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骨生花》 第1章 初遇栀子花 又是周五了。 敛雨做完老师拓展的几道题,闭了闭因为两晚没有睡觉而酸涩的眼睛,累的有些走神了。 耳边老师讲解习题的声音逐渐变小,取而代之的是远方大路上呼啸而过的车声,隔壁广场大娘跳广场舞的音乐,还有近处树梢上的蝉鸣。 北岚是一座很靠北的城市,可即使是这样,春日里的天气也已经暖和起来了,窗外太阳直射,透过玻璃,能看到看到快要开败的玉兰,郁郁葱葱的嫩绿色树影,还有…… 停在校门口的一辆黑色奔驰。 敛雨揉了揉太阳穴,难以分辨此时自己的心情,只开始收拾东西。 他知道,今天又要提前离校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班主任敲响教室的门,对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微微一笑说:“我找敛雨,让他收拾东西出来吧。” 敛雨默默起身拿起东西下楼。 身后同学们发出一阵嘲声,敛雨装作没有听到。 北岚一中管理严格,平常学生就算生病也只能在校医院简单拿点药吃,很难请的到假。 可敛雨却总是能行,平均一周中假能拿好几次,大家自然觉得不公平,看他也不太顺眼。 敛雨不是很合群,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虽然性格很温和,但不怎么爱说话,他从没有冲其他人发过脾气,被别人欺负了也从不会告诉别人,总之是有点怪的。 敛雨下楼的脚步虚软,心脏乱七八糟的跳的厉害,可比起心悸,更让人难受的是一阵阵的眩晕,眼前的台阶逐渐变得扭曲看不清了,只好扶着栏杆一点一点蹲下,想要挨过这一阵眩晕。 他有点贫血,两个晚上没有休息,再加上高中两天高强度的学习,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不知蹲在地上缓了多久,敛雨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正想摸着栏杆自己站起来,肩就被人扶住了。 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比大脑更先反应的是疲惫的身体,敛雨不由自主的放松下身体让他扶着。 “又病了?” 敛雨听到声音,无需慢慢聚拢模糊的视线,他抬头,对上一双审视的眼睛。 “没有,有些累了。” 听他说完,那人扶稳他,退到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视线汇聚在他身上。 “你出来的太慢了。” “抱歉。”敛雨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栏杆继续下楼。 “怎么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听到他再次开口,敛雨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对面的人,表情淡淡的,像在思考他说的话,他瞳色浅,与人对视时眼睛也没什么神情,显得有些雾蒙蒙的。 不得不说,北岚有名的私立学校霍兰高校国际部的校服比公立学校的要好看很多,墨蓝色的制服穿在顾言领身上,即使随意打着领带,也衬得少年肩宽腿长,身量更加挺拔。 顾言领同他僵持了几秒,视线从他洗刷干净的白鞋,移到校服上显眼的墨水污渍,再到他憔悴的脸色和眼底的黑青。 他眉头微皱一下,淡淡开口:“今晚要回桥东吃饭,爸让我早点接你过去。” 顾家老宅在桥东街,敛雨总觉得那里的人太过陌生,因此不想回去。 敛雨闻言停住了脚步,叫了一声顾言领的名字。 “怎么了?” “我不想去…”敛雨话音刚落,就身体一软,险些要整个人倒下去。 顾言领吓了一跳忙接住他,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对他冷嘲:“不想去难道想摔死?” “让我回家吧。”敛雨无力的摇摇头,声音微小低哑。 顾言领刚想说什么,却碰到了他的手。 三十多度的天气能把人热死,可敛雨的指尖却冷的像冰。 于是敛雨身体一轻,那人把他的书包挂在肩上,扶起了他往车上走去。 上了车,敛雨将头靠在车窗上,想要眯一会儿缓缓精神,可车里的空调开的太低,路上又有些颠簸,脑袋不停磕在玻璃上,有点疼,让他睡不太熟。 模模糊糊的,敛雨想起来一些从前的事,是一些关于顾言领的事。 这些清晰的记忆,总会时不时的,在敛雨疲惫不堪的时候,涌上他的心头。 北岚的一月,雪下得正紧。 天色昏沉,铅灰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到那冰凉的絮团,风裹着雪片横冲直撞,枯树枝丫在风雪中簌簌发抖,不时发出脆响,断裂的细枝转眼就被新雪掩埋了形迹。 街面的积雪已没过脚踝,敛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里,鞋袜早已浸湿了,虚浮的脚步中带着湿冷的沉重。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打不到车,敛雨只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大雪里,习惯了凛冽的寒风一路吹在脸上,突然进入温暖的室内,敛雨只感觉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很痛。 皮肤是冷的,里面的血却热起来,冷热的冲突让全身都感到一阵刺痛。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酒店前台的小姐礼貌的询问着,敛雨哑声报出一个房间号:“301。” “好的,请跟我来。” 这是敛雨来到北岚这座城市的第一周。 在此之前他生活的城市在东南方靠海的地方,天气一整年都很温暖湿润,像这边这样的寒冷,敛雨没有见过。 因此就从来了这边的第一天一直断断续续病到现在,今天上午还烧的起不来床,晚上,就要被敛霁娟逼着来见他的“新家人”。 顾建兴和敛霁娟的婚姻名不正言不顺,因此没有婚礼,但在过几天除夕正式的家宴之前,顾建兴简单在外面办了一桌饭,让顾言领和敛雨见上一面,日后好称兄弟。 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过顾建兴很多次了,这次主要是要让敛雨见见顾言领。 他那个传说中的“新弟弟”。 敛雨进门时,饭局已经过半,房间里有着干燥的闷热,蒸的他有些不舒服。 他脱掉厚厚的羽绒服,露出里面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 他穿的不属于北方这个季节的打扮,来的匆忙,敛雨还没能买些适合北岚天气的新衣服,敛霁娟更是不会给他添置的。 是以刚才差点冻的晕倒在外面。 敛霁娟把他拽到一旁,赔笑着对顾建兴说:“这就是小雨,他今天不太舒服,就晚了一些…来,快跟爸爸和弟弟打招呼!” 敛雨的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他被迫着接受了这些还没有适应的新变化,让他很焦虑。 十七岁的顾言领已经初现成熟,即使坐在那里,敛雨也看得出他的身量比自己高的多,灰色的卫衣外面套了北面的黑色马甲,没有回应敛雨勉强的问候,而是放下筷子,抬头直视他。 敛雨慌乱的避开他的目光。 他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顾建兴不怎么关心这个小孩的事,随意问了几句就不再开口,只是敛霁娟一直在喋喋不休。 听了几句,顾言领知道了敛雨只比自己大一岁,成绩不错,去年刚考上苏阳的重点高中,转学到北岚也是轻而易举的被北岚一中收下,只是晚上了一年学,所以今年同他一样上高二。 发烧好几天下来,敛雨实在是没什么精神,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和疏离。 他压抑着胃里的灼烧拿起筷子吃菜,反胃感让他一口东西要嚼很多下才咽得下去。 他握着筷子的右手像是被春风吻过的白玉兰枝,修长而莹润,有着柔和的起伏,如同远山微妙的轮廓。 只是左手放在桌下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顾言领克制不住的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敛雨坐在靠窗的位置,空调的暖风吹的他越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看着两个大人加给他的菜越来越多,但敛雨真的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直到被敛霁娟面色不悦的掐了一下腰,敛雨才拿起筷子,逼自己再次一口口吃下那些精致的菜肴。 但他只觉得味同嚼蜡。 突然,敛雨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轻轻拽了拽敛霁娟的衣角,看她不耐烦的摆摆手,才放下碗筷,快步走向洗手间。 顾言领犹豫了一下,找了个借口出去跟了上去。 洗漱室里,敛雨撑在水池边,身体剧烈地颤抖,手指紧紧扣住大理石台面,手腕上的血管因为用力而曲张。 顾言领站在门口,听到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声,随即是一阵呕吐。 敛雨撑在水池边吐,吐到生理性的泪水流满整张脸才慢慢停下,胃里胀痛,喉头泛呕。 身体随着每一次而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顾言领看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心上蔓延的感觉说不上是委屈还是难过,反正这两种情绪,早就将他溺死了,被淹着的感觉,敛雨早就习惯了。 他撑在洗面池边的手臂微微发抖,过了许久才慢慢停下,敛雨抬起头,镜中映出的样子眼睛红肿,泪痕未干,嘴唇被咬的红肿,他伸手擦了擦嘴角粘上的血丝。 看到他的脸上露出这种表情,顾言领突然烦躁的想要抽根烟。 顾言领伸手向下摸去,但出门时他换了身衣服,没带上打火机。 敛雨明明已经虚弱得站不稳,但他缓了一会儿,还是挺直了脊背,正准备走出去时,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了?” 意识到洗手间只有他一个人,那个人是在对他说话后,敛雨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看到是顾言领的身影,敛雨愣住了。 他确实很高,修长的身影几乎将洗手间里壁灯发出的光都遮挡了大半,他单手插兜站在那里,英气逼人。 “今天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 见敛雨只是呆愣着没有说话,顾言领又补充了一句,他看到敛雨那依旧灰蒙蒙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无措。 他身上白衬衫的前两颗纽扣松开了,露出泛红的脖颈下,一节白皙的锁骨。 敛雨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顾言领走上前,递给他一张纸巾,闻起来并无廉价的香精味,而是淡淡的栀子花香,纸质很柔软,不是酒店提供的那种。 敛雨接过纸巾,却没有擦脸,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泛白,这样狼狈的样子被一个日后需要朝夕相处的陌生人看到,敛雨觉得难堪。 两人对视的目光一触即分,敛雨从洗漱室里落荒而逃。 从卫生间回来之后,饭局继续,顾建兴喝多了酒,正拉着敛霁娟追忆从前的美好时光,敛霁娟也耐着性子听着。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现金推给敛雨,让他和顾言领一起先打车回去,告诉敛雨爸爸已经在他们的新家给他布置了一个新房间,让他先过去瞧瞧。 敛雨盯着那张纸币,指尖微微发颤,他不想和顾言领独处,更不想和他一起坐进某辆陌生的车。 可敛霁娟的眼神不容拒绝,他只能默默接过钱,低声道:“谢谢妈。” 顾言领已经穿好了外套,站在门口等他,少年身形修长,身材比例极佳,正是拔节长个子的年纪,他的身形也不算单薄。 他从顾建兴手里接过钥匙时和敛雨微微错身,敛雨感觉到他在自己身上,罩下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 顾言领眉目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他看了敛雨一眼,转身推门而出。