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泉》 第1章 1.洛水惊弦 大晟的天下,是漂在运河上的。 从上京到烟雨迷蒙的苏杭,一条大运河如银色的丝带,缠过十三州的腹心。漕船首尾相接,载着北地的粟米、江南的丝绸,也载着王朝的兴衰。 船头的纤夫喊着号子,号子声里有泥土的腥气,也有铜钱的分量。这水脉既是国之命脉,也是滋生贪墨的温床。 永熙十二年的冬。柳家大宅的飞檐还挑着半轮残月,雕花窗棂里漏出的灯影,原是暖黄的,此刻却被一种异样的红慢慢浸透。 粼儿看见河对岸腾起一点猩红,是带着凶意的、蝎尾般的艳色,顺着风势往上一蹿,就咬住了自己家的飞檐。 那片赤芒原是从大宅的方向烧起来的,她的心被夜风吹得直颤。 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疾跑乱晃。 “爹!娘!”她提着襦裙绕着运河的水路奔跑,逼的眼眶发湿,喉间堵着的哭腔。 “走水了……走水了呀!”她拍着被火烤得发烫的朱漆门,浓烟裹着灰烬呛入喉咙,她咳得弯下腰,却在抬眼的刹那看见火墙后闪过母亲常穿的藕荷色身影,那身影晃了晃,便被更浓的烟吞没了。 “娘……!”她顾不得了,推着厚重的那扇朱漆门,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惹得她惊惶缩手,嘴里呜咽着啜泣,“娘……娘……!” “走水了!走水了!”她抓住个过路的小厮,指尖掐进对方胳膊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快去叫人,快去啊!大家都在里面,爹在里面!娘也……娘也在!” 她嘴唇颤抖着,小脸泪痕遍布,那小厮只是挣开她往角门跑,面色苍白,嘴里喊着“东厂……东厂的人来了……” 火势熊熊,浓烟滚滚呛得她睁不开眼。逼得她只能用袖口裹着去拍门,倒像是用自己的骨头在撞。 “娘!娘你在哪……!娘!”她的声音渐渐嘶哑,喉间像堵了团烧着的棉絮。 那道火墙恰如被剖开的琥珀,将内里景象烘得透亮。父亲怒视为首那个穿飞鱼服的宦官:“王公公,柳家世代守着这片地界,何曾贪墨半分?” 被唤作“王公公”的人,抚着鎏金腰牌,晃出冷冽的光:“柳大人何必装糊涂?” 他声音尖细如磨铁,“咱家截获的密报里,你私通藩王的书信可字字清晰。还有赤燎长老做证呢。莫非柳大人也想赖账不成?” 赤燎子站在宦官身侧,赭色裘衣上沾着血点,腕间铁环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发出轻响。他避开父亲的目光,盯着廊下燃烧的立柱:“老柳,识时务者为俊杰。东厂答应给焚山阁的盐引,够我阁中弟子吃十年了。” “你!你知道是他们这帮小人故意做假账!”母亲从父亲身后冲出,鬓边的珍珠钗已歪,脸色灰白,“当年你在清江浦遇袭,是谁拼死救你?如今竟然和这帮乱臣贼子一同蒙害我们!” “妇人之仁!”赤燎子猛地甩鞭,鞭梢带起一缕焰气,“漕运的油水早被你们柳家占尽了!今日不过是替天行道!” 他话音未落,那王公公已递过一卷明黄绸布:“这是皇上亲自颁布的,着令柳氏满门抄斩。” 父亲霎时怔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那朱红印泥,忽然笑起来:“好一个‘替天行道’!好一个皇上亲赐!” 他猛冲过去,一向温和的人竟也暴跳如雷,刀剑相击的铿锵声骤然炸响,像无数枚铜钱砸在烧红的铁板上。 粼儿趴在门洞里,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剑被赤燎子的鞭缠住,看着母亲扑上去抱住父亲时,被赤燎子一掌拍在后背。父母的身影相继滚在烈焰中,烧成焦灰。 “爹!娘!”她终于不可遏止的失声尖叫,火舌终于舔到了垂花门的匾额,“柳府”二字在火光中蜷曲、剥落。 “长老放心,该给你的,一样也不会少。” 王公公本是嘴角噙着冷笑,然而他眼睛刁钻的瞥见缩在门后的粼儿的一片裙角,尖喝命令:“还有人!不能留活口!” 两名东厂番子抽刀扑来,刀锋上的寒光映着粼儿惊恐的眼。她转身就跑,绣鞋滚烫的硌着双足生疼。 眼看刀锋就要及肩,腰间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住。赤燎子攥着她的腰带,在番子的刀光中旋身,猛地将她朝洛水方向一抛。 刺骨的碧波中,大量的水液灌满她的口鼻喉咙,眼泪混着河水的咸腥气。 她眼前发黑,又迫自己睁眼,透过荡漾的波光,赤燎子拿着她的珠钗,背过身去大步离开,赭色裘衣在火岸上像一面撕裂的旗。 看着柳家大宅在火光中坍塌。