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踩磨。”
灿灿明光透过纸窗洒落满地,萧应问却恰恰落坐于晦明相接之处,高挺鼻梁遮下一块儿逆光的阴影,那人眸光冷森,缓缓转了眼珠来瞧她,真好似雾霾之中蛰伏的虺蛇。
以惜命人天生之谨慎,李辞盈捏紧襟口不自在退了一步,迟疑地挑了个笑,问道,“您怎么——”
怎么的,这到底是萧世子的宅子,问“您怎么在这儿”或显得冒犯,她急急咽回话语,改口说道,“您怎这时候过来了?”
这点子惊怖怎传达不到萧应问眼中,怕是更如阶上三春将融的寒雪落了满身,将言语中仅剩的一丝温存也冻作冰冷。
萧应问凉声答道,“昭昭欠某一样东西,是以某今日特意来取。”
欠他东西?李辞盈略有些不解,歪了脑袋想片刻,只摇头,“妾不记得欠了您什么,还请世子直言罢。”
世子?上回两人拥坐在此处时候,她仍娇声娇气要喊他作卿卿,如今境随事迁,用不着人了,便这般冷淡疏远喊他世子。
萧应问屈指在那堆花小几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说道,“昨日之宴,昭昭应帖而来,没道理不为某准备贺礼。”
哦……这个,真没想到以萧应问世子之尊,竟当夜就要过问那点子礼品,李辞盈勉强笑笑,狡辩道,“妾与沈帅主同往,是以他之贺礼也算得上——”
萧应问扯唇很快打断她,“你与沈临风毫无瓜葛,怎能算到一处去。”
那要如何,萧应问坐拥万千宝藏,又怎会缺她这点子东西,李辞盈真不明白他究竟为何纠缠不休,将县主与裴启真拖入局中,以至她落到如今迷茫失措的境地。
李辞盈懒再瞧他,侧脸望着那榻檐上悬着的香袋,沉沉道声“好”,“是妾之疏忽,两日之内,妾必差人将贺礼送至您府上。”她顿一下,又堆上一个敷衍的笑,“世子既收了妾之贺礼,也该将指使片玉乔容之意图如实相告,您觉着呢?”
一字一词尽是不情不愿的敷衍,但她之聪慧也令人心下微叹,萧应问淡声道,“想晓得介个,那就要看两日之后昭昭的贺礼中有多少诚意了。”
这岂非是故意为难?!李辞盈愤然瞪了他一眼,“贺礼之诚意如何估量不过世子一句话的事儿,您若不愿意讲,何不直言相拒?让人家费尽心思讨好了来,到头来只给得了一场空。”
“费尽心思?”萧应问笑一声,“若昭昭能为某费心思,某也不会一大早赶到这儿来见得好戏一场——”他挑挑眉,目光却不经意落停在了她的颈侧。
“……”萧应问只当自个是瞧错了,敛了神色站起身来,两三步便走到了她身前。
并非不晓得她与裴听寒来往亲密,只在此时见得雪肌玉骨之上布遍堪称凶恶的齿印,仍觉着眼中灼涩难忍,他慢慢捏紧了手指,垂着眸子地盯住了她,想说什么,一开口,嗓中嘶沉如火烧般的。
或这是他此生头一回语无伦次,“你就这般纵容他——”半句之后,又接上另半句毫无因果的话,“昨日是某的生辰宴,你——”
目光所至,若阴虺蜿蜒盘旋而上,李辞盈被他瞧得浑身起了冷栗,情不自禁捂了颈子往侧边连退了几步,只怪裴听寒的衣裳过于宽大,慌不择路之际,竟左脚绊右脚,“砰”一下跌到地上去了。
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想起那日夜中祭奠,萧应问是如何作弄了她来的,李辞盈火上心头,只盯着那榧木板儿恨恨说道,“妾晓得了,自今日起当将世子生辰忌诞时刻记在心中,每逢佳节焚香沐浴,静心戒斋,您可能觉出妾之诚意了?!”
他之忌日可称她之佳节?萧应问冷笑一声,“你真就这般恨我?”
否则呢?若不是萧应问,她昨日就该于这身不由己、不见天日的困苦日子彻底割席了。
李辞盈自知失言,可心中愤懑实难忍受,一闭眼,泪水儿也如泉涌现,她哽咽了一声,“妾怎敢呢。”
“你不敢?!”萧应问本是不想将那件事儿说来与她对峙,可此刻激忿填膺,旧怨别恨愁入心头,他只恨不能死个明白,“三月初三于幽云林中,你岂非正正为杀我而来?!”
李辞盈悚然僵住了背脊,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揪住她的喉咙,胸口也密密地紧缩,血液缓下流速,她的手脚忽得冰凉一片,“我——”
“你究竟为何恨我?!”萧应问屈膝跪于她身前,骇浪风翻的眸色之中倏然染上几不可见的晶莹,“那日当是你我初见,昭昭,为什么?你告诉我。”
只要理由得当,他未必不能谅解。
“我没有。”李辞盈怎肯承认。
“没有?”萧应问一下握住她的肩,四目相对之际,那女郎眸中惊惶与嫌恶无一不为她之罪名佐证,他无波无澜地笑了声,说道,“昭昭不记得了,那日你请我往你屋中吃肉糜粥,只怕得碗儿不够洁净惹某不悦,是不是自往柜中取了一张新帕来擦拭?”
李辞盈微微一怔。
萧应问自嘲笑了声,“正因如此,可恰恰让某瞧得你柜中藏下的桑皮纸,桑皮纸十数为叠,你所拆取之五张,浸透了可不正正好能让失血昏迷之人死得无声无息么?”
那日没有看错,萧应问的确是在戚柯脸上捻着了那一点点破损的湿纸,从而疑虑藏心,步步抽丝剥茧,仍与前世一般知晓了她的用意。
李辞盈缓缓昂首望向他那冷情冷血的眸子,飞翎卫的手段她早在台狱之中见识过的,那染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皮开肉绽的疼。
肩线再止不住瑟瑟颤抖,萧应问早晓得了此事,只不过为着与她生情才忍下不发,直至如今她拒了他的好意,他便不肯再迁就,要拉她受审……
“不……”李辞盈才受不了那些刑罚,她牙齿发抖,脱力般就要跌到地上去。
“昭昭!”吓着她并非他之本意,萧应问及时将人捞到身上来,此刻温香于怀,那些涩然与愤忌才缓下几分,他拥紧了她,手掌一下下安抚般抚在她的背脊,“别怕。”
萧应问微微颤了颤眼睫,低声在她耳边说道,“飞翎卫查得很明白,桑皮纸乃裴听寒赠予你的,是不是?”
“……”那些纸张起初的确取自于照夜阁,可若要将自己摘得清白,定就要让裴听寒落入不复之地不可?只要她敢点头,那么此一生一世,便不可能再得到裴听寒之照拂。
可同样,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落在萧应问手中,此刻他不甚介怀,再等色衰爱驰,果真仍能留她于枕侧么?
莫说富贵,只怕性命亦堪忧。
“……是。”李辞盈漠然颔首,“桑皮纸实非我所有。”她看向他,“世子信么,还是要过堂审过了才能信?”
“我信。”萧应问很快点头,他抿了个笑,到底没忍住抚了她的脸儿,低声道,“某怎舍得昭昭吃那些苦。”
舍不得?自始自终她所吃得的苦与累,哪一件不与他息息相关,李辞盈听了直发笑,起先是勾着唇来,而后不久再忍不住前俯后仰,她撑着萧应问的胸口,倏然笑得泪花四溅。
“……”若要离了旧人去,如何不似揭下一层带血的皮,只是她未免太过在乎了裴听寒,萧应问紧了紧手臂,尽量缓和了声音,“好了,只要昭昭答应我不再见他,咱们就当幽云林之事不复存在,某不会过分追究了他之罪责让你难做。”
半晌没听得人回话,他只好又叹道,“裴家能给你的,某当百倍奉送,只要昭昭再耐心候些时日。”
承诺之事略显虚无缥缈,萧应问本想着办成了再与她说,今日失控属意料之外,只怪他见她这般纵容了裴听寒,到底嫉恨得紧。
“果真?”怀中女郎忽是止了笑,瞥来千娇百媚的一眼,也自抬了两只手臂揽在他的颈后,“那……若是咱俩好了,您也如裴郡守般的,事事都听我的吩咐?”
什么叫“咱俩好了”?萧应问皱眉于她的用词,也微微诧异于眼前人这个过于圆满的笑容,要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可叹他身在其中,也如雾里看花般不甚清晰。
他迟疑片刻,仍是点头,“我都听你的。”
“人家不信。”李辞盈一咬唇,撒娇似的晃晃他的手臂,娇声道,“您惯是会哄我。”
声转如振玉,细语字字似与东风诉恨,那女郎既嗔又怨地嗲他一眼,正是春光欲揽,秋水难胜。
心里边的燥意止不住澎湃,萧应问暗暗眸色,微微垂了垂目光,她身上这件不合适的衣裳根本遮不住些什么,随意掠看之间,娇云玉雪尽收眼底。
“那昭昭要如何——”一开口声音哑得似滚过了砂石,萧应问清咳一声,望向她的眼睛,温声问道,“昭昭如何才能信得过某?”
李辞盈怎不晓得他在看哪里,男人一旦是嗜欲汹涌,更难得稳重思索,她干脆环坐在他的腿间,变本加厉地挪蹭。
“……”萧应问怎受得了介个,这些时日少与她亲近,怎一来就这般放纵,他不自在咽了咽喉咙,低声道,“去寻了衣裳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可那女郎却并不理会,扣住他的腰上玉带浅浅拽了两下,屈指松散了它,价值连城的金玉与权逾千万的鱼符一同逶迤在地,环佩脆响。
“要这般造作?”萧应问牢牢扣住她的后脑,一把将人压倒在微凉的榧木板上,怪只怪李辞盈颈上的痕迹实在太过刺眼,他垂首覆上那些齿印,自上而下一个个照样吮咬,务必不肯退让了此番领地。
李辞盈止不住地发颤,错手一挥,正中打着了萧应问发间的十二珠冠,哪里料得到它这般轻易落了下来,跌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
“世子——”话音未落,心口一阵发疼,那人竟这般使劲儿咬了她的。
“昭昭知道我名姓。”萧应问道。
“萧——”哦,他将凭意二字取作表字了,李辞盈愤愤是捏紧了拳,“萧应问——”
那人哪里不晓得她这点子心思,浑然是笑得胸口发颤,如今懒计较这些,他垂首牵引了李辞盈的手儿来,引导着一路贴向腹间,“好昭昭……帮帮我罢。”
到这个地步仍不过如此,李辞盈重重收握,听得那人闷闷喘了好几声,心下只嗤笑,世子当是个“不行”的,中看不中用!
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凭意,你方才听得了,郡守与妾约好了扬州之行。”
萧应问“嗯”了声,流民传祆教恶义于李沿之事,裴家能探得,莫非飞翎探不到?可此时她提及此事,莫非果真已彻底倒向了他?
“您不好奇咱们往扬州做什么?”
萧应问这时候哪里想讲这些,微微摇头,“怎么?”
他没想到李辞盈竟就真把裴听寒告知她的事儿毫无保留地讲与他听,话毕了,那女郎柔柔地瞧他,“凭意,这样大一个功劳,您真就拱手相让了?”
是了,她愿倒向何处,必定要惦记着郎子所能得到之功劳,萧应问心防略懈,笑了声,“昭昭想要某去办这件事?”
“当然。”李辞盈很快答了一声,手下之事未停,她微微喘息道,“也为着妾从未乘船儿出游过,此一去扬州,本想着好好领略江南好风光。”
可萧应问手头上仍有件案子未完结,时机上也非成熟。他略略眯了眯眼睛,正待开口,那女郎忽得松了手,娇哄哄地屈了膝盖踩住他的,嗲道,“您说什么都要听我的,莫非这头一件事就不肯答应?!”
萧应问被她这样折磨了来,脑子里边霎时是空白一片,圈着她的脚踝嘶声说了一连串“好”,“此事不难,某一定如昭昭所愿,画舫听吴歌,芳洲赏日落,样样不落,如何?”
