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入镇口时,晨雾刚被日头舔去一半。码头上的青石板被几代人的脚掌磨得发亮,潮痕在石缝里洇出深褐色。
悬泉扶着阿婆下船,又踩着船舷回身去接阿公递来的鱼桶,铁环在船板上磕出响来。她方下船,另一只乌篷船的船娘划开水波:“让让嘞——鲜菱角要靠岸喽——”
阿婆瞧了瞧那盖着的竹篮,未等那支小船停泊就问:“今天棱角好不好么?”
“来喽!”她应着,小船荡过来,跳板搭在石埠上,她稳稳踩着,双臂往筐底一抄,将那筐菱角连筐抱了起来。
“慢点,当心着。”她顺势往旁边一拧腰,站住了,倒惹得阿婆惊呼一声。
“惯啦。”筐是竹编的,绿莹莹的,壳上还挂着水珠。悬泉瞧她约莫三十来岁,脸盘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圆。
她从筐里抓出一把,摊在手心给阿婆看:“您看看,刚从南湖菱塘里捞的。”
船娘指尖捏起个最大的,壳上的尖都软乎乎的。阿婆顺着她指尖探向筐里那些小个儿但是更嫩的,壳薄的能瞧见肉的影子,像块半透明的冻。
“呦,还真是鲜。”她攥了攥悬泉的手,“丫头,忙一上午,饿了吧?”
那船娘这时候才看到悬泉,叫道:“婶子,这是您家女娃?这丫头生的水灵呢。”
阿婆笑了笑:“小孙女。”
悬泉只是盯着那框里的嫩绿,今早天不亮就起锚,只匆匆喝了半碗粥,此刻闻着菱角那股清生生的气,腹中真有点空落落的。
“丫头,”船娘两指捏住尖儿,拇指抵住中间,稍一使劲裂成两半,露出里面雪嫩的肉,中心嵌着菱米,“尝一个看看么。”
悬泉眨眨眼,船娘笑:“不碍事,尝一个。婶子送你吃。”
“谢谢阿婶。”
船娘递给她,看着她咬一口,汁水在舌尖漫开,甜津津脆生生。
“甜吧?”船娘笑的十分欢喜,整个人都是混着水汽的蜜色。
阿婆问:“怎么卖的?”
“三文一斤。”她拢了拢头巾,“婶子要多少?”
“五文足够嘞。”
“那就来两斤。”船娘利落的帮阿婆挑了半篮嫩菱,用草绳捆了筐沿。
悬泉此刻将那个菱角吃完了,阿公也收整好渔具下船了:“围这做什么呢?”
阿婆道:“买两斤菱角吃。”
阿公一扫而过:“嗯,是鲜。”
“阿公,阿婆。”悬泉又将那桶拎起来,“我们先去送鱼么?”
“是,是。”阿公连连道,“丫头记事。”
彼时日头爬到桅杆顶,码头的热闹像锅滚沸的水,蒸汽里裹着南来北往的声、五颜六色的影。
一路走过来,瞧着栈房门口堆着刚卸的瓷器,青花的碗、霁红的瓶,旁边的丝绸卷得像花,绯红绛紫,浓艳缱绻。颐丰楼就在前面。幌子荡在风里,黑绸面被晒得露磨了颜色,像块没补好的疤。
果然该走后门。巷子比前街窄,青石板却铺得齐整,一个堂前小伙计躲在后门乘凉的,见着人影徐徐过来,定睛一看可了不得:“陈叔回来啦?今年这么早回来啦?”
阿公鱼桶挨着门柱:“可不是货好才赶着回来么。”
那小伙计瞥了一眼,就扑了扑身上的灰快速飞进堂内:“等着。给您叫掌柜来!”
不消一刻,一个中年男人踏出门槛,穿件藏青杭绸短褂,袖口挽得齐整。
“老栓哥回来了?”他喊了一句,颇为熟络,“嫂子可好?”
“都好。上午才回来的。”阿婆牵着悬泉,悬泉手里提着菱角,“看看带不带劲?”
周掌柜笑道:“那自然,可叫我等来了。”
他说着,一手没进水里托起条鱼来,估量着摸,刚触到鱼腹,那鱼“腾”地翻了个身,鳞片擦过他的指腹,滑得像抹了油,尾鳍扫在他手背上,力道竟带着点疼。
“八月能有这塘鲤鱼真是奇了。”周掌柜笑着往后缩了缩,“哪里打上来的?”
阿公也笑,干咳两声:“就说新鲜不?包好的。回来的时候活水一天都换几遍的。”
“成。”周掌柜说着,那小伙计又从后门钻出来,手上拎着个称,秤砣用红绳系着,“柱子,称吧。”
叫柱子的舀鱼称斤数,那鱼真凶,挣来挣去的险些脱出手来。另一个小伙计跑出来,拿这个托盘,正好端了三碗酸梅汤:“叔,婶,解解渴。”
这是周掌柜一贯做的。三人分别谢了,才端碗嘬几口。
悬泉热的黏腻,此刻解暑酸甜的流入胃里,顿时舒服了一些,又有了劲头。
“瞧这丫头又高不少。”周掌柜笑眯眯的问她,“水上生活好不?”
