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惨死后夫君哭了》 第1章 第 1 章 三年前那场仓促的婚事,至今想来仍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梅雨,湿冷地黏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红烛高燃,映着满室刺目的红。 裴湛挑开我盖头时,眼底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冰冷如冬夜寒潭。 “宋晚,” 他开口,声音清冽,毫无新婚的缱绻,“既入裴府,便安分守己。做好你的裴夫人,莫生妄念,更莫行差踏错。” 他目光扫过我因紧张而微微发抖、紧攥着嫁衣的手,眉心微蹙,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那目光,像在看一件不合心意的摆设。 我垂着眼,低声应道:“妾身明白。” 喉咙干涩发紧,连同那颗初初萌动、尚带着一丝羞怯期盼的心,一同被那冰水般的视线浇得透凉。 安分守己,莫生妄念。 这便是裴湛予我的婚姻箴言,也是我此后三年里,勒入骨血的枷锁。 我守着裴府这方精致华美的牢笼,守着那个永远心系他人的丈夫,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沉默的影子。 裴湛的心,自始至终,都只系在一个人身上,谢静姝。 她是京城明月,是裴湛年少时便镌刻入骨的朱砂痣,是他所有温柔与焦灼的源头。 而我宋晚,不过是家族权衡、圣旨难违下,一个用来“配平”他裴湛的物件。 裴府的岁月,在日复一日的安静与等待中流淌,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直至我的生辰。 那日天气晴好,难得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小厨房里特意做了我素日爱吃的几样精致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 丫鬟青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锦盒,里头是一套崭新的湖蓝色衣裙。 “夫人,您看这料子多衬您!侯爷……侯爷前些日子库房清点,兴许是管事挑的……” 青雀的声音带着一丝期盼和紧张。 我抚摸着那光滑的缎面,指尖微微发颤。 是他库房的东西。 这算是……生辰礼么? 心底深处那早已枯槁的地方,竟又冒出了一点微弱的、不该有的火星。 我换上那身湖蓝衣裙,对镜描摹了许久,直到唇上点了薄薄的胭脂,镜中的人影总算有了几分鲜活气色。 心跳,不知何时快了几分。 然而,午膳摆好,主位却一直空着。 裴湛没有回来。 那碗长寿面从热气氤氲,到温热,再到彻底失了温度,凝成一团。 精心准备的菜肴也渐渐冷了油腥。 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点火星,被名为现实的冷风吹得摇摇欲坠。 “青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去前院看看,侯爷……可是被公务绊住了?” 青雀应声去了,回来时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夫人……侯爷他……他方才回府了,但、但谢家那边急匆匆来了人,说……说谢小姐在城外踏青,不慎落了水,情况危急……” “落水?” 我的心猛地一揪,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窟。 谢静姝落水了。 那裴湛他……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风雷之势,径直穿过我精心布置、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膳厅门口,朝着府门方向而去,没有丝毫停顿。 “侯爷!”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追了出去,心口骤然一阵尖锐的绞痛,喉头腥甜上涌。 我死死捂住嘴,强忍着那翻江倒海的咳意。 裴湛已到了庭院中,正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 听到我的喊声,他勒住缰绳,回头望来。 阳光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他看到我了,看到我穿着那身或许是他库房赏下的衣裙,也看到了我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捂着嘴、指缝间隐隐渗出的刺目鲜红。 他的眉头瞬间拧紧,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被阻挠的不耐。 “晚晚,” 他的声音隔着几步距离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急切,“静姝落水,性命攸关,耽搁不得。你……身子不适就回房歇着,府里有大夫。我很快回来。” “可是……我……” 胸口的剧痛让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那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口腔,我看着他,想告诉他,我很难受,真的很疼。 但他没有给我说完的机会。 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狼狈与痛苦,却再无半分停留的打算。 “等我回来!” 他最后丢下这四个字,猛地一夹马腹。 骏马嘶鸣,扬起一阵尘土,载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府门,朝着谢静姝的方向,头也不回。 尘土呛入喉咙,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温热的液体汹涌地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落在我生辰这日特意换上的、崭新的湖蓝色裙摆上,晕开大片大片绝望的暗红,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我扶着冰冷的廊柱,看着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死寂。 庭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地上那摊刺目的、属于自己的血。 心口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等我回来…… 我望着空荡荡的府门,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我这副被你一次次无视、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终究会安静地停止等待。 也好,至少,不必再痛了。 第2章 第 2 章 谢静姝落水受惊,缠绵病榻月余。 裴湛衣不解带,或亲自守在谢府,或延请名医,或搜罗珍奇药材,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裴小侯爷对谢家小姐的深情厚意。 至于裴府里那个生辰咳血、形销骨立的夫人? 无人问津。 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恭敬,渐渐染上了掩饰不住的怜悯和一丝轻慢。 