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寒假在北方还是挺长的,距离除夕还有小半个月的假期。
敛雨刚刚来到陌生的北岚,哪里都不适应,断断续续的一直病着,有时发烧有时咳嗽,半夜醒来嗓子里也都是干燥的血味。
敛霁娟将十二分精力都放在了顾建兴和顾言领身上,每天想方设法的讨好这两个男人,顾建兴倒是很好应付,但对顾言领却成效甚微。
无论她怎样费尽心机的讨好这个大少爷,顾言领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
敛霁娟深知,顾言领在他们的家庭中扮演了怎样的关键角色,想要得到顾建兴真正的接纳,首先就是搞定他的这个独子。
因此某天,她把在一旁帮她削土豆皮打下手的敛雨拉住,轻言细语道:“小雨,妈妈想和你说件事。”
敛雨心里咯噔一声。
敛霁娟关了火,拉着他坐下来,一副促膝长谈的样子道:“小雨啊,你是小领的哥哥,你们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不爱听大人说话,但他肯定听你的对不对?”
敛霁娟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她勉强的笑着说:“生活里面你让着他一点,平时多迁就迁就他,妈不是想叫你受委屈,只是求求你能不能…力所能及的…帮妈妈讨好他一下?”
敛雨听着敛霁娟的话心里很委屈,很想哭,正想说什么时,敛霁娟在他之前先落泪了。
敛雨知道,敛霁娟愿意放弃当年被抛弃的仇恨重新嫁给顾建兴,是她爱慕虚荣,但也是为了给自己图一个更好的生活。
所以他原谅了敛霁娟的擅作主张,原谅了她的不听劝阻,也原谅了她那些过分的要求,即使是让他抛下自己的尊严。
看着妈妈流泪的脸,敛雨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轻轻把自己的眼泪忍了回去。
敛霁娟破涕而笑,紧紧把敛雨搂进了怀里,她说:“妈就你这一个孩子,你愿意听话,妈妈真的很幸福。”
敛雨僵硬的感受着这个久违的怀抱,一时只觉得压力倍增。
夜晚,顾言领楼上的浴室换水管,所以到楼下的卫生间洗澡,顾言领在客厅等着,等到敛雨从浴室出来,才起身进去。
他刚踏进去,就觉得浴室里的温度不对劲,太冷了,镜子上也无一丝水雾,不是想象中刚使用完时热气腾腾的样子。
“你喜欢洗冷水澡?”
自从敛雨住到这里后,这是顾言领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敛雨脸上一红,被冻的发白的嘴唇因此稍微好看了一些,他无法开口说自己不会用热水器,只好点点头说:“是…是啊。”
顾言领看了他一眼,没理睬他冻的结巴的口音,拿着换洗衣服进去了,砰的一下,浴室门关上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敛雨愣愣的站在原地,水滴从发梢滑落,在锁骨处汇成一小洼冰凉。
“右上角红色按钮长摁3秒,再打开阀门,拧底下那个齿轮出热水了!”顾言领的声音穿透磨砂玻璃门,带着水汽的模糊感,却让敛雨耳尖发烫。
敛雨攥紧了手中皱巴巴的毛巾,原来热水器是这样用的。
他怕问出口会显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更怕给敛霁娟添麻烦。
过去一周里,他每次都在零下十几度的北岚用刺骨的冷水冲洗身体,冻得牙齿打颤也不敢出声,尤其是在敛霁娟下午刚说过那番话之后。
“你是小领的哥哥...力所能及地帮妈妈讨好他一下?”
