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也想修仙》 第1章 谢玉 厚重的云层积压在一块儿,空气中弥漫着闷热、潮湿的气味。 谢玉蹲在没几片叶子的树杈底下,眼睛提溜着望向远处的阁楼,身旁牵着个半大小孩儿,一双好奇的眼睛与谢玉神似,眨巴眨巴望着远处。 谢玉从怀中掏出几块铜板,一枚、两枚塞到那小孩儿手中,剩下的收回兜里。 “去那儿买串儿糖葫芦,我请。” 他们正对着的是南水县里最大的酒楼——安永阁,早几日便放出了消息,大越国内出了名的戏班子春泉要来南水县演出大戏,便安排在这安永阁内。 不说本县有点闲钱的人,就连旁边那三丰县也有几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专程赶来凑个热闹的。 南水县位于大越国边陲,与天水国邻接。大越国有七星宫庇佑,占据青洲最为优渥的中原地带,算得富庶。 库里有些富余,手头有些兵力,皇帝老儿便嚷嚷着要吞下南边那离国,甭管南水县的百姓有多少声音,山高路远,定是传不到皇城去的。 而那群修炼的人从不管凡俗的事务,自然也不会将目光放在他们这群贫苦的百姓身上,就由着两国打着,估摸得等天下大乱了他们才有闲情雅致管上一管。 战不时地打,富的人越打越富,穷的人越打越穷,哪天穷得连人都没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人发现。 再说谢玉眼前,安永阁有两层楼高,在南水镇这样偏僻的县内已经算得上是顶了天,门前手里拿着票据的看客扎堆排队,三三两两地说着闲话,不时瞅一眼天上的黑云。 门前的几个伙计是春泉班安排的人,正挤着笑容冲他们的贵客俯首弯腰,一张张将那票戳个小口子便算作验票。 谢玉身旁的小女孩儿买来了糖葫芦,见状晃着脑袋问道:“小玉姐,你还不进去呢?” 若非他们对话蹊跷,看这模样也像是要一同上安永阁去看戏的兄妹。 女孩儿口中的“小玉姐”正是谢玉,她将乌发利落地梳至脑后,看着身形瘦削,不过十五六岁少年模样,稍加打扮,像个玉面书生。 谁能想到这么个俊俏的少年会是女儿身? “臭宝儿,说了多少次,要叫小玉哥。” 谢玉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见宝儿吃痛地捂着额头,才转而回答她的问题:“不急,且等他们都进去。” 门外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向里走去,人烟逐渐稀少,戏班班主走到伙计跟前,嘴唇张合,似是交代了些什么,便转身向安永阁內走去。 几人跟着他前后脚将安永阁大门一关,只留下一个伙计守在门口发愣,偶尔驱赶几个来看热闹的小孩儿。 “边儿去!别挡着道!” 那些个小孩儿便如同猴儿一般到处乱窜。 远处的宝儿干着急,“小玉哥,还不进去呢?” 谢玉勾唇,倒真有那风流才子的韵味,只见她道:“再等五分钟。” 宝儿只得又坐在路牙子上,看着天色渐沉,只道快要下雨了。 “还记着我先前说的要怎么做吗?” “记得的。”宝儿抬头作答。 “好宝儿。”她又瞄了眼天色,“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你无须等我,自个儿回家。” “晓得了。”宝儿回答得更是敷衍。 每次一干正事儿时,谢玉总是这样神秘兮兮的,活像是……怕她偷师! 宝儿嘟起了嘴,像是在吐泡的河鱼。 谢玉笑着,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鼓起的脸颊,“走,开工咯。” 未等宝儿应声,谢玉便朝安永阁的方向走去,步履匆匆,面上摆出了焦急的神情。 “欸!这位少爷,你往哪去?” 门口的伙计一个激灵,伸出手来拦着谢玉。 “你小厮这说的什么话,我自是进安永阁看戏去!”谢玉从怀里掏出张门票,往伙计手里塞,便一副要推门而入的样子,“喏,这是我的票,你可别耽误我进去了。” “少爷,小少爷!