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和宿敌HE啊!(重生)》 1、第一章 永熙九年,八月十七。 自祭月节起,长安城连着几日滂沱大雨。今夜狂风急骤,太和殿廊下青色扁铃吹得翻飞,防风灯笼在雨雾中晃动着,隐隐约约照过拐角处一片蹁跹裙摆。 “夫人。”领路的宫人忽地慢下脚步。 李辞盈晃了晃神,怔怔去望眼前那扇森严沉重的赤朱殿门——此间距正殿不过半刻钟路程,不止来往者盛,侧耳细听,仍然能在潇潇夜雨中闻见正殿中的丝竹管弦。 “那位”竟丝毫不知避嫌,邀她来此处叙话,真是欺人太甚。 手中的丝帕快绞出个窟窿来,她咬牙看着宫人缓慢推开朱色门扉。 “轰隆——” 惊雷滚云,震天动地的声响贴着她冷汗浸透的脊后窜升,悠扬的编钟音点切得七零八落,好容易稳住的心绪也碎乱四散。 “夫人请吧。” 言辞恭敬,手下却不留情面。 那宫人手臂轻摆,一股巨大的推力迫她向前。李辞盈趔趄几步跌坐在殿中,腰间玉饰猛地击在砖石面,“叮铃哐啷”一阵脆响。 自三年前与裴听寒成亲,再无人会这般轻慢于她。区区一名给使敢如此无礼,究其原因,当然为着他背后的“那个人”身居高位且圣宠隆盛—— 永宁侯世子与今上是陪伴长大的情谊,未及冠便破例领下北衙十六卫总管之职,如今身兼李家私卫飞翎首领,从来殊荣优渥。 门从背后合上了,也将喧嚣与月色隔绝分壤。 “来了?” 低沉的嗓音从空荡中擦过耳边,那人的所在比意料中近得多。 惊惧与愤懑一同攥进袖底捏紧的拳中,李辞盈沉着一口气直起身,昂首看向右方。 珠箔竹榻旁正倚着张身量挺拔的影子,残烛半照,永宁侯世子著着方才在正殿中的那件玄色襕衫,十二珠冠拢住微散的髻发,剑眉轻展,那双清亮的眸底隐带倦意。 点点萤光落在他腰间那柄流光溢彩的暗金束带,以及——李辞盈盯了一眼,又极快地移开目光,不自然地拂开广袖上不存在的尘埃。 见到她僵在原处不肯靠近,萧应问似笑非笑地招招手,“过来说话。” 踩着灯影她又近两步,就在昏明界线踟躇不前。颈间一串儿七彩璎珞宝珠一同隐在暗处,黯淡沉默。 “坐。” 对面那人波澜不惊,似有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架势。 李辞盈早听说过这位酷吏的逸事,闻言恭声拒绝,“妾不敢,世子有什么吩咐还请直言。” “你不敢?”对面那人像听到什么笑话般,哼笑两声,一手撑住额,扯唇道,“我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裴夫人不敢做的——” 不坐便罢了,他侧脸睨她一眼,展展袖笼,凉声道,“你虽长在边城,然河东裴氏之名应当也有所耳闻,裴家一向眼高于顶,从不允儿郎与五姓外女子通婚,更何况你一介平民商贾。” “你倒是有些本事,哄他为你做这手段。” 原来只是这件事,李辞盈心绪稍定。改籍书一事不假——三年前裴听寒在陇西历练时不过小小边城郡守,无法违抗族令与商贾之女成亲,这才迂回曲折为她寻了陇西李氏远亲一支,令收为义女,改名昭昭,混过此关。 可如今不同,年初裴听寒剿了吐蕃设在函嘉关外暗哨,鏖战数月,活捉了吐蕃首领,最终收复落在敌手的瓜州、沙州。官家大喜,晋他为陇西行军司马兼陇右观察使,全权西境战事防务。 此次回长安,不仅为领功述职,更多是裴听寒欲为她请封诰命——李辞盈垂眼扫过裙摆上的绣金枝花——到禁中的第一日裴听寒已递上金帖,只待名字刻上云笈玉牒,她就是官家亲封的一品国夫人。 衣裳上也会绣上凤凰。 即使此时裴家知晓她的由来又如何,不过敢怒不敢言。 李辞盈笑得轻盈,“据妾闻,萧世子原是幽州人氏,与河东郡并未沾亲带故,萧、裴两家三代内似也无姻亲牵连。故而,使君是否应配名门淑女,似乎不必遵世子示下。” 萧应问冷声道,“使君曾为肃州郡守,事刑狱监察之职,听闻为官数年从未有过一起冤假错案,一向为边民称道,有青天之名。想来——”他拖长音调,狭长的眼中闪过暗光,“夫人红袖添香之际,少不了读过《魏律疏令》罢?” 他支手撩开小几上的白玉镇纸,好整以暇地向后靠了靠,蹀躞带上金石击玉,腰间那枚半旧云纹荷包也显露一隅。 李辞盈眼角轻跳,硬着头皮回答道,“大魏同色而婚,妾与使君皆为良人,于礼于法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萧应问哼笑重复了一遍,片刻后,他了然颔首,“的确。”未等李辞盈顺下这一口气,那人却忽地撩袍立身上前。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殿中唯一一盏光源,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威压顷刻化做阴影扼住她的喉咙。 那人长腿轻迈,行到咫尺也没有停下的打算,离得近了,华衣上染着的月麟香直直扑到鼻尖来。李辞盈慌忙退了两步,脚后踩空险些摔倒,好在混乱中手掌按住了一旁的堆花案几,勉强站稳。 “你——”李辞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呵斥,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掌已擒住她的颈子。 “既然一切合乎礼法,那么——有人实在不必听从我的话到这里来。毕竟以你我二人的身份,并无任何理由能够私下会面。”萧应问笑了声,变了个懒散的语调,像与友人叙闲话般轻声道,“又或许,是有人做了善事忘记留下名姓,害怕别人不能夜半上门报恩?” 李辞盈心里猛地一颤,勉强笑了声,“妾不明白世子说的话。” “不明白?”他低低地哼笑,眼神在她周遭巡梭一遍,右手忽然握住她的臂膀,手指隔着薄薄的绯罗纱慢慢向下,最终扣住她的腕靠向腰间。 实在不必思索这个男人是否见色起意,他左手两指始终紧紧按在她跳动的颈脉,面上神情寂冷,幽灼的一双眸子盯着她,凉得像在看死人。 她触在那条暗金束带,一点点凉意从指间窜上来,彻骨的寒意冻结心脏,又随脉络蔓延四肢百骸。李辞盈面色渐渐发白,紧紧咬唇不语。 “诸差使追捕罪人而力不能制,告道路行人,其行人力能助之而不助者——”(注1) 萧应问顿了顿,笑道,“夫人通读《魏律》,且与我说说,此行人该当何罪?” 李辞盈想说什么,一启唇却好似有棉花堵住口鼻,她实在颤得厉害,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说。”低冷的嗓音裹挟天生上位者不可逾越的傲慢,手指收紧两分,女子白皙的肌肤立即洇出一枚嫣红的印记。 李辞盈艰难地吞咽一口,说道,“行人力能助而不助者,当以不救罪论,杖——”她顿了顿,放低声音,“——杖八十。” 难为她记得一字不差,萧应问咬得牙齿轻响,“若是此行人知而故犯,更有甚者,料定差使枯骨之馀,掠其财物奔逃——”他慢慢将那只荷包塞进她手中,居高临下地睨视,“——又当如何?!” 一道白色霹雳落在西窗,照得内室如白昼一样亮堂,那双璨明瞳子中的惊疑和恐惧几乎凝出实质,李辞盈下意识攥住那个荷包,脑中飞速滑过数个念头。 不可能的,那夜无星无月,他的伤又那样重,幽云林中雾霾漫漫,仅凭零星几句话语,怎可能就认出她来!? 先以改籍之事诱她放松警惕,后又引出《魏律》之说…进入此间后永宁侯世子的每一句话是步步为营的陷阱,只为让她不打自招。 三年前偶然得到的那只荷包她早用剪刀绞成碎絮,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他如何能给她定罪? 李辞盈悔青了肠子,她本就不应该来这里。正如永宁侯世子所言,若非她心中有鬼,何必冒险来这里确认他那枚天杀的云纹荷包以求安宁。 事已至此,她也晓得萧应问只是怀疑罢了,李辞盈极力镇定下来,松手将荷包坠回原处,扬唇道,“如此大逆,按律自当押监候斩。” 她突然其来的镇定倒让萧应问很意外,但他兼刑狱讯问数年,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硬茬不知遇见多少,现下不说实话不要紧,只要进了台狱,剥下一层皮来,不愁她不认罪。 只是她——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定神看过身前的女郎。 素闻陇西出美人,李家三娘的确颜色不俗,因着品级不高的缘故,今夜她不过梳着时下兴起的惊鹄髻,鬓边并两支长短不一的海棠花步摇,耳佩两枚鈒花银坠子罢了。 饶是如此,方才于殿中参宴,她实在容光耀耀。 此刻芙蓉面上略显苍白,仔细瞧瞧,却较她皎然时更多几分我见犹怜。 这样的女郎若是进了台狱,那群小子迟早得露馅,只得他—— 萧应问散漫地笑了声,接下她的话头,“那便听从夫人所言,即刻便随某往台狱一趟。” 他盯着她眸底涌上来的惊怒,靠近一步,抵在耳边低声细语,“只是请夫人回去问话罢了,飞翎卫独为官家管辖,不必事事俱报。” “请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二章 永宁侯世子与她将将进了暗牢,立即有飞翎前来禀告,曰囚犯某不肯签字画押,似仍有隐情。 收押一事暂且搁置,萧应问领了她径直去了刑房里。 这儿摆置得倒是还算整洁,只是经年累月地见血,一推门,腥臭扑面来,李辞盈这三年过惯了顺当日子,半点忍不了这腌臜,抬袖遮鼻,依旧被熏个倒仰。 萧应问余光瞥见她还要往后边退,手从人家臂弯里捞,一面稳她身形,凉薄的嗓音压低,“夫人这样莽撞?” 不是他出手及时,她险些要栽进后面跟着的司直怀里。 靠得近了,袖上的月麟香隐隐染到她衣上去,没等对方皱眉,他倒是讲起礼数来,撤了手轻抬下巴,扬声让跟过来的人隔远些,别冲撞了今夜“贵客”。 且不说李辞盈的事儿,屋子拴着的犯人才排在首要。 若说是“栓着”也不准确——那男子身上麻衣破损,裸在视野中的红黑肌肤已没有一处讨个完整,他像是没了意识,右腕捆在空中,一只手臂扯得笔直,另一手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模样颓垂着,或已然折断。 世子要亲自问话,需得犯人清醒。 