敛霁娟含泪的眼睛浮现在眼前,敛雨咽下喉间的苦涩,对着浴室门道:“…谢谢。”
没有回应,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宣告着对话的终结。
浴室里的热气很快从门缝溢出,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凝成一小片水雾。敛雨盯着那片雾气看了几秒,才拖着冻僵的双脚回到自己房间。
顾言领轻易戳穿了敛雨的伪装,但也让敛雨稍稍安心了一点,顾言领并不讨厌他。
顾家早年在北岚靠矿业发家,顾老爷子那一辈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还算出息,或者说即使不出息,也看不太出来。
总之,顾建兴继承了老爷子的一些小生意,做的还算中规中矩,家在紫御府有套450平的大平层,住他们一家四口人绰绰有余。
敛雨的房间在一楼,就在厨房隔壁,是用老人房临时收拾出来改的──二楼的主卧,衣帽间,顾言领的卧室书房运动间早已占满所有空间。
可这个比他家从前客厅还大的房间,却装不下他任何回忆。
敛雨很想他们以前的小家,在这座大房子里他显得很局促,以前的家小却温馨,房间里挤满了很多小时候的回忆。
而这间房子,装潢着华丽的欧式风格,却连床上的味道都是陌生的。
窗户有些漏风,北岚特有的干冷空气从缝隙钻进来,让整个房间像个冰窖。
敛雨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套上那件已经洗得掉色的旧毛衣。
这件毛衣是他从南方带来的,根本抵挡不住北方的严寒,但他之前攒的钱已经因为来这边后总去买药而花的差不多了,敛雨暂时还没舍得买新的。
书桌上放着敛霁娟上周给他买的新衣服,标签完好得像道分界线,敛雨知道,那是她用顾建兴给的钱买的。
他伸手摸了摸柔软的羊绒面料,又缩回手去,穿这些衣服,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冒牌货,不配住在这栋大大的房子里。
客厅里传来敛霁娟的笑声,夸张又刻意,敛雨走到门边,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偷偷往出看,能看见客厅的一角。
敛霁娟正端着果盘走向沙发,顾建兴坐在那里看报纸,而顾言领已经洗完澡,少年湿漉漉的刘海垂在眼前,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他冷淡的眉眼。
“小领,吃点水果。”她的声音甜得发腻,“阿姨特意给你切的。”
顾言领头也不抬,语气冷漠:“放下吧。”
敛雨看见敛霁娟的笑容僵在脸上,涂着丹蔻的指甲在玻璃盘上打滑。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每当她在麻将桌上拿到烂牌时,也是这样用指甲刮擦牌面。
“建兴,你看小领总这么见外。”敛霁娟转向顾建兴时声音立刻甜了八度,“都是一家人了…”
敛雨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难受。
他想起下午妈妈在厨房里说的话,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是不愿意帮妈妈,只是…顾言领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那双总是微微下垂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好对付。
窗外,北岚城的夜幕早早降临,敛雨蜷缩在床上,听着暖气片发出的细微嗡鸣,这是他来到北方后第一次注意到暖气的声音。
很吵,吵得他睡不着。
半夜,敛雨被喉咙的灼烧感扰醒,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干燥的北方空气让他的喉咙又开始出血,他只能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想去厨房倒杯水。
厨房里,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大理石台面上,给一切都镀上冷清的银色,敛雨接了杯水,正要喝,突然听见背后有动静。
“又喝冷水?”
敛雨吓得肩头一抖,差点摔了杯子,转身看见顾言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靠在门框上,睡衣月光描摹出他高挑的轮廓,他没开灯,眼睛在黑暗中像两潭深水。
“我…喉咙疼…”敛雨小声说,下意识把咳出血的纸巾攥在手心。
顾言领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倒掉冷水,然后打开橱柜拿出一个新的杯子。
“北方的冬天不能喝冷水。”他说着,按下饮水机的热水键,“会加重咳嗽。”热水注入杯中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谢谢……”敛雨接过杯子时,他缓缓抬头,正好撞进顾言领垂下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下午面对敛霁娟时的冷漠,只有困倦带来的柔和。
顾言领又从冰箱里拿出蜂蜜,舀了一勺搅进去。
“喝吧。”
敛雨接过杯子,温热立刻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小心地啜了一口,甜丝丝的蜂蜜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像一场及时雨。
顾言领拿了根雪糕就又上楼去了,敛雨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变小,最终随着一下关门声而消失。
他其实挺好的,敛雨想。
如果顾言领能一直这么温柔的话,那他和敛霁娟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呢?