不是我不让,是咱这戏早开场哩,班主有交代,您恐怕不便进去了。”伙计说着,一个劲儿地将票推回她手中,为难地摆着头。 “你!你可知我是谁?” 那伙计自是不知晓,他自幼被卖进了春泉班,跟着到处跑,哪里晓得南水县这小地方些个少爷小姐。 “我真是不知,少爷您也别为难我了,您看这天,也是要下雨了,不若早些离去。” 伙计站在一旁看着谢玉不耐烦的神情,只是不住地陪笑,也没见着一道黑色的身影急冲冲地撞到他身上。 是个小姑娘,头上草草地系着发髻,手边拿着串吃剩几颗的糖葫芦,直愣愣地倒在地上,那糖葫芦也被摔在了伙计的脚边。 正是方才的宝儿。 伙计尚且没反应过来,宝儿便哇哇地大哭起来,非让伙计赔他一串糖葫芦。 跟小孩儿是讲不得道理的,伙计更怕小孩儿的哭闹声惊扰了里边的贵客,班主知晓了定要将他劈头盖脸地咒骂上一顿。 他只得蹲下来,略感棘手地哄着那不知哪儿冲撞上来的小孩。 谢玉冲宝儿使了个眼色,又将手中的票塞到伙计手中,“你也别拦我了,我自个儿进去,你班主问罪,就让他找我南水县陈府。” 那头谢玉自顾自便推门进去,而这头的伙计被宝儿抱住了腿,他使劲儿踹了几脚,宝儿便哇啦啦地叫唤得更狠了,眼睛鼻涕一股脑向下流,蹭到伙计的裤腿上。 他没法子,只能不断在原地招手,试图阻止谢玉的步伐,却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大门再次合拢。 安永阁内,大戏早已开场。 阁内规整地摆放了十数张木桌,供看客入座,再向上瞧,雕栏之后坐着的都是本场的贵客。 场上序幕已过,主角即将登场。场边的乐队一段导板,幕内人唱道: “金玉袍换了旧长衫。” 穿着朴素的老生踩着零落的台步走至九龙口的位置,衣衫之上打了几个补丁,暗示其穷困潦倒之境况。 锣鼓“铿铿”响起,只见他将手中的长剑轻巧地转上几圈,收于身后。台上的主角一个亮相,目光与场后的谢玉交汇,而后走至场中,待侧旁的乐师吱呀拉起京胡,才开始第一句念白:“一手青云剑,流落入人间;来人不识我,唤我戴罪仙。” 那老生伸出手指,在半空中颤抖,神色之中皆是痛心,自喉咙深处呼喊,换得旁人回应。 “这位仙长,为何于此嗟叹?” “天帝老儿贬我入云天境,敲我仙骨、夺我仙器、剥我神识,道为天下苍生,却不过一己私利。” 三两句之间谢玉便知这出戏讲的是传说中剑仙被贬入云天境的故事,算作最为时兴的戏。 自小谢玉就在街头巷尾传言之间了解清楚了这世间的因缘际会。 古者言:天界尝有戴罪之仙,为乱一方,为保天界安稳而剥离众罪仙仙骨,贬入一方荒凉小世界,后人称云天境。 “仙”的历史未自此断绝。 罪仙于此灵力稀薄之地长眠,后代亦于此地生息,世代迁徙,万年来形成了“四洲三岛七国”交会之势。 其子孙亦有承袭仙家血脉、天赋异禀者,祈求通过修仙之法,突破云天境与天界的界限,得已再列仙班,这群人也将自己称为“修仙者”。 然,万年来,未有一人成功突破,即使已至飞升之境,却仍是在飞升劫难之中横尸望仙岛,其后人也无法将其马革裹尸。自此,不愿挑战天地界限者,于各洲占据灵脉,开宗立派,广招门徒。 而那血脉稀薄者,作凡人之躯,百年之后堕入此间轮回。 时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早已过时,写台本的先生们也都跑去写起了什么妖魔鬼怪,修真道士的故事。 万年已过,云天境人哪认自己是罪仙之后,便编篡了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极言老天不公,高呼“天帝老儿”者不胜枚数,这亦是其中名作。 不写天下百姓之不幸,反倒天天就着些山上的神仙编纂故事,这是大越国皇帝的品味,自然也成了有名戏班子劳碌的方向。 山上神仙云云谢玉并不关注,她脑子里装着的只有明日该吃些什么,后日又该如何活下去。 谢玉随着胡琴声寻了个空位,便自如地坐下,偏身一挥手唤来一旁的小二,从怀里掏出个铜板,道:“来些茶水。” 