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敛雨裹紧单薄的羽绒服,冷风灌进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敛雨不记得回他们家的路,刚想组织语言问问顾言领,就看到他已经大步走向路边拦车。 出租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敛雨缩在后座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套袖口,他偷偷抬眼,从对面车窗的反光里看到顾言领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分明。 车内的沉默令人窒息,敛雨感觉胃里又开始翻涌,他便拉下了一点衣服的拉链透气,努力压制着不适。 突然,车子一个急刹,他猝不及防向前栽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横在他胸前,稳稳拦住了他没有磕在前座上,顾言领的手很暖,透过胸前单薄的衬衫传来灼热的温度。 敛雨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看路。”顾言领对司机冷声道,随即收回手,仿佛刚才的接触从未发生。 车子逐渐从商圈周边驶入一片高档住宅区,穿过林荫道,停在小区门口。 顾言领先一步下车,站在车门边等他,敛雨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冷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的再次裹紧了那件薄羽绒服。 顾言领皱眉,想伸手去扶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又停在了半空,最终只是问了一句:“能走吗?” 敛雨点点头,强撑着迈步,楼宇门自动打开,暖黄的灯光从里面倾泻而出。 电梯里,两人同样无言,敛雨默默跟着顾言领回到家里,一路上,目光中都只有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背影。 开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遇栀子花 第2章 替罪雪夜 高二的寒假在北方还是挺长的,距离除夕还有小半个月的假期。 敛雨刚刚来到陌生的北岚,哪里都不适应,断断续续的一直病着,有时发烧有时咳嗽,半夜醒来嗓子里也都是干燥的血味。 敛霁娟将十二分精力都放在了顾建兴和顾言领身上,每天想方设法的讨好这两个男人,顾建兴倒是很好应付,但对顾言领却成效甚微。 无论她怎样费尽心机的讨好这个大少爷,顾言领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 敛霁娟深知,顾言领在他们的家庭中扮演了怎样的关键角色,想要得到顾建兴真正的接纳,首先就是搞定他的这个独子。 因此某天,她把在一旁帮她削土豆皮打下手的敛雨拉住,轻言细语道:“小雨,妈妈想和你说件事。” 敛雨心里咯噔一声。 敛霁娟关了火,拉着他坐下来,一副促膝长谈的样子道:“小雨啊,你是小领的哥哥,你们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不爱听大人说话,但他肯定听你的对不对?” 敛霁娟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她勉强的笑着说:“生活里面你让着他一点,平时多迁就迁就他,妈不是想叫你受委屈,只是求求你能不能…力所能及的…帮妈妈讨好他一下?” 敛雨听着敛霁娟的话心里很委屈,很想哭,正想说什么时,敛霁娟在他之前先落泪了。 敛雨知道,敛霁娟愿意放弃当年被抛弃的仇恨重新嫁给顾建兴,是她爱慕虚荣,但也是为了给自己图一个更好的生活。 所以他原谅了敛霁娟的擅作主张,原谅了她的不听劝阻,也原谅了她那些过分的要求,即使是让他抛下自己的尊严。 看着妈妈流泪的脸,敛雨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轻轻把自己的眼泪忍了回去。 敛霁娟破涕而笑,紧紧把敛雨搂进了怀里,她说:“妈就你这一个孩子,你愿意听话,妈妈真的很幸福。” 敛雨僵硬的感受着这个久违的怀抱,一时只觉得压力倍增。 夜晚,顾言领楼上的浴室换水管,所以到楼下的卫生间洗澡,顾言领在客厅等着,等到敛雨从浴室出来,才起身进去。 他刚踏进去,就觉得浴室里的温度不对劲,太冷了,镜子上也无一丝水雾,不是想象中刚使用完时热气腾腾的样子。 “你喜欢洗冷水澡?” 自从敛雨住到这里后,这是顾言领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敛雨脸上一红,被冻的发白的嘴唇因此稍微好看了一些,他无法开口说自己不会用热水器,只好点点头说:“是…是啊。” 顾言领看了他一眼,没理睬他冻的结巴的口音,拿着换洗衣服进去了,砰的一下,浴室门关上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敛雨愣愣的站在原地,水滴从发梢滑落,在锁骨处汇成一小洼冰凉。 “右上角红色按钮长摁3秒,再打开阀门,拧底下那个齿轮出热水了!”顾言领的声音穿透磨砂玻璃门,带着水汽的模糊感,却让敛雨耳尖发烫。 敛雨攥紧了手中皱巴巴的毛巾,原来热水器是这样用的。 他怕问出口会显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更怕给敛霁娟添麻烦。 过去一周里,他每次都在零下十几度的北岚用刺骨的冷水冲洗身体,冻得牙齿打颤也不敢出声,尤其是在敛霁娟下午刚说过那番话之后。 “你是小领的哥哥...力所能及地帮妈妈讨好他一下?” 敛霁娟含泪的眼睛浮现在眼前,敛雨咽下喉间的苦涩,对着浴室门道:“…谢谢。” 没有回应,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宣告着对话的终结。 浴室里的热气很快从门缝溢出,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凝成一小片水雾。敛雨盯着那片雾气看了几秒,才拖着冻僵的双脚回到自己房间。 顾言领轻易戳穿了敛雨的伪装,但也让敛雨稍稍安心了一点,顾言领并不讨厌他。 顾家早年在北岚靠矿业发家,顾老爷子那一辈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还算出息,或者说即使不出息,也看不太出来。 总之,顾建兴继承了老爷子的一些小生意,做的还算中规中矩,家在紫御府有套450平的大平层,住他们一家四口人绰绰有余。 敛雨的房间在一楼,就在厨房隔壁,是用老人房临时收拾出来改的──二楼的主卧,衣帽间,顾言领的卧室书房运动间早已占满所有空间。 可这个比他家从前客厅还大的房间,却装不下他任何回忆。 敛雨很想他们以前的小家,在这座大房子里他显得很局促,以前的家小却温馨,房间里挤满了很多小时候的回忆。 而这间房子,装潢着华丽的欧式风格,却连床上的味道都是陌生的。 窗户有些漏风,北岚特有的干冷空气从缝隙钻进来,让整个房间像个冰窖。 敛雨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套上那件已经洗得掉色的旧毛衣。 这件毛衣是他从南方带来的,根本抵挡不住北方的严寒,但他之前攒的钱已经因为来这边后总去买药而花的差不多了,敛雨暂时还没舍得买新的。 书桌上放着敛霁娟上周给他买的新衣服,标签完好得像道分界线,敛雨知道,那是她用顾建兴给的钱买的。 他伸手摸了摸柔软的羊绒面料,又缩回手去,穿这些衣服,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冒牌货,不配住在这栋大大的房子里。 客厅里传来敛霁娟的笑声,夸张又刻意,敛雨走到门边,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偷偷往出看,能看见客厅的一角。 敛霁娟正端着果盘走向沙发,顾建兴坐在那里看报纸,而顾言领已经洗完澡,少年湿漉漉的刘海垂在眼前,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他冷淡的眉眼。 “小领,吃点水果。”她的声音甜得发腻,“阿姨特意给你切的。” 顾言领头也不抬,语气冷漠:“放下吧。” 敛雨看见敛霁娟的笑容僵在脸上,涂着丹蔻的指甲在玻璃盘上打滑。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每当她在麻将桌上拿到烂牌时,也是这样用指甲刮擦牌面。 “建兴,你看小领总这么见外。”敛霁娟转向顾建兴时声音立刻甜了八度,“都是一家人了…” 敛雨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难受。 他想起下午妈妈在厨房里说的话,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是不愿意帮妈妈,只是…顾言领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那双总是微微下垂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好对付。 窗外,北岚城的夜幕早早降临,敛雨蜷缩在床上,听着暖气片发出的细微嗡鸣,这是他来到北方后第一次注意到暖气的声音。 很吵,吵得他睡不着。 半夜,敛雨被喉咙的灼烧感扰醒,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干燥的北方空气让他的喉咙又开始出血,他只能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想去厨房倒杯水。 厨房里,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大理石台面上,给一切都镀上冷清的银色,敛雨接了杯水,正要喝,突然听见背后有动静。 “又喝冷水?” 敛雨吓得肩头一抖,差点摔了杯子,转身看见顾言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靠在门框上,睡衣月光描摹出他高挑的轮廓,他没开灯,眼睛在黑暗中像两潭深水。 “我…喉咙疼…”敛雨小声说,下意识把咳出血的纸巾攥在手心。 顾言领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倒掉冷水,然后打开橱柜拿出一个新的杯子。 “北方的冬天不能喝冷水。”他说着,按下饮水机的热水键,“会加重咳嗽。”热水注入杯中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谢谢……”敛雨接过杯子时,他缓缓抬头,正好撞进顾言领垂下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下午面对敛霁娟时的冷漠,只有困倦带来的柔和。 顾言领又从冰箱里拿出蜂蜜,舀了一勺搅进去。 “喝吧。” 敛雨接过杯子,温热立刻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小心地啜了一口,甜丝丝的蜂蜜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像一场及时雨。 顾言领拿了根雪糕就又上楼去了,敛雨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变小,最终随着一下关门声而消失。 他其实挺好的,敛雨想。 如果顾言领能一直这么温柔的话,那他和敛霁娟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呢? 寒假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对于敛雨来说,休息日也未能有片刻放松。 辛苦的做了一整天的练习题,敛雨今天本想早早睡下休息,但敛霁娟却又拉着自己老生常谈的说了一堆他们处境的不易,让敛雨听的身心俱疲。 她讲给敛雨听这些,就像无能的父母不断跟孩子唠叨自己挣钱的不易,孩子不能帮他们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徒增压力。 从敛霁娟的衣帽间离开,路过顾言领的书房,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在昏暗走廊里的地毯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线。 