李辞盈这才满意,欢天喜地“嗯”声答应着,便如他所求,尽心尽力地踩磨下去。
第82章 “浑身颤栗。”
或是昔年佳时念念难忘,李辞盈近日常常做梦,梦得永熙八年冬,鄯州府外院满地霜白,柽柳早落了花序,粗枝雪意低欲压,西州也早早儿被寒意浸笼,簌簌雨声不绝,催人昏睡。
使君巡防未归,李辞盈本要在千景阁读书打发时光,谁料得午后懒怠,抱着暖炉两眼一闭,竟就这样睡过去。
再醒时,耳边几道男声慷慨激昂,她懒懒一睁眼,秋山画意屏上正映照几道影子,原是裴听寒提早归来,新晋的几名官员追至此间闲谈酣畅。
这些事儿他从不避她,李辞盈便漫不经心听得他们提起西京一桩旧怨,本以裴氏一来滥权滔天,早将西京防备尽数纳入囊中,却得数年前永宁侯府上无知小子愿担北衙十六卫重责,怂恿少年天子以讲武法校阅马射、马枪、负重等科项提拔首领。
自那一回校阅,裴氏于长安城失了半壁权位,由得萧某把持北衙兵马,得意猖狂。
千景阁中正有一人目睹盛事,他急着拍裴氏马屁,便得拱手对裴听寒道,指并非裴氏无人,乃憾于裴州牧热血洒边境,否则当年事花落谁家亦未可知。
裴听寒不耐听这些恭维,更不愿这些人吵得李辞盈好梦,匆忙敷衍送客,便自转了屏风来寻她。
一去数月未能相见,怀中女郎倒积了冬脂,面上扑着胭脂色,红润润,暖呼呼,可不晓得自个一人在府上多少逍遥呢。
那时李辞盈不过听得几句闲话,更不觉着所谓萧某、永宁侯府等与她能有什么相干,也是幸是听得了介个,才让如今多几分勇猛铤而走险。
此时休于梦中提,她偎在裴听寒臂间,盖着眼皮回应他温柔的啄吻。
“昭昭……?”年轻儿郎的声音落在耳边,那人怜惜般捧了她的脸儿,笑道,“这个时辰仍困着?”
是不是地龙点得太旺了,怎陇西冬日她能闷出一身潮湿的热燥?压在身上的那人也好似一团炙烫的火,馥香燎,焰难灭,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自腹间一路向下燃,李辞盈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乌发,哼哼娇娇地收紧了腿儿,嗲道,“使君……”
“……”腿间温润一瞬是消失的无影无踪,李辞盈只以为是梦醒——每回梦了这些个,总归是要在欲达将至之际落空。
她悻悻一睁眼,却见得萧应问暗着一双波澜不惊的眼撑手跪在身前,靡红的薄唇悬着水珠儿,鼻侧的胭脂痣也浸透泽光,妖冶非常。
怎得是他,李辞盈一惊,睁了睁眼儿,忙是改口喊他,“……郎君?”
梦境之事何人能控,这人实在难哄,竟这般也要气恼,萧应问翻身坐起来,亦是退手让开两步,咬牙道,“看来那人在昭昭梦中官运亨通,一早是做了什么不得了之‘使君’,能时时让您想着、念着。”
“哪有……”李辞盈委屈一扁嘴巴,“人家是时时想着与您游玩扬州的事儿,才会……”
萧应问不是笨人,她这样一点,他也想得通缘由——若真得圣令往南边去,少不得拿巡查使之名,如此亦可称得上一句使君,他心下稍霁,目光又往案上琳琅摆着的物什一扫而过,微微侧脸看向她,“昭昭这般想往扬州去,连行李都等不及要立即收拾了?”
按在薄盖之下的手掌已鼓出淡淡的青筋,李辞盈却仍是羞怯笑了声,“您瞧着了?”
瞧着什么?一进到此间萧应问眼中何以容得下其他什么,他并未查看那些乱糟糟的锦盒,只挑眉“嗯”了声,反问,“怎么的,里头有某不能瞧的?”
轻语犹如惊雷,李辞盈知道他忙碌,也是自个这几日难以安枕,在黑市买了东西回来便想着歇口气,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到霞光初迸。
她咽下了不合时宜的紧张,一手把住微微发抖的手臂,一面嗔道,“不是您让妾预备着所谓贺礼么,还未送去便又让您瞧着了,人家可觉着无趣得很。”
哦,还真有贺礼?萧应问来了点兴致,难得相见,也懒在细枝末节计较她的,按住床沿又往她近了三寸,低头想吻她,“是什么?”
都要凑到人家脸上了,李辞盈没好气取了帕子来,歪歪儿掀在他那边,“您可收拾干净了才好亲近我。”
香风迎面,柔软的布料挠过下巴,痒意一直撩蜒到心尖去,萧应问眼疾手快接住在手上,抬眸望着她,一面是慢条斯理擦拭唇上晶莹的水泽,一面不解地问道,“昭昭怎连自个的东西也嫌弃?”
青天白日,说得什么轻佻话,李辞盈正欲挺直腰身斥他两句,没料到板得端正了,身子里边些些暖流将涌,她微微一愣,身边那人便是没忍住嗤笑了声。
“……”李辞盈一咬牙没再瞧他,“不一早说仍案子在身没办得完么,怎又有空闲来妾这儿厮混?只怕前些时候净是敷衍人家。”
萧应问此来,正是要与她说扬州之行相关,五日前答应要争这份功劳,他就已上奏请准讲武校阅——夙嫌积怨,萧应问早想名正言顺与那人较量一场,不过矜持自个的身份,且裴听寒又是朝廷命官,做得过了,于律法不合。
如今有这么个机会,他自是不会放过,早早儿废了裴听寒去,也免了李辞盈总惦记着那边。
“讲武?”李辞盈眨眨眼,又眨眨眼,用尽全力将心里边的颠喜压回肺腑,若论时运,她不可谓全然坎坷,能哄他做此较量,必定——必定——
窗外烂霞红暮,那女郎眸中亦若滟滟轻云流转,她握住萧应问的手臂慢慢靠上了,将一切神色掩于羞赧,“什么时候?”
“还待两日罢,待官家批复了,某来与你说?”
“嗯!”李辞盈笑了声,侧着脑袋蹭蹭他,乖巧又问一句,“西京武士们各显神通,果真是难得一见之盛事,郎君,妾来长安城这样久,可还未见识了这些个呢。”
两人相处难得了温和,萧应问哪里不愿如她的意,低头瞧瞧,千万赤霞染得芙蓉似醉,李辞盈整个人都依靠着他的,可不知多少依赖。
萧应问心下软塌,想想,点头,说了句,“那某照样让清源公主给你下帖子,咱们一同坐在上席,如何?”
按李辞盈所想,萧应问必定和从前一般让她扮做侍从,闻见此言大吃一惊,一昂首,问道,“……妾岂能坐于上席,此事不妥。”
不妥?萧应问挑眉笑笑,“你既是清源公主请来的客人,怎不能与她坐在一处?”这点子事她早晚要习惯,萧应问想想,只以为她是不愿与县主等人相见,又说,“某安排县主与傅家人同坐,到不了你跟前来,且未轮场次时候,某也在你旁边,断不会让她再为难你半分。”
“……”李辞盈有些想不明白,既不是为县主出这一口恶气,公主哪里又愿邀了她去,狐疑瞅萧应问一眼,其人虽神色懒散,似乎也不像在玩笑。
她慢慢道,“妾认为不过是看一场讲武罢了,可用不着麻烦公主殿下又是发帖又是待客的,妾扮了随从到场上去岂非更好?”
萧应问瞅她一眼,“扮了我的随从?”
他不可能未卜先知,李辞盈镇定“嗯”了声,垂眉抬指,一下下在萧应问心口慢慢地抚着,轻语中也带一丝埋怨般的,“这事世子才是轻车熟路了?若真麻烦了公主下帖子,可不得疑心咱们俩个的关系。”
她笑笑,抬了波光粼粼的眸子瞧过去,柔柔说道,“妾不舍让郎君您难做呢。”
这般体贴!该是如她所愿了罢?!可惜萧应问那人惯是狡诈多疑,闻言并未点头,反是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扮做某之随从?是了,昭昭马术本事上佳,为我牵赛马最是妥当。”
反话正说,此人于台狱之中学来的本领早洇入肌理,何人说上一句话他能不经多番思索?只怕几句话之间就能晓得了她的意图。
李辞盈自觉她不过区区平民,对着酷吏扯谎,可不得被他一眼看得透彻,否则他怎忽提了牵马一事?
可惜她再笨也不会笨到在他的马儿上边做手脚,等真的出了点什么事儿,可不立即溯源,她还逃脱么?
罢了,无缘亲眼得见大仇得报又如何,只要萧应问死了,一切就该结束。李辞盈哼了声,“那我不去好了。”
萧应问笑,“如今户部手头吃紧,办这样一件盛会正如在他们肚上划下一块血肉来,某这般苦苦求来的,若昭昭不能出席,岂非是白费了功夫?”
她如何不想出席呢,她一低头,涩涩是自伤一句,“可上席如何能有妾的位置?”
到底是情蒙了眼睛,萧应问见得她这般轻易放弃为他牵马的打算,心里边再不疑心李辞盈之动机,然则夏日炎热,他怎忍心让她留在场中曝晒?
如何让她安心坐于台上?萧应问挑挑眉,故意道,“不能为我牵马,昭昭便不愿前往了,那——某倒觉着前路险阻,只怕是有什么危机在等着呢。”
难道这就不办了了?李辞盈万不能让事情功亏一篑,千般怨恨聚于心头,她竟是能展出个滴娇波溜的笑来,“是以为证了妾之清白,少不得往公主那儿打扰了?”
萧应问笑,“当然。”
正事说完了,那人仍是要做些不正经的勾当,手口并用,一定要弄得人家浑身发颤求他停下才满足。
这边正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呢,外头却是两声轻敲,那不懂事的片玉隔了门儿问了句,“娘子,陆郎君过来了,说是早早与您有约,今晚要一同往郡守府上用膳的。”
“……”
萧应问脸色霎时是沉下去。
伺候这祖宗可真不是易事,李辞盈尚且是气喘吁吁,仍是好语劝了他,“妾与陆暇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莫非连一同吃饭也不可以了?今日郡守在不在府上,您应当最知晓的。”
是了,裴听寒此刻忙着应对那起杀奴案,此刻并不在府上,萧应问略略垂垂眸子,只道,“好了,是某不该多想,明日我让梁术将帖子送到你这儿来,到了那日咱们一同往靖恭坊去?”
届时同坐,她该晓得清源公主开明放任,从不过问他的事,思及此处,竟没来由耳上微热,萧应问咳了声,摸摸鼻子,“还有我的‘贺礼’,昭昭切勿忘了。”
李辞盈见他唇角不经意带上的笑,只恨不得上前手撕了他的,她磨了磨牙齿,道声“好”。
劝了人摸窗飞跃出去,李辞盈略整衣衫,便自于黑市采买来的锦盒中摸索一番,而后她将一物收入袖中,往裴听寒府上去了。
第83章 “郡守要做君子。”
裴府今日有贵客,庖子早早儿得了令往菜场挑选新鲜食材,过午以蜀辣香料腌制羊肉薄片,好让李娘子晚些过来与郎主烫锅子吃。
可惜事与愿违,裴听寒临时得了差事,今夜没空闲进城,只得打发陆暇先行回来与李辞盈说一声,免了她气恼。
在中堂等这两刻钟,陆暇早是饥肠辘辘了,闻得自家院中辣香阵阵,捂着肚儿斟了两盏茶水灌下去,果真馋得厉害。
哪知李辞盈姗姗来迟,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便自淡然问了句,“郡守今夜歇在哪儿?”
陆暇瞪瞪眼,“奇了,你怎晓得郡守没回来?”
裴听寒若是能来,哪里由得陆暇上门来寻,早自个巴巴儿来了。
自廿九那日做了错事,李辞盈晓得该是要冷他一阵,免让人觉得去轻易,往后便怠慢。是以裴听寒几番邀见她也未应,只许今日一同吃饭。
陆暇接上道,“大都督给予重任,咱们一直在北郊打转探听消息,好容易得了人证,郡守要亲自过审,今夜大抵歇在广仁寺中的。”
李辞盈蹙了蹙眉,“广仁寺落在九华山下,距这儿倒是有些远的,快马过去一个时辰,怕天儿暗了也到不了……”
陆暇一愣,“三娘去过广仁寺?”
李辞盈懒与他多说,扬州一事迫在眉睫,讲武局至多再拖到两日算是极致,她必得在今明两天之内见得裴听寒才好。
她略略一思索,便拉了陆暇起身,说道,“我有急事要与郡守商议,咱们趁了城门未禁快快启程,或能赶在天黑前抵达!”
此话一出,陆暇更是大吃一惊,“三娘别开玩笑了,广仁寺那般远,你又不会骑马,让郡守晓得我带着你赶夜路,可少不得又训斥一番。”
李辞盈一噎,是了,上回自鹧鸪山脱困时仍装样让陆暇牵马,不过短短数月,哪里学来奔驰纵横的本事?
