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70-80

作者:虞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闭眼轻轻蹭了蹭。”


    傅弦回京一事对李辞盈来说算不得多大麻烦,不过来往几封不痛不痒的书信,怎么的,就凭了傅六郎一腔热血,真能把人捆死在这长安城不成?


    按她之料想,楚燕忻一案既已完结,傅六郎与裴二郎又皆启程回长安,那么魏廷此时最该考虑的便是如何权衡完整西三州各方防备——要立遣一名人品、功绩、志向三全的儿郎往西境都护府就任,裴听寒岂非就是最佳人选?


    若是他们能在傅六、裴二两人到达之前就拔程离开,倒能避免一场不必要的矛盾。


    可想找裴听寒旁敲侧击来问问,那人却总忙得见不着踪影。等过了几日遇着个晴好的天,才迟迟递了张帖子来——邀她往乐游原登高赏景。


    李辞盈接了帖子几乎苦笑出声,三伏天暑气堪称酷烈,也只有裴听寒这样的二愣子,才会这时辰邀了女郎去赏劳什子景。


    出行前仰头看了赫赫重光,李辞盈没忍住叹一口气,这样热的天,只怕两人还未出得了延兴门,日头就能隔着帷纱把她脸上两层面药晒化了。


    罢了,此时的裴听寒仍没有多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只以为谁人都与他一般的,习惯了在烈日炎炎下边策马扬鞭。


    可这回李辞盈想错了,甫出了门来,巷子口正停着辆平顶马车呢,裴听寒好似不惧炎热,递了帖子就那般立在槐树边上等她收拾。


    两刻钟过了,百无聊赖把那白马儿颈上鬃毛来来回回地梳,见了她出来,本垂下的眸子腾然雪亮,仍是兴冲冲地向她疾步过来,一句怨言都没有。


    若说裴听寒之外表,纵观前世今生,或也只有个萧应问能与他相较,这会子著件崭新的锦半臂臈缬袍,里面是缠枝葡萄纹的锦衣,革带束出窄腰,那日光一照,衣襕上滚过金边的纹路熠熠生辉。


    怪说去岁长街打马匆匆一掠,便在长安城掀出一趟不小的风波。


    可从前裴听寒哪里会费心捯饬这些?


    李辞盈狐疑地瞅他一眼,再瞧瞧特意备好的马车,怎都觉出些不对劲来。


    “阿盈!”三两步奔到面前来,能见着铮铮少年额上浮了些晶莹的汗珠,更有微微的木樨香自他衣襟上缓慢地荡到鼻尖。


    李辞盈不温不火“嗯”了声,便开口寒暄道,“您怎站在日头里,也不知去树荫处躲躲?”


    裴听寒一听这话是有些不自在,摸摸后脑勺,复昂首说,“某不怕热!”


    这个模样李辞盈还不熟悉么,他是有些羞赧了,垂眸想想,也是,巷间狭窄,树荫堪堪只能遮住车厢与他的“月影”,裴听寒自个无处容身,就只能站在日头下边痴等。


    李辞盈心情稍霁,掀了眼皮望他一眼,笑说,“世上可再没有人比您更傻的了。”另一手摸了帕子,嫌弃“喏”一声,直把它递送到他鼻子下边,“擦擦汗呢。”


    她之所用仍不过是一方再普通不过的粗棉帕子,不过是搁在袖中久了,便也染着她身上点点幽香。


    裴听寒嗅觉灵敏,根本不必翕动鼻子去闻,便觉那香气霎时扑了满身,他垂眉耷眼道了声“好”,屏息接了,匆匆忙忙擦拭两下就放回了袖中,“用、用脏了,等某清洗好,下回再还你——”


    “结巴什么?”


    “我……”裴听寒哪里肯认这个,急急吞咽一口,别了脸去,“我哪有。”


    也是他之青涩让李辞盈觉着新鲜,左右四处也无人,她便抬手捏了捏他发烫的耳朵,笑道,“舍不得‘月影’受罪,您又何必牵它来拉车驾呢,自个面皮也晒红了,瞧着可让人家觉得愧疚呢。”


    裴听寒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让她内疚,张嘴想解释,可无论是她略带轻佻的亲昵,或是耳上那点子冰凉的触感,直是让人脊上窜出酥酥麻麻的涩意来。


    更不说李辞盈今日著的是件蓝地卷草纹的坦领半臂衫,离得这样近,根本不必他特意低头,那一片柔和若白瓷的肌肤便晃进了眼中,再稍稍往下一些,风光好似团团洁净无瑕的羊脂玉——


    陇西风沙迷眼,日照如火,人人都裹得严实,裴听寒更未见过李辞盈著过这式样的衣衫,这会子想瞧又不敢多瞧,期期艾艾胡乱转了眼珠,低声说道,“岂敢让阿盈愧疚,某…某是心甘情愿。”


    都督府事忙,今日与她游乐也是好容易才挤出来的空隙,裴听寒不想耽搁,“咱们上车罢,从永和坊往乐游原去,可要一阵呢。”


    这么的便扶了她上车去,自个往车前一坐,就开始校检缰绳了。


    李辞盈吃了一惊,掀了布蓬来问,“您亲自驱车?”望望左右,又问,“陆暇呢?”


    既是两人出游,裴听寒便不愿陆暇在旁边烦着,且他俩个孤男寡女,哪里又好能同乘了去?真叫街坊邻居瞧着了,多少要说李辞盈的不是。


    裴听寒说道,“难得空闲,咱们让他回府里歇歇罢。”一提缰绳,马儿悠悠踏了蹄,慢慢儿往东边去。


    说起这个李辞盈倒觉着不解,裴听寒从前办差在乎效率,难得带小厮在旁边伺候着,这回到了长安城,却喊了陆暇日夜跟在身边。


    于是她试探道,“陆暇脑袋也不够聪慧,您怎得让他随您出入都督府,可别什么时候得罪了贵人也不晓得呢。”


    裴听寒闻言回头瞧她一眼,“阿盈不知道缘由?”


    的确不知道,李辞盈难得茫然“嗯?”了一声,等他揭晓。


    而裴听寒呢,仍是望着前方,似笑非笑地哼一声,答道,“某若不是把陆暇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儿,可担心有的人要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加诸在我身上。”


    且说回那日在醉仙楼,李辞盈听得公主青衣之话语,仍是半信半疑,回落英巷子后便找陆暇过来,问起了门房收金帖的事儿。


    陆暇当然如实告知,帖子是管事收下的,裴郡守也并未回帖。这下李辞盈才安心,顺时请他吃了顿便饭。


    也是这顿饭把陆暇撑着了,回了裴听寒那儿,直摸肚子说不能够再吃,裴听寒起疑问了他几句话,便立即晓得了李辞盈的担忧。


    李辞盈哪里又不懂呢,只怪是陆暇丝毫不懂人情世故,觉着她与裴听寒可信,无论谁问了都直言以对,可不得让裴听寒晓得她多在意了这些事。


    她自觉是落了下风,懊恼踹了裴听寒的背一脚,松手将那布蓬一放,再是不理会他了。


    裴听寒忍了笑意撑手坐直,又喊她几声,“好阿盈,某分明什么都没说,你怎得又气恼上了,路途无趣,你将帘儿撑上,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李辞盈不肯,搁着帘儿闷声答他,“天儿太热,撑着帘儿可得把冰鉴都晒融了,郡守想过车夫的瘾儿,就自个在外头好好驾车罢。”她顿顿哼了声,嗲道,“休得再多言!”


    从前在陇西,他们最好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的?裴听寒笑笑,“那好,小的听从娘子吩咐。”


    这么缓缓一路过来,乐游原这个时辰确是没有几个人在,裴听寒驾着马车找了一圈儿,总是寻了个微风习习的荫凉处停好。


    懒得收拾餐用,他们将带来的冰轮搁在车里边,两人则一左一右围了冰鉴盒子将就坐在车前,这样既可以同尝凉果饮子,也不显得过于亲密。


    寻常风月,等闲谈笑,李辞盈似是太久没这般放松过,吃罢两只愣梨,腹中也似有些撑了,她一抚肚皮,闲闲地瞅了裴听寒一眼。


    而那人只红了脸来,又问,“五日已过,莫非阿盈腹绞仍未止?”


    李辞盈早不疼了,却佯做垂眉,“嗯”了声,斥他道,“本是好多了,可吃了这冷果子,可不得又疼了么?”


    她脉脉睇他一眼,“不若裴郎像那夜般的,再替妾揉揉?”


    这可不行,裴听寒骤然是吃了一惊,忙望了望左右,是无人在旁,可君子慎独,如何多想与她亲近,也不能在这朗朗乾坤之下——


    还没整理好思绪,那一阵愣梨儿的清香已攀到他的颈间来,一点湿润的温和隔着轻薄布料覆上了他频频滚动的喉结,呼吸似乎带入了灼热的火烧,无名的藤蔓自触面捆绑了所有感知,裴听寒暗了暗眸色,垂手两人之间的阻碍一下推回了车里。


    冰鉴盒子稳稳当当地撞在木壁上边,“哐啷”一声,盖儿仍是落在了革席上,咕噜噜左右转了两圈。


    这么几个月生离死别,裴听寒不明白自个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考虑,坠进霜月峡谷崖底之时,若不是想着阿盈仍在长安受罪,他如何能挺过劫难?


    裴听寒叹了声,握了她的肩膀,稳稳把人搂到身旁来,清香盈满怀,心里边也完全软塌了,他以下颌抵住李辞盈蓬松的发顶,闭眼轻轻蹭了蹭,“阿盈……”


    “裴郎。”似水柔软的调子里仿若灌满了蜜糖,李辞盈昂首看他,慢慢儿说道,“咱们回陇西去,好不好?”


    回陇西?裴听寒低笑一声,“某以为阿盈会喜欢西京之繁华。”


    喜欢繁华不假,但小命更加重要,若没了介个,再多繁华财富又能如何,一样带不进棺材里边去。


    她将脑袋搁到裴听寒肩上,低声轻叹,“长安城人心怪谲,阿盈日日忐忑,实难开怀。”


    可如今要回陇西去也实非易事,裴听寒道,“吐蕃七王子落网认罪并非楚燕忻通敌一案之终结。他本异族,乔装身份刺魏边境,又犯下私联州牧使等罪行,朝廷必定先送信逻些城,等吐蕃王表了态,才好决策如何处理七王子。”


    这一来一回地拉扯,怎么也得数月过去。


    李辞盈急道,“可傅六郎回京,西三州又没了州牧使,还有何人能主持事宜呢?!”


    话一说出口便觉糟糕,果然裴听寒脸色微变,一昂脑袋没说话,手下更是收紧了几分。


    好,李辞盈一闭眼,看来她与傅六通信之事,裴听寒也早都知晓了。


    而裴听寒想想还是气不过,哼了声,说道,“傅小子无关大局,都护府从来是石岩在打理,很是稳妥。”


    李辞盈捏了捏裴听寒的手臂,怯怯道,“您气恼什么,妾与傅六郎不过义交,只聊了些见闻罢了。”她理不直气也壮,“且那时候您都已经驾鹤西归了。莫非真让妾给您守寡不成……”


    裴听寒“哼”了声,“驾鹤西归?某可才‘驾’了两日,阿盈可就——”


    再说可没法子再聊了,李辞盈当即侧身搂了裴听寒的颈子,一抬腿坐到人家身上,小鸡啄食似的低头亲了他好几口。


    裴听寒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只茫茫然揽住她的纤腰,昂首承受那些又轻又柔的吻。


    罢了,那时他都死了,还能管得了她什么?只怕最是希冀着有人能爱怜着、照顾着她才是。


    况且……她说守寡,裴听寒想了想,可没忍住嘴角弧度,可见在阿盈心中,早早儿是把他当作夫君在看待的。


    总之如今仍活着,便不会让傅小子再有任何可趁之机。裴听寒抚了抚她的唇,垂首缓缓覆印上去,加深了这份难得的亲昵。


    在这荒郊野岭,实不能太过放肆,裴听寒很快便将她抱下了车,两人便沿着林荫行到了崖边。


    乐游原之夕阳彩霞一向为人称道,此刻暮云卷尽燥闷,瞑色霭霭间,更有一事令裴听寒欲言又止。


    那日他拒长乐公主金帖之事不知为何传到了裴启真耳中,后者对他如此自觉与李家割席十分满意,只道裴听寒不为美色所惑,这几日便显出更多器重来。


    是以他才如此忙碌。


    自然,他从来并非贪功之人,裴听寒叹道,“等理清了手中这件案子,朝廷敕令或也差不多该下发,阿盈,我答应你,届时无论长安城多少繁华锦绣在眼前,某也一定随你回陇西去,好不好?”


    只管畅想着将来如何如何,哪里料得到近处仍有两道影子死死盯着他们呢。


    夕阳之下有人挽手并肩,也有人僵立树下,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树皮上边,掐得鲜血淋漓的。


    梁术在一旁看得头皮都炸开了,李娘子真乃风流人物,惹了世子,还敢继续和裴听寒这般来往,之后真叫人见着了,可让世子的脸往哪里搁?


    他扯了嘴角,露出个似笑如哭的表情,试图打破这局面,“世子,卑职瞧着这其中必定有误会,李娘子和裴郡守他们肯定有——”


    还没把“正事”两字吐出来,那厢裴郡守可又上前一步,两人手拉着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


    梁术搓着手,“唉!其实这不也没做什么嘛——”


    话没落到地上,裴听寒便又垂首,往李辞盈额上轻轻印了一下。


    这一下身旁之人的目光锐如刀刃般划过来,梁术紧紧喉咙,再不敢说话。


    第72章 “跪在膝下讨好于她。”


    长安炎夏七月,天儿可不同于陇西的,白日里街巷之间除却蝉鸣,闷得一丝活气儿也没有。夜里呢,又总骤雨狂风,带不来多少阴凉便罢了,雨后潮湿的热气卷进冰轮里头,“呼呼”转一夜,可真让她额上平白无故长了粒红点儿。


    这日李辞盈方醒便觉着额上刺刺在痛,伸手摸摸,好着呢,一颗红梅正正发在眉心处,揽铜镜照了半晌,蛾眉紧蹙难舒。


    怪谁呀,昨日家中存冰用罄,梁术奉命来送些新的,可她只怕与萧应问纠葛不断,忍痛让他又端回去。


    梁术怎敢,这要原样再送回侯府,世子不舍得怪罪李娘子,最后还不得迁怒他梁术办事不力?!


    他只得搁院中好声好气地劝说,烈日当头,直至冰块都晒融了,李辞盈也没肯点头。


    这会子报应不爽,她总算是遭罪了。李辞盈冲天翻了眼白,悻悻是丢开了铜镜,余光下落不慎瞥见八角桌上的白玉卧炉,一腔烦闷更甚。


    惯了几日冰轮凉爽,更难忍耐片刻闷滞。可萧应问的好意她无福消受,这般贵重的炉子,也不适合摆在落英巷的屋子里。


    思前想后,还是拢了衣衫下来将那白玉炉子小心收拾干净了,预备着放回盒子里边。


    连城之宝握在手上,但抚质地温润和泽,那炉身更是流光重华,美不胜收。李辞盈拿来把玩好一会儿,越瞧越觉得喜爱。


    罢了,裴听寒拘于礼数,已不会随意来她的闺房,如今就是摆在这儿,她独自欣赏又如何?


