口气。
身体内部那持续多日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紧绷,似乎真的被这苦涩的暖流融化了少许。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不再是那种绝望的虚脱,而是身体得到安抚后自然的倦怠。
他闭上眼。画室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药香,这味道不再让他感到烦躁和屈辱,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带着安抚力量的薄纱,包裹着他。
昨晚混乱的梦境似乎也远去了。他在药香的萦绕和身体难得的舒适中,意识沉沉下坠,竟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有尖锐的刹车声,没有画笔落地的脆响,没有父母失望的眼神。只有一片混沌的、带着草木清香的黑暗,和胃部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晨曦微露。
一层朦胧的灰蓝色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为昏暗的画室镀上了一层冷调的光晕。
叶聿炀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意外地发现胃部的不适感几乎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饥饿感,但这饥饿感是清晰的、纯粹的,不再伴随着灼痛和痉挛。喉咙虽然还有些干涩,但也不再火烧火燎。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坐起身,用手掌按了按胃部。真的……不痛了?仅仅是两副药?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身体的舒适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无法否认。
那被他视为耻辱和施舍的药茶,竟然真的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他赖以维持愤怒和抗拒的“痛苦”基石,竟然被这苦涩的汤药轻易撼动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沙发旁边的地面。
昨天被他清扫过的地方,虽然依旧留有污渍的痕迹,但那些被他疯狂践踏的“罪证”已经消失了。垃圾桶里塞满了昨日的狼狈。而茶几上,还放着那个拆开的牛皮纸包,里面是剩下的药茶包和那张写着清秀字迹的纸条。
清晨的寂静中,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她……今天还会送来吗?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待?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荒谬的想法驱逐出去。他不需要她的药,他的身体已经好了。他不需要再接受她的任何“施舍”!
然而,身体的舒适感是如此清晰有力,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昏暗的画室里踱步。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散落的颜料管、撕碎的画布、倾倒的椅子、沾满油污的地板……这曾经是他自我放逐、与世隔绝的堡垒,此刻在晨曦微光下,却显得如此肮脏、混乱、令人窒息。
空气中残留的药香,与松节油、**食物和垃圾的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怪异难闻的味道。
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些什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哗啦——
刺眼的、金红色的朝阳瞬间涌入,如同洪水般淹没了整个画室。
光芒所及之处,飞舞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般狂乱舞动,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的狼藉和污垢——墙壁上的颜料污渍、地板上的油渍和食物残渣、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垃圾……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丑陋得让他无处遁形。
叶聿炀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遮挡了一下过于强烈的光线。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像一把利剑,刺破了他长久以来用阴郁和混乱编织的茧房,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迫地审视自己创造的这片废墟。
太脏了,太乱了。
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他像一头肮脏的、被困在垃圾堆里的野兽。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与以往纯粹的绝望不同,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想要逃离、想要摆脱的冲动。
他不想再待在这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牢笼里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去哪里?
青石巷。
这个地名如同条件反射般跳入脑海。那个宁静的、带着泥土和草药清香的地方,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还有那碗让他身体真正感到舒适的汤药。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刚刚还在抗拒她的药,现在却想主动靠近那个地方?他疯了吗?
然而,身体的舒适感和眼前这片令人作呕的狼藉,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推力。他需要新鲜空气!他需要阳光。他需要……逃离这里!哪怕只是几个小时。
他没有再犹豫。仿佛怕自己后悔,他几乎是冲进了浴室。
冰冷的水再次冲刷着他的身体,这一次,他洗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洗掉身上沾染的、来自画室的所有腐朽气息。他翻出一件相对干净的黑色T恤和一条深色牛仔裤换上。头发依旧有些凌乱,他用湿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勉强压了压。
走出浴室,他没有再看满地的狼藉一眼,径直走向玄关。
在开门前,他的目光扫过茶几上那个牛皮纸包和纸条。他停顿了一秒,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猛地拉开了门。
清晨凉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行道树的气息。
这气息虽然远不如青石巷的草木清香,但比起画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味道,已是天壤之别。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似乎都开阔了一些。他反手关上门,将那片狼藉和绝望暂时锁在了身后。
他没有开车。
那辆曾经承载着他意气风发的跑车,如今更像一个移动的耻辱柱,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
他选择了步行。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踏在坚实的人行道上,迎着初升的朝阳,身体里那被药效安抚过的力量似乎在一点点复苏。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青石巷的方向走去。
城市的喧嚣随着他远离主干道而渐渐减弱。周围的建筑开始变得低矮、陈旧。
当他拐进那条熟悉的、铺着青石板的狭窄巷口时,一股混合着潮湿泥土、青草和淡淡草药香的清新空气,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温柔地拥抱了他。
叶聿炀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清晨的青石巷,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的晨雾中。
阳光斜斜地穿过两侧低矮房屋的屋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零星的鸟鸣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市声。
回春堂的铺门还关着,门口晾晒草药的簸箕空着,等待着新一天的阳光。
他站在巷口,有些茫然。
他来了,然后呢?他该做什么?难道要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等着林青竹出现吗?