可此刻计较不了太多,她哼声道,“你若是不想去,便自回去烫锅子吃。”
没有陆暇同往,只怕万一裴听寒未歇在广仁寺中呢?又是棘手事。李辞盈话锋一转,“等我到了广仁寺,可得告诉郡守是你让我一个人赶夜路的。”
陆暇大喊冤枉,可这脑子钝得想不出法子应对他人威逼,只得犹犹豫豫领了李辞盈回府上挑马去。
东都儿郎自小与马儿为伴,没有一个是不爱骏马的,裴听寒此番出行带着自个爱驹“月影”,除此之外,其余一些愿靠拢裴氏之辈投其所好,送来这许多珍贵马匹,暂时都养在裴府马厩里边。
亏得在裴听寒那儿耳濡目染,李辞盈如今算得选马的好手,那一匹油光水滑的白马儿掰了嘴来瞧牙齿,仍不过温声哼了一口气罢了。
千里良驹踏在长安城既平又直的官道上边,只似飞虎生翼,耳旁蹄声隆隆,道侧青槐流星,若不是为着等等后边的陆暇,她只怕就忘了自个初衷,自管了畅意驰骋。
清光皎皎,月华如昼,广仁寺树影相寂。裴听寒仍是未回得来这里,陆暇问明了他的客舍,便领着李辞盈过去,“不晓得此刻郡守到何处忙去了,左右他得回来歇息,咱们便等着他罢。”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李辞盈按下心中焦燥,“嗯”了声,手掌下意识在袖笼上又抚了两下。
不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一旦是心中有鬼,就难免不经意露些端倪,迟钝如陆暇,也看得出李辞盈此刻浑身不自在,他抿唇一笑,问道,“三娘袖中有什么宝贝不成,这一路过来可不晓得摸了几百回?”
本不过无意之笑语,奈何听者有心,李辞盈挺直背脊,不再去想那袖中之物。
今日参禅的香客甚多,客舍早住得满满的,裴郡守自个在外头歇时又不讲究什么,夜来得一客舍不过是从前抄经生搭在竹林中的茅屋,为着简陋,也空闲多时了。
寒林风啸,树影似群魔乱舞,李辞盈一紧喉咙,忙推了那灰尘扑满的门儿进去。
此间可堪比李家如今净室般狭窄,目之所及不过竹榻一张,油灯一盏,另有胖壶儿、衣桁、方几等挤在边角。
“……”
李辞盈哪里肯在这儿呆,退一步出了屋子,但听林间风声簌簌,隐有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一挑眉,回首正见绯衣少年横枪在肩,忙到月行中天了,那人落在银辉下的俊秀眉目仍是意气骄满,一尺白鞍光照尘,他之容华可曜于朝日,峥嵘而鲜彩。
可怜李辞盈半生寡恩薄义,仍是艳羡、钟情了裴听寒这般血气义烈,满襟慷慨的儿郎。
若没有他在,西三州早乱成一锅粥,百姓哪里能过得安稳日子?
而裴听寒呢,先前是没瞧着竹林旁的两道瘦影,等近了些,风骤叶飞,屋前盈盈伫立着的,可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
“……阿盈?!”裴听寒只怕眼前之人是他太过思念错认的幻象,疾步迈到身前,手中长枪便往侧边随意一掷,伸手将李辞盈整个拢进了怀中。
“嘣”一声巨响,陆暇被砸个两眼昏花。
“……”郡守这一来目光根本都落不着其他人身上,陆暇忍着额上剧痛,吃力将那沉沉的银枪抱进屋子搁好,脚上生风忙不迭离开。
这个拥抱过于紧密,她埋在裴听寒汹涌澎湃的心跳之中,隐隐是有些喘不过气,挣扎下,那人好歹松了两分力气,李辞盈奋力昂首来,少年亮若星芒的眸子里边就已布上水泽。
有这样委屈么,嘴巴也瘪了,好似她再说上两句就要惹哭了人家。
李辞盈弯弯眼睛笑道,“郡守在外边受委屈了,怎得眼圈儿这般红?”
裴听寒可不想再在她面前落泪,忙举手背揩了眼尾,只说道,“某是高兴的,这些天阿盈不肯相见,可不晓得我心里头多少忐忑。”
李辞盈嗔他道,“忐忑什么?”
忐忑什么,裴听寒心里头乱糟糟的,他拥着她,昂首瞧了那皎月期期艾艾地说道,“咱们那夜里……”他找不着合适的词儿来说这些个狂乱事,顿了顿,“为着从前不曾有过这些,某只怕、只怕阿盈觉着不满意才不肯见我。”
李辞盈端得是吃了一惊,瞧了那人眼神闪躲,可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裴听寒听得她笑,也觉着自己好笑,他揉揉发烫的耳根正待再解释,忽得没来由鼻尖轻翕。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缭绕在女郎鬓云之间,芳香悬凝,冷冽如松。其所用料非富即贵,必不得是她往日所用的绿豆面药,倒有些像是幽州那边一味月麟香……
裴听寒心中一沉,垂眸掩下了忽落至尘去的欣喜,低声说了句,“阿盈晓得讲武之事了?”
何出此言?李辞盈一挑眉,莫非是裴府的人不经意瞧着了*萧应问来找她?
罢了,本那日就要坐到清源公主席间去,不若就是此时好好与裴听寒说了“缘由”。
她点点头,扯谎道,“妾亦觉着稀奇,好端端儿清源公主怎又与我下了金帖,说着让妾陪同着去看什么‘讲武’。妾本是不想接的,可贵主让世子亲自送来,又说天下英雄皆赴往,郡守您也会去,我才想着应帖。”
是这样?若是只来送帖,她的发上怎沾了这香气?裴听寒微微侧脸,一点头,“便是为着扬州之事。”他简略将得来的消息告诉李辞盈,只道,“不过阿盈放心,就算对战之上遇着了——”
裴听寒懒提那人名姓,便只轻蔑一笑,以“那位”代替,“遇见了‘那位’,某也绝不会输。”
裴听寒的本事她怎会怀疑,去岁六相异等绝尘掠下武举状元,而后更是单骑闯敌营揪住了吐蕃王子,试问大魏何人可出其右。
可她要的不止是他赢下这场比试。
荒林风紧,夏夜炙温好似也被啸风吹得四散了,李辞盈眸光冷了几分,终于垂首自袖中取出那只绸袋。
长安黑市无所不有,只要舍得撒下金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有人肯去摘,更别提这零星半点,李辞盈柔声说道,“月前您将从不离身的平安符解了赠我,可惜妾卑微,没能在世子手中保下它来……今日妾特意于云居寺求来了介个,望您能时时带在身边。”
白皙的掌心之中静躺着一串儿飘逸柔顺的枪穗,赤绳朱旒,联花结中悬一枚以金镶边的剔透棱镜,熠熠生彩。
“妾问过大师了,裴郎这般武将常常是凶煞在身,一定是要有介个来挡一挡邪魅的煞气才好保了岁岁平安来。”
李辞盈望着他,字字恳切,“妾这几日听了梅娘子提讲武校阅一事只觉不可思议,怎得就要人家策马于乱石阵法之中对敌这般凶险,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大魏岂非白白痛失英才?”
费神说这许多来,对面那人却只心不在焉地接了它过去,一句话都没多说。
李辞盈自是不晓得裴听寒为那香气之事乱了心神,忐忑紧了一口气,咬唇道,“绳儿是妾一缕缕编的,莫非为着不算得齐整,是以裴郎心中不喜?”
“怎会…”裴听寒忙低头抚了抚那联珠结,左瞧右看并未发觉什么不齐整的地方,他抿唇想勾个弧度,可惜又实在笑不出来,只得眨了眨眼,转身道,“某很喜欢,立即就要换上了。”
他肯换上就好,李辞盈随了他进了那屋子,眼见着裴听寒好好儿将那穗儿悬在了长枪之上。
没等松一口气,那人垂头丧气转了身,脑袋一低,颓然端了那地上的木几,又迈步到门外去了。
“你做什么呀?”李辞盈不解。
裴听寒低声道,“寺中没有其他客舍,阿盈便在这儿歇了吧,明早上某让陆暇送你回去。”
至于他自个,预备着就在门口坐上一夜。
这下不晓得人家在闹别扭也不成了,李辞盈“哦”了声,慢慢是往他那儿走了两步。
裴听寒见她过来,只以为是她舍不得他在外头将就,这时什么香气早抛到脑后,若不是看重他来,怎就要迫不及待闯到广仁寺来送平安符呢。
裴听寒颤颤眼睫,余光不由自主地往里边转。
只可惜了,李辞盈没那样好的耐心与毅力,走到门边儿,抬腿一踹,那木门“嗡”地一声撞在框上,合得严严实实。
声响于寂风回荡,一圈圈“嗡嗡”声好似巴掌拍在脸上,裴听寒一咬牙,听得那女郎隔门笑得秒尽欢浓。
“既裴郡守要做君子,妾又怎敢不成全?”
一字一词尽带娇意,听得人心里发痒。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好呀,她就这般看得起他来!
裴听寒气恼了,两手往耳上一捂,气冲冲坐在了小几上再不肯动弹。
第84章 “一击必杀。”
离得久了怕萧应问起疑心,翌日天儿蒙蒙亮,她便是要回程的。
昨晚上有人偏生造作,受罪靠在门上守了整夜,这会子一站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不酸麻的。裴听寒不晓得她这样早要走了,只捂了毫无知觉的胳膊道,“此时寒霜露重,不若咱们吃了朝食,等日光明亮些了再走?”
晨曦荒林中,轻雾朦日辉,那少年的发髻略略散了,闲闲蓬些乱发在脑袋上,微光漫洒,勾勒出个毛茸茸、暖烘烘的影儿落在李辞盈身上,她抬眸见得裴听寒脸侧压着的红印子,很慢地笑一声,摇头,“不了。”
不止于裴听寒,他之爱骑月影也在夜露中打湿了长睫,颈上鬃毛纷然凌乱,它见得主人清醒,喷了鼻息晃那系绳,慢悠悠地走到面前来。
别瞧月影此时乖巧,李辞盈可晓得贸然碰它会是什么下场,她对裴听寒说,“月影跟着您一路从陇西过来,可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这些日子又不舍昼夜满长安奔走,郡守倒不心疼它的。”
月影虽是好,可裴听寒听她这样说却不是滋味,他一抿唇,低声道,“某百里加急连轴往长安赶,不一样没有人心疼,阿盈倒好,先关怀了它去。”
“……”从前怎晓不得这小子脑子里天马行空呢,李辞盈横他一眼,只道,“郡守这么大个男人,莫非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马儿供人驱使,累得颓堕委靡可也找不着地方诉苦去。”
她一叹声,“上回往乐游原去,还委屈人家驾车呢,您马厩里边这么多闲置的马匹,怎也不知道换一换的?”
裴听寒有苦难言,“大都督令某与众贵交好,收下这些马匹也实是情非得已,长安城风云莫测,某又这般愚笨,不晓得擅自用了哪家的东西,徒惹着风波。”
他这般说,那便不会如她所愿换下马匹了,李辞盈撇撇嘴,“郡守顾虑周全,是妾想不到这些。”她昂首笑笑,又问,“我可以摸摸它么?”
她一伸手,那马儿便意识到了,不耐地别了脑袋,连踏了两下前蹄,李辞盈忙收了手,惶惶看向裴听寒,“月影好似不情愿呢。”
裴听寒无奈斥了马儿一声,“别任性。”
他伸手牵了缰绳将月影停在原处,又对李辞盈说道,“它脾气是有些不好,某在这儿掌着,阿盈便顺着毛尽管摸罢。”
摸摸溜圆的脑袋,李辞盈垂目自袖袋之中取了把篦子,一下下为月影疏顺了被露水浸乱的鬃毛,“就晓得您粗心大意,鬃毛乱到这个样儿也不懂打理,等真是结团儿了,我看你怎么办。”
裴听寒怎不懂打理,他只笑笑,“多亏了阿盈为我费心。”
梳毕也是时候该走了,裴听寒再不舍又如何呀,李辞盈转身慢慢把衣摆从他掌中拽出来,只温声劝道,“你我之间岂贪于朝暮?等此间事了,咱们回了陇西,便再也不分离了,好不好?”
难得听这样一句承诺,裴听寒心下稍霁,阿盈到底是想与他回到从前的日子去的,他“嗯”了声,俯身轻轻在李辞盈额上啄了一口,放手让她去了。
可笑扬州流民传教妖言四起,长安城两系仍止不住明争暗斗。
讲武举阅一事办起来,谁人晓不得是李、裴两家欲争权柄,不肯站队的世家子弟唯恐避之不及,此一来,其众于乱石阵中初试之时纷纷藏拙,不出一日决出结果,裴听寒得蓝翎,要第二日与其余十名胜出者再试一场,选出胜者。
至于萧应问,北衙门总管之尊不必与乌合众争初试名序,清源公主的金帖是下在第二日的,李辞盈直往靖恭坊校场瞧第二场便好。
再说今岁流年不利,起初是大朝会上殿前落损了琉璃,官家令司天台占星,一说北斗天枢连黯七日,木及祸灾,果不过一日慈州大雪急报,好容易治了三月止,便又遇上中原大旱,户部连月掏空了金袋子,还苦哈哈拨银子办了中元节的灯会,此一来国库入不敷出,哪里还有什么闲情办讲武?!