    用细布好好地擦拭了,照原样搁好。


    做了这点子事,鬓间额上又染了轻汗,李辞盈自叹一声,昨夜下的暴雨只怕是沸锅之中浇下的勾芡,越熬得久来,越是灼热难忍。


    不止长安城,中原各州皆是如此。近日更有不少金州、梁州百姓流离至西京边郊,不良人日日打十二分精神气巡往两县,只怕流民生事扰了此处安宁。


    不良人忙碌,庄冲亦在其中,是以午时一刻,李辞盈便预备着与梅娘子一同往衙廨送吃食去。


    她俩个如今是最熟识的,哪里用得着多客套,李辞盈仍吃着呢,梅娘子已挎了竹篮自个走到中堂来了。


    “三娘你慢些吃,我可不是来催你的。”梅娘子将手里的东西搁好,不客气就落座在院中那一张竹篾躺椅上。


    她仰头瞧瞧脑袋上郁郁葱葱的老槐,啧啧称赞道,“实在是多亏了这棵大树,三娘的院子才要比外头凉爽得多,我来这儿等你,可恰当得很。”


    她院子凉爽些么?李辞盈亦昂首去瞧那树。


    老槐翠蔓,繁枝茂叶如张开的伞盖般将她的屋院遮在了浓荫之下,但见外头热浪如潮波,这儿却被密匝匝的叶泼得像一幅墨绿的静画。


    “可不么?”梅娘子一面拿了蒲扇摇着,一面佯装无意说了句,“还是三娘有先见之明,晓得移栽这样一棵树到院中来,有了它,西京烈烈炎夏就不难捱了,是不是?”


    李辞盈不晓得从前这儿没有树,闻言顿顿筷箸,面上也没露出多少吃惊的神情。


    可梅娘子瞧着真切呢,果真的!李娘子不知情!按她的猜想也是,此槐树怕有百年之龄,单单住在落英巷子的诸位,哪个有权势、财力能移了它来!


    八成都是“那位”做的!梅娘子恨铁不成钢一拍手,大叹,“做好事不留名儿,裴九郎这个模样,可什么时候才能讨得到女郎的欢心?”


    李辞盈“啊”了一声,也不明白她为何觉着这树与裴听寒有关,要说做出这事儿的人,或许该是萧应问,也或许,仍是“六郎的主意”?


    梅娘子见她茫然,却神神秘秘“嘿”了声,一摆手,“都是街坊邻里的,三娘可就别瞒我了!上回在茶寮来寻你的那位陆小郎君,不正是裴九郎的随行呀?”


    她慢慢说道,“那日我回去一想,可不么,三娘是西边来的人,裴九郎又在肃州做过郡守,你们——”她转转眼珠,撑着肘儿倾近屋中,笑道,“是旧相识?”


    这话也不好在外边说得太过了,李辞盈“唔”了声,又端碗吃了两口菜,才斟酌了回答,“陆小郎君乃是我自小的玩伴,本就在肃州营历练着呢,后头裴郡守来就任,他才得机缘做了郡守副尉。”她顿一下,“裴郡守为人和善,与我这样的人也做点头之交。”


    “可——”可梅娘子多回见着了裴九郎夜半归宅,都要刻意从巷尾绕那么一圈,那人见着李娘子家中仍点着灯,便痴儿似的在人家窗边站一会儿……


    一张口,梅娘子忽又止了话语,垂眸笑笑便将此事做罢了。


    她是过来人,怎不晓得男女之事在于相互试探拉扯?若儿郎没个准信,她这局外人万是不能说得太多、太过,万一撩动了李娘子春心,儿郎那边又歇停了心思,可不得害得人家女子空欢喜一场?


    裴九郎家良位高,长相又俊朗,谁人瞧了心里边不乱跳呀,梅娘子好好思索番来,还怕李辞盈上了他的当呢。


    这么的嘴巴捂得更紧,可不敢再在她这里打听闲事顽了。


    不良人的衙廨位在太平坊,从家中过去也要些时候,李娘子真是怕晒,遮了帷帽儿不说,仍是抹了好些面药在脸儿上。


    梅娘子见得她流汗水,可算没忍住问道,“三娘家中不是有两名奴仆么,何必亲自来送,这天儿热的,我瞧着你白受罪来。”


    片玉和崔妈妈到底是萧应问的人,这会子想与他断得干净,李辞盈已很少吩咐她们做分外之事,她笑了声,不答反问,“二娘家中不也有个婆子么,怎也亲自送去。”


    梅娘子笑,“那怎么能一样?”


    李辞盈也笑,随口打趣她,“怎么不一样?莫非郑郎君吃着你送来的饭便觉着更香些?”


    这倒不是,梅娘子想,李娘子是闺中女郎,可不得对昏姻事仍抱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的无边遐想?


    可惜可惜,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才是妇人分不离的“白首”,郑家非荣盛之家,婆子不过是他族外一吃懒好惰的亲戚,真要喊来做了额外事,免不了反要传她不事夫君的罪名。


    想到这些糟心事儿,梅娘子轻叹,喃语了一句,“从前做姑娘时,总想着早些寻着如意郎君,生个孩子、有个小家才好,真是做了他家妇人,才知何处也没有自个娘家轻松自在。”


    李辞盈如何不晓得呢,可这世道哪里容得女子逍遥,大魏女不可立户,就算夫家死绝了,她仍是冠有夫家姓,刻在墓碑上边裴李氏三个字,一个是夫姓,一个是父姓,何处容得她存名?


    贫家女子昏嫁更如闭着眼睛摸瞎,样貌得体些、家中又有弟兄的,可少不了要被送到富贵人家换一笔聘财,是生是死全凭运道。


    正因如此,李辞盈才更不能再赌——以生在边城、父母双亡的运道,前世竟能嫁给裴听寒,真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了。


    这么的往外边转了一圈实在热得脑袋发昏,她两个舍了大道,沿长安城各坊间鳞次栉比的屋檐往永和坊回去。


    十分恰巧,正正好错过了朱雀街上迎面往去的一架七宝凤尾翟车,此翟车以赤金质,驾三匹健壮的白玉骢,辕上凤纹亦镶嵌金箔,青竹帐上更缠朱丝络网,华美非常。


    其旁并辔六位著绯紫衣衫的儿郎,人人佩有一柄漆黑唐刀,怒目圆睁,威风凛凛。


    虽朱雀街宽广如此,过往行人仍恭敬停下,待它先行。


    李辞盈没这个眼福,耐了炎热回屋子,首件要务便是将那件白玉山石卧炉好好又放回了盒子里边,碧纱橱里腾出块地儿,小心翼翼塞齐整了,才如脱力般地摔回榻上。


    好一会儿,她侧脸望向门扉上边落着的树影,自嘲地笑了一声。


    李辞盈没法子不承认,与萧应问纠缠,见得他为她痴迷、失神,再有万人之上的天骄压抑欲想跪在膝下讨好着,她心里是觉得畅意痛快的。


    自然,更是永宁侯府上光景在她脑中搁了段不切的遐想,她才会久久地遗憾——永宁侯爷没有弟兄、萧应问亦是独子的事儿。


    其实无关痛痒,她根本从来信不过少年人飘渺不定的爱慕,也绝不会用命去赌可能不会到来的锦绣明日。


    想得入了神,没听着外头片玉正敲门呢,回神时候听得她覆近了门扉,轻声细语地问,“娘子,您仍睡着么?”


    此刻她懒处理任何事务,“嗯”了声,问,“怎么了?”


    片玉道,“娘子,方才清源公主遣人来咱们这儿下了金帖,邀您七月廿九往永宁侯府与宴。”


    “……”李辞盈疑心自个是受了暑热神志不清了,怎得片玉字字吐得清晰分明,她却好似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谁人的帖子?!”


    身不由己地走了几步,她茫茫然拉开门扉。


    价值不菲的金泥纸上仍留有一丝淡漠的茉香,封上铁画银钩,正写有“李家三娘子启”六字。


    第73章 “哪位不惹下几段风流事?”


    永宁侯世子之冠礼,其府上自会广邀亲朋挚友同庆,为着萧氏如今隆宠与清源公主的威名,这张金帖只怕是长安清贵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它不该、也不可能被人送到落英巷子的李家来。


    李辞盈这样的身份,如何参与大魏最盛宴?


    究其缘由因果,还得从公主府上一番对谈说起。


    三伏炎蒸,极温高烧,清源公主向来怕热,是以每至立夏,她便携同永宁侯爷往九华山行宫避暑,要歇到秋后凉爽了才好回长安城来的。


    今岁亦无例外,虽是自家不孝子生辰将至,但其礼制及宴会事,交由公主府上薛参事主持、再有嘉昌县主自发监办,已觉足够。


    这么的,先是请了占筮定下日子,再邀礼赞执事,等吉日将至,予宾客送上金帖等。


    一应事项办得妥当了,清源公主才懒懒下山,预备着在宴会上应个卯便罢——这一家三口之狷狂乃一脉相传,一个赛一个轻世傲物,这点子繁俗礼节全是没搁在心上。


    只有嘉昌县主忧心忧虑,公主、侯爷两个前脚踏过府上门槛,后脚薛参事来报,说嘉昌县主已在裁绡楼等待了整两个时辰,正要与她再议宾客名单之事。


    “宾客名单?”李宁洛略有不解,帖子不都早发出去了么,莫非哪里还有遗漏的?


    薛参事是自公主开府便在身旁伺候的,办事之细致不必说,果见她轻笑一声,只拱手道,“回禀殿下,名单并无不妥之处,只不过县主有意另多请一位‘挚友’参宴。”


    若真是“挚友”,以她俩个的关系,直接请来就是了,可用不着再做什么商议。李宁洛将信就疑瞧薛参事一眼,又看向随在身侧的永宁侯爷,只道,“本宫与嘉昌闲谈几句,你先回既远阁歇着,不必跟来了。”


    永宁侯爷早料到嘉昌一来她要赶了他去,一挑眉,有些不乐意,“怎么的,还有什么‘宾客’是某不能晓得的了?”他凑近些,又低声问了句,“总不能是那姓谢的要来罢?”


    后头薛参事抿了个轻笑,侯爷与公主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是自挚友往夫妻的缘分,公主貌美,从前少不了出类拔萃的少年郎痴缠着她的,这些年过去,直到如今世子都快要行冠礼了,侯爷可依旧记得“旧账”呢。


    清源公主却懒得理会,信手一挥,丢了句“随你”,便自顾自往裁绡楼去了。


    永宁侯爷哪里敢跟,目送众人簇拥着那一抹影子进了垂拱门,才悻悻转道向既远阁迈了步子。


    为着公主回府,薛参事一早便命人凿了坚冰,裁绡楼三盏冰轮皆揺上了,居中的冰鉴篝大敞,茫茫的雪雾漫开,犹如瑶池仙境般的。


    层层水*波幔隔住了凉爽,一掀帘儿步入此间,可真是炼狱与人间之别,李宁洛长长吁一口气,才看向侧边安坐的女郎。


    嘉昌县主为了傅弦之事整日眉头紧锁,此刻见了清源公主进来,才堪堪卸下两分心绪,起身迎上去接了她来,笑道,“屋里头凉着呢,快快地把额上汗珠擦净了,殿下千金玉体,若惹了不适来,便都是妾之罪过。”


    两厢牵了手坐下,李宁洛左右打量了她的神色,便拧眉说道,“不想笑便不笑了,忻容与我还客气什么?”


    勉强扯个笑容来,可真是比哭还难看,李宁洛一分多的也不用去想,定是傅家那一根筋的六郎又惹了她伤心。


    自然是的,县主只得这一个亲子,怎能不事事为他操心着,此刻帕子也不必收回去,一提到介个冤孽,县主两只眼睛就似与太湖连通,泪水儿不住地落,“殿下仍不晓得,前日里官家收了六郎传书,明里打听着西境几个空闲官位的事儿,可暗里不就是想着为了那个女子远赴陇西么!”


    赴陇西又如何了,李宁洛叹了声,“明年九月六郎也该满十六了罢,他既有这个志气,去边境历练历练倒也无妨的。你若真不放心,多请两个武士日夜跟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这便是她俩个说不通的时刻,公主养孩子如牧场放羊,萧应问从来都自己拿主意——十四进那血淋淋的暗狱陪审,十五便独自往各地游历、办差,就算是离家数月不寄信回来报平安,公主也似没事人般的。


    可县主哪里受得住介个,傅弦每回跟着萧应问出游,她便夜夜梦魇,此番往陇西,她更一遍遍地传信过去,只怕他有任何闪失。


    她哭道,“殿下,西三州气候恶劣,风沙暴尘不断,真是遇上了这些个,再多的武士也难保证六郎平安呐……”


    李宁洛张口想再劝说,可细一想,是了,李忻容是都乡王李典之女,李典从前镇守沙州,可不就是为着巡防时遇见沙曝才英年早逝的么?


    否则以李忻容县主之尊,怎会为了回长安来,草草嫁了傅家那不争气的次子?


    她只好叹了声,顺着县主意思说几句,“六郎年纪轻,难免就不懂事了些,咱们不也时时为他筹谋着么,送信到禁中又如何了,六郎不正往长安回来,等见了面,咱们再喊问哥儿好好劝他,多得是比陇西更好的去处。”


    一听这个,县主更是气得直抹泪,“六郎铁了心要忤逆我,就是世子的话他也一句听不进去,殿下您可晓得这些时日永宁侯府用了多少冰?”


    这事儿李宁洛确实不知,摇摇头,“侯府用冰与六郎有关?”她叹道,“这儿凉,你仔细哭疼了眼睛。”


    县主“哎”声答应着,垂眉掖了掖眼角,“可不么,六郎日日督促了世子来,务必保证那陇西女郎在咱长安城过得安心顺意。不止冰块,他听六郎的吩咐,连青龙寺那棵老槐也连根拔起,给人移种到院中去了!”


    李宁洛大吃一惊,萧应问做事一向有分寸,怎可能挖了人家寺庙里的百年老槐,只为帮着傅弦讨佳人欢心?!


    这下不好奇那女郎究竟有什么通天本领也不可能了,李宁洛问道,“听说她住在永和坊,你可遣人去瞧过了?”


