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煎熬了多久。
意识在极度的恐惧与身体被粗暴拖拽的疼痛中沉浮。
我被重重摔在地上,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捆住了手脚。
周遭是阴暗潮湿的气息,弥漫着劣质酒气与汗臭。
耳边尽是山匪粗重的喘息和肆无忌惮的调笑。
“娘的,裴小侯爷的女人,果然细皮嫩肉!”
“可惜了,老大说了,先留着换赎金,谁他娘也不许动!”
“呸!便宜了那姓裴的!要不然兄弟们今天非得…………”
污言秽语如毒蛇钻心。
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紧闭着眼,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腑,几欲窒息。
裴湛……裴湛他可安顿好了谢静姝?
他会来吗?他还会记得……此处尚有一个被山匪掳走的妻子?
时间在绝望中凝滞。
洞外似有隐约的打斗声传来,时断时续,如同远山滚雷。
每一次声响都将我的心悬至喉头,又在漫长的死寂中沉入更寒的冰窟。
突然,洞口传来一声凄厉惨嚎,紧接着是金铁交鸣的锐响与愤怒的咆哮。
“官兵杀进来了!”
“守住洞口!宰了他们!”
洞内瞬间大乱,山匪们咒骂着,抄起兵刃冲向洞口。
厮杀声、惨嚎声近在咫尺。
火光在洞口疯狂摇曳,将混乱的人影投在洞壁,如同群魔乱舞。
我的心狂跳起来!
是他吗?是裴湛来了吗?他来救我了?
一道颀长挺拔、沾满血污的身影,如同煞神般劈开混乱的人潮,逆着刺眼的火光,踏入了这阴暗的洞穴。
是裴湛!
他手中滴血的长剑寒光凛冽,目光如电,扫过洞内。
他看到了我!
那一刻,早已枯死的心田,竟诡异地、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名为“期冀”的妄念。
如溺毙之人,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大步流星朝我走来,靴子踩在黏腻的血污上,发出沉闷声响。
他蹲下身,剑尖寒光一闪,轻易割断了我手脚上的绳索。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
“宋晚?”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眼神落在我身上,审视着我满身的狼狈……被撕破的衣衫、遍布的擦伤淤青、脸颊上被碎石划破的血痕。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那眼神里……是嫌恶?
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清。
“能走吗?”
他问,语气是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手脚因久缚而麻木僵硬,我试图撑起身子,却一阵天旋地转,重重跌坐回去。
裴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没有伸手扶我,只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与明显的不耐烦:
“此地凶险,残匪未清。自己起来,跟紧我。快!”
他转身,将沾满敌人鲜血的后背留给我,警惕地注视着洞口方向,似乎在衡量着战况,随时准备再战。
冰冷的命令,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头那点微弱的妄念。
期冀?真是可笑又可悲。
他只是来拾回属于裴府的物件,并非来救他的妻子宋晚。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忍着骨裂般的疼痛,扶着冰冷的石壁,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浑身伤处,冷汗浸透里衣。
裴湛没有回头看我,他的心神全在洞口的厮杀上。
就在我摇摇晃晃,终于勉强站稳脚跟,准备跟上去的那一刻。
洞外骤然传来一个护卫惊恐万分的嘶吼,声音变调,穿透厮杀声,带着灭顶的绝望:
“侯爷!大事不好了!谢小姐!谢小姐她……她根本未回城!她的马车……就在附近山道上……被另一股流窜的残匪截住了!兄弟们拼死抵挡……快……快顶不住了!谢小姐她……她危在旦夕!”
谢静姝?!她未走?!她就在附近?!又遇上了另一股残匪?!
裴湛的背影猛地一僵,如遭无形重锤。
他倏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腥风。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惊愕?恐慌?难以置信?
最终,尽数化为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不顾一切的焦灼。
那焦灼,比匪刀更冷,比洞穴更黑。
他的目光,甚至未在我刚刚站起、摇摇欲坠的身上停留一瞬。
他的视线穿透了我,仿佛我只是尘埃,是路边的顽石。
他的眼睛里,此刻只映着“谢静姝危在旦夕”这血淋淋的几个字。
“静姝——!”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毁天灭地般恐惧的嘶吼,从他胸腔炸裂。
他甚至未对我说一字,
未道一句“等我”,
未有一丝犹豫,
他如一头彻底癫狂的怒狮,提着那柄犹在滴血的长剑,裹挟一身凛冽杀气与焚心焦灼,以比来时迅疾十倍之速,如一道黑色闪电,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冲出了这血腥洞穴。
朝着护卫嘶吼的方向,朝着谢静姝遇险之地,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只留下一个裹挟煞气的、冰冷刺骨的背影,和一句被洞口灌入的风撕扯破碎、却清晰无比砸落我心的命令,是丢给那些尚留洞口的护卫的:
“护好夫人!我随后便回!”
护好夫人?随后便回?
同样的言辞,同样的敷衍。
在刚刚寻到我、在我勉强站起的这一刻,他又一次,为了谢静姝,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甚至吝于回望一眼。
我刚刚勉力站直的身子,失却所有支撑之力,如被抽去筋骨,软软地、无声地重新滑倒在冷硬污秽的地上。
额头重重磕上嶙峋石块,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下,模糊了视线。
这一次,连那点微弱到极致的妄念,也被他亲手、毫不犹豫地碾碎。
裴湛,你又选了她。
在你刚刚寻到我,在我刚刚站起的这一刻。
你竟连一眼都吝啬。
也罢。也罢。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洞穴顶那片模糊的黑暗,听着洞外渐远的厮杀声与裴湛那疯狂呼喊“静姝”的嘶吼,终被风声吞没。
身上很痛,额角淌血,腕踝处被绳索磨破的地方火辣辣的。
可奇怪,心口那片地方,反而不觉痛了。
唯余一片死寂的荒芜。
无边无际的冰冷,彻底淹没了最后一丝知觉。
意识沉入黑暗前,唯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平静:
裴湛,莫要再说“等我回来”了。
因为,我……真的不会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