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难以言喻的清苦在口腔里炸开,粗糙的碎屑刮擦着喉咙,留下火辣辣的灼痛感。
叶聿炀靠在冰冷的橱柜上,紧闭着眼睛,眉头因为苦涩而紧紧拧在一起,胃部深处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物搅动得更加翻江倒海。他几乎要后悔自己这荒谬的、近乎自虐的举动。
然而,就在那剧烈的苦涩和不适感稍稍沉淀下去之后,一股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地从胃脘深处弥漫开来。
这股暖意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温柔地包裹住了那如同被冰锥反复刺穿的痛楚。
那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绞痛峰值,仿佛真的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揉散了。虽然沉闷的钝痛依然存在,像背景噪音般挥之不去,但那足以让他蜷缩痉挛、眼前发黑的剧痛,确实……减弱了。
不是错觉!
不是心理作用!
叶聿炀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收缩。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紧紧按住胃部,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扩散,以及痛楚的明显缓解。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些许药材粉末的手指,又猛地抬头看向地上那片被他疯狂践踏过的狼藉——破碎的桑皮纸,碾入油污灰尘的深褐色药材碎屑……正是这些被他视为耻辱和施舍象征的东西,此刻却成了缓解他痛苦的唯一慰藉。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他内心的堤坝。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荒谬感……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隐秘的感激。
这感觉太矛盾了。他刚刚才用最暴戾的方式摧毁了它们,用最恶毒的语言驱赶了送来它们的人,而现在,他却不得不依靠这残渣来缓解痛苦,这简直是对他所有骄傲和抗拒最无情的讽刺。
“呵……”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冷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他靠着橱柜,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脊贴着冰凉的柜门。
那浓郁的药香,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此刻闻起来,那清苦之中,竟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回甘。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狼藉。
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地图深陷在污垢里,像他同样被碾碎的过往。散落的药材碎屑在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生命最后的微光。
那顶被他彻底砸烂的草帽残骸,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碎的梦。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胃部的暖意渐渐平息,但那份缓解后的舒适感却清晰地残留着。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橱柜上,意识渐渐模糊,在浓郁的药香和身体难得的舒缓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破碎的梦境里,充斥着刺耳的刹车声、画笔跌落在地的脆响、父母焦虑又失望的眼神、经纪人喋喋不休的劝说、老王那令人作呕的讨好笑容……还有那双清澈如湖水、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睛。
最后,梦境定格在他疯狂践踏药材的画面,以及林青竹默默将纸包塞进门缝的瞬间。
那双眼睛,在梦里,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悲悯,让他无处遁形。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和喉咙的干渴唤醒。
窗外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厚重的窗帘染上了一层暗淡的金红色。画室里光线更加昏暗,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飞舞。
胃部的不适感又隐隐浮现,但远没有之前那般尖锐难忍。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挣扎着爬起来,身体依旧沉重酸痛。他踉跄着走到水龙头边,接了一杯冷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缓解,却也让空荡荡的胃部一阵抽搐。
冰箱里只有啤酒和过期的牛奶。外卖……他想起昨晚那份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炒面,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再次从门缝底下传来。
“嚓…”
和昨天一样,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
叶聿炀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猛地转过身,死死盯住门缝。
果然,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用细麻绳捆好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小纸包,静静地躺在门内冰冷的地板上。
它的出现,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画室凝固的死寂,也狠狠搅动了他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
她又来了。
她竟然又来了!
在他那样恶劣地吼她、摔门、甚至践踏了她送来的东西之后,她竟然……又送来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怒火瞬间冲上叶聿炀的头顶。愤怒,还是愤怒。这次是更强烈的、被冒犯的愤怒。她听不懂人话吗?她看不到他昨天的态度吗?她凭什么?凭什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他的领地,用这种廉价的关心来践踏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她以为她是谁?圣母吗?!
“滚!”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几步冲到门边,抓起那个纸包。
熟悉的触感,熟悉的药香透过牛皮纸隐隐传来。他像握着一个烫手的炸弹,想也不想,再次高高举起,作势就要狠狠砸向地面。他要彻底粉碎它,粉碎这无休止的“施舍”和“怜悯”。
然而,就在手臂即将挥下的瞬间,胃部那残留的、被药效抚慰过的舒适感,清晰地涌了上来。还有那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干渴……
砸下去容易。
砸下去之后呢?
继续忍受胃痛?继续喝冰冷的自来水?继续吃那些令人作呕的外卖?