    这便是今日县主拜访的缘由,李忻容大叹一声,“那时请丘长史往西边打听,咱们可不都听世子的主意,要顺着六郎心意随他任性么?是以这会子妾心里没底……”


    平民女子敢孤身赴京,怕正是冲着傅弦这个冤大头来的,就算县主如何客气礼敬,那边枕头风一吹,儿郎哪里还有脑子可言。


    钟鸣鼎食之家,哪里能闹出这样的笑话来?免不了慎之又慎。


    县主叹道,“若真遣人寻那女郎去,传到六郎耳中少不了觉着咱们仗势欺人,更要心疼了她。事到如今,唯有一个法子能让咱们名正言顺先探探虚实。”


    说到这个份上,李宁洛也该懂得了,她“哦”一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七月廿九那日请她去侯府观礼?”


    毕竟是人家儿郎至关重要之成人礼,自个处理点私人恩怨算什么,县主只怕她不肯,忙解释道,“听说世子与六郎乔装身份往西三州办差事,正是请这位李娘子做的向导,如何算不上相识一场呢?这些日子世子忙得不见踪影,妾也不敢误了他的正事,只好来问问您的意思。”


    以清源公主之名邀她来观礼,这下傅弦不该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而李宁洛呢,自是不会把这点子小事放心里,点头道,“忻容为我儿之事劳累这么久,想请个把子客人来,实是用不着多番考虑,尽管请了她来罢,恰好夏夜寂寥,让年轻娘子们都来做客,也好让咱们院里热闹热闹。”


    县主深以为然,“观礼时妾安排她远远地站着,之后再留她吃一盏茶,随意闲谈几句便好。”


    这事儿算是成了最关键的一步,县主当即就要制写新帖。


    正嘱咐人拿了纸帖笔墨,那厢外头一阵清脆如莺的女声穿了帘幔,长乐公主人未至笑语先往,“姑母!长乐无礼,这便要闯进来了。”


    清源公主落拓,便与下边几个孩儿没规矩惯了,这会儿长乐心里头有事,等不及让薛参事通报,就这么一路劝一路奔走到裁绡楼外。


    那帘儿一掀,珠串儿叮叮当当胡乱响来,门扉侧边亭亭落着身影——听闻清源公主回城时,长乐正与一众儿郎在北郊纵马游顽,这下急着过来,脑袋上的胡帽也忘了摘,仓促间鞠了个叉手礼,瞧着不伦不类的。


    李宁洛好笑打量她一眼,一扬下巴令青衣伺候长乐公主擦拭,无奈道,“我这才回来半个时辰,怎得你们人人消息如此灵通,说罢,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错事,惹得你阿兄不悦了?”


    上至李宁洛,下至长乐,魏公主里边就少有那恭淑贤静的,年少时策马啸西风,只管自个快活,哪位不惹下几段风流轶事?


    青衣手脚利落收拾得好了,那边长乐凤眼滴溜一转,忙舍了手中帕子,一头滚进了李宁洛怀中,“姑母怎这样想,长乐如今懂事了,哪里还会四处惹祸?”


    她昂了脑袋一瞧,侧边栌禾桌上正束着一册卷轴,可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宾客名单么?


    “表哥冠礼在即,长乐也想着要尽些绵薄之力。”长乐笑一声,可就把那册子捞到身边来,一面展来,一面说道,“也就从验检来客名数做起吧!”


    在座各位没有脑袋转不过弯的笨人,见长乐如此,哪里不晓得她之来意只怕与县主是一样的。


    李宁洛倒稀奇了,这长安城究竟是来了多少能人异士,让嘉昌县主与长乐公主都要借用这场礼宴才能请得动人家。


    几人目光同时落在卷册之上,下一刻长乐公主颇为意外“哎呀”了一声——卷首其三,裴都督大名赫然在册,这不稀奇,稀奇是齐整字墨之尾有人加上的添注,写的却正是“裴九”二字。


    第74章 “出去!”


    李辞盈对其中错综复杂的缘由丝毫不知情,就算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两夜,也没有法子确认究竟是谁人、又为何邀她去侯府。


    可公主好意相邀,一介平民岂敢随意回拒?


    她之筹码寥寥无几,要应付这一场硬仗,至少要做到知己知彼。眼见日子一天天逼近了,也只得拉了面子下来,喊片玉往萧世子那边打听打听。


    或是世子事忙,此刻并不在长安城内,眼见各坊间已落匙多时,片玉却始终没有回来复命。


    李辞盈枕手倚在槛窗下,早等得意兴阑珊。


    夜半风来,淡月繁星,西窗下一片片黯淡的树影覆在眼皮上,压得人神智昏昏欲睡。


    朦胧间,鼻尖似乎萦绕不同寻常的香气,初闻好似是潮水般的湿润,也像蜀椒辛辣辣的,那一点清冽的月麟香被它覆得几乎闻不见了。


    “昭昭。”


    哦,敢问这世上还有何人总是不知好歹、死皮赖脸、屡教不改要喊这个名字刺她的心?


    李辞盈“嗯”声答应着,无意识地喊他,“萧凭意……?”


    半梦半醒,也不知究竟今夕何夕,只是长安城的夜雨依旧簌簌地落着,芭蕉叶被水珠压得弯了腰,那少年也淋得湿透了,垂下的长睫之上积满潮湿雾气,轻眨两下,似漫出无边的怅然来。


    她睡得迷糊了,那一双狡黠的黑眸此刻恬静地阖着,透不出平日张牙舞爪的劲儿,若非如此,她又怎甘温声喊来他的名字?


    只怕盼他如那些不合时宜的冰一般的,露在夏日烈阳下晒晒,消失得不见踪影才好。


    萧应问徐徐垂下眸光,慢吞吞将手掌抚在了那张莹白透亮的脸儿上,捏捏她的下巴,淡淡“嗯”了声。


    那冰冷的手指触得李辞盈浑身一颤,它顿了有一会儿,才自她的下颌起,渐次点向脸颊,鼻尖,最后落在额间那颗红梅之上。


    为遮这份突兀,李辞盈这几日都在额上点了花钿,迎来送往间,至少梅娘子与片玉等人都没有发觉。


    可偏偏有人目光如炬,萧应问好笑挑挑眉,抬了指腹在她额间来回搓揉了两下,随即勾唇嗤笑了一声。


    这声阴冷又熟悉的笑铭心镂骨,李辞盈骤然是坐直了身子,手上竹扇“嗒”一下落在莲花小几,她眼睛瞪得溜溜圆的,“您——”


    一张嘴才知嗓子是哑的,她重咳两声找回声音,冲萧应问璀然一笑,“夜深露重,您怎还亲自过来了?”


    细细看来可有些吃惊,萧应问身上那件玄色襕衫染满了暗色水痕,腰间小刀的穗子也扭做一团了,整个人好似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再多瞧一眼,目光不自觉随着他额上一颗晶莹的水珠儿一同垂落,一路沿着湿透的衣裳滚下,少年紧致结实的肌理线条若隐若现呈于眼前。


    李辞盈莫名倒吸了一口气,忙又昂首看向他的脸。


    那人头发也湿了,额间碎发全然是拢到后头去,幽冷一双眸子里落满碎芒般的光泽,意外璀璨着的,亮若皎月地望着她。


    萧应问嘴角一撇,“何止‘露重’,今夜暴雨,至此刻方歇。”


    “……”


    再不让人家进屋子来躲雨,一会儿还如何开口求他办事?


    李辞盈忙点头,笑着说,“您别站着,快些进来避一避呀。”


    那人与裴听寒可不同,有了这根杆子便能撑手越过了窗牖,面上泰然自若,好似回到了自个府上。


    好好儿的榧木板上带了一大片儿湿漉,李辞盈可心疼坏了,这板儿透了水可坏得快,她忙伸掌把人定在原地,“世子且慢!”


    如何“且慢”,干脆给他搬张杌子来,就让他坐在上头说话?


    正思索着呢,那人已自顾自垂首拎了右边湿淋淋的广袖,用力一拧——这下李辞盈的尖喊可比袖上落下那哗啦啦的水声还要惊人,她气急败坏地低头看一眼,“世子!!这可不是在您自个家里头,您怎么能——”


    此时斥他也不好,李辞盈急急顿了下,想起碧纱橱中仍有两件他遗留下来的衣裳,半转身子,只道,“您在这儿等等,妾去给您取衣——”


    还没说完,那人“哦”一声,三两下就把襟衣上襻扣解了,夏日里穿得轻薄,这么简单一件脱下来,儿郎结实强劲的上身实在一览无余。


    李辞盈两眼一瞪,那人却无辜一摊手,上衫松垮垮落在腰间,他慢条斯理截断她的恼怒,“不是昭昭令吾更衣么?”


    可不是么,矫情什么,他浑身上下有何处她没见识过的?


    李辞盈无话可说,没再理会他,咬了发痒的牙就埋头在橱中翻找,她一时忘了那卧炉盒子正藏在这儿呢,触手摸个冰凉,还愣了愣。


    同时身后那人似也瞧见她的案几少了件物什,淡淡说了句,“那卧炉昭昭用着不好么,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人不愿见你用它?”


    三句话难离裴听寒,李辞盈真不晓得他究竟有什么立场管他俩个的事?!


    “裴郡守不是这样的人。”早将裴听寒归入自家阵营,她自然是不喜别人说他一句不好,“是妾用不惯这好东西,搁在桌上总怕是磕着了、碰着了,整日里忐忑不安的——”


    总算找着了那衣裳,李辞盈松一口气,拎了起来一转身,却见那人垂眸立于清夜银辉。


    人间哪得这样靡艳的皮囊,那是月照徘徊,流光皎洁,他之昳丽落寞在黯淡的水影之上,似露坠玉山,云中浮碧。


    凭何这世上权势、富贵、美貌皆往他那儿倾斜,李辞盈这一口闷气又提上去。


    只听萧应问淡淡道,“是卧炉让你觉着忐忑,还是某让你觉着忐忑?”


    李辞盈不知他今日是怎得了,总归是有些莫名其妙,平日里不领他的意,少不得是冷嘲热讽的,哪里有把话头往自个身上引?


    她紧紧手上的衣物,迟疑着挪过去,不答只说,“世子快些更衣罢,免得惹上风邪苦了自个。”


    避而不答,总算是怕实话难听伤人。


    萧应问接了李辞盈递来的物什——上回在落英巷子穿这件衣裳,仍挽着李辞盈好声好气地哄,哄她多亲近,哄她解襻扣,那女郎惯会装样,趴在他身上娇声细语的,反是闹得他脑子一团浆糊,稀里糊涂觉着就这样一辈子下去也能十分惬意。


    其实她哪里想过要与他“过下去”。


    罢了,著好了衣衫,两人便对坐在菱格窗栏下边的坐榻上,说起了正事。


    且说清源公主往落英巷子递帖子的事,萧应问亦是听了片玉问起才晓得。


    细想也是,萧应问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这样的昏招。


    李辞盈一言难尽,“您自个的冠礼也不多关心关心么,怎请了什么人也不知道?”


    萧应问理所当然,“昭昭当晓得的,这几日某事务繁忙,实在没空搭理其他人,且冠礼一事自有府上参事等跟进项程,也无需某操心。”


    话是这样说没错,李辞盈略略思索,又展了个笑来,点头道,“这个妾当然晓得了,只不过我觉着这长安城可没有什么秘辛能够瞒得过萧世子,更不可能有人能借了永宁侯府的名头,做一些您不晓得的事儿罢?”


    话外有音,就算不晓得,派梁校尉去查一查,再告诉她也可以。


    这个自然的,萧应问轻笑一声,“过来之前已遣人往公主府问过了。”


    问过了?!笑得这样志在意满,想来他一切尽在掌控了?李辞盈忙竖起耳来,不自觉往他那边倾了半寸,“世子请说!”


    萧应问道,“凡金帖应当是在十五之前就已发送完毕的。”


    李辞盈就知道其中有蹊跷,她重重点头,“可妾的帖子是五日前才送达的!”


    “五日前,正是清源公主自九华山下来的那一天。”萧应问答道,“也正是那一天,公主府上有客来访,之后参事便另送了一张金帖到你这儿来。”


    果然如此?!李辞盈拧眉追问道,“是谁?”


    萧应问略停顿一下,说道,“是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


    是了,梅娘子都能瞧出她与裴听寒之间的暗涌,只要长乐公主有心探听,或也多少能够晓得的。


    可如今不比前世,李辞盈不过是区区商女,裴听寒就算有这么一个“旧相识”,也影响不了他一分一毫,前世长乐公主既都不在意他有妻子,如今怎会拿正眼瞧李辞盈?


    真荒唐。


    思及此处,李辞盈难免狐疑瞧了对面那人一眼。


    “……”萧应问被她这样一瞧,当即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无论李辞盈遇着什么事儿,就一定先要疑心是他在其中做祟的缘故?!若真是如此,他静待其变就好,更不必冒雨赶回城里来与她商议。


    李辞盈也不是不明白,可是——这事儿它到底蹊跷啊!而她这般人,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否则她又怎能从泥土之中走到如今地步?


    一定要好好想想,究竟是哪里有不对劲。李辞盈一手支在小几上,将回溯以来的每一件事都分门别类地梳理一遍。


    与她有关,与清源公主有关,可唯一能直接联结上她俩个的就只有萧应问,如果不是他,那么……宴会上可还有其他人的利益与她相悖?


    清源公主是五日前才回的长安,众宾客的帖子却是十五日之前发出的,也就是说——


    李辞盈忽得双手往桌上一拍,撑了身子起来,“世子,妾斗胆问您一句,冠礼宾客之名单是谁人拟订,又是经谁人勘验才发出去的呢?”


    唉……昭昭之聪慧世人难及,要蒙骗了她来,实属难上加难。


    萧应问低叹一声,答道,“名单由礼部侍郎拟订,公主府薛参事辅之,发出前,仍需由嘉昌县主勘验。”


    嘉昌县主,那就是了。


    李辞盈垂眉心忖,嘉昌县主曾经派丘长史往西三州打听,也晓得傅弦联系清河崔氏欲为某人换籍的事,那么的,稍微查上一查,晓得落英巷子的事大概也不难。


    这么一想,她放下心来,既是县主害怕她纠缠傅弦,趁此机会说个明白岂不更好?!


    坏事变好事怎能不得意,她欣欣然一抬首,笑容又即刻敛了个干净——好个萧应问,义愤填膺说什么并非是他从中作梗,实则仍是有意要误导了她来。


    李辞盈一闭眼,冷声说道,“萧世子事忙,不若咱们便聊到这儿,七月廿九那日,妾再携礼往永宁侯府拜访罢!”


    逐客之意溢于言表,萧应问一瞧外头细雨纷纷,只道,“这时辰出去,岂非又要淋个湿透,昭昭真如此狠心——”


    话没说完,李辞盈已愤然起身,躬身自案下边勾出把纸伞来,随手拍在萧应问身前,咬着牙笑道,“世子为大魏办事一向是风雨无阻,这点子绵绵细雨何能挡了您的步伐?在这儿耽搁得久了,他人可不得说您因私忘公?”


    话说得好听,两只眸子却快喷出火焰来,一个“滚”字刻在脑门心,只恨不能立即出手推了他出去。


    萧应问自知理亏,叹了声,只道,“昭昭玲珑心窍,却不知为何从来对裴郡守毫不设防?莫非泱泱大魏只他一人能得你的信任?”


