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布这等家务事从来都是阿婆参与的。她领着悬泉到县里一家布庄。
锦绣坊的门脸是整条街最体面的。两扇木门是梨花木的,门轴里常年浸着桐油,柜台是整块青檀木打的,台面并放三匹布面:左侧是湖蓝竹节布,中间是藕荷色绉纱,右侧则是银红的妆花缎。
悬泉进门时,老板娘正站在柜台后理布,指尖捏着边角轻轻一抖,布料便垂得笔直。她穿件杭绸短褂,袖口挽得齐整,露出的皓腕上搭着匹银灰色的软缎,鬓边斜簪一支玉钗,温软又通透。
“婶子来啦?”老板娘将布搭在小臂上,“看哪样的?”
“给丫头扯一套。”
老板娘向来看人极熟,上下一扫悬泉就道:“做一套成衣,留出余量,估摸着也要扯六尺。”
“婶子信我。”说着将那匹布放好,伸出手在悬泉身上比量:“六点六尺,足够了。”
“成。”阿婆望着后堂。
后堂架子更高,层层叠叠挂满了布,像一片垂落的云。
“扯细布。”
老板娘笑起来:“那真是好。咱们这的细布都是正儿八经松江府织的。”
阿婆握着泉丫头的手,“丫头,你喜欢哪种颜色?”
“阿婆,粗布。”她轻轻说。
她从进门起便一言不发,此刻握紧阿婆的手:“阿婆不能单给我做,不然我不要了。”
阿婆拍拍她的背。生怕阿婆推拒,她只叫道:“给您和阿公做件夹袄也好。”
老板娘笑道:“婶子,要是三个人,细布也少算您点。”
“婶子摸摸。”她将布面展铺在柜台上。
阿婆捏着一片布角,轻轻摩挲:“料子是好料子。”
“夹袄可以里层用细布,外层粗布,纯棉洗不坏,穿两年一样新。两件夹袄也就用六尺布。”老板娘精打细算,拨弄两下算盘,“您三个人,给小姑娘做一套细布成衣,再做两件粗细掺着的夹袄,抹个零头才两钱银子。”
悬泉不依:“婶子,里外都用细布。”
老板娘犹疑地看着阿婆:“成吗?”
阿婆见悬泉不依不饶的模样:“成。”
“要什么颜色呢?”老板娘问。
“丫头去。”老板娘会意,将悬泉领到柜台一侧,翻着各色料子。
悬泉的目光在柜台后扫了一圈,落在那匹藏青色细布上:“阿婆的夹袄用藏青色。”
“小姑娘会选。”老板娘从中抽一匹,“雨过天青,染的素净,如何洗也不发乌。”
她指尖一翻,主动问悬泉:“另一件用这个如何?这是乌桕褐。”
深褐里泛着点暗红,悬泉摸着温厚,就轻轻应声。
老板娘抽出那匹,继而笑着问:“小姑娘喜欢什么颜色的布?浅碧色?”
悬泉轻轻摇头。
旋即目光落到角落,老板娘见她眼睫一动,伸手抽出,浅橙粉铺满半张柜台,似雨后新荷。
“喜欢这个?”老板娘问。
悬泉心里欢喜,面上正欲摇头。阿婆略扫一眼,也不顾耐脏与否,应道:“好,就这个。”
布帛轻裁,老板娘将三段布叠得方整,她取过张粗麻纸,三绕两裹,又挽了个结实的活结。
付了银两一路归家。余些时日阿婆便将那几匹布赶着绣了衣裳,碎布教悬泉绣荷包香囊。阿公修船晒鱼,歇网过冬。
秋来得陡。一直到十一月风刮过巷口,日头悬着。
阿公连日常捂心口,悬泉见了问道:“这两日不见阿公吃药,想是没有了,我再抓些。”
言罢兀自揣着碎银往药铺去。药铺抓药的人颇多,照例抓全治心慌气短数味药材,拎着药包往回走。
风刮巷而过,冷的空空荡荡。
不远处三两结伴的人群与她擦身而过,为首那人无端端斜睨她,悬泉拢了拢衣襟,贴着巷道的墙根,行了数米忽而听见一声极轻地,恶意的横笑。
望着家家紧闭门户的空巷,悬泉的心一沉,将药包抓在怀里,脚步不由快了。
木门虚掩着,悬泉的心一惊,还未进门,不由脱口叫道:“阿公,阿婆!”