连汤药,似乎也一日比一日敷衍了。 那身染血的湖蓝衣裙,被我亲手收进了箱笼最底层,连同那点可笑又可悲的妄念,一同锁死。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死水微澜。 暮春时节,裴湛难得在家,提及京郊慈恩寺后山的桃花开得极好,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想去看看么?”他翻着手中的邸报,并未看我。 心口早已麻木的地方,又被那细微的刺扎了一下。 去看桃花?和他? 这算是什么?怜悯?补偿? 还是仅仅因为谢静姝病情好转,他心情尚可,施舍一点闲暇给家中这个摆设? 我该拒绝的。 可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句“好”还是不受控制地、极轻地逸出了唇畔。 连我自己都鄙夷这份卑微的贪恋。 马车出了城,一路向慈恩寺驶去。 车厢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裴湛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那是为谢静姝劳心费神留下的痕迹。 我则静静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指尖冰凉。 行至半途,山路渐陡,林木也茂密起来。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的唿哨声破空响起。 紧接着是马匹凄厉的嘶鸣和车夫惊恐的喊叫! “山匪!有山匪!” 马车猛地剧烈颠簸,随即在巨大的冲力下轰然侧翻。 天旋地转间,我的身体狠狠撞在坚硬的车厢壁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同时,我感觉到旁边的裴湛身体猛地绷紧,在车厢翻滚的瞬间,他本能地伸出手臂格挡了一下撞向我的车壁碎片,但那力道只是稍缓,巨大的撞击力仍让我痛彻心扉。 混乱中,只听见刀剑撞击的刺耳锐响、护卫们愤怒的呼喝和山匪粗野的狂笑。 “保护侯爷!” 有人嘶吼。 “车里人拖出来!” 粗嘎的声音带着淫邪的笑意逼近。 侧翻的车厢一片狼藉。 裴湛反应极快,他一脚踹开变形的车门,动作矫健地率先钻了出去,长剑已然在手,与扑上来的山匪战作一团。 剑光闪烁,带起一片血雨。 “宋晚!出来!” 他一边格挡着攻击,一边厉声朝车厢内喊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忍着剧痛和眩晕,挣扎着想从变形的车厢口爬出去。 就在这时,一只布满老茧的肮脏大手从另一侧被劈开的破洞伸进来,精准地抓住我的脚踝。 恐惧笼罩我,我本能地尖叫挣扎,指甲在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侯爷!救我——!” 裴湛闻声回头,看到了我被那只大手拖拽的情景。 他眼神一厉,一剑逼退身前的山匪,就要朝我这边冲来。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另一辆装饰更为华贵的马车,正被受惊的马匹拖着,疯狂地朝着我们这个方向冲撞而来。 那马车的徽记,赫然是谢府。 谢静姝? 她怎么会在这里?! 裴湛的目光,在触及那失控马车和谢府徽记的刹那,双目紧缩。 他脸上所有的冷静、对眼前战局的掌控、甚至对我处境的焦灼,在那一刻被一种近乎毁灭的惊恐和焦灼彻底覆盖。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静姝——!” 那声嘶喊,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肝胆俱裂的意味,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厮杀。 他冲向我这边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没有半分犹豫,他转身,将后背完全暴露给围攻他的山匪(幸得护卫拼死挡开),如离弦之箭,决绝地、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辆失控的谢家马车扑了过去。 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去为谢静姝挡下那致命的冲撞。 我的手臂,还徒劳地伸向他的方向,僵在半空。 指尖触碰到的,只有他疾掠而过时带起的、冰冷的风和浓重的血腥气。 那只抓住我脚踝的脏手骤然发力,剧痛让我眼前彻底一黑。 山匪粗鲁地拖拽着我,身体在碎石和荆棘上摩擦,火辣辣地疼。 意识模糊间,我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被粗暴地扛起,耳边是山匪得意而粗鄙的狂笑,以及裴湛那声撕心裂肺、却离我越来越远的呼喊: “静姝——!抓紧我!” “快!拦住他们!” 这是他仓促间丢向护卫的、模糊焦灼的命令,声音被风声和混乱迅速吞没。 第3章 第 3 章 不知煎熬了多久。 意识在极度的恐惧与身体被粗暴拖拽的疼痛中沉浮。 我被重重摔在地上,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捆住了手脚。 周遭是阴暗潮湿的气息,弥漫着劣质酒气与汗臭。 耳边尽是山匪粗重的喘息和肆无忌惮的调笑。 “娘的,裴小侯爷的女人,果然细皮嫩肉!” “可惜了,老大说了,先留着换赎金,谁他娘也不许动!” “呸!便宜了那姓裴的!要不然兄弟们今天非得…………” 污言秽语如毒蛇钻心。 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紧闭着眼,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腑,几欲窒息。 裴湛……裴湛他可安顿好了谢静姝? 他会来吗?他还会记得……此处尚有一个被山匪掳走的妻子? 时间在绝望中凝滞。 洞外似有隐约的打斗声传来,时断时续,如同远山滚雷。 每一次声响都将我的心悬至喉头,又在漫长的死寂中沉入更寒的冰窟。 突然,洞口传来一声凄厉惨嚎,紧接着是金铁交鸣的锐响与愤怒的咆哮。 “官兵杀进来了!” “守住洞口!宰了他们!” 洞内瞬间大乱,山匪们咒骂着,抄起兵刃冲向洞口。 厮杀声、惨嚎声近在咫尺。 火光在洞口疯狂摇曳,将混乱的人影投在洞壁,如同群魔乱舞。 我的心狂跳起来! 是他吗?是裴湛来了吗?他来救我了? 一道颀长挺拔、沾满血污的身影,如同煞神般劈开混乱的人潮,逆着刺眼的火光,踏入了这阴暗的洞穴。 是裴湛! 他手中滴血的长剑寒光凛冽,目光如电,扫过洞内。 他看到了我! 那一刻,早已枯死的心田,竟诡异地、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名为“期冀”的妄念。 如溺毙之人,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大步流星朝我走来,靴子踩在黏腻的血污上,发出沉闷声响。 他蹲下身,剑尖寒光一闪,轻易割断了我手脚上的绳索。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 “宋晚?”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眼神落在我身上,审视着我满身的狼狈……被撕破的衣衫、遍布的擦伤淤青、脸颊上被碎石划破的血痕。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那眼神里……是嫌恶? 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清。 “能走吗?” 他问,语气是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手脚因久缚而麻木僵硬,我试图撑起身子,却一阵天旋地转,重重跌坐回去。 裴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没有伸手扶我,只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与明显的不耐烦: “此地凶险,残匪未清。自己起来,跟紧我。快!” 他转身,将沾满敌人鲜血的后背留给我,警惕地注视着洞口方向,似乎在衡量着战况,随时准备再战。 冰冷的命令,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头那点微弱的妄念。 期冀?真是可笑又可悲。 他只是来拾回属于裴府的物件,并非来救他的妻子宋晚。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忍着骨裂般的疼痛,扶着冰冷的石壁,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浑身伤处,冷汗浸透里衣。 裴湛没有回头看我,他的心神全在洞口的厮杀上。 就在我摇摇晃晃,终于勉强站稳脚跟,准备跟上去的那一刻。 洞外骤然传来一个护卫惊恐万分的嘶吼,声音变调,穿透厮杀声,带着灭顶的绝望: “侯爷!大事不好了!谢小姐!谢小姐她……她根本未回城!她的马车……就在附近山道上……被另一股流窜的残匪截住了!兄弟们拼死抵挡……快……快顶不住了!谢小姐她……她危在旦夕!” 谢静姝?!她未走?!她就在附近?!又遇上了另一股残匪?! 裴湛的背影猛地一僵,如遭无形重锤。 他倏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腥风。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惊愕?恐慌?难以置信? 最终,尽数化为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不顾一切的焦灼。 那焦灼,比匪刀更冷,比洞穴更黑。 他的目光,甚至未在我刚刚站起、摇摇欲坠的身上停留一瞬。 他的视线穿透了我,仿佛我只是尘埃,是路边的顽石。 他的眼睛里,此刻只映着“谢静姝危在旦夕”这血淋淋的几个字。 “静姝——!”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毁天灭地般恐惧的嘶吼,从他胸腔炸裂。 他甚至未对我说一字, 未道一句“等我”, 未有一丝犹豫, 他如一头彻底癫狂的怒狮,提着那柄犹在滴血的长剑,裹挟一身凛冽杀气与焚心焦灼,以比来时迅疾十倍之速,如一道黑色闪电,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冲出了这血腥洞穴。 朝着护卫嘶吼的方向,朝着谢静姝遇险之地,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只留下一个裹挟煞气的、冰冷刺骨的背影,和一句被洞口灌入的风撕扯破碎、却清晰无比砸落我心的命令,是丢给那些尚留洞口的护卫的: “护好夫人!我随后便回!” 护好夫人?随后便回? 同样的言辞,同样的敷衍。 在刚刚寻到我、在我勉强站起的这一刻,他又一次,为了谢静姝,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甚至吝于回望一眼。 我刚刚勉力站直的身子,失却所有支撑之力,如被抽去筋骨,软软地、无声地重新滑倒在冷硬污秽的地上。 额头重重磕上嶙峋石块,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下,模糊了视线。 这一次,连那点微弱到极致的妄念,也被他亲手、毫不犹豫地碾碎。 裴湛,你又选了她。 在你刚刚寻到我,在我刚刚站起的这一刻。 你竟连一眼都吝啬。 也罢。也罢。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洞穴顶那片模糊的黑暗,听着洞外渐远的厮杀声与裴湛那疯狂呼喊“静姝”的嘶吼,终被风声吞没。 身上很痛,额角淌血,腕踝处被绳索磨破的地方火辣辣的。 可奇怪,心口那片地方,反而不觉痛了。 唯余一片死寂的荒芜。 无边无际的冰冷,彻底淹没了最后一丝知觉。 意识沉入黑暗前,唯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平静: 裴湛,莫要再说“等我回来”了。 因为,我……真的不会再等了。 第4章 第 4 章 那日被裴湛再次抛在山匪巢穴,我终究没能如自己所愿,死在那片污秽之地。 或许是命不该绝,或许是连阎罗都嫌我这一生太过窝囊凄惨,不肯收我。 裴湛留下的护卫拼死护住了我,虽个个带伤,到底将我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只是这一遭,彻底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也碾碎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妄念。 身体像是耗尽了灯油的枯灯,稍微一动便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咳,原本单薄的身形更是瘦脱了形,只剩一把伶仃的骨头裹在宽大的衣裙里。 裴湛将我接回了府。 他衣袍染血,俊朗的脸上带着久战后的疲惫,眼神深处却跳跃着一丝奇异的亮光,那是成功救回谢静姝后残留的亢奋与余悸。 他站在我的床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 “大夫看过了,都是皮外伤,养些时日便好。”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静姝受了惊吓,好在无大碍。这次……委屈你了。” 委屈? 我躺在那里,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床顶繁复的雕花。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像羽毛拂过,不痛不痒。 比起那日洞中冰冷的命令和头也不回的决绝,这点迟来的、敷衍的“安抚”,更像一种无声的羞辱。 我闭上眼,喉咙里堵着浓重的血腥气,一个字也不想说。 他似乎也感到了这死水般的沉默带来的压力,顿了顿,又道:“府里新得了两支百年老参,我叫人给你炖上补身。好生歇着,莫再胡思乱想。” 脚步声响起,是他转身离开。 那沉稳的步伐,带着一种卸下负担、处理完麻烦事务的轻松。 自那以后,裴府的日子彻底变成了一潭凝固的死水。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影子,一个活着的摆设。 每日汤药不断,苦得舌根发麻,却也仅能吊着这口气,不见半分起色。 裴湛偶尔会来,坐在离床榻不远的椅子上,翻翻书,或者沉默地坐一会儿。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他不再提谢静姝,仿佛那个名字,连同那日山林中的一切,都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禁忌。 他看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有时是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在疑惑我为何如此迅速地枯萎下去;有时是隐约的烦躁,像是面对一件无法修复、又无法丢弃的旧物;偶尔,在极深沉的夜里,他坐在灯下,目光落在我沉睡(或是装睡)的脸上,那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茫然的东西。 