可惜上头有令谁敢不从,既要办了,必定得让贵主们看得高兴才是。定下两个晴好的日子,校场席座也搭上天蓬布,免灼日损伤了清源公主的凤体。
到了当日从坊门往校场里边瞧,短墙边竖着五彩旗帜,神情肃穆的金吾们拍马随寻,无论脸熟与否,都一个个验证请帖。
青砖地墁早被各式香车宝马占得满满的,长安权贵皆汇于此间,其声浪鼎沸,尘土飞扬,李辞盈将将离了车驾,险些是与梁术走丢了。
真是天也助她,今繁光坠天满,日华朗灼焰,一抬头望了天幕,那煌煌的日光能把眼睛刺得麻痒,多睁一会儿,泪珠也止不住地奔跃。
梁术也注意到今日不同寻常的灿烂日照,嘀咕了一句,“倒是个好天气……”不过长安城的日头再烈也不过如此,他舍了担忧,引了人往上席走。
李辞盈今日著的便是廿九那日在世子锦盒中挑剩的一件夏布制青裙,上边印花浅交叠短衫露出一截莹白的腕,耳上两只薄银坠子,举止间一丝累赘的俗气也没有,一眼望来亭亭生妙,清风净尘。
清源公主与萧应问等人早早儿就到了,天儿虽热着,席间搁上几盏七叶冰轮,天蓬遮了光来仍是凉爽着的。
里头寥寥三张案几前都坐了人,可没有空地儿能给李辞盈了,她往其间快速掠了一眼,清源公主、萧应问自不必说,另有一名著着缥青袍衫的儿郎背对着她,正与萧应问相谈甚欢似的。
“哦,来了?”
正是往侧边上了木梯,清源公主已察觉到她与梁术上来,淡定招了手,“过来罢。”
这一声下来,里边两个儿郎均顿了话语,一齐回转目光来瞧她。
李辞盈见了礼,正待是要大方起身,可惜如何做了准备,她万是料不到自个会在此间见得了当今圣上——李湛花了那么些银子办这事儿,没道理自个不来一饱眼福呢,裴启真这两日往城外去了,这不正好让他逮了时机偷跑出来顽?
他一见李辞盈此等风范,忙是瞪了瞪眼睛,又侧脸对萧应问低声道,“奇了奇了,果真咱们大魏钟灵毓秀,陇西那风沙霾雾的地儿也能养出来倾城美人,某说怎么表哥如今——”
话没说完,仍是被萧应问一个冷眼盯出些汗来,李湛忙住了嘴,竟起身亲自要来迎她,“快起来快起来,正正儿是巧呢,你我都姓李,又都行三,可不是与生俱来的缘分呢。”
一听这话,与长乐公主算得上是顶相似的兄妹来,李辞盈略松懈了些,自起身来,听得李湛道,“你喊我三郎就好。”
李辞盈岂敢,可她此时不该晓得李湛究竟何许人,龙潭虎穴不过如此,她压下战战兢兢的膝随了李湛的指引坐下,才小心觑了周遭一眼。
清源公主对她十分客气,先是温声问过了一路过来有没有晒着,而后又令青衣给她打扇子,赐冰饮,李辞盈垂眸一瞧,那碗之中的樱桃每一颗都似丈量过的圆润,玉壁映嫣红,光影华贵又旖旎。
这一眼盯住,手中的东西就重得拿不住。刚巧那边李湛又转来与她问话,她便趁势搁了玉碗,调了个笑容,做侧耳倾听状。
“……”萧应问自是不晓得李辞盈会认得出李湛来,只瞧着她在别的儿郎面前交谈这般得体从容便觉着不悦,怎她德容有仪,对着他来,却总要倒竖了眉毛说话?
那边两人谈得如火如荼,但听得一声不大不小的“咔哒”声,乃是有人将琉璃杯猛地搁在案上,李湛觉着好笑,回首对萧应问道,“时辰快到了,表哥您快些下场准备去,吾与三娘等着瞧您的英姿呢。”
他冲李辞盈扬扬下巴,问道,“三娘说呢。”
李辞盈点头,“正是呢。”
清源公主瞧着他俩个一唱一和把某人气得眉头紧皱,真是没忍住捧腹笑出声来——这一趟没来错,见着萧小子连连吃瘪,可比往九华山上摆渡赏花好玩得多。
她立即扬手让人在李三娘与萧应问之间多加一张案给李湛坐着。
而萧应问呢,懒于他们计较,场上擂鼓震天,选判已敲下预锣,是时候该下去,罢了,左右这儿没人能为难了李辞盈,他淡淡瞥了她一眼,便起身去了。
今日此战不比昨日不温不火,齐聚于此的十一名英豪皆对角胜志在必得,同样,萧、裴二人心中也从未觉得自个会输给对方。
可既至战场,必定有输有赢,胜败岂非兵家常事?乱石阵中其余十名儿郎皆为仇敌,何时与何人缔结临时盟约,考量儿郎急智谋略,场中人愈少,交战时便更激压三分。
到了午晌,石林之间仍能穿梭奔驰的,便只剩下萧、裴二人。
“裴九郎实力不容小觑啊…”李湛早收了玩笑,目光落于场中,一分也不放松。
岂止于他,本是喧哗的人海不知何时风平浪静——或也不是寂浪温和,而不过是山崩地裂前人人屏息,只待祸临眼前惊啸呼喊罢了。
自然的,场中有一人之紧张集万千之最。李辞盈拧了袖子,只觉心跳越来越猛烈。
裴听寒所谓单骑闯营,靠得便是一身鬼神莫拦的马术,只要他于马上疾行奔突,根本就无人能敌。
萧应问晓得介个,也不觉着此场合疾奔有多少优势,两人且战且行,忽不知为何,他座下骏马耳叶急往后垂下,全然不理会他的指令,前蹄刨了地上泥土,腾了几步,便睁了一双锐利的眼自往裴听寒追逐而去。
萧应问一愣,七八月本是马驹作配的时候,可裴听寒这厮自负磊落,莫非真为此战做出下等劣迹。
他一抬首,那人手中银枪逆光挥戈,好似天幕倾垂,无数光辉直予眸中劲射,刺得人眼睛生疼。
萧应问微微侧脸避开强光,反手以抵巧力拨开敌袭,嗤笑道,“你就这样想赢我?!”
裴听寒根本不解,他一扯缰绳,冷笑道,“既至此处,谁不想赢?”
实则此时行马疲累,双方皆需调整片刻,可惜追逐间兵刃相接,银光迸裂,两人早忘了此间不过一场讲武,新仇旧恨一并清算,咬着牙更进一分。
萧应问的马儿急于试情,只恨不能将主子当场掀下来,他渐是落了下风,不经意往席间撩了一眼,石榴裙一抹鲜彩分明,那女郎已拧袖立在了长栏之上。
他咬牙回首瞧了裴听寒一眼,“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究竟是谁厚颜无耻,裴听寒气得一下笑了出来,他拍马追近两步,挥戈相向,“昨日吾已接着了肃州传书,李家姑母点头要将阿盈许给我,过了礼数,她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凭何与我相争?!”
萧应问心脏倏然一缩,乱序的涩苦奔流往至,那些细密如针的刺疼一阵阵落满胸口,他侧身躲了裴听寒的招式,复昂首冷笑,“胡言乱语。”
昭昭早答应要与他往扬州城同看芳汀日落——
正是此时,日耀灼焰皆聚于联珠结穗上边那枚剔透的三方棱镜,无边辽阔的炽光折进他幽深如潭的眸中,琉璃声碎,萧应问眼前忽是落下了夜幕,或那并不是黑暗,而是一片盖着浓雾的虚无,如何也逃脱不了的——
隐约是听见了有人失声惊喊,温热的血液蒙在眼皮上,又很快随着疾风四散,可惜他见不着那石榴一般的红腥了,飞马掠石,风声冷穿了心脏,失重感似浪潮扑面。
萧应问重重摔在石林之间。
原来他心向明月,事事与她俱报,毫无保留,而她将他的死穴暗记于心,只待此时此刻——一击必杀。
第85章 “您帮我上药。”
变故发生之际,裴听寒已翻身下马去查看,李辞盈的席位离得远,随着清源公主与李湛往场中时,石林早乱做一锅粥。
她看得分明,萧应问被金吾们抬到辇架,平日锐利的双眼紧闭着,面上腥红如舆图中河水支流般密布,锦冠染就大片暗色,或有更多致命的伤口被乌发隐藏。
行者匆忙之间晃动几许,那人手臂就无知无觉垂下来,正正巧是落在了清源公主身侧,她低头瞧着了,脚下便踩空一步,停在原地颤颤难再行。
“姑姑!”李湛还顾得上什么,忙扶住她,招手喊了人来,“快,永宁侯世子跌伤,急令太医署、尚药局诸医官博士都往这儿来!”
官家发话还有谁敢耽搁,小黄门战战兢兢地转身,借了选判的马儿用尽此生气力攥绳狂奔。
以霹雳之速坠乱石之中,萧应问再逞意又如何,凡胎肉身,该是摔得四分五裂了,如今得个全乎难道不算造化?
李辞盈仍有事儿要抓紧了做——萧应问垂手之际,她似也被眼前景象惊得脑袋发昏,一下往后仰坐跌倒,正正好是落在那柄长枪之侧。
长裙掩住动作,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了那穗子卡在腿间捆着麻绳中,手心再翻落,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枪穗便这样偷天换日系了回去。
要说一模一样也不尽然,替换之物上面坠的是一枚澄莹的镜琉璃,琉璃聚光之用无关痛痒,任谁查了它也不会觉出蹊跷。
结束了。
讲武校阅哪能没有意外?就算是昨日里来,也有不少儿郎受了伤,另有一人扭着脖子,当场可就盖布了呢。
李辞盈嘴角掀了个一闪而逝的弧度,趁乱又站起来,将身姿没入人海。
却是这时,一道黑影忽得覆到眼前——
清光洗然,裴听寒拾了那落满尘土的长枪,两指轻轻挑起了那枚崭新的、光彩的联珠结,它实在干净得几近突兀,他垂垂目光,忽是盖掌覆住了它,轻轻一碾,将泥土抹了个大概。
“郡守?”
裴听寒一言不发地回了头,不知是不是逆光而立的缘故,李辞盈总觉着落在肩上的目光略有些幽冷,她皱了皱鼻子,暗手之事别人或许不知,可裴听寒既专心致志对战于萧应问,当是晓得那人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除了萧应问外,根本不该有其他人知晓她染指了这个秘密,李辞盈自觉没有破绽,且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冲裴听寒轻柔地眨了眨眼,略略别开目光。
闲杂人等一并清场,飞翎卫极快接管了此间,梁术一身鹤纹路缺胯袍,皮笑肉不笑地盯住裴听寒,拉长了阴冷的声调,“郡守,按例问话,请您随咱们即刻往台狱走一趟。”
萧应问之身份不比他人,纵使没有确切的证据佐裴听寒暗中使诈,飞翎亦可请他回去“问话”。
“自无不可。”裴听寒并非胆怯之辈,四面楚歌又如何,无波无澜地垂了目,淡声道,“梁校尉带路罢。”
梁术扬扬下巴,飞翎们立即围身上前,一人牵了月影,另一人往裴听寒近几步,道声“得罪”,取走他手中长枪。
兵刃脱手,赤穗晃荡,微弱的琉璃光芒落进飞翎卫手中,又被恭敬送至梁术眼前。
不该如此,梁术复冷笑一声,比个手势对裴听寒道,“请。”
闹剧告下段落,萧应问的伤势尽将众人所有心神攥住了,自始自终,没有任何人往李辞盈那边落过目光。
于是她便任由裙下绳结磋磨着,一步步回了落英巷子。
是夜,钩陈六星黯淡,北斗杓中天理欲明,乃主贵人、刑官凶象也。
长安城今夜只怕有半数贵亲都睡不着觉,李辞盈亦然。要促成此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裴听寒每一招一式都牵动了她凌乱无章的心跳,真到了日焰相汇的一刻,险些让人把袖口也攥破了。
今夜月色格外薄凉,蟾光将阑,银汉低悬,可在李辞盈看来,不会再有比此时更好的了。
烛烟浮竹帘,她枕手倚在西窗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案几上的玉石卧炉轻抚——萧应问如此大方,她本是不想要他的命,谁料他非挟了她的痛柄步步逼近。
与其终日惶惶,不若放手一搏。
睡是睡不着了,那便将往扬州的行李再整理一遍,一掀了锦布,里头过半数之物皆是那人所赠,可惜李辞盈丝毫不觉愧疚——送了她的,那当然就是她的东西,谁也没把刀架在萧应问脖子上令他非喜爱了她不可。
正是翻着手中的账本呢,窗外忽一阵树影摇曳,未待去瞧,绯衣少年已一阵风似的径直闯到眼前。
院内浮影交横,裴听寒周身冷意堪比冬日檐下倒垂的冰,既是凛凛升萧索,也是寒露沾凄寂。
李辞盈有些惊着了,“郡守?”她躬身取了撑木,将窗牍顶到上边去,又招手令他进来说话,“萧世子如何了?”
