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五了。
敛雨做完老师拓展的几道题,闭了闭因为两晚没有睡觉而酸涩的眼睛,累的有些走神了。
耳边老师讲解习题的声音逐渐变小,取而代之的是远方大路上呼啸而过的车声,隔壁广场大娘跳广场舞的音乐,还有近处树梢上的蝉鸣。
北岚是一座很靠北的城市,可即使是这样,春日里的天气也已经暖和起来了,窗外太阳直射,透过玻璃,能看到看到快要开败的玉兰,郁郁葱葱的嫩绿色树影,还有……
停在校门口的一辆黑色奔驰。
敛雨揉了揉太阳穴,难以分辨此时自己的心情,只开始收拾东西。
他知道,今天又要提前离校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班主任敲响教室的门,对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微微一笑说:“我找敛雨,让他收拾东西出来吧。”
敛雨默默起身拿起东西下楼。
身后同学们发出一阵嘲声,敛雨装作没有听到。
北岚一中管理严格,平常学生就算生病也只能在校医院简单拿点药吃,很难请的到假。
可敛雨却总是能行,平均一周中假能拿好几次,大家自然觉得不公平,看他也不太顺眼。
敛雨不是很合群,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虽然性格很温和,但不怎么爱说话,他从没有冲其他人发过脾气,被别人欺负了也从不会告诉别人,总之是有点怪的。
敛雨下楼的脚步虚软,心脏乱七八糟的跳的厉害,可比起心悸,更让人难受的是一阵阵的眩晕,眼前的台阶逐渐变得扭曲看不清了,只好扶着栏杆一点一点蹲下,想要挨过这一阵眩晕。
他有点贫血,两个晚上没有休息,再加上高中两天高强度的学习,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不知蹲在地上缓了多久,敛雨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正想摸着栏杆自己站起来,肩就被人扶住了。
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比大脑更先反应的是疲惫的身体,敛雨不由自主的放松下身体让他扶着。
“又病了?”
敛雨听到声音,无需慢慢聚拢模糊的视线,他抬头,对上一双审视的眼睛。
“没有,有些累了。”
听他说完,那人扶稳他,退到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视线汇聚在他身上。
“你出来的太慢了。”
“抱歉。”敛雨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栏杆继续下楼。
“怎么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听到他再次开口,敛雨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对面的人,表情淡淡的,像在思考他说的话,他瞳色浅,与人对视时眼睛也没什么神情,显得有些雾蒙蒙的。
不得不说,北岚有名的私立学校霍兰高校国际部的校服比公立学校的要好看很多,墨蓝色的制服穿在顾言领身上,即使随意打着领带,也衬得少年肩宽腿长,身量更加挺拔。
顾言领同他僵持了几秒,视线从他洗刷干净的白鞋,移到校服上显眼的墨水污渍,再到他憔悴的脸色和眼底的黑青。
他眉头微皱一下,淡淡开口:“今晚要回桥东吃饭,爸让我早点接你过去。”
顾家老宅在桥东街,敛雨总觉得那里的人太过陌生,因此不想回去。
敛雨闻言停住了脚步,叫了一声顾言领的名字。
“怎么了?”
“我不想去…”敛雨话音刚落,就身体一软,险些要整个人倒下去。
顾言领吓了一跳忙接住他,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对他冷嘲:“不想去难道想摔死?”