    李辞盈终于恼怒,拾了地上湿衣往窗外随手一掷,斥道,“出去!”


    第75章 “今夜不必留门。”


    大魏永熙六年,庚辰七月廿九,乃此岁三大黄道吉日之一。值神天德,宜:祭祀、沐浴、祈福、冠笄、嫁娶、纳采、出行、会友等,五行皆利,百无禁忌。


    不止于永宁侯府选了这个日子为世子加冠,前世之时,陇右边城一件喜事亦定于同天。


    肃州府红幔蔽天,宾客云来。李辞盈怎会不记得大婚之日,十数载贫贱凄凉与芙蓉团扇一同却下,她再见着裴听寒那份贵乎天然的诚挚时,自己是如何春风得意的?


    可惜她之心机手段于波涌云乱的长安城无用武之地,此生回溯已近半载,身世、昏事,皆落不到实处,怎让人不觉得惘然?


    更有西京夜雨扰梦,她连着三宿没睡得着,倚西窗瞧天幕黯淡,月影西移,又一夜听檐下潺潺水声至天明。


    恍然之间,闻得巷尾有人打马走过,蹄声一浅一深踩在湿漉的水洼处,而后慢慢静于后罩房的墙边——


    为早些回陇西去,裴听寒整日为都督府的事忙忙碌碌,只有这一刻清净回了落英巷子,就在巷尾的树影下望她的宅子一眼罢了。


    不多时,又听得陆暇打着哈欠劝他,“郡守,三娘贪懒,这会子肯定还睡着呢,咱们今日要往南郊查证水渠之事,不若早些回去,还得两刻钟歇息。”


    裴听寒“嗯”一声,那蹄声便随着天光渐行渐远去。


    她哪里又“贪懒”了?李辞盈没好气哼了声,抻抻酸麻的腿脚,便得有院子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动,烟雾重重中闯出个影子来。


    除了梁术还有谁?


    李辞盈就没想过萧世子的人会有一日懂得这宅子仍有个正门能敲的道理,懒懒盯了一眼他手上几只锦盒,招呼了他一句,“梁校尉。”


    梁术此来,正为两日后的宴会,“日子将近了,世子瞧着您好似还没预备好衣裳、饰物,这不吩咐纤罗阁赶制了些,令某送来给您挑选。”


    世子之宴,来往者非富即贵,她若穿着平日的衣裳去,不得让他觉着丢份么?李辞盈忖度片刻,便点头说了句客套话,“有劳您跑这一趟呢,替妾谢过了世子吧。”


    这一句不该说,梁术听得了,不怀好意“嘿嘿”笑了声,靠近些,提议道,“李娘子要谢世子的好意,何不亲往永宁侯府去一趟,只让某传句话,可算不得诚心啊。”


    也是他们熟得了能开这玩笑,李辞盈横他一眼,只道,“妾有没有诚心,您莫非不晓得?”


    虽是嗔怒,美人娇波却柔似秋水,流盼间层层潋滟,秀色乱人心。


    梁术忙移了视线,又结巴了一句,“那、那、那上回您借给世子纸伞,可、可能让他亲自来还?”


    真想还伞,不该让梁术一同带来么?说来说去,仍是想要来见她。李辞盈觉着烦,摇头随口道,“一柄纸伞罢了,世子就留用罢,不必还了。”


    梁术闻言一喜,李娘子虽拒了世子的面子,但有她这一句话,他回去了便能与世子说,是李娘子愿送伞给他。


    而李辞盈呢,见得梁术如此神情,哪能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主仆两个一个赛一个狡猾!她两手往窗棂上撑退一寸,口不择言,“你让萧凭意把它折做两半儿,扔到街上去罢!”


    “怎就要折两半了?”梁术哀嚎一声,“这多不吉利啊……您行行好,改个主意让让某今日平安复命罢!”


    一句下去,觑得李辞盈不为所动,才无奈将东西隔窗一个个搁到她榻上小几。


    “您老看看?”


    李辞盈没有兴致看,随手在那锦布上边抚了两下,懒懒说句,“世子既亲自吩咐,下边办事的人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见梁术欲言又止,她只补充一句,“到那日了再穿戴不迟。”


    没等人回答,她又瞪眼道,“不许再胡乱传话。”


    这不把人家后路都堵死了么,梁术又叹一声,想了想,还是劝说道,“您这何必呢,祭祀之事世子早自省过了,前日大雨,您喊片玉过来——”他咳一声,放低声音,“世子正忙着呢,不一样立即冒着雨来见您?”


    梁术瞅她一眼,意有所指,“可有些人啊,仰仗他人鼻息过活,有了这加官进禄的机会,可就不把您放在心上了,您跟了他,往后日子可不得辛苦百倍?”


    嫁给裴听寒辛不辛苦用不着别人来猜,李辞盈早体会过了,她盯他一眼,笃定道,“世子授意你这样说?”


    岂敢?!梁术忙呸三声,自个打了嘴巴,“姑奶奶,这话要事传到世子耳中,您猜某还活不活得了,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李辞盈笑一声,“那好。”


    梁术没法子,只得怏怏说道,“世子只怕那日娘子独往仍觉着不便,已请沈帅主领了庄冲同去,可安您的心了?”


    领庄冲同去?这倒让李辞盈有了几分心思,能往这场合参宴,非得是不良帅的左膀右臂不可,庄冲能去,对之后仕途也有益处。


    梁术一叹,世子果然了解李娘子,这么的趁着她神色松动,他才敢又将那盒子往前边推了推,笑道,“您拆来看看,如何?”


    萧应问鬼谋心窍,到这个份上,她能不领这份好意可算是不知好歹了,李辞盈咬咬牙,抱住最大那只盒子移到身前,垂眸将盖儿掀解了。


    时年虽庶人只可著麻、葛等,然麻葛之中仍有多类文章可做。葛衣并非皆是粗糙的植皮造;麻者,则兼有芦麻、黄麻,以及质地更为光滑柔和的夏布等。


    锦盒之中几件衣裳便以夏布、白苎为主,再瞧这件婀娜多姿的七破间裙——多破裙本属靡丽,哪有用夏布缝纫、花瓣染色来的,想是为世子嘱咐过,让李辞盈穿着五色绣裙而合制,不至于在宴席之上露怯。


    “……”拿来手上细细瞧瞧,针线细腻,纹样精致,裙间以赤绳串上珍珠为饰,颗颗圆润,并非凡品。


    人既贪婪,见着好东西真是忍不得半点,这样质色的白珠,有一颗已是难得,更何况是足足一串,李辞盈睁睁发亮的眼睛,瞅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抿唇去看第二个盒子。


    其余几件衣裳饰品亦如这般的,初看平平无奇,细品之下才觉出匠心独运,无论著哪一样去往永宁侯府,都是极其合适的。


    拿人手短,能不说几句好话么,梁术眼巴巴地望了会儿,才开口催促这吝于言语的女郎,“这里头每一件可都经咱们世子再三挑选,您觉着如何?”


    如何?可让萧应问晓得了她的软肋,这样好的珠子,拿到手里如何舍得再推开?李辞盈嘴角压不下去,可装不了样了,只得闷闷说了句,“甚好。”


    梁术心中大石落地,也展个笑容,活着回去复命了。


    既庄冲要随沈临风同往,那么的沈帅主自就邀李家兄妹乘他的车驾一起去,午时一刻马车停在巷子口,只等片玉给李辞盈梳妆好便出发。


    人在中堂候着了,李辞盈仍是坐在镜台前发愣,明镜清影,玄发朱颜,片玉今日给梳了她平日不太喜爱的倭堕髻不算稀奇,只是不知为何巧手短短几笔轻描,镜中女郎就好似变了个模样。


    红脂双满,人面如春。李辞盈之美本在纤柔,画上这般气旺骨强的妆容,显就几分与往日不同的风云庄重来,她看了又看,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片玉似不解,“娘子是否对今日之妆容不满?”她拿了面药起来,又问,“距吉时还有两刻,娘子若是不喜欢,奴伺候您重整。”


    罢了,虽还有些时间,但李辞盈不愿沈临风多等,她思忖片刻,是了,去那边赴宴,或就是要画上庄重之妆容才好呢,且这样一来,她与庄冲就更不相似。


    万一宴上有意外时刻需不良人解下飞狐面具,那么也无人从面貌中瞧出她与庄冲的猫腻来。


    李辞盈对她笑笑,“这样很好。”


    沈帅主难得客气,自个坐外头驾车,将内厢留给了李家兄妹。


    李辞盈受宠若惊,哪有上峰在外头驾车,庄冲却坦然端坐在里头的,再三劝了来,沈临风却只笑笑,“不必客气,这些时日你二哥随着不良人巡查流民等,可帮了某不少忙。”


    庄冲的功力属是半路出家,没有好师父教着,这些年能横行沙海,不过凭借李家人天生之神力。


    “三娘不知,前日里有流民聚在明德门外闹事,险些把严大学士的车驾惊着了,多亏庄冲奋勇直上,两只手腕硬生生勒停了那匹紫燕骝,才免得了一场浩荡。可惜他自个背上受了蹄踏,吐了不少血。”


    庄冲闻言骤然一惊,这事他没和家里头说,只道事务忙碌,宿在外头疗伤,哪里想到此刻沈临风口无遮拦。


    想捂嘴也已迟了,他不敢看李辞盈的脸色,只搓搓手,望着外头景色,道,“小伤,好得差不多了。”


    能为落英巷子的李家尽这一分力气,庄冲怎有怨言,只怕是恨不能以身殉国给妹妹一个安稳。


    李辞盈自然是此刻得知的,冷冷打量他,“哦,闹市惊马,此事可大可小,好在是有二哥这样不要命的在呢,竟是有惊无险。”


    庄冲一听直冒汗,哪里还敢说话。


    沈临风倒不晓得李家治家这样严格,笑一声,岔开了话题,道,“三娘你道那严大学士是谁?三朝元老,退隐深山,官家年年遣人去往洛阳拜会他也不肯回京,如今为着永宁侯世子之冠礼才来一趟,官家还等着过几日与他相谈呢,这会子要是出了事儿,不得问咱们个死罪?”


    问死罪倒不会,但不良帅与长安令都免不了下台。罢了,李辞盈瞪了庄冲一眼,“日日往慈云堂跑,今夜你也不许回家,就住在那边罢。”


    庄冲叹了声,“我这都好了——”锋利一个眼刀砍过来,他立即转了话峰,“是了我正要往慈云堂复诊,今夜不必留门了。”


    这么说话间,永宁侯府也就到了。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可坊间已落满了车驾,衣香鬓影,迎来送往,长安城权贵齐聚此间,那金丝楠木的门槛上多少名贵的白地软锦靴从容踏过,可没有人会稀奇着低头瞧上一瞧。


    以清源公主之尊,自不必亲自站在影壁前迎客,李辞盈随着小厮进了那朱门,便见得萧应问与一人并立在素馨茉莉花丛左侧,以其服饰观,当是永宁侯爷。


    沈临风等当往左侧去,女郎们自有右侧的县主娘娘接待。


    三人在此处分道,李辞盈仍是止不住往素馨花那边瞧了好几眼。


    前世之时李辞盈也曾与永宁侯爷有过一面之缘,隐隐记得是一位相貌出众的男子,可此刻见得他爷俩个并肩而立——也不知是不是那日于醉仙楼听得“良俗案”有感——怎么瞅也觉着萧应问与永宁侯长得不很像。


    这想法可把李辞盈惊了个倒噎,且看且行着,忽觉着影壁那边一道如霜雪凌厉的目光劲射而来,刺得她背脊阵阵发疼。


    再一回首,便见得裴听寒与裴启真两人突兀停在青径道上,后者薄唇紧抿,冷漠沉稳的眸中落满锋利的寒意。


    而李辞盈脑中仍想着那件良俗案,瞧瞧萧应问与永宁侯爷,又瞧瞧裴听寒与裴启真,心里嘀咕着,这爷俩可还没有两个姓裴的那般像父子呢——


    莫非,萧应问竟会是裴启真之子*?!


    第76章 “天杀的,一定是他!”


    如此胡思乱想一番,李辞盈又觉得自个十分好笑,飞翎卫、不良人以及裴家多少耳目遍布西京,如此秘辛不捂得好好的,便是轻易能让她一眼窥得了?


    收了目光回来,身后那道冰冷的凝视却始终挥之不去,从前并非没有见过裴启真,此人浸淫官场数十载,一向是面若亲和的笑面虎,暗潮之下斗得波涛汹涌又如何,不该在此场合下失了仪态的。


    李辞盈不明所以,举足往右侧挪开一寸,那目光却似碎影逐波,又睽睽随到她脸上来。


    “……”怪哉,还真是在瞧她?李辞盈心中一沉,莫非是裴听寒在他面前提了她的事儿?


    除此之外还做何猜想?可此时提她有何好处可言,裴听寒不该是这样没脑子的人。


    果然,裴听寒亦觉着不对劲,切步挡在两人之间,比手为裴启真指了方向,“二叔,咱们往这边走。”


    李辞盈懂他意思,当即叠手浅躬作揖,侧身避开了裴启真的追瞩。


    绣裙在青石砖上轻旋半圈,一掀眼皮,前边正立着几位著有广袖礼衣的女郎,为首一人略为年长,瞧着是三十一、二的模样,碧罗纱衣,云雀为簪,髻上饰以金铜杂花,当正是嘉昌县主。


    其身侧那位女郎或不过十五、六岁,面如皎月,身姿若柳,长乐公主今日做飞天髻,发间一只凤鸟簪口衔珠结,华美耀目。


    吉时将至,以李辞盈之猜测,县主当以世子之礼为先,安排奴仆领她老实呆在角落里,待礼毕后方召相谈。


    意料之外,此刻县主却与长乐公主耳语两句,捉裙往她这边走来,其势之疾显而易见,李辞盈微微眯了眯眼睛。


    今日所有宾客之金帖皆经县主之手,李辞盈孤身赴会,身份也不难猜测。


    可不知为何,县主越离得近,脸色却越是沉得厉害,行至眼前了,便直言问她一句,“你是哪家的娘子?”


    一进了这永宁侯府,可算是没有一件事儿不让李辞盈觉着疑惑,怎么的,傅弦之任性令县主这般恼怒,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她难堪?


    李辞盈躬身又行一礼,答道,“回县主娘娘,妾是落英巷子李家之三娘,此番受清源公主殿下之邀,特来观礼。”


    言毕了,摸出袖中金帖递去,县主也适时收拾好了面上神色,打量了她一眼,点头露了个笑容,“原是李家娘子,世子早提起说陇西之行是多亏得李娘子助力方得平安,公主听得了,凤心很是安顺,冒昧请了你来,礼后还与咱们几个讲一讲西境之见闻,可万勿推辞啊。”


    言语上客气不少,一双眼睛却粘在她身上移不开,前世相见之时并未如此,莫非真是她今日妆容过了?