店小二俯身结果铜板,呲牙咧嘴,“好嘞,小少爷您等着。” 安永阁内有好几个小二站在一旁侍奉,而老板不见踪影,只怕是正在高层与些 待这店小二端上茶水后,她又顺着小二哥的背影向安永阁的阴暗处望去,记住大致的方位,才端起茶杯豪迈地喝上口茶。 台上继续吟哦,台下的谢玉百无聊赖,只用指尖敲打着桌面,跟着角色唱词一同哼哼,发丝遮掩下的眼神往四周扩散。 旁边坐着的是个瞎眼的道士,穿着灰色的长褂,手边拄着拐杖,看不出底细。听说刚搬来南水县不久,也不知怎地有这闲钱来看戏。 她的视线越过那道士,继续向前,越往台前,那是越富裕的乡绅,身上穿金带银的,恨不得将一家老小都带上来凑这么个热闹。 西边坐着的是南水县陈府的二少爷,大姊曾在他家当过长工,她去帮衬时,也见过几眼。 东边坐着的男人她并不认识,但从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来看,应当也是个来逗趣儿的富贵子弟。 中间坐着的那人是三丰县上数一数二的豪绅李老爷,桌上摆着安永阁的招牌云片糕,不时跟着鼓掌叫好。 早在来之前谢玉便听坊间传言这李老爷看上了春泉的一个小花旦。 那小花旦尚且没啥名气,李老爷只想着将她娶回家中当作妾室。 小姑娘尚且年幼,哪肯答应这种事儿,只是一味回绝,李老爷便开始了死缠烂打那一套。 李老爷一招手,方才那小厮便精明地往前一凑 至此,谢玉又将逡巡的目光收回至面前的茶杯上,抿了一口,便继续听这出大戏。 上头讲到那落魄仙人在云天境重获灵力,登上望天岛,企图再登仙途,不料被天道阻隔。 失望之至,徘徊于望天岛累累白骨之间,仰天自刎,道是天道无情。 以剑道破万法,斩七情六欲,羽化而登仙,不过话本传奇。仙者超脱六道轮回,与天地同寿,哪有这么容易。 至此,一曲戏将要终了。 无人看见坐在角落的一位看客不见了身影,洁净的桌板上茶水还冒着热气,茶汤中飘着几片青叶。 而那瞎了眼的道士倒是奇怪,台上正演着最为精彩的飞升桥段,他却偏着脑袋,对着那空无一人的桌板,许是瞎了眼,看些什么都了无生趣,望着台上的角儿与望着个空桌并无二致。 第2章 有罪者 天边浓重的雾笼罩着月光,又降下浠沥沥的雨,积在地面低洼处。 安永阁上灯烛荧荧,水面上映出来往人或意犹未尽或仓皇的神情。 各家老爷少爷的轿子停在了安永阁外,雨水将轿夫的单衣打湿,而轿夫只是拿肩上的破布扒拉几下,又撑着眼,往阁内张望。 当然,这一切与谢玉无关。 她穿上了浅青色的旋裙,一手遮挡着滴落的雨水,一手托着包袱,扎进漆黑的巷子里。 步伐轻盈,但裙边仍被溅上了些许泥点子。 她熟练地在黑暗中寻找方向,向东再向北,推开道破烂的木门,便到了家中。 “小玉姐,你可算回来了。” 一听见谢玉的脚步声,宝儿便挑着盏油灯从屋里蹦跶出来。 宝儿和她住一块儿,是小她五岁的妹妹。 谢玉冲她笑了笑,将衣袖展开,挡在不及她肩膀高的小孩脑袋上,“先进去再说。” 屋内昏暗,屋顶的瓦砖破了条缝,一到下雨天便会往屋里渗水,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那人没回来?” 说的是她俩的爹,谢德财。 “没呢,都几天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谢玉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包袱放下,便将外裳扯开,从内里取出个暗袋,乒乒乓乓地向外倒着东西。 一块儿旧怀表、一枚玉戒指……她一边倒,谢宝儿一边在旁盘点着。 不知瞅见什么稀罕物,宝儿从旁将油灯凑近,仔细摸索。 谢玉点完了这批物什,转眼望向宝儿手中,一枚清透的玉佩在火光中发出柔润的光芒。 “这玉佩看着价值不菲。”谢宝儿轻声叹道。 谢玉将被雨浸湿的发丝拨至耳后,接过那枚玉佩,借着火光观察。 成色润泽,雕工上乘,上头还篆刻着两个字符,对于不识字的谢玉而言,无疑两眼抓瞎,只能看出。 “是个好宝贝。” “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姐妹俩目光相交,即使年幼的谢宝儿也觉察到些不对劲。 但又能如何,难不成给被害人再塞回兜里? 是的,面前的事物就是她此行前往安永阁的成果,她的赃物。 谢玉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少爷,她只是个住着残破屋舍的小贼。 谢玉迅速将桌上摊开的赃物收回至囊中,沉着道:“这批东西要快些出手,我明儿就去店里。” “对了,宝儿,将这包袱里的衣服也收拾收拾,明儿个一块儿卖了吧。” 包袱里的衣服正是谢玉在安永阁时穿的衣服, “这不是娘亲手缝的旧物吗?” 这衣裳是她们娘亲亲手缝制的,谢宝儿还记得娘亲亲自去选了上好的料子和丝线,花了老长的时间做好的。 那时的谢宝儿不过七岁有余,趴在娘亲膝上,伸手抓住那料子,眨巴的眼中不无欣羡。 “娘亲,这衣裳好生漂亮。” 娘亲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是给你弟弟准备的衣裳,等他以后考取功名,总得有身威风的衣裳。” 这话谢宝儿记了好多年,尽管她们那弟弟始终没有降生。 谢玉一边朝外走,一边道:“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如换了钱。这回这票大,换了钱便给你找个先生交上束脩,再送你这个顽皮丫头到学堂去。” “去学堂!”谢宝儿从凳子上一跃而下,窜到谢玉身旁,拧着谢玉的衣袖,言辞间尽是激动。 “谢宝儿,你别抓着我,我浑身都湿透了,要去换身衣裳!” “不嘛,小玉姐,我真能上学堂去了吗?” “骗你作甚!”宝儿没有了威风的衣裳,但能上学堂,能考功名。 两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昏暗之中,天边的雨还在哗哗向下,砸在褪色的砖瓦之上,又顺着檐缝滑落。 三日前,晌午。 这间破烂的屋舍里升起缕缕炊烟,飞上青天又消失不见。 宝儿跌跌撞撞地往屋里头跑来,“小玉姐,小玉姐!要来贵人了!” 闻言,谢玉端着锅铲的手顿在半空中。 这是谢玉和宝儿的暗号,所谓贵人,就是囊中富余,且身世清白、头脑简单的那批大鱼。 “哪儿来的?” “春泉那戏班姐你知道吧?他们说要上咱南水县来唱大戏啦,就连隔壁县的少爷小姐也闹哄哄地在等着买票,那可不是贵人要来了吗?”谢宝儿的嘴吧嗒吧嗒说个不停。 那可不是贵人吗? 南水县在整个青洲大越国内不足轻重,这大戏都是给达官贵人看的,哪有戏班子愿意往穷乡僻壤里面钻。 一场大戏足够将邻近乡县的富豪乡绅都聚一块儿了。 谢玉勾了勾唇,思索片刻,便照旧说道:“晓得了,宝儿你先把米炊上。” 宝儿凑到她身边来,瞧了眼锅里的几片菜叶子,又撅着嘴往旁边米缸去,“小玉姐,家里米没剩多少了,该去街市买了。” 谢玉偏头望向那米缸,“过几日就去,最近省着些,舀点儿去煮粥水罢。” 又从一旁搬了个矮木椅,给谢宝儿垫脚。 “我先去做些准备。” 说罢就拍了拍满是灰的手走出门去。 谢宝儿抻长了脖子往看着她姐离去的身影,了无生趣地开始搅和起了锅里那几片叶子。 到了夜里,屋子里头没有大人看顾,只有两个小孩儿围着张方木桌,一坐一立。 谢宝儿捧着个缺了角的碗站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玉的动作,粥水烫到手也并未察觉。 “小玉姐,这就是那戏票?” 谢玉点头, “小玉姐,你这手艺也教教我呗。” “小屁孩,不教。”谢玉只是嗤笑,而后继续专注于面前的事物,一杆细长的竹笔和一张黄色的草纸。 谢玉继续凝心聚神,目光随着笔尖移动,又不时将草纸远离,借着屋外傍晚的柔和光线观察纸上的笔迹走向,再根据走向进行修改。 