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云层积压在一块儿,空气中弥漫着闷热、潮湿的气味。
谢玉蹲在没几片叶子的树杈底下,眼睛提溜着望向远处的阁楼,身旁牵着个半大小孩儿,一双好奇的眼睛与谢玉神似,眨巴眨巴望着远处。
谢玉从怀中掏出几块铜板,一枚、两枚塞到那小孩儿手中,剩下的收回兜里。
“去那儿买串儿糖葫芦,我请。”
他们正对着的是南水县里最大的酒楼——安永阁,早几日便放出了消息,大越国内出了名的戏班子春泉要来南水县演出大戏,便安排在这安永阁内。
不说本县有点闲钱的人,就连旁边那三丰县也有几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专程赶来凑个热闹的。
南水县位于大越国边陲,与天水国邻接。大越国有七星宫庇佑,占据青洲最为优渥的中原地带,算得富庶。
库里有些富余,手头有些兵力,皇帝老儿便嚷嚷着要吞下南边那离国,甭管南水县的百姓有多少声音,山高路远,定是传不到皇城去的。
而那群修炼的人从不管凡俗的事务,自然也不会将目光放在他们这群贫苦的百姓身上,就由着两国打着,估摸得等天下大乱了他们才有闲情雅致管上一管。
战不时地打,富的人越打越富,穷的人越打越穷,哪天穷得连人都没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人发现。
再说谢玉眼前,安永阁有两层楼高,在南水镇这样偏僻的县内已经算得上是顶了天,门前手里拿着票据的看客扎堆排队,三三两两地说着闲话,不时瞅一眼天上的黑云。
门前的几个伙计是春泉班安排的人,正挤着笑容冲他们的贵客俯首弯腰,一张张将那票戳个小口子便算作验票。
谢玉身旁的小女孩儿买来了糖葫芦,见状晃着脑袋问道:“小玉姐,你还不进去呢?”
若非他们对话蹊跷,看这模样也像是要一同上安永阁去看戏的兄妹。
女孩儿口中的“小玉姐”正是谢玉,她将乌发利落地梳至脑后,看着身形瘦削,不过十五六岁少年模样,稍加打扮,像个玉面书生。
谁能想到这么个俊俏的少年会是女儿身?
“臭宝儿,说了多少次,要叫小玉哥。”
谢玉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见宝儿吃痛地捂着额头,才转而回答她的问题:“不急,且等他们都进去。”
门外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向里走去,人烟逐渐稀少,戏班班主走到伙计跟前,嘴唇张合,似是交代了些什么,便转身向安永阁內走去。
几人跟着他前后脚将安永阁大门一关,只留下一个伙计守在门口发愣,偶尔驱赶几个来看热闹的小孩儿。
“边儿去!别挡着道!”
那些个小孩儿便如同猴儿一般到处乱窜。
远处的宝儿干着急,“小玉哥,还不进去呢?”
谢玉勾唇,倒真有那风流才子的韵味,只见她道:“再等五分钟。”
宝儿只得又坐在路牙子上,看着天色渐沉,只道快要下雨了。
“还记着我先前说的要怎么做吗?”
“记得的。”宝儿抬头作答。
“好宝儿。”她又瞄了眼天色,“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你无须等我,自个儿回家。”
“晓得了。”宝儿回答得更是敷衍。
每次一干正事儿时,谢玉总是这样神秘兮兮的,活像是……怕她偷师!
宝儿嘟起了嘴,像是在吐泡的河鱼。
谢玉笑着,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鼓起的脸颊,“走,开工咯。”
未等宝儿应声,谢玉便朝安永阁的方向走去,步履匆匆,面上摆出了焦急的神情。
“欸!这位少爷,你往哪去?”
门口的伙计一个激灵,伸出手来拦着谢玉。
“你小厮这说的什么话,我自是进安永阁看戏去!”谢玉从怀里掏出张门票,往伙计手里塞,便一副要推门而入的样子,“喏,这是我的票,你可别耽误我进去了。”
“少爷,小少爷!不是我不让,是咱这戏早开场哩,班主有交代,您恐怕不便进去了。”伙计说着,一个劲儿地将票推回她手中,为难地摆着头。
“你!你可知我是谁?”
那伙计自是不知晓,他自幼被卖进了春泉班,跟着到处跑,哪里晓得南水县这小地方些个少爷小姐。
“我真是不知,少爷您也别为难我了,您看这天,也是要下雨了,不若早些离去。”
伙计站在一旁看着谢玉不耐烦的神情,只是不住地陪笑,也没见着一道黑色的身影急冲冲地撞到他身上。
是个小姑娘,头上草草地系着发髻,手边拿着串吃剩几颗的糖葫芦,直愣愣地倒在地上,那糖葫芦也被摔在了伙计的脚边。
正是方才的宝儿。
伙计尚且没反应过来,宝儿便哇哇地大哭起来,非让伙计赔他一串糖葫芦。
跟小孩儿是讲不得道理的,伙计更怕小孩儿的哭闹声惊扰了里边的贵客,班主知晓了定要将他劈头盖脸地咒骂上一顿。
他只得蹲下来,略感棘手地哄着那不知哪儿冲撞上来的小孩。
谢玉冲宝儿使了个眼色,又将手中的票塞到伙计手中,“你也别拦我了,我自个儿进去,你班主问罪,就让他找我南水县陈府。”
那头谢玉自顾自便推门进去,而这头的伙计被宝儿抱住了腿,他使劲儿踹了几脚,宝儿便哇啦啦地叫唤得更狠了,眼睛鼻涕一股脑向下流,蹭到伙计的裤腿上。
他没法子,只能不断在原地招手,试图阻止谢玉的步伐,却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大门再次合拢。
安永阁内,大戏早已开场。
阁内规整地摆放了十数张木桌,供看客入座,再向上瞧,雕栏之后坐着的都是本场的贵客。
场上序幕已过,主角即将登场。场边的乐队一段导板,幕内人唱道:
“金玉袍换了旧长衫。”
穿着朴素的老生踩着零落的台步走至九龙口的位置,衣衫之上打了几个补丁,暗示其穷困潦倒之境况。
锣鼓“铿铿”响起,只见他将手中的长剑轻巧地转上几圈,收于身后。台上的主角一个亮相,目光与场后的谢玉交汇,而后走至场中,待侧旁的乐师吱呀拉起京胡,才开始第一句念白:“一手青云剑,流落入人间;来人不识我,唤我戴罪仙。”
那老生伸出手指,在半空中颤抖,神色之中皆是痛心,自喉咙深处呼喊,换得旁人回应。
“这位仙长,为何于此嗟叹?”
