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在玻璃餐具上射出的光芒,在敛雨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他之前选好的那个角落的位置此时已经有了人,他姗姗来迟,只剩顾言领左边和对面还有一个位置。
敛雨本着不去碍他的眼,正打算做到他对面时,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这里有人了,你的位置不在这边。”
他的声音不大,敛雨却被吓得立刻僵住,只好别无选择的坐在了顾言领旁边,落座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餐巾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听说你妈以前是夜总会的?”
顾家旁系的一个男孩顾哲涛突然开口,声音刚好能让整桌人听见,他晃着把玩在手里的骨碟,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敛雨放在桌下的手指悄悄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他感到一阵反胃,不是因为食物,而是这种熟悉的羞辱感。
“别那么刻薄嘛,”家里最小的妹妹顾亦纾也假意劝道,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人家现在可是正经的顾太太了。”
她故意在“正经”二字上加重了音调。
整桌人发出低低的笑声,敛雨低着头,感到胃部的痉挛愈演愈烈,像有人在那里打了个死结。
他知道自己不能反驳,敛霁娟说过,在这个家里,他们母子是外人,必须忍耐。
“说起来,敛雨。”那个男孩继续道,“你爸爸真的是二伯吗?怎么感觉你们长的不太像啊──”
一阵更加放肆的笑声响起,敛雨感到胃里的酸液翻涌上来,灼烧着他的食道,他难耐的吞咽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言领脸色微沉,突然开口:“顾哲涛,你上周联考作弊的事,德育部查清楚了吗?”
笑声戛然而止,顾哲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慌乱地看向主桌方向,生怕被自己父亲听见。
敛雨略微惊讶地抬头,今晚第一次看向坐在他身边的顾言领,那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夹着筷子伸向敛雨面前的一道菜,他的靠近让敛雨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烟味。
敛雨想到刚刚他在楼下看到顾言领吸烟的样子,他不知道,顾言领还会吸烟。
“四哥,这种事可不能乱说。”顾哲涛强笑道,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顾言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监控录像就在教务处,要我给三叔看看吗?”
桌上顿时安静得可怕,顾言领今晚这样咄咄逼人,是大家没有见过的。
敛雨注意到顾言领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锋利,嘴角微微向下,他好像也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顾哲涛都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悻悻地转移了话题,但没过多久,当顾言领离席去接电话时,他便立刻又看向敛雨。
“哟,我们敛雨少爷刚才是不是感动坏了?”顾哲涛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加不善,好像要把刚刚在顾言领身上吃的瘪全在敛雨身上补回来一样。
“你以为四哥是在帮你?他不过是讨厌有人在他面前太嚣张罢了。”
敛雨没有回应,只是用了点力抵住胃部,那里已经由闷痛转为了有些尖锐的抽痛,一阵一阵的牵扯着小腹都有些坠胀的疼痛,身上发冷,怕是肠胃炎又要犯了。
“说起来,”顾哲涛笑得更加恶劣,“开学后的篮球联赛,言领哥要带队去省里比赛吧?听说这次对手很强,要是输了,他兰高会长的面子往哪搁?”
敛雨右手中拿着的筷子微微一顿,顾言领居然还是兰高的学生会会长吗?不对,他们说的也许不是学生会……他不知道,他对顾言领的了解太少了。
“我听说对方球队特意研究过言领哥的打法呢。”顾亦纾淡淡道:“那些人啊,大概是就等着看他输呢。”
接下来要和兰高对阵的学校是枫澄高校,那是顾亦纾今年刚考上的学校,其中的篮球队长还是她新交的男朋友,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敛雨,“某些人想巴结都没机会……”
“小纾,不想吃饭就出去玩吧。”一个听起来冷冷的女声突然叫了顾亦纾的名字,敛雨顺着声音看去,那个女生应该比他们大几岁,面色不悦的低声叫自家妹妹住嘴。
“差不多了。”敛雨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家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会开口。
敛雨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丝罕见的坚定:“不要这样议论小领。”
桌上安静了一瞬,随即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们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就连刚刚管教妹妹的顾亦琼,都诧异的看向他。
“天啊,他叫四哥‘小领’诶,这么亲密?”一个看着七八岁的小孩夸张地捂住嘴。
顾哲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小野种,你该不会真以为言领哥把你当作哥哥了吧?”
这会儿,顾言领回到了座位,感受到气氛的异样,他挑了挑眉看向在场众人:“怎么了?”
