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席死寂无声,直到执事长老颤抖着宣布:“二试魁首,谢衍。”
沈霁清抚过溯光剑穗,那里缺失的一截银丝,此刻正缠绕在谢衍渗血的腕间。
方才谢衍爆发的魔气,已被她用银丝悄然隐覆于流光之下。
游戏嘛……
自当要慢斟细酌才有意趣,犹若鉴古画,需焚香净手,逐寸观之,始觉墨痕藏妙境。
第三试的问心火海还未开启,谢衍忽觉丹田血气翻涌,踉跄间倚住盘龙石柱。
指节捏得泛白,他扯碎胸前衣襟,只见肋间新伤叠着旧疤,腐肉翻卷处脓血混着鲜血,正顺着苍白的肌理往下淌。
是强运禁术时遭反噬的灼痕,又兼方才恶战旧创崩裂,两道狰狞伤□□叠如蛇,在苍白皮肤上啃咬出触目惊心的深沟。
谢衍垂眸望着胸前狰狞的伤处,指腹碾过腐肉翻卷的边缘。
喉间溢出一声自嘲轻笑,这残破躯壳上爬满脓血交缠的伤痕,连自己瞧着都觉森冷可怖。
眼底暗芒微闪,喉间涌上腥咸,唇畔笑意渐淡,“这副残躯存亡,又有谁会念上一分……”
连他自己都不会……
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石柱上的云纹,忽而想起沈霁清飘扬的衣袂,想起她执剑时眼底倒映的星河。
喉结滚动,他仰头望向高台上那道倩影,眼底翻涌出连自己都未觉察的希冀。
喉间溢出低哑呼唤:“仙尊……”尾音散在游弋的金线间,像一片被揉碎的枯叶,“若我死在此处……”
“足见你不过尔尔。”沈霁清的声音裹着松香散落下来,冷如玄冰寒铁打断了他的话。
金线却已无声息缠住他心脉。
沈霁清屈指轻捻,刹那间火焰腾跃于指尖,妖异火光照得她眸中暗芒流转,生起几分戏谑。
这小子说得对,接下来他的确可能会死。
谢衍灵台深处浮起暗紫色雾霭,雾霭化作的鬼脸正咧着唇瓣嗤笑:“早与你说过,她并非什么好人,以前还非要与我争论。”
“不过尔尔~”
“闭嘴!”
地脉突然震颤,三十六道护阵金线如惊弦般绷直,在半空织就倒悬的金网。
问心火海自台基裂缝中翻涌而上,起初只是几点幽蓝星火,眨眼间便化作遮天蔽日的赤焰。
这火焰并非寻常赤色,而是泛着琉璃般的透明。
谢衍目光灼灼,问心火海里有其它东西。
待看清之时,他内心顿时掀起惊涛骇浪:是璃焰!
古籍有曰:琉璃之火自永寂中诞生。它是天道眸中坠落的碎晶,在凡俗以为的“赤焰”表象下,藏着能透视魂魄焰灵。
那跃动的火舌看似透明无质,却实实在在是个开了灵智,能被称之为生灵的东西——焰灵。
它最善惑人心智从而窥视他人灵魂深处凝结的霜,或是沸腾的血。
生出焰灵的琉璃之火便称之为璃焰,因其特殊性,也被称邪火,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驯服下璃焰的当世不过二三人。
其中一位就是沈霁清。
前世分明没有,这次仙尊竟然舍得把璃焰用在他身上。
谢衍如今的身体使他来不及防御,只见内里翻卷的竟似无数人脸,皆是他前世手下亡魂。
焦黑面皮在火中剥落,指节青黑如淬毒枯枝,正从翻涌的火浪里挣出,嗬嗬声混着喉间凝血的气泡声,直往他抓来。
鬼脸层层叠叠压至眼前,腐尸气息裹着火星溅在他眼睑,有断指的手骨勾住他腰间,腕间还缠着他前世斩落的半截衣带。
谢衍识海轰鸣,竟踉跄半步,后颈抵上灼热火墙时,忽觉无数枯手穿透衣料抠进皮肉。
那些被他亲手碾碎的魂魄正顺着指缝往心口钻,耳中倏地炸开千万声哭嚎:“还我命来!”