但那茫然,也只是一瞬,快得抓不住。 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疏离。 他不再要求我“安分守己”,因为我已经安静得如同一具没有呼吸的躯壳。 他不再需要对我有任何要求。 日子在汤药的苦涩和咳喘的撕磨中,滑向了深秋。 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满目萧瑟。 京城的气氛,也如同这天气,一日紧过一日。 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压得极低,却透着山雨欲来的恐慌。 北边,叛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城,铁蹄裹挟着血腥气,正朝着这座繁华帝都滚滚而来。 朝堂上人心惶惶,主战主和吵作一团,却终究挡不住那步步逼近的杀伐之音。 裴湛变得异常忙碌。 他本就是天子近臣,掌着京城部分戍卫。 军报一日数封,他书房里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府里的气氛也压抑到了极点,仆役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惊惶。 连每日送来的汤药,都似乎带上了乱世将至的惶急。 终于,在一个霜寒刺骨的清晨,急促得如同丧钟的战鼓声,撕裂了京城的宁静。 “叛军!叛军围城了——!” 凄厉的呼喊如同瘟疫般传遍全城。 沉重的城门在叛军疯狂的冲击下发出濒死的呻吟。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房屋倒塌声……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座百年帝都彻底吞没。 裴府乱作一团。 仆役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像没头的苍蝇。 值钱的东西被慌乱地塞进包裹,又因拥挤踩踏而散落一地,无人顾及。 我扶着冰冷的门框,站在主院回廊下。 刺骨的寒风卷着浓重的硝烟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剧烈咳嗽,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但我死死撑着,望向府门的方向。 就在这混乱中,府门被猛地撞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与血腥冲了进来。 是裴湛! 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软甲,腰间佩剑,发髻束得一丝不苟。 战火与烟尘似乎并未损他分毫,反而给他本就冷峻的眉眼添了几分铁血杀伐的锐气。 然而,令我心口骤然冻结成冰的,是他身后紧紧护着的那个纤细身影,谢静姝。 她鬓发散乱,脸色惨白,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披风,大约是裴湛的,紧紧抓着裴湛的手臂,如同惊弓之鸟,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那双总是含情带怯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真实的、莫大的恐惧。 裴湛半扶半抱着她,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和珍重,将她牢牢护在自己与墙壁之间,隔绝着混乱奔逃的人流。 他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一边快速带着谢静姝穿过庭院,目标明确地朝着主院这边而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永不见底的寒渊。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连那点麻木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 果然,到了最后,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心中所系,所念,所奔的方向,依然只有谢静姝。 他甚至……将她带了回来。 他们很快冲到了回廊下,离我只有几步之遥。 裴湛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焦灼。 “宋晚!” 他声音急促,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叛军已攻破外城!府邸不安全了!密道在后花园假山后,那是唯一的生路!”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单薄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语速更快,“静姝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立刻送她出去!你先回房!躲进内室壁橱后的暗格里!那里隐蔽!等我回来!等我送她到安全之处,立刻回来接你!” “等我回来”…… 又是这句话。 如同诅咒,又如同一把钝刀,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割锯。 我看着他。 看着他紧紧护着谢静姝的手臂,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必须”,看着他面对我时那份强压下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安排”。 他眼底深处,只有对谢静姝安危的极致焦灼,和对“必须回来接我”这件事的、一丝近乎沉重的责任。 没有不舍,没有担忧,只有责任。 也好。 至少,他还记得我是他的妻,记得要给我一个“安排”,一句“等我”。 我望着他焦灼的眼,听着府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叛军粗野的狂笑,异常平静地点了点头,甚至努力扯出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好。” 裴湛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顺从,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淡然? 他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分辨的情绪,但旋即被谢静姝惊恐的抽泣声拉回现实。 “湛哥哥……我怕……”谢静姝紧紧依偎着他,身体抖如筛糠。 “别怕!我们走!” 裴湛不再看我,立刻揽紧谢静姝,转身便朝着后花园的方向疾步而去。 身影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第5章 第 5 章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迅速消失在通往后花园的月洞门后。 寒风卷着硝烟,吹透了我单薄的衣衫,也吹散了唇边那点虚假的笑意。 裴湛,这一次,你又放弃了我。 