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巷里有一棵桑葚树。
树干不多粗,但很是挺拔,且枝条繁多。枝上挂满了黑的紫的红的桑葚,挂不住的就掉在地上。
沈秋素从乌漆嘛黑的树下走过,一颗桑葚正砸中她脑门,不怎么疼,但突如其来一下子吓了她一跳。
傅镜清回过头,站在太阳下,等着她走近。
沈秋素快步走上前,“你叫傅镜清?”
“嗯。”他把铜钱塞到她手里,“离大乞丐远些,他们打架颇狠。”
“我不是乞丐。”她把铜钱还他。
这时,不远处的院门开了。一个温柔的妇人走出来,“镜清,跟谁说话,怎还不回家吃饭?”
“娘,是一个小乞丐。”傅镜清转身,抱着书快步进了门。
“不是和你说过,不能搭理街上的乞丐……”
院门外,沈秋素攥着两枚铜钱,想了想还是没打扰人家吃饭。
忙活一早上,她肚子也饿了。走到桑葚树底下,跳起来摘一把桑葚,边走边吃。
到巷子口听见哄笑声,她抬头看去,见许多人围在一个馒头铺子前,依稀听见有人嚷嚷着“打,使劲打”。
“伯娘,前头在打架吗?”沈秋素问一个中年妇人,边问边摊开手给她吃桑葚。
“一群乞丐,在挣地盘呢。这桑葚挺甜,哪儿摘的?”
沈秋素伸手指一指。
“难怪,槐花巷的桑葚是出了名的好,那傅家小郎君也是出了名的俊。”
听她提起傅镜清,沈秋素眼眸亮起,张口刚想打听打听,却听到馒头铺那儿传来尖锐的小孩的哭声。
“伯娘,谁家小孩哭得这么惨?”
“小乞丐嘛,别看人小,出手凶着呢,都是些小狼崽子,长大了不得了的。”
“那,怎没人管管?”
“这非亲非故的,哪个管得了?”
便是沾亲带故,谁又愿意管。
沈秋素手里的桑葚吃完了,中年妇人也归家去。她一人站在巷子口,地上小小的影子缩成一团。
她现在也是个小孩呢,管不了闲事。这般想着,她往街道的另一边走,张望着哪里有卖吃的。
一眼望去有书斋,有脂粉铺,偏就没瞧见卖吃的铺子。饿久了她就开始烦躁,身后起哄的声音也阴魂不散似的,越来越吵。她捏了捏拳,忍了又忍,一道银光晃过眼前。
卖猪肉的案板上,立着一把剔骨刀。铺中无人,不知是吃午饭去了,还是也在馒头铺前看热闹。
小孩儿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她望一眼高悬在头顶的太阳。
拿起尖刀,插在腰带上,转身往回走。
个子小的好处是可以不费力从人缝里挤进来。
站在包围圈里,先看见一个雪白的馒头掉在地上,上面沾了鲜红的血迹。
躺在地上被打得不能还手的,就是方才抢了傅镜清的铜钱,大笑离去的乞丐。十二三岁,满嘴鲜血,跟着他的四个小的,也就七八岁,被人按在地上当凳子坐。
打得凶的几个也不多大,看起来十五六,坐在一旁指挥的那个稍大些,眼神凶狠,嘴边挂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薄凉的冷笑。
沈秋素拧了眉,手指按在刀柄上。
“快让开,马车来了。”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周围起哄的声音都停了。见一辆绸布马车从猪肉铺前驶过,柔顺的绸布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微光,那马儿比成年男子还高大还健壮。
围观的人慌忙散开。打人的也都停了手。
最凶狠的乞丐走开前还不忘放狠话,“狗杂碎,敢再来老子的地盘试试,打死你!”
马车越驶越近,方才围观的人站在道路两侧,等着看那几个躺在在街道中的小乞丐会不会被马蹄子踩死。
沈秋素目测了下马车的宽度,又看了看小乞丐躺的位置,还好不在正中间。她把几个小的扶起来,让他们站在稍窄的一侧。如果这马车不想撞死人,一定会走稍宽的那一边。
她站着不动,听着马儿踩踏石板的声音,韵律十分平稳。车夫是五六十岁的老者,沉稳地抓着缰绳和马鞭,看见躺在路上的几人未慌乱。只是从她身前驶过时,望了她一眼。
淡淡的檀木香从车窗里飘出来,绸布窗帘晃动间,马车里的人也偏过头看她。
那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清瘦儒雅坐姿如松如竹,他眼眸如古井,深不见底。
沈秋素低下头,按着刀柄的手缓缓放下来,垂在腰间。
没热闹可瞧,围观的人散去。那几个打人的乞丐冲沈秋素挥挥拳头,“还不快滚!”
沈秋素蹲下来,试了试小乞丐的鼻息。不想,他睁开一只眼睛,扯着嘴角冲沈秋素笑。
还笑呢,流这么多血。
沈秋素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起身问馒头铺的老板,“大伯,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过这条街,左拐第一家就是。”
“能否借木板车用一用?”