漫天卷地的火,烧的柳家祖宅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烧的几百条人命根骨全无。 仇恨像水底的暗流,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冲得她心口发疼。洛水载着她,飘飘浮浮,她拼着一口气,两只手僵硬的发麻,搭着一块浸湿腐烂的浮木。 那夜过后的第五个清晨,阿公撑着一叶扁舟往芦苇荡深处撒网时,那截漂在水面的木片子正卡在一丛枯黄的苇秆间,底下是白花花的东西,已被河水泡得模糊。 “老头子,你看那是个啥?”阿婆蹲在船头淘米,白围裙上沾着湿痕,听见动静便直起腰来。阿公将木板拨到船边,底下埋着一个**岁的女娃,襦裙早被水泡得发灰。 阿公吓了一跳:“嗨呀。” “诶呦,诶呦。”阿婆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阿公身边,“是个女娃儿,可了不得。” 粼儿第一次看见阿婆,她正将热粥吹了又吹。胃里空无一物,饿的她阵阵头晕目眩。可她没哭,只是攥着衣角,盯着碗里袅袅热气,仿佛那是世上最稀奇的物事。 “可怜见的,这是从哪儿漂来的哟。”阿婆用帕子擦着她沾着泥污的小脸,指尖触到她额角的伤,女娃才瑟缩了一下。 阿公蹲在船头修网,听着舱里阿婆的絮语,手里的麻线顿了顿。这女娃生得白净,细皮嫩肉不像寻常渔家孩子。 “许是哪家遭了难的……”他低声念叨,将修补好的渔网甩进船篷。 她总是这样不说话,整日整日的发呆。有时也能听见阿婆隐隐约约在隔壁问:“是不是烧傻了?要么咱提前回去,请个郎中看看。” 于是阿婆阿公决意带着她返回水乡,离开这片原本养着鱼苗的芦苇荡。 她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声音细得像蚊蚋:“我叫……悬泉。” 阿婆正往她碗里夹鱼肉,闻言笑了:“诶呦,这小孙女名字好的。” 从此渔船上总是有小小身影,阿公教她认渔网的结,阿婆教她缝补浆洗。 她是在茶肆里听见那消息的,阿婆给她几文钱,哄她出去买饼吃。她坐在角落里,干涩的嚼着一块糖饼,也不出声。 “听说了么?洛阳柳家那案子定谳了。”说话的人呷了口浓茶,“东厂发了告示,说柳家通敌贪墨,满门抄斩是轻的呢。” “通敌?”另一人呲笑一声,“柳家世代管漕运,富得流油是真,通敌可扯了吧?我去年还见柳老爷在码头施粥呢。” “那柳家小丫头,听说当时就没了。”又一人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 柳悬泉猛地抬头,那些碎饼块就卡在喉咙里。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靠水吃水,自然获益良多。她柳氏祖祖辈辈守在河边,却未曾贪过朝廷百姓一分铜钱。 可又是真的,那夜让人泣血的惨痛叫声,数百条无辜受害的人命,都是真的。无数冤屈被一张告示轻飘飘地抹去,只余下“贪墨通敌”四个字,再也洗不净。 “嗨,东厂的铁券,哪有什么真假?”先前那人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可别说了,这事儿,左右和咱们这样的人也没关系。” 踉跄着跑出茶肆,风裹着雨星刮得她额发凌乱。柳悬泉扶着潮湿的墙壁喘息,指尖触到砖缝里渗出的水珠,那冰凉竟顺着指尖爬进血管,与心脏里灼烧的恨意绞在一起,拧得她浑身发颤。 她回来了。自那以后,她总爱坐在船头,望着水面出神,一坐就是大半日,连阿婆给她梳发时扯疼了头皮,也只是轻轻“嗯”一声。 女娃抬起头,晨雾中的江风掀起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沉静的眸。 “阿公,阿婆。”她轻轻开口,这是她来后第一次叫人,声音还有些生涩,却像春雨落在新荷上,清清脆脆,“今日我也想去打渔。” 阿婆愣了愣。阿公则哈哈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将她抱上船头:“咱家小孙女,孝顺的喂。” 原本阿公阿婆要送她去读书,她却摆手摇头。他们只以为她是年幼贪玩,不好读书,于是只让她闲暇时认几个字,平日里都漂在水上。 她很懂水,像是生来就会。就是阿公也暗暗称奇。 “这丫头,怕是在娘胎里就划桨。”阿婆笑着递过鱼叉,却见她接叉的腕力稳当。 真正让阿公惊住的,是第二年的夏汛。 原本湖面平静,阿公的小船在芦苇荡里打转,她盯着,暗道不好,指着水面上一圈圈诡异的涟漪:“阿公,阿公,快调头,是漩水!往东南划!” 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跑过来,扯着阿公衣袖。