我扶着冰冷的廊柱,强忍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以最快的速度挪回自己的卧房。 青雀正惊恐地在房内团团转,见我回来,立刻扑过来,带着哭腔:“夫人!侯爷说让您躲进暗格里!快!” “好……” 我喘息着点头,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 身体的情况我自己清楚,外面兵荒马乱,这副残躯根本跑不出几步。 躲起来,或许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指望了。 尽管这指望,渺茫得如同风中之烛。 我们踉跄着扑向内室角落那个巨大的紫檀木壁橱。 青雀手忙脚乱地移开沉重的衣物,摸索到壁橱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机括,用力一按。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壁橱的后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两人勉强挤入的狭小空间。 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陈年木料和灰尘的气息。 “夫人快进去!” 青雀不由分说地将我推进去,自己也立刻挤了进来。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填满,我们几乎紧贴着彼此,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因恐惧而剧烈的心跳和颤抖的呼吸。 壁橱门被青雀从里面小心地合上,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留下几条细微的缝隙透进些许微光。 暗格的门也紧紧关闭。 我们像两只受惊的鹌鹑,蜷缩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里,只能听到彼此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以及外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恐怖的声响。 府邸各处传来的哭喊、尖叫、打砸声,以及叛军粗野的吆喝和狂笑。 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正一寸寸逼近。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如隔三秋。 外面似乎有沉重的脚步声冲进了卧房。 “搜!仔细搜!值钱的东西和人,一个都别放过!” 粗嘎的吼声就在咫尺之外。 接着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桌椅被粗暴地掀翻,妆奁被砸开,瓷器碎裂,布帛被撕扯…… 叛军贪婪地翻找着、破坏着,离我们藏身的壁橱越来越近。 青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我也屏住了呼吸,胸口因窒息和剧痛而火烧火燎,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哐当!” 壁橱的门被猛地拉开了,光线骤然涌入。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老大,这柜子够大,里面肯定有好东西!”一个叛军的声音带着兴奋。 粗鲁的翻动声响起,我们的衣物被胡乱地扯出来扔在地上。 叛军的手就在暗格的门板外摸索,每一次触碰都让我们肝胆俱裂。 “咦?这后面好像有块板子不太一样?” 那个声音带着疑惑,敲了敲暗格的门板。 完了!被发现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们淹没。 “躲在这儿呢!给老子滚出来!” 伴随着一声狞笑和猛力的一踹。 “砰——!” 暗格那并不算特别坚固的门板被生生踹裂,木屑纷飞。 刺眼的光线伴随着两张狰狞、沾满血污和贪婪的脸,出现在我们眼前。 “哈哈!竟然藏着两个娘们儿!虽然灰头土脸,瞧着身段倒是不错!” 为首的叛军目光淫邪地扫过我们因恐惧而惨白的脸,伸手就要来抓。 “夫人!” 青雀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和对主子的忠诚压倒了一切。 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从狭小的暗格里扑了出去,撞在那个伸手的叛军身上,试图将他撞开。 “小贱婢找死!” 叛军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顿时恼羞成怒,眼中凶光暴射,手中滴血的大刀毫不犹豫地朝着扑在他身上的青雀狠狠劈下。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 温热的鲜血泼墨般溅满了残破的暗格内壁,也溅了我满头满脸。 “青雀——!!!” 我目眦欲裂,失声尖叫,心脏似乎也被那只血淋淋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青雀小小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软软地倒在叛军脚下,那双总是盛满关切和担忧的眼睛,此刻圆睁着,映着血色的火光,死死望着暗格里我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还在催促我“活下去”……随即,光芒彻底熄灭。 悲痛和灭顶的绝望将我吞噬。 最后的庇护所被攻破,最后的依靠在眼前惨死。 看着那叛军狞笑着甩掉刀上的血迹,再次将贪婪淫邪的目光投向我,看着他那沾满青雀鲜血、向我伸来的肮脏大手…… 求生的意志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 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决绝的念头。 我宁可死! 像青雀一样干净地死! 绝不受辱!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我的刹那,就在那叛军脸上露出得意狞笑的瞬间,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或许是青雀鲜血的刺激,或许是生命最后燃烧的火焰, 用尽这残躯里仅存的所有力量,带着对这世间最深切的恨意与最终解脱的渴望,朝着那刚刚夺走青雀性命的凶徒,朝着他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冰冷大刀……狠狠地撞了过去! 噗嗤——! 比刚才更沉闷、更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响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将灵魂都撕碎的剧痛,从前胸瞬间炸开,席卷了四肢百骸。 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 冲击力让我向后倒去,重重撞在狭小暗格冰冷的木板壁上,再缓缓滑落在地,蜷缩在青雀流出的、尚有余温的血泊之中。 身体砸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痛……无边无际的痛……像火焰焚烧着意识。 视野迅速模糊、旋转、变暗。 