四处静悄悄地,她快步跃进院子,甫一推门进了里屋,阿公佝偻着背伏在床角,悬泉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将阿公翻过来,见他脸色青灰得吓人。
“阿公,阿公!”她扶着阿公顺着靠在床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心头大震,她起身探看阿婆的踪迹。
“阿婆!”她扬声,飞速绕屋舍一圈,是在灶房发现的。就见阿婆额上洇着血痕,半睁眼睛望天,睫毛挂着泪珠,未来得及闭眼。
同样伸手去探鼻息,已断气了。
面色瞬息万变,掌间刹那收紧,药包从善如流崩成齑粉。她一拧眉毛,脑海中猝不及防惊现那张脸,转瞬飞身而出去追。
出至巷口,天色暗沉,乌云密蒙,镇上的人也是三三两两。
她敏锐的察觉那伙人的背影。其中一人肩宽背厚,细布短褂,正离了队伍独自向东。悬泉敛去声息,一路见他进了一方院落。又听院里叫喊:“吃饭了!”
悬泉顿住脚步,那院门已闭阖,于是将位置记下脱身而去。
回到家中,独自将阿公阿婆的躯体放在平日卖鱼的板车上,又取了件褂子将阿公阿婆罩住。垂泪半晌,哀痛至极。
渐渐夜色惨淡,雾浓露重,道上不见行人,她从灶房里取了一把平日削麟的短匕,去了镇上东边那处屋门。
院墙半高,轻踩砖壁飞身而上。她直勾勾的盯着床上躺着的男人。脸上没疤,浓眉大眼,看着竟有几分庄稼人的憨相。
他倒常年警惕惯了,才一睁眼,一把冰凉地锐利抵上咽喉。
那双眼睛滞涩,此刻惊恐不已,方要出声,被悬泉一声低喝困在喉咙里:“闭嘴。”
寒意冷冽如刀,狠狠剜在他脸上:“你白日去过谁家?”
男人哑着嗓子不语,通身僵硬。实在是悬泉那把匕首逼的太紧,几乎要陷进皮肉。
他不知来人是谁,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舌头缠结:“去,每家,每家都去。”
“你去了陈家,是不是?”不等他答,悬泉刀下贴紧了他的颈肉:“陈老栓怎么死的?”
她悲恸阿公阿婆故去,安葬必不可失,又岂能让他们走的这样不清不白。
那男人感到一丝疼痛,顿时发怵:“是,是去了,去了。”
“你知道他们死了。怎么死的?”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那男人叫起来,悬泉一手劈在他锁骨,疼的他失声片刻,大汗淋漓。
“不关你的事?那关谁的事?”顿了顿,她又说,“想你家里有老母,我不愿叫她为难。若你再颠三倒四,我杀了你再要她的命。”
那男人疼的面色发白,唇都抖一抖,一听这话冷汗顺着流到枕上,动也动不得,麻的肌肉僵直:“是,是三爷!”
悬泉皱眉:“哪个三爷?”
他也疑心这声音稚嫩,却实在森冷,就惊惶道:“是,是刘三刀。”
悬泉一颗心坠到肺上。
刘三刀找遍县城每一户人家,巧立名目借口收河防捐,平日他借县令侄亲名头,狐假虎威,大家忍让几分也罢。如今秋后渐冷,正是拮据时候,偏挑这时上门,算准他们能讹一文是一文。
“没规矩!”阿公为人耿直,当场就拍桌呵斥,“咱们谁不是住河边的,那堤修了百年。哪轮得到你来要钱?”
