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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融的冰霜

作者:千子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雪越下越大,敛雨的指尖已经失去知觉,客厅的灯终于熄灭了,整个八层陷入黑暗,只有门廊灯还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


    敛雨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眼前开始发黑,他模糊地想着刚才的事,脑海里已经没有了逻辑。


    也不知道顾言领是否当真明白他的用意,还是真的以为他是出于嫉妒……


    从小到大,对他施以善意的人不多,顾言领大概也算一个,敛雨是打心底里,真的不希望顾言领讨厌自己。


    当顾言领推开大门时,敛雨已经成了雪人,他的睫毛上结着冰晶,嘴唇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


    “进来吧。”


    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后,顾言领冷淡的声音就在敛雨身前响起。


    敛雨艰难地抬头,看见顾言领站在门廊处,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他的厚外套,逆着光的身影仿佛童话中的勇者突然降临。


    “别管他们了,进来吧。”顾言领简短地说,侧身让出一条路。


    敛雨试图移动,但刚刚挪动了一下僵硬的下肢,就直直向前栽去,一下载进了雪地里。


    冰凉的感觉浸透全身,神志越发不清晰,世界中的一切声音都在远去,包括尖锐的耳鸣声,敛雨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异世界,一瞬之间,眼前只剩黑暗。


    顾言领一把将他扶起来撑住,手掌触及的皮肤一片冰凉,几乎是和雪花同样的温度,但敛雨喘息在他颈间的气息却热的发烫。


    “你发烧了。”


    顾言领没有使用疑问句,神色紧张的直接把手从他的领口伸进了胸口处摸了摸,感觉到他胸腹还算正常的体温才松了一口气。


    敛雨想说自己没事,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任由顾言领半扶半抱地把他弄进屋里,脱掉他浑身湿透的衣物,把他放在他自己的床上裹上了厚厚的被子。


    顾言领给屋里的空调开了暖风,翻找医药箱里能用的上的物品时,听到缓过来的敛雨在身后咳嗽,发现他这个“哥哥”,就连咳声都是压抑过后静悄悄的。


    医药箱里没什么有用的东西,顾言领留下一句我去买药就转身要走,却被敛雨轻轻拉住了衣袖。


    敛雨苍白的脸上因为发热而涌起一丝潮红,他的手没有支持多久便无力的从顾言领的袖口滑落,用肿痛的嗓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顾言领皱眉定定地看着他,下颚线绷的很紧,声音也比平时低沉,“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床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敛雨闭上眼睛虚弱的摇摇头:“你…有你的理由,我不想让你被他欺负……”


    顾言领看见敛雨烧得通红的脸上挂着那个惯常的,小心翼翼的微笑,心中有些酸涩,但他面上不显,冷淡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怕我被欺负。”


    敛雨双眼上的褶皱因为疲惫和困倦变得更宽,显得他的眼睛更大了一些,顾言领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睛缓慢眨了眨,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天真的认真,哑着嗓子问:“你是他的孩子,怎么就不会被父亲欺负?”


    敛雨的人生从前没有父亲的参与,他对父亲的认识只有那种书里或电视里最刻板的印象,他认为父亲一定是很威严很厉害的,在家里有着很高的权威。


    药片和水杯被放在床头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顾言领沉默良久,生硬地说:“不必这样,你对我的保护只会让你自己受伤。”


    敛雨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接过顾言领递给他的温水吞下药片。


    药片似乎还在他的嗓子里卡了好几下,顾言领看他摸着喉咙露出痛苦的表情,吞了好几口水才咽下去。


    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照亮了他红肿的左脸,顾言领盯着那块伤痕看了几秒,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隔天清晨,敛雨被头痛唤醒时,发现床头多了一管药膏,上面写着退热凝胶,药膏旁贴着一张纸条,像是从不知哪张草稿上撕下来的,背面还留着用余弦定理解题的计算过程。


    “消肿的。”


    纸条上的字迹锋利得像它的主人,但药膏盖子却被体贴地打开了,拧松了半圈。


    晨光透过纱帘在药膏管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敛雨用指尖触碰那管药膏,金属外壳还残留着夜间的凉意。


