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的天下,是漂在运河上的。
从上京到烟雨迷蒙的苏杭,一条大运河如银色的丝带,缠过十三州的腹心。漕船首尾相接,载着北地的粟米、江南的丝绸,也载着王朝的兴衰。
船头的纤夫喊着号子,号子声里有泥土的腥气,也有铜钱的分量。这水脉既是国之命脉,也是滋生贪墨的温床。
永熙十二年的冬。柳家大宅的飞檐还挑着半轮残月,雕花窗棂里漏出的灯影,原是暖黄的,此刻却被一种异样的红慢慢浸透。
粼儿看见河对岸腾起一点猩红,是带着凶意的、蝎尾般的艳色,顺着风势往上一蹿,就咬住了自己家的飞檐。
那片赤芒原是从大宅的方向烧起来的,她的心被夜风吹得直颤。
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疾跑乱晃。
“爹!娘!”她提着襦裙绕着运河的水路奔跑,逼的眼眶发湿,喉间堵着的哭腔。
“走水了……走水了呀!”她拍着被火烤得发烫的朱漆门,浓烟裹着灰烬呛入喉咙,她咳得弯下腰,却在抬眼的刹那看见火墙后闪过母亲常穿的藕荷色身影,那身影晃了晃,便被更浓的烟吞没了。
“娘……!”她顾不得了,推着厚重的那扇朱漆门,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惹得她惊惶缩手,嘴里呜咽着啜泣,“娘……娘……!”
“走水了!走水了!”她抓住个过路的小厮,指尖掐进对方胳膊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快去叫人,快去啊!大家都在里面,爹在里面!娘也……娘也在!”
她嘴唇颤抖着,小脸泪痕遍布,那小厮只是挣开她往角门跑,面色苍白,嘴里喊着“东厂……东厂的人来了……”
火势熊熊,浓烟滚滚呛得她睁不开眼。逼得她只能用袖口裹着去拍门,倒像是用自己的骨头在撞。
“娘!娘你在哪……!娘!”她的声音渐渐嘶哑,喉间像堵了团烧着的棉絮。
那道火墙恰如被剖开的琥珀,将内里景象烘得透亮。父亲怒视为首那个穿飞鱼服的宦官:“王公公,柳家世代守着这片地界,何曾贪墨半分?”
被唤作“王公公”的人,抚着鎏金腰牌,晃出冷冽的光:“柳大人何必装糊涂?”
他声音尖细如磨铁,“咱家截获的密报里,你私通藩王的书信可字字清晰。还有赤燎长老做证呢。莫非柳大人也想赖账不成?”
赤燎子站在宦官身侧,赭色裘衣上沾着血点,腕间铁环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发出轻响。他避开父亲的目光,盯着廊下燃烧的立柱:“老柳,识时务者为俊杰。东厂答应给焚山阁的盐引,够我阁中弟子吃十年了。”
“你!你知道是他们这帮小人故意做假账!”母亲从父亲身后冲出,鬓边的珍珠钗已歪,脸色灰白,“当年你在清江浦遇袭,是谁拼死救你?如今竟然和这帮乱臣贼子一同蒙害我们!”
“妇人之仁!”赤燎子猛地甩鞭,鞭梢带起一缕焰气,“漕运的油水早被你们柳家占尽了!今日不过是替天行道!”
他话音未落,那王公公已递过一卷明黄绸布:“这是皇上亲自颁布的,着令柳氏满门抄斩。”
父亲霎时怔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那朱红印泥,忽然笑起来:“好一个‘替天行道’!好一个皇上亲赐!”
他猛冲过去,一向温和的人竟也暴跳如雷,刀剑相击的铿锵声骤然炸响,像无数枚铜钱砸在烧红的铁板上。
粼儿趴在门洞里,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剑被赤燎子的鞭缠住,看着母亲扑上去抱住父亲时,被赤燎子一掌拍在后背。父母的身影相继滚在烈焰中,烧成焦灰。
“爹!娘!”她终于不可遏止的失声尖叫,火舌终于舔到了垂花门的匾额,“柳府”二字在火光中蜷曲、剥落。
“长老放心,该给你的,一样也不会少。”
王公公本是嘴角噙着冷笑,然而他眼睛刁钻的瞥见缩在门后的粼儿的一片裙角,尖喝命令:“还有人!不能留活口!”