    还是说——片玉受了某人的指使,为达某种目的,有意乔饰了她的样貌,才令此刻人人瞧着她都觉着怪异?


    李辞盈不自觉顿步回望,正正是与影壁旁边的萧应问对上了视线。


    “……”萧应问似没料到她会回头,侧过一下脑袋挑了挑眉。


    与他对谈之人一下止了话语,也顺他的目光往这边望过来。


    天杀的,一定是他!虽萧应问几番告知说片玉只听命于她,可他生性狡诈,李辞盈怎能就这样不小心,信了他去?


    这下霎时怒目圆瞪,可此刻哪容她一问究竟,就连多看他一眼也怕引人怀疑,只得咬牙垂了眸子回来,冲县主客气笑笑。


    “妾没有读过什么书,素来又是个笨嘴拙舌的,能讲些新鲜事儿给县主娘娘解闷逗乐,可不知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虽是边城女子,举止间倒不算得轻狂,县主心中稍霁,便招手准了李辞盈随在身侧,略略几句,便瞥了她的发髻一眼,问道,“李娘子瞧着年幼,怕今岁也不过十五六罢?数月孤身远赴,可有与家中寄去平安信?”


    李辞盈从善如流,“回县主娘娘的话,妾是甲子年三月初三生,今岁正正是十六,此来长安多亏世子照拂,也已与姑母寄去两封信件了。”


    甲子年三月……那便是对不上了,县主莫名松一口气,又随口问,“姑母?娘子的父母……”


    李辞盈道,“家中父母早逝,是姑母养我长大。”


    问这几句已算得恩德,哪能让她一直随在身边,县主一顿脚步,便喊了仆从过来,又对李辞盈笑道,“世子之礼不敢慢待,还得我处处看顾着才放心,李娘子莫拘谨,等礼毕了,再随仆从往竹弦水阁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竹弦水阁,莫不就是那日湖心之中那座闲云八椽亭?李辞盈一笑,很自觉揖手告退。


    午正已至,李辞盈随众宾客往侯府中堂去了,如她所料,县主安排的地儿处在回廊风口,有众宾客挡主扉门,她可连萧世子一根毫毛都瞧不到。


    倒是裴启真往来时,众人夹道相让,她得以与裴听寒打了个照面。


    裴听寒少年英豪,寻常一件绯色圆领襕衫罢了,裹在矜傲挺拔的身姿,令其于长安众贵之锦绣团簇间亦属鹤立鸡群。


    自人海掠影,没有人不在看他。


    对视一眼,当是有些细碎的笑意盈落眸中,裴听寒见不到别的人,只看得她两眼晶亮地在瞧他,可忍不了骄满,勾唇低低哼了声,移开了得意的目光。


    李辞盈也笑,可惜在感知到裴启真望过来时,真吓得浑身一颤,忙又板起脸色——天爷,萧应问究竟打了什么主意,莫非他认为令裴启真厌恶了她来,便能阻了裴听寒的心思?


    左思右想,或是明日空了再问问他?否则这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可如何能安稳度日?


    礼仪之事贵乎端正,世子三加冠得耗费了不少辰光,李辞盈于廊下立了好一会儿,只听赞者高唱,神思也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今日本该是她与裴听寒大婚之日,可惜命运作弄,如今一个立在廊下晒得头昏眼花,而另一个——


    此生没赶上与裴听寒同贺生辰,他只怕是取了她送的玉冠自个囫囵戴上便作罢了,此刻眼瞧着萧世子众星捧月,也不知他做何感想?


    思及此处,李辞盈忽抬眼去瞧众人脸色喜悦之色——无论其真心或者假意,只怕此万人之海,唯有她与裴听寒是私存落寞,心不在焉的。


    三加之礼过后,便该行醮子、起表字等事宜,里头严大学士一起身来,屋子喧哗阵阵,廊下几位女郎也因此事掩袖议论。


    只言片语落进李辞盈的耳朵,她听得有人道,“……据我阿兄所言,严大学士是为世子起得‘行之’二字。”


    李辞盈诧异着,本以为能与她一同站在廊下的不过是几家破落庶女,没想到竟有能耐晓得介个。


    免不了多看一眼,好似是生面孔。


    “‘行之’?”另一人接着问道,“何解呀?”


    “你大抵不晓得,萧世子名字里头带个‘问’字,以‘行之’二字,正取讷于问敏于行之意。”


    这样说也说得通,可事有意外,又待了好一会儿,执事将严大学士提的字帖拿到院中示看,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的却是“凭意”二字。


    “……”周遭一片哗然,李辞盈也想不出此二字如何能做他的表字,再瞧方才说话之人,已掩面离了这儿去。


    可无论他起什么字又与李辞盈有何关系,她只盼着这事儿早些完了,好抻一抻酸麻的腿脚。


    且待会儿还有县主娘娘要应付。


    如何与她说明傅六郎之事呢,李辞盈神游天外地想了一会儿,忽没来由觉得额间一刺,她只以为又是裴启真,惶惶然一抬首——


    哦,原是萧应问出来谢宾客了,见得她走神,悄没声瞥来一个冷眼。


    此刻他皂衣已除,换上了那日于湖心亭中著的孔雀纹刺绣公服,花叶尾羽以金线勾勒,著在他身上贵气赫赫,再观发间,箍得正是李辞盈梦中所见的那顶十二珠冠,上簪犀玉,举袖拜礼间,隐隐有些鬼神敬远的冷冽。


    常人冠礼此刻便算得礼毕,然侯府亲朋既往,还得好好儿招待了一番才行,礼后有宴,诸宾客皆往园湖移步。


    照样往回廊亭台慢行至碧清湖畔,县主派来接应的仆从也到了,李辞盈瞧了瞧,宴席之上,仍是将儿郎与女郎们分开招待的,而她所往的水阁,则立于碧湖之中,站在上头远远地眺望,能将两岸垂柳皆瞧个大概。


    为着天儿炎热,水阁八角已摆上了冰轮,凉风儿呼呼刮着,幔帘轻翻,满亭皆是女郎畅意轻快的笑语。


    能与此间小宴之女郎,非长安城中最最权贵不可,李辞盈扶在赤漆楠木粗略一瞧——水阁中遍铺柔软的波斯团绒地衣,正中一张长寸的疏莲坐榻,清源公主、长乐公主以及嘉昌县主如三司会审般落于上座,其下一位与长乐抵膝相谈的,便是那日于醉仙楼遇见的侍郎家王娘子。


    正要迈上玉阶,李辞盈却不经意瞥见水阁另一侧跽坐的几位国夫人——面上金钿,鬓间桃冠,身著交领碧罗团花短衫并绛红地花叶半袖,肩上垂落白罗画帔,雍容自在,贵不可拟。


    “……”若不是萧应问从中作梗,在亭中笑谈的国夫人之中应当有她一份才对——李辞盈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了水阁。


    本是笑语盈盈时,只在她踏入此间的一刻,所有人言谈皆一顿。


    长安权贵敛眉举目,面无表情望向水廊之上的布衣女郎。


    “殿下!”


    正是此时,一声疾呼若湖水急涟由远而近,水廊之上榧木板儿踱得“咚咚儿”响,那著青袍的仆从顷刻越了李辞盈去,稽首跪地相禀,“殿下,传裴大都督令,都护府通敌案证有不全之处,即刻召令李家三娘往浮光阁问话,望殿下允准。”


    第77章 “郡守……”


    正事当前,一点私人恩怨算得什么?清源公主当即要允,但余光见得县主脸色发白,也体谅她爱子之心,只挥袖下令道,“省得了,你先回去与大都督复命,本宫自遣人送李娘子往浮光阁去。”


    能跟来永宁侯府上伺候的仆从哪个不精明,有公主这句话,当是适可而止了。


    可水廊上那人却并不起身,反而再稽一礼,扬声答道,“殿下,大都督急令,事关重大,务必即刻请李娘子回去问话,否则案子出了差错,恐官家怪罪下来没法子担待,请贵主体谅。”


    也只有裴氏家奴敢违背公主之意,李宁洛本觉着退让一步未尝不可,得此咄咄相逼,倒激出几分火气来,轻哼一声,只道,“晚这一时半刻又能如何了?”


    言毕了,亭外两名公主长卫便扶了刀柄,齐齐喝声往前踏了一步,那时湖风横骤,其威势堪压乾坤五岳。


    裴家奴仆当是惊了一跳,喏喏垂了脑袋,却仍留在原地。


    李宁洛再懒得理会,单冲李辞盈一招手,凉声说道,“娘子过来说话。”


    不亏是母子俩个,这语句调子中天生而来的骄矜,可不正与太和殿中的萧某人如出一辙?


    李辞盈可算觉悟自个如何被萧应问之权财蒙蔽双眼,敢肖想住进这里?


    永宁侯府上库房再如何取之不竭,上边可还有这般厉害的婆母压制着,少不了磋磨她,哪能有前世那般逍遥自在。


    她道一声“是”,便举步进了几寸。


    平民拜见权贵行上跪礼,此三位皇亲端坐台上望着她,李辞盈当不能失仪。可观台旁仍有几位贵女坐着不动弹,想来也从未觉得受此民女一礼有何不妥。


    李辞盈虽不悦,可不过一瞬迟疑便心道“罢了”,方屈膝,未料到台下王娘子便立即起身,以扇遮面避让到一旁去了。


    清源公主笑一声,先谈了一句,“还是咱们玉娘懂事。”才又对李辞盈道,“这会子咱们请娘子们闲谈,你也不必多礼了,随意些就好。”


    这话可羞得其他几位贵女燥眉耷耳,止不住埋怨看向王娘子,若不是她非要出这个头,贵主哪里想得到这一点?


    至于长乐公主呢,可不知今日会有这么个小娘子被喊到水阁之中来回话,“李家娘子?”


    她瞧着李辞盈貌美,又是清源公主请来的客,便也不介意与之言谈几句,“你也姓李,我也姓李,咱们五百年前怕是同宗,哪能受了如此大礼?快快地就在那儿坐下罢。”


    长乐公主说这一句不过笑语,李辞盈却不能泰然受之,多说多错,她更垂低眸子,推拒只道“不敢”,牵了裙摆便在其随手指来的一张团垫上端正跽坐,双手搁膝上摆好,才又昂首看向台上。


    湖波如镜,映美人满面春华,蛾眉之下一双水眸温似莹玉,盈盈望来一眼,忽如一夜花信至,艳态娇波万团芙蓉景。


    李宁洛欲言又止,傅弦不肯听话,岂非是人之常情?如此绝伦之美色于眼前,除却她家中那个冰里凿来的、不长眼睛的问哥儿,还有哪位儿郎能够不为她——


    她忽猛地一顿,盯住了李辞盈腰间那串圆润的南珠——这珠子…这珠子…


    原来如此,李宁洛挑眉哼了声,可一瞧旁边县主脸色阴晴不定,只得又敛了笑容,为她来开这个口。


    思及外头仍有正经事儿要寻了这李娘子去,李宁洛也不想多耽搁,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咳了声,说道,“听嘉昌说,李娘子今岁已十六了,怎得家中仍没有为你定下亲事么?”


    一听介个,诸娘子皆情不自禁望向上方,今日是世子冠礼,按理说来,公主是该为他相看各家适龄的女郎,怎得倒先请了这么个不知根底的平民女子到府上来?


    李辞盈知重头戏就在此处,也早想好了应对之词,她点头称“是”,“家中贫寒,阿姐留下的两个孩儿又尚且年幼,姑母便有意让妾多帮衬些时候,等孩儿们懂事了,再攒些嫁妆才好说亲事。”


    要攒这点子嫁妆,可不得说人家并无攀附权贵之心嘛?李宁洛觉着也没什么好追问的了,与县主对视一眼,便想着让她去了。


    可县主并不觉可信,若真如李辞盈所言她并无攀附之心,那傅弦于来往信件之中又怎会那般字字真情意切?


    想到萧应问送来的那些信件,嘉昌县主可勉强不出任何笑意,她冷冷看向下首,只道,“李娘子容貌倾城,又常常在肃州南门出摊卖面,只怕美名早传遍三州,怎得陇西竟没有一家人上门提亲来?”


    “……”


    万籁此寂,碧湖之上竦肃沉静谧,在场诸人再愚钝,也该晓得李娘子并非此间宾客,大抵是在哪儿得罪了嘉昌县主才被提来永宁侯府问话的。


    原来她是要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商女。


    落在肩上本是淡然的几些目光渐是轻蔑了三分,高高在上的睥睨与讥诮是沉重的、剥不开的壳。


    可李辞盈早不觉有什么稀奇——她愿往傅弦这儿使气力,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几分浮扬的薄鄙罢了,还要不了她的命。


    李辞盈只摇头道,“边城穷壤,吃一顿饱饭可比什么都重要,哪有人想不开要养全妾家中这几张嘴?”


    她羞怯笑笑,“不瞒各位贵主,妾身份本是卑微,到了这长安城来更觉格格不入,只想着此番事儿了了,早日回肃州城去,妾之姑母盲聋,家中仍等着妾采叶磨面呢。”


    县主又如何不知李辞盈不愿呆在长安城呢,只怕她与傅弦也是这般说辞,才害得他要随她留在陇西。


    这些个事儿李辞盈不知晓,可对县主来说不异于眼中钉、肉中刺,既找着了罪魁祸首,那心里头汹汹之焰更难熄灭。


    “李娘子之姑母盲聋?吾倒觉着并非如此。”县主眼皮轻挑,抿出个凉薄的笑来,“贫家女子命卑贱,哪个不是长成了便要卖到富贵家去,李娘子留家至十六,怕其姑母也囤了奇货可居的念头,怎算得是盲聋?!且——”


    “嘉昌!”清源公主沉了脸色,“慎言!”


    当然要慎言,此话堪称刻薄,就算再如何瞧不上人家,也不该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失了妥当,况且——她又一垂目,再次瞧得李辞盈系在腰间的赤绳南珠。


    而长乐公主更是大吃一惊,向是雅静的县主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必多想,李娘子当是与傅弦有了些什么不清不楚的纠葛。


    可男女之事在于你来我往,怎就把怪罪全落在女郎头上?!


    瞅着那纤瘦女郎跽坐席间颤颤发抖,可正如羊入虎口般的可怜,她转转眼珠,“哦”了声,奇道,“原来李娘子竟是肃州人士!?那可不巧了么,你们肃州郡守——”


    话未说完,外头忽一阵利剑出鞘之铮然浑鸣,众人皆一顿,长乐也退后一步,撑袖挡在两位姑姑面前。


    只听外头长卫声线阴冷,“此乃清源公主宴客之所,郡守非请勿入!”