《律令》里分明是交待过可用清水浇醒,却偏偏有人握了烧红的铁柄来,先浇上盐水,滋滋冒着白烟直往犯人脸上按——那人一副嶙峋瘦骨霎时躬成遇了滚油的虾背,两脚如困中兽一般挣扎,乱发中惨绝的声声哀嚎,震得人心里阵阵发悚。 “记起来了么,是谁给你的帖子?”萧应问慢条斯理地开口,扬手喊人将拟好的两份证词再次展到面前。 那人看了,死灰一般的脸上扬出狰狞,一张嘴,喉咙里“嗬嗬”滚出浓稠的血,一串串尽数洒在油布纸上。 “世子…”司直为难地看了萧应问一眼,又瞥一眼李辞盈。 世子太不讲究了,怎能把女郎带到台狱来看刑,来便罢了,连张椅子也不给人端。那位就直直地站在那儿,皎皎芙蓉面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怎么?”萧应问回首问了句,看见李辞盈,才了然笑了声,或者有外人在场,他未挑明她的身份,只道,“三娘比我想得要镇定得多。” 李辞盈生于陇西边城,幼时数回遇过蕃子闯城打秋肥,有次与阿姐窝在草垛犄角,外边就是断肢残体,等蕃贼走了,她们还摸过死人财。 后来阿姐亡了,也是她为她敛尸,操持后事。 乱世之中命本就如草芥,更何况眼前此人与她无亲无故。 李辞盈余光往刑架瞥了一眼,而后眼神轻闪,她沉下一口气,笑道,“世子既要杀鸡给猴看,大抵顾及了使君几分面子,也不便给妾用这酷刑,妾又何必惊惶?” 裴听寒平日与幕僚门客在书房谈事是从不避她的,偶尔些只言片语,她隐约晓得裴家家主——即如今的两京防备大都督兼天下观军容宣慰使——与官家素有嫌隙。 而永宁侯世子是官家拥趸。 他大费周章,究竟想要从她这里问到什么? “使君”一词既出,在场官僚几个没有不晓得她身份的,往萧应问一顿首,纷纷搁了手上的物什,退几步出了屋子。 脚步渐远,居中熊熊的火篝爆出一颗残星,暗色砖墙幽影晃了几晃,斗室重归沉寂。 “既然不怕,那便继续看着。” 萧应问冷笑颔首,从袖中取了他用惯了的一柄小刀。 萧世子恶名在外,李辞盈来长安城不过半月,便有听得小儿游乐时唱那歌谣,“天惶惶地慌慌,西曲华园夜乞郎。” 夜乞郎在台狱里手段多得让人眼前缭乱,道一声玉面修罗不为过。 “拿好。”他将最近手的利器搁在她手心。 骨感突出的手浸进青纹盆,萧世子做行刑前的清洗。 李辞盈垂眼看了那刀,金製刀身薄如蝉翼,透亮的玉柄上更没有累赘的宝石,用来“褪皮”,干净也利落。 “你可知道他是何人?”他问得突然,也没有想要得到她的回答,掀了眼皮向冷铁刑架瞥一眼,哼笑,“还是夫人认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李三娘——” “永熙六年三月初三夜,你身在何处?!” 李辞盈心里猛地一颤。 镣铐突兀地“哐啷”一声,那犯人亦抬脸打量李辞盈,忽然,他仅剩的一只好眼闪出雪亮的光,似惊似怒的“咯咯”声从喉咙深处挣出来。 下一刻,铁架便倾塌而下。 轰隆声如雷响,暗室扬起腥臭的血雾,那只尚做完整的折骨之手已恢复生机。犯人扣住了李辞盈的脖颈,喘着粗气将她死死压在地上。 世子尚且镇定,面无表情地盯住他们。 刑架重逾千斤,犯人也已强弩之末,至多能够着李辞盈,不可能再向萧应问移动半分,那人力气甚大,掐着她要喘不过气了。 不止她想借刀杀人,原来他也是! 碍着裴听寒这一层关系,他不便直接拷问她,用些卑劣手段恐吓不成,又要借死囚之手致她死地。 昏沉侵袭的前一刻,她听见了永宁侯世子依旧闲庭信步的话语。 “李三娘,只要你自请下堂,或与裴听寒义绝,我救你一命又如何?” “……” 义绝?小心设局让裴听寒对她言听计从,好不容易离开了动荡的边城,从卑微的商女做到州牧夫人,所有的一切她从黄沙泥泞中一步步挣来的,只差一点,衣裳就该绣上凤纹,尊若皇亲。 ——她怎么可能…放弃… “你以为我如何能带你来这里?”他循循善诱,“官家按下不发,是愿将长乐公主许与使君,只要你点头,幽云林中一事,你我便不再提。” 原是如此,裴听寒不肯屈服,他们就捏她这枚软柿子,若是点头做下堂妇,才可保全性命一条,否则—— 呼吸被掐断在半管喉咙,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仍冷静想起阿姐嫁去白家的第一年除夕——家中无肉过年,是阿姐偷拿了夫家一只肥鸡送来,李辞盈躲在隔壁陆家的菜窖里给鸡放血,手中握的,也是这样一把薄薄的短刃—— 李辞盈从不甘做俎上鱼肉,究竟是谁把人质置于敌手还未可知。 柄刀虽薄,可再强壮的儿郎也不过血肉凡躯,冰冷的刃光在脖颈旁爆起的青筋上挥洒削落,“噗呲”一声,没入颈脉。 杀人与斩鸡可不尽相同,她忍住剧颤,背脊也浸得湿透。 身上那人嚎喊一声,掐在她喉咙的那股力道霎时泄走,火烧般的灼热与生机迫不及待从口鼻涌入,李辞盈咬住牙齿,双手握上刀柄,似欲用尽全力令它再进一步。 “李辞盈?!” 萧应问万想不到她真敢动手杀人,着实愣了一瞬,就这须臾时刻,场上局势已乾坤颠倒。 那蕃子颈上浅浅一道口子,鲜血喷薄如潮水汹涌,李辞盈跪压在他溃烂的胸口,更多鲜红的血雾顺着柔美清冷的轮廓汩进了眼眶,波光潋滟的眸子层层朦胧,直直望过来,冷静得令人心生警惕。 萧应问嘴角轻扯,“蛮夷女子,骄狂无知,你以他为质,安能碍我分毫?” 