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愤怒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但身体的本能却在发出强烈的抗议和渴求。
他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内心天人交战,如同两股力量在疯狂撕扯着他的灵魂。一边是熊熊燃烧的、拒绝一切靠近的自尊与愤怒。另一边,则是身体最原始、最诚实的求生欲和对缓解痛苦的渴望。
最终,身体的虚弱和对那神奇药效的隐秘依赖,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压倒了那摇摇欲坠的骄傲。
他没有砸下去。
他像被抽干了力气,手臂颓然地垂落下来。
那个牛皮纸包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一个沉重的、烫手的罪证。
他低着头,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昏暗的画室里格外清晰。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没有再看那个纸包一眼,仿佛它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粗暴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屈辱感,开始收拾地上昨天被他制造的狼藉。
他抓起那张被踩得稀烂、沾满油污和药材粉末的地图,看也没看,像丢弃垃圾一样,用力塞进了墙角的垃圾桶深处。
他又抓起那些破碎的桑皮纸和已经与地板污垢彻底混合、无法分辨的药材碎屑,用扫帚胡乱地扫成一堆,同样扫进了垃圾桶。
动作粗鲁,充满了不甘和怨气。那顶破烂的草帽残骸也被他捡起,狠狠扔进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靠在墙边喘息。
垃圾桶里塞满了“罪证”,但那浓郁的药香,却仿佛已经渗透进了地板、墙壁和空气里,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干净。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新的、完整的牛皮纸包。它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像一个无声的审判,又像一个充满诱惑的禁果。
胃部的不适感再次清晰起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闭了闭眼,脸上闪过挣扎、屈辱、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妥协。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沙发边坐下。这次,他没有撕扯,没有践踏。他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平静,拆开了麻绳,撕开了外面的牛皮纸。
里面,依旧是那张被抚平过、却依旧布满深刻褶皱和破洞的旧地图。
以及,几个用桑皮纸仔细包好、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茶包。药包的个头似乎比昨天更大了一些?桑皮纸上没有写字,但叶聿炀能闻到其中熟悉的茯苓、陈皮、藿香的气息,似乎还多了一味淡淡的、甘甜的气味,像是……甘草?
除此之外,纸包里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边缘裁切得异常整齐的纸条。
叶聿炀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了那张纸条。
纸条很普通,是那种常见的便签纸。他缓缓展开。
上面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清秀而工整的小字,是用黑色的中性笔写的:
煎服方法:取一包,清水三碗,煎至一碗,饭后温服。一日两次。
注意保暖,饮食宜温软清淡。
字迹干净利落,如同她翻晒草药时专注的动作,透着一股沉静的、令人心安的力道。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关怀的话语,只有最简洁实用的服药说明和医嘱。
仿佛她送来的只是一件普通的物品,需要附上使用说明。平静,克制,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却比任何关怀的话语都更直接地戳中了叶聿炀此刻最脆弱的需求。
叶聿炀捏着那张小小的纸条,指腹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墨迹的微凸。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清秀的字迹在他眼前晃动,渐渐与记忆中她画册上那些标注着植物名称和特征的工整小字重叠在一起。
他猛地攥紧了纸条,纸张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呻吟。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让他眼眶发热。他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不合时宜的脆弱感强行压了下去。
他放下纸条,拿起一个药茶包。桑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浓郁而安心的药香。
这一次,他没有再粗暴地撕扯。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个他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布满灰尘的厨房小锅前。他拧开水龙头,接了三碗清水,倒入锅中。
点燃燃气灶。幽蓝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锅底。他将一个药茶包小心地放入冷水中。
水流声,火焰燃烧的微弱呼呼声,打破了画室长久的死寂。
他靠在料理台边,沉默地看着锅中的水。清澈的水渐渐被药材浸染,变成深褐色,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带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迅速弥漫开来,驱散着空气中腐朽颓败的气息。
水开了。药液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水汽氤氲,模糊了叶聿炀的视线。
他依照纸条上的说明,将火调小,任由药液在锅里慢慢煎熬、浓缩。
等待的时间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手指依旧无力地垂着,像不属于他的肢体。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力感再次袭来。
药香越来越浓烈,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那苦涩中带着甘甜的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他与门外那个固执的女孩,与那条宁静的青石巷,无声地连接在了一起。
他终究没能彻底拒绝。
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骄傲,率先向那苦涩的药香低下了头。
而门外那无声的、持续的坚持,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紧闭门扉的缝隙,在他内心绝望的废墟上,投下了一道模糊而摇曳的影子。
药液煎好了。他关掉火,看着锅中深褐色、散发着浓郁热气的药汁。
他没有立刻倒出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在弥漫的药香中,感受着胃部因为温暖药气的熏蒸而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舒适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笼罩了他。
他拿起那张写着煎服方法的纸条,又看了一遍。清秀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无比。
“注意保暖,饮食宜温软清淡……”
她甚至……想到了这个。
叶聿炀沉默地转过身,走到窗边,微微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
那个送药的纤细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如同她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但他知道,明天,或者后天,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依旧会像某种无声的约定,准时出现在他的门缝之下。
他放下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画室里,只剩下浓郁的、带着生命力的药香,和他自己沉重而复杂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