    郡守?!这满长安城,哪还有第二人能有这个称呼,李辞盈猛地一愣,袖下手指已捏得发白。


    隔帘只听裴听寒重重冷笑一声,字字铿锵接上县主之话,“‘贫家女子命轻贱,长成卖与富贵家’?此人间惨事岂非正是朝廷门阀党异,纲领不振,州县官员贪鄙未息之恶果?试问若大魏人人都如县主般能够端坐西京繁华所,花团锦簇镂金铺翠,又有谁愿骨肉相离?!”


    听此一番豪斥,在场诸人无一不目瞪口呆,而李辞盈呢,急得一口气真是不上不下堵在嗓子口,让县主说上两句又怎了,再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听过。


    裴听寒如何有本事,也不该指着皇亲国戚的鼻子斥骂,清源公主若是怪罪下来,按律要判他大不敬之罪,那可是要砍头的。


    可怪的是,却似没有人闻见他的话,只见长乐忽瞪了瞪眼睛,说道,“郡守?!可是肃州的裴郡守?!”她冲李宁洛笑,“三催四请人家不来,这会子要被咱们逮着了!”


    一拎了裙摆,便扑在那雕花玉栏上探了脑袋去瞧。


    清源公主也“哦”了一声,“外头的人是裴家九郎?!”她做个手势,低声吩咐旁人,“快请他进来说话。”


    “……”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可让人没法子再使后招,裴听寒一闭眼,只道,“水阁乃女子宴会之所,恕某难以从命,此来只为着大都督急令召见案件证方而证方迟迟未至,某奉命催促。”


    吵吵囔囔一番,差点儿把正事也忘了,清源公主正愁没法子收场呢,“哦”一声,点头,“那李娘子去罢。”


    李辞盈方得解脱,抚了抚发沉的心口,仍是既忐忑,又觉恼怒,可若要仔细说一说她为何忐忑,又为何恼怒,却又实在摸不着头脑。


    总之,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定然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今日之局她也不会如坠云雾。


    会是谁呢?偏偏此生她只得一名仇敌。


    一个无用的狠眼不知道往哪里瞪才合适,李辞盈磨了磨牙,扯出了一个礼节完整的笑容,才垂眸告退。


    掀了幔帘出来,绯衣少年仍蹙眉肃脸立于灿灿明媚之下,阁上琉璃沉彩昭明,万顷光霁落于其身,裴听寒沉着一双凌厉的眸子,却又在与她目光相接时,霎时涌上晶莹的水泽。


    裴听寒昂首眨了眨眼,又将泪珠全都忍了回去,再看她时,眼角早洇得红透了。


    “……”这一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李辞盈哪里再想责怪了他的莽撞,只垂眸喊了他一声,“郡守……”


    位卑言轻,身不由己,终究是来晚一步让她受了委屈,这一声不带怨言的轻语可把人喊得心乱如麻,纵千言万语难在这儿开口。


    裴听寒低声道,“大都督此刻忙碌,咱们往浮光阁等他。”


    第78章 “不许走。”


    浮光阁距此不远,离了碧湖,再自回廊往青石径走小半刻,可见得今日为宾客专设的歇所。


    高柳鸣蝉,幽幽一片绿影遮下岸畔喧闹的人声,深宅回归静冷,李辞盈抬眼望望,小阁前青松苍劲,树荫下边搁有好几张躺椅,两位锦服儿郎正阖眼歇息着。


    陆暇立在小阁外悬着的篷布灯笼下边探头探脑,好似等待多时了。


    “三娘!!”这人不分场合的毛病没改,见得了裴听寒后边那张纤影,便顾不得旁人惊诧的目光,拔足疾步而往。


    未至廊下,已是一张大掌盖在脸上,陆暇两眼一黑迫停在原地,才听头顶裴听寒凉声说道,“某与证人问话,你且在外边候着。”


    陆暇矮身躲了他的手,怏怏“哦”声,瞥眼瞧了李辞盈来,立即错愕吸一口气,“你……”


    他与李辞盈一块儿长大,对她的样貌可谓极其熟悉的,可不知为何此时错眼一撩——人还是那个人,模样、神韵却大有不同,他险些是没把她认出来。


    李辞盈当即刻晓得,自个今日之妆容必定是萧应问嘱咐片玉故意为之,否则裴启真、嘉昌县主,甚至于陆暇,又怎会个个惊疑?


    为着外边院子依旧有宾客走动,小阁便没有关门,裴听寒令陆暇守在外间,仔细嘱咐了两句,才掀了竹挂幔,蹙眉往帷屏后边去。


    转过画白翎五牒屏,便见得那女郎垂眉跪坐在莞草席上,一昂首来,杏眸积雾,只咬唇颤颤喊他一声,“裴郎。”


    方才在水阁中受冷嘲热讽也泰然,怎得这时候反而要落了泪来?裴听寒忙加快脚步,一面垂首去取袖中的帕子。


    上回乐游原一行之后他们就没再碰面,李辞盈借给他的帕子也只洗净了时刻揣在袋中未还,没想到这会正派上用场。


    他手忙脚乱捻了帕角,一样跪坐在李辞盈面前,抬手就想为她掬泪。可没想到那女郎瞥见帕子过来,不知为何眸底竟漫过一丝嫌恶,侧脸不由自主躲开了他。


    “……”裴听寒的手一下僵在半空中,岂止是手,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冻进了她那个冰冷的眼神里边,骨血凝霜,呼吸滞紧,僵硬得没办法动弹。


    他缓缓垂眸望着那帕子,解释道,“……这是阿盈上回落在我这儿的帕子。”并非为他所有,是以她不必惊惶。


    李辞盈哪里不晓得那是她自个的东西,正正为着如此,才使得倏然被它惊了一跳。


    她可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时般恨透了萧应问,只怪那人拿了她绑腿的绸纱尽做些厚颜无耻的事儿,害得方才裴听寒递来帕子,可不就让她想起了那些个恶心事儿。


    不慎斜了裴听寒一眼,可不把人家的心都瞧凉了?


    亏得李辞盈及时补救,“裴郎!!”呜呜咽咽喊他,慌忙忙是往前扑了半寸,一脑袋险些撞了裴听寒个倒仰。


    好在是裴听寒反应迅速,一手揽住她来,另一边反手及时撑稳身形,两人才有惊无险坐拥在席间。


    再垂眸去瞧,只见鬓云斜插香簪玉,颊印红晕醉似春,李辞盈既羞又娇地咬着唇,哪里有方才那冷淡厌恶的半点影子。


    裴听寒一晃神,下意识为她扶平发间的玉簪子,就要将人带起来。


    可李辞盈哪能让他如愿,她复搂了他的肩往下压了压,咬耳轻语道,“不许走。”


    他哪里想走,可——裴听寒回首望了一眼,虽是有面屏风挡着,可外头要有人想闯进来也不难,真瞧见他们如此这般的,让阿盈以后如何做人?


    “我不走。”他无奈叹了声,“咱们起来再说。”


    李辞盈可不管他的,将脑袋往他滚烫的胸口一搁,自顾自地责怪起人来,“大都督分明没有空闲见我,哪里又来的‘急令’,裴郡守胆儿大什么事儿都敢做,就单单不敢在这儿与妾说两句话?”


    声缓缓,语羞怯,似是细声吹兰,密语低述,纤软的风流落在耳边,可让人心里头压不下躁意。


    裴听寒深吸一口气,认命依了她去,只答道,“大都督的确令尽快召你来问几句话,某不过设法为他办妥这件事罢了。”


    李辞盈哪里信,手腕下落,就近在裴听寒腰后边拧了一下,哼声道,“狡辩,人家要听实话。”


    她可真是……裴听寒紧了紧腰腹,闷声道,“某实不愿让你平白无故受他人指责——”想了想,又说,“‘平白无故’四字也当去了,世间挟持着风雨的磨难,皆由我来替你挡着才好。”


    说这些难为情的话,可让他觉着极是不自在,耳上渐渐染上了红晕,声音是愈来愈低,到了最后好似都有些含糊了。


    “郡守在说什么呀?”李辞盈捏捏他的耳朵,笑道,“我可一句也没听着。”


    两人离得这般近,裴听寒不信她没听着,垂垂脑袋搂紧了她,闷闷哼了声,“好话不说二遍,没听着,便罢了!”


    这般垂着脑袋,可不正巧让李辞盈又注意到他发上的玉冠,她直了直身子,略有些感慨在那玉冠上摩挲了几下,柔声说道,“等回了肃州城,咱们再邀亲朋,好好地为您庆贺生辰罢。”


    她昂着脑袋细细回忆了,便又说道,“就办在州府,要请唐明府的父亲做正宾,唱赞、取字、三加冠,一样都不能落下,等仪程完了,咱们也留宾客吃酒,好不好?”


    今日宴礼,何人不为永宁侯世子欢欣喜悦,也只有他的阿盈,才仍想着他还没有庆贺生辰。


    裴听寒不在意那些所谓仪程,只觉李辞盈这一份心意比世上所有贺礼都要珍贵。


    眼角不争气要发烫,他及时伸手揩去了,不想抬头让她瞧见,只道,“好,等朝廷下了敕令,咱们即刻就回陇西去。”他吸吸鼻子,又迟疑一下,说道,“不过在这之前,大都督大概会让某往扬州走一趟。”


    往扬州?李辞盈想不起这一年扬州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可能为裴启真办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能委裴听寒以重任,指不定前路光明呢。


    而裴听寒呢,本是不愿走这一趟,只不过早些时候收到外祖母来信,提到卢姓一家远亲正往那边拜访,他家独女不幸早夭,正是想着要在扬州过继一名懂事的女郎记回家谱上去的。


    可此事裴听寒不敢断言,他早因阿娘之事与卢家没了来往,除却外祖母,只怕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若真又如兰州之事那般功亏一篑,怕更要伤了阿盈的心。


    他只等事儿办妥了才告知她才好,此时当务之急,该是要安抚她切莫为了都督召令之事担心受怕,“这些时日在都督府办事,某才晓得外头传言荒缪,大都督为人肃整,只不过在政见之上略有些固执,从不是恣意弄权之辈,他喊你来问话,只要好好儿答了就是,不必惧怕。”


    李辞盈倒不惧怕,这么些时候都没喊她上大理寺去,只此会面便令人传来问话,只怕大都督也如县主般的,要问问她的生辰八字罢了。


    仔细想了想,李辞盈却仍不明白萧应问之用意。


    其一,蜀州刺客善易容之术,片玉给她脸上描了这么几笔,面容上就似变得有些不若本来颜色;


    再者,以此容貌与县主以及裴启真相见,二者竟至惶惶失仪;


    这么的她便能猜测——今日妆成,是萧应问有意让她与县主、裴大都督共同所相识的某位女郎容貌相类似?


    可县主问过她生辰之后,分明就大松一口气,萧应问做这事儿又有何意义?


    还有一事,李辞盈忽垂目看了看自个腰上这串白珠——清源公主在瞧着这玩意儿之后,语调似乎是柔和了两分,莫非这事儿也与萧应问所图谋有关么?


    思来想去不明白,还是待会儿与大都督相谈之时多留个心眼,或能套出些话来?


    李辞盈思绪万千,一面又就这么与裴听寒拥着说了一会儿闲话,总算听得陆暇急切低语,“郡守,都督已走到院中来了,您快些的!”


    来者并非裴启真一人,微风不燥,有几人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裴听寒出去相迎之后,她便听得一陌生男子爽朗笑了几声,赞他“挺拔英气”“有大都督往日之风”云云,而后那人直言问道,“裴郡守弱冠之年,家中可给你说亲事了?”


    “……”李辞盈没耐烦咬了咬牙,又道罢了,若非裴听寒少年英雄,他们怎会不厌其烦地想与他说媒。


    无论如何,裴听寒不会同意的。


    可惜事与愿违,裴听寒没有来得及回话,她便听得裴启真笑道,“侍郎美意,我家九郎怎敢辜负?这会儿正好两个孩儿都在,就让他们碰个面,说上两句话。”


    侍郎?这又是哪个侍郎?李辞盈一惊,忙起身趴到那屏风上头,只怕没听得更清楚。


    裴听寒自然不肯,只道,“大都督,某如今立业未成,不敢肖想儿女情长之事,更不敢耽搁王娘子年华,还望——”


    一句话没说完,裴启真便“唉”一声,摆手打断了他,“九郎何必妄自菲薄,此番咱们破都护府一案,多亏是你破出重围,力擒了赤松摩尼,等三司理清了案情,吾与侍郎定然是会在官家面前提提你的功劳,届时怎算什么立业未成?”


    他只笑笑,往裴听寒脑袋上一拍,“且如今不过是见个面罢了,王娘子淑德端丽,还不一定瞧得上你这小子!”


    王侍郎客气,复赞了一轮,几人你来我往絮絮说了几句,裴启真便推了那一根筋的裴九郎过去,“不懂事,陪侍郎他们吃吃酒去,改日再谈别的。”


    等人不情不愿走远了,他才一肃脸色,重掀了竹帘儿,看向屏风后那面无血色的女郎。


    果如李辞盈所料,一入此间,裴启真便盯着她的脸一刻都不放松,直至卧炉里边一只细香烧得断了,“咔哒”一声轻响,白烟缭绕,他才似回神,比手请她对坐茶案。


    能与大都督对坐,只怕那女子与他关系匪浅?


    李辞盈思忖着,便也从容坐*了。


    裴启真见得她仪态严庄,也微微露了些笑意,和蔼道,“李娘子莫怕,此番请你来这儿,不过闲谈几句,并无他意。”


    李辞盈只道自个心神不宁全为着二裴与王侍郎之对谈,此刻与裴启真说话,又有什么好怕,她不慌不忙答道,“妾卑微,能与大都督闲谈,是想都不敢想的福气,此刻心中惶恐,也是怕自个才疏,说错话惹都督不悦。”


    “岂会?”裴启真看她一眼,叹气道,“李娘子不必惶恐,只当吾是家中长辈似的说说话——”他忽得一顿,是了,李辞盈父母早逝,单是一个姑母养大,哪来什么家中长辈?


    思及此处,心哀难忍,他撑了撑额角,问道,“你可还记得自个阿娘的籍贯、名字?”


    阿娘的籍贯名字?李辞盈倒不晓得他会问介个,一出生阿娘就殁了,她哪里晓得这许多,其后都是姑母慢慢告诉她的。


    她道,“我阿娘姓钱,单名一个景字,咱们一家都是肃州土生土长的百姓,阿耶阿娘从前在瓦来村过活,后边得了宗家的面馆子,才搬到城里头的。”


    李辞盈不晓得裴启真早在一刻之前就拿到了她的生辰八字,仍是愣愣等着他问呢,可惜接下来他就真如闲谈般的,只问她与姑母如何在肃州讨生活等。


    说起这些来李辞盈不怯场,她依照裴听寒的嘱咐,一一都老实答了,其实这些琐碎之事,自己讲来都觉着无趣,只对面那人饶有兴致般,不住点头,时不时追问,不知不觉说到口干,裴启真又令人斟茶来与她。


    这么的一个时辰过了,还不见裴听寒回来,心里头着急渐渐浮于脸色,李辞盈心不在焉地说着话,又不敢提出告辞。


    裴启真怎看不出来,只当她不愿与他这老匹夫多耽搁,罢了,他笑笑,扬手招了仆从来,问道,“九郎呢?”