嘴上这样说着,阴鸷目光从未放松半分,再不是方才慵懒散漫的模样。 “何为蛮夷?”李辞盈将短刀往那人身前又靠近一分,寒霜抵住心口,蕃子颤了颤,不知是死是活,“肃州城隶属大魏,妾祖上三代皆是魏人,世子怎能称我为‘蛮夷’?” 她慢慢说来,“我不知此犯人是否紧要,单看他独处此间,拒供这样久却仍有命可活,或许他口中还有萧世子想要得到的讯息。” 萧应问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这蕃子是潜入长安的细作,怎么折磨都不为过,但倘若真死在这里,御史台那一帮老匹夫口诛笔伐不好应付。 况且官家特意交代,要保全那人一条狗命。 萧应问闭了闭眼,扯了个笑,“之前是我无礼,你放了他,幽云林一事——”他顿了顿,说道,“既然皇天不负让我在清晨时分等到援兵,夫人的不救之罪也就——” 他停顿得稍显刻意,可困中脱逃的李辞盈听到他仍提这一茬,耳边嗡嗡响得厉害,“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 就是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萧应问一把扯开了身侧的云纹荷包,一枚足两的银子被夹在两指之间,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对面掠过去。 永宁侯世子切穴功夫西京闻名,向来是百发百中,银子准确无误砸中女郎颈下璇玑穴,李辞盈两眼一闭,就此晕了过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三章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李辞盈有一瞬的懵怔。 风寒雾冷,夜枭鸣夜,她立在肃州城墙上一块金甲盾牌之后,身旁有副尉为她掌着风灯,而所目之处——沙霾频起,狂风急骤裹挟沉沉黄沙,稀薄月色下丘山涌浪。 她怎会突然回到肃州城了? 记忆出了差错,脑子里又是乱糟糟的一团,分明前些时日自己已随裴听寒奔波回长安城述职——这是她第一回出陇西到中原去。 西京之繁华昌盛远出意料,长安八月,处处花团锦绣,他们住在曲江池畔的驿站,从窗边眺望,烟雨朦胧中垂柳婆娑,这陇西从未有过的美景,很是让她新鲜了一阵。 过了中秋节又连日大雨,他们来来回回乘玉质辇车从朱雀大街去禁中参宴,直到—— 莫名一阵寒意袭上天灵,她似乎闻到刑房囚犯身上焦麻的溃肉味道,那个永宁侯世子——阴冷的目光好似蛇一般黏进记忆深处。 李辞盈抚住胸口,好似沉疴难愈般呛出一声轻咳。 微弱的声响卷入陇西寂夜呼啸,一瞬没了踪迹。 奇了——分明上一刻还身处御史台狱中,怎么顷刻回到了肃州?! 难道她已被永宁侯世子的暗器重伤,如今不过是走马灯过? 陇西的风吹得人血液也要冻僵了,李辞盈定定看向旁边的少年。 陆暇竟还是个孩子模样,著着件肃州校尉的戍役冬服,圆脸儿遮在虎头帽下边,只露了两只黑漆漆的眼睛。 他还没发觉她的异常,只一手提着灯,一手捻书页,念念有词。 而她自己——她下意识要抚衣裳上的缠金枝花,触手再不是滑顺的丝绸布,她换上了多年都不曾穿过的过膝蔽膝,粗糙的一块麻布缠在颈上,把口鼻也遮得严严实实。 李辞盈一下又惊又恐,怎会如此? 只差一步就要做护国夫人,怎得会——她一下握住了陆暇的手臂,难道那一切安逸与繁华都只是黄粱一梦?! “三娘?!”陆暇吃了一惊,忙将手中的书放到一旁,两手反握她的,“手怎这样冰冷,是哪里不舒服么?”他叹了口气,絮絮叨叨道,“我就说让你在值房等待罢了,郡守还没个准信呢,你要是又受了凉,他便得怪我没有尽心照看你。” 三娘?…郡守?… 呼吸慢下一拍,她的手指不自然地蜷曲,怀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硌住心房的位置,让一切声响都缓重下来。 她屏住气息,低声问到,“今日是三月初三?” “是啊!”陆暇只顾蹲在那给手炉子加炭火,一面又道,“三娘,咱们下去等罢,等郡守回来我让他过来便是了。”他笑了声,“少不了告诉他你在这儿望眼欲穿的。” 可李辞盈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又重复一遍,“永熙六年…?” “当然。”陆暇这次抬眼看她,但那女郎却猛地转了身,急冲冲要往后边阶梯去。 “三娘?!”他追了两步拽住了她的肩膀,“急什么,没有令牌你如何进到值房去?” 虽说裴郡守和李三娘的关系在营里算是心照不宣,但这肃州城也有肃州城的规矩,万没有让女郎随意在军防重地随意行走的。 只得他陆暇陪伴看管。 “放开。”女郎声线冷冽,倒把陆暇吓一跳,他摸摸她发烫的额头,“三娘,你到底怎么了?” “我要先回去了。” “那咱们不等郡守了吗?” 裴郡守三州巡防二十七日,今夜特意赶回肃州,便是为李三娘陪伴生辰,怎得她却不等了。 “明日我自会与他解释。”李辞盈再不多言,挣了陆暇的手。她的手脚冰凉,却又好似浑身都在发烫,血液尽数挤压心脏,她忆起兵刃没入血肉时“噗嗤”细响。 