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金轩,一个店名大气的当铺,与大名鼎鼎的东巷只隔了两条街。
店内格局与其名字相比相对狭小,刚入店内就能见着两栏货柜,锁着些不知哪儿淘来的小玩意儿和客人死当的货物。
听说这带锁的柜子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从外头托人买回来的。
至于那天花板上吊着的些个金银珠宝做装饰,是当铺主人的个人品味。
谢玉绕过两排货架来到柜台面前,却是空无一人,心下了然,拽着一旁拴着铃铛的粗绳,轻轻晃动。
这店铺格局特殊,被划分为前后两个区域,前头用来做生意,后头店老板自用。有客来时自行摇一摇柜旁的铃铛,即使老板在后院也能听着。
果然,不过片刻,急促脚步声从里屋传来。
来者是位瘦削的中年男子,鼻梁上挂着个圆框眼镜,两瓣胡子跟着他的脚步一颤一颤的。
见到谢玉后,他只是眯了眯眼,将她的行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这是?”
谢玉算得上是他的老主顾了,将包袱往台上一摆,露出点衣裳的布料,“好久不见张叔,有些稀罕玩意儿,给您拿来了。”
“大货?”
“是的。”
老张闻言穿到门外,左右瞅了瞅,将门牢牢合上,拴上门锁,才稳步走至谢玉身旁,“里边来吧。”
谢玉紧跟着老张在院内拐了几个弯儿,才停在了个黢黑的房间里,房间里摆着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黑货,每隔一段时间老张便会将这些玩意儿送给商队,去到别国出手。
南水县谁人不知,这老张和大越皇室有些悠久的渊源,还同大越国外的一些大商队有往来,从他这里出手货物最方便不过了。
而谢玉打从干上这行开始便和老张时有往来,也清楚,几乎县上所有来路不明的货物最后都会到老张这儿来,也只有成金轩敢收这些货了。
谢玉将手中的包袱放下,里面都是些零碎的杂物,真正值钱的都放在她随身的暗袋里。
见她不知从哪儿又抽出个袋子,老张也不诧异,只是照旧清点货物。
“紫金钗一件。”
“长云草三株。”
“玉佩一枚,材质是……”
老张指尖一缩,将袋中的玉佩拿在手中,又随手抽出个会发光的小物件照着玉佩来回倒腾了几转。
“碎星玉?”他喃喃。
谢玉跟着他的声音眉头一紧,小心翼翼地请教:“这……这可有什么不对?”
老张望向她,托了托眼镜,反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谢玉实话实说:“昨日安永阁一位老爷随身的行囊中顺来的。”
老张深深看了她一眼,令她愈发不安。
“这玩意儿可能来头不简单,首先这玉就不简单,是罕见的灵玉碎星玉打造而成的,”老张摊开手,让她仔细打量这玉佩,“再看上头的文字像是紫行山的东西,怕是和那修仙者扯上关系了。”
紫行山位于大越国西南侧,是大越国四大宗门之一,虽实力稍弱,却不是凡人能惹得起的。
谢玉大脑一片空白,身侧的手指轻轻发颤,她对于这些没有概念,但听老张的语气,也知道她恐怕真偷了个大的。
“可有目击者?”