如何了?裴听寒不晓得,他漠然摇摇头,“消息传不出来,但永宁侯爷来台狱问话时脸色不太好,匆匆几句又有随从赶来找,想必……”他瞅见李辞盈脸上的关切神色,微微压低声音,“那人伤势颇重。”
竟不是当场毙命?李辞盈可谓是失望至极,她缓下一口气,“那……飞翎们查得如何了?”她顿了顿,又做担忧状,“讲武一事本就凶险,世子自个坠马,如何能怪到您头上去,梁校尉好不讲理!”
话说完了,对面那人始终沉默着,一双眼睛沉如湖水般的,深邃幽暗,似有未知涌于冰面之下,只待某个时机,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李辞盈一抚发颤的手臂,便又道,“……他们审案手段一向是毒辣,您可是有哪儿伤着了?”
字字尽关心,句句情意切,可裴听寒如何不晓得她在说谎。
纵人海漩涡围绕萧应问沸腾回流,他的目光却始终离不开李辞盈,那些心机和诡秘一字不差刻在脸上似的,他盯着她,极慢地自袖笼中摸出一物。
琉璃穗子沾过泥水,早是结了块儿了,“哐”一声拍到眼前来,李辞盈险是吓出个嗝儿。
裴听寒道,“穗子结团,不若阿盈将那日予月影梳毛发的篦子拿出来,顺顺它?”
“……”
那怎能呢,李辞盈还没傻到将罪证留在自个身上,沾了紫玉粉的篦子早扔进了沛河,聚光的三棱镜也捣做碎末洒进鹅石道,便是神仙亲临也找不回来的。
他此时发作,莫非真是被飞翎卫在哪儿钻营出破绽,要让裴听寒来与她对峙?或是只因为手段不够磊落,他不屑与她为伍?
没来得及多想,那人便倾身坐过来,李辞盈只觉眼前一黑,腰上抚着的大掌就已顺着系结儿一路往下,裴听寒撩进李辞盈散在榻间的裙裾,两指准确无误按在了她腿侧的新伤。
疯了不成,李辞盈疼得“嘶”了好几声,抬了手去推他的,裴听寒叹了声,到底舍不得再严苛,揽上肩膀将人压进了怀中。
他闷声道,“受了伤,怎不知敷药?”
此间有片玉在的,若不慎让她瞧见伤口难免会多想,为保此事万无一失,李辞盈便没有处理。
相对这点子小伤,裴听寒之冷待才叫人不舒服,李辞盈低哼一声,硬邦邦说道,“妾无碍,过两日也就好了。”左右挣了两下,那人手臂收得更紧,她只得奋力一昂首,恨恨地瞪着。
眸中怒气只怕要将人家的眉毛点着了,裴听寒晓得她恼了,一面慢腾腾抚人家紧皱的眉,一面说道,“阿盈想让他死,何必这般铤而走险?永宁侯府、公主府、飞翎卫,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若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一幕实不敢想,单只关在暗狱之中问话一项,只怕就能让吓走李辞盈半条命,裴听寒止了话头,垂首轻轻吻了她的额,“某实在后怕。”
后怕?李辞盈可不信,实则她对裴听寒之了解远在他意料之外,或在裴听寒看来,萧应问虽然可恨,但对战之事贵乎磊落,君子怎能从背后捅刀子?
她深吸一口气,收力靠在那人胸前,“后怕?萧应问乃飞翎卫副指挥使,此番他重伤,他们少不得迁怒了您,想着全然为着妾连累了您往台狱受审,才是真正怕得睡不着。”
“你我之间算得什么连累?”裴听寒微微勾唇,可想起枪穗之事,到底还是敛了笑,实则李辞盈不做这些个筹谋,他一样要让萧应问落到今日下场。
这点子转变逃不过李辞盈的眼睛,她切切打量了他一番,又问,“他们可为难您了?”
裴听寒摇头,“扬州之事迫在眉睫,大都督急催我过去,这次有他连夜回城做保,飞翎卫不敢多为难。”
原是大都督出面!不怪他回来得这样快。
“那就好。”李辞盈抚了胸口,眼波流转望他,又喊了句,“明也。”
“妾自小无父无母,是姑母教导妾长大,一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妾此前想着郡守与我非亲非故,不敢多附信赖,才做出这糊涂事儿来——”
裴听寒闻言心下微沉,是了,她与他一样爹不疼娘不爱的,要真正信任他人谈何容易,他轻叹道,“昨日某已接了姑母的信件,只是还来不及与你说。”
“果真?!”羞从眸光起,那女郎一句娇语妙尽百般媚,“姑母、姑母她是怎么说的。”
姑母不识字,信是沈青溪代笔书来,裴听寒笑了声,“姑母已允准了,这次连同阿盈的生辰八字一并寄到我手中,途径洛阳城之时某便往祖庙占吉,定下咱们的亲事。”
此一来当再无波折,李辞盈心情大好,眼前人怎么看都觉着顺眼了,她捧了他的脸,低声道,“裴郎,人家这儿没有伤药,咱们往您府上去,您替妾上药,好不好?”
这一声流莺婉转,脉脉幽怨,裴听寒心里猛得一跳,不自觉滚了滚喉咙。
第86章 “美色误人。”
诗语有云,“千里江陵一日还”。李辞盈待在黄沙满天的陇西十余载,初读此诗怎解得其意,遥遥想来只当太白烂漫。
待真正顺流乘风,鼓帆飚驱的此刻,绿岸叠嶂似轻烟飘云过,才是真正使人惊眩神动,她倚在裴听寒怀中,犹是瞧着窗外边的景色喃喃道,“扬州距此不过一千余里,照这个样儿怕没几天就到了?”
裴听寒倒不是第一回坐船,“运河之上晴雨难测,并非日日如这般顺风顺水的,若是哪回风起得疾了,咱们还须靠岸耽搁些时辰。”
官船浩大,这般极速飞驰也稳如泰山,李辞盈不晓得风浪潮狂多少凶险,思及从前读过书中“长江浩浩蛟龙渊,浪花正白蹴半天”(注1)一句,可没忍住吸一口气,“这样……?”
一时脑中天马行空,李辞盈惶惶扶住身前的手臂坐直了,正待问问裴听寒是否有让舵手们多多注意着风向,忽又想起什么,便侧了脑袋去望他,问道,“长安那边如何了?”
问长安如何是假,问那人如何才是真。别离长安七八日,朝廷情势依旧诡谲。裴听寒道,“前日里官家下令移了萧世子往东宫休养,咱们无论如何打听也得不到那边的消息。”
不过公主府与侯府两相不发,那人当是仍留有小命,否则这般炎热的天儿,能让他的尸首烂在那儿受罪么?
“他竟这般命大?!”一路说来义愤填膺,李辞盈想了又想,又或是那人功力深厚,能在坠马之际以气劲护住心脉?
而朝堂之上呢,为着萧应问的缺席,裴氏一族便显独大,制衡打破,天平倾斜,御史们对裴氏处处严苛,口诛笔伐之间将那起杀奴案加紧办理,可将王外甥判了斩立决,这会子已往阿鼻地狱去了。
李辞盈吃了一惊,“杀奴案可大可小,以裴家——”她唯恐说错话,又一顿,“以大都督威名,竟没保下他的命来?”
裴听寒摇头,“那帮监察御史虽位低,却掌分察百官,朝堂诸司哪个不对他们诚惶诚恐。”
若真得罪了,春秋好笔一书,裴家威名岂非遗臭万年?裴启真才懒因小失大。
李辞盈点头,“监察御史之中不乏萧应问党羽,此番势弱背水之战,他们咬住人哪能放松?”
甚至有人得了密报,说裴启真遣了人往西边探听消息——要晓得如今魏、蕃仍就七王子的去留两相拉扯,这时候去西边,可就得沾上通敌之嫌。
李辞盈听罢怔怔,她隐有个猜想,莫非廿九那天萧应问之所以乔饰她的容貌,为的正是令裴启真误认她为故人之女?
裴启真对她愈客气,说明那位“故人”在他心中份量愈重,可不就得遣亲信往肃州打听她的来历么?
这样一来,刚好就够萧应问为裴氏拟不实之罪名——不必证言,就这样似是而非就能剜下他们一块肉来。
一定是这样!
李辞盈对自个来历再明白不过,肃州城人口稀少,哪家哪户出点什么事不是人尽皆知?她与庄冲从谁人肚中出来的,当地几名稳婆是一清二楚的,人家命好,可都仍活着呢。
邻里之间再随便问问,李家阿爹阿娘贫瘠之生平尽浮于纸上,哪里还能有什么错漏?
等裴启真晓得真相,难免认为这是李辞盈与萧应问做的局,届时厌恶了她来,怎可能还让人进裴家的门?
要死了还不消停!李辞盈气得阖了阖眼,正待是想说什么,身后那人忽得是闷闷呼了一口气,滚烫的鼻息灼得颈间轻痒,她伸手抚了去,又侧回去瞧裴听寒。
而裴听寒呢,怎想得到李辞盈内心如何百转千回,只见她陶陶天真模样,时时刻刻搂抱着仍觉着不够,少年血气,难免东想西想,他轻轻抚了她的发来,想问一句什么,又有些不敢。
犹犹豫豫的,想说什么?李辞盈只以为仍有其他坏消息,皱眉催促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裴听寒耳朵一点红潮忽是晕染了整面,他低声哝哝说了句,“今日、今日咱们好像*还没‘上药’。”
哦,上药,那日往他屋子里边去,可没来得及上药就把人推到案几旁,温热的身躯覆下来,急切着索要她的亲吻。
借口了介个,几日得寸进尺地亲昵着,这会儿自垂下脑袋,衔住她颈侧一块莹白的肌肤轻轻啃咬亲吻,“阿盈,我想你像那日般地待我……”
李辞盈狐疑道,“哪日般的?”
裴听寒没胆子说出口,只得又近一步抵住她的腰窝,踟躇“唔”了声,“好难受,阿盈帮帮我罢。”
此刻李辞盈脑子里乱着呢,哪有这个心思,她怒瞪他一眼,抬指让他瞧瞧外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郡守可真不晓得羞耻。”
裴听寒委屈瘪了嘴,“真到了夜里,某怎敢来你的屋子?”
一是她借口往扬州探亲才登上这艘便船,二则上船前,裴听寒仍与她安排一名小婢伺候起居,夜里有人守在门外,他怎好再来打扰?
李辞盈懒与他争,犹犹豫豫探手到后边去,不急不慢地抚了他的,本是仍在想事情,那一声重过一声的燥热喘息响在耳边,慢慢儿把思绪全都搅乱了。
她可算懂得什么叫美色误人,可不得就是裴听寒这般皎然似玉的少年郎么,见了他欲色晦暗的眸子,谁也舍不得让人家难受。
“某帮你上药。”
话毕撩了人家的裙盖住脑袋,灼热的亲吻慢慢儿往上边印,麻绳捆出的瘀血早就散了,这会儿只得个破痂后的红印子,那人哪里是在上药,齿尖轻一下重一下地磨吮着,好似尝到了什么珍馐美馔。
李辞盈颤颤是无法起身来,顺了他的意倚在榻间,咬唇止住了那些细碎的吟唱。
如此消磨了一阵,又腻在一处说了会儿话,裴听寒见着时候不早,才不情不愿地将另一个消息告知于她,“阿盈,实则大都督昨日传书之中仍提到,傅六郎与裴二郎已回到长安城了……”
如今这两人回不回长安城与她何干,李辞盈倒不觉心虚,“哦”了声,“裴二郎回来了,大都督可不得又将他派到扬州城来抢你的功劳?”
那倒有可能,裴听寒想起之前在西州与裴二郎打的交道——那人可谓酒囊饭袋,一无所能——他勾出个薄凉的笑,“就算他来,也成不了事。”
素闻那人草包一个,也不必多担忧,此事便算得过了。
又过半刻钟,外面却不知为何忽是暗了天色,黑云欲催,密集的乌团狂卷如乱袖。李辞盈扶住窗棂一瞅,江流暗做了黄雾,沧浪万叠,轲峨大船于此间也不过浮动的片叶。
巨浪迎面,船身剧烈摆动。
“阿盈!”裴听寒忙稳住她,又起身将窗儿也盖好,“我出去瞧瞧。”
甲板上缆索若雷响,津人齐声吆喝,要将云帆快快儿降下来。可惜风卷云横,桅杆之上旌旗翻揺,又得轰然一声,竟是从中折断,歪歪斜斜地砸落下来。
第87章 “哪位李娘子?”