小声、清晰,让她整个背脊都浸透罪恶的冷汗。恶血没进眼睛的那种感觉,与三岁那年偶然掰断一只活虾脑袋的触觉十分相识——它还活着,无能为力眼睁睁地被她扯做两半。 那人也是如此,纵横的刀痕与伤疤在脸上堆出可怖的沟壑,不可置信的神情却这样清楚传递,九尺有余的儿郎轻易被她割开颈脉… 李辞盈打了个寒颤。 肃州的天实在太冷了,她甚至想不起这时候的自己是如何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等待着裴听寒。 只是此刻,她有一件事需立即去做。 月色稀疏,李辞盈盖好覆面,只身往幽云林去了。 —— 永熙六年,三月初三。 陇西的天儿是这样的,沙霾日的午后下过雨,夜里的月色黯淡得照不清路。 幽云林古树遮天蔽日,又是月缺的夜,若有初行者不带领路人过来,怕是连方向都摸不清楚。 李辞盈住在肃州十数载,也是这片雾林的常客,踩到哪片树叶都知道前面有什么。 如果她记得没错,那人此时就该奄奄躺在那株茂密的矮木之间,苟延残喘。 轻飘飘的水雾沾湿了急行人的眼睫,李辞盈一双眼睛恨得红透。她停在杉树底下歇了口气,埋头往西边走。 林间的风停了,静得能听到胸口擂鼓般的心跳。 岩坡下的金黄杜鹃木分枝繁茂,乍看之下,确实难以发现里面躺着的身影。 堂堂永宁侯世子,含着金匙出生的五陵子弟,方才于刑房中多少无礼跋扈,不也如猪狗般躺在这儿等死? 李辞盈停在矮木前,忽得哼出个笑来。 没有在意叶柄上密遍的鳞片,她徒手分开灌木,居高临下地望向那边。 稀疏的月影落在灌林宽大的叶片尖,藏在下边的男子静得像没了气息,轻轻踹他一脚,毫无反应。 这林中不难寻到水洼,男子脑袋旁便有一个,真是天也助她。 李辞盈矮身蹲近一些,放心从怀中抽出几张上好的桑皮纸。 薄薄的纸浸满混浊的积雨,提在手上还有些重量。 她小心翼翼地移过来,将湿纸覆在男子脸上。 口鼻微微受阻,那人哼了一声。很好,他好似早已昏过去了。 本是想捆住他的,但一旦挣扎后留下瘀痕,怕让之后验尸的仵作起疑。 而“贴加官”的手法——湿透的桑皮纸柔软轻盈,覆在脸上严丝合缝,一点儿喘气的机会也给不到他。 再辛苦多覆两张,做出气毙的假象不成问题。 李辞盈冷眼等了一会儿,见他实在无力挣扎,又去浸第二张。 垂云遮住了残月,幽密的树林倏然坠进纯色的黑暗,李辞盈手下一顿,忽耳边收到不远处蹄铃轻响。 她心里猛地一跳。萧应问分明说他是早晨才被人找着的,怎这个时候就有人过来了。她来不及细想,躬身躲在了灌木之中,静待这波人就这样过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蹄铃声正冲着这边过来的,直到恢恢鸣叫与人声就响在脑袋上,李辞盈才不甘心地将那人脸上的桑皮纸扯下来,匆匆揣进怀中。 那些人似乎都是西京口音,李辞盈皱皱眉,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闪过,却没有及时抓住。 嘈杂的踩踏响声很好掩盖住她慢慢后退的动静,她半蹲着身子后撤,十步之远或已够了,她暗自点头,一转身,猝不及防撞进一堵冰冷坚硬的墙。 下一刻,领子被人从后边揪起来,那人力气大得惊人,竟一只手将她拎到半空,李辞盈两只脚蹬不到地面,惊惶地向后扭头。 云散月清,永宁侯世子一张清风俊秀的脸近在咫尺,他拧着眉,清澈的眸底却是略显轻佻的戏谑,他对她的挣扎不管不顾,只对不远处的同伴扬声笑道,“瞧瞧我抓住了什么?” 李辞盈这一刻才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他怎么——他不应是地上那个重伤难愈,命在旦夕的短命魂么,怎么会—— 晦暗月色下,他分明每一根头发丝都完好无损。【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四章 肃州城夜凉如水,独身鬼祟出现在这迷障重重的雾林,多有疑处。可若是说武士乔装—— 萧应问探究的目光从上而下将人整个扫了一遍。 《魏令》有则,庶人以白。手上这人穿件夹袄麻布短褐,半旧兽皮缠住口鼻,发丝捂进看不出什么布料的围儿帽——这本是风沙漫天的边城中最常见的打扮。 只是——月白轻霜下,但瞧见一双蛾眉柔若拂水,那女郎捂住微乱的衣襟,杏眼眸光潋滟,似嗔似怒地瞪着他,又若有千言万语—— 是名女子?瞧着又这般纤弱,怎会深夜独行林间? 萧应问眉棱轻蹙,随手将人掷在地上,冷声道,“怀里揣着什么,自己拿出来。” 李辞盈撑住湿冷的泥土,垂眸不语。 灌丛那边大概发现了异常,短暂的喧闹后,有人颤声喊了萧应问一句,“郎君!” 风萧叶落,嘈杂忽得销声匿迹,萧应问察觉到不对,往前走几步,又随口吩咐道,“六郎,看着她。” 对路赶来个玄衣少年,约莫十五六模样,一柄寒剑悬腰,墨眸若点星,步伐匆忙忙的,显出几分长安世家子的粗心浮气来。 李辞盈识得他——永宁侯世子的亲信,方才太和殿庆宴中,两人焦不离孟,有人恭敬喊他“傅校尉”。 傅弦首次得令看管疑犯,到了面前,莽莽撞撞曲了膝盖,一抬手掀去人家覆面,欲厉声呵她将东西交出来。 “你——”齿间吐出一字便停住,傅弦瞪了瞪眼睛,想好的话术也被眼前所见击得七零八落,好容易收了怔愣,却是忙慌慌往后退了半步。 这娘子好一张玉润冰清的绝妙面孔,傅弦活了十六载,一向自诩见多识广。饶是如此,一眼之下也惊到失语。 凡间不该有如此貌美的女郎,粗麻制品覆在玉脂般的肌肤上似是亵渎,她的鬓边沾着些许污泥,眸光却如月清冷,眉间轻愁似雾朦胧,让人望之生怜。 这时候忆起是自家表哥将人家随手扔在泥里的,傅弦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声音不自觉放得温和,“你是何人,怎会这个时候出没在林子里?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不远处的身影僵了僵,萧应问回首看了他们一眼,哼出个好笑的鼻音,没再理会。 眼前的情形重要太多。 林子里躺着的人是他的亲卫之一——飞翎卫奉密令查陇西矿场贪墨案,案子经手人不多,可他们的身份不知怎的还是传了出去。 今日本该趁夜出城,却不想请来的向导临时反水,将他们引进迷障林中而后窜逃。应付完两批刺客,派去追踪向导的人也重伤在此。 林中似有阵法,列队往北面走,不多时竟首尾相连围出个圈儿来。 只得待到清晨,等雾散去再寻出路。 “戚柯怎么样?” 想来是不好了,随行医者验过,皱着眉将囊布袋子卷起来,摇摇头,“戚长史伤在胸腹,血涌难止,这会儿更是高热不退,若是今晚还不醒,那——” 众人面色凝重,举目去瞧萧应问,而后者才从戚长史脸上湿漉的水珠揩了两下,想起什么,皱眉侧身往后边看了一眼。 “郎君!”远处那两人倒像相处融洽,傅弦听得此间事毕,便拽着那女郎衣摆朝这边来。 萧应问道,“可都弄明白了?” 傅弦点头,“弄明白了,不过误会一场。”他瞅瞅萧应问肃整的脸色,又垂首对李辞盈道,“莫慌,我与他说就是了。” “…” 那傅六郎将自家表哥拽到一旁,手中坚硬的一只荷包塞过去,低声道,“李三娘只是肃州城一普通百姓罢了,她在归家的途中听得戚长史哀鸣,原是想去为他寻得助力的,只不过月黑风高,她也与我们一样迷了眼睛,兜兜转转…总归是找不着出路了。” 萧应问没接话,只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垂下的长睫轻闪,等他继续申辩。 傅弦知道表哥遇事多疑,也是个高深莫测的性子,可这样娇弱的女郎不可能伤到他们分毫,他想着这里夜里冷,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她拿了这只荷包,的确想着要占为己有…”他“哦”了声,帮她找补,“可是表哥,这几年你也是知道的,天公不美收成欠佳,肃州城杂税又繁重,她家中只她一人织布以捐,还要劳心照顾面摊的生意,见财起意也属一时错念…” 傅弦道,“人家思来想去也知道错了,这不又折回来想着要还么,我瞅着她额上染着轻汗,定是良心不安,快步赶回来的。” 良心不安?萧应问忽地冷哼了一声。 “夜里这样冷,她孤身一人怎好挨得过。咱们就把她带上吧,反正行李、马车也寻回来了,安置个女郎也没什么的。” 这样一小会儿,她倒是将傅家六郎收拾得服帖。 萧应问捻了捻手指,脸上却看不出喜怒,他也未再看李辞盈一眼,点头道,“你看着办罢。”似乎此等小事并不用他费心思索。 众人制了个简单的担床将戚长史抬上马车,便围着杉树底下起了篝火,暂且安置下来。 此番秘驱肃州,他们依旧是扮做商贾。 时年,大魏边境局势尚算得平和,除却吐蕃贼子春秋两回例行打谷,其余时候,肃州城商贸往来频繁,除却此乃丝绸商路必经之地,不少中原商人也来这儿贩玛瑙、香料与皮货。 李辞盈倒是不知萧世子真名,此刻他假名萧凭意,乃是定风山庄请来的商贩,要在西边矿场好价收些魂晶石,用以锻剑。 当然,萧世子扶着唐刀远远缀在人群之外,两眼望着雾霭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是那傅弦一张嘴没断过,无数讯息就这样入了李辞盈的耳朵。 而李辞盈呢,堪称心惊胆战,只恨不能掏出针线把傅弦这张嘴给缝上,免得听到些不该知晓的东西,难以脱身。 况且那几张桑皮纸还贴在她心口,浸透了的水沁湿衣衫,却不如她方才瞧见萧应问躬身在戚长史脸上按压的那两下来得凉意更甚。 他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是还冷么?”傅弦凑过来,看了眼她苍白的脸,道,“冷的话往里头再靠靠,我去支张幄帐,你安心在里头歇一夜吧,明日一早便可回家了。” 李辞盈很明白少年这样体贴所为何故,她不想节外生枝,只垂眉抬眸睇他一眼,低声道,“傅郎君,多谢你。” 声若清泉击石,清冽也婉转。 “不…”傅弦耳根忽然烫得发红,火光摇曳下,他闪闪眼睛,低声道,“不必客气。” 被她这样看一眼,怎么的心里头小鹿乱撞,半晌也静不下。 可惜,她这样的身份…收拾完被褥,傅弦颓靠在湿漉漉的树干,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幄帐遮了狂风,李辞盈慢慢卧在柔软的团花绸缎衾席上。 