“天帝老儿贬我入云天境,敲我仙骨、夺我仙器、剥我神识,道为天下苍生,却不过一己私利。”
三两句之间谢玉便知这出戏讲的是传说中剑仙被贬入云天境的故事,算作最为时兴的戏。
自小谢玉就在街头巷尾传言之间了解清楚了这世间的因缘际会。
古者言:天界尝有戴罪之仙,为乱一方,为保天界安稳而剥离众罪仙仙骨,贬入一方荒凉小世界,后人称云天境。
“仙”的历史未自此断绝。
罪仙于此灵力稀薄之地长眠,后代亦于此地生息,世代迁徙,万年来形成了“四洲三岛七国”交会之势。
其子孙亦有承袭仙家血脉、天赋异禀者,祈求通过修仙之法,突破云天境与天界的界限,得已再列仙班,这群人也将自己称为“修仙者”。
然,万年来,未有一人成功突破,即使已至飞升之境,却仍是在飞升劫难之中横尸望仙岛,其后人也无法将其马革裹尸。自此,不愿挑战天地界限者,于各洲占据灵脉,开宗立派,广招门徒。
而那血脉稀薄者,作凡人之躯,百年之后堕入此间轮回。
时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早已过时,写台本的先生们也都跑去写起了什么妖魔鬼怪,修真道士的故事。
万年已过,云天境人哪认自己是罪仙之后,便编篡了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极言老天不公,高呼“天帝老儿”者不胜枚数,这亦是其中名作。
不写天下百姓之不幸,反倒天天就着些山上的神仙编纂故事,这是大越国皇帝的品味,自然也成了有名戏班子劳碌的方向。
山上神仙云云谢玉并不关注,她脑子里装着的只有明日该吃些什么,后日又该如何活下去。
谢玉随着胡琴声寻了个空位,便自如地坐下,偏身一挥手唤来一旁的小二,从怀里掏出个铜板,道:“来些茶水。”
店小二俯身结果铜板,呲牙咧嘴,“好嘞,小少爷您等着。”
安永阁内有好几个小二站在一旁侍奉,而老板不见踪影,只怕是正在高层与些
待这店小二端上茶水后,她又顺着小二哥的背影向安永阁的阴暗处望去,记住大致的方位,才端起茶杯豪迈地喝上口茶。
台上继续吟哦,台下的谢玉百无聊赖,只用指尖敲打着桌面,跟着角色唱词一同哼哼,发丝遮掩下的眼神往四周扩散。
旁边坐着的是个瞎眼的道士,穿着灰色的长褂,手边拄着拐杖,看不出底细。听说刚搬来南水县不久,也不知怎地有这闲钱来看戏。
她的视线越过那道士,继续向前,越往台前,那是越富裕的乡绅,身上穿金带银的,恨不得将一家老小都带上来凑这么个热闹。
西边坐着的是南水县陈府的二少爷,大姊曾在他家当过长工,她去帮衬时,也见过几眼。
东边坐着的男人她并不认识,但从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来看,应当也是个来逗趣儿的富贵子弟。
中间坐着的那人是三丰县上数一数二的豪绅李老爷,桌上摆着安永阁的招牌云片糕,不时跟着鼓掌叫好。
早在来之前谢玉便听坊间传言这李老爷看上了春泉的一个小花旦。
那小花旦尚且没啥名气,李老爷只想着将她娶回家中当作妾室。
小姑娘尚且年幼,哪肯答应这种事儿,只是一味回绝,李老爷便开始了死缠烂打那一套。
李老爷一招手,方才那小厮便精明地往前一凑
至此,谢玉又将逡巡的目光收回至面前的茶杯上,抿了一口,便继续听这出大戏。
上头讲到那落魄仙人在云天境重获灵力,登上望天岛,企图再登仙途,不料被天道阻隔。
失望之至,徘徊于望天岛累累白骨之间,仰天自刎,道是天道无情。
以剑道破万法,斩七情六欲,羽化而登仙,不过话本传奇。仙者超脱六道轮回,与天地同寿,哪有这么容易。
至此,一曲戏将要终了。
无人看见坐在角落的一位看客不见了身影,洁净的桌板上茶水还冒着热气,茶汤中飘着几片青叶。
而那瞎了眼的道士倒是奇怪,台上正演着最为精彩的飞升桥段,他却偏着脑袋,对着那空无一人的桌板,许是瞎了眼,看些什么都了无生趣,望着台上的角儿与望着个空桌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