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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清辉如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日被裴湛再次抛在山匪巢穴,我终究没能如自己所愿,死在那片污秽之地。


    或许是命不该绝,或许是连阎罗都嫌我这一生太过窝囊凄惨,不肯收我。


    裴湛留下的护卫拼死护住了我,虽个个带伤,到底将我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只是这一遭,彻底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也碾碎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妄念。


    身体像是耗尽了灯油的枯灯,稍微一动便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咳,原本单薄的身形更是瘦脱了形,只剩一把伶仃的骨头裹在宽大的衣裙里。


    裴湛将我接回了府。


    他衣袍染血,俊朗的脸上带着久战后的疲惫,眼神深处却跳跃着一丝奇异的亮光,那是成功救回谢静姝后残留的亢奋与余悸。


    他站在我的床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


    “大夫看过了,都是皮外伤,养些时日便好。”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静姝受了惊吓,好在无大碍。这次……委屈你了。”


    委屈?


    我躺在那里,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床顶繁复的雕花。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像羽毛拂过,不痛不痒。


    比起那日洞中冰冷的命令和头也不回的决绝,这点迟来的、敷衍的“安抚”,更像一种无声的羞辱。


    我闭上眼,喉咙里堵着浓重的血腥气,一个字也不想说。


    他似乎也感到了这死水般的沉默带来的压力,顿了顿,又道:“府里新得了两支百年老参,我叫人给你炖上补身。好生歇着,莫再胡思乱想。”


    脚步声响起,是他转身离开。


    那沉稳的步伐,带着一种卸下负担、处理完麻烦事务的轻松。


    自那以后,裴府的日子彻底变成了一潭凝固的死水。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影子,一个活着的摆设。


    每日汤药不断,苦得舌根发麻,却也仅能吊着这口气,不见半分起色。


    裴湛偶尔会来,坐在离床榻不远的椅子上,翻翻书,或者沉默地坐一会儿。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他不再提谢静姝,仿佛那个名字,连同那日山林中的一切,都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禁忌。


    他看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有时是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在疑惑我为何如此迅速地枯萎下去;有时是隐约的烦躁,像是面对一件无法修复、又无法丢弃的旧物;偶尔,在极深沉的夜里,他坐在灯下,目光落在我沉睡(或是装睡)的脸上,那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茫然的东西。


    但那茫然,也只是一瞬,快得抓不住。


    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疏离。


    他不再要求我“安分守己”,因为我已经安静得如同一具没有呼吸的躯壳。


    他不再需要对我有任何要求。


    日子在汤药的苦涩和咳喘的撕磨中,滑向了深秋。


    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满目萧瑟。


    京城的气氛,也如同这天气,一日紧过一日。


    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压得极低,却透着山雨欲来的恐慌。


    北边,叛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城,铁蹄裹挟着血腥气,正朝着这座繁华帝都滚滚而来。


    朝堂上人心惶惶,主战主和吵作一团,却终究挡不住那步步逼近的杀伐之音。


    裴湛变得异常忙碌。


    他本就是天子近臣,掌着京城部分戍卫。


    军报一日数封,他书房里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府里的气氛也压抑到了极点,仆役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惊惶。


    连每日送来的汤药,都似乎带上了乱世将至的惶急。


    终于,在一个霜寒刺骨的清晨,急促得如同丧钟的战鼓声,撕裂了京城的宁静。


    “叛军!叛军围城了——!”


    凄厉的呼喊如同瘟疫般传遍全城。


    沉重的城门在叛军疯狂的冲击下发出濒死的呻吟。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房屋倒塌声……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座百年帝都彻底吞没。


    裴府乱作一团。


    仆役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像没头的苍蝇。


    值钱的东西被慌乱地塞进包裹,又因拥挤踩踏而散落一地,无人顾及。


    我扶着冰冷的门框,站在主院回廊下。


    刺骨的寒风卷着浓重的硝烟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剧烈咳嗽,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但我死死撑着,望向府门的方向。


    就在这混乱中,府门被猛地撞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与血腥冲了进来。


    是裴湛!


    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软甲,腰间佩剑,发髻束得一丝不苟。


    战火与烟尘似乎并未损他分毫,反而给他本就冷峻的眉眼添了几分铁血杀伐的锐气。


    然而,令我心口骤然冻结成冰的,是他身后紧紧护着的那个纤细身影,谢静姝。


    她鬓发散乱,脸色惨白,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披风,大约是裴湛的,紧紧抓着裴湛的手臂,如同惊弓之鸟,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那双总是含情带怯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真实的、莫大的恐惧。


    裴湛半扶半抱着她,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和珍重,将她牢牢护在自己与墙壁之间,隔绝着混乱奔逃的人流。


    他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一边快速带着谢静姝穿过庭院,目标明确地朝着主院这边而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永不见底的寒渊。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连那点麻木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


    果然,到了最后,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心中所系,所念,所奔的方向,依然只有谢静姝。


    他甚至……将她带了回来。


    他们很快冲到了回廊下,离我只有几步之遥。


    裴湛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焦灼。


    “宋晚!”


    他声音急促,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叛军已攻破外城!府邸不安全了!密道在后花园假山后,那是唯一的生路!”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单薄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语速更快,“静姝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立刻送她出去!你先回房!躲进内室壁橱后的暗格里!那里隐蔽!等我回来!等我送她到安全之处,立刻回来接你!”


    “等我回来”……


    又是这句话。


    如同诅咒,又如同一把钝刀,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割锯。


    我看着他。


    看着他紧紧护着谢静姝的手臂,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必须”,看着他面对我时那份强压下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安排”。


    他眼底深处,只有对谢静姝安危的极致焦灼,和对“必须回来接我”这件事的、一丝近乎沉重的责任。


    没有不舍,没有担忧,只有责任。


    也好。


    至少,他还记得我是他的妻,记得要给我一个“安排”,一句“等我”。


    我望着他焦灼的眼,听着府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叛军粗野的狂笑,异常平静地点了点头,甚至努力扯出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好。”


    裴湛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顺从,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淡然?


    他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分辨的情绪,但旋即被谢静姝惊恐的抽泣声拉回现实。


    “湛哥哥……我怕……”谢静姝紧紧依偎着他,身体抖如筛糠。


    “别怕!我们走!”


    裴湛不再看我,立刻揽紧谢静姝,转身便朝着后花园的方向疾步而去。


    身影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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