寒假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对于敛雨来说,休息日也未能有片刻放松。
辛苦的做了一整天的练习题,敛雨今天本想早早睡下休息,但敛霁娟却又拉着自己老生常谈的说了一堆他们处境的不易,让敛雨听的身心俱疲。
她讲给敛雨听这些,就像无能的父母不断跟孩子唠叨自己挣钱的不易,孩子不能帮他们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徒增压力。
从敛霁娟的衣帽间离开,路过顾言领的书房,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在昏暗走廊里的地毯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线。
顾建兴的怒吼声从里面清晰地传出来,吓得敛雨浑身一颤定在原地,“空白文档?这就是你给埃尔伯教授的见面礼?”
“这可是你自己留学的机会!是你老子我低声下气求了大房的人才换来的!你就这样辜负!”
顾建兴对顾言领一向算得上温和,敛雨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对自己的儿子发这样大的火。
想到几天前,寒夜里那杯甜丝丝热乎乎的蜂蜜水,敛雨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房间里顾建兴的怒骂还在继续,敛雨却听不到顾言领说话的声音,未免越来越着急,他站在书房门口,手指悬在门把手上方微微发抖。
脑子里先是闪过初遇那天顾言领递来的纸巾,又不断浮现敛霁娟祈求的脸,敛雨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顾建兴背对着门口,平日里有些佝偻的肩膀此时逗因愤怒而紧绷,顾言领站在书桌前,面色烦躁却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接着父亲的怒火。
看到敛雨进来,两人齐齐将目光转向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敛雨看着顾建兴凶狠的目光,害怕的忍不住手抖,但他很快克制住了。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是因为……”
顾言领将目光转回顾建兴身上,就要继续说时,敛雨快步走到了他们中间。
“是我做的。”敛雨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就掐灭了房间里所有的声音。
顾建兴缓慢地转过身,面色瞬间狰狞的转向他:“你说什么?”
敛雨感到背后顾言领的视线像两枚烧红的针,但他没有回头,低声的将刚才他所听到的内容和想好的理由,融合在一起转述出来:
“前天,我看到了小领的U盘放在书桌上……就把他的论文删了。”
敛雨的喉咙不安的吞咽了一下,努力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充满妒意:“我…我嫉妒他能得到这么好的机会……”
这个谎言像一块烧红的炭卡在他的喉咙里,他想到两天前他偶然看到顾言领深夜在书房,将电脑里的文档一个个删除时决绝的侧脸。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顾言领一定有他的理由,敛霁娟求敛雨讨好他,想必代替他承下父亲的怒火,应该也算吧。
“啪──”
顾建兴的巴掌来得又快又狠,敛雨被打得踉跄后退,磕倒在了旁边的书柜上。
一本精装硬封的《资治通鉴》直直的掉落砸了下来,就在快要撞到他的额角时,被顾言领一下挥开。
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耳鸣声不断响起,嘴里泛起铁锈味,敛雨的身体顺着书柜滑落,一下子头晕的起不来身。
是顾言领坚实的手臂将他半抱着架了起来,让他靠在墙壁上站稳。
敛雨模糊的余光瞥见了顾言领复杂的目光,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悦,敛雨看不懂他的表情。
顾言领向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了动作,他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
“滚出去!”顾建兴指着窗外,“滚出房子不许进来,给我站在外面好好反省──!”
雪,就是从那时开始下的。
敛雨站在小区楼下的空地上,只穿着单薄的毛衣和睡裤,雪花很快覆盖了他的肩膀和头发,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雪花落在上面带来短暂的凉意。
他们家在八层,书房没有拉窗帘,敛雨可以透过窗户,看见顾建兴摔门而去后,那人走到窗前,似乎望向了这里。
顾言领的心里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两天前,他确实准备承担这个后果,他坐在书桌前,将那份熬了三个通宵完成的论文拖进回收站,然后清空。
埃尔伯教授的推荐信是父亲打通关系的关键,没有这份推荐,出国计划至少要推迟一年──正好够他完成高中学业。
让顾言领在国内念完高中,是他已逝母亲的遗愿,他的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人,认为中国人不能过早就离了根。
顾言领不怕顾建兴外强中干的吼叫,本来他能从容的处理好一切,但没有想到,那个女人改嫁带进顾家的这个“外人”,这个总是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的人。
这个看起来总是病怏怏的,很漂亮的哥哥,居然会站出来替他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