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浓重的雾笼罩着月光,又降下浠沥沥的雨,积在地面低洼处。
安永阁上灯烛荧荧,水面上映出来往人或意犹未尽或仓皇的神情。
各家老爷少爷的轿子停在了安永阁外,雨水将轿夫的单衣打湿,而轿夫只是拿肩上的破布扒拉几下,又撑着眼,往阁内张望。
当然,这一切与谢玉无关。
她穿上了浅青色的旋裙,一手遮挡着滴落的雨水,一手托着包袱,扎进漆黑的巷子里。
步伐轻盈,但裙边仍被溅上了些许泥点子。
她熟练地在黑暗中寻找方向,向东再向北,推开道破烂的木门,便到了家中。
“小玉姐,你可算回来了。”
一听见谢玉的脚步声,宝儿便挑着盏油灯从屋里蹦跶出来。
宝儿和她住一块儿,是小她五岁的妹妹。
谢玉冲她笑了笑,将衣袖展开,挡在不及她肩膀高的小孩脑袋上,“先进去再说。”
屋内昏暗,屋顶的瓦砖破了条缝,一到下雨天便会往屋里渗水,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那人没回来?”
说的是她俩的爹,谢德财。
“没呢,都几天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谢玉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包袱放下,便将外裳扯开,从内里取出个暗袋,乒乒乓乓地向外倒着东西。
一块儿旧怀表、一枚玉戒指……她一边倒,谢宝儿一边在旁盘点着。
不知瞅见什么稀罕物,宝儿从旁将油灯凑近,仔细摸索。
谢玉点完了这批物什,转眼望向宝儿手中,一枚清透的玉佩在火光中发出柔润的光芒。
“这玉佩看着价值不菲。”谢宝儿轻声叹道。
谢玉将被雨浸湿的发丝拨至耳后,接过那枚玉佩,借着火光观察。
成色润泽,雕工上乘,上头还篆刻着两个字符,对于不识字的谢玉而言,无疑两眼抓瞎,只能看出。
“是个好宝贝。”
“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姐妹俩目光相交,即使年幼的谢宝儿也觉察到些不对劲。
但又能如何,难不成给被害人再塞回兜里?
是的,面前的事物就是她此行前往安永阁的成果,她的赃物。
谢玉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少爷,她只是个住着残破屋舍的小贼。
谢玉迅速将桌上摊开的赃物收回至囊中,沉着道:“这批东西要快些出手,我明儿就去店里。”
“对了,宝儿,将这包袱里的衣服也收拾收拾,明儿个一块儿卖了吧。”
包袱里的衣服正是谢玉在安永阁时穿的衣服,
“这不是娘亲手缝的旧物吗?”
这衣裳是她们娘亲亲手缝制的,谢宝儿还记得娘亲亲自去选了上好的料子和丝线,花了老长的时间做好的。
那时的谢宝儿不过七岁有余,趴在娘亲膝上,伸手抓住那料子,眨巴的眼中不无欣羡。
“娘亲,这衣裳好生漂亮。”
娘亲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是给你弟弟准备的衣裳,等他以后考取功名,总得有身威风的衣裳。”
这话谢宝儿记了好多年,尽管她们那弟弟始终没有降生。
谢玉一边朝外走,一边道:“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如换了钱。这回这票大,换了钱便给你找个先生交上束脩,再送你这个顽皮丫头到学堂去。”
“去学堂!”谢宝儿从凳子上一跃而下,窜到谢玉身旁,拧着谢玉的衣袖,言辞间尽是激动。
“谢宝儿,你别抓着我,我浑身都湿透了,要去换身衣裳!”
“不嘛,小玉姐,我真能上学堂去了吗?”
“骗你作甚!”宝儿没有了威风的衣裳,但能上学堂,能考功名。
两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昏暗之中,天边的雨还在哗哗向下,砸在褪色的砖瓦之上,又顺着檐缝滑落。
三日前,晌午。
这间破烂的屋舍里升起缕缕炊烟,飞上青天又消失不见。
宝儿跌跌撞撞地往屋里头跑来,“小玉姐,小玉姐!要来贵人了!”
闻言,谢玉端着锅铲的手顿在半空中。
这是谢玉和宝儿的暗号,所谓贵人,就是囊中富余,且身世清白、头脑简单的那批大鱼。
“哪儿来的?”
“春泉那戏班姐你知道吧?他们说要上咱南水县来唱大戏啦,就连隔壁县的少爷小姐也闹哄哄地在等着买票,那可不是贵人要来了吗?”谢宝儿的嘴吧嗒吧嗒说个不停。
那可不是贵人吗?