大功告成时,谢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轻轻弹拨了一下又仔细地收回衣袖中。 谢玉打小不识字,谢家也没这银钱供家里这几个孩子去县上的学堂识字。但要说这照猫画虎的功夫,她算得上是炉火纯青,谁看了不赞一句匠人。 不过半日打听的功夫,她就倒腾清楚了这次该从哪儿切入。 她又回到自己屋里,拖出个箱匣,挥走上头厚重的一层灰,拿出一件压箱底的衣裳。 那衣裳低调而华美,用料扎实,柔软的面料上用银丝勾勒出竹叶纹样,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织者的情感。 稍一扭头便能发现身后尾随了个跟屁虫,好奇地瞅着她的动作,像是真诚地想要学习一门手艺。 谢玉低着头摩挲着衣裳上的纹样,总是勾着的唇也跟着压了下去。 这样便算的是准备过半了,剩下的还需等那票售罄,搞清楚池塘里的鱼有哪些才好下手。 鱼儿上钩了,鱼肉也得趁着新鲜卖了去。 一早,谢玉便收拾好了东西,刚踏出院子,就听见旁边几个女人围在一块儿讨论些什么。 其中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看见谢玉,就招呼她到跟前。 “哟,小玉姐出门买卖东西呢?” 这是邻家的李大娘,平时也跟着谢宝儿一同叫她一声“小玉姐”,只因知晓谢玉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属实不容易。 “是的,大娘,”谢玉掂了掂手里的包袱,面头是件旧衣裳,“家中旧物。” 李大娘并不多问,只是跟她谈论起了镇上新来的那人,“听说镇上来个瞎了眼的道士,就住在南边的巷子里头,小玉姐你听说了吗?” “自然是听说了。” 旁边的张姐接上话头,“切,一个瞎了眼的道士有什么好关注的,不如盯着隔壁那王家。” “瞎了眼,不说明更好……”大娘停顿片刻,意有所指。 他们东边这群人向来消息最灵通。这十里八方,但凡您有什么想知道的人和事儿,只管往这来打听,光是李大娘和张姐便能给您说道清楚。 毕竟这是他们谋生的手段。 听闻东巷人家祖上还做些正经生意,再不济也到县上做做佣工,赚点银钱。 但近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争带来了繁重的徭役,祖上的积蓄变成了官老爷们指缝里头的油水。 天高皇帝远,大越皇帝的手也伸不到南水县来。 为官的不义,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给他们添些堵也不为过吧。 东巷这群人大事不敢干,只敢摸摸官老爷的裤腰带和少爷小姐的珠宝饰物。 代代流传,倒成了东巷出了名的手艺,成就了南水县贼盗频发的“名声”。 比起百姓暴动,县衙那群小官倒是愿意多上那么几起小偷小摸,因此只要县官的顶头上司不找上门来,他们也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将能保住脑袋上的乌纱帽就好。 从干起这个行当开始,谢玉便与东巷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至于这道士,谢玉并不打算与她们“抢生意”,她向来只有家中揭不开锅时才会去干上一单,“各位大娘姐姐们,你们先聊着,我去街市那儿了。” 而她的脑后隐隐传来几道声音,讨论着昨日的那场大戏。 “安永阁”“李老爷”“春泉”这几零碎的字眼闯进她的耳边。 谢玉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赶着脚程朝目的地走去。 第3章 且慢 成金轩,一个店名大气的当铺,与大名鼎鼎的东巷只隔了两条街。 店内格局与其名字相比相对狭小,刚入店内就能见着两栏货柜,锁着些不知哪儿淘来的小玩意儿和客人死当的货物。 