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他刚想开口,胃部却突然传来刀绞般的剧痛,眼前一阵发黑,他弯下腰,冷汗瞬间再次浸透了后背,手上一下软了力气。
顾言领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接住就要滑落的碗,他看到敛雨死死抵住胃部的手指关节泛白,整个人疼得发抖。
“去医院吧。”顾言领起身说。
“不用……”敛雨虚弱地摇摇头,“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顾言领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坐在了床边,他的身体从身侧贴近敛雨,一只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那是眼泪吗?”
敛雨下意识的摇头别过脸,却被对方扳住下巴。
“别动。”顾言领的声音沉了几分,拇指擦过他眼尾的泪痕。
“顾…顾言领…?”
敛雨感受到顾言领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过于贴近的距离让他本就混乱的感官更加无所适从。
“总是这样疼?”顾言领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让敛雨觉得和饭桌上拿酒泼人时不一样。
敛雨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着对他撒下第一个谎:“没有,这是第一次。”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那只温暖的手突然收紧,揽着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感受到顾言领的示好,敛雨立刻顺杆爬了上来,抓着他放在自己腹部的那只手小声问:“顾言领,等你们开篮球赛,我能去看吗?”
这个问题如此突兀,顾言领低头看了他一眼,对上敛雨琥珀色的眼睛。
“我…我可以去吗?”敛雨再次小心翼翼地问。
顾言领移开视线,继续冷淡道:“寒假结束之前都不再生病,做到了就让你去。”
顾言领仔细想想,好像自从这个人出现,就一直在生病。
“就在我这里睡吧,别折腾了,醒了给我打电话。”顾言领从他的裤兜里摸出手机,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就走出去离开了。
敛雨乖顺的点点头,他很疲惫,因此很快就捂在暖和的被窝里睡着了。
梦里,他站在顾家宴厅中央,四周坐满了模糊的人影,敛霁娟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狠狠掐着他的后颈,逼迫他向主桌方向鞠躬。
“去啊,去给顾言领敬酒!”母亲的声音像毒蛇般钻入耳膜,“你就这样讨好他?看我怎么收拾你!”
梦中顾言领的脸冷漠如冰,当敛雨颤抖着递上酒杯时,少年突然将整杯红酒泼在他脸上,液体顺着下巴滴落在白色衬衫上,像一滩刺目的血。
满堂哄笑声中,敛霁娟的指甲陷进他的皮肉:“废物!连条狗都当不好!”
敛雨急促地喘息着从梦中惊醒,手指死死攥住被单,梦中那些扭曲的面孔和尖锐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着22:23,他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胃部传来隐约的抽痛,提醒着他今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敛雨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顾言领”三个字在黑暗中泛着冷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此刻他疯狂地想确认,那个在晚宴中为他撑腰的顾言领,和梦中朝他泼酒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喂?”
顾言领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比平时更加生硬一些,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
仅仅这一个音节,就让敛雨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顾言领,你在哪里啊?”敛雨被酒划了嗓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顾言领的声音才响起:“客厅里不暖和,下楼多穿点。”
电话挂断了,敛雨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几盏壁灯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敛雨轻手轻脚地下楼,越往下走越吵闹,客厅里传来春节晚会和小孩子的玩闹声融合在一起的声音。
顾言领坐在长沙发的一端,手里拿着一本书,听到他走过来,让开了自己靠边的位置让敛雨坐下,自己则紧贴着敛雨坐在了他的旁边,帮敛雨隔开了他和家里其他人。
他的身上还松松垮垮的穿着他的那件白色毛衣,他人很瘦,不太架的起来,看起来就像穿了一件裙子。
敛雨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一端,听到顾言领问:“好一些了吗。”
他怯懦的点点头。
“还有一个多小时敲钟,”顾言领翻过一页书,“老爷子要求全家守夜。”
往年这个时候,他和敛霁娟会在苏阳的小公寓里安静度过,敛霁娟会给他煮一碗速冻饺子,然后早早回房间休息。
顾家的除夕夜,想必是另一番景象。
客厅窗外,雪花依然在飘,他偷偷瞄了一眼顾言领,对方专注地阅读着那本英文书,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立体。
“这是什么书?”敛雨想跟顾言领找点话说,因此鼓起勇气问道。
顾言领一指夹在他看到的部分合上书,露出封面──The Silent Patient。
“心理学相关,没什么意思,想背单词可以看。”顾言领评价几句。
敛雨点点头,继续把目光投向无人关注还发出噪音的电视机。
陆陆续续的,客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顾哲涛打着哈欠走进来,看到敛雨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顾亦纾穿着绿色睡衣,拉着姐姐的手走出来,看到敛雨时撇了撇嘴,故意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
敛雨其实很理解他们为什么对自己抱有这样大的恶意。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谁没有听过自己母亲深夜里声泪俱下的控诉自己父亲的不忠?