“不借不借。”
沈秋素把一直攥在手里的两枚铜钱放下,馒头铺的老板才勉为其难点了头。他吓唬道:“可得还回来,不然我告到衙门,让官差抓你们去。”
“晓得,一定还。”
她和几个小的合力把金元宝抬到车上,听他们喊这欠揍的叫金元宝。
木板车不好拉,肩上的粗麻绳很重,两边的扶手过宽,她双手能抬起来但使不上力,好在几个小的在后头帮她推,才把沉重的木板车拉起来。
路过猪肉铺,她抽出腰带上的剔骨刀,“多谢了。”
猪肉铺的老板怔了怔,“这是我家的刀……哎,不是,小丫头这剔骨刀可不能随便玩儿。”
“没玩。”
猪肉铺老板赶忙把案上的刀具都收起来,心里一阵后怕。
木板车上,躺着的金元宝半睁着眼睛,笑出了声。
沈秋素咬牙道:“还笑,日后你若敢作恶,我就亲手了结了你。”她想,一定是太阳把她晒昏了头,才救了这个小地痞。
金元宝笑着笑着呕出一口血,接着人就昏了过去。几个小的在后面呜呜哭着,沈秋素扭头去瞧也瞧不出来,向路人投去目光,却都避之不及。只得咬牙使出浑身的劲儿拉这家伙往医馆去。
济民医馆,坐堂的是个中年大夫。
外头不见人影,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小姑娘的声音在喊“救命”,走出来瞧见木板上的少年浑身是血,眼皮子跳一下,忙挥手招呼堂中的两个弟子过来抬人。
中年大夫把粗麻绳从小姑娘的肩上拿下来,另一手托着木板车的扶手,以防止木板下倾伤患摔地上。
“怎么伤得这般重?”中年大夫问完,回头见几个小孩还没柜台高,脸上也一块青一块紫的。拉木板车的小姑娘更是累得坐在地上,他叹声气,叫小徒弟来。
小徒弟虽年轻,但人很温和,几个小孩子都抹了药,沈秋素肩膀上被麻绳磨红的地方也敷了药,还喂她喝了蜂蜜水。
沈秋素缓过劲儿了,问他金元宝的伤势,他骄傲道:“放心,我师父厉害着呢。”
“诊金要多少银子?”
“这个得问我师父。”
……
金元宝醒时,晚霞穿过破窗格,铺在他用毛竹和木板拼凑的床上。稍稍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响。
春花馒豆四个一听到声音就扑到床前喊“老大”,叽叽喳喳跟屋檐下等着母燕子觅食回来的小燕子似的。
“她呢?回家去啦?”
“谁,老大我们都在。”
“没问你。”他嫌烦地瞪馒头一眼,要不是这小子要吃馒头,也不会遇见那帮臭虫。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金元宝忙把眼睛闭起来。
不过,不等沈秋素走近,他的手下就把他出卖了。
“姐姐,我们老大醒了。”
“对,他还问你家在哪儿呢。”
金元宝被这帮笨蛋气得睁开眼,“滚滚滚,要你们多嘴。”
沈秋素把药放在床头,人站在床尾。
洒进来的霞光正映在她脸颊上,她漂亮得不真切,金元宝嘴角压不住地弯起,“以后我罩着你。”
“罩着我在大街上抢钱?”
金元宝急道:“不是,我没想抢你,就气一气傅镜清。”
“你认识傅镜清?”
“昂,他在八万春读书嘛,那是我地盘,那小子拽得很。”
“八万春是什么地方?”
“我地盘啊。”
沈秋素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金元宝恨不得现在就下地带她去看他的地盘。
“你先好好养伤吧。”沈秋素拦着道。
“那、你回哪儿去?”
沈秋素还没想好。
金元宝善察言观色,立即说:“要不先住我们这儿。”
他们住的破屋还不如那个用破木头搭的鸡窝,屋顶塌了一半儿,这半边也四处见天光。沈秋素想,还是回之前住的道观借住一晚,再想想后头要怎么完成任务。
她说:“等你伤好了,我再来。”
他们住的破屋外就是农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沈秋素不经意回望一眼,那破屋像一座孤岛,四个送她到门口的小身影渐渐被半青半黄的稻穗淹没。
她低头看着脚下。
……
半个月后,金元宝能拄着拐杖下地了。见沈秋素来,他呲着大门牙笑。
瞧着比之前更瘦了,四个小的也一脸菜色,可以想见这半个月的日子不大好过。沈秋素垂下眼眸,望着脚下的路。
金元宝的拐杖在泥土小路上戳了一个又一个洞,远远望去连成了一行黑色的线,弯弯曲曲的,尽头消失在成片的稻穗里。
她不说话,金元宝也不笑了,望一望她身上穿的新衣裳,不明白她为何要穿男孩儿的样式,虽然她穿也很好看。
“你当真是去找傅镜清还钱?”
沈秋素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