听说这带锁的柜子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从外头托人买回来的。 至于那天花板上吊着的些个金银珠宝做装饰,是当铺主人的个人品味。 谢玉绕过两排货架来到柜台面前,却是空无一人,心下了然,拽着一旁拴着铃铛的粗绳,轻轻晃动。 这店铺格局特殊,被划分为前后两个区域,前头用来做生意,后头店老板自用。有客来时自行摇一摇柜旁的铃铛,即使老板在后院也能听着。 果然,不过片刻,急促脚步声从里屋传来。 来者是位瘦削的中年男子,鼻梁上挂着个圆框眼镜,两瓣胡子跟着他的脚步一颤一颤的。 见到谢玉后,他只是眯了眯眼,将她的行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这是?” 谢玉算得上是他的老主顾了,将包袱往台上一摆,露出点衣裳的布料,“好久不见张叔,有些稀罕玩意儿,给您拿来了。” “大货?” “是的。” 老张闻言穿到门外,左右瞅了瞅,将门牢牢合上,拴上门锁,才稳步走至谢玉身旁,“里边来吧。” 谢玉紧跟着老张在院内拐了几个弯儿,才停在了个黢黑的房间里,房间里摆着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黑货,每隔一段时间老张便会将这些玩意儿送给商队,去到别国出手。 南水县谁人不知,这老张和大越皇室有些悠久的渊源,还同大越国外的一些大商队有往来,从他这里出手货物最方便不过了。 而谢玉打从干上这行开始便和老张时有往来,也清楚,几乎县上所有来路不明的货物最后都会到老张这儿来,也只有成金轩敢收这些货了。 谢玉将手中的包袱放下,里面都是些零碎的杂物,真正值钱的都放在她随身的暗袋里。 见她不知从哪儿又抽出个袋子,老张也不诧异,只是照旧清点货物。 “紫金钗一件。” “长云草三株。” “玉佩一枚,材质是……” 老张指尖一缩,将袋中的玉佩拿在手中,又随手抽出个会发光的小物件照着玉佩来回倒腾了几转。 “碎星玉?”他喃喃。 谢玉跟着他的声音眉头一紧,小心翼翼地请教:“这……这可有什么不对?” 老张望向她,托了托眼镜,反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谢玉实话实说:“昨日安永阁一位老爷随身的行囊中顺来的。” 老张深深看了她一眼,令她愈发不安。 “这玩意儿可能来头不简单,首先这玉就不简单,是罕见的灵玉碎星玉打造而成的,”老张摊开手,让她仔细打量这玉佩,“再看上头的文字像是紫行山的东西,怕是和那修仙者扯上关系了。” 紫行山位于大越国西南侧,是大越国四大宗门之一,虽实力稍弱,却不是凡人能惹得起的。 谢玉大脑一片空白,身侧的手指轻轻发颤,她对于这些没有概念,但听老张的语气,也知道她恐怕真偷了个大的。 “可有目击者?” “我有做乔装,只有个店小二可能隐约见过我的面容。” 老张摇摇头,又深深叹了口气,“且去别县避……” 话还未尽,几声急促而刺耳的声音打断老张的话语,二人面面相觑。 老张胡子又一颤,实实地拍了拍谢玉的肩膀,长话短说:“玉丫头,这玉佩我拿着,就算有人问上,我也会说不认识那卖货的人,出了这道门左转,草垛处有道暗门,钥匙在这儿。” 老张早将成金轩的门拴上了,现下响起的铜铃声,十有**便是谢玉的催命符。 “其余的,便看你造化了。” 言尽于此,老张将铜制的钥匙塞进谢玉手中,又雷厉风行地向成金轩前堂快步走去。 闷热的风带起老张的衣摆,又像蒸笼中的热气,蒸得谢玉大脑发昏。 此时她犹豫不得,只是走出房门,迅速找到老张所说的草垛和那狭窄的暗门。 “咔哒。” 颤巍巍中,门锁在谢玉手下打开,她透过门缝探查窄门背后的街景,是东边的街市,行人如织,可以混进人群之中逃脱。 谢玉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自己冰凉的手指,低下头,神色如常地钻进人群里。 长街之上,百姓熙熙攘攘,大大小小的摊贩沿街摆放。 “喂!别走!”