阿婆眼疾手快的将竹篙猛地扎进水里,没至手肘,弓着背发力,船身斜斜擦过一丛紫穗芦苇,苇秆被船舷压得哗哗响。她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电光火石间,阿公接过来,将手腕用力翻转,竹篙顺着水流的反方向划了个半圆,卸力绕礁。 一直划到东南方渐渐开阔的水面,那里的水草顺流漂着,不再纠结成涡,倒像是为他们铺了条水路。方脱离了险境,这才来得及松一口气。阿婆紧紧搂着她,盯着那处。 江南的漩水虽小,可中心是死穴,逆时针的旋向缺连水纹边缘泛出的白泡沫。 “好孩子,好孩子。”阿公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清亮。 阿婆不住的搂着她,替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她又静静的,没应声,只望着远处水天相接处,那漩水是不易被发现的。 “粼儿。”父亲将她抱起来,那时她三五岁的年纪,父亲却将她当作继承家业的掌门人栽培,“水是活的,会记路。看水草的走向,看水鸟的飞势。” 她猛的惊坐起来,梦境又定格在父亲的面容。冷汗渗出来,沿着鬓角滑落,黏在苍白的面颊上。床头那盏油灯晃了晃,灯芯爆出灯花,将她映在舱壁上发抖的影子忽的拉长。 “泉丫头?”船尾传来阿婆的声音,伴随着竹篙点水声,“又梦魇了?” 柳悬泉忙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没事,阿婆。” 她赤脚踩在微凉的木板上。走出去,“阿婆。这都后半夜了,您也不叫我一声。” 阿婆干笑两声,“你白天夜里的不休息,好容易见你睡着了,就没想叫你。” 船头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噤,替着阿婆的位置坐下了。远处渔火明灭,倒叫她想起那些飞溅的血点。 无数个午夜,梦回洛阳。辽阔漕渠无数,泊着的货船挨挨挤挤,桅杆如林,扯着的素白帆布被风鼓成半圆,那些在脚下蜿蜒东去的浪沙,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热闹得像过年的喧嚣,都离她远去了。 第2章 2.芦苇归舟 月光碎在水面,晃出一湖揉碎的银箔。阿婆披着靛蓝粗布褂子走来:“也不穿双鞋?就这样跑出来?“ 悬泉摇摇头:“不冷,阿婆。” 阿婆的额角爬着几道浅淡的川字纹,眼皮上堆叠着松弛的褶皱,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泉丫头,快回去睡吧。” “瞧着渔网呢。”她反将阿婆佝偻的背顺了顺,“阿婆先去歇。” “使不得。”阿婆板起脸,褶皱更深,“十三岁的女娃熬整夜,熬出毛病了可不敢。” 悬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忽见水下黑影一闪,想也不想就抄起阿公白日里放在脚边的鱼叉,手腕一翻刺入水中,捞起时那尾巴掌长的鳜鱼还在叉上蹦跳,银鳞溅起的水珠落进她睫毛,凉丝丝的。 夜里黑的朦胧,水汽泛着薄雾,阿婆一愣:“泉丫头,这眼睛可越来越好了。” 悬泉将鱼扔到竹篓里:“阿婆明天炖鱼吃好不好?” “天天吃,也吃不腻。”阿婆将鱼叉从她手里接过来拿着船上的粗布擦了擦,又在木柄上缠了一圈蓝布条,“丫头,听话,回去睡吧。” “阿婆炖的好吃。”她杂乱的郁闷散去几分,渐渐困意上涌:“那,阿婆,我去睡了。” 阿婆应声,将鱼叉放到船板上,检查渔网。似乎是阿公在舱里翻了个身,似有若无的鼾声忽然停了。 阿公早年做的力气活,是拉纤的。后来才吃水,一打渔就是数十年。渐渐年纪上来,有时心慌气短,晚上总是阿婆看着。悬泉被捡回来后轮流换守。 次日清晨,悬泉在船头淘米,冰凉的河水漫过指尖,白围裙上沾着水痕。 “泉丫头,我来。”阿婆不知何时接过陶盆,手微微发颤,却能稳稳地洗着米粟。 “阿婆。”她声音软绵绵的,“我来,都快洗好了。” “用你做什么?水冷,冻坏了手。”阿婆挥手挡着她。阿公已经在收拾渔网,麻绳在他粗糙的手里发出“咯吱”声。 悬泉只好转身去解船尾的缆绳:“阿公,今日我想去西滩看看。” “西滩水急,”阿公头也不抬,“你不好去。” “丫头厉害,她说想去,就让她试试,但是不能走远了。”阿婆架起小锅,看着渔网:“今年的鱼都不大。” “阿公,我能。”悬泉拿起鱼叉和一些工具,轻巧的跳上另一只小船。 每年春分后,阿公阿婆驾小罾船入荡。那时运河水位回升,鱼类多数会到芦苇浅滩产卵,水草稀疏也便于下网。 如今正值八月,渔获的好时候。但随后水温下降,芦苇枯黄易堵塞河道,且城内手工业也要进入秋季繁忙期。