这一刻仔细思索起来,不像有什么破绽的地方,或许与萧世子的纠缠也已经解开,过了今夜便没有了恩怨。 除了—— 她看着帐上倒映的影子,小心将桑皮纸从上衫中取出。柔软的薄纸纵裂中略有破碎,或是取走时匆忙,有纸屑落在戚长史面上了。 三年优渥,足够她忘却出身与从前的困苦。桑皮甘寒,入口嚼上两下,苦得人舌根发麻,可牙齿切不断纸脉上干糙的疏毛,囫囵吞下两张,梗得眼睛盈出热泪。 多久没吃过这种苦头,她到底是不能继续,张嘴将剩余的半张吐到手心,揉揉酸疼的腮帮子,埋在被中结结实实地伤心起来。 早知如此,她便不随裴听寒回长安去了,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她还在半路着了一场风寒。朝廷里的事儿她不懂,但裴氏与李氏势成犄角,就算长乐公主美若天仙,裴听寒也不可能听令尚主的。 该留在鄯州城,面哥儿和蛮姐儿之前那个先生年事已高,怕过不了多久就要请辞,她应亲自为他们另选合适之人,才不负阿姐临终前的嘱托。 想到这里,她又噎得心肝子疼。既然时光能够回溯,何不干脆将人送回十岁那年,她定不允阿姐嫁到白家去—— 胡乱哭了一遭,把人家上好一张新被也打湿了,李辞盈呼了一口气,支手坐起来想灭了灯盏歇息。 外间帘子却猛地一掀。 少年薄怒的嗓音夹在两人杂乱的脚步声中,与凉薄月色下的寒雨轻霜一同袭入此间。 “表哥,你不能如此——” 就算要问询,也应当让李三娘有所准备,她进去这样久,或许已经宽衣歇下,并不适合即刻见客。 傅弦张了手臂要挡,可惜萧应问脚下并不停歇,抬手在他曲泽穴上轻轻一摁,傅弦疼得嗷了声,抱臂跌在地上动弹不得。 眼睁睁看见那女郎似惊惶抱住被褥,而后帐布落下,重新覆得紧密,一丝光景也见不着了。 临时搭建的幄帐稍显简陋,萧应问又生得身高腿长,两步行到席前,躬身捞了油灯在手,阴沉的一双锐眼直盯着人家红肿的眼角,嗓音平淡,“三娘哭过了。” 席上女郎拥被而坐,小脸儿却比方才更惨白两分,密绒鸦睫垂得恭敬,却又在他看过去的时候颤得恰到好处。 她似用尽全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又或者,她的确心如蛇蝎,此刻不过佯装惊惶。 “是。”李辞盈估摸着大抵是戚长史醒了,说辞与她又有出入,是以此人过来兴师问罪。与其在审问中失了平和,干脆先提一提这件事。 桑皮纸的豆腥气浮在此间若有若无,她小心启唇,反问道,“那位受伤的戚郎君如何了?” 戚长史自然是醒了,不止如此,他在衰弱中仍然暴怒。垂死之际有人不听他的求告,反而一言不发取走腰上的钱袋子。 虽他重伤朦胧,但仍在来人身上闻得了新鲜的玉芙蓉澡豆儿香气。 玉芙蓉香气奇特,乃是幽州贡品,一般人谁能用得上的?出现在肃州城一平民女子的身上就更加蹊跷。 而她拙劣的伪装仍在继续,“听刘大夫说,商队的止血散已不多了,若是明早大雾散得迟,只怕戚郎君更要不好了…” 她哽咽一声,似为自己不识得出去的路,耽误戚柯诊治而愧疚。 萧应问不耐看她造作,撩袍坐于席前,冷哼一声将手中包裹掷在她旁边。 李辞盈噎住话头,低头去看那锦缎布包中散落的雪绸中衫。 萧应问将手肘散漫搭在膝上,好整以暇地看她,“傅六郎只恐你的短谒割伤这价值百金的白地软锦,特意托我送来中衫,你且换上它睡。” 送衣是假,搜身是真。 戚长史的覆面上出现了不名絮状物,而当时他的身边正有人鬼祟出没,行迹可疑。 此间简陋,萧应问不怕她藏匿罪证。 正待转身避嫌,李三娘却用那又嗔又怨的目光在他身上盯着,他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似笑非笑地挑眉。 那女郎贝齿轻咬,先一步背过身去,她垂首解了襟衣,雪润莹白的圆肩一下晃进他的眼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五章 去岁岁末,萧应问曾随官家微服出行勘察南郊官道——前长安令陈飞仗着自己是裴氏亲信的学生,一向是气焰嚣张,而后竟敢在官道铸浇用料一事上以次充好,致使大竺贡车摔进泥坑,两名使者重伤。 官家严令彻查,欲拿陈飞祭旗,可偏偏车内送的是贵妃所用黛螺粉,裴启真是抓住这一点,于大朝会上联合纵横——一顶贪恋祸水的帽子盖下来,又当场要洒泪要告老还乡,迫得少年天子负荆请罪。 暗访那夜骤雨倾盆,他们暂歇在农家客舍,晚厨中正有一菜名为“葫芦花”,乃是将锦鸡与秘方、花料裹入荷叶,再以油网缚之,最后埋进柴火堆煨熟。 撬开外表一层凝固的厚泥,浓醇的气息已从裂缝中四溢,满室生香,冷眼等到厨娘除去那些粗糙的屏障——内里色泽艳靡,皮脆肉嫩,色香味皆上佳。 唇舌肺腑间勾出莫名的不适感,萧应问错眼去睨手上的风灯。幽暗的光簇映在深邃漆黑的眸中闪烁,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落在半明半昧的昏聩中,更显寂冷。 “三娘明白我的来意。”