顾建兴的怒吼声从里面清晰地传出来,吓得敛雨浑身一颤定在原地,“空白文档?这就是你给埃尔伯教授的见面礼?” “这可是你自己留学的机会!是你老子我低声下气求了大房的人才换来的!你就这样辜负!” 顾建兴对顾言领一向算得上温和,敛雨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对自己的儿子发这样大的火。 想到几天前,寒夜里那杯甜丝丝热乎乎的蜂蜜水,敛雨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房间里顾建兴的怒骂还在继续,敛雨却听不到顾言领说话的声音,未免越来越着急,他站在书房门口,手指悬在门把手上方微微发抖。 脑子里先是闪过初遇那天顾言领递来的纸巾,又不断浮现敛霁娟祈求的脸,敛雨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顾建兴背对着门口,平日里有些佝偻的肩膀此时逗因愤怒而紧绷,顾言领站在书桌前,面色烦躁却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接着父亲的怒火。 看到敛雨进来,两人齐齐将目光转向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敛雨看着顾建兴凶狠的目光,害怕的忍不住手抖,但他很快克制住了。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是因为……” 顾言领将目光转回顾建兴身上,就要继续说时,敛雨快步走到了他们中间。 “是我做的。”敛雨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就掐灭了房间里所有的声音。 顾建兴缓慢地转过身,面色瞬间狰狞的转向他:“你说什么?” 敛雨感到背后顾言领的视线像两枚烧红的针,但他没有回头,低声的将刚才他所听到的内容和想好的理由,融合在一起转述出来: “前天,我看到了小领的U盘放在书桌上……就把他的论文删了。” 敛雨的喉咙不安的吞咽了一下,努力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充满妒意:“我…我嫉妒他能得到这么好的机会……” 这个谎言像一块烧红的炭卡在他的喉咙里,他想到两天前他偶然看到顾言领深夜在书房,将电脑里的文档一个个删除时决绝的侧脸。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顾言领一定有他的理由,敛霁娟求敛雨讨好他,想必代替他承下父亲的怒火,应该也算吧。 “啪──” 顾建兴的巴掌来得又快又狠,敛雨被打得踉跄后退,磕倒在了旁边的书柜上。 一本精装硬封的《资治通鉴》直直的掉落砸了下来,就在快要撞到他的额角时,被顾言领一下挥开。 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耳鸣声不断响起,嘴里泛起铁锈味,敛雨的身体顺着书柜滑落,一下子头晕的起不来身。 是顾言领坚实的手臂将他半抱着架了起来,让他靠在墙壁上站稳。 敛雨模糊的余光瞥见了顾言领复杂的目光,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悦,敛雨看不懂他的表情。 顾言领向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了动作,他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 “滚出去!”顾建兴指着窗外,“滚出房子不许进来,给我站在外面好好反省──!” 雪,就是从那时开始下的。 敛雨站在小区楼下的空地上,只穿着单薄的毛衣和睡裤,雪花很快覆盖了他的肩膀和头发,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雪花落在上面带来短暂的凉意。 他们家在八层,书房没有拉窗帘,敛雨可以透过窗户,看见顾建兴摔门而去后,那人走到窗前,似乎望向了这里。 顾言领的心里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两天前,他确实准备承担这个后果,他坐在书桌前,将那份熬了三个通宵完成的论文拖进回收站,然后清空。 埃尔伯教授的推荐信是父亲打通关系的关键,没有这份推荐,出国计划至少要推迟一年──正好够他完成高中学业。 让顾言领在国内念完高中,是他已逝母亲的遗愿,他的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人,认为中国人不能过早就离了根。 顾言领不怕顾建兴外强中干的吼叫,本来他能从容的处理好一切,但没有想到,那个女人改嫁带进顾家的这个“外人”,这个总是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的人。 这个看起来总是病怏怏的,很漂亮的哥哥,居然会站出来替他顶罪。 第3章 不融的冰霜 雪越下越大,敛雨的指尖已经失去知觉,客厅的灯终于熄灭了,整个八层陷入黑暗,只有门廊灯还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 敛雨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眼前开始发黑,他模糊地想着刚才的事,脑海里已经没有了逻辑。 也不知道顾言领是否当真明白他的用意,还是真的以为他是出于嫉妒…… 从小到大,对他施以善意的人不多,顾言领大概也算一个,敛雨是打心底里,真的不希望顾言领讨厌自己。 当顾言领推开大门时,敛雨已经成了雪人,他的睫毛上结着冰晶,嘴唇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 “进来吧。” 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后,顾言领冷淡的声音就在敛雨身前响起。 敛雨艰难地抬头,看见顾言领站在门廊处,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他的厚外套,逆着光的身影仿佛童话中的勇者突然降临。 “别管他们了,进来吧。”顾言领简短地说,侧身让出一条路。 敛雨试图移动,但刚刚挪动了一下僵硬的下肢,就直直向前栽去,一下载进了雪地里。 冰凉的感觉浸透全身,神志越发不清晰,世界中的一切声音都在远去,包括尖锐的耳鸣声,敛雨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异世界,一瞬之间,眼前只剩黑暗。 顾言领一把将他扶起来撑住,手掌触及的皮肤一片冰凉,几乎是和雪花同样的温度,但敛雨喘息在他颈间的气息却热的发烫。 “你发烧了。” 顾言领没有使用疑问句,神色紧张的直接把手从他的领口伸进了胸口处摸了摸,感觉到他胸腹还算正常的体温才松了一口气。 敛雨想说自己没事,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任由顾言领半扶半抱地把他弄进屋里,脱掉他浑身湿透的衣物,把他放在他自己的床上裹上了厚厚的被子。 顾言领给屋里的空调开了暖风,翻找医药箱里能用的上的物品时,听到缓过来的敛雨在身后咳嗽,发现他这个“哥哥”,就连咳声都是压抑过后静悄悄的。 医药箱里没什么有用的东西,顾言领留下一句我去买药就转身要走,却被敛雨轻轻拉住了衣袖。 敛雨苍白的脸上因为发热而涌起一丝潮红,他的手没有支持多久便无力的从顾言领的袖口滑落,用肿痛的嗓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顾言领皱眉定定地看着他,下颚线绷的很紧,声音也比平时低沉,“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床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敛雨闭上眼睛虚弱的摇摇头:“你…有你的理由,我不想让你被他欺负……” 顾言领看见敛雨烧得通红的脸上挂着那个惯常的,小心翼翼的微笑,心中有些酸涩,但他面上不显,冷淡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怕我被欺负。” 敛雨双眼上的褶皱因为疲惫和困倦变得更宽,显得他的眼睛更大了一些,顾言领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睛缓慢眨了眨,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天真的认真,哑着嗓子问:“你是他的孩子,怎么就不会被父亲欺负?” 敛雨的人生从前没有父亲的参与,他对父亲的认识只有那种书里或电视里最刻板的印象,他认为父亲一定是很威严很厉害的,在家里有着很高的权威。 药片和水杯被放在床头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顾言领沉默良久,生硬地说:“不必这样,你对我的保护只会让你自己受伤。” 敛雨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接过顾言领递给他的温水吞下药片。 药片似乎还在他的嗓子里卡了好几下,顾言领看他摸着喉咙露出痛苦的表情,吞了好几口水才咽下去。 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照亮了他红肿的左脸,顾言领盯着那块伤痕看了几秒,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隔天清晨,敛雨被头痛唤醒时,发现床头多了一管药膏,上面写着退热凝胶,药膏旁贴着一张纸条,像是从不知哪张草稿上撕下来的,背面还留着用余弦定理解题的计算过程。 “消肿的。” 纸条上的字迹锋利得像它的主人,但药膏盖子却被体贴地打开了,拧松了半圈。 晨光透过纱帘在药膏管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敛雨用指尖触碰那管药膏,金属外壳还残留着夜间的凉意。 药膏是淡蓝色的,带着薄荷的清凉气息,敛雨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涂抹时,冰凉的触感让他轻轻嘶了一声。 镜中的自己左脸还留着清晰的指印,嘴唇也因高烧而干裂起皮,看起来确实不太好看。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刚出口,卫生间的门就被推开了,顾言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站在门口。 “醒了?”他的语气依然冷淡,但脚步却比平时快了几分,径自进了敛雨的房间。 敛雨跟着他进门,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碗,指尖不小心碰到顾言领的手背。 “谢谢。”敛雨小口啜饮着粥,米香在口腔里化开,温暖了僵硬的胃。 昨夜冻僵的手还有些抖,敛雨握着的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勺子不断碰触碗壁的声音。 过了许久,顾言领才突然开口,问出了和昨晚相同的问题:“为什么替我挡?” 顾言领转过身来正对着他,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人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的紧绷却藏不住。 “我……”敛雨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看到了那天晚上你删论文的时候……我知道你一定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顾言领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敛雨轻声补充:“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我知道这样的决定一定对你很重要。” 今天是个晴朗的天气,阳光照在昨夜落下的新雪上,发出亮目的光芒,窗外的松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顾言领站在那里,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敛雨的床沿。 “你明明知道是我自己动了手脚,就应该明白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画蛇添足自作聪明,自我感动好玩儿吗?” 顾言领的语言很尖锐,刺的敛雨的心脏好像有了几处伤,徐徐的往外流着血。 敛雨嘴角的微笑弱下来,他勉强的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道:“那对不起啊,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顾言领突然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抓起敛雨的手腕,他的手很温暖,力道却大得几乎让敛雨感到疼痛。 “你为什么是这样──” 顾言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副什么都可以忍受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在欺负你。”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敛雨微微一颤,顾言领看到他细瘦的手腕像是撑不住勺子的重量一般,让它“当啷”一声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温热的粥。 敛雨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顾言领攥得更紧。 “我……”敛雨张了张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是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没有。” 顾言领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得敛雨不适应光线的眼睛微微刺痛。 “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顾言领背对着他,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就是你这种……明明被伤害了,还要替别人找借口的样子。” 敛雨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抵着掌心,微微发疼,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为难?”顾言领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刺向他,“靠着伤害自己妄图帮助压根不需要你的人才是让别人为难,你以为你是谁?是谁的救世主还是什么大善人?” 敛雨的脸色本就因发烧而苍白,此刻更是血色尽褪,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还要道歉?”顾言领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 顾言领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猛地逼近床边,俯身撑在敛雨身侧,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药膏的薄荷味在两人之间弥漫,近到敛雨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情绪。 “别再道歉了。”顾言领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 心疼的要命。 “让人很恶心吧。” 他的话音被敛雨打断,戛然而止。 敛雨此时大概被他说的快哭了吧,顾言领看到他那蝴蝶翅膀一般的长睫毛抖了抖,抑制着自己流泪出来。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敛雨带着鼻音的微弱声音响起,他努力克制自己的委屈,低下头逆来顺受,不再发一言。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一般,顾言领猛地直起身子,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敛雨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顾言领……”他轻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顾言领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药记得涂。”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瞬间,敛雨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再也压不住从齿间溢出的哽咽,他低头看着自己泛红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顾言领掌心的温度。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故事──被诅咒的王子在帮助他人时,身上的冰霜会一点点融化。 药膏的薄荷味还萦绕在鼻尖,敛雨轻轻摸了摸自己已经消肿不少的脸颊,再也忍不住那些沉重的泪水让它们落在被子上。 可我遇到的这个王子,为什么他身上的冰霜就是不会融化呢? 一晃又是两周过去,这半个月里顾言领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初遇时那个会温柔的递给他纸巾,给他倒蜂蜜水的顾言领好像消失了,让敛雨想到,也许记忆里的这个人,根本就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就像小时候敛雨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中时,他会幻想出一个温柔又活泼的朋友,和自己一起做游戏一样。 这几天里,敛雨和顾言领抬头不见低头见,却都谁也没再开口。 不知是不是顾言领同顾建兴解释了那天发生的事情,没过几天顾建兴便不生气了,对敛雨的态度又回归了一开始那种不冷不热的状态。 倒是敛霁娟,听说这件事后没有心疼敛雨红肿的脸颊,而是亲吻了一下自己儿子的额头满意的说:“乖乖,你做对了,以后都这样子,那个小兔崽子很快就会被我们打动的,到时候咱娘俩……” 敛雨不想听她说话,脑海里想到了那天清晨顾言领尖锐的语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明明讨好他是敛霁娟的本意,可如今失败了,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伤心呢。 顾言领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理我了,想到这,敛雨就忍不住的有些难过。 转眼年关将至,敛霁娟正面临着去顾家参加第一场正式的除夕宴,为此已经忙忙碌碌的准备一周了。 她很紧张,敛雨却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觉,比起去老宅吃一顿饭,他更在乎顾言领什么时候能不再生他的气。 大年三十下午五点,敛霁娟和顾建兴一大早就过去了,只剩下敛雨和顾言领坐同一辆车前往老宅。 车里就他们二人,敛雨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放松,身边的顾言领穿着一身合身的黑色西装,放松的交叠双腿坐在一边,手里拿着手机不知正在给谁发消息。 敛雨为了卡在年前在线上提交全部的作业,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此时干瘪的胃隐隐有些发痛,他不动声色的轻轻按了按。 车里很安静,散发着清新剂淡淡的味道,两人一路无言,很快就到了他们今晚的目的地。 除夕夜里,顾家老宅灯火通明,看着大大方方与各方长辈们寒暄的顾言领,敛雨默默回过头,不再把目光凝在他身上。 这会儿大家都还没入场,敛雨便自己走进去找到属于小辈们的那一桌,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胃里不太舒服,敛雨正想去找哪里有热水时,碰到厨房里的管事正在用北岚一种难听的方言辱骂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管事似乎是嫌她打碎了一个杯子,恶狠狠的吓唬她说,主人家要是问起来,非的要她照价赔偿不可。 今晚的很多侍者和厨师都是顾家外请的,不是本家人,外包的人雇一个兼职的女孩也很有可能。 敛雨看着那小姑娘把流着血的手指背在身后默默抽泣的样子,想起了自己从前在餐馆洗盘子打工时,手指被冰水冻僵,打碎了盘子还一个月白干的事情。 这种委屈敛雨再熟悉不过。 于是他走过去朝管事疲惫道:“什么杯子这么值钱啊,给我看看吧。” 他的本意不过是看看究竟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自己能否帮助一二,但那个刻薄的管事看他穿着整齐,虽然看着面生,但想来也是今天宴会的客人,一看招惹不起,便立马又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 “这位少爷您哪里的话,一个杯子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是吗?没什么要紧的还追着她赔?赔来的钱怕是落不到顾家账上,而是进了你的腰包吧。” 敛雨声音温和,此时却让这个黑心的管事吓得冷汗直出,他忙说:“不赔不赔……” 敛雨将目光重新转向那个小姑娘,面色温柔的露出微笑说:“去处理一下吧,今晚不用你当差了。” 小姑娘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对他弯腰道谢后便忙跑走了。 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宴会也快开始了,敛雨眼看自己想要喝点热水估计也没时间找了,叹了口气便想回去,一抬头,看到顾言领倚在厨房门外老宅外墙的栏杆旁,手里夹着一根烟,默默看着他。 敛雨也看向顾言领,不知他已经盯了自己多久,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时,那人却抽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顾言领在缭绕的烟雾中熄灭了那根烟扔进垃圾桶,与他擦肩而过走向了宴会厅的方向。 那一瞬间,他身上尼古丁的味道涌入敛雨的鼻腔,像是涩涩的蓝莓味,和普通的烟味不一样。 第4章 谁在领情 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在玻璃餐具上射出的光芒,在敛雨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他之前选好的那个角落的位置此时已经有了人,他姗姗来迟,只剩顾言领左边和对面还有一个位置。 敛雨本着不去碍他的眼,正打算做到他对面时,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这里有人了,你的位置不在这边。” 他的声音不大,敛雨却被吓得立刻僵住,只好别无选择的坐在了顾言领旁边,落座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餐巾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听说你妈以前是夜总会的?” 顾家旁系的一个男孩顾哲涛突然开口,声音刚好能让整桌人听见,他晃着把玩在手里的骨碟,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敛雨放在桌下的手指悄悄按住隐隐作痛的胃部,他感到一阵反胃,不是因为食物,而是这种熟悉的羞辱感。 “别那么刻薄嘛,”家里最小的妹妹顾亦纾也假意劝道,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人家现在可是正经的顾太太了。” 她故意在“正经”二字上加重了音调。 