    那仆从恭敬答道,“郡守醉酒,半刻钟前,王侍郎已请人送他回了落英巷子。”


    裴听寒酒量千杯难倒,吃这席上的甜酿又岂会醉酒?!简直是闻所未闻,李辞盈一皱眉,难道萧应问这样可恶,竟还在裴听寒的酒里动手脚?


    不行,她该去看看才是。


    第79章 “将人一下拉到身前来。”


    天色将夜,侯府之宴也近尾声,这一天应酬下来,可把李宁洛一身气力使完了,回来裁绡楼抻了腰腿懒在榻间歇着呢,外头青衣回来禀报,说已将县主好好儿送回府上去了。


    为着方才她一句疾遽的“慎言”,嘉昌算得再堆不上好颜色,无论长乐如何逗嬉,整面席间可见不得她再说过第二句话。


    李宁洛最不耐做这些人情官司,说来说去,不过可怜李忻容父亲与丈夫皆为大魏殁于陇西、这些年又时常愿伴在她身旁的缘故,到底就多几分照拂。


    罢了,等她想明白了,自然晓得自个错在何处,李宁洛扬手喊了青衣过来,稀奇道,“世子人呢?怎还没有过来问安?”


    侯府宴散,侯爷与世子该于朱门谢客,青衣得令相请,却得萧应问摆手拒绝,“世子说待会子要出城去,大抵没有空闲与殿下问安了。”


    问安不问安倒不重要,可李宁洛仍琢磨着另外一件事儿呢,不得到萧应问一句准话,今夜还如何能安枕?


    她笑一声,“再去请,便说本宫饮酒过量,脑袋昏沉,让他来瞧瞧脉象。”


    大魏以孝字为先,这句话下去,哪有喊不来人的道理,未几时,孤轮残月下匆匆赶来个影子,可不正是萧应问么。


    晓得这点子酒醉不到她,也知道她想问什么,萧应问抻抻袖子,抱臂立在屏风前头,坦然道,“殿下瞧着安好,当也用不得儿来把脉了?”


    这两人之间哪用得着打官腔,但李宁洛觉着有趣,指了椅子让他坐着,等人撩袍坐稳了,才开口慢慢说道,“这些年多少人家愿与咱们结下好姻缘,可没见着你小子多少热心,这会倒好——”


    眼睛竟落到自家表弟心仪的女郎身上去了,岂非荒谬?


    她顿了顿,只问道,“李娘子身上那串儿南珠,可是你赠给她的?”


    那珠子乃李宁洛及笄时,岭南节度使送来的贺礼,颗颗圆润,光泽璀璨,可让她宝贝了好些年头。近几年略有些腻了,才令收回库房去的,否则公主府上珠宝无数,她还没法子一眼认出它来。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萧应问不置可否,反而说道,“县主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想来今日相谈,未能如了她的意了?”


    说起几个怎能不烦心,李宁洛使劲往团垫上头拍了两下,气道,“明明晓得县主容不得傅六郎任性,你怎得要火上浇油把人送到她跟前来,害本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妄罪难认,萧应问不解,笑问道,“帖子是县主发的,人也是您请去的,也算得是儿在拱火?”


    李宁洛不是傻子,虽帖子是她与嘉昌商议着送去的,可她不信其底下没有萧应问推波助澜,她冷哼道,“是么,怎我瞧着有人私心昭然,才把李娘子从陇西一路带回来长安来的,若不是这样,县主这一腔怒火能哪里发?”


    萧应问无奈道,“带她回京,为的是鹧鸪山私藏兵械一案,儿既为此案主审,再兼做证人岂非可笑——”


    嘿,只当她真无耳目于长安城般的,李宁洛打断他,哼道,“做辅证?倒也没听说大理寺传了她去,怕只怕是有人舍不得李娘子过堂挨板子,连为官公允的道理也忘了。”


    萧应问一闭眼,唉声叹气往那椅圈儿慢慢靠后,撑了额角问道,“您心中有论断,还召儿来问什么?”


    “论断?”李宁洛见得他吃瘪很是高兴,饶有兴致直了背脊,温声劝道,“问哥儿长成了,与你自个阿娘也生分了,可不得要这般猫抓老鼠似的绕弯子?”


    “怎会?”萧应问淡然道,“若真与您生分了,儿怎放心让她往竹弦水阁去?自然是觉着殿下晓得儿之心意后,能照拂李娘子一二。”


    哦哟,李宁洛可真被他这直言不讳惊了个倒噎,她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了萧应问来——


    陇西一行距今整二十年过去,西京权势富贵养人,病弱小子也长成这副妙绝长安的模样,问哥儿自懂事来就是个倨傲的性子,多少年眼高于顶,这么的就自甘栽倒在人家裙下了?


    想不明白他的用意,李宁洛狐疑地蹙了眉头,“那李娘子呢,她可晓得你——”


    问这个做什么,好端端一抹笑意也快挂不住了,萧应问突兀站起身来,很快开口,“裴氏杀奴案逃失的证人抓着了,儿这会就要出城,您若是没有其他事,儿就不耽搁了。”


    这下可有意思,李宁洛道一声“慢”,扶着榻沿想说话,一开口,真是止不住笑得前俯后仰,“哦,李娘子对咱们哥儿无意啊?”


    “……”


    有意又如何,无意又如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应问冷笑一声,再懒得理会她,只一揖手,昂首道,“儿还有事,先请退下。”


    言毕转身,到了廊下更懒听得后头堪称猖獗的开怀大笑,萧应问只恨不能双手捂了耳朵来,两只长腿交替更迭,一步胜过一步地快。


    在裁绡楼耽搁这么一阵,再没空闲吩咐梁术往落英巷子走一趟,正事为先,萧应问解了发上繁奢的珠冠,另从袖中取了一只戴好,便往春明门出城去了。


    *


    再说李辞盈这边,莫名其妙是受裴启真之好意,乘了他请来的车驾回落英巷子。


    回来时朱雀街霞光万道,可是难得好风景,李辞盈仍只想着裴家的事儿,无心欣赏——王侍郎虽意属都督阵营,可他的独女却痴恋永宁侯世子,有这么个因素在,大都督难免对侍郎存了些嫌隙。


    王侍郎急着表忠心,大都督也泰然愿受,两人一拍即合,只希冀着裴听寒能与王娘子牵上线。


    而李辞盈呢,眼见绕在裴听寒身边的诱惑越来越惊人,怎不怕一着不慎他就要落跑。


    思来想去,心烦意乱,更别提随意一眼瞥见铜镜里头自个的影子,霎时是火冒三丈。


    也不必喊片玉过来伺候了,李辞盈身上怒火能把脸上妆容烧个干净透彻,四处望望,桑木盆架上边依旧搁着凉水一盆。


    她气冲冲扯了布帕,随手一掷扔在了盆中,水面受了介个左右起了浪来,“嗒嗒”几声,溅得地木上边两滩水渍。


    这会子也懒心疼了木板儿,李辞盈双手将帕儿浸进水中,复拧个半干,便一下下使劲儿去擦那眉下额角的面药。


    手法毫不留情,等都卸干净来,一张脸儿是搓得红透了,她对镜揽看片刻,心里边的怒气却越烧越旺。


    人人与她作对,当然事事难成!无论是县主娘娘之冷眼,或是裴大都督令人如履薄冰之亲切,全全是萧应问之诡计逼得她一步步走到这深渊之中——


    镜中娇靥冷目阴阒,李辞盈半掀眼皮,面无表情取了妆匣里边的一只玉瓶搁进了袖中。


    有陆暇之协助,她不费气力便进得了裴听寒府上内寝。


    “郡守真没喝多少。”思及郡守醉酒,陆暇也觉着诧异,他一面为李辞盈推门,一边叹道,“平日在营中弟兄们开怀豪饮可比今日酣畅淋漓得多,某哪里料到长安佳酿竟如此厉害,能把咱们郡守也放倒了。早知如此,某该为他挡上些才是。”


    他叹一声,将手中提着的盅罐也递给她,“这醒酒汤……你看着给郡守清醒些便让他喝了罢,免得明日起来头疼呢。”


    李辞盈“嗯”一声接了,摸摸那瓷盅滚烫,便露个满意的笑容,“你也回去歇着吧,郡守这儿有我就好。”


    有三娘照顾着郡守,陆暇当然放心,他握拳挡了个哈欠,“郡守醉倒前还令我去浮光阁瞧你呢,恰好是你这样快回来,我也不用白跑一趟。”


    然而实际上裴听寒哪有这般容易酒醉,不过难以在永宁侯府的席间畅快痛饮,更不愿与王侍郎等应酬罢了。


    他没想到自个前脚走,李辞盈后脚就到了。


    回来时外裳酒气浓烈,他随手就脱去搁在帨木架上,这会子听得她与陆暇说话,已来不及去取。


    衣衫不齐怎不让裴听寒怔怔不知所措,他只得先一扯冰纹薄盖遮了自个,犹豫着要不要先喊住她来,可李辞盈步伐稳健,这么一瞬就已越了屏风。


    裴听寒慌忙一闭眼,只盼着她见得他睡下了,便能安心离开。


    可惜不会,他只听得“咔哒”一声脆响,大抵是李辞盈把醒酒汤的盅罐儿搁在了台案上边,而后一只柔软温热的手儿抚在了他的额间。


    “明也?”李辞盈忽凑在他耳边,轻声唤了一句。


    阿盈……她怎会忽然喊他的字,从前可只有高兴才偶尔喊他作“裴郎”的,揶揄时仍是“郡守”居多。这会子为着萧应问改了表字的闷气一下就烟消云散了,裴听寒消了起身的主意,只微微侧脸去感受她的手,盼望着能多些亲昵时刻。


    如他所愿,李辞盈又轻轻喊了他一声,随后那手儿便如游鱼般的,忽跳落在他的胸口上,纤指隔着薄盖依旧烫得人心尖发颤,裴听寒暗暗吸了一口气,眉目也不自觉地舒展。


    “真的醉了?”李辞盈只以为真是萧应问故意换了烈酒来想整治裴听寒,此刻恨得牙齿发痒,声线更如冰霜雪月般溢满阴鸷。


    可裴听寒不知道这些,听得李辞盈这般冷语,忽没来由想起了方才在浮光阁中她眸底一闪而逝的嫌恶。


    没来得及勾起的唇角又落于平缓,他听得自个忽变得又沉又重的心跳。早晓得阿盈看重他郡守的身份,可自相识相知,他始终认为两人之间确有真情在的,否则、否则,她又怎会舍了萧应问,而选择他呢?


    一定是又听错了,该亲口问问她才是!


    裴听寒一咬牙睁了眼来,可目之所见,才真叫人心如死灰——一阵衣袂摩挲,那女郎已背身而对,她垂着脑袋取了袖中不知何物,进而是拧开木塞儿,“啵”的一声轻响。


    这边思绪万千,李辞盈也是一样——不逼裴听寒一把,只怕事情有更多变故。


    这玉瓶便是萧应问审完祆教特使之后搁在百宝箱里的累累证物之一,为着数量颇巨,他大抵是晓不得李辞盈拿走了几支的。


    清淡的桃香盈入此间,她垂目将半罐粉末兑进了那盅醒酒汤里边,而后待药粉彻底化开了,她便端来晃了晃,倒进了瓷碗里边。


    一转来,才是吓得浑身一哆嗦。


    裴听寒不知何时竟坐起身了,或是因为醉酒的缘故,幽幽一双黑眸沉得见不着底。


    他垂着眼皮望过来,很轻缓地喊了她一声,“阿盈。”


    无波无澜,又似万念俱灭,李辞盈心里头突跳,莫非他瞧见她的动作了?可也不像,醉成那般的,她又背身对着,他怎会得晓得她做了什么?


    且——她垂了垂目光,或是为着天儿炎热,裴听寒上衫已除,这会儿薄盖跌落在腿上,光洁的躯体便敞露着,少年紧实的腰腹沟壑分明,一丝赘肉都没有。


    裴听寒一向自持,若是清醒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任由自个如此模样。


    李辞盈安心了,低头瞧瞧,碗里边的汤药被这一惊洒出来些许,窄袖打湿了半张,黏糊糊贴在腕间,很不舒适。


    这是小事,她仍然勾了个笑,迎两步上榻沿,娇声哄他一句,“裴郎,恰好是您醒了,咱们把醒酒汤喝了罢,再耽搁可就得冷了呢。”


    他大抵是醉了,灼眸之中难得一丝光亮都没有,低头瞧那汤药一眼,只问道,“为何不喊我作‘明也’了?”


    敢情方才那几句呼喊他也是听着了的,李辞盈不疑有他,又笑了笑,将碗儿送到裴听寒唇边,“明也,喝吧,喝完了咱们好好歇息,明日——”


    话没说完,那人破天荒出声打断了她,“苦么?”


    李辞盈只觉得他声音十分嘶哑,可没听清楚这一句痴语,愣愣问了句,“什么?”


    裴听寒勾了个笑,缓缓转了脑袋过来,问道,“这汤药,苦不苦?”


    多大人了,李辞盈噗嗤笑了声,“郡守哪有这怕苦的时候?”


    话音落了,腕上忽得钳来一股巨力,李辞盈下意识松手,那碗儿便“当”一声落在地上摔作了粉碎,瓷块儿四溅,乌色的汤药尽都浸到她的碎花软履里边。


    这下鞋袜也全湿透了,李辞盈有些恼,“哎呀”一声,拧手挣开了他,“你做什么——”


    这一眼望得裴听寒来,心里头不知为何骤然一紧,那人目光实在冷得蹊跷,只那么直直地望她,又说,“某是不怕苦,可某想知道阿盈觉着这药苦不苦——”


    他没来由是哽咽住了,一垂目,泪水也似开了阀,“——难道这也不可以问?”


    苦不苦,苦不苦,与醉鬼真是没话说,李辞盈没答他的,又在案台上擒了一只碗儿来斟满,她端着那汤药无奈叹了声,“妾从未醉酒,更不晓得这汤药是何滋味。”


    罢了,他要知道就知道罢,她将碗儿移到唇边,预备就要饮一口来答他的,可唇还未湿润的,忽得一道黑影自榻上一跃而下,她手中一轻,目瞪口呆地昂首。


    裴听寒夺了她的碗一饮而尽仍不知足,竟是将那盅罐儿也举起来,仰头咕噜噜一股脑儿灌进了喉咙。


    “你——!”李辞盈大惊失色,喝这许多下去,待会儿谁受得了他?!她忙扑上去,一下捏住了裴听寒的喉咙,“给我吐出来!”


    而那人呢,只悲不自胜地落了泪来,大声道,“莫非阿盈果真这般厌恶了我,等不及药效发作,就想要亲手掐死了某才甘心?!”