    药膏是淡蓝色的,带着薄荷的清凉气息,敛雨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涂抹时,冰凉的触感让他轻轻嘶了一声。


    镜中的自己左脸还留着清晰的指印,嘴唇也因高烧而干裂起皮,看起来确实不太好看。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刚出口,卫生间的门就被推开了,顾言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站在门口。


    “醒了?”他的语气依然冷淡,但脚步却比平时快了几分,径自进了敛雨的房间。


    敛雨跟着他进门,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碗,指尖不小心碰到顾言领的手背。


    “谢谢。”敛雨小口啜饮着粥,米香在口腔里化开,温暖了僵硬的胃。


    昨夜冻僵的手还有些抖,敛雨握着的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勺子不断碰触碗壁的声音。


    过了许久,顾言领才突然开口,问出了和昨晚相同的问题:“为什么替我挡?”


    顾言领转过身来正对着他,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人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的紧绷却藏不住。


    “我……”敛雨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看到了那天晚上你删论文的时候……我知道你一定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顾言领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敛雨轻声补充:“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我知道这样的决定一定对你很重要。”


    今天是个晴朗的天气,阳光照在昨夜落下的新雪上,发出亮目的光芒,窗外的松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顾言领站在那里,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敛雨的床沿。


    “你明明知道是我自己动了手脚,就应该明白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画蛇添足自作聪明,自我感动好玩儿吗?”


    顾言领的语言很尖锐,刺的敛雨的心脏好像有了几处伤,徐徐的往外流着血。


    敛雨嘴角的微笑弱下来,他勉强的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道:“那对不起啊,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顾言领突然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抓起敛雨的手腕,他的手很温暖,力道却大得几乎让敛雨感到疼痛。


    “你为什么是这样──”


    顾言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副什么都可以忍受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在欺负你。”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敛雨微微一颤,顾言领看到他细瘦的手腕像是撑不住勺子的重量一般,让它“当啷”一声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温热的粥。


    敛雨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顾言领攥得更紧。


    “我……”敛雨张了张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是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没有。”


    顾言领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得敛雨不适应光线的眼睛微微刺痛。


    “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顾言领背对着他,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就是你这种……明明被伤害了,还要替别人找借口的样子。”


    敛雨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抵着掌心,微微发疼,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为难?”顾言领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刺向他,“靠着伤害自己妄图帮助压根不需要你的人才是让别人为难,你以为你是谁?是谁的救世主还是什么大善人?”


    敛雨的脸色本就因发烧而苍白,此刻更是血色尽褪,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还要道歉?”顾言领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


    顾言领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猛地逼近床边,俯身撑在敛雨身侧,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药膏的薄荷味在两人之间弥漫,近到敛雨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情绪。


    “别再道歉了。”顾言领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


    心疼的要命。


    “让人很恶心吧。”


    他的话音被敛雨打断,戛然而止。


    敛雨此时大概被他说的快哭了吧,顾言领看到他那蝴蝶翅膀一般的长睫毛抖了抖,抑制着自己流泪出来。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敛雨带着鼻音的微弱声音响起,他努力克制自己的委屈,低下头逆来顺受,不再发一言。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一般,顾言领猛地直起身子,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敛雨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顾言领……”他轻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顾言领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药记得涂。”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瞬间,敛雨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再也压不住从齿间溢出的哽咽,他低头看着自己泛红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顾言领掌心的温度。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故事──被诅咒的王子在帮助他人时,身上的冰霜会一点点融化。


    药膏的薄荷味还萦绕在鼻尖,敛雨轻轻摸了摸自己已经消肿不少的脸颊,再也忍不住那些沉重的泪水让它们落在被子上。


    可我遇到的这个王子,为什么他身上的冰霜就是不会融化呢?