却说回红日长炎的西京城。
北苑五殿热浪浮光,自玄德门始,安排了数倍于平常的金吾卫巡游东宫,丽正殿外三阶一卫,非持官家手令者意图闯关,飞翎卫具先斩后奏之能。
究其因由,自然是这几日永宁侯世子栖在东宫养伤的缘故。
为着萧应问重伤于石林间,清源公主与永宁侯寝食难安,李湛无法,只得日日请灵台郎为世子祈福,终于三日朝会上,司天台进言曰,前几日钩陈星暗之象已褪,如今文昌七星色黄光润,天一光明,阴阳和也。(注1)
此寓天下安,万物盛。
得此吉兆李湛大松一口气,会散便携了长史令等要往丽正殿去,一行人浩荡到了玄德门外,他自下了辇车,挥手让众人等在这儿。
好巧不巧,那边康连领了傅六郎从兴安门进来,正是在长道之上遇着了。
李湛、傅弦年纪相差不大,后者又总跟在萧应问后头,两人便是极熟的,此番也用不着往后头去通禀,傅弦赶忙是上来见礼,“在路上听得表哥受伤,某只以为没什么大碍,哪晓得他伤情这般严峻,竟是几日过了还没醒?”
他正是前一刻才到的长安城,听来接应的飞翎一说,这不即刻拍马赶来求见,可一路过来又觉蹊跷,裴听寒的本事他是见识过没错,然表哥也非庸碌之辈,怎得轻易会被他击下坐骑?
萧应问出事,落在李湛肩上担子重着呢,几位大夫仍在大明宫等着,他耽搁不了太多时辰。
李湛一拉住傅弦胳膊把人拽起来,只道,“说来话长,咱们先往里头去,姑姑这几日忧切,朕得先把好信儿带给她。”
话毕了脚下生风到了殿中,一踏了门槛,清源公主与永宁侯二人正坐堂上,握了杯盏悠闲吃茶。其余几名医官在侧,也俱作议论状。
见着官家亲临,便又起身来行礼。
傅弦尚且愣着,李湛却是立即对清源公主展了个笑容,“表哥醒了?”
正是的,太医署倾尽国之宝材力挽,终是稳下世子伤情。
清源公主点头道,“醒了,这会与飞翎在里边谈事,吾想着陛下前朝事儿忙,预备着晚些遣人去报的,没成想您亲自来了。”
李湛听了大喜过望,一旁司天台长史令见状便趁机进言,“昨夜星象移转,果然是世子吉人天相,百福具臻之缘故。”
这下可将这几日医官们的辛苦都囊进司天台了,姚医丞等又不好在李湛面前与他争这些,一个个垂了脑袋,余光焰焰,落来只怕将长史令衣摆灼出个洞。
李湛怎么看不出,笑了声,只道,“世子伤情好转,诸卿功不可没。”此事容后再议,他一摆手,只道先要看过了萧应问再说。
闲杂人等暂退此间,等转了屏风进去,内室之中一名飞翎垂首跪在榻前回话,李湛定睛瞧瞧,那正是萧应问麾下一名昭武校尉,约莫是姓苏的。
苏校尉似是误了什么差事,几道零碎的字句远远传来,“……卑职万死……梁校尉擅自……扬州……”
飞翎卫一向事忙不假,可也不必人一醒就来请示,表哥未免太纵容了他们,李湛暗暗摇摇头,正待上前,榻上之人听完苏校尉话语,忽得胸腔震出一阵猛咳,沉重的呼吸在寂室空洞中回响,怎听也觉着不对劲。
“表哥!”
李湛与傅弦皆大惊,忙是加紧几步赶过去。方才听着说苏醒,两人以为萧应问情况该是好转了,不想到了面前来,那人面色苍白如纸,原本气盛骄满的一双眼似落入晦昧中,暗得淡然又诡异。
“……”李湛不可思议,忙把手展了伸到人面前,试探又喊了声,“表哥……你的眼睛?”
萧应问微微偏头,可冷眸依旧只望向虚无中的一个点,似是一丝波动也无,“姚老说大概还要一段时间才可恢复,无妨的,左右也没那么快能活动起来,就当歇息了。”
一段时间?可没见过谁人眼睛瞎了还能恢复的,只怕医官所言不过安慰之语。
李湛气甚,转念就是一脚踹在苏校尉身上,直把人踢到八角桌旁,“没脑子的东西,你主子方醒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就要立即过来烦扰,等出了什么差池,你如何担待?!”
苏校尉吓个够呛,但他也冤啊,若不是世子急召梁校尉、而梁校尉前几日却出了城,他怎敢在这个时候过来禀报。
傅弦晓得是李湛心急冲冲,只叹声,挥手让苏校尉这受气包先退下,回首瞧了萧应问,又说道,“当务之急该是养好了伤来,差事交到下边的人先做着,再不济如今我回来了,也能帮着飞翎们多看顾两分,有什么错漏了咱们商量着来总能补救,表哥别气坏了自个身子。”
话毕了,傅弦倒怪,怎一路过来没见着梁术,让个愚笨的苏君衡来回话,可不得把人气着了。
显然,萧应问没有气力与他们多说,阖了阖沉重的眼皮,将手中半张绢布递进了李湛手中,叹道,“此乃梁术自汴河飞鹘传书,陛下瞧瞧罢。”
李湛略是不解,垂眉瞧了那密报,脸色霎时沉如墨,“裴听寒奉旨南巡,何人竟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官船上对他出手?”
“什么?!”傅弦亦是吃惊,接了那绢布一目十行,只见上边写着:“……待查明某嫌犯谋沉船一事,吾密潜出城追至汴河码头,巧捕逃奴三人,经审问,其受某人百金之贿,已将官船主舵与桅杆等锯弱,只待风浪便能成事,为保裴九及李娘子安危,吾于此夜登艑,望能提醒一二……”
“李娘子?!”傅弦猛地抬首,锐利的目光于萧应问二人之间巡梭一圈,低声道,“她随裴听寒的船往扬州去了?”
李湛晓不得傅弦与李辞盈之间的纠葛,只当他与自个一样为表哥抱不平,只冷哼道,“不错。”
虽讲武之事怪不到谁身上去,可但凡李家娘子有些良心,也不该在表哥重伤之际随船往扬州访什么亲友。
这两人各抱心事,却是萧应问似是不解,他微微皱了眉,问道,“李娘子?哪位李娘子?”略略迟疑着,“长乐?”说罢又觉着不太可能,梁术怎敢称长乐为李娘子。
“……”李湛与傅弦对视一眼,有些不可置信问道,“表哥不知李娘子是何人?”
萧应问脑袋仍是疼着的,他轻轻抚了抚额上绷带,猜测道,“仿佛有这么一人,她随裴九的船往扬州去,莫非,她是裴家亲友?”
倒是听闻过有人坠马后患上失魂症,醒来性情大变,连自个名姓也不记得了,莫非——傅弦张了张嘴,只道,“表哥,你可晓得我是谁了?”
怎不晓得?萧应问懒与他啰嗦,只与李湛说道,“陛下,密谋沉船案兹事体大,吾想亲自来办。”
如今模样还办什么案,李湛摇头,“莫非咱们长安城如今只剩了你一个能人?且裴家出事,他人免不了疑心到咱们身上,朕让你办,那边有人不肯服气。”
说到介个,他又将这几日朝堂上对裴氏倾轧发难之事当作笑话讲予两人来听了,李湛恨恨道,“这两年只得朕被这群老匹夫骂得狗血喷头,也该是让裴启真尝尝这滋味!”
再提密谋沉船案,为着与朝廷命官相关,几人当即是选定让刑部王侍郎亲办,萧、傅二人辅之。
不过关于此案李湛倒有个猜想,裴九是裴氏新兴将才,又是朝廷派去扬州查祆教恶案之特使,除了他去,对何人有好处?
这事儿指不定与吐蕃人有关,他微微拧眉,“莫非是咱们走漏了消息,或是祆教势力已渗透到长安城了?”
这些都得抽丝剥茧慢慢儿查,萧应问倒不急,“若真是如此……”他微微沉吟道,“梁校尉行踪仍未暴露,若真是与长安未知势力有关,此案少不得先按下密办,免了打草惊蛇。”
“不错。”可如何将王侍郎喊来密谈倒是件难事。
“这有何难?”萧应问淡然道,“公主府上万寿菊开了,千片黄金灿烂,清源公主正想着要请些贵客一同鉴赏鉴赏。”
世子方醒,眼睛又看不见东西,只怕公主府上的花开得再好她也不愿意赏的,李湛转转念头想明白了,他一拍手,“是了,让姑姑请王侍郎一家来府上吃饭、赏花是正正好的。”
既决定了,那么办罢!李湛还有事儿不便久留,又请几位医官进来仔细问过,可谁人也不敢断言萧应问一定能恢复光明,车轱辘话来来回回推诿,气得李湛拍了桌子。
还得清源公主安慰一句,“问哥儿幼时就被雪伤过眼睛,后来好好儿治了不也恢复了么,陛下不必太多担忧。”
李湛倒不晓得这事,狐疑一句,“果真?”
见得姚医丞、永宁侯爷都不住点头,他才叹气道,“希望如此。”
话毕了,端着张忧心忡忡的脸转身,快步离了丽正殿。
而傅弦等人呢,先目送了李湛远去,再是对面一人衣袂泠泠,匆忙了脚步正往这里赶——傅弦没多在意,他心里头有更要紧的事,既有人在裴听寒的船上动了手脚,那阿盈定也处在危险之中,他对清源公主说了一句,复又回至里间。
转了屏风过去,正巧见着萧应问将不知什么东西搁进了袖中,傅弦微微愣了下,很快又抛了疑问,急急对萧应问道,“表哥,飞翎办事一向是两人为一组,此番梁术独往扬州未免孤掌难鸣,不若让某立即动身去寻他,也好别耽搁咱们的大计。”
有人接应着自然是最好,萧应问“嗯”了声,又嘱咐,“此去凶险,你仍是带着戚柯同往,万保重自个,别伤着了——”
话未落音,屏风外一道阴冷女声劈过耳边,嘉昌县主几乎是几个吐息之间就走到了傅弦面前,“傅六郎,如今你是长了本事,回长安不惦记着先往家中一趟,倒又急着往扬州去寻那女子?”
第88章 “撰写。”
在场几人这些天在北苑守着,倒不晓得傅弦是今日方回,此刻瞧瞧,那少年风尘仆仆,连耳上的覆面也只解了半边,怏怏垂在颈侧。
数月风沙雕琢了稚嫩的眉目,此刻的傅弦比往日冷冽几分,听得嘉昌县主所言,也不急着反驳解释,只冷冷地哼出个讽笑来。
这声疏远可算寒透了县主的心,百日来朝夕悬心,只怕他哪儿磕着碰着了,而傅弦呢,断了家书不说,此番回京更是过家门而不入,她只想着是他听闻了世子伤重的消息。
哪成想一来便听着了这些。
见着傅弦始终沉默,县主又近一步,冷冷道,“在外头历练这些时日了无长进便罢了,如今连须敬惟孝的道理也记不得?傅弦,母亲问话,汝为何不答?”
大魏以仁孝治天下,不敬不惟乃十恶之首,县主怒极当众提了介个,可不得是把傅弦的脸面往地上摔么。
此话听毕,傅弦脸色霎时铁青,廿九日于竹弦水阁之事自有人一字不落地传到他耳中,县主如何为难了李辞盈的,又是何人及时为她解围,桩桩件件犹如针刺在心。
实则与李辞盈通信来往,傅弦已觉出她心思难定,他只想着早些捞了功劳回长安,再把身籍之事给她料理妥当,如此一来,阿盈当是会考虑他的。
可惜事与愿违,不止裴听寒死而复生乱了计划,更有自家母亲夹枪带棒当众羞辱,阿盈那日之感受岂非正如此刻?
有这样的婆母,她何敢进傅家的门呢,果然自此之后大抵断绝了心思,再不肯回信给他。
傅弦缓缓回首巡看众人,县主虽怒,满脸仍是理所当然,后头清源公主、永宁侯爷且不说,几位医官俯耳盯着地面,哪里还敢言语。
再远些,青衣垂首,仆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头发丝都不敢颤上一颤——只为是仗着高高在上的身份,这样随意羞辱他人,就连自个亲生子也不落下。
傅弦不愿再耽搁,便拱手道,“儿有差事在身,便不多留了。”话毕了错身绕开嘉昌县主,步伐迈得又急又快,他顾不上与公主等辞别,只当后头有什么瘟疫在追赶他般的,三两步就越了屏风。
“傅弦!”