“没什么啊,”顾哲涛立刻换上笑脸,“就是你家这个刚才特别维护你,不让我们说你和篮球联赛的事呢。”
顾言领的目光转向敛雨,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敛雨感到一阵心悸,胃部又是一阵绞痛,他低下头去,专心抵抗和自己作对的破身体。
“是吗?”顾言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伸手从转桌上舀了一勺鸡蛋羹放在敛雨碗里,那是刚才敛雨想夹好几次都被转走的菜。
“那真是多谢了。”顾言领道。
这句明显带着讽刺的话让桌上再次响起笑声,敛雨感到一阵难堪,耳尖烧得通红,胃里的疼痛更加剧烈,变得难以忍耐了。
“言领哥啊,”另一个男孩坏笑道,“刚刚敛雨这么维护你,不如我们测试一下他的诚意如何啊?”他起身从隔壁酒柜拿来一瓶还没拆封的茅台和一个分酒器。
他粗暴的拆开瓶封倒满了那个分酒器,“这样,你要是能喝完这一壶,我们就为刚才的话向言领道歉,怎么样?”
敛雨觉得他笑得很丑,不仅长相猥琐还有着如同麻杆一般的身材,真难看得出他也是顾言领的兄弟。
分酒器被倒得很满,满的快要溢出来,坐在他身边的顾亦纾将它放上转桌,从桌子那边转过来,稳稳停在敛雨面前。
高度白酒的刺鼻气味让他的胃部一阵剧烈抽搐,他知道自己的胃粘膜已经薄得像纸一样,再受刺激可能会出血。
但此刻,全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种感觉逼得敛雨快要窒息。
敛雨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拿分酒器,在他的指尖碰上冰凉杯壁的一瞬间,坐在他身边沉默良久的顾言领却突然靠近,温热的呼吸似乎都在拂过他的耳廓,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我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掏心掏肺,你在指望谁领你的情?”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直插敛雨心脏,他想找借口解释这一切不过都是敛霁娟的逼迫,但当他转头对上顾言领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敛雨移开视线,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去拿时,露出了一节干瘦苍白的手腕。
他没再犹豫,拿起分酒器便喝了一大口,烈酒像熔岩一样灌入喉咙,所经之处一片灼烧般的剧痛。
酒液落入胃袋的瞬间,敛雨先是感觉一阵麻木,随后一阵刀绞般的锐痛便从腹部直窜上胸腔,冷汗几乎是立刻浸透了后背。
敛雨颤抖着把那杯酒放在桌子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失去血色,蜷缩着腹部倒在了椅子上,手指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才能忍住不发出呻吟。
“差不多行了。”顾言领一把夺过他面前的分酒器,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将整杯酒泼在了顾哲涛脸上,又把空了的杯子扔在了顾亦纾碗里,溅起的汤汁弄脏了她精心挑选的裙子。
桌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四哥你疯了?”顾哲涛大吼,顾亦纾也用很意外的目光看着顾言领。
顾言领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冷着脸看向二人,一时桌上竟没有人再说话。
“这种玩笑,我不开。”
酒液顺着顾哲涛的脸滴落,他呆若木鸡,完全没想到一向对他们这些小打小闹置身事外的顾言领会突然发难。
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整个宴会厅都静了几分,长辈们纷纷看过来。
“顾言领,你这是干什么?”顾哲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不敢大声。
顾言领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拉起在一旁几乎蜷缩成一团的敛雨:“走吧。”
敛雨被拽着离开宴会厅,胃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双腿发软,耳鸣声尖锐不已。
刚拐过走廊,他就挣脱顾言领的手,踉跄着扑向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他的胃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扎着,每一次痉挛都带来新的痛苦,酸苦的胃液反流到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
他难受了半晌,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冰凉刺激的酒液落在空了一天的胃腹里,沉甸甸的凝成了一团。
“你怎么了?”顾言领皱眉,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敛雨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他佝偻着身子倒在了地上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抵住胃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这样能压住里面的疼痛。
顾言领沉默了,突然不由分说的弯腰将他拉拽起来。
“别动,”他命令道,“跟我回房间。”