    一晃又是两周过去,这半个月里顾言领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初遇时那个会温柔的递给他纸巾,给他倒蜂蜜水的顾言领好像消失了,让敛雨想到,也许记忆里的这个人,根本就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就像小时候敛雨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中时,他会幻想出一个温柔又活泼的朋友,和自己一起做游戏一样。


    这几天里,敛雨和顾言领抬头不见低头见,却都谁也没再开口。


    不知是不是顾言领同顾建兴解释了那天发生的事情,没过几天顾建兴便不生气了,对敛雨的态度又回归了一开始那种不冷不热的状态。


    倒是敛霁娟,听说这件事后没有心疼敛雨红肿的脸颊,而是亲吻了一下自己儿子的额头满意的说:“乖乖,你做对了,以后都这样子,那个小兔崽子很快就会被我们打动的,到时候咱娘俩……”


    敛雨不想听她说话,脑海里想到了那天清晨顾言领尖锐的语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明明讨好他是敛霁娟的本意,可如今失败了,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伤心呢。


    顾言领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理我了,想到这,敛雨就忍不住的有些难过。


    转眼年关将至,敛霁娟正面临着去顾家参加第一场正式的除夕宴,为此已经忙忙碌碌的准备一周了。


    她很紧张,敛雨却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觉,比起去老宅吃一顿饭,他更在乎顾言领什么时候能不再生他的气。


    大年三十下午五点,敛霁娟和顾建兴一大早就过去了,只剩下敛雨和顾言领坐同一辆车前往老宅。


    车里就他们二人,敛雨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放松,身边的顾言领穿着一身合身的黑色西装,放松的交叠双腿坐在一边,手里拿着手机不知正在给谁发消息。


    敛雨为了卡在年前在线上提交全部的作业,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此时干瘪的胃隐隐有些发痛,他不动声色的轻轻按了按。


    车里很安静,散发着清新剂淡淡的味道,两人一路无言,很快就到了他们今晚的目的地。


    除夕夜里,顾家老宅灯火通明,看着大大方方与各方长辈们寒暄的顾言领,敛雨默默回过头,不再把目光凝在他身上。


    这会儿大家都还没入场,敛雨便自己走进去找到属于小辈们的那一桌,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胃里不太舒服,敛雨正想去找哪里有热水时,碰到厨房里的管事正在用北岚一种难听的方言辱骂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管事似乎是嫌她打碎了一个杯子,恶狠狠的吓唬她说,主人家要是问起来,非的要她照价赔偿不可。


    今晚的很多侍者和厨师都是顾家外请的,不是本家人,外包的人雇一个兼职的女孩也很有可能。


    敛雨看着那小姑娘把流着血的手指背在身后默默抽泣的样子,想起了自己从前在餐馆洗盘子打工时,手指被冰水冻僵,打碎了盘子还一个月白干的事情。


    这种委屈敛雨再熟悉不过。


    于是他走过去朝管事疲惫道:“什么杯子这么值钱啊,给我看看吧。”


    他的本意不过是看看究竟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自己能否帮助一二,但那个刻薄的管事看他穿着整齐,虽然看着面生,但想来也是今天宴会的客人,一看招惹不起,便立马又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


    “这位少爷您哪里的话,一个杯子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是吗?没什么要紧的还追着她赔?赔来的钱怕是落不到顾家账上,而是进了你的腰包吧。”


    敛雨声音温和,此时却让这个黑心的管事吓得冷汗直出,他忙说:“不赔不赔……”


    敛雨将目光重新转向那个小姑娘,面色温柔的露出微笑说:“去处理一下吧,今晚不用你当差了。”


    小姑娘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对他弯腰道谢后便忙跑走了。


    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宴会也快开始了,敛雨眼看自己想要喝点热水估计也没时间找了,叹了口气便想回去,一抬头,看到顾言领倚在厨房门外老宅外墙的栏杆旁,手里夹着一根烟,默默看着他。


    敛雨也看向顾言领,不知他已经盯了自己多久,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时,那人却抽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顾言领在缭绕的烟雾中熄灭了那根烟扔进垃圾桶,与他擦肩而过走向了宴会厅的方向。


    那一瞬间,他身上尼古丁的味道涌入敛雨的鼻腔,像是涩涩的蓝莓味,和普通的烟味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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