“我有做乔装,只有个店小二可能隐约见过我的面容。”
老张摇摇头,又深深叹了口气,“且去别县避……”
话还未尽,几声急促而刺耳的声音打断老张的话语,二人面面相觑。
老张胡子又一颤,实实地拍了拍谢玉的肩膀,长话短说:“玉丫头,这玉佩我拿着,就算有人问上,我也会说不认识那卖货的人,出了这道门左转,草垛处有道暗门,钥匙在这儿。”
老张早将成金轩的门拴上了,现下响起的铜铃声,十有**便是谢玉的催命符。
“其余的,便看你造化了。”
言尽于此,老张将铜制的钥匙塞进谢玉手中,又雷厉风行地向成金轩前堂快步走去。
闷热的风带起老张的衣摆,又像蒸笼中的热气,蒸得谢玉大脑发昏。
此时她犹豫不得,只是走出房门,迅速找到老张所说的草垛和那狭窄的暗门。
“咔哒。”
颤巍巍中,门锁在谢玉手下打开,她透过门缝探查窄门背后的街景,是东边的街市,行人如织,可以混进人群之中逃脱。
谢玉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自己冰凉的手指,低下头,神色如常地钻进人群里。
长街之上,百姓熙熙攘攘,大大小小的摊贩沿街摆放。
“喂!别走!”远远的一道呼喊冲进谢玉的脑子里,将她定在原地,久远的梦魇在她的心底呐喊。
尖锐的、刺耳的。
她想要回头,却只觉得脖子僵硬得无法转动。
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客官,您忘了付钱。”
“瞧我这记性,多少钱呐。”
“三块铜板。”
她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下来,继续向家中的方向走去,日光照拂的地方。
叫唤声、桌椅移动声、树叶落地声……杂乱的声音充斥她的耳畔。
谢玉强装镇定,不时在摊贩前停下,看看上边的杂物小食。
“瞧瞧,要点啥不?”
“来三块香叶糕。”只有谢玉自己能发觉声音中的抖动。
“好嘞,一共收您六个铜钱。”
谢玉接过用油纸包着的香叶糕,用余光打量着街上是否有什么异常。
例如那群无孔不入的衙吏。
好在没有。
直至谢玉回到家中,重重地倚靠在紧闭的木门上时,才在心底讽刺自己一句:虚惊一场。
悬而未定的事儿永远是最为骇人的。
“小玉姐,你回来啦!”
尚在家中的谢宝儿一下扑到她的怀中,紧紧抱住她的腰,仰着脑袋,眼中尽是稚子的澄澈。
谢玉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却用手捏了捏谢宝儿的脸颊,再用油纸包挡在她的眼前,“别抱着我,你重死了谢宝儿,你喜欢的香叶糕,自个儿吃去。”
谢宝儿将她的手拨开,皱着秀气的眉毛,“小玉姐,你是不高兴吗,为何?”
她伸出两个手指,戳在谢玉的嘴角。
真好,她什么都不懂。
谢玉就着她的指尖,憋出笑意,“大人的事儿,小屁孩甭管。”
她俩向来这么拌嘴。
谢玉向自己的屋内走去,她收拾着行囊,谢宝儿坚持不懈地问着她发生了什么事儿。
语气之间比她还要不安。
她握着打包好的行囊,半蹲在谢宝儿面前,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好宝儿,去你房间里头,枕头底下是我给你的惊喜。”
“小玉姐,你在说什么?”
谢玉仍是自顾自地说:“你呢,收拾些衣物,去对门李大娘家,告诉她小玉姐让你来的,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小玉姐!”小女孩儿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愤怒,伸出手摇晃着谢玉瘦弱的胳膊。
谢玉反握住她的手,轻柔道:“好宝儿,我出去几日,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玉扛起简单的行囊向外走,谢宝儿仍跟在后面不住叫唤,“你也是,大姐也是,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
“谢玉,你出去了,就别回来找我了!”小孩子还在置气。
谢玉站在院子的大门前,回头看向她,“宝儿……”
“砰!”
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前方的木门被撞开,来者只一句“谢玉何在”,便吓得谢玉心颤。
两人一同,望向门前的一群不速之客。
比她俩都要高,像座俯视着她们的山。
为首一人穿着官府制式的圆袍,腰间别着一把长弯刀,胡子拉碴的,上下嘴皮一贴,谢玉才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你就是谢玉?”
见谢玉没有回答,那粗狂的男子望向一旁拿着画卷的男人,又问道:“可是她?”
“**不离十。”
那人回答道。
“那就押回去再说!”