整桌人发出低低的笑声,敛雨低着头,感到胃部的痉挛愈演愈烈,像有人在那里打了个死结。 他知道自己不能反驳,敛霁娟说过,在这个家里,他们母子是外人,必须忍耐。 “说起来,敛雨。”那个男孩继续道,“你爸爸真的是二伯吗?怎么感觉你们长的不太像啊──” 一阵更加放肆的笑声响起,敛雨感到胃里的酸液翻涌上来,灼烧着他的食道,他难耐的吞咽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言领脸色微沉,突然开口:“顾哲涛,你上周联考作弊的事,德育部查清楚了吗?” 笑声戛然而止,顾哲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慌乱地看向主桌方向,生怕被自己父亲听见。 敛雨略微惊讶地抬头,今晚第一次看向坐在他身边的顾言领,那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夹着筷子伸向敛雨面前的一道菜,他的靠近让敛雨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烟味。 敛雨想到刚刚他在楼下看到顾言领吸烟的样子,他不知道,顾言领还会吸烟。 “四哥,这种事可不能乱说。”顾哲涛强笑道,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顾言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监控录像就在教务处,要我给三叔看看吗?” 桌上顿时安静得可怕,顾言领今晚这样咄咄逼人,是大家没有见过的。 敛雨注意到顾言领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锋利,嘴角微微向下,他好像也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顾哲涛都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悻悻地转移了话题,但没过多久,当顾言领离席去接电话时,他便立刻又看向敛雨。 “哟,我们敛雨少爷刚才是不是感动坏了?”顾哲涛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加不善,好像要把刚刚在顾言领身上吃的瘪全在敛雨身上补回来一样。 “你以为四哥是在帮你?他不过是讨厌有人在他面前太嚣张罢了。” 敛雨没有回应,只是用了点力抵住胃部,那里已经由闷痛转为了有些尖锐的抽痛,一阵一阵的牵扯着小腹都有些坠胀的疼痛,身上发冷,怕是肠胃炎又要犯了。 “说起来,”顾哲涛笑得更加恶劣,“开学后的篮球联赛,言领哥要带队去省里比赛吧?听说这次对手很强,要是输了,他兰高会长的面子往哪搁?” 敛雨右手中拿着的筷子微微一顿,顾言领居然还是兰高的学生会会长吗?不对,他们说的也许不是学生会……他不知道,他对顾言领的了解太少了。 “我听说对方球队特意研究过言领哥的打法呢。”顾亦纾淡淡道:“那些人啊,大概是就等着看他输呢。” 接下来要和兰高对阵的学校是枫澄高校,那是顾亦纾今年刚考上的学校,其中的篮球队长还是她新交的男朋友,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敛雨,“某些人想巴结都没机会……” “小纾,不想吃饭就出去玩吧。”一个听起来冷冷的女声突然叫了顾亦纾的名字,敛雨顺着声音看去,那个女生应该比他们大几岁,面色不悦的低声叫自家妹妹住嘴。 “差不多了。”敛雨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家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会开口。 敛雨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丝罕见的坚定:“不要这样议论小领。” 桌上安静了一瞬,随即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们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就连刚刚管教妹妹的顾亦琼,都诧异的看向他。 “天啊,他叫四哥‘小领’诶,这么亲密?”一个看着七八岁的小孩夸张地捂住嘴。 顾哲涛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小野种,你该不会真以为言领哥把你当作哥哥了吧?” 这会儿,顾言领回到了座位,感受到气氛的异样,他挑了挑眉看向在场众人:“怎么了?” “没什么啊,”顾哲涛立刻换上笑脸,“就是你家这个刚才特别维护你,不让我们说你和篮球联赛的事呢。” 顾言领的目光转向敛雨,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敛雨感到一阵心悸,胃部又是一阵绞痛,他低下头去,专心抵抗和自己作对的破身体。 “是吗?”顾言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伸手从转桌上舀了一勺鸡蛋羹放在敛雨碗里,那是刚才敛雨想夹好几次都被转走的菜。 “那真是多谢了。”顾言领道。 这句明显带着讽刺的话让桌上再次响起笑声,敛雨感到一阵难堪,耳尖烧得通红,胃里的疼痛更加剧烈,变得难以忍耐了。 “言领哥啊,”另一个男孩坏笑道,“刚刚敛雨这么维护你,不如我们测试一下他的诚意如何啊?”他起身从隔壁酒柜拿来一瓶还没拆封的茅台和一个分酒器。 他粗暴的拆开瓶封倒满了那个分酒器,“这样,你要是能喝完这一壶,我们就为刚才的话向言领道歉,怎么样?” 敛雨觉得他笑得很丑,不仅长相猥琐还有着如同麻杆一般的身材,真难看得出他也是顾言领的兄弟。 分酒器被倒得很满,满的快要溢出来,坐在他身边的顾亦纾将它放上转桌,从桌子那边转过来,稳稳停在敛雨面前。 高度白酒的刺鼻气味让他的胃部一阵剧烈抽搐,他知道自己的胃粘膜已经薄得像纸一样,再受刺激可能会出血。 但此刻,全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种感觉逼得敛雨快要窒息。 敛雨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拿分酒器,在他的指尖碰上冰凉杯壁的一瞬间,坐在他身边沉默良久的顾言领却突然靠近,温热的呼吸似乎都在拂过他的耳廓,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我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掏心掏肺,你在指望谁领你的情?”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直插敛雨心脏,他想找借口解释这一切不过都是敛霁娟的逼迫,但当他转头对上顾言领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敛雨移开视线,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去拿时,露出了一节干瘦苍白的手腕。 他没再犹豫,拿起分酒器便喝了一大口,烈酒像熔岩一样灌入喉咙,所经之处一片灼烧般的剧痛。 酒液落入胃袋的瞬间,敛雨先是感觉一阵麻木,随后一阵刀绞般的锐痛便从腹部直窜上胸腔,冷汗几乎是立刻浸透了后背。 敛雨颤抖着把那杯酒放在桌子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失去血色,蜷缩着腹部倒在了椅子上,手指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才能忍住不发出呻吟。 “差不多行了。”顾言领一把夺过他面前的分酒器,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将整杯酒泼在了顾哲涛脸上,又把空了的杯子扔在了顾亦纾碗里,溅起的汤汁弄脏了她精心挑选的裙子。 桌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四哥你疯了?”顾哲涛大吼,顾亦纾也用很意外的目光看着顾言领。 顾言领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冷着脸看向二人,一时桌上竟没有人再说话。 “这种玩笑,我不开。” 酒液顺着顾哲涛的脸滴落,他呆若木鸡,完全没想到一向对他们这些小打小闹置身事外的顾言领会突然发难。 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整个宴会厅都静了几分,长辈们纷纷看过来。 “顾言领,你这是干什么?”顾哲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不敢大声。 顾言领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拉起在一旁几乎蜷缩成一团的敛雨:“走吧。” 敛雨被拽着离开宴会厅,胃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双腿发软,耳鸣声尖锐不已。 刚拐过走廊,他就挣脱顾言领的手,踉跄着扑向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他的胃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扎着,每一次痉挛都带来新的痛苦,酸苦的胃液反流到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 他难受了半晌,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冰凉刺激的酒液落在空了一天的胃腹里,沉甸甸的凝成了一团。 “你怎么了?”顾言领皱眉,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敛雨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他佝偻着身子倒在了地上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抵住胃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这样能压住里面的疼痛。 顾言领沉默了,突然不由分说的弯腰将他拉拽起来。 “别动,”他命令道,“跟我回房间。” 被顾言领捞在怀里的感觉太奇怪了,尽管胃痛让敛雨几乎失去思考能力,他还是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乌木青柠味。 顾言领的胸膛紧贴着他,敛雨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稳健的心跳。 触感是互通的,顾言领同样能感受到敛雨柔软的腹部此时僵硬的很,里面的脏器疯狂跳动着,折腾的他痛到说不出话来。 进到顾言领的房间里,他脱去敛雨的鞋子和外套扶着他躺下,开了房间里的空调,给他裹紧被子才跑出去帮他找药。 敛雨蜷缩在顾言领的床上,大概是因为顾言领久不在这边居住,他的被褥间没有萦绕和他身上相同的果木香气,让敛雨稍微有一点失望。 胃部的绞痛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他死死咬住下唇,指尖几乎要掐进腹部的皮肉里,冷汗浸透了他身上的衬衫,黏腻地贴在脊背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言领推门而入,手里拿着药片和温水,他单膝跪在床边,伸手将敛雨从被自己捞出来一点,将药递到敛雨唇边:“胃药和止痛药,先吃了。” 敛雨颤抖着接过药片,指尖不小心擦过顾言领的手背,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 药片艰涩的滑过被酒精灼伤的喉咙,温水入喉的瞬间,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敛雨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舌尖一抽,将嘴里的水和药都吐了出来。 “呃啊……” 他没能咽下去的水吐了顾言领一身,但那人却并未离开,而是坐在床边把敛雨整个人拽到自己身上抱起来,再托着他无力歪斜在自己肩上的头,把水给他一点一点喂进入,让冰凉的胃适应热水的温度。 