厉声如霹雳惊弦,可傅弦闻言脚步不停,只撂下一句,“母亲若觉儿不孝,便自往京兆府喧锣去,告辞。”
若真是母告子不孝,按律可立判傅弦绞刑,为此一女子,他竟如此不知死活,县主气得浑身发抖,捉了裙来,当即就要赶上去问个明白。
傅弦铁了心要走,不过一瞬之间便只剩个影儿,若不是禁中不得放肆疾奔,只怕早出八百地外。
县主怒急攻心,竟至在迈槛之时绊了脚,“轰”一声额头磕了个青包。
檐下立着的几名公主青衣可都大惊失色,游鱼似的飞贯而来,要拉她起身。
县主一辈子高贵,何曾在仆从面前出了这样的糗事,羞愤一抬头来,正见得扶她的那名青衣唇角轻勾,大有嘲笑之意,这下雷霆震怒,甩开手臂,一下将人家推了个趔趄。
冤枉,公主所喜的正是鸣柳这么个天生的笑模样,哪里料到竟戳了县主心窝子,且青衣身为公主随身亲信,谁人不高看一眼,就算是县主之尊也休得对她们这般不客气的。
而清源公主呢,方才在殿中就忍得辛苦,这时见得自个青衣好心却受了委屈,脸色一下拉下去,冷声道,“青天白日,县主且稳重些,没来由让下人们看了笑话,传出去还道是咱们李氏女鲁莽惯了,没规矩似的。”
公主不怒自威,话语中常常是带有上位者天生的矜傲,听在耳中,凉在心里,县主郁结已久,泪水终是在此刻冲破堤坝,她昂首看向李宁洛,便冷言出声,“儿为狐媚所惑,做母亲的岂有不日日担忧的道理,殿下倒好,是从来没有这个思虑,仍敢给李娘子脸子请坐上席!想是她哪日攀上了世子爷也无妨的。”
县主话中有话,有心之人当然懂她言外之意,清源公主略皱了皱眉,后边永宁侯爷听不得有人对公主不敬,忙是一挽袖笼,刚要说话,可公主哪里用得着别人为她出头,她回首横了侯爷一眼,后者只讪讪收了手,怒火往肚里吞。
随后她便昂了下巴指挥长卫,“县主受伤,请她回府养着去,这些时日便不必出来走动了。”
状似逢魔,别来坏了问哥儿大事。
“殿下……”嘉昌县主得以在这满地清贵的长安城立足,不全靠了清源公主高看么,闻言一下惊恐到清醒,才发觉自个脱口说了些什么。
“那件事”任何人都不该晓得的!怪只怪二十年前公主夫妇二人往连林雪山游玩前,她正巧是在瓜州驿见着了他们——那时清源公主著件鹅黄胡服,金带掐出细腰,骑在骏马恣意纵横,哪里有妊娠怀揣的迹象!?
县主惶惶抬首,只见李宁洛眉目泠泠,也知没有丝毫容情的余地,只垂首道了一句,“是妾失仪了,还望殿下恕罪。”
恕罪倒是不必,李宁洛放松了些语气,“行了,六郎到底长大了,很多事儿他不愿听咱们的,啰嗦多了反而激他忤逆,人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么,你且让他狂些时日,等静想好了,还真能不认你这个母亲么?”
打发了这个大麻烦,复有事儿要差人去办呢,李宁洛招手请了青衣来,依照萧应问的嘱托吩咐下去,“府上承办赏花宴,回去与薛参事说了,就按着平日的规矩发帖子下去,长安城适龄之贵家女、连带她们的母亲皆请来罢。”
适龄?青衣一愣,很快又应声答应,提着裙裾下阶,匆忙传令去了。
做了这些,里边又有人领了萧应问的话,说让再传苏校尉来,姚老让他多多地歇息,怎得事儿就是没完没了了,李宁洛听了烦躁,一抚额角,径直挡了苏君衡的道,自个回里间去了。
殿中寒灯寂深,除却倚坐在榻间的那个影子,似再无一丝生气,若是平日里,问哥儿早该是听得出她刻意屏息改下的脚步声,可惜他虚弱着,没有发觉来人并非苏君衡。
萧应问轻咳一声,便将袖中一张绢布向她递来,慢慢儿说道,“以飞鹘传书,尽快将此信交到梁术手中。”
李宁洛刚要接,那人却忽得一顿,又改了主意,“你往案上取吾手令,百里加急把它带到那边去。”
薄薄一张,上边也写不了几个字,李宁洛取了垂首展开一瞧,盲笔乱书,萧应问字迹略显得潦草,中落个十六卫总管的红戳,上边正书有“切要,保李三娘平安。”几字。
“……”可不得了,方才不还记不得人家,怎这样快又是请飞鹘又是拿手令的,只怕但凡他能走得动一步路,便要自己快马加鞭去寻了。
李宁洛嗤笑一声,榻上那人似乎却不觉意外,凉凉只道,“殿下看够了笑话,怎还不快些帮儿把这要紧事办妥?”
李宁洛想起什么,忽是笑得开怀,“平日你与李娘子说话,也是这般装模作样的?不怪人家对你无意。”
冷得像块冰似的,夏日倒还好使,热气一降下来,哪里还想和他再说一句。
“……”萧应问没耐烦叹了声,“人命关天,殿下别再耽搁,快请苏校尉将信带去。”
李宁洛心领神会,笑道,“晓得了,必不会教傅弦见着了这个,世子您满意了?”
*
公主府上赏花宴办得热闹,更有一说,应是公主想为世子相看,请了不少贵女前往与宴,其中有十人有幸得了公主召见,而后王侍郎一家子都登上了席座,与公主侯爷共宴。
过几日这事儿传到大都督府,可不教裴二郎心有不甘,本辛苦往陇西去就是为挣新功,免那王娘子从不拿正眼瞧人。
哪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还让萧家先请了王侍郎去。
他不服道,“清源公主向来倨傲,哪里肯随意与人同桌而食?只怕此一去,是想要定下两家的好事。您瞧了,萧应问是独子,经此生死劫难能活是老天瞎眼,可他到底是受了肺伤,怕也撑不了几年了,侯爷还不赶紧给他娶妻生子,萧氏一脉岂非就断送了?”
这样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可大都督怎能任由王家靠拢萧应问,朝局动荡,正是海纳人才的好时机。王侍郎的爱女若嫁进了萧家,那边早晚要掌了刑部去,一旦此时成真,裴氏诸亲从此战战兢兢、永无天日了。
大都督略叹一口气,手指又不经意自案上的绢布抚了两下,经多方问询,那位李娘子的母亲竟真不过是肃州城一普通百姓,与李茵容毫无瓜葛。
半月期待成空,心里边仍是有些不好受。
正想着呢,外边参事便捧着张金泥帖子进到中堂,那人屈膝行了礼,恭敬说道,“大都督,永宁侯府方送来的帖子,您请过目。”
第89章 “他似忍不住颤抖的声音。”
永宁侯府无宴无喜,这下的是哪门子金帖,总不会萧应问与裴二郎还有往来闲谈吃茶的交情?不可谓天方夜谭。
裴启真掀了来瞧,金帖上铁画银钩,乃是请裴二郎往台狱与飞翎及王侍郎协查一桩案子。
奇了,且不论萧应问怎肯伸这个手,单说请人协同办案,招呼亲信来说一句就好,一样为圣上办事,他哪里会不肯?
做这姿态,倒像从前京中有贵家犯事,有人不欲声张的做派。
帖子上只这么含糊两句,怎让人摸得了头脑,且王侍郎若真办了什么案子,哪里又会不与他通气呢?
裴启真余光下瞥,但见身侧那儿郎看了帖上请邀,便是双拳紧攥,冷汗浸鬓,两只眼溜溜儿转,怎得也不肯看他,看来是心中早有定数。
这会儿天灵一道重锤,再想想王侍郎往公主府畅谈的事儿,裴启真霎时沉了面色,凛凛转身看了裴二郎,只凉声道,“吾正愁近来少有历练的机会,这不难得了萧世子信得过咱们,显城即刻便应了帖子去吧。”
裴二郎心中有鬼,这下怎肯应帖,他一抹额上冷汗,出口便拒了,“二叔,显城方从陇西赶回来没几日,腿脚还不利索呢,哪里能帮着萧世子的忙——”
平日里若想偷懒,大都督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会儿拿了这个说辞来,那人却无动于衷,“怎么的,莫非你连公子弦那黄口小儿都不如,我倒听说了,回京当日,公子弦与飞翎出了城,直至如今也未归。”
裴二郎一噎,只好改口,“二叔,您想想,萧应问哪得这样的好心愿分功劳给咱们?想必是有所图谋。”他被裴启真幽冷的目光盯得一顿,到底心虚别开脸去,“显城觉着此事蹊跷,不可不防!”
裴启真数十年浸染朝政,谁人能在他面前撒这拙劣的谎,他笑了声,“蹊跷?显城既是身正磊落,在这长安城之中,只怕还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身正磊落?可他偏偏一时昏聩做了错事!这时往台狱去,萧应问岂不是要用那把薄刀割他的皮,裴二郎想起从前在狱中见过的惨状,止不住两股战战。
“还不肯说?!”
一道厉喝,裴二郎应声而跪,此时还有谁人能救他性命?他忙是膝行两步赶到跟前,攥住了裴启真的衣摆,“二叔、二叔,显城是一时糊涂,您一定要保我,万不能让显城落到王六的下场啊!”
说起这事儿,裴启真脸色更差,“王六落罪,判立斩也有前例可循,你倒说说你又瞒着我做了什么好事儿,竟至要怕成这没出息的模样?”
大都督从来对他耐心,哪里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刻,裴二郎哭丧着脸,热泪也如瀑布般涌落,“若不是因为他,二叔怎会如此疾言厉色地待我!显城惶恐失了您的宠爱,做出此事岂非是人之常情!?”
“他?”裴启真一拧眉,立即就想通了关窍,他终是气得两眼发红,单臂揪了那人衣襟,竟就这般把人举到半空中来,“裴显城,你哪里来的胆子敢谋害朝廷御派的巡查使?”
此罪一旦揭破,裴氏全族蒙羞。
而裴二郎呢,见着对面那人目眦尽裂,没来由是一股傲气冲上脑袋,他大声道,“萧应问秘至肃州之时,二叔不也暗派了死士要取他的性命么,当夜戚长史重伤,又是拜谁所赐?!怎得如今轮到裴九郎,您就舍不得了!”
裴启真不可思议,“素日晓得你愚笨,真不料笨到这个地步,萧应问持秘令乔装,就算死在了肃州城,杀他之人也不会以谋害朝廷命官之罪治,且裴九郎是咱们自家人,是你的阿弟啊!”
“夜奔之女所生孽子,怎配做我的阿弟?!”
听了此话,裴启真倒真怔愣了两分,随后眸中愠色沉沉,他冷笑一声,“卢家小女确是行为不端,可若没有你六叔巧言哄骗,何至于以五姓女之身份落到凄惨地步。”
议论这些没有益处,若再不往那边去,只怕下一刻飞翎便要持械围了都督府,裴启真捏住眉心,叹道,“你且将来龙去脉先与我说了,瞧瞧还有哪里能补救的地方。”
可惜没有,裴二郎本就没脑子,做事无人指导便是破绽百出,他且说且泣将自己如何买通舵手、仆从等在船上做手脚的事儿托盘而出,到临了,涕泗横流,好不凄惨。
裴启真听了直想笑,“要惹这泼天大祸,你竟只以区区百金贿赂几名仆从?若事败了,他们怎可能不把你供出来?”
裴二郎理所当然,“风雨无情,待事起时他们当与裴听寒一同葬入鱼腹,怎还会把某供出来?”
“愚蠢!”裴启真再忍不住大怒,谁人不想活命,做完这手脚,那仆从几个早该潜江而逃,还特意留下来等死做什么!?
萧应问此刻相邀往台狱中去,当真是将那三人逮住了。
他正待再开口,忽又转念一想,若真逮住了人证,萧应问定然不会这般客气,只怕动静闹得越大越妙,莫非——果然傻人有傻福,人证已殒身江河,此一去不过想诈裴二郎不打自招?
看来此局可解,裴启真还没来得及回缓心神,忽瞥着了地上那哭得泣不成声的人,他朝天叹了声,苍天无眼,大哥那般英勇,竟留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给他——
前些时日裴九在身旁办差时自个如何舒心畅意的,大都督可记得很牢,他即刻扬手召了卫参事来,只道,“想这时候裴九的船当方过了通济渠,你带着人亲往那儿寻一趟,务必保了九郎平安。”
至于这些恩怨,暂不好提,他又补上一句,“先让他将扬州的事儿办妥,其他的事之后再议。”
话毕了,听得裴二郎死不悔改冷哼一声,裴启真怒火难忍,当即一脚踹到人家心窝里边,气道,“死到临头仍是优哉游哉,你真当萧应问是好相与的,一会儿进了台狱你只作聋哑,不许擅自开口!”
裴二郎身上虽痛,心里边却一喜,“二叔与我同去?”
只能这么走一趟了。
上御史台狱三十阶,二裴再扶了赤漆砖墙下到飞翎暗狱里边。
风烛半昧,暗室之中人影重重,孤鹘壁灯照落案上展开的一卷毛毡卷,其内十八样刑具刃光冷肃,单单只看一眼,便使人心惊胆战。
裴二郎哪里见识过这些,闻那恶臭的血腥味儿走到门前,一抬头见得对边站了五名凶神恶煞的飞翎,端得是腿下一软。
“……”裴启真见怪不怪,伸手扶了他一把,便将目光落在案前那人肩上。
萧世子重伤未愈,出行只得倚仗了木辇轮,可伤残未使他颓然半分,如今端正在座,轮廓亦似工笔画般锋芒毕露。
听得人声了,那幽沉深邃的眸子冷冷转抬两分,波澜不惊道,“大都督纡尊亲往,可某如今不便起身相迎,望您万勿怪罪。”
场面上的话省不了,裴启真笑着寒暄几句,便拍了拍裴二郎的肩,笑道,“小子听闻世子如今不便,早想着要到这儿来帮衬着些的。”他盯了一眼刑架上覆着的黑布,问道,“可惜他到底不成器,吾只怕他坏了朝廷的差事,少不得过来掌眼。”
他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世子与侍郎如今在办的是什么案子?”