被顾言领捞在怀里的感觉太奇怪了,尽管胃痛让敛雨几乎失去思考能力,他还是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乌木青柠味。
顾言领的胸膛紧贴着他,敛雨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稳健的心跳。
触感是互通的,顾言领同样能感受到敛雨柔软的腹部此时僵硬的很,里面的脏器疯狂跳动着,折腾的他痛到说不出话来。
进到顾言领的房间里,他脱去敛雨的鞋子和外套扶着他躺下,开了房间里的空调,给他裹紧被子才跑出去帮他找药。
敛雨蜷缩在顾言领的床上,大概是因为顾言领久不在这边居住,他的被褥间没有萦绕和他身上相同的果木香气,让敛雨稍微有一点失望。
胃部的绞痛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他死死咬住下唇,指尖几乎要掐进腹部的皮肉里,冷汗浸透了他身上的衬衫,黏腻地贴在脊背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言领推门而入,手里拿着药片和温水,他单膝跪在床边,伸手将敛雨从被自己捞出来一点,将药递到敛雨唇边:“胃药和止痛药,先吃了。”
敛雨颤抖着接过药片,指尖不小心擦过顾言领的手背,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
药片艰涩的滑过被酒精灼伤的喉咙,温水入喉的瞬间,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敛雨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舌尖一抽,将嘴里的水和药都吐了出来。
“呃啊……”
他没能咽下去的水吐了顾言领一身,但那人却并未离开,而是坐在床边把敛雨整个人拽到自己身上抱起来,再托着他无力歪斜在自己肩上的头,把水给他一点一点喂进入,让冰凉的胃适应热水的温度。
喝了点水,敛雨才再次艰难的咽下了药片,他弓起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顾言领看到他的眼睛好像变得湿润了些。
“忍着点。”顾言领的声音依然冷淡,却是动作温柔的把他放回被子里,又递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敛雨颤抖着接过,擦掉下巴上残留的水,药效需要时间,他的胃仍然在剧烈抗议,一阵阵绞痛让他不得不蜷缩在病床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腹部。
顾言领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伸手按住敛雨冰凉的手腕:“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敛雨别过脸,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不记得了。”
“为什么不拒绝?”顾言领又问,“你不会喝酒,看得出来今天身体还不舒服,为什么不拒绝?”
敛雨咬着下唇摇头,不想说自己是不愿听敛霁娟今晚回去的唠叨,所以说了句半真半假的真心话:“我想要他们和你道歉。”
顾言领去接电话时,全程都在关注这边,他听得懂敛雨在说什么。
敛雨低垂下漂亮的双眼,完成敛霁娟的嘱托是真,想要那些人给顾言领道歉也是真,他不喜欢这些人议论顾言领。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顾言领站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干净的毛衣扔在床上:“你那件衣服太薄了,换上这件。”
他说完便转身出了门,敛雨艰难地换好衣服,柔软的厚羊绒包裹住了他发抖的身体。
顾言领的毛衣对他来说太大了,领口松松垮垮地露出锁骨,袖口盖住了半个手掌。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片柔软的发丝在外面,胃部的疼痛似乎缓和了些。
顾言领再次进来是端着餐盘回来的,一小碗瘦肉粥,还有他刚刚想吃的鸡蛋羹,都用家里孩子才会用的那种小小的彩色餐具盛着。
鸡蛋羹不是从餐桌上挖出来的,而是单独装在碟子里的一小份,看得出来是厨房现蒸的,上面淋着生抽和嫩葱花。
二十分钟前,他去厨房找了一个熟悉的厨娘做一些味道淡好克化的食物。
家里的老厨娘从小看着顾言领长大,跟他很熟,便多问了一句:“小四这是要给谁吃呀?”
“给一个不爱吃饭的小孩子。”顾言领很随意的淡淡道。
回到房间,顾言领把餐盘放下,把小碗递给敛雨说:“吃吧。”
敛雨迟疑地接过勺子,第一口热粥滑入食道时,胃部传来抗议般的刺痛,但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强迫自己吞咽。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想起上一次顾言领这样盯着自己吃东西时,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今天的病痛让他的忍耐力下降了许多,他一时有些想哭,眼眶便红了。
“今天为什么维护我?”顾言领开口问他,语气却软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敛雨在他面前抱着碗吃东西的样子很像某种虚弱的小动物,让人对他说不出重话来。
敛雨怕自己露出哽咽,因此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嗫嚅道:“不算维护…”
顾言领冷笑一声:“那算什么?算你嫌自己今天太舒服了,就想尝尝白酒什么滋味?”
敛雨缓缓抬头,对上顾言领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里有他读不懂的情绪在翻涌。
顾言领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