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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芦苇归舟

作者:吞梅嚼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月光碎在水面,晃出一湖揉碎的银箔。阿婆披着靛蓝粗布褂子走来:“也不穿双鞋?就这样跑出来?“


    悬泉摇摇头:“不冷,阿婆。”


    阿婆的额角爬着几道浅淡的川字纹,眼皮上堆叠着松弛的褶皱,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泉丫头,快回去睡吧。”


    “瞧着渔网呢。”她反将阿婆佝偻的背顺了顺,“阿婆先去歇。”


    “使不得。”阿婆板起脸,褶皱更深,“十三岁的女娃熬整夜,熬出毛病了可不敢。”


    悬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忽见水下黑影一闪,想也不想就抄起阿公白日里放在脚边的鱼叉,手腕一翻刺入水中,捞起时那尾巴掌长的鳜鱼还在叉上蹦跳,银鳞溅起的水珠落进她睫毛,凉丝丝的。


    夜里黑的朦胧,水汽泛着薄雾,阿婆一愣:“泉丫头,这眼睛可越来越好了。”


    悬泉将鱼扔到竹篓里:“阿婆明天炖鱼吃好不好?”


    “天天吃,也吃不腻。”阿婆将鱼叉从她手里接过来拿着船上的粗布擦了擦,又在木柄上缠了一圈蓝布条,“丫头,听话,回去睡吧。”


    “阿婆炖的好吃。”她杂乱的郁闷散去几分,渐渐困意上涌:“那,阿婆,我去睡了。”


    阿婆应声,将鱼叉放到船板上,检查渔网。似乎是阿公在舱里翻了个身,似有若无的鼾声忽然停了。


    阿公早年做的力气活,是拉纤的。后来才吃水,一打渔就是数十年。渐渐年纪上来,有时心慌气短,晚上总是阿婆看着。悬泉被捡回来后轮流换守。


    次日清晨,悬泉在船头淘米,冰凉的河水漫过指尖,白围裙上沾着水痕。


    “泉丫头,我来。”阿婆不知何时接过陶盆,手微微发颤,却能稳稳地洗着米粟。


    “阿婆。”她声音软绵绵的,“我来,都快洗好了。”


    “用你做什么?水冷,冻坏了手。”阿婆挥手挡着她。阿公已经在收拾渔网,麻绳在他粗糙的手里发出“咯吱”声。


    悬泉只好转身去解船尾的缆绳:“阿公,今日我想去西滩看看。”


    “西滩水急,”阿公头也不抬,“你不好去。”


    “丫头厉害,她说想去,就让她试试,但是不能走远了。”阿婆架起小锅,看着渔网:“今年的鱼都不大。”


    “阿公,我能。”悬泉拿起鱼叉和一些工具,轻巧的跳上另一只小船。


    每年春分后,阿公阿婆驾小罾船入荡。那时运河水位回升,鱼类多数会到芦苇浅滩产卵,水草稀疏也便于下网。


    如今正值八月,渔获的好时候。但随后水温下降,芦苇枯黄易堵塞河道,且城内手工业也要进入秋季繁忙期。平日里悬泉也会跟着阿婆织些东西,等着回去在旁支个小摊。


    “丫头,”阿公叫住她,“我和你去。”


    小船滑入芦苇荡,露水从苇叶上滚落,她站在船头,一心盯着模糊不清的水下,听着阿公在身后哼渔歌,那调子老旧。


    “阿公。”她悄悄地唤。


    阿公停了歌,顺着悬泉指的方向望去,一丛紫穗芦苇轻轻摇晃,水面泛着细密的涟漪。阿公瞳孔微缩,那不是寻常水纹。


    “是土步鱼,”她低声道,“在啃水草根。”


    阿公起竹篙往水里一探,果然触到滑腻的鱼背,在水中密密翻腾:“奇了,还真是。丫头,你怎么知道?”


    “前天涨潮试着放了个笼子。”悬泉蹲下身理绳结,“西滩水深且急,倒合它们藏身。”


    塘鲤多栖于深潭石缝,春季才是这类鱼的主要捕捞季,然而三月至五月,太湖诸水禁网罟,以保护幼鱼繁殖。作为江南三鲜之一,单日十网难捕七八斤,如今八月非旺季,却被她撞上满笼肥鱼,能卖个好价钱。


    “阿公,我来。”她动作熟稔,向来是做惯了。


    他咧嘴,扔下竹嵩开始收鳗笼:“好丫头。”


    “阿公教得好。”悬泉帮着他归拢,阿公打渔数十年,自然懂得是比她多的。


    “丫头,你真是天生的。”


    悬泉没理阿公的话,她自然不是天生的。她的身份一直是个谜,老人曾四处打听问过哪家丢了姑娘,可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哪里人,连姓氏也不记得,只好作罢。


    阿公低喝一声,双手攥紧绳往后倒拽。悬泉只见水下黑影如鬼魅般穿梭,笼眼被撑得透亮。


    收网回去,阿婆煮的粥已经熬开,香甜浓稠,是新米的味道。


    “阿菱!来看!”阿公扯着嗓子。


    阿婆寻声望去,他那顶磨得发亮的竹笠歪在脑后,露出花白的发髻。


    悬泉在他身后,袖口磨出的毛边卷着,露出小臂上未脱的婴肥。


    阿婆看着悬泉,久久不言。一直到悬泉跳下小船,来的这艘住人的船上面,挥了挥手:“阿婆?”