平日里悬泉也会跟着阿婆织些东西,等着回去在旁支个小摊。 “丫头,”阿公叫住她,“我和你去。” 小船滑入芦苇荡,露水从苇叶上滚落,她站在船头,一心盯着模糊不清的水下,听着阿公在身后哼渔歌,那调子老旧。 “阿公。”她悄悄地唤。 阿公停了歌,顺着悬泉指的方向望去,一丛紫穗芦苇轻轻摇晃,水面泛着细密的涟漪。阿公瞳孔微缩,那不是寻常水纹。 “是土步鱼,”她低声道,“在啃水草根。” 阿公起竹篙往水里一探,果然触到滑腻的鱼背,在水中密密翻腾:“奇了,还真是。丫头,你怎么知道?” “前天涨潮试着放了个笼子。”悬泉蹲下身理绳结,“西滩水深且急,倒合它们藏身。” 塘鲤多栖于深潭石缝,春季才是这类鱼的主要捕捞季,然而三月至五月,太湖诸水禁网罟,以保护幼鱼繁殖。作为江南三鲜之一,单日十网难捕七八斤,如今八月非旺季,却被她撞上满笼肥鱼,能卖个好价钱。 “阿公,我来。”她动作熟稔,向来是做惯了。 他咧嘴,扔下竹嵩开始收鳗笼:“好丫头。” “阿公教得好。”悬泉帮着他归拢,阿公打渔数十年,自然懂得是比她多的。 “丫头,你真是天生的。” 悬泉没理阿公的话,她自然不是天生的。她的身份一直是个谜,老人曾四处打听问过哪家丢了姑娘,可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哪里人,连姓氏也不记得,只好作罢。 阿公低喝一声,双手攥紧绳往后倒拽。悬泉只见水下黑影如鬼魅般穿梭,笼眼被撑得透亮。 收网回去,阿婆煮的粥已经熬开,香甜浓稠,是新米的味道。 “阿菱!来看!”阿公扯着嗓子。 阿婆寻声望去,他那顶磨得发亮的竹笠歪在脑后,露出花白的发髻。 悬泉在他身后,袖口磨出的毛边卷着,露出小臂上未脱的婴肥。 阿婆看着悬泉,久久不言。一直到悬泉跳下小船,来的这艘住人的船上面,挥了挥手:“阿婆?” 阿婆回神,用手怕擦了擦悬泉沾着一点”泥渍的小脸:“这老头子,带不好孩子。” 阿公闻言叫道:“啥?” 他忙着将鱼倒进木桶里:“快来。” 那些鱼挤作一团,将木桶撑得满满当当。鱼腹的脂膏在晨光下透着粉白,腴美发亮。阿婆望着桶里的鱼发怔:“早上才说今年鱼不好,这就来肥鱼了。怪说秋鱼赛羊肉,你看这脂膏。 “泉丫头抓的。”阿公粗粝的手指抹划鱼背,鱼儿四下乱窜,快速游动,溅起水花大半,“得有个三五斤。” 数了数一共七尾,阿婆一把拉过悬泉:“先吃饭,可累坏丫头了。” “我不累,阿婆。”阿婆递给她一碗鱼片粥 ,鳜鱼茸熬得乳白,浮着翠绿的小白菜。 吃过早饭,阿婆坐在舱门口缝补阿公的旧袄子:“泉丫头,过两日咱就回走了。” 悬泉分拣鱼虾的手一顿,不解的望着阿婆:“往年不是都九月么?” “一是鱼汛不好,怕是待到九月也一样。“阿婆咬下一截线头,“再者,你又比咱六月来的时候长高不少,该扯新布做两身衣裳。” 渔民多分为两类,一是蜑户,少数渔民终生居船,无定所,亦随潮往来,但这类群体多分布于钱塘江流域;二是岸居渔民,每日清晨出航,傍晚归岸。 而有第三类,则是阿公阿婆这等逐渔而居的人。渔期始于夏至,罢于霜降。顺水迁徙,但多限于太湖内湾或周边河道。 “阿婆,我衣裳还够穿。”她望着阿婆粗布衣上深浅不一的旧痕和补丁,“阿婆的褂子才该换呢。” 阿婆正欲开口,她又道:“给阿公多抓两贴药也好呀。” 阿婆捏住悬泉的手腕,将那截卷毛边的衣袖抖开,“去年做的衣裳,今年短了半截,线脚都挣开了。” 悬泉这才看清,袖口早已洗得发白,露出细密的孔隙。 “你管我做啥?”阿公正洗着方才的鳗笼,“等回头去布庄挑些软和的棉绸,给你阿婆也做件新衫。” 她望着阿公腕间暴起的青筋,手一个劲儿的颤,像将折的枯草。她又盯着阿婆拇指上细小的裂口,那是补渔网时被竹篾划的。 “泉丫头。够用,”阿婆瞧着她的面色不好,就安慰似的:“够用。咱六月走前,镇上有家酒楼掌柜还说有好货往他那儿送,这不就来了吗。” 其实阿公阿婆从未亏过她,打她被捡着养起来那日,吃穿甚至要比这对老夫妇还要好一点。 “嗯。”悬泉垂下眼睫,低低应声,“谢谢阿公阿婆。” “嗐。”阿公闻言干笑两声,“这丫头谢个什么?” 阿婆瞪他一眼,将补好的衣服往他身上比了比,压低声音:“女孩儿家脸皮薄,你可别说。” “泉丫头。”她又提高声音,“看看阿婆补的好不好?” 悬泉点点头,“阿婆的绣工真好。” 并非她有意吹捧。她见过流光百转的显贵绣品,也穿过细绸绫罗,纨琦珠履。然而阿婆的针在缎面上走得极有章法,丝线层层叠压,又密又匀,图样繁多且精致。 “嗯……泉丫头学的也快。”阿婆笑逐颜开,将袄子收起来。 接下来的两日,船篷里总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悬泉把晒干的鱼干装进陶罐,用新鲜荷叶封了口,又在罐口缠上几圈麻绳,防潮防虫。