谢衍舌尖猛抵上颚,腥咸漫开的刹那指尖已掐出魔诀。
咒诀劈开了蒙住心智的迷雾。
那些抓向心脉的枯手顿在半空,指节间还滴着他前世斩落时的星火。
生前尚是剑下蝼蚁,他喉间溢出半声冷笑,眼尾朱砂痣在火光中灼如滴血。
何况如今连鬼魄都凝不全的残魂?
最前排扑来的鬼脸被震得支离破碎。
那些曾被他斩碎的魂魄在火光里发出尖啸,却再近不得他三尺之内。
他望着火中翻涌的无数面影,这些亡魂的哀嚎,终是抵不过他握剑时碾过的千万次杀戮。
“若真有怨气……”
他抬手接住一片坠落的火蝶,却又狠狠碾碎,火蝶在掌心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便该像本座这般,纵使魂飞魄散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
谢衍被气浪掀入火海时,衣摆瞬间燃起幽蓝业火,化作前世模样。
幻境骤然崩塌又重组,血色月光从裂隙中渗入,照见魔域断壁残垣。
魔域血月,刀光碎影交织成修罗画卷,仙门围剿之景正自虚幻中蒸腾。
谢衍指节抠入掌心,虽是幻象,那蚀骨的灼痛却碾得他喉间血气翻涌。
幻境里的剑气割过肩颈时,连血珠飞溅的轨迹都与前世分毫不差。
人山血海中,谢衍忽见幻境里沈霁清正驭着那缕曾贯穿自己心脉的金线。
流光缠指,风采依旧。
恰在他抬眸刹那,幻境上只映出一道风姿绰约的背影。
沈霁清当机立决,暗中掐出十二道指诀,于虚空中织就瞒天法网。
指尖凝光化雾,幻出一重虚妄之境浮于众人眼前,幻境里烟霞流转,竟将方才的真容尽数掩作镜花水月。
沈钰辞看着那处虚假的幻境,另一只手渐渐抚玉箫上的剑痕。
这剑痕是当初魔域大战时师妹为救他而留下的。
那时的少女浑身浴血却笑着说:“师兄吹箫的样子比用剑好看。”
她总说他握箫的手该弹弦弄月,不该染血握剑,却忘了总是染血的明明是她。
这个孩子幻境里出现的那个身影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描摹,不会错的,是她。
他看着身侧的沈霁清,心中难免失落。
师妹,连我也要瞒吗?
尽管如此,沈钰辞最终也仍没有过问,他只是默默的施法帮师妹掩藏。
师妹总有她的理由,也……不必事事都告知于他。
沈霁清自己则留了一道缝隙,注视着谢衍真实的幻境。
毕竟这等天机,岂可轻易泄露。
幻境中谢衍忽而低笑,任由烈火舔舐心脉,衣摆已被灼出焦痕。
金线即将绞入心窍时,他指尖碾过胸前渗出的血珠,望着雾岚深处呢喃:“仙尊……”
还未来得及说完他便呕出大口鲜血,喉结滚动间又咳出几点血沫。
他知道,沈霁清必然在看。
而且仙尊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用璃焰,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让别人发现不了,他也不必担心颜面问题。
那么他就更该“好好”表现了。
他发间沾着业火灼焦的碎发,却在睫羽投下的阴影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狡黠。
若能叫那冰山仙尊皱一皱眉,便是多受三分璃火,又何妨?
当幻境中沈霁清的金线触及谢衍心脉时,时空交叠间,两缕金线在谢衍的方寸心间缠成金绳,炸出惊雷般的巨响。
谢衍衣襟下霎时泛起蛛网般的金光纹路,连虚空中的幻境都因这同源之力的对撞而泛起水纹般的裂痕。
问心火海掀起滔天烈焰,本该护阵的金线全部没入火中,化作星点流萤。
沈霁清指尖轻颤,她的竟然金线断了?
是幻境中的她所为,可是……为什么……
烈焰翻涌如赤色莲华,在众人的惊呼中,谢衍自火海中踏焰而出。
溯光剑穗残丝缠绕腕间,于猎猎热风中扬起血珠,在触及地面的瞬间蒸腾成猩红雾气。
沈霁清身侧的溯光发出嗡鸣,自动出鞘三寸。
这是护主的反应!