叛军惊愕的咒骂声、外面更响亮的厮杀、火焰燃烧的噼啪……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遥远而扭曲。 奇怪的是,在这灭顶的剧痛和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时,心口那片早已荒芜死寂的地方,竟真的一点也不觉得疼了。 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意识在飞速地抽离。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残破的壁橱、倒塌的房梁,望向后花园的方向。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裴湛……你此刻,应已带着她,安然踏入密道了吧? 也好。 身体渐渐冰冷,沉重的眼皮再也无力睁开。 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地、彻底地包裹下来,隔绝了所有声音,所有痛苦,所有……等待。 第6章 第 6 章 密道内,狭窄而阴冷,只有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着湿滑的石壁。 沉重的石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喧嚣。 谢静姝惊魂未定,紧紧抓着裴湛的手臂,身体还在剧烈颤抖。 “湛哥哥……我们安全了吗?外面……外面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满是依赖。 裴湛像是没有听见。 他直挺挺地站在刚刚合拢的石门前,背对着谢静姝,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微微颤抖着。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从骨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冰冷。 那只握剑的手,指节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静姝安全了。 这个念头闪过,带来一丝短暂的松懈。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如同海啸般汹涌扑来的、无法言喻的恐慌。 宋晚! 她还在房里! 在那个他让她等待的暗格里! 外面全是叛军! 她能藏多久?万一…… “静姝,你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石门很厚,外面进不来!” 裴湛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湛哥哥?你要去哪?” 谢静姝惊愕地看着他转身,手伸向那刚刚关闭的石门机关。 “我要回去!” 裴湛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焦灼,“宋晚还在房里等我!我必须去接她!” 他脑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回去!立刻回去!把她带出来! 他扳动机关。 咔哒……嘎吱……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厚重的石门微微震动了一下,却只开启了一条不足一指宽的缝隙。 随即,便是令人绝望的、沉重的阻塞感。 “怎么回事?!” 裴湛脸色骤变,眼中布满红丝。 他疯狂地扳动机关,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扇石门。 嘎吱……嘎吱……轰隆! 石门非但没有打开,反而在巨大的外力下,似乎触动了什么,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紧接着,通道顶部传来令人心悸的、石块和泥土簌簌掉落的声音。 “侯爷!不可!” 一个负责看守密道的护卫魂飞魄散地扑上来,死死抱住裴湛的手臂,“是塌方!外面的震动可能引动了山石!通道口被落石堵死了!强行开启只会让整个密道坍塌!我们都会被活埋在这里!” 裴湛的动作顿时僵住。 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那条狭窄得连光都透不进来的缝隙,听着外面石块滚落的闷响,感受着脚下地面的震动。 护卫的话像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的希望。 堵死了?回不去了? 宋晚……还在等他! “不——!” 一声绝望的嘶吼从他胸腔里炸开。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不顾一切地用身体再次狠狠撞向那扇坚不可摧的石门! 咚——! 沉闷的巨响在狭窄的密道内回荡,震得石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然而石门纹丝不动。 “开门!给我开门!” 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暴怒和恐惧而扭曲变调。 他疯狂地用拳头砸,用脚踹,用肩膀顶! 坚硬的石门在他血肉之躯的疯狂撞击下岿然不动,只有他拳头上、肩膀上的皮肉绽开,鲜血淋漓,染红了冷硬的石壁。 “侯爷!侯爷不可啊!” 护卫们心惊胆战,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石门打不开了!外面全是落石!您这样会害死大家!夫人……夫人她吉人自有天相……” 护卫的声音哽住,不敢再说下去。 吉人天相?在那样的炼狱里? “滚开!” 裴湛甩开护卫的钳制,力道之大,几乎将人掀飞。 他赤红着双眼,像看仇人一样瞪着那扇隔绝了他和外面地狱、也隔绝了他和宋晚的石门,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她还在等我!她还在等我回去!宋晚——!” “让我出去——!” 他再次不顾一切地撞向石门,仿佛要将自己的血肉之躯撞碎在那上面。 护卫们再不敢犹豫,几人合力,死死将他抱住、按倒在地。 裴湛奋力挣扎,像一头被锁链困住的凶兽,嘶吼着,在石地上抓出刺耳的声音,留下道道带血的指痕。 “侯爷!您冷静!强行出去我们都会死!夫人……夫人她或许已经……” 护卫苦苦哀求,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她不能死……她不能……” 裴湛的嘶吼渐渐变成了破碎的低语,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她答应等我的……她说‘好’……她还在等我回去……” 密道内只剩下他粗重绝望的喘息和护卫压抑的劝慰声。 谢静姝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惊恐地看着那个状若疯魔、满手鲜血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痛苦和悔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那个永远冷静自持、仿佛掌控一切的裴湛,此刻彻底崩塌了。 而这一切,竟是为了那个她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宋晚? 那个“好”字,竟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震动似乎平息了,落石声也停止了。 裴湛终于不再挣扎。 