南水县在整个青洲大越国内不足轻重,这大戏都是给达官贵人看的,哪有戏班子愿意往穷乡僻壤里面钻。
一场大戏足够将邻近乡县的富豪乡绅都聚一块儿了。
谢玉勾了勾唇,思索片刻,便照旧说道:“晓得了,宝儿你先把米炊上。”
宝儿凑到她身边来,瞧了眼锅里的几片菜叶子,又撅着嘴往旁边米缸去,“小玉姐,家里米没剩多少了,该去街市买了。”
谢玉偏头望向那米缸,“过几日就去,最近省着些,舀点儿去煮粥水罢。”
又从一旁搬了个矮木椅,给谢宝儿垫脚。
“我先去做些准备。”
说罢就拍了拍满是灰的手走出门去。
谢宝儿抻长了脖子往看着她姐离去的身影,了无生趣地开始搅和起了锅里那几片叶子。
到了夜里,屋子里头没有大人看顾,只有两个小孩儿围着张方木桌,一坐一立。
谢宝儿捧着个缺了角的碗站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玉的动作,粥水烫到手也并未察觉。
“小玉姐,这就是那戏票?”
谢玉点头,
“小玉姐,你这手艺也教教我呗。”
“小屁孩,不教。”谢玉只是嗤笑,而后继续专注于面前的事物,一杆细长的竹笔和一张黄色的草纸。
谢玉继续凝心聚神,目光随着笔尖移动,又不时将草纸远离,借着屋外傍晚的柔和光线观察纸上的笔迹走向,再根据走向进行修改。
大功告成时,谢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轻轻弹拨了一下又仔细地收回衣袖中。
谢玉打小不识字,谢家也没这银钱供家里这几个孩子去县上的学堂识字。但要说这照猫画虎的功夫,她算得上是炉火纯青,谁看了不赞一句匠人。
不过半日打听的功夫,她就倒腾清楚了这次该从哪儿切入。
她又回到自己屋里,拖出个箱匣,挥走上头厚重的一层灰,拿出一件压箱底的衣裳。
那衣裳低调而华美,用料扎实,柔软的面料上用银丝勾勒出竹叶纹样,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织者的情感。
稍一扭头便能发现身后尾随了个跟屁虫,好奇地瞅着她的动作,像是真诚地想要学习一门手艺。
谢玉低着头摩挲着衣裳上的纹样,总是勾着的唇也跟着压了下去。
这样便算的是准备过半了,剩下的还需等那票售罄,搞清楚池塘里的鱼有哪些才好下手。
鱼儿上钩了,鱼肉也得趁着新鲜卖了去。
一早,谢玉便收拾好了东西,刚踏出院子,就听见旁边几个女人围在一块儿讨论些什么。
其中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看见谢玉,就招呼她到跟前。
“哟,小玉姐出门买卖东西呢?”
这是邻家的李大娘,平时也跟着谢宝儿一同叫她一声“小玉姐”,只因知晓谢玉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属实不容易。
“是的,大娘,”谢玉掂了掂手里的包袱,面头是件旧衣裳,“家中旧物。”
李大娘并不多问,只是跟她谈论起了镇上新来的那人,“听说镇上来个瞎了眼的道士,就住在南边的巷子里头,小玉姐你听说了吗?”
“自然是听说了。”
旁边的张姐接上话头,“切,一个瞎了眼的道士有什么好关注的,不如盯着隔壁那王家。”
“瞎了眼,不说明更好……”大娘停顿片刻,意有所指。
他们东边这群人向来消息最灵通。这十里八方,但凡您有什么想知道的人和事儿,只管往这来打听,光是李大娘和张姐便能给您说道清楚。
毕竟这是他们谋生的手段。
听闻东巷人家祖上还做些正经生意,再不济也到县上做做佣工,赚点银钱。
但近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争带来了繁重的徭役,祖上的积蓄变成了官老爷们指缝里头的油水。
天高皇帝远,大越皇帝的手也伸不到南水县来。
为官的不义,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给他们添些堵也不为过吧。
东巷这群人大事不敢干,只敢摸摸官老爷的裤腰带和少爷小姐的珠宝饰物。
代代流传,倒成了东巷出了名的手艺,成就了南水县贼盗频发的“名声”。
比起百姓暴动,县衙那群小官倒是愿意多上那么几起小偷小摸,因此只要县官的顶头上司不找上门来,他们也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将能保住脑袋上的乌纱帽就好。
从干起这个行当开始,谢玉便与东巷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至于这道士,谢玉并不打算与她们“抢生意”,她向来只有家中揭不开锅时才会去干上一单,“各位大娘姐姐们,你们先聊着,我去街市那儿了。”
而她的脑后隐隐传来几道声音,讨论着昨日的那场大戏。
“安永阁”“李老爷”“春泉”这几零碎的字眼闯进她的耳边。
谢玉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赶着脚程朝目的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