远远的一道呼喊冲进谢玉的脑子里,将她定在原地,久远的梦魇在她的心底呐喊。 尖锐的、刺耳的。 她想要回头,却只觉得脖子僵硬得无法转动。 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客官,您忘了付钱。” “瞧我这记性,多少钱呐。” “三块铜板。” 她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下来,继续向家中的方向走去,日光照拂的地方。 叫唤声、桌椅移动声、树叶落地声……杂乱的声音充斥她的耳畔。 谢玉强装镇定,不时在摊贩前停下,看看上边的杂物小食。 “瞧瞧,要点啥不?” “来三块香叶糕。”只有谢玉自己能发觉声音中的抖动。 “好嘞,一共收您六个铜钱。” 谢玉接过用油纸包着的香叶糕,用余光打量着街上是否有什么异常。 例如那群无孔不入的衙吏。 好在没有。 直至谢玉回到家中,重重地倚靠在紧闭的木门上时,才在心底讽刺自己一句:虚惊一场。 悬而未定的事儿永远是最为骇人的。 “小玉姐,你回来啦!” 尚在家中的谢宝儿一下扑到她的怀中,紧紧抱住她的腰,仰着脑袋,眼中尽是稚子的澄澈。 谢玉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却用手捏了捏谢宝儿的脸颊,再用油纸包挡在她的眼前,“别抱着我,你重死了谢宝儿,你喜欢的香叶糕,自个儿吃去。” 谢宝儿将她的手拨开,皱着秀气的眉毛,“小玉姐,你是不高兴吗,为何?” 她伸出两个手指,戳在谢玉的嘴角。 真好,她什么都不懂。 谢玉就着她的指尖,憋出笑意,“大人的事儿,小屁孩甭管。” 她俩向来这么拌嘴。 谢玉向自己的屋内走去,她收拾着行囊,谢宝儿坚持不懈地问着她发生了什么事儿。 语气之间比她还要不安。 她握着打包好的行囊,半蹲在谢宝儿面前,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好宝儿,去你房间里头,枕头底下是我给你的惊喜。” “小玉姐,你在说什么?” 谢玉仍是自顾自地说:“你呢,收拾些衣物,去对门李大娘家,告诉她小玉姐让你来的,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小玉姐!”小女孩儿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愤怒,伸出手摇晃着谢玉瘦弱的胳膊。 谢玉反握住她的手,轻柔道:“好宝儿,我出去几日,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玉扛起简单的行囊向外走,谢宝儿仍跟在后面不住叫唤,“你也是,大姐也是,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 “谢玉,你出去了,就别回来找我了!”小孩子还在置气。 谢玉站在院子的大门前,回头看向她,“宝儿……” “砰!” 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前方的木门被撞开,来者只一句“谢玉何在”,便吓得谢玉心颤。 两人一同,望向门前的一群不速之客。 比她俩都要高,像座俯视着她们的山。 为首一人穿着官府制式的圆袍,腰间别着一把长弯刀,胡子拉碴的,上下嘴皮一贴,谢玉才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你就是谢玉?” 见谢玉没有回答,那粗狂的男子望向一旁拿着画卷的男人,又问道:“可是她?” “**不离十。” 那人回答道。 “那就押回去再说!” 几个人上前,扛着她的双臂,又用兵械架住她的脖颈,生怕这个灵巧的小贼脱逃。 谢玉手中的行囊落在地上,散落开来,她就像那待宰的鱼,即将赴刑。 不知为何,此时的她反而松了口气,在走远前,回头望了眼那傻了眼的孩子,只怕眼泪都梗在了眼眶中没出来。 