    阿婆回神,用手怕擦了擦悬泉沾着一点”泥渍的小脸:“这老头子,带不好孩子。”


    阿公闻言叫道:“啥?”


    他忙着将鱼倒进木桶里:“快来。”


    那些鱼挤作一团,将木桶撑得满满当当。鱼腹的脂膏在晨光下透着粉白,腴美发亮。阿婆望着桶里的鱼发怔:“早上才说今年鱼不好,这就来肥鱼了。怪说秋鱼赛羊肉,你看这脂膏。


    “泉丫头抓的。”阿公粗粝的手指抹划鱼背,鱼儿四下乱窜,快速游动,溅起水花大半,“得有个三五斤。”


    数了数一共七尾,阿婆一把拉过悬泉:“先吃饭,可累坏丫头了。”


    “我不累,阿婆。”阿婆递给她一碗鱼片粥 ,鳜鱼茸熬得乳白,浮着翠绿的小白菜。


    吃过早饭,阿婆坐在舱门口缝补阿公的旧袄子:“泉丫头,过两日咱就回走了。”


    悬泉分拣鱼虾的手一顿,不解的望着阿婆:“往年不是都九月么?”


    “一是鱼汛不好,怕是待到九月也一样。“阿婆咬下一截线头,“再者,你又比咱六月来的时候长高不少,该扯新布做两身衣裳。”


    渔民多分为两类,一是蜑户,少数渔民终生居船,无定所,亦随潮往来,但这类群体多分布于钱塘江流域;二是岸居渔民,每日清晨出航,傍晚归岸。


    而有第三类,则是阿公阿婆这等逐渔而居的人。渔期始于夏至,罢于霜降。顺水迁徙,但多限于太湖内湾或周边河道。


    “阿婆,我衣裳还够穿。”她望着阿婆粗布衣上深浅不一的旧痕和补丁,“阿婆的褂子才该换呢。”


    阿婆正欲开口,她又道:“给阿公多抓两贴药也好呀。”


    阿婆捏住悬泉的手腕,将那截卷毛边的衣袖抖开,“去年做的衣裳,今年短了半截,线脚都挣开了。”


    悬泉这才看清,袖口早已洗得发白,露出细密的孔隙。


    “你管我做啥?”阿公正洗着方才的鳗笼,“等回头去布庄挑些软和的棉绸,给你阿婆也做件新衫。”


    她望着阿公腕间暴起的青筋,手一个劲儿的颤,像将折的枯草。她又盯着阿婆拇指上细小的裂口,那是补渔网时被竹篾划的。


    “泉丫头。够用,”阿婆瞧着她的面色不好,就安慰似的:“够用。咱六月走前,镇上有家酒楼掌柜还说有好货往他那儿送,这不就来了吗。”


    其实阿公阿婆从未亏过她,打她被捡着养起来那日,吃穿甚至要比这对老夫妇还要好一点。


    “嗯。”悬泉垂下眼睫,低低应声,“谢谢阿公阿婆。”


    “嗐。”阿公闻言干笑两声,“这丫头谢个什么?”


    阿婆瞪他一眼,将补好的衣服往他身上比了比,压低声音:“女孩儿家脸皮薄,你可别说。”


    “泉丫头。”她又提高声音,“看看阿婆补的好不好?”


    悬泉点点头,“阿婆的绣工真好。”


    并非她有意吹捧。她见过流光百转的显贵绣品,也穿过细绸绫罗,纨琦珠履。然而阿婆的针在缎面上走得极有章法,丝线层层叠压,又密又匀,图样繁多且精致。


    “嗯……泉丫头学的也快。”阿婆笑逐颜开,将袄子收起来。


    接下来的两日,船篷里总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悬泉把晒干的鱼干装进陶罐,用新鲜荷叶封了口,又在罐口缠上几圈麻绳,防潮防虫。阿婆则将渔网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舱底。


    归程前一晚,就不必守着,各自去睡。那个梦日日夜夜的抓她,天还没亮透,悬泉就又惊醒了。


    她钻出舱,望着平静的水面久久喘息。似乎还能听见祠堂倒塌时梁木断裂的声音,似乎还能嗅到灼灼燃烧的焦苦。


    阿公阿婆认识的晚,加之年头不好养活人,就歇了子嗣的心思。


    悬泉瞒着他们,怕惹他们结了不该有的怨,这几年偷着藏着身份,两人即使一无所知,也待她如亲女,然而这晨光、粥香、渔歌,都是偷来的安稳。指尖狠狠掐进桅杆,满门血仇,焉能不恨。


    慢慢地,她将脸埋进凉风里。


    “爹。娘。”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随风散去。她缓缓松开手,一双眼睛淬了冰,坚实而冷硬。


    复仇的胸腔,不能让阿公阿婆看透,她要藏着,柳家的冤,她要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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