    “……”李辞盈哪里听得懂裴听寒说什么鬼话,只管在他背上猛拍,祈求道,“吐一些、吐一些出来罢!!”


    “我不!”裴听寒一梗脖子,俯身将那女郎牢牢箍进了怀中,扬声道,“阿盈想让我死,那就让我死个痛快。”


    “……裴听寒!!”李辞盈这才明白自个所为可算让裴听寒全看在眼里了,这会子又气又想笑,“知道有毒,你还要喝?!”


    裴听寒止不住泪水,可到底要死了,哭这一场又如何了,正是要开口来,忽不知怎么的,一连串紊乱的燥热自腹间汹涌翻浪,掌中那一点温软的肌肤也似忽如烙铁般炙烫,酥痒漫入喉管,他之周身无一不觉空荡失落,再低头瞧李辞盈一眼,只恨不得叫嚣将世间一切美好拆吃于腹。


    他喉咙滚了一轮,不由自主吻了她的头发,“阿盈……?”


    好香……绿豆面儿怎会这样香,还有些桃子似的气味,桃子?裴听寒恍惚想着,脑袋一垂便埋进了身前那团柔软的云里边。


    “裴听寒!”李辞盈咬牙切齿,复推开他的,“你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


    呼吸在此刻骤然加重,难掩的渴求迷离眸色,裴听寒深吸一口气,握了她的腿弯搁在腰间,再用力一拽,将人一下拉到身前来。


    第80章 “她这般,怎容下他的——”


    自大魏帝王受命之始,洛阳裴氏便于百贵之中凸现威名,儿郎们三岁开弓,四岁骑马,洛阳邑哪一块草场上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魏廷南征北战数百余年,裴氏所出战功赫赫之将士数量无人可出其右。建和年间,天子李家念其骁勇,更赐裴氏儿郎以“东都狼”之美称,此无上荣光,贵戚公卿何人不羡?


    裴氏殊荣大魏人人皆知,李辞盈于南门初见裴听寒之时,自也惊目于少年打马过街,浓烈似一簇赤焰破云般飞掠,不愧盛名。


    可相识相知,裴听寒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獠牙,就连床笫之间亦处处照拂她的感受,温柔以待,李辞盈闲时玩笑,可想要瞧瞧他皮上是否有被芒硝割磨过的痕迹。


    今夜她当是再笑不出来,裴听寒岂止狼性未驯,他简直如同一只凶恶贪食的饕餮兽,发烫的齿面叼住猎物细嫩的颈,他于生涩之中向泥泞鲁莽地侵占,嗜望弥漫,神色涣散,听不着人家的求告,只凶狠地想要将自己一次次埋入她的身体。


    “明也……”李辞盈经不住连番折腾,拂了额上湿润的乱发来,哀哀按住了裴听寒青筋虬扎的手臂向后缩瑟,“够…够了。”


    够了?裴听寒嗤笑一声。


    “——不够。”嘶哑的话语与炙热鼻息一并喷洒到颈侧,身上之人毫无收敛,只以一手将她两只腕儿钳住一同越过头顶,“阿盈,再让我,让我——”他不肯离开,复垂首吻吮住她的颤抖,也将那些细碎的、不由自主的吟唱吞入纠缠的唇舌中。


    神智早在颠荡之中晃得粉碎了,掌心抚着那羊脂玉般滑腻的云团难耐地揉搓,裴听寒垂眸见着绵软的白丝蚕在指缝中漏出来,只觉如何索取都难知足。


    渐渐的,狩猎者好似福至心灵掌握更多妙诀,源源不绝的快慰贴合着若雷鼓的心跳,李辞盈麻得浑身颤栗,只蜷着脚趾急促喘息。


    夏夜炎炎,汩汩的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滑落到她的脸上,灼烫感似积火筑炉,燎燎将两人久久嵌融在这片深焰之中。


    泛滥于夜色的低语不知何时重归寂静,待日出重楼,西窗外一缕金芒洒向蕴珍柜旁悬着的铮铮长枪,初醒的感知才慢慢复苏。


    裴听寒隐约觉着臂间覆着什么温软的物什,而后清风徐来,柳条儿似的柔细发丝一下下拂到面上,那一点点清淡的绿豆面药香气混杂在更多情迷的气味中,霎时将脑中昏聩的迷雾驱散开了。


    他倏然睁开眼睛。


    轻容纱幔疏疏落于满地狼藉,破碎的瓷片儿,被汤药浸染的榧木板,堪堪悬于榻沿的雪色诃衣,还有——


    臂间倚着的女郎睡得正好,李辞盈的发髻早散落不成样子,只乌黑蓬松的发顶儿抵靠在他胸口,天儿太热了,她的鬓间仍留有几颗晶莹的汗珠,香腮潮红,却也不掩泪痕点点。


    轻薄的披盖之下,雪肌红洇若枝上梅蕊,莹白的颈侧亦印了好几个触目惊心的齿印。


    裴听寒目光剧震。


    昨夜于此间支离破碎的画面如潮涨浪翻,那时香音荡碎,满室春情哪堪怜,他竟这般凶蛮地撕咬了她。


    可是——如今想来又怎会不懂,阿盈早将这世间一切希冀全系于他身,而他只能一次次地让她失望,兰州一事落空,回返陇西之期遥遥,他又提要往扬州办事,仅留她独自寄人篱下。


    她那堂兄属不良人出身,整日戴着面具,瞧着也不像好相与之人。


    若非如此,她怎会兵行险招?


    裴听寒心下愧疚,不由自主提了那薄盖儿掀看她是否有其他伤痕,可再如何惭怍,见着心上人纤柔玉横,仍免不了心下乱跳,怔怔失神。


    颜若芙蓉,腰若细柳,一身冰肌缠玉骨,细看偏怜春娇,有此倾城好颜色,还往何处寻风月?


    恰恰此时,那女郎被这动作惊动,乍然是惶惶清醒,撩眼一瞧,正对上他晦涩不明的眸子。


    “你!”李辞盈又羞又恼,忙拽走他手中的薄盖覆住自个,很快转身背向,她垂了脑袋,再横来娇怨的余光。


    “不、不是的。”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裴听寒脑袋一嗡,忙往前跪了一步扶住她的肩,慌忙忙解释,“……我没有,阿盈,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伤着。”


    可李辞盈却挣了他去,背脊轻颤,嘤嘤地落了泪来,“人家有没有伤着,莫非您心里头没数?”


    裴听寒一闭眼,那汤药乱人心智,他只当是寻常迷梦,就如常把人掀到榻上去,反反复复纠缠。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听着她这般的伤心,脑子里边早是一团乱麻,咬牙连人带毯一同揽到怀中来,低头吻吻她发红的眼睛,哄道,“好阿盈,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这般放浪,那你……可有哪儿觉着不适?”


    哪儿不适,头一回是有些难忍,后边几回还好来,她早惯了与裴听寒不温不火地亲近,昨夜他那般的,她倒还觉着新鲜些。


    可这话哪里能与他讲,李辞盈哼了声,只道,“您那般使劲,妾以为昨夜可就要死在您这儿了。”


    …使劲?这话儿算得上轻佻,听着可让人耳朵发烫,从前哪里有这般的,裴听寒胸口涩麻涨得汹涌,垂首咬了她的耳朵,一只手掌也从肩上滑往腰际,低声道,“那,我瞧瞧?”


    李辞盈却不肯,这回让他吃得撑了,早早儿就得腻,扭腰挣开来的,娇声道,“您瞧瞧?您瞧瞧外头天光多少耀目,莫非堂堂裴家子,也要在青天白日做这勾当?”


    自然是十分失仪,李辞盈仍在思索如何解释昨夜汤药之事,却听得裴听寒轻叹一声,“哪里是‘勾当’,你我两情相悦,做这些也是——”


    以裴听寒往日矜重,自不会做出这般事儿,可如今米已成粥,他接上说道,“——是情难自抑。”


    好话儿谁不会说,李辞盈巴巴儿望他,后者懂她的意思,思索片刻,便说道,“楚燕忻一案耽搁这样久,如今李少府又兼管着肃州城各项事宜,大抵仍没有为你外甥俩个办好换籍的事儿,此番就懒劳烦他了。某往扬州途中不免路过洛阳城,等回程时候,就先将蛮儿、面儿的户籍落进我户——”


    话说到这儿停住,他略略瞅了李辞盈一眼,又颤颤眼睫,抿唇不语。


    裴听寒如今尚未娶妻,将蛮儿、面儿收入本家于宗法伦理皆不合,李辞盈只当不懂,眨眨眼,在他期许下又拐个弯儿问道,“您往扬州办差事,莫非不走最便捷之水路,反而要拐道往北陆回来?”


    “……”裴听寒见得她如今仍然装样,恨得牙齿发痒,抬手往那芙蓉娇面上轻轻掐了下,说道,“待会儿某便往肃州城寄信,请唐明府的母亲往南门去,期望着姑母能将你许给我。”


    和风入帐,春恬日暖,他拥住她,低声道,“虽是紧迫了些,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六礼之事尽为详细,某会差人好好儿办,样样都不会缺。”


    这话不是第一回听,然李辞盈仍是微微一颤,回溯以来诸多波折,她只怕不能如前世所愿,此刻尘埃落定,更多两分感慨。


    她低声道,“那日于竹弦水阁之中,裴郎也瞧见县主如何与妾不对付,您出生高贵,若真娶了我做妻,又如何与家中交待呢?”


    家中……虽良贵为昏并不违背魏律,可裴氏毕竟是洛阳望族,不可能愿意将这样的女郎迎进门,若裴听寒之父亲不肯点头,依律可令新人徒一年。


    可谁丢得起这个人?裴听寒若真判了刑,他那几个嫡子可讨不了好处。


    裴听寒无甚在意地笑了笑,“某自长成,统共见他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过来,如今愿如自己心意,却仍要受他钳制。”他摸了摸她的脸儿,“此事某有主意,阿盈不必忧心,就算最后事儿没成,大不了咱们就永留陇西,只要你不嫌弃我只做这小小郡守。”


    那不会,李辞盈晓得他本事惊人,几番生死没丢了命,反而步步稳健,指不定是个有气运在的,她嗔他一眼,“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妾哪里就嫌弃您了?”


    裴听寒笑笑没回答,反而说起了那起扬州差事。原说此前中原大旱,金州、梁州百姓四处流窜,“这本无甚蹊跷,可近来咱们暗探却得了消息,说祆教势力于扬州城故态萌复,刺史李沿——”他顿一下,解释,“也就是腾王,亦有被妖言所惑的迹象。”


    李辞盈吃了一惊,炯炯望着他,说道,“这个案子与腾王有关,办得不好可少不了得罪禁中那位。”


    可若是办得好,裴启真必对他委以重用。


    裴听寒才识过人,那些年所经办的案子可没有一件是办得不好的,那很好!李辞盈暗自握了握拳,忽得头顶一声轻笑,拧眉一瞧,那少年一双清眸若湖水般清澈,离得近了,能瞧着里头倒映着的自己,她有一瞬的恍惚,愣愣问了句,“笑什么?”


    裴听寒当然不能说是见着她这贪目急利的模样觉着可爱至极,只低头将人转到面前来,俯首抵住她的鼻尖,说道,“那阿盈与我一起,咱们同往扬州,如何?”


    “和你一起?”李辞盈一惊,差点儿是跳起来,“真的?”


    “当然。”裴听寒慢慢说道,“但此一去需乘坐官船,先沿漕渠往潼关,顺流途径汴河、再转邗江至扬州城,大抵有月余都要呆在船上,阿盈可受得住?”


    说起介个,李辞盈还未在大江上游玩过,她跃跃欲试点点头,“妾愿与君同往。”


    要多带一人非难事,且经了昨夜之事,裴听寒也舍不得这样快离她远去,事儿说定了,他才安心拥紧她温存。


    昨夜轻狂,两人的衣衫全都弄得乱糟糟落在地上,裴听寒这儿没有女郎之衣物,寻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为她找了一件素青袍衫裹上。


    他道,“这衣裳我穿着小许多,你试试。”


    一站起来,衣摆长长垂在地上,可一点不像样。


    没事儿长这样高大做什么,李辞盈气得发晕,踮脚拧了他的耳朵把人拽到镜前,问道,“这副模样教人如何出门去?”


    自然没法子出门,裴听寒吃痛,忙讨饶,“阿盈莫恼,我喊陆暇过来,让他去你家中取衣裳?”


    歪主意,李辞盈可不想任何人晓得她昨夜歇在了这儿,冥思苦索,只好让裴听寒带她从院子后边翻回去。


    裴听寒身轻如燕,做这点事岂非易如反掌,抱了人往那飞檐树影下弯了腰掠过去,连李辞盈自个都看不清眼前的景儿,三两下就闯进主屋里边了。


    回个屋子心惊肉跳的,李辞盈抚了抚胸口,想叫他快些回去收拾,一抬首,湿润温热的唇就已覆了下来。


    这番清醒了,裴听寒果真是忍了又忍,心上燥热从未消下过一分,捱到此刻已算得上是厉害,“阿盈……”


    他扣住她的腰压向自个,得寸进尺蹭了蹭,“今日好好歇息,千万莫劳累了,午晌我差人送冰酪来你吃,再晚些,你在窗边等我,咱们说两句话,好不好?”


    “……”李辞盈面上发红,只摆手推拒他的,“晓得了,您快回去,别真让陆暇瞧着了那些。”


    “哪些呀,阿盈说说,免得我遗漏了。”裴听寒舍不得走,搂着她香了好几口,初初尝了滋味,只怕时时刻刻想着,他眉目微垂,可不明白她那一点点间隙之中,怎容得下他的——


    还没想什么呢,头上“嘣”一声响,李辞盈捏了捏拳,恶声恶气地斥责,“快滚!”


    “喔。”裴听寒垂了脑袋,转身走一步,又回头说了句,“那——扬州之行若是有什么要准备的,你尽管好好儿想了,届时某再让人采买了来。”


    “晓得了呀。”李辞盈上前晃了晃他的手臂,好声好气哄了一句,“听话一些,回去了。”


    有这句软话,裴听寒才满足的、轻快地攀了窗离开。


    打发愣头小子,李辞盈便牵了那赘余的衣摆摸到西窗边,抬头一望,日光璀璨,确认没有梁术的影子在,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怪她没用过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且香料威力之巨也远在意料之外,害得这会子觉着人都快要散架,好在一切顺利,算不得赔本买卖。


    如裴听寒所言,她是该好好歇一天。


    李辞盈抻抻酸麻的腿脚,一面打个哈欠,一面解了衣上的系带,转了屏风,她忽得鼻尖微翕,一缕久违的月麟香泠泠荡于内室之中。


    李辞盈猛地一顿,攥紧了手中的*绸带。


    堆花小几旁落坐一张挺拔如松的身影,萧应问著着玄色宝相花襕衫,冠上十二枚璀珠灿若星芒,他懒懒斜靠在椅圈上,就这么撑着额冷冷瞧着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