他没有转身,也没太端着,懒懒抬肘侧压在一旁垒高的团枕,拿手指绕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小刀上的穗子。 她是再明白不过的,萧世子多疑想要查处罪证,不是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她的“清白”,想来之后的祸患无穷无极。 她万不想再与他有什么牵扯。 让他“亲眼所见”,也不能让他对她换衣的举动生疑——其实不难,李辞盈系好襟前绸带,眸色沉寂望着篷布上的影子,扯扯唇角,惨然笑了声,答道,“妾自然明白郎君来意。” “……”这份凄楚又是从何说起,萧应问眯了眯眼睛,等她继续陈述。 可她却不明说,转了身来看他,问道,“郎君从太行山来?” 长发散落在雪白的中衫,光泽得像绸缎上的流水般。 在他们的说辞中,的确是受太行山定风山庄所托,来到陇西寻矿的。好在傅弦在美色前尚存理智,没有一股脑儿告诉她他们的来路。萧应问“唔”了声,不置可否。 说是来自崔嵬,可除萧世子外,那群人却或多或少都带些西京口音,李辞盈心下冷哼,面上却不显,她向他靠了一步,低声道,“八百里太行,巍巍山川,妾无缘可见苍莽冷日、夕阳横断的美景,不知道郎君之后能不能与我细说……” 此间狭窄,她一步步往前挪,没两下,长发上幽幽的玉芙蓉香气扑到他的鼻尖——馥郁浓醇,的确是幽州所贡不假——帐上两张影子纠纠缠缠交叠到了一处,可她却并不停住。 萧应问快速地扫了她一遍,对面那人只穿了中衫,绸缎柔顺贴紧纤浓有度的身躯,足未著履,一截小腿莹白光润,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武器。 既然如此,她靠过来做什么?神色平静,如此理所当然的模样——微微屈膝,就要坐到他腿上来。 萧应问一下攥住了她的手臂把人提走,冷眸阴沉,“你做什么?!” 而对面人竟显出几分迷茫的错愕来,而后她嫣红的唇轻抿,“郎君带这衣裳来给我,不正是为了——”她顿了一下,把不愿说出的词语退回去,低头看着被他握红的手腕,皱眉道,“或者您这样的人物,也与那山野莽夫一般,给了些许好处,便肆意粗鲁。” 他这下明白过来,一下松开她,口中“哈”出个音节,冷笑,“你以为我带衣裳来,是为了向你讨这份‘好处’?” 那女郎似乎更加难以置信,俯在被间,璨璨的两只眸子低垂着,泠泠水光也要漫上来,半晌,才咬牙道,“郎君清风霁月,哪里会是讨要这些‘好处’的人,是妾感激您怜悯,免我在林间担惊受冻,所以才……”她似乎羞愤极了,垂泪不肯再说。 而萧应问呢,才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验是验过了,她确实身无一物,相信裴家不会派这样一个柔弱的女郎跟那些刺客同行。 虽然方才她换衣前披散的长发将背脊挡了个严实,他之所见不过一弧圆肩,但此举的确是他轻浮失礼。 她这样一说,倒像他是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且还是色中饿鬼,要在这荒郊野外—— 萧应问闭了闭眼。 可对面那人呜咽得更惨了,一声声,丝丝颤颤的,好不可怜。 再回想她所提及“山野莽夫”与面对此事漠然平静的模样——在裹腹与饥寒中交替困渡一生之人,又有这般倾城容姿,只怕此生多有不易。 但这世上不易之人太多,萧世子生于人间富贵中,并不推人及己。 这么个档口,傅弦总算解了束缚,听得李辞盈抽噎,气喘吁吁地要进来救人。 “三娘!” 帘子一掀,眼前却忽然一黑,萧应问一只手掌盖在他脸上,傅弦于指缝只瞧见表哥黑着脸,居高临下地瞄他,“还想闹什么?李三娘歇下了,明日一早,她领咱们往鸣剑矿场去。” 余光瞥到帐上纤影微微一滞,萧应问勾唇笑了声,侧身回望,“三娘是肃州人,家里又有长兄,想来对鸣剑矿场很熟悉。” 是了,前些年鸣剑矿场采出新墨石,开出的工钱可观,肃州的儿郎们几乎人人都去做过工。 傅弦忙道,“正该如此!”压低点声音,又说道,“三娘缺银子,咱们缺向导,岂不是正正好?” “等到了矿场,结五十两给她。”萧应问悠然望着浓雾层层的天幕,慢条斯理地说着。 五十两!? 傅弦倒不知萧应问是什么打算,但一想又能与李三娘同行,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来,“嘿嘿”两声,心满意足地打下帘子,不经意觑见萧应问在看他,又收了神情,搓了搓仍然麻木的手臂,问道,“表哥,你怎不知怜香惜玉,问话就问话,怎得弄哭人家了?” 听着她在里头戚戚哭着,他简直想把萧应问活剐了。 “得了。”萧应问没耐烦看这竖子不争气的模样,走远几步,才将缘由与他说,“她与戚柯的伤无关,但身上那玉芙蓉澡豆子仍然有疑点,明早你遣人去南门楼子打听打听,矿场一案取证完成之前,万不能让她离了咱们的视线,以免节外生枝。” 傅弦“哦”了声,想起什么,又忍不住说道,“这样一来一回也得月余吧,那我得请人安排女郎的吃穿用度……” 哪有倾城美人裹在麻布短谒中的,天下多少绫罗绸缎、华服锦衣,不给她穿,岂非暴殄天物。 萧应问神色忽地冷峻下来,冷声说道,“傅六郎,我瞧着你大抵是神志不清了,庶人着绸