他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脸上、手上沾满了他自己的血污和地上的灰尘,狼狈不堪。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密道顶部嶙峋的岩石,里面一片死寂的灰败,再无半分光亮。 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护卫小心翼翼地松开钳制。 裴湛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坐起身。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微微颤抖的手。 密道内死一般的寂静。 “湛哥哥……” 谢静姝怯怯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挪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触他又不敢,泪水涟涟,“你……你别这样……静姝害怕……” 她环顾着阴森冰冷的石壁和护卫们紧张的脸,恐惧再次包围她,“外面……外面是不是很可怕?我们……我们还能出去吗?静姝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静姝好怕……”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依赖,像一只受惊的幼鸟寻求唯一的庇护。 这声音,这依赖,曾是裴湛心中最柔软的牵绊,是他无数次奋不顾身的理由。 裴湛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落在谢静姝梨花带雨、写满恐惧的脸上。 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有被撕裂的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从绝望深渊拉回现实的麻木。 “静姝……”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听不清,“她……还在等我……”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血块。 “可是湛哥哥!” 谢静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抓住裴湛染血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哀求,“外面全是叛军!密道口堵死了!你回不去了!你去了会死的!你死了……静姝怎么办?静姝一个人在这里……会疯掉的!湛哥哥,你答应过要护我周全的!你答应过的!” 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宋姐姐……宋姐姐她吉人天相,她那么聪明,一定……一定躲好了……她不会有事的……我们先出去,等安全了再回来找她好不好?求求你了湛哥哥……别丢下静姝……静姝真的好怕……” 护卫们也纷纷低声劝道:“侯爷,谢小姐所言极是!外面情势不明,贸然出去九死一生!夫人……夫人她深明大义,定能理解侯爷的难处!当务之急是保全自身和谢小姐啊!” “深明大义”……“理解难处”…… 裴湛的脑海中猛地闪过宋晚最后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那一声轻飘飘的“好”。 一种蚀骨的寒意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她真的会理解吗? 她真的……还在等吗? 他看着眼前哭得几近崩溃的谢静姝,那双盛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是他这么多年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护卫的话也在耳边回响,出去是死路,留下……至少能护住静姝。 一个残酷的两难选择,再次**裸地摆在他面前。 一边是可能已经……不,他不敢想! 另一边是眼前活生生、需要他保护的谢静姝。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裴湛的喉结剧烈滚动着,最终,他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那双灰败的眼眸深处,翻涌着痛苦、愧疚、绝望,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那是对现实最沉重的妥协。 “等……等外面……安静了……”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出去……找她。” “活要见人……” 他的声音哽住,剧烈地喘息了一下,才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吐出最后三个字,“死……要见尸。” 他没有再看谢静姝,也没有再看那扇堵死的石门。 他像一座沉默的雕像,靠着冰冷的石壁,闭上了眼睛。 只是那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手,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密道内,只剩下谢静姝压抑的啜泣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第7章 第 7 章 当外面的厮杀声彻底平息,被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死寂沉沉的氛围取代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晨光艰难地透过密道出口缝隙的尘埃,带来一丝微弱的光明。 裴湛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 他根本不顾护卫的阻拦,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身后惊魂未定的谢静姝。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满身的血污和尘土,疯了一般朝着已成废墟的侯府狂奔。 昔日繁华威严的京城,如今断壁残垣,焦黑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 幸存的士兵和百姓在废墟中麻木地翻找着,哀嚎声此起彼伏。 裴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目标明确,直冲主院。 主院也未能幸免,房梁塌了大半,门窗破碎,满地狼藉,四处是焚烧过的焦黑痕迹和干涸的血迹。 他凭着记忆,踉跄着冲向宋晚卧房的方向。 那个他让她“躲进去等他”的内室壁橱后的暗格位置。 卧房内一片狼藉。 家具倾颓,帘幔被扯落,妆台被砸烂,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裴湛的心跳如同擂鼓,每一步都重若灌铅。 他冲到那个熟悉的紫檀木壁橱前,壁橱的门已经被砸坏,歪斜地敞开着,里面的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壁橱深处,那个暗格的位置。 暗格的小门……被暴力踹开了! 原本精致的门板碎裂变形,歪斜地挂在那里,上面溅满了大片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 刺眼!