谢玉冲她笑了笑,又扭过头去。 一路向前,东巷每家每户的院门都被踹开了,几个熟识的面孔跟随着她的身影。 路过李大娘时,她顿住脚步,又被几个小吏架着向前,走到巷口才听见身后小孩子无助的哭喊声,一声声地锤在她的脑中。 谢玉垂眸,不在反抗,跟着小吏向前。 耳边什么声音都有,有百姓们看热闹的议论、有小吏的说教。 “这又是犯了什么事儿的?” “你可知你这次偷到谁手上去了!” “贪得无厌的小贼。” 总之是凑不齐一句连贯的话语。 看来张叔是说对了,她恐怕真是偷到了仙家人受伤,以后估计她也要成南水县地的名人了。 谢玉竟然算不得多伤心。 其实偷久了,便有这种直觉了,每次上哪儿干活儿,便觉得这是最后一次。 所以她总喜欢趁着晚上将赚到的银钱塞进谢宝儿床边的暗格处,再用手贴近她的脸。 只觉得宝儿要是懂得没这么多,便不用像她一般,做这些营生,一旦有了开端,再也没什么退路可言,轻则杖刑、重则徒流死。 她又想,想来我是比大姐有天分的。 她一路走一路走,直至到那衙门,跪在公堂上,倒有了雅兴观察这县衙门的构造。 前方牌匾写着:诸恶现行。 正中间端坐着县令。 可不是大案子,连县令老爷都出山了。 余光再往旁边瞧,这公堂右侧坐着四五人,着锦衣玉袍身形肥大者,是那日的李老爷,一旁坐的许是他家少爷,后边还跟着几个随行侍从,正冷眼瞧着眼前一幕。 可不是,这公堂之上,容不得她的想法。 “谢玉?” “是的,大人。”她低头垂眸道。 “可是你偷了李家公子的玉佩?” 县令走到她的面前,她只看见一双翘起的黑靴。 他凑在谢玉耳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平时你们偷些什么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这是偷到谁家去了?他儿子将来可是要进仙家的!你要是不想连累东巷那帮人就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一旁又传来那李老爷的嗓音:“大人,这案子有这么复杂吗,我不连证人都给你请来了?” 县令向一旁陪笑,宣证人上堂。 是那店小二,脸上落了个红红的巴掌印,跪在谢玉身旁,怨恨地剜了她一眼。 “陈氏,你那日可是被这人敲晕在了后厅。” “回大人话,正是此人,虽有伪装,但小人记得真切。此人尾随小人到茅房,又将小人敲晕,借小人衣裳装作安永阁内打杂的窃取了李老爷家的玉佩。” 玉佩早从张叔手中回到了李少爷腰间,李少爷闻言晃动着那玉佩,轻蔑道:“这可是紫行山外门弟子令,你这小贼也敢偷。” 谢玉任凭他叫骂,偷了便是偷了,她亦能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谢玉垂头等待最后的审判。 见她未曾言语,不加辩驳,李少爷反是怒火中烧,折扇一收便想到她跟前来揣上一脚。 只有县令吃力不讨好地赔着罪,瞧着这少爷的脸色。 “此人偷盗仙家宝物,杖刑三十后押送上级衙门候审!” 县令高呼。 谢玉又从跪姿变作躺姿,被困在木椅之上,等待杖刑。 一下,两下,谢玉咬紧牙关承受着属于她的惩罚,而那少爷露出满意的神色。 剧烈的疼痛从皮到肉再到骨,她浑身颤抖,死死地抓住凳脚,发出闷哼。 一个未经锻炼的女子可不一定受的住这三十杖的刑罚,她只能硬生生地挨着。 直至一道声音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 “大人,且慢。” 谢玉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只听见似乎一根木棍在地面敲击的清脆声响。 公堂上没有多余的声音,她的意识在一片寂静中涣散。 昏倒前她借着自己的经验判断到。 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