什么案子,帘布一掀,那漆黑的刑架之上正吊着的三名血迹斑斑的疑从,萧应问只当没瞧见裴二郎霎时剧变的脸色,便命飞翎自洛阳驿馆带回的罪证好好儿摊在了裴启真面前。
三张凭帖所在之柜坊正是通化坊中最大的一间,往来者非富即贵,只要一询问了,只怕立即晓得是何人所兑。
到了这个地步还如何辩解,裴启真无言闭了闭眼,但见萧*应问慢条斯理挥了挥手,“都退下,吾与大都督有话要说。”
飞翎们自无不从,裴启真瞅着他们讲证物收回盒子合好,又谨慎了脚步把裴二郎拖走,才又回转目光望向辇轮上神色淡漠的那人,笑道,“世子胆识过人,捏了裴家的把柄,仍是敢与吾独处一室。”
萧应问但笑不答,转了话峰问道,“陇西之行,大都督查得如何了?”
裴启真何等聪明人,只见眸中冷光一闪,周遭的血腥气都好似在凝固在虚空之中,“果然是你做局引我去?”
萧应问淡然道,“大都督明知是局,不一样去了么?”
裴启真昔年所望,不过就是李茵容一句准话——十六年前她怀着孩子离开瓜州,十六年后再遇得一位与她容貌相似的女郎,怎不动容?
可惜所得之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裴启真想起此事心中难平愤懑,凉声道,“世子连番做局,怕不止想着戏弄了吾去?”
当然,萧应问叹了声,“近日朝堂之上乱象频生,您忙着应付御史几个赤口毒舌,怕没来得及瞧扬州那边的信息。”
为着讲武一事耽搁了几日,扬州城外已悄然搭上了白棚,祆教使者公然踩在神木像上传教宣义,不计其数的百姓信进邪教,捐出金银要为圣女立焰碑,更有甚者,要将自个的儿女送往魂火祭——
“竟有此事?!”裴启真大惊失色,“祆教邪恶,魏廷早设破立令驱逐教众,他们竟敢这般明目张胆。”他一顿,可若真出了此等大事,密报早该送到手中了。
萧应问晓得他的疑惑,便说道,“裴二郎不愿你晓得他谋沉船之事,已将南边的消息拦下不报,大都督蒙在鼓里也属正常。”
“……”裴启真叹了一声,“此事不提,扬州之事不能再耽搁,吾需立即与内阁商议——”他一转身,想了想,又拧眉看向萧应问,“世子不妨同去?”
当然,萧应问点头,“邪教猖狂致使朝政动荡,你我两家之争也该到此为止。”
裴启真这一世还没有听不明白的话,可这一句他实在不解,一愣来,问道,“世子的意思是?”
萧应问大方抻展了衣裳,才悠然屈臂压在了辇木之上,闲散一句,“某方及冠,家里头自然张罗着要请一门亲事,我想着大都督当是不愿见着王侍郎与永宁侯府搭上关系的,故而特意来问过您的意思。”
裴启真微微眯了眯眼,“我的意思?”
萧应问淡笑一声,“欲娶大都督之女,当然要问过大都督的意思,若您肯点头,那从此之后便再不必考虑侍郎倒向何方,你我二家之纷争也到此为止,您意下如何?”
正是此刻,外边甬道忽是一阵急促的脚步自上而下,飞翎持了密报,快步闯入此间,“世子——”他瞥一眼裴启真,更又顿住了声音。
“你说。”萧应问道。
飞翎顾不上太多,忙说道,“世子,梁校尉急报,裴使君之船艑不堪风浪侵袭,已于昨日倾翻,船上之人不知所踪——”
萧应问脸色一变,周身血液都好似被冰冻住了,心底一寸寸地冷下去,他似已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不知……所踪?”
飞翎跑得太累了,此刻大喘一口气,继续道,“——不错,不过经梁校尉搜寻,已确认裴使君、李娘子等几位的安好——”
说得好好的,忽是脑袋上一凉,飞翎疑惑一抬头,正正对上世子一双冷血乖戾的眸子,那刃光般的目光劲射在他的眉心,飞翎没来由地顿住了。
萧应问撑住额角,一指那门扉,“——滚出去。”
第90章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
时年大魏内河航运繁荣,造船之术亦堪称登峰造极,其官制漕船多以水密隔舱,两侧加浮杆辅稳,是再稳固不过的。
再者,各船加配八名使舵的好手,汴河之上区区一场风暴,如何能使它倾覆沉底?
可偏偏时运不济,那断裂的桅杆被狂风一掀,如锐刀般劈向运舱横木,那横木本该扛得住巨力,可此刻舱顶霎时塌落,掌舵的梢工当场就没了性命。瞭台架将侧板砸出一个大坑,船身剧晃,数不尽的河水自此处倒灌奔涌。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雨势猖獗,风声狂卷,人人耳边只余湍流洪波呼啸。
本不该如此的,一定有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可溯风密匝似一堵推不动的墙,裴听寒没法往前再进半步。
“郡守!”有船工拽住了他的衣摆,“按这阵仗下去,咱们的船迟早要沉,趁还来得及您请移步艖舟!”
雨雾之下少年早淋得湿透,水洗般黑亮的眼中凝满沉重,裴听寒答应一声,又问道,“咱们有几艘艖舟?可容得下这许多人?”
船上仆从甚多,自然没这样多的小舟供他们使用,可船工走渠数十年,从没听过哪位官爷到这生死关头问起介个,他微笑道,“奴等在船上讨生活,是极其熟悉水性的,郡守您且心安了去,汴河水浅,这一点风浪要不了咱们性命。”
果真么?此处水浅,仍有暗礁,疾风猛浪之下变数不定,谁能安得了这个心?
可裴听寒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听罢了虽心中难安,也只拍拍那人肩膀道声“当心”,当即转回密舱去寻李辞盈。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人比李辞盈更怕死,或是也找不着了,她听得上头的声响,早惊得牙齿发颤。
这会儿见了裴听寒回来,也顾不上人家衣裳湿透,撒了窗棂连奔几步一头扎进他怀中,万行清泪滂沱,哭得要喘不过气来,“明也,漕船稳固,桅杆不会轻易断裂的,是不是有人要害咱们?”
一昂首,肩线丝颤,满眶红绡,女郎香云般的发鬓垂落在他的臂间,眸中流不断是怯人堪怜的悲切。
似疾捷的一柄利箭穿透了胸口,裴听寒心脏紧缩出滔天的愧疚与酸楚,“不…”他扶了李辞盈的腰扣紧在身前,一下下慢慢给她拍惊,“阿盈不怕,此事单是冲某来的,与你无关,他们要害也是害我,阿盈定会平平安安的……”
李辞盈一想也是,可这会子他们在同一艘船上,哪分得出什么你啊我啊的,船翻了说不定能进同一条鱼的腹中。
怪谁呢,思来想去也应该怪那个讨人厌的萧应问,若非他得尽了上天偏怜,她之手段就算再不磊落,报应也不该来得这般快!
泪儿悬了满眼睫,李辞盈悲从中来,只恨不能那人从棺中起出来再害一遍。
裴听寒不知她心思,只取了落在地上的长枪,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喊上陆暇先往艖舟去,其他的事且不提了。”
李辞盈连连点头,忙摸摸袖中的袋子,信心满满道,“要紧的东西妾都带上了,咱们快走。”
要紧的东西?可见貔貅贪婪,逃命不忘了她那点子金银,裴听寒想笑又不敢,带了人起来,说一句,“好,阿盈——”话没说完,先转过去笑了声,才又转头瞅她发红的、可爱的鼻尖,一本正经道,“抓紧我。”
李辞盈哪里不晓得他在笑什么,气得一跺脚,“您在想什么!人家袖袋里头可是某些正人君子白日里就解下的玉符和令牌,这些东西若是落下了,您该如何往扬州去办差?”
哦,方才亲昵,裴听寒怕蹀躞带上的物什硌着她,是以解下了搁在桌上的妆奁里边,为保这些,可让人家舍了多少财宝。
她竟这般为他着想,裴听寒“嗯”一声,不知怎的心中竟莫名涌出些不合时宜的甜意,他收臂拥紧李辞盈,低声道,“阿盈落下的东西,某一定百倍偿还。”
那女郎这才满意,皱着鼻子哼一声,“算你识相。”
艖舟有裴家亲信看管,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差错,他俩个在舱中遇了陆暇,三人便与船公一同上了小船。
小舟狭窄,再装不下第五人。起行之时,裴听寒落眸于船上仍远远注目着这边的几名船工,抿唇沉了脸色。
风雨横斜,天暗如墨,小舟于惊飒中如揺扇颠簸,李辞盈连眼睛都不敢睁,埋首于裴听寒怀中,不止地发颤。
而那人呢,亦郁郁难言语,解了披衣盖住李辞盈,绷紧全身气力想隔她于惊惶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辞盈觉着怎么的也该有小半个时辰,裴听寒身上落满潮湿的木樨香都一点点澹于云烟中了,他们终于接近一处浅滩,船公声声吆喝着,与陆暇两个一同使劲儿摇橹。
正是此时,岸边有阵阵马蹄透过烟雾缭绕的青嶂齐整出传到耳边,一声比一声近,似正是冲他们而来。
再一会儿,裴听寒忽紧扣住手中长枪,低声嘱咐众人,“敌袭,注意。”
摇船的两人霎时止了动作,硬生生错过了这个岔口。
敌袭?没错,这时候奔到这儿来,只怕正要与他们赶尽杀绝的,李辞盈急急昂首,但见此时轻雾中掠出一骑,少年郎身披蓑衣,快马奔驰随在岸旁,腰侧悬一柄镶满七星宝石的寒剑。
李辞盈一愣,这剑,他是……
“公子弦?”她喃喃道。
“公子弦?”陆暇松一口气,又招呼船公,“自己人,咱们快靠过去!”
不必再确认了,下一刻傅弦身侧又出有两乘,瞧瞧模样,可不得就是梁术与戚柯么,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他们三人怎全来了,莫非……果真哪里出了纰漏,是萧应问派他们来报仇雪恨的?!
李辞盈大惊,“怎与他是‘自己人’,咱们先瞧瞧状况。”
然而有人显是与她想不到一处去,只听头顶上幽幽一声哀叹,裴听寒只像刚从醋坛子里捞出来似的,浑身酸气都腌进这一声话语中了,“真是好险,某今日仍还活着。”
这话说的是往日还是今朝?哦,有的人嘴上大方,心里头还在记账呢,李辞盈眼皮一跳,复哼一声,撑手离了他去。
“……”怎么的,傅弦一来,她就想撇清关系?裴听寒心里边没来由一慌,再不敢捻酸,展臂圈了她的腰把人带到身上来,“阿盈别忘了,咱们已过了礼。”他放低声音,言语中却更显强硬,“你如今是我的未婚妻子。”
说的什么话,人家陆暇两个可都听见了,李辞盈燥得耳朵发红,伸手重重拧了那人的腰背,“闭上嘴,快去帮忙。”
裴听寒不乐意“哦”了声,甫一松手,斜对倏然涛澜汹涌,巨浪挟来一击怒潮,“哗”的一声将身旁的女郎如浮叶般拍下船去。
“阿盈?!”裴听寒及时回手一捞,却只扯下了她身上那件披衣,收力不及,他一下跪到在船板。
真是报应不爽,接近了萧应问身旁的人,所有的倒霉事就一拥而上,咕噜噜的浊水灌满口鼻,李辞盈两眼一黑,于触天的高浪中被极速卷入水底。
恍恍惚惚间,她似见着前边混朦的河道当中横来巨礁石块,这一见可谓惊破肝胆,任李辞盈如何手段惊人,有洪波鼓来的身不由己,是无论如何也逃避不开命运万象。
身遭好似忽寂静下来,就连涛涛水声也平息了,她不敢瞧自己死前惨状,忙是要紧紧闭上眼睛。
“阿盈。”
分明是听不见了,但又好似有一点金乌闪进了眼睛,并非云销雨霁,而是少年带着腰上璀璨的宝石驱开浊流向她而来。
李辞盈抬眼的一刻,腰上横来一只有力强劲的手臂,姜金的香气强势围拢过来,是傅弦从前紧紧拥住她。
不看。
傅弦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有,他按住她的脑袋向下扣至胸前,沉下所有气劲去应对横流。
来不及、也不能再开口,浩荡沤浪已带着他们径直撞向礁石。【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