两名东厂番子抽刀扑来,刀锋上的寒光映着粼儿惊恐的眼。她转身就跑,绣鞋滚烫的硌着双足生疼。
眼看刀锋就要及肩,腰间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住。赤燎子攥着她的腰带,在番子的刀光中旋身,猛地将她朝洛水方向一抛。
刺骨的碧波中,大量的水液灌满她的口鼻喉咙,眼泪混着河水的咸腥气。
她眼前发黑,又迫自己睁眼,透过荡漾的波光,赤燎子拿着她的珠钗,背过身去大步离开,赭色裘衣在火岸上像一面撕裂的旗。
看着柳家大宅在火光中坍塌。漫天卷地的火,烧的柳家祖宅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烧的几百条人命根骨全无。
仇恨像水底的暗流,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冲得她心口发疼。洛水载着她,飘飘浮浮,她拼着一口气,两只手僵硬的发麻,搭着一块浸湿腐烂的浮木。
那夜过后的第五个清晨,阿公撑着一叶扁舟往芦苇荡深处撒网时,那截漂在水面的木片子正卡在一丛枯黄的苇秆间,底下是白花花的东西,已被河水泡得模糊。
“老头子,你看那是个啥?”阿婆蹲在船头淘米,白围裙上沾着湿痕,听见动静便直起腰来。阿公将木板拨到船边,底下埋着一个**岁的女娃,襦裙早被水泡得发灰。
阿公吓了一跳:“嗨呀。”
“诶呦,诶呦。”阿婆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阿公身边,“是个女娃儿,可了不得。”
粼儿第一次看见阿婆,她正将热粥吹了又吹。胃里空无一物,饿的她阵阵头晕目眩。可她没哭,只是攥着衣角,盯着碗里袅袅热气,仿佛那是世上最稀奇的物事。
“可怜见的,这是从哪儿漂来的哟。”阿婆用帕子擦着她沾着泥污的小脸,指尖触到她额角的伤,女娃才瑟缩了一下。
阿公蹲在船头修网,听着舱里阿婆的絮语,手里的麻线顿了顿。这女娃生得白净,细皮嫩肉不像寻常渔家孩子。
“许是哪家遭了难的……”他低声念叨,将修补好的渔网甩进船篷。
她总是这样不说话,整日整日的发呆。有时也能听见阿婆隐隐约约在隔壁问:“是不是烧傻了?要么咱提前回去,请个郎中看看。”
于是阿婆阿公决意带着她返回水乡,离开这片原本养着鱼苗的芦苇荡。
她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声音细得像蚊蚋:“我叫……悬泉。”
阿婆正往她碗里夹鱼肉,闻言笑了:“诶呦,这小孙女名字好的。”
从此渔船上总是有小小身影,阿公教她认渔网的结,阿婆教她缝补浆洗。
她是在茶肆里听见那消息的,阿婆给她几文钱,哄她出去买饼吃。她坐在角落里,干涩的嚼着一块糖饼,也不出声。
“听说了么?洛阳柳家那案子定谳了。”说话的人呷了口浓茶,“东厂发了告示,说柳家通敌贪墨,满门抄斩是轻的呢。”
“通敌?”另一人呲笑一声,“柳家世代管漕运,富得流油是真,通敌可扯了吧?我去年还见柳老爷在码头施粥呢。”
“那柳家小丫头,听说当时就没了。”又一人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
柳悬泉猛地抬头,那些碎饼块就卡在喉咙里。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靠水吃水,自然获益良多。她柳氏祖祖辈辈守在河边,却未曾贪过朝廷百姓一分铜钱。
可又是真的,那夜让人泣血的惨痛叫声,数百条无辜受害的人命,都是真的。无数冤屈被一张告示轻飘飘地抹去,只余下“贪墨通敌”四个字,再也洗不净。
“嗨,东厂的铁券,哪有什么真假?”先前那人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可别说了,这事儿,左右和咱们这样的人也没关系。”