他们很容易共情,代入到自己身上,这很好理解,所以敛雨体谅他们的恶意。
顾老爷子最后入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唐装,手里拄着一根雕花手杖,全家人立刻安静下来,敛雨不自觉地将身体往沙发里缩了缩。
“又是一年。”顾老爷子顾重华声音洪亮,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顾家子孙齐聚一堂,祖宗保佑啊。”
他走到客厅的供桌前,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拜了三拜,敛雨看着那些陌生的仪式,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私人领地的闯入者。
仪式结束后,管家捧出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整齐摆放着数十二个红色锦囊和红绳手链,顾老爷子开始一个个叫名字,每叫到一个人,那人就上前领受新年祝福。
“顾哲涛。”
顾哲涛得意地走上前,接过锦囊和红绳,响亮地道谢。
“顾亦纾。”
女孩欢快地小跑过去,甜甜地说了句“爷爷新年快乐”。
“顾哲宇。”
这个小男孩听名字应该是顾哲涛的亲弟弟,他手舞足蹈的接过红包,又谢过爷爷,便接着去和其他小孩一起玩拼装积木去了。
名字一个接一个被叫到,敛雨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衣脱了线的下摆,他知道不会有自己的名字,他永远是被忽视的那个,从不会有人在意他。
“顾言领。”
坐在敛雨身边一晚的人从容地站起身,经过敛雨身边时,衣角带起一阵微风,敛雨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种淡淡的,乌木和青柠混合的香气,带着冬夜里特有的冷冽。
当顾老爷子分发红绳时,敛雨在人群中看到了敛霁娟,她正死死盯着顾言领的方向,长而鲜红的指甲在雕花扶手上来回刮擦。
那眼神让敛雨想起梦中的场景,胃部又开始疼痛,他假装没看见母亲暗示他靠近顾言领的手势,把身体更深地陷进沙发阴影里。
顾言领看他往后缩了缩,回头问他:“又疼了?”
敛雨摇摇头,回给他一个柔软的微笑。
最后一个名字也念完了,客厅里洋溢着欢声笑语,大家互相比较着锦囊里的压岁钱数额,敛雨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盯着自己光裸的手腕出神。
“爷爷。”顾言领突然起身,他的声音在敛雨身边不大不小的响起,引得一屋子人看过去。
“我哥的红包呢?”