喝了点水,敛雨才再次艰难的咽下了药片,他弓起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顾言领看到他的眼睛好像变得湿润了些。 “忍着点。”顾言领的声音依然冷淡,却是动作温柔的把他放回被子里,又递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敛雨颤抖着接过,擦掉下巴上残留的水,药效需要时间,他的胃仍然在剧烈抗议,一阵阵绞痛让他不得不蜷缩在病床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腹部。 顾言领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伸手按住敛雨冰凉的手腕:“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敛雨别过脸,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不记得了。” “为什么不拒绝?”顾言领又问,“你不会喝酒,看得出来今天身体还不舒服,为什么不拒绝?” 敛雨咬着下唇摇头,不想说自己是不愿听敛霁娟今晚回去的唠叨,所以说了句半真半假的真心话:“我想要他们和你道歉。” 顾言领去接电话时,全程都在关注这边,他听得懂敛雨在说什么。 敛雨低垂下漂亮的双眼,完成敛霁娟的嘱托是真,想要那些人给顾言领道歉也是真,他不喜欢这些人议论顾言领。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顾言领站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干净的毛衣扔在床上:“你那件衣服太薄了,换上这件。” 他说完便转身出了门,敛雨艰难地换好衣服,柔软的厚羊绒包裹住了他发抖的身体。 顾言领的毛衣对他来说太大了,领口松松垮垮地露出锁骨,袖口盖住了半个手掌。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片柔软的发丝在外面,胃部的疼痛似乎缓和了些。 顾言领再次进来是端着餐盘回来的,一小碗瘦肉粥,还有他刚刚想吃的鸡蛋羹,都用家里孩子才会用的那种小小的彩色餐具盛着。 鸡蛋羹不是从餐桌上挖出来的,而是单独装在碟子里的一小份,看得出来是厨房现蒸的,上面淋着生抽和嫩葱花。 二十分钟前,他去厨房找了一个熟悉的厨娘做一些味道淡好克化的食物。 家里的老厨娘从小看着顾言领长大,跟他很熟,便多问了一句:“小四这是要给谁吃呀?” “给一个不爱吃饭的小孩子。”顾言领很随意的淡淡道。 回到房间,顾言领把餐盘放下,把小碗递给敛雨说:“吃吧。” 敛雨迟疑地接过勺子,第一口热粥滑入食道时,胃部传来抗议般的刺痛,但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强迫自己吞咽。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想起上一次顾言领这样盯着自己吃东西时,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今天的病痛让他的忍耐力下降了许多,他一时有些想哭,眼眶便红了。 “今天为什么维护我?”顾言领开口问他,语气却软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敛雨在他面前抱着碗吃东西的样子很像某种虚弱的小动物,让人对他说不出重话来。 敛雨怕自己露出哽咽,因此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嗫嚅道:“不算维护…” 顾言领冷笑一声:“那算什么?算你嫌自己今天太舒服了,就想尝尝白酒什么滋味?” 敛雨缓缓抬头,对上顾言领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里有他读不懂的情绪在翻涌。 顾言领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第5章 新年钟声 “我……” 他刚想开口,胃部却突然传来刀绞般的剧痛,眼前一阵发黑,他弯下腰,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后背,手上一下软了力气。 顾言领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接住就要滑落的碗,他看到敛雨死死抵住胃部的手指关节泛白,整个人疼得发抖。 “去医院吧。”顾言领起身说。 “不用……”敛雨虚弱地摇摇头,“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顾言领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坐在了床边,他的身体从身侧贴近敛雨,一只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那是眼泪吗?” 敛雨下意识的摇头别过脸,却被对方扳住下巴。 “别动。”顾言领的声音沉了几分,拇指擦过他眼尾的泪痕。 “顾…顾言领…?” 敛雨感受到顾言领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过于贴近的距离让他本就混乱的感官更加无所适从。 “总是这样疼?”顾言领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让敛雨觉得和饭桌上拿酒泼人时不一样。 敛雨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着对他撒下第一个谎:“没有,这是第一次。”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那只温暖的手突然收紧,揽着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感受到顾言领的示好,敛雨立刻顺杆爬了上来,抓着他放在自己腹部的那只手小声问:“顾言领,等你们开篮球赛,我能去看吗?”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顾言领低头看了他一眼,对上敛雨琥珀色的眼睛。 “我…我可以去吗?”敛雨再次小心翼翼地问。 顾言领移开视线,继续冷淡道:“寒假结束之前都不再生病,做到了就让你去。” 顾言领仔细想想,好像自从这个人出现,就一直在生病。 “就在我这里睡吧,别折腾了,醒了给我打电话。”顾言领从他的裤兜里摸出手机,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就走出去离开了。 敛雨乖顺的点点头,他很疲惫,因此很快就捂在暖和的被窝里睡着了。 梦里,他站在顾家宴厅中央,四周坐满了模糊的人影,敛霁娟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狠狠掐着他的后颈,逼迫他向主桌方向鞠躬。 “去啊,去给顾言领敬酒!”母亲的声音像毒蛇般钻入耳膜,“你就这样讨好他?看我怎么收拾你!” 梦中顾言领的脸冷漠如冰,当敛雨颤抖着递上酒杯时,少年突然将整杯红酒泼在他脸上,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在白色衬衫上,像一滩刺目的血。 满堂哄笑声中,敛霁娟的指甲陷进他的皮肉:“废物!连条狗都当不好!” 敛雨急促地喘息着从梦中惊醒,手指死死攥住被单,梦中那些扭曲的面孔和尖锐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着22:23,他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胃部传来隐约的抽痛,提醒着他今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敛雨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顾言领”三个字在黑暗中泛着冷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此刻他疯狂地想确认,那个在晚宴中为他撑腰的顾言领,和梦中朝他泼酒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喂?” 顾言领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比平时更加生硬一些,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 仅仅这一个音节,就让敛雨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顾言领,你在哪里啊?”敛雨被酒划了嗓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顾言领的声音才响起:“客厅里不暖和,下楼多穿点。” 电话挂断了,敛雨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几盏壁灯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敛雨轻手轻脚地下楼,越往下走越吵闹,客厅里传来春节晚会和小孩子的玩闹声融合在一起的声音。 顾言领坐在长沙发的一端,手里拿着一本书,听到他走过来,让开了自己靠边的位置让敛雨坐下,自己则紧贴着敛雨坐在了他的旁边,帮敛雨隔开了他和家里其他人。 他的身上还松松垮垮的穿着他的那件白色毛衣,他人很瘦,不太架的起来,看起来就像穿了一件裙子。 敛雨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一端,听到顾言领问:“好一些了吗。” 他怯懦的点点头。 “还有一个多小时敲钟,”顾言领翻过一页书,“老爷子要求全家守夜。” 往年这个时候,他和敛霁娟会在苏阳的小公寓里安静度过,敛霁娟会给他煮一碗速冻饺子,然后早早回房间休息。 顾家的除夕夜,想必是另一番景象。 客厅窗外,雪花依然在飘,他偷偷瞄了一眼顾言领,对方专注地阅读着那本英文书,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立体。 “这是什么书?”敛雨想跟顾言领找点话说,因此鼓起勇气问道。 顾言领一指夹在他看到的部分合上书,露出封面──The Silent Patient。 “心理学相关,没什么意思,想背单词可以看。”顾言领评价几句。 敛雨点点头,继续把目光投向无人关注还发出噪音的电视机。 陆陆续续的,客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顾哲涛打着哈欠走进来,看到敛雨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顾亦纾穿着绿色睡衣,拉着姐姐的手走出来,看到敛雨时撇了撇嘴,故意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 敛雨其实很理解他们为什么对自己抱有这样大的恶意。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谁没有听过自己母亲深夜里声泪俱下的控诉自己父亲的不忠? 他们很容易共情,代入到自己身上,这很好理解,所以敛雨体谅他们的恶意。 顾老爷子最后入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唐装,手里拄着一根雕花手杖,全家人立刻安静下来,敛雨不自觉地将身体往沙发里缩了缩。 “又是一年。”顾老爷子顾重华声音洪亮,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顾家子孙齐聚一堂,祖宗保佑啊。” 他走到客厅的供桌前,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拜了三拜,敛雨看着那些陌生的仪式,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私人领地的闯入者。 仪式结束后,管家捧出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整齐摆放着数十二个红色锦囊和红绳手链,顾老爷子开始一个个叫名字,每叫到一个人,那人就上前领受新年祝福。 “顾哲涛。” 顾哲涛得意地走上前,接过锦囊和红绳,响亮地道谢。 “顾亦纾。” 