“让我回家吧。”敛雨无力的摇摇头,声音微小低哑。
顾言领刚想说什么,却碰到了他的手。
三十多度的天气能把人热死,可敛雨的指尖却冷的像冰。
于是敛雨身体一轻,那人把他的书包挂在肩上,扶起了他往车上走去。
上了车,敛雨将头靠在车窗上,想要眯一会儿缓缓精神,可车里的空调开的太低,路上又有些颠簸,脑袋不停磕在玻璃上,有点疼,让他睡不太熟。
模模糊糊的,敛雨想起来一些从前的事,是一些关于顾言领的事。
这些清晰的记忆,总会时不时的,在敛雨疲惫不堪的时候,涌上他的心头。
北岚的一月,雪下得正紧。
天色昏沉,铅灰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到那冰凉的絮团,风裹着雪片横冲直撞,枯树枝丫在风雪中簌簌发抖,不时发出脆响,断裂的细枝转眼就被新雪掩埋了形迹。
街面的积雪已没过脚踝,敛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里,鞋袜早已浸湿了,虚浮的脚步中带着湿冷的沉重。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打不到车,敛雨只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大雪里,习惯了凛冽的寒风一路吹在脸上,突然进入温暖的室内,敛雨只感觉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很痛。
皮肤是冷的,里面的血却热起来,冷热的冲突让全身都感到一阵刺痛。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酒店前台的小姐礼貌的询问着,敛雨哑声报出一个房间号:“301。”
“好的,请跟我来。”
这是敛雨来到北岚这座城市的第一周。
在此之前他生活的城市在东南方靠海的地方,天气一整年都很温暖湿润,像这边这样的寒冷,敛雨没有见过。
因此就从来了这边的第一天一直断断续续病到现在,今天上午还烧的起不来床,晚上,就要被敛霁娟逼着来见他的“新家人”。
顾建兴和敛霁娟的婚姻名不正言不顺,因此没有婚礼,但在过几天除夕正式的家宴之前,顾建兴简单在外面办了一桌饭,让顾言领和敛雨见上一面,日后好称兄弟。
在此之前他已经见过顾建兴很多次了,这次主要是要让敛雨见见顾言领。
他那个传说中的“新弟弟”。
敛雨进门时,饭局已经过半,房间里有着干燥的闷热,蒸的他有些不舒服。
他脱掉厚厚的羽绒服,露出里面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
他穿的不属于北方这个季节的打扮,来的匆忙,敛雨还没能买些适合北岚天气的新衣服,敛霁娟更是不会给他添置的。
是以刚才差点冻的晕倒在外面。
敛霁娟把他拽到一旁,赔笑着对顾建兴说:“这就是小雨,他今天不太舒服,就晚了一些…来,快跟爸爸和弟弟打招呼!”
敛雨的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他被迫着接受了这些还没有适应的新变化,让他很焦虑。
十七岁的顾言领已经初现成熟,即使坐在那里,敛雨也看得出他的身量比自己高的多,灰色的卫衣外面套了北面的黑色马甲,没有回应敛雨勉强的问候,而是放下筷子,抬头直视他。
敛雨慌乱的避开他的目光。
他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顾建兴不怎么关心这个小孩的事,随意问了几句就不再开口,只是敛霁娟一直在喋喋不休。
听了几句,顾言领知道了敛雨只比自己大一岁,成绩不错,去年刚考上苏阳的重点高中,转学到北岚也是轻而易举的被北岚一中收下,只是晚上了一年学,所以今年同他一样上高二。
发烧好几天下来,敛雨实在是没什么精神,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和疏离。
他压抑着胃里的灼烧拿起筷子吃菜,反胃感让他一口东西要嚼很多下才咽得下去。
他握着筷子的右手像是被春风吻过的白玉兰枝,修长而莹润,有着柔和的起伏,如同远山微妙的轮廓。
只是左手放在桌下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顾言领克制不住的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敛雨坐在靠窗的位置,空调的暖风吹的他越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看着两个大人加给他的菜越来越多,但敛雨真的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直到被敛霁娟面色不悦的掐了一下腰,敛雨才拿起筷子,逼自己再次一口口吃下那些精致的菜肴。
但他只觉得味同嚼蜡。
突然,敛雨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轻轻拽了拽敛霁娟的衣角,看她不耐烦的摆摆手,才放下碗筷,快步走向洗手间。
顾言领犹豫了一下,找了个借口出去跟了上去。
洗漱室里,敛雨撑在水池边,身体剧烈地颤抖,手指紧紧扣住大理石台面,手腕上的血管因为用力而曲张。
顾言领站在门口,听到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声,随即是一阵呕吐。
敛雨撑在水池边吐,吐到生理性的泪水流满整张脸才慢慢停下,胃里胀痛,喉头泛呕。
身体随着每一次而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顾言领看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心上蔓延的感觉说不上是委屈还是难过,反正这两种情绪,早就将他溺死了,被淹着的感觉,敛雨早就习惯了。
他撑在洗面池边的手臂微微发抖,过了许久才慢慢停下,敛雨抬起头,镜中映出的样子眼睛红肿,泪痕未干,嘴唇被咬的红肿,他伸手擦了擦嘴角粘上的血丝。
看到他的脸上露出这种表情,顾言领突然烦躁的想要抽根烟。
顾言领伸手向下摸去,但出门时他换了身衣服,没带上打火机。
敛雨明明已经虚弱得站不稳,但他缓了一会儿,还是挺直了脊背,正准备走出去时,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了?”