几个人上前,扛着她的双臂,又用兵械架住她的脖颈,生怕这个灵巧的小贼脱逃。
谢玉手中的行囊落在地上,散落开来,她就像那待宰的鱼,即将赴刑。
不知为何,此时的她反而松了口气,在走远前,回头望了眼那傻了眼的孩子,只怕眼泪都梗在了眼眶中没出来。
谢玉冲她笑了笑,又扭过头去。
一路向前,东巷每家每户的院门都被踹开了,几个熟识的面孔跟随着她的身影。
路过李大娘时,她顿住脚步,又被几个小吏架着向前,走到巷口才听见身后小孩子无助的哭喊声,一声声地锤在她的脑中。
谢玉垂眸,不在反抗,跟着小吏向前。
耳边什么声音都有,有百姓们看热闹的议论、有小吏的说教。
“这又是犯了什么事儿的?”
“你可知你这次偷到谁手上去了!”
“贪得无厌的小贼。”
总之是凑不齐一句连贯的话语。
看来张叔是说对了,她恐怕真是偷到了仙家人受伤,以后估计她也要成南水县地的名人了。
谢玉竟然算不得多伤心。
其实偷久了,便有这种直觉了,每次上哪儿干活儿,便觉得这是最后一次。
所以她总喜欢趁着晚上将赚到的银钱塞进谢宝儿床边的暗格处,再用手贴近她的脸。
只觉得宝儿要是懂得没这么多,便不用像她一般,做这些营生,一旦有了开端,再也没什么退路可言,轻则杖刑、重则徒流死。
她又想,想来我是比大姐有天分的。
她一路走一路走,直至到那衙门,跪在公堂上,倒有了雅兴观察这县衙门的构造。
前方牌匾写着:诸恶现行。
正中间端坐着县令。
可不是大案子,连县令老爷都出山了。
余光再往旁边瞧,这公堂右侧坐着四五人,着锦衣玉袍身形肥大者,是那日的李老爷,一旁坐的许是他家少爷,后边还跟着几个随行侍从,正冷眼瞧着眼前一幕。
可不是,这公堂之上,容不得她的想法。
“谢玉?”
“是的,大人。”她低头垂眸道。
“可是你偷了李家公子的玉佩?”
县令走到她的面前,她只看见一双翘起的黑靴。
他凑在谢玉耳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平时你们偷些什么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这是偷到谁家去了?他儿子将来可是要进仙家的!你要是不想连累东巷那帮人就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一旁又传来那李老爷的嗓音:“大人,这案子有这么复杂吗,我不连证人都给你请来了?”
县令向一旁陪笑,宣证人上堂。
是那店小二,脸上落了个红红的巴掌印,跪在谢玉身旁,怨恨地剜了她一眼。
“陈氏,你那日可是被这人敲晕在了后厅。”
“回大人话,正是此人,虽有伪装,但小人记得真切。此人尾随小人到茅房,又将小人敲晕,借小人衣裳装作安永阁内打杂的窃取了李老爷家的玉佩。”
玉佩早从张叔手中回到了李少爷腰间,李少爷闻言晃动着那玉佩,轻蔑道:“这可是紫行山外门弟子令,你这小贼也敢偷。”
谢玉任凭他叫骂,偷了便是偷了,她亦能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谢玉垂头等待最后的审判。
见她未曾言语,不加辩驳,李少爷反是怒火中烧,折扇一收便想到她跟前来揣上一脚。
只有县令吃力不讨好地赔着罪,瞧着这少爷的脸色。
“此人偷盗仙家宝物,杖刑三十后押送上级衙门候审!”
县令高呼。
谢玉又从跪姿变作躺姿,被困在木椅之上,等待杖刑。
一下,两下,谢玉咬紧牙关承受着属于她的惩罚,而那少爷露出满意的神色。
剧烈的疼痛从皮到肉再到骨,她浑身颤抖,死死地抓住凳脚,发出闷哼。
一个未经锻炼的女子可不一定受的住这三十杖的刑罚,她只能硬生生地挨着。
直至一道声音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
“大人,且慢。”
谢玉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只听见似乎一根木棍在地面敲击的清脆声响。
公堂上没有多余的声音,她的意识在一片寂静中涣散。
昏倒前她借着自己的经验判断到。
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