女孩欢快地小跑过去,甜甜地说了句“爷爷新年快乐”。 “顾哲宇。” 这个小男孩听名字应该是顾哲涛的亲弟弟,他手舞足蹈的接过红包,又谢过爷爷,便接着去和其他小孩一起玩拼装积木去了。 名字一个接一个被叫到,敛雨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衣脱了线的下摆,他知道不会有自己的名字,他永远是被忽视的那个,从不会有人在意他。 “顾言领。” 坐在敛雨身边一晚的人从容地站起身,经过敛雨身边时,衣角带起一阵微风,敛雨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种淡淡的,乌木和青柠混合的香气,带着冬夜里特有的冷冽。 当顾老爷子分发红绳时,敛雨在人群中看到了敛霁娟,她正死死盯着顾言领的方向,长而鲜红的指甲在雕花扶手上来回刮擦。 那眼神让敛雨想起梦中的场景,胃部又开始疼痛,他假装没看见母亲暗示他靠近顾言领的手势,把身体更深地陷进沙发阴影里。 顾言领看他往后缩了缩,回头问他:“又疼了?” 敛雨摇摇头,回给他一个柔软的微笑。 最后一个名字也念完了,客厅里洋溢着欢声笑语,大家互相比较着锦囊里的压岁钱数额,敛雨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盯着自己光裸的手腕出神。 “爷爷。”顾言领突然起身,他的声音在敛雨身边不大不小的响起,引得一屋子人看过去。 “我哥的红包呢?” 顾建兴和敛霁娟都没想到顾言领居然会这样问老爷子,大过年的,两人吓得一下坐起来,一左一右忙去拉顾言领。 “哈哈,爸,小领开玩笑呢……” “是啊是啊,开玩笑…开玩笑……” 顾言领却皱起眉,挥开两人的拉扯,直直的盯着顾重华,爷孙两人气质相似,对峙起来氛围一下冷到冰点,竟无一人敢上前打断。 半晌,顾言领才开口说:“爷爷年纪大了,大概是忘了,没关系,明天补上就好。” 他给了老爷子台阶下,说完便坐了回去,继续若无其事的看着手里那本书。 顾老爷子没有理会他,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自己这个最喜爱的孙子。 敛雨还没有从刚才顾言领大年三十顶撞老太爷的场景中缓过神来,就感觉旁边人伸手拉过了他的手腕。 敛雨惊讶地抬头,对上顾言领那如同深海般看不见底的眼眸。 “来。”他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顾言领拉过敛雨的腕子,将那条精致的平安绳戴在敛雨手上。 他的身影挡住了很多光线,落下的一小片阴影完完全全的罩着敛雨。 敛雨骨架小,人又瘦,红绳调节到最紧也依然松松垮垮,不过他依然很高兴,眉眼弯弯的笑了一会儿,软软的对顾言领说谢谢。 顾言领若无其事的“嗯”了一声,对他说:“你总生病,带着吧。” 他的话音落下,客厅的大钟开始敲响,浑厚的钟声回荡在空气中,所有人停下动作,安静地等待十二下钟声结束。 “新年快乐!”顾老爷子高声宣布,一堆孩子们欢呼起来,大人们也纷纷举杯庆祝,刚刚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窗外突然亮起,远处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彩斑斓的光芒透过玻璃窗洒在敛雨身上,他和顾言领一起,看着一朵又一朵烟花升起、绽放、消逝。 敛雨摸着那条红绳,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想说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不足以表达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新的一年算是迎到了,大家都陆陆续续的各自回房了。 顾言领递给他一杯温水,看着敛雨小口吞咽了几下,才伸手去扶他:“我带你回你的房间去。” 走在顾家老宅弯曲的走廊中,敛雨轻声问他:“你今天为什么帮我啊。” 顾言领问了他一整天,终于轮到敛雨问出这个同样的问题。 顾言领停下脚步,月光从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也许是因为不喜欢他们那个样吧。” 这个回答让敛雨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不过,”顾言领突然低声补充道,“你比我想象的勇敢多了。” 这句意外的评价让敛雨心头一暖,走到房门口,顾言领道了晚安便离开了,敛雨看着他的离去的背影,轻声唤他。 “顾言领。”少年轻柔的声音回荡在静悄悄的走廊里。 顾言领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新年快乐啊。” 顾言领的背影在门口停顿了几秒,转过身来对他道:“不要想太多,平常做你自己就好了。” 顾言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敛雨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在月光昏暗的照耀下,它像一缕温暖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 回到房间后,敛霁娟已经在等他。 她看到敛雨还是平常那副呆呆的样子,怨怼的掐了一下他的腰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好不容易有机会讨好顾言领,却搞成这样!刚才怎么不多说两句?” 敛雨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进浴室,关上门,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声掩盖自己的啜泣。 他想起顾言领说的“做你自己”,但问题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敛霁娟精心打造的工具,还是顾家不愿承认的私生子,又或者,只是一个渴望有三两朋友,过正常生活的普通高中生? 门外,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讨好顾家的计划,敛雨把脸埋进湿毛巾里,任由无声的泪水与自来水混在一起。 但他不知道,顾家老宅经历几十年的风雨,墙壁并不隔音。 顾言领此刻正站在同敛雨的房间一墙之隔的浴室里,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紧锁。 当敛霁娟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时,他的心里异常复杂,关闭了花洒静静听着,房间里一下静下来后,他似乎还能听到敛雨微弱的抽泣声。 顾言领烦躁的抓了抓淋湿的发,轻声自语,“真是个蠢的。” 但语气里,却没有了往日的冷漠。 顾言领站在浴室里,温热的水流继续顺着他的脊背滑下,却无法冲散他脑海中那个瘦弱身影的模样──敛雨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按着胃部的样子。 墙那边的啜泣声已经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敛霁娟苦口婆心的训斥:“明天一早你必须再去找顾言领!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为了栓住你爸费了多少功夫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让你从苏阳的老破小住到北岚的大平层来吗?” 顾言领关掉水龙头,随手扯过浴巾围在腰间,水珠从他湿漉的发梢滴落,一路蜿蜒而下。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眉头紧锁,镜中人有着顾家标志性的深邃眉眼和高挺鼻梁,再精致也带着骨血中北方人的粗犷,与那个叫敛雨的少年截然不同。 第6章 灯下偷光 敛雨太瘦了,顾言领不止一次这样想。 这种瘦是病态的,不好看的,和任何的美感都联系不到一起,不能算漂亮,只能让人感觉心疼。 当他隔着毛衣按住对方的腹部时,几乎能摸清他的每一根肋骨,那种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流浪猫,也是这般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你必须讨好顾言领!他是顾重华最疼爱的孙子,只要他开口…”敛霁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顾言领冷哼一声,随手将毛巾扔在架子上,他太熟悉这种把戏了。 从小到大,有很多人抱着目的和他做朋友,但像敛霁娟这样明目张胆利用自己儿子的,还是第一次见。 顾言领重新穿好衣服,却没有立即离开浴室,墙那边已经安静下来,但他知道敛雨一定还醒着。 那个少年有着小动物般的警觉,即使是在最痛苦的时候,眼神也清澈得惊人。 顾言领想起刚刚,当他把红绳戴在敛雨手腕上时,对方眼中闪过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的的喜悦,像是收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顾言领…新年快乐啊。” 记忆中敛雨的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当时为什么要转身?顾言领心里突然多了些说不明的烦躁,这种感觉自从敛雨到来之后好像突然就变多了。 那个瞬间,他明明可以多说些什么的… 墙那边传来床垫轻微的吱呀声,顾言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想象着敛雨此刻的动作──他大概正蜷缩在被子下,腕骨突出的手腕上还戴着那条红绳,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 “蠢货。”顾言领第二次重复,这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伸手关掉浴室的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门走出去,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缕月光,正好照在他和敛雨房间之间的那面墙上。 “四少?”巡夜的老管家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您需要什么吗?” 顾言领迅速收回手,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没什么。”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却在门口停下脚步,月光下,他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袋子,是爷爷每年都会准备的压岁红包,里面装着崭新的一叠连号钞票和一枚金质生肖币。 顾言领盯着那个红包看了几秒,突然伸手将它取下来,转身走向敛雨的房间。 他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两次后,顾言领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没锁。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敛雨侧卧在床上,背对着门口,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睡衣下清晰可见。 他似乎已经睡着了,但姿势却紧绷得不像在熟睡。 顾言领走到床边,将红包放在床头柜上,他的目光落在敛雨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那条红绳果然还在,在暖黄色夜灯的照射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敛雨突然翻了个身,正面对着他。 顾言领屏住呼吸,却看到对方眼睛紧闭,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显然仍在睡梦中。