溯光剑刃森寒,映出谢衍此刻的模样。
乌发缠血,衣袂染烬,恍若从无间业火中踏血而出的罗刹魔尊,眉目间凝着万载不灭的戾焰。
“三试魁首,谢衍!”执事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震惊。
沈霁清不动声色的压下溯光,广袖轻振,足尖点过沸腾气浪,踏虚至谢衍跟前。
金线自袖中游出,在谢衍即将坠地时织就流光软垫。
“这份大礼,本座收下了。”
传音时,她指尖正抵住少年眉心蜿蜒的血痕,霜雪气息混着松香侵入识海。
话音未落,她周身腾起凛冽威压,宛如天雷压境。
周遭空气好似被凝固,众人只觉呼吸都仿佛被无形之力锁住,连衣角微动都不敢,满座寂静得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心跳。
谢衍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映见的,是仙尊为他波动的情绪。
让他不禁想抓住这从不驻足,自由的风。
沈霁清刚准备强行抽出魔魂,谢衍却突然昏厥,手不知何时攥住她的衣角。
血痕在沈霁清襟袖间晕开数朵珠花,她抬眸再顾谢衍才觉那人衣袂破碎。
遍体血痕交缠如蛛网,青紫色淤痕叠着深可见骨的创口,连指节都在往下滴着黑红血珠,竟似被万刃削磨过,再无半分完好之处。
沈霁清看着这副孩童身躯止不住的想起那时的自己,她心底悔意骤生,也惊叹于自己居然会反思做的是否太过。
沈霁清抽回金线,对着魔魂传音,“罢了,先且容你苟延残喘。”
少年的青涩面容映入沈霁清眸中,眉梢未褪的稚气里凝着与她相似的孤冷。
他和她一样都不过是被岁月遗落在角落的杂草,想要活下去,便只得在风雨中经受一遍又一遍的冲刷。
而她现在想将这株杂草,纳入自己撑开的伞下。
沈霁清垂眸拨弄腕间收回的金线,声线如松间流泉般清冷,“自今日起,谢衍入本座门下。”
沈霁清声音淡淡的,仿佛定下的不是收徒大事,口吻轻描淡写似谈云雾聚散,却叫满座皆惊。
那些没机会收谢衍的人都在惋惜,但由于是被沈霁清带走也无可奈何,因为是她的话,他们心服口服。
沈霁清昔年以废灵根叩开玄天宗山门之事。
彼时她不过青葱少女,却被前掌门沈吟秋收为关门弟子,惊得各峰首座茶盏落地。
如今算来,她不过百岁便力压群贤,与玄门尊者共列人族战力之巅。
有人以袖掩口低语:“想当年杂灵根者,于下三流宗门亦不过执帚仆役,谁能料到她竟能斩魔尊,破万古成见?”
话至此处,旁边指节轻叩石案的人突然停下,开口道:“你们瞧如今各脉收徒玉简,杂灵根三字旁竟多了半页批注——这可都是她当年以本命剑拓开的修途。”
另一灰袍女子长叹道:“更难得是创杂灵根修途十二卷,从引气入体到化神劫数皆有详解。”
“昔年仙门紧闭如铁壁,她偏以剑斩出万点星光,教那些曾言‘杂灵根不入道’的老顽固,都得捏着鼻子改了宗规。”
谢衍虽是废物灵根,配不上做她的弟子,可谁不知沈霁清做事向来从无定法?
当年她灵脉全毁重修时,满门皆道她疯魔,断然成不了气候,如今却成了人族擎天柱。
念及此,众人眼底皆泛起热意:若能得这位开创者垂青,便是做个记名弟子,怕也是仙途平坦。
沈霁清耳畔嘈嚷如潮,她只觉聒噪欲呕。
指尖轻挑间金线已如活物般缠上谢衍腰际,托住那具血透衣襟的躯体。
足尖轻点石砖凌空而起,衣袂翻卷如振翅白鹤。
她懒得滞留,只携影踏风,留一道剑光穿云的残影教满场修士望而屏息。
那些曾讥讽杂灵根只配洒扫庭院的人,此刻仰头望着掠过的身影,恍如再见当年血洗魔域时,剑气撕开永夜的惊鸿照影。
唯有沈钰辞握着玉箫的手骤然缩紧,箫身上的纹路深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