阿婆则将渔网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舱底。 归程前一晚,就不必守着,各自去睡。那个梦日日夜夜的抓她,天还没亮透,悬泉就又惊醒了。 她钻出舱,望着平静的水面久久喘息。似乎还能听见祠堂倒塌时梁木断裂的声音,似乎还能嗅到灼灼燃烧的焦苦。 阿公阿婆认识的晚,加之年头不好养活人,就歇了子嗣的心思。 悬泉瞒着他们,怕惹他们结了不该有的怨,这几年偷着藏着身份,两人即使一无所知,也待她如亲女,然而这晨光、粥香、渔歌,都是偷来的安稳。指尖狠狠掐进桅杆,满门血仇,焉能不恨。 慢慢地,她将脸埋进凉风里。 “爹。娘。”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随风散去。她缓缓松开手,一双眼睛淬了冰,坚实而冷硬。 复仇的胸腔,不能让阿公阿婆看透,她要藏着,柳家的冤,她要记着。 第3章 3.未觉风来 船入镇口时,晨雾刚被日头舔去一半。码头上的青石板被几代人的脚掌磨得发亮,潮痕在石缝里洇出深褐色。 悬泉扶着阿婆下船,又踩着船舷回身去接阿公递来的鱼桶,铁环在船板上磕出响来。她方下船,另一只乌篷船的船娘划开水波:“让让嘞——鲜菱角要靠岸喽——” 阿婆瞧了瞧那盖着的竹篮,未等那支小船停泊就问:“今天棱角好不好么?” “来喽!”她应着,小船荡过来,跳板搭在石埠上,她稳稳踩着,双臂往筐底一抄,将那筐菱角连筐抱了起来。 “慢点,当心着。”她顺势往旁边一拧腰,站住了,倒惹得阿婆惊呼一声。 “惯啦。”筐是竹编的,绿莹莹的,壳上还挂着水珠。悬泉瞧她约莫三十来岁,脸盘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圆。 她从筐里抓出一把,摊在手心给阿婆看:“您看看,刚从南湖菱塘里捞的。” 船娘指尖捏起个最大的,壳上的尖都软乎乎的。阿婆顺着她指尖探向筐里那些小个儿但是更嫩的,壳薄的能瞧见肉的影子,像块半透明的冻。 “呦,还真是鲜。”她攥了攥悬泉的手,“丫头,忙一上午,饿了吧?” 那船娘这时候才看到悬泉,叫道:“婶子,这是您家女娃?这丫头生的水灵呢。” 阿婆笑了笑:“小孙女。” 悬泉只是盯着那框里的嫩绿,今早天不亮就起锚,只匆匆喝了半碗粥,此刻闻着菱角那股清生生的气,腹中真有点空落落的。 “丫头,”船娘两指捏住尖儿,拇指抵住中间,稍一使劲裂成两半,露出里面雪嫩的肉,中心嵌着菱米,“尝一个看看么。” 悬泉眨眨眼,船娘笑:“不碍事,尝一个。婶子送你吃。” “谢谢阿婶。” 船娘递给她,看着她咬一口,汁水在舌尖漫开,甜津津脆生生。 “甜吧?”船娘笑的十分欢喜,整个人都是混着水汽的蜜色。 阿婆问:“怎么卖的?” “三文一斤。”她拢了拢头巾,“婶子要多少?” “五文足够嘞。” “那就来两斤。”船娘利落的帮阿婆挑了半篮嫩菱,用草绳捆了筐沿。 悬泉此刻将那个菱角吃完了,阿公也收整好渔具下船了:“围这做什么呢?” 阿婆道:“买两斤菱角吃。” 阿公一扫而过:“嗯,是鲜。” “阿公,阿婆。”悬泉又将那桶拎起来,“我们先去送鱼么?” “是,是。”阿公连连道,“丫头记事。” 彼时日头爬到桅杆顶,码头的热闹像锅滚沸的水,蒸汽里裹着南来北往的声、五颜六色的影。 一路走过来,瞧着栈房门口堆着刚卸的瓷器,青花的碗、霁红的瓶,旁边的丝绸卷得像花,绯红绛紫,浓艳缱绻。颐丰楼就在前面。幌子荡在风里,黑绸面被晒得露磨了颜色,像块没补好的疤。 果然该走后门。巷子比前街窄,青石板却铺得齐整,一个堂前小伙计躲在后门乘凉的,见着人影徐徐过来,定睛一看可了不得:“陈叔回来啦?今年这么早回来啦?” 阿公鱼桶挨着门柱:“可不是货好才赶着回来么。” 那小伙计瞥了一眼,就扑了扑身上的灰快速飞进堂内:“等着。给您叫掌柜来!” 不消一刻,一个中年男人踏出门槛,穿件藏青杭绸短褂,袖口挽得齐整。 “老栓哥回来了?”他喊了一句,颇为熟络,“嫂子可好?” “都好。上午才回来的。”阿婆牵着悬泉,悬泉手里提着菱角,“看看带不带劲?” 周掌柜笑道:“那自然,可叫我等来了。” 他说着,一手没进水里托起条鱼来,估量着摸,刚触到鱼腹,那鱼“腾”地翻了个身,鳞片擦过他的指腹,滑得像抹了油,尾鳍扫在他手背上,力道竟带着点疼。 “八月能有这塘鲤鱼真是奇了。”周掌柜笑着往后缩了缩,“哪里打上来的?” 阿公也笑,干咳两声:“就说新鲜不?包好的。回来的时候活水一天都换几遍的。” “成。”周掌柜说着,那小伙计又从后门钻出来,手上拎着个称,秤砣用红绳系着,“柱子,称吧。” 叫柱子的舀鱼称斤数,那鱼真凶,挣来挣去的险些脱出手来。另一个小伙计跑出来,拿这个托盘,正好端了三碗酸梅汤:“叔,婶,解解渴。” 这是周掌柜一贯做的。三人分别谢了,才端碗嘬几口。 