意识到洗手间只有他一个人,那个人是在对他说话后,敛雨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看到是顾言领的身影,敛雨愣住了。
他确实很高,修长的身影几乎将洗手间里壁灯发出的光都遮挡了大半,他单手插兜站在那里,英气逼人。
“今天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
见敛雨只是呆愣着没有说话,顾言领又补充了一句,他看到敛雨那依旧灰蒙蒙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无措。
他身上白衬衫的前两颗纽扣松开了,露出泛红的脖颈下,一节白皙的锁骨。
敛雨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
顾言领走上前,递给他一张纸巾,闻起来并无廉价的香精味,而是淡淡的栀子花香,纸质很柔软,不是酒店提供的那种。
敛雨接过纸巾,却没有擦脸,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泛白,这样狼狈的样子被一个日后需要朝夕相处的陌生人看到,敛雨觉得难堪。
两人对视的目光一触即分,敛雨从洗漱室里落荒而逃。
从卫生间回来之后,饭局继续,顾建兴喝多了酒,正拉着敛霁娟追忆从前的美好时光,敛霁娟也耐着性子听着。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现金推给敛雨,让他和顾言领一起先打车回去,告诉敛雨爸爸已经在他们的新家给他布置了一个新房间,让他先过去瞧瞧。
敛雨盯着那张纸币,指尖微微发颤,他不想和顾言领独处,更不想和他一起坐进某辆陌生的车。
可敛霁娟的眼神不容拒绝,他只能默默接过钱,低声道:“谢谢妈。”
顾言领已经穿好了外套,站在门口等他,少年身形修长,身材比例极佳,正是拔节长个子的年纪,他的身形也不算单薄。
他从顾建兴手里接过钥匙时和敛雨微微错身,敛雨感觉到他在自己身上,罩下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
顾言领眉目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他看了敛雨一眼,转身推门而出。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敛雨裹紧单薄的羽绒服,冷风灌进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敛雨不记得回他们家的路,刚想组织语言问问顾言领,就看到他已经大步走向路边拦车。
出租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敛雨缩在后座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套袖口,他偷偷抬眼,从对面车窗的反光里看到顾言领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分明。
车内的沉默令人窒息,敛雨感觉胃里又开始翻涌,他便拉下了一点衣服的拉链透气,努力压制着不适。
突然,车子一个急刹,他猝不及防向前栽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横在他胸前,稳稳拦住了他没有磕在前座上,顾言领的手很暖,透过胸前单薄的衬衫传来灼热的温度。
敛雨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看路。”顾言领对司机冷声道,随即收回手,仿佛刚才的接触从未发生。
车子逐渐从商圈周边驶入一片高档住宅区,穿过林荫道,停在小区门口。
顾言领先一步下车,站在车门边等他,敛雨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冷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的再次裹紧了那件薄羽绒服。
顾言领皱眉,想伸手去扶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又停在了半空,最终只是问了一句:“能走吗?”
敛雨点点头,强撑着迈步,楼宇门自动打开,暖黄的灯光从里面倾泻而出。
电梯里,两人同样无言,敛雨默默跟着顾言领回到家里,一路上,目光中都只有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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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