就在这时,回春堂旁边那扇通向内室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青竹走了出来。
袖口挽着,下身是一条深色的布裤,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她的背上,背着那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空荡荡的大竹篓。宽大的浅黄色草帽被她拿在手里。
晨曦的金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低着头,似乎在检查竹篓的背带,神情专注而宁静。
叶聿炀的身体瞬间绷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她,昨天那场激烈的冲突和屈辱的接受还历历在目。
然而,林青竹似乎感觉到了巷口的注视,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阳光跳跃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如同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没有看到他出现的意外,也没有昨天被吼被摔门的愤怒或委屈。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像一面能映照一切的湖水,清晰地映出了叶聿炀此刻的狼狈和局促。
叶聿炀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他想移开目光,想转身就走,但双脚像被钉在了青石板上,动弹不得。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青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几秒钟。
然后,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浅淡的笑容在她脸上稍纵即逝。
那笑容里没有任何嘲弄,反而带着一丝……了然,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朝他走过来。
她只是将手中的草帽轻轻戴在头上,宽大的帽檐瞬间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此刻的眼神。
她调整了一下竹篓的背带,然后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那是通往附近山林的方向。
她的背影在晨光和青石板的映衬下,显得纤细而坚定。草帽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琥珀色的发梢在阳光下跳跃。
她走了。
没有质问他为什么来。
没有提起昨天的不愉快。
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就像他只是巷口一棵无关紧要的树,一块沉默的青石板。
叶聿炀僵立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的晨雾中。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和被无视的憋闷感涌上心头,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更加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他想跟上去。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如此不合逻辑!他为什么要跟着她去采药?
他连一株蒲公英和狗尾巴草都分不清,他的手……他那该死的右手甚至连一片叶子都摘不下来。
然而,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当他意识到时,他的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开,沿着林青竹消失的方向,朝着巷子尽头走去。
他的步伐起初还有些犹豫和僵硬,但很快变得坚定起来。清晨山林里清冽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他。
他走出青石巷,踏上一条蜿蜒向上的、布满碎石和露水的山间小径。
小径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参天大树,枝叶上挂着晶莹的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鸟鸣声更加清脆悦耳。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
他很快就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青竹正微微弯着腰,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旁仔细查看着什么。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专注的背影和偶尔伸出的、白皙的手指。
叶聿炀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大树后,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望着她。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惊扰了她,也怕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再次作祟。他只是默默地、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后面。
他看到林青竹动作熟练地用小药锄挖起一株植物的根茎,抖掉泥土,小心地放进背后的竹篓里。他看到她踮起脚尖,从一棵小树的枝头摘下几片嫩叶。他看到她在溪流边洗净沾满泥土的手,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喝下。
她的动作轻盈而专注,带着一种与山林融为一体的和谐韵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草帽下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宁静。
她像一只生于斯长于斯的林间精灵,从容而自在地穿行在晨光与绿意之中。
叶聿炀靠在大树粗糙的树干上,静静地看着。
画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混乱,此刻仿佛被这山林的气息和眼前这幅宁静的画面,暂时驱散了。
胃部是舒适的温暖和清晰的饥饿感。身体虽然依旧疲惫,却不再被疼痛折磨。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感,如同山间的薄雾,悄然笼罩了他。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那只完好的左手。
指尖传来树干粗糙冰凉的触感。看着林青竹弯腰采药时那专注而优美的侧影,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遗忘的冲动,如同沉睡的火星被微风拂过,在他心底深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他……想画下来。
画下这晨光。
画下这山影。
画下这绿意。
画下……草帽下那个专注的侧影。
这个念头是如此微弱,如此转瞬即逝,甚至还没来得及在他混乱的思绪中形成清晰的意识,就被那只无力垂落的右手带来的冰冷现实,狠狠掐灭了。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他猛地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个身影,而是抬头望向被茂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山林的寂静中,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