悬泉热的黏腻,此刻解暑酸甜的流入胃里,顿时舒服了一些,又有了劲头。 “瞧这丫头又高不少。”周掌柜笑眯眯的问她,“水上生活好不?” 悬泉文静地点点头,又道:“谢谢掌柜。” 她手里托着酸梅汤,白皙的小臂露出一截,看似纤细实则有力。 周掌柜笑里带点诚,悬泉说话中听,唯一点清脆,十分甜滋。 柱子起身,将手里秤盘送到周掌柜眼前:“掌柜的,正好三斤六两。” 周掌柜连连点头:“成,成。” 阿公就压低声音:“我也给你透个底,这鱼一共就七尾。奔着你来的,咱也没想往达官贵人那卖。” 话里裹着点意思,眼角却瞟着周掌柜的脸色,图的不仅是交情,也意欲提价。 周掌柜掂量着那几尾鱼。条顺体阔,肌理紧实,显是野趣,方才指尖探进鳃盖时,连星点河泥都没沾。 周掌柜捻着颔下三缕短须:“一百二十文一斤,老栓兄以为可妥?” 陈老栓一顿住了:“周掌柜莫戏言。如今官差盘查得紧,便是寻常塘鲤,也得先供官仓,我这一共七尾,原就奔着你的。” 此时寻常塘鲤在市上也能卖到百文一斤,这等野养鱼,原该更金贵些。 遂颔首道:“也罢,念及老栓兄这份心意,便一百五十文。” 阿婆这时往前挪了半步,她声音温温的,却透着实在:“咱们都是明白人,知晓事理。不是我们不通融,实在是这等品类的鱼,难遇难求。” 周掌柜望着桶里的鱼,银鳞仍在翻腾。他何尝不知八月不是渔民归程,提前得了这几尾,也赚名誉。 只是做买卖,总有几分周旋。 “180文。”他口头微松,“老兄。一家五口一个月也才二两银子。再多,就要折利了。” 悬泉见阿公阿婆不好让步,计上心头,就蹲下身子提起那只水桶,“周叔,鱼是我抓的,我说的才作数。” 周掌柜俯视着这个小姑娘:“哦?是你抓的?” “是我抓的。”悬泉眼波陡地一转,“自古文人从来将塘鲤与莼鲈之思并论,非士大夫不得食,想您颐丰楼风雅之士常聚于此,180文岂不是轻贱了?” 人生贵得适意尔,阿婆只当这丫头早时候听先生讲书记两句,还悄悄拽阿公的袖子,眼中明晃晃写着“字没白认”。 “丫头,一百八十文可不少。”他声音里裹着点笑,却不看她,只盯着秤星,“再者,那些举着酒杯吟诗作赋的,谁会问鱼价?” 悬泉还欲争取一番:“周叔叔,物以稀为贵。如此珍馐,也只有您这才有。” 周掌柜盘着心思,半晌才道:“也罢,也罢。就200文。若再多,只好另卖他人。” “哎。” 悬泉利落的应声,又垂下眼睫,乖巧道谢。柱子得了掌柜的嘱咐,转身奔去堂里数出720文,钱货两讫。 回到阿公阿婆的老屋时,已是暮色十分。木门是杉木,旧得发乌,院角支着根老竹篙竹篙底下卧着口坛子,坛口蒙着粗麻布,往年腌菜吃的。 桌子上的铜钱零零碎碎,一串一串,带着新铸的铜味。阿公笼统收进钱袋里。 灶间飘来糟鱼的香,阿婆也蒸了糙米,吃饭时,阿公喝了两盅家酿的米酒,脸颊泛红,说:“明日赶早市,把那几网好的挑出来卖了。” 阿婆往悬泉碗里夹了块鱼腹肉,刺少,嫩得像水:“换完鱼就去布庄。” 她埋头扒饭,吃完伸手洗碗筷。又将那几个菱角蒸熟了给阿公阿婆吃。 等翌日一早,天还没亮透,悬泉披衣起身时阿婆已蒸好了玉米饼,用荷叶包着。阿公又筛一遍新鲜活鱼,几桶下来,搬上小推车搭着走了。 “丫头,不用你拿,拎着这个。”阿公递给她两个板凳。 早市在石桥边,阿公来的合时宜,选了个好位置,桶摆在青石板上,支起小摊。鲜鱼银鳞亮得晃眼。 晨雾尚未褪尽,镇口的石板街已漫起人声。悬泉正咬着两口玉米饼,就来客了。 “这是老栓哥么?” 头个来的是王婶,她丈夫是方圆十里唯一一家做豆腐的,渔民多爱用豆腐炖鱼,是以很熟悉。 “还真是。”她走近了停下来,挑着竹筐:“今年怎回来这早?” 阿公笑:“赶着赶着就回来了。” 她凑着桶里看:“哟,还说野塘鱼。这鳍真好。” “来两条?给你家丫头炖汤正好。” “来两条。”她一手指着看上的,悬泉就拿起秤,往秤盘里放鱼。 “婶子。”悬泉稳稳地托着,将那称星给她看,“二斤三两。” 悬泉将铜钱递给阿公,王婶提筐走远了,熙熙攘攘一上午,估算着卖差不多了。阿公卷着烟丝,一收小摊:“丫头,走。回家买布。” 第4章 4.秦女休行(上) 扯布这等家务事从来都是阿婆参与的。她领着悬泉到县里一家布庄。 锦绣坊的门脸是整条街最体面的。两扇木门是梨花木的,门轴里常年浸着桐油,柜台是整块青檀木打的,台面并放三匹布面:左侧是湖蓝竹节布,中间是藕荷色绉纱,右侧则是银红的妆花缎。 悬泉进门时,老板娘正站在柜台后理布,指尖捏着边角轻轻一抖,布料便垂得笔直。她穿件杭绸短褂,袖口挽得齐整,露出的皓腕上搭着匹银灰色的软缎,鬓边斜簪一支玉钗,温软又通透。 “婶子来啦?”老板娘将布搭在小臂上,“看哪样的?” “给丫头扯一套。” 老板娘向来看人极熟,上下一扫悬泉就道:“做一套成衣,留出余量,估摸着也要扯六尺。” “婶子信我。”说着将那匹布放好,伸出手在悬泉身上比量:“六点六尺,足够了。” “成。”