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溜进来,落在敛雨的脸上,顾言领这才注意到,他的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一种陌生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顾言领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敛雨脸颊的前一刻停住了。 他收回手,然后转身离开。 走廊上,顾言领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里尚未融化的积雪,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提醒着人们新年才刚刚开始。 顾言领脱下衣服,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天花板上,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像是一把无形的剑,将黑暗一分为二。 他翻身面对墙壁,闭上眼睛,入睡前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敛雨戴着红绳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坚韧。 与此同时,敛雨睁开了眼睛,他其实从顾言领进门那一刻就醒了,他睡眠很浅,稍有一点动静就会醒过来。 他慢慢坐起身,看着床头柜上的红包,这不是顾家统一发放的,而是顾老爷子会单独送给自己的爱孙的那种。 敛雨将它贴在脸上,似乎除了纸币的味道,还能闻到上面残留着的,和顾言领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抚摸着上面细小的绳结。 敛雨小心地将红包藏在枕头下,他知道顾言领是在安慰他今天没有拿到压岁钱,便拿自己的来给他“压这个岁”。 但他还是准备在明天偷偷放回去,这些东西太贵重了,他不能要。 重新躺下,这一次,当他闭上眼睛时,脑海中不再是母亲尖利的训斥或顾家人轻蔑的眼神。 而是顾言领站在雪地里的背影,挺拔如松,仿佛能为他挡住所有的风雪。 新年过后,顾家大宅里的积雪渐渐消融,顾言领每日带着敛雨同进同出,检点他好好睡觉,按时吃饭,这么半个月下来,敛雨还真让他养出了点肉,看着不再那么病态了。 那枚被敛雨藏在枕头下的生肖金币,最终还是悄悄回到了顾言领的抽屉里。 开学前的夜晚,敛雨在台灯下整理书包时,发现灯罩边缘不知何时贴着一枚小小的金色贴纸,是顾言领红包里那枚生肖币的图案,敛雨盯着那个图案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移开视线。 顾言领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开学之后,敛雨住校,每周回家也只回一天,周五回周六走。 住校生活比想象中更难适应。 被迫吃着不合适的饭菜,敛雨的肠胃应激了好几天,折磨着他又将那点得之不易的圆润瘦没了。 每当深夜在宿舍又薄又硬的床上辗转反侧时,敛雨总会从书包的夹层里拿出那条红绳摸一摸,难过时拿出来戴一戴,看着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手腕上。 要适应省重点高中分科后的学习节奏,对敛雨来说是一件挺艰难的事儿,他每周回来都累的很想睡觉,但无奈还得写作业。 大概是可以见到想见的人,所以即使要面对永远写不到尽头的习题,周五回家的日子也成了某种隐秘的期待。 某天晚上回来,敛雨发现他的小台灯坏了。 那个台灯年纪已经很大了,记忆当中,敛霁娟某天回家,突然兴高采烈的拿出这个小台灯,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她娇乐的说:“这是爸爸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听说是从国外进口的,可贵啦,怎么样?小雨喜欢嘛?” 那时敛雨只在敛霁娟的口中听说过爸爸,敛霁娟说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只是被一些其他不可抗力的事情绊住了,才不能常来看望他们。 看着眼前按好几下都没有动静的台灯,敛雨轻轻叹了口气,他看向窗外干枯的树枝,心里对父亲的渴望就像这些冬天就要短暂死去的植物一样,慢慢凋落,一点一点冷下来。 无奈,他只能抱着练习册去客厅写。 可顾言领已经在那了。 比敛雨小一岁的顾言领却比自己高很多,身材也更结实,他随意的坐在沙发上,盯着屏幕上不断漂移的赛车全神贯注。 随着一声“Victory!”响起,顾言领放松下脊背,揉了下脖颈把手柄丢到一边,拿起桌子上放着的水喝了一口。 敛雨抱着笔和本一点一点的靠近,见顾言领都没有出言阻止,敛雨加快了脚步跑过来,盘腿坐在了顾言领脚下沙发和茶几的缝隙里。 他小声叹了口气,随后假装淡定的开始写作业。 顾言领觉得莫名其妙,只看见敛雨就这么假装自己是瞎子的跑过来,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上楼取来耳机带上了。 接下来第二周,第三周,敛雨都要坐在顾言领脚下完成他那厚厚的习题册,很多次累的不行就会坐在地上,把脸靠在沙发上睡一小会儿,等被他游戏中刺耳的音效吵醒,再揉揉眼睛继续写作业。 每当这个时候,顾言领就会上楼把耳机拿下来,后来他跑的烦了,就干脆又买了一个专门放在客厅里。 顾言领觉得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从没想过敛雨这么喜欢跟自己黏在一起,每天写作业专挑自己打游戏的时间,真是有小心机的。 顾言领在心里暗想道。 有时他打累了,就会放松的往沙发上一靠,盯着敛雨那一截白的发光的后颈发呆,凑近一点甚至还能闻到敛雨身上沐浴露的香味儿。 敛雨在地上坐久了,腿有点麻,就伸了一下腰,把蜷着的腿放平换了个姿势,白皙细长的指节伸向后腰,自己按了按。 顾言领顺着他那脖颈,看到敛雨深色睡衣下不垠一握的腰肢…… 他鬼使神差的,轻轻碰了一下敛雨的腰窝。 “嗯?”敛雨以为顾言领叫他。 “没什么….”顾言领欲盖弥彰的重新靠回沙发上和敛雨保持距离,心想总不能说是因为看你的腰身很漂亮,想摸一摸吧… “衣服脏了吗?”敛雨小声嘟囔着,说着就要扭过去看,结果还真让他歪打正着的找到了一处小小的污渍,所以小跑着,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敛雨回到房间,在心里无声哀叹,想着自己真是倒霉,刚刚自己趴在地上研究了半天,衣服蹭一身灰不说,灯也没修好! 也不知什么时候敛霁娟能再想起给他发些零花钱,不然别说买盏新台灯,就是旧的那个也修不好了! 在他一晚上第三次发出叹气声后,顾言领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默默拿起手机浏览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捏捏敛雨的肩膀问:“我点外卖,你吃吗?” 顾言领大概觉得他是饿的。 敛雨看得出顾言领并不嫌他心烦,心里也不觉高兴了几分,他嫣然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顾言领在想,为什么他连笑起来都这么引人注目,如果放到古代……定是个娇养在家中的小姐,每年乞巧节才让出门的那种。 “外卖来了,我去取。” 顾言领乱七八糟的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忍不住想出去抽根烟透透气。 敛雨看不到顾言领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顾言领拎着外卖出现在客厅门口时,听到敛雨嘴里哼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调,他轻快的哼哼唧唧的样子,让顾言领看着也说不出的舒服。 顾言领点的外卖在意料之中,是一碗暖乎乎的粥。 就像他的人这样,外冷内热。 顾言领给他拿来家里的勺子,一边开盖子一边道:“北岚饭店的,上次吃着还不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说着,用勺子给敛雨盛了一小碗。 敛雨接过他盛粥的勺子吃了一小口,甜丝丝的,是有一点椰奶味的水果粥。 北岚饭店顾言领跟着顾建兴去过好多次了,这种每次饭桌上有小孩才会点的食物,敛雨果然很喜欢。 于是顾言领点点头,满意的坐回沙发上,问他:“在学校是不是比在家里还不喜欢吃饭啊。” 听顾言领突然这么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敛雨放下勺子,奇怪的看过去。 顾言领注意到他的目光,开口道:“没什么,看你又瘦了,随便问的。” 敛雨低头奇怪的看了看自己,又抬眼看了一下顾言领,“是吗?” 敛雨慢慢地搅动着碗里的汤,“学校食堂太难吃了,每次看着碗里厚厚的一层油,我都想吐…” 敛雨说着,难受的吞咽了一下,他是真的想起那恶心的盖饭或汉堡就想吐,因此每天能不吃饭就不吃饭,已经在学校低血糖晕过好几次了。 “那也不能不吃饭。”顾言领突然转过头来,眉头微蹙,“吃不惯就叫梁阿姨每天给你送点饭吧。” 梁阿姨是他们家的住家保姆,平常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不过顾建兴和敛霁娟不怎么在家里,梁阿姨也就只照顾顾言领一个人,今年,又多了敛雨。 “不用不用。”敛雨连连摆手拒绝,心中腹诽,大少爷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也不问问人家阿姨平白增加工作量愿不愿意。 顾言领见他真心拒绝,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让他慢慢坐在这把粥喝完再走,就继续带着耳机打游戏了。 敛雨抱着暖暖的粥碗发呆,看着电视屏幕上顾言领操纵一辆红色的赛车不断一个又一个的超过别的赛车,心里想着这些天和顾言领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敛雨吃着吃着,突然抬头问:“顾言领?” “啊?”顾言领忙着,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 “你不吃吗?” “我晚上吃过饭了,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顾言领偏头过来看了敛雨一眼,逗了他一句。 敛雨也没恼,只是好脾气的笑笑,然后再次开口:“我听说你英语学的很厉害。” “一般吧,怎么了?” 赛车驶进一条难走的赛道,障碍物变多,顾言领不得不紧邻盯着屏幕,顾不上低头看敛雨了。 “等你玩儿完这把,”敛雨刮着碗壁上一点残留的糯米,“教我道题吧。” 顾言领奇怪的低头,却只能看到敛雨毛绒绒的发丝几乎干了,只有某些发尾还带着点水意。 顾言领操纵赛车撞向一根水管,不顾对面队友的哀嚎,摘下耳机冲他伸手:“我看看。” 敛雨把自己的题册递给他。 “这个。”顾言领看了半分钟,指了指文章下面的某个选项,猜测着说:“C吧,我没看文章,但光看题目和句型,应该是这个。” “嗯。”敛雨点点头,伸手把C写了上去。 他的字娟细漂亮,像个小姑娘,英文写的尤其好,只是小了点,因为这个还常被老师叫去谈话。 “顾言领,你英语学的这么好,以后要出国吗?”敛雨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粥,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准备放进冰箱再把碗洗了,这会儿梁阿姨已经睡了。 顾言领:“为什么这样问?” 他起身帮敛雨收拾桌子的动作非常娴熟,娴熟的不像是个少爷,“难道你不想我走?” “不,我只是想,也许你走了,我能养一只兔子什么的。”敛雨端着碗走向厨房,顾言领慢慢跟在他后面。 敛霁娟想把养了三年的猫带到这边养,但因为顾言领不喜欢动物,就坚决不让猫咪进门,为此,敛霁娟向顾建兴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成,最后只好送给了她一个开宠物美容院的朋友,就因为这事儿,敛霁娟冲敛雨发了顾言领好一顿火。 “这么喜欢兔子啊。”顾言领倚靠在厨房的推拉门上,淡淡开口。 敛雨轻吟道:“是啊,但是你不喜欢。” 一个碗很快就洗完了,敛雨擦了擦手准备回去了,经过顾言领身边时,少年直起身体,说话声音不大不小。 “喜欢啊,看是谁养咯。” 敛雨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