踉跄着跑出茶肆,风裹着雨星刮得她额发凌乱。柳悬泉扶着潮湿的墙壁喘息,指尖触到砖缝里渗出的水珠,那冰凉竟顺着指尖爬进血管,与心脏里灼烧的恨意绞在一起,拧得她浑身发颤。
她回来了。自那以后,她总爱坐在船头,望着水面出神,一坐就是大半日,连阿婆给她梳发时扯疼了头皮,也只是轻轻“嗯”一声。
女娃抬起头,晨雾中的江风掀起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沉静的眸。
“阿公,阿婆。”她轻轻开口,这是她来后第一次叫人,声音还有些生涩,却像春雨落在新荷上,清清脆脆,“今日我也想去打渔。”
阿婆愣了愣。阿公则哈哈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将她抱上船头:“咱家小孙女,孝顺的喂。”
原本阿公阿婆要送她去读书,她却摆手摇头。他们只以为她是年幼贪玩,不好读书,于是只让她闲暇时认几个字,平日里都漂在水上。
她很懂水,像是生来就会。就是阿公也暗暗称奇。
“这丫头,怕是在娘胎里就划桨。”阿婆笑着递过鱼叉,却见她接叉的腕力稳当。
真正让阿公惊住的,是第二年的夏汛。
原本湖面平静,阿公的小船在芦苇荡里打转,她盯着,暗道不好,指着水面上一圈圈诡异的涟漪:“阿公,阿公,快调头,是漩水!往东南划!”
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跑过来,扯着阿公衣袖。阿婆眼疾手快的将竹篙猛地扎进水里,没至手肘,弓着背发力,船身斜斜擦过一丛紫穗芦苇,苇秆被船舷压得哗哗响。她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电光火石间,阿公接过来,将手腕用力翻转,竹篙顺着水流的反方向划了个半圆,卸力绕礁。
一直划到东南方渐渐开阔的水面,那里的水草顺流漂着,不再纠结成涡,倒像是为他们铺了条水路。方脱离了险境,这才来得及松一口气。阿婆紧紧搂着她,盯着那处。
江南的漩水虽小,可中心是死穴,逆时针的旋向缺连水纹边缘泛出的白泡沫。
“好孩子,好孩子。”阿公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清亮。
阿婆不住的搂着她,替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她又静静的,没应声,只望着远处水天相接处,那漩水是不易被发现的。
“粼儿。”父亲将她抱起来,那时她三五岁的年纪,父亲却将她当作继承家业的掌门人栽培,“水是活的,会记路。看水草的走向,看水鸟的飞势。”
她猛的惊坐起来,梦境又定格在父亲的面容。冷汗渗出来,沿着鬓角滑落,黏在苍白的面颊上。床头那盏油灯晃了晃,灯芯爆出灯花,将她映在舱壁上发抖的影子忽的拉长。
“泉丫头?”船尾传来阿婆的声音,伴随着竹篙点水声,“又梦魇了?”
柳悬泉忙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没事,阿婆。”
她赤脚踩在微凉的木板上。走出去,“阿婆。这都后半夜了,您也不叫我一声。”
阿婆干笑两声,“你白天夜里的不休息,好容易见你睡着了,就没想叫你。”
船头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噤,替着阿婆的位置坐下了。远处渔火明灭,倒叫她想起那些飞溅的血点。
无数个午夜,梦回洛阳。辽阔漕渠无数,泊着的货船挨挨挤挤,桅杆如林,扯着的素白帆布被风鼓成半圆,那些在脚下蜿蜒东去的浪沙,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热闹得像过年的喧嚣,都离她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