悬泉文静地点点头,又道:“谢谢掌柜。”
她手里托着酸梅汤,白皙的小臂露出一截,看似纤细实则有力。
周掌柜笑里带点诚,悬泉说话中听,唯一点清脆,十分甜滋。
柱子起身,将手里秤盘送到周掌柜眼前:“掌柜的,正好三斤六两。”
周掌柜连连点头:“成,成。”
阿公就压低声音:“我也给你透个底,这鱼一共就七尾。奔着你来的,咱也没想往达官贵人那卖。”
话里裹着点意思,眼角却瞟着周掌柜的脸色,图的不仅是交情,也意欲提价。
周掌柜掂量着那几尾鱼。条顺体阔,肌理紧实,显是野趣,方才指尖探进鳃盖时,连星点河泥都没沾。
周掌柜捻着颔下三缕短须:“一百二十文一斤,老栓兄以为可妥?”
陈老栓一顿住了:“周掌柜莫戏言。如今官差盘查得紧,便是寻常塘鲤,也得先供官仓,我这一共七尾,原就奔着你的。”
此时寻常塘鲤在市上也能卖到百文一斤,这等野养鱼,原该更金贵些。
遂颔首道:“也罢,念及老栓兄这份心意,便一百五十文。”
阿婆这时往前挪了半步,她声音温温的,却透着实在:“咱们都是明白人,知晓事理。不是我们不通融,实在是这等品类的鱼,难遇难求。”
周掌柜望着桶里的鱼,银鳞仍在翻腾。他何尝不知八月不是渔民归程,提前得了这几尾,也赚名誉。
只是做买卖,总有几分周旋。
“180文。”他口头微松,“老兄。一家五口一个月也才二两银子。再多,就要折利了。”
悬泉见阿公阿婆不好让步,计上心头,就蹲下身子提起那只水桶,“周叔,鱼是我抓的,我说的才作数。”
周掌柜俯视着这个小姑娘:“哦?是你抓的?”
“是我抓的。”悬泉眼波陡地一转,“自古文人从来将塘鲤与莼鲈之思并论,非士大夫不得食,想您颐丰楼风雅之士常聚于此,180文岂不是轻贱了?”
人生贵得适意尔,阿婆只当这丫头早时候听先生讲书记两句,还悄悄拽阿公的袖子,眼中明晃晃写着“字没白认”。
“丫头,一百八十文可不少。”他声音里裹着点笑,却不看她,只盯着秤星,“再者,那些举着酒杯吟诗作赋的,谁会问鱼价?”
悬泉还欲争取一番:“周叔叔,物以稀为贵。如此珍馐,也只有您这才有。”
周掌柜盘着心思,半晌才道:“也罢,也罢。就200文。若再多,只好另卖他人。”
“哎。”
悬泉利落的应声,又垂下眼睫,乖巧道谢。柱子得了掌柜的嘱咐,转身奔去堂里数出720文,钱货两讫。
回到阿公阿婆的老屋时,已是暮色十分。木门是杉木,旧得发乌,院角支着根老竹篙竹篙底下卧着口坛子,坛口蒙着粗麻布,往年腌菜吃的。
桌子上的铜钱零零碎碎,一串一串,带着新铸的铜味。阿公笼统收进钱袋里。
灶间飘来糟鱼的香,阿婆也蒸了糙米,吃饭时,阿公喝了两盅家酿的米酒,脸颊泛红,说:“明日赶早市,把那几网好的挑出来卖了。”
阿婆往悬泉碗里夹了块鱼腹肉,刺少,嫩得像水:“换完鱼就去布庄。”
她埋头扒饭,吃完伸手洗碗筷。又将那几个菱角蒸熟了给阿公阿婆吃。
等翌日一早,天还没亮透,悬泉披衣起身时阿婆已蒸好了玉米饼,用荷叶包着。阿公又筛一遍新鲜活鱼,几桶下来,搬上小推车搭着走了。
“丫头,不用你拿,拎着这个。”阿公递给她两个板凳。
早市在石桥边,阿公来的合时宜,选了个好位置,桶摆在青石板上,支起小摊。鲜鱼银鳞亮得晃眼。
晨雾尚未褪尽,镇口的石板街已漫起人声。悬泉正咬着两口玉米饼,就来客了。
“这是老栓哥么?”
头个来的是王婶,她丈夫是方圆十里唯一一家做豆腐的,渔民多爱用豆腐炖鱼,是以很熟悉。
“还真是。”她走近了停下来,挑着竹筐:“今年怎回来这早?”
阿公笑:“赶着赶着就回来了。”
她凑着桶里看:“哟,还说野塘鱼。这鳍真好。”
“来两条?给你家丫头炖汤正好。”
“来两条。”她一手指着看上的,悬泉就拿起秤,往秤盘里放鱼。
“婶子。”悬泉稳稳地托着,将那称星给她看,“二斤三两。”
悬泉将铜钱递给阿公,王婶提筐走远了,熙熙攘攘一上午,估算着卖差不多了。阿公卷着烟丝,一收小摊:“丫头,走。回家买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