阿婆望着后堂。 后堂架子更高,层层叠叠挂满了布,像一片垂落的云。 “扯细布。” 老板娘笑起来:“那真是好。咱们这的细布都是正儿八经松江府织的。” 阿婆握着泉丫头的手,“丫头,你喜欢哪种颜色?” “阿婆,粗布。”她轻轻说。 她从进门起便一言不发,此刻握紧阿婆的手:“阿婆不能单给我做,不然我不要了。” 阿婆拍拍她的背。生怕阿婆推拒,她只叫道:“给您和阿公做件夹袄也好。” 老板娘笑道:“婶子,要是三个人,细布也少算您点。” “婶子摸摸。”她将布面展铺在柜台上。 阿婆捏着一片布角,轻轻摩挲:“料子是好料子。” “夹袄可以里层用细布,外层粗布,纯棉洗不坏,穿两年一样新。两件夹袄也就用六尺布。”老板娘精打细算,拨弄两下算盘,“您三个人,给小姑娘做一套细布成衣,再做两件粗细掺着的夹袄,抹个零头才两钱银子。” 悬泉不依:“婶子,里外都用细布。” 老板娘犹疑地看着阿婆:“成吗?” 阿婆见悬泉不依不饶的模样:“成。” “要什么颜色呢?”老板娘问。 “丫头去。”老板娘会意,将悬泉领到柜台一侧,翻着各色料子。 悬泉的目光在柜台后扫了一圈,落在那匹藏青色细布上:“阿婆的夹袄用藏青色。” “小姑娘会选。”老板娘从中抽一匹,“雨过天青,染的素净,如何洗也不发乌。” 她指尖一翻,主动问悬泉:“另一件用这个如何?这是乌桕褐。” 深褐里泛着点暗红,悬泉摸着温厚,就轻轻应声。 老板娘抽出那匹,继而笑着问:“小姑娘喜欢什么颜色的布?浅碧色?” 悬泉轻轻摇头。 旋即目光落到角落,老板娘见她眼睫一动,伸手抽出,浅橙粉铺满半张柜台,似雨后新荷。 “喜欢这个?”老板娘问。 悬泉心里欢喜,面上正欲摇头。阿婆略扫一眼,也不顾耐脏与否,应道:“好,就这个。” 布帛轻裁,老板娘将三段布叠得方整,她取过张粗麻纸,三绕两裹,又挽了个结实的活结。 付了银两一路归家。余些时日阿婆便将那几匹布赶着绣了衣裳,碎布教悬泉绣荷包香囊。阿公修船晒鱼,歇网过冬。 秋来得陡。一直到十一月风刮过巷口,日头悬着。 阿公连日常捂心口,悬泉见了问道:“这两日不见阿公吃药,想是没有了,我再抓些。” 言罢兀自揣着碎银往药铺去。药铺抓药的人颇多,照例抓全治心慌气短数味药材,拎着药包往回走。 风刮巷而过,冷的空空荡荡。 不远处三两结伴的人群与她擦身而过,为首那人无端端斜睨她,悬泉拢了拢衣襟,贴着巷道的墙根,行了数米忽而听见一声极轻地,恶意的横笑。 望着家家紧闭门户的空巷,悬泉的心一沉,将药包抓在怀里,脚步不由快了。 木门虚掩着,悬泉的心一惊,还未进门,不由脱口叫道:“阿公,阿婆!” 四处静悄悄地,她快步跃进院子,甫一推门进了里屋,阿公佝偻着背伏在床角,悬泉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将阿公翻过来,见他脸色青灰得吓人。 “阿公,阿公!”她扶着阿公顺着靠在床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心头大震,她起身探看阿婆的踪迹。 “阿婆!”她扬声,飞速绕屋舍一圈,是在灶房发现的。就见阿婆额上洇着血痕,半睁眼睛望天,睫毛挂着泪珠,未来得及闭眼。 同样伸手去探鼻息,已断气了。 面色瞬息万变,掌间刹那收紧,药包从善如流崩成齑粉。她一拧眉毛,脑海中猝不及防惊现那张脸,转瞬飞身而出去追。 出至巷口,天色暗沉,乌云密蒙,镇上的人也是三三两两。 她敏锐的察觉那伙人的背影。其中一人肩宽背厚,细布短褂,正离了队伍独自向东。悬泉敛去声息,一路见他进了一方院落。又听院里叫喊:“吃饭了!” 悬泉顿住脚步,那院门已闭阖,于是将位置记下脱身而去。 回到家中,独自将阿公阿婆的躯体放在平日卖鱼的板车上,又取了件褂子将阿公阿婆罩住。垂泪半晌,哀痛至极。 渐渐夜色惨淡,雾浓露重,道上不见行人,她从灶房里取了一把平日削麟的短匕,去了镇上东边那处屋门。 院墙半高,轻踩砖壁飞身而上。她直勾勾的盯着床上躺着的男人。脸上没疤,浓眉大眼,看着竟有几分庄稼人的憨相。 他倒常年警惕惯了,才一睁眼,一把冰凉地锐利抵上咽喉。 那双眼睛滞涩,此刻惊恐不已,方要出声,被悬泉一声低喝困在喉咙里:“闭嘴。” 寒意冷冽如刀,狠狠剜在他脸上:“你白日去过谁家?” 男人哑着嗓子不语,通身僵硬。实在是悬泉那把匕首逼的太紧,几乎要陷进皮肉。 他不知来人是谁,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舌头缠结:“去,每家,每家都去。” “你去了陈家,是不是?”不等他答,悬泉刀下贴紧了他的颈肉:“陈老栓怎么死的?” 她悲恸阿公阿婆故去,安葬必不可失,又岂能让他们走的这样不清不白。 那男人感到一丝疼痛,顿时发怵:“是,是去了,去了。” “你知道他们死了。