刘三刀登时发怒:“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阿公心悸,他一掌推在心口,直挺挺后退咳在床沿,怒急攻心,捂着胸口抽搐两下,再没动过。
眼见颈上匕首越陷越深,丝丝血珠断线滚落,他面色惨白,不敢细说,草草了事。
老妇在灶房里,闻声就提着擀面杖出来一探究竟,见到眼前此景自然面色煞白,回身就要提刀拼命。
阿婆瘦弱,刘三刀手下个个泼皮莽撞。那其中一个愣头青一把将她摔开,阿婆软倒额头抵着坛口,血顺着坛壁往下流,很快就没了声息。
听到后面,悬泉恨意迸发,面色铁青,死死咬着牙:“果真如此!”
石夯并不敢告知,那老妇就是他一把莽撞推杀的,口中连连讨饶:“这可是全部了。有冤报仇,你去找他!”
“不成!”悬泉又一拳砸在他鼻梁,顿时血流如注,几欲昏死又怕她真的要他的命。
“你说,你说怎么才成?”
“我要你真凭实据写下来!”她低声冷喝,“纸笔在哪里?没有纸和笔,我就用刀在你身上划出来血书报案!”
恨极双目猩红,眼眶泛肿,夜里如恶鬼索命一般。他这辈子还从未遇过这样的劫数,失声道:“有,有。你,你且松手……”
悬泉拧着眉,一把将他百十斤重的汉子从床上拎起来,刀首调转,她在身后,就这样压着他,匕身仍压在他颈肉里。
“写下来,半字不实,我要你求死不能。”
墨色长发垂落,寒意森森响在耳侧,鼻血混着皮囊下的血融于一处,痛的头皮麻木,他强忍惧意下床。
点燃烛火,悬泉趴在他背后,匕首在他颈前:“明日若不能据实说来,我必将你的肉割下来!”
他亦不敢动,只颤颤巍巍取纸笔来写,字迹臃肿肥笨,如春蚓秋蛇,勉强抄下满纸文墨。
悬泉盯着看了半晌,想怕出错,又逼着他念。
“刘三爷带人造访……”
“不对!”开头即是错了。她便绞着恨意哑声斥他,一手又加重力道。
他汗珠滚下来,已经两眼一抹黑,又连着规规整整重写一张。时间地点人物,一些细节分毫不差。
“刘三爷带人上门逼要……”吐字不清不楚,卯劲念完晕厥在地。悬泉轻松跃开,看他重重跌在地上,冷哼一声。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人证物证,口供俱在。又像想起什么,回身蹲下来,拽着他的右手食指沾了点颈上的血画押才算完。
他的手上不能有伤,否则叫人以为受人胁迫。
拿着那张薄纸,小心翼翼揣在怀中,又狠狠刮了一眼倒地男人的脸,这才轻轻推门,轻巧离开这处。
天色尚朦胧,悬泉身披缟素,将板车停在县衙门前。等到东方吐霞,朱门伊启,下一瞬,她抓起鼓槌砸下去。
登闻鼓起。门房从侧方踏出来,瞥见板车上的白布下埋着一只枯槁的手,顿时吓得后退半步:“哪里来的疯丫头!敢把死人拉到县衙门口!”
悬泉看也不看,膝盖跪在青石板,扬声呐喊:“民女有冤!我阿公阿婆被刘三刀等人害死,人证物证俱在,供词血押在此!求县令大人做主!”
人群停脚,远远地围拢,交头接耳的声息七零八落。
县令远远听见喧闹,一听门房说刘三爷,脸色瞬间沉下来:“这个混账!”
又恐将事情扩散,自己也深受其害,只好先将悬泉叫进来。她不依,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直到升堂才肯入室。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纸,高高呈上。县令的目光在纸上扫过,脸色愈发难看,喉结滚动:“胡闹。青天白日怎会有命案?”
“大人既然生疑,”悬泉的声调陡然拔高,盖过人群窃窃私语,“何不请仵作验尸?我阿公心口瘀伤,阿婆额角血洞,是推是摔,是生是杀,一验便知!”
县令默默冷脸半晌,眼见人海如潮,面色铁青,咬牙吩咐:“让仵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