狰狞!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 更触目惊心的是,地面上,拖曳着两道长长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痕。 裴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 “不……不可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顺着那刺目的血痕,目光僵硬地、一寸寸地移开…… 就在壁橱前方不远处,在满地狼藉和灰烬之中,在惨淡的晨光照射下…… 两具冰冷的躯体,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交叠着倒卧在冰冷的地面上。 上面那个,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衫,身形娇小,是云雀。 她小小的身体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后背对着上方。 一道贯穿左右的刀口狰狞地撕裂了她的后背,凝固的血液将她身下的地面和身下人的衣襟染成了深褐色。 她的脸侧向一边,凝固的神情是极致的惊恐和某种决绝的守护。 而被云雀身体半掩在下面…… 裴湛的双眸骤然缩紧,呼吸彻底停滞。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是宋晚! 她同样穿着粗陋的布衣,脸上还沾着未擦净的灶灰,却掩盖不住那死灰般的、毫无生气的苍白。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在这片废墟中睡着了。 只是她的胸前,同样是一个致命而狰狞的贯穿伤! 鲜血浸透了粗糙的布料,在她身下汇成一滩浓稠的暗红。 而最刺目的,是她蜷曲、攥紧放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却依然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紧握着。 她就在这里! 就在他让她“躲好”、“等他回来”的那个暗格之外! 就在这间他以为能暂时庇护她的卧房里…… 在他亲手指定的藏身之处几步之遥的地方…… 她被拖了出来,遭遇了最残忍的屠戮,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她甚至没能死在他以为安全的那个囚笼里! 裴湛的世界,在看清这一切的刹那,彻底崩塌了。 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了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轰然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布满灰尘和血污的地面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离她的身体,不过几步之遥,却犹如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 “宋……晚……”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破碎、嘶哑到极点的气音。 滚烫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大颗大颗砸落在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地面血污上。 他的目光,死死地、近乎贪婪又带着毁灭般痛苦地,凝在她那只攥紧的手上。 那只纤细的、总是安静地放在膝上的手,此刻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地攥着,指节僵硬和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似乎握着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她死也要抓住的是什么? 一个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似毒藤般疯狂滋生。 裴湛的心猛地一抽,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 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同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濒临崩溃的意志,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去掰开她冰冷、僵硬如铁的手指。 每掰开一分,都是在他心口剜下一块肉。 终于…… 一枚小小的、染血的玉戒,静静地、毫无生气地躺在她的掌心。 那玉质温润普通,雕工甚至有些笨拙,样式在裴湛看来,是十足的“俗不可耐”。 那是三年前成亲时,他随手丢给她,带着一丝不耐和敷衍的“信物”。 他甚至记得当时她眼中亮起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光芒,记得自己心底那丝不屑的嗤笑。 他曾对它不屑一顾。 他曾将它弃如敝履。 他甚至早已忘了它的存在。 可如今,这枚被他遗忘、被他鄙夷的玉戒,却被她紧紧攥在手里,至死不放! 温润的玉石被粘稠的、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污彻底浸透,戒环上凝固的血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深深地、狠狠地刺进了裴湛的心底,刺穿了他的灵魂。 这枚染血的玉戒,像一个无声而最响亮的耳光,一个血色的、永恒的烙印,一个对他所有傲慢、冷漠、辜负最残酷的嘲讽! 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至死,都还在守着那份被他践踏的婚约和承诺! 一声撕心裂肺、宛若濒死野兽被碾碎心脏般的悲鸣,从裴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凄厉得足以划破苍穹,久久回荡在侯府焦黑的废墟之上,回荡在这间弥漫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卧房里。 他再也无法支撑,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宋晚冰冷、染血的颈窝,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她早已僵硬的躯体,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困兽般的破碎呜咽和嚎啕。 他终究,还是把她弄丢了。 就在他亲手指定的、所谓的“安全”之地咫尺之遥。 这一次,是永远。 原来,这世上最痛的凌迟。 不是刀剑加身。 而是他亲手,将那颗曾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被他弃如敝履的心,连同她的性命,一寸寸,碾得粉碎。 那枚染血的玉戒,那抹刺目的黑红,将如同跗骨之蛆,永远刻在他余生的每一个日夜,成为他永世无法挣脱的梦魇和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