怎么死的?”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那男人叫起来,悬泉一手劈在他锁骨,疼的他失声片刻,大汗淋漓。 “不关你的事?那关谁的事?”顿了顿,她又说,“想你家里有老母,我不愿叫她为难。若你再颠三倒四,我杀了你再要她的命。” 那男人疼的面色发白,唇都抖一抖,一听这话冷汗顺着流到枕上,动也动不得,麻的肌肉僵直:“是,是三爷!” 悬泉皱眉:“哪个三爷?” 他也疑心这声音稚嫩,却实在森冷,就惊惶道:“是,是刘三刀。” 悬泉一颗心坠到肺上。 刘三刀找遍县城每一户人家,巧立名目借口收河防捐,平日他借县令侄亲名头,狐假虎威,大家忍让几分也罢。如今秋后渐冷,正是拮据时候,偏挑这时上门,算准他们能讹一文是一文。 “没规矩!”阿公为人耿直,当场就拍桌呵斥,“咱们谁不是住河边的,那堤修了百年。哪轮得到你来要钱?” 刘三刀登时发怒:“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阿公心悸,他一掌推在心口,直挺挺后退咳在床沿,怒急攻心,捂着胸口抽搐两下,再没动过。 眼见颈上匕首越陷越深,丝丝血珠断线滚落,他面色惨白,不敢细说,草草了事。 老妇在灶房里,闻声就提着擀面杖出来一探究竟,见到眼前此景自然面色煞白,回身就要提刀拼命。 阿婆瘦弱,刘三刀手下个个泼皮莽撞。那其中一个愣头青一把将她摔开,阿婆软倒额头抵着坛口,血顺着坛壁往下流,很快就没了声息。 听到后面,悬泉恨意迸发,面色铁青,死死咬着牙:“果真如此!” 石夯并不敢告知,那老妇就是他一把莽撞推杀的,口中连连讨饶:“这可是全部了。有冤报仇,你去找他!” “不成!”悬泉又一拳砸在他鼻梁,顿时血流如注,几欲昏死又怕她真的要他的命。 “你说,你说怎么才成?” “我要你真凭实据写下来!”她低声冷喝,“纸笔在哪里?没有纸和笔,我就用刀在你身上划出来血书报案!” 恨极双目猩红,眼眶泛肿,夜里如恶鬼索命一般。他这辈子还从未遇过这样的劫数,失声道:“有,有。你,你且松手……” 悬泉拧着眉,一把将他百十斤重的汉子从床上拎起来,刀首调转,她在身后,就这样压着他,匕身仍压在他颈肉里。 “写下来,半字不实,我要你求死不能。” 墨色长发垂落,寒意森森响在耳侧,鼻血混着皮囊下的血融于一处,痛的头皮麻木,他强忍惧意下床。 点燃烛火,悬泉趴在他背后,匕首在他颈前:“明日若不能据实说来,我必将你的肉割下来!” 他亦不敢动,只颤颤巍巍取纸笔来写,字迹臃肿肥笨,如春蚓秋蛇,勉强抄下满纸文墨。 悬泉盯着看了半晌,想怕出错,又逼着他念。 “刘三爷带人造访……” “不对!”开头即是错了。她便绞着恨意哑声斥他,一手又加重力道。 他汗珠滚下来,已经两眼一抹黑,又连着规规整整重写一张。时间地点人物,一些细节分毫不差。 “刘三爷带人上门逼要……”吐字不清不楚,卯劲念完晕厥在地。悬泉轻松跃开,看他重重跌在地上,冷哼一声。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人证物证,口供俱在。又像想起什么,回身蹲下来,拽着他的右手食指沾了点颈上的血画押才算完。 他的手上不能有伤,否则叫人以为受人胁迫。 拿着那张薄纸,小心翼翼揣在怀中,又狠狠刮了一眼倒地男人的脸,这才轻轻推门,轻巧离开这处。 天色尚朦胧,悬泉身披缟素,将板车停在县衙门前。等到东方吐霞,朱门伊启,下一瞬,她抓起鼓槌砸下去。 登闻鼓起。门房从侧方踏出来,瞥见板车上的白布下埋着一只枯槁的手,顿时吓得后退半步:“哪里来的疯丫头!敢把死人拉到县衙门口!” 悬泉看也不看,膝盖跪在青石板,扬声呐喊:“民女有冤!我阿公阿婆被刘三刀等人害死,人证物证俱在,供词血押在此!求县令大人做主!” 人群停脚,远远地围拢,交头接耳的声息七零八落。 县令远远听见喧闹,一听门房说刘三爷,脸色瞬间沉下来:“这个混账!” 又恐将事情扩散,自己也深受其害,只好先将悬泉叫进来。她不依,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直到升堂才肯入室。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纸,高高呈上。县令的目光在纸上扫过,脸色愈发难看,喉结滚动:“胡闹。青天白日怎会有命案?” “大人既然生疑,”悬泉的声调陡然拔高,盖过人群窃窃私语,“何不请仵作验尸?我阿公心口瘀伤,阿婆额角血洞,是推是摔,是生是杀,一验便知!” 县令默默冷脸半晌,眼见人海如潮,面色铁青,咬牙吩咐:“让仵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