顾建兴和敛霁娟都没想到顾言领居然会这样问老爷子,大过年的,两人吓得一下坐起来,一左一右忙去拉顾言领。
“哈哈,爸,小领开玩笑呢……”
“是啊是啊,开玩笑…开玩笑……”
顾言领却皱起眉,挥开两人的拉扯,直直的盯着顾重华,爷孙两人气质相似,对峙起来氛围一下冷到冰点,竟无一人敢上前打断。
半晌,顾言领才开口说:“爷爷年纪大了,大概是忘了,没关系,明天补上就好。”
他给了老爷子台阶下,说完便坐了回去,继续若无其事的看着手里那本书。
顾老爷子没有理会他,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自己这个最喜爱的孙子。
敛雨还没有从刚才顾言领大年三十顶撞老太爷的场景中缓过神来,就感觉旁边人伸手拉过了他的手腕。
敛雨惊讶地抬头,对上顾言领那如同深海般看不见底的眼眸。
“来。”他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顾言领拉过敛雨的腕子,将那条精致的平安绳戴在敛雨手上。
他的身影挡住了很多光线,落下的一小片阴影完完全全的罩着敛雨。
敛雨骨架小,人又瘦,红绳调节到最紧也依然松松垮垮,不过他依然很高兴,眉眼弯弯的笑了一会儿,软软的对顾言领说谢谢。
顾言领若无其事的“嗯”了一声,对他说:“你总生病,带着吧。”
他的话音落下,客厅的大钟开始敲响,浑厚的钟声回荡在空气中,所有人停下动作,安静地等待十二下钟声结束。
“新年快乐!”顾老爷子高声宣布,一堆孩子们欢呼起来,大人们也纷纷举杯庆祝,刚刚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窗外突然亮起,远处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彩斑斓的光芒透过玻璃窗洒在敛雨身上,他和顾言领一起,看着一朵又一朵烟花升起、绽放、消逝。
敛雨摸着那条红绳,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想说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不足以表达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新的一年算是迎到了,大家都陆陆续续的各自回房了。
顾言领递给他一杯温水,看着敛雨小口吞咽了几下,才伸手去扶他:“我带你回你的房间去。”
走在顾家老宅弯曲的走廊中,敛雨轻声问他:“你今天为什么帮我啊。”
顾言领问了他一整天,终于轮到敛雨问出这个同样的问题。
顾言领停下脚步,月光从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也许是因为不喜欢他们那个样吧。”
这个回答让敛雨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不过,”顾言领突然低声补充道,“你比我想象的勇敢多了。”
这句意外的评价让敛雨心头一暖,走到房门口,顾言领道了晚安便离开了,敛雨看着他的离去的背影,轻声唤他。
“顾言领。”少年轻柔的声音回荡在静悄悄的走廊里。
顾言领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新年快乐啊。”
顾言领的背影在门口停顿了几秒,转过身来对他道:“不要想太多,平常做你自己就好了。”
顾言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敛雨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在月光昏暗的照耀下,它像一缕温暖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
回到房间后,敛霁娟已经在等他。
她看到敛雨还是平常那副呆呆的样子,怨怼的掐了一下他的腰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好不容易有机会讨好顾言领,却搞成这样!刚才怎么不多说两句?”
敛雨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进浴室,关上门,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声掩盖自己的啜泣。
他想起顾言领说的“做你自己”,但问题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敛霁娟精心打造的工具,还是顾家不愿承认的私生子,又或者,只是一个渴望有三两朋友,过正常生活的普通高中生?
门外,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讨好顾家的计划,敛雨把脸埋进湿毛巾里,任由无声的泪水与自来水混在一起。
但他不知道,顾家老宅经历几十年的风雨,墙壁并不隔音。
顾言领此刻正站在同敛雨的房间一墙之隔的浴室里,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紧锁。
当敛霁娟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时,他的心里异常复杂,关闭了花洒静静听着,房间里一下静下来后,他似乎还能听到敛雨微弱的抽泣声。
顾言领烦躁的抓了抓淋湿的发,轻声自语,“真是个蠢的。”
但语气里,却没有了往日的冷漠。
顾言领站在浴室里,温热的水流继续顺着他的脊背滑下,却无法冲散他脑海中那个瘦弱身影的模样──敛雨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按着胃部的样子。
墙那边的啜泣声已经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敛霁娟苦口婆心的训斥:“明天一早你必须再去找顾言领!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为了栓住你爸费了多少功夫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让你从苏阳的老破小住到北岚的大平层来吗?”
顾言领关掉水龙头,随手扯过浴巾围在腰间,水珠从他湿漉的发梢滴落,一路蜿蜒而下。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眉头紧锁,镜中人有着顾家标志性的深邃眉眼和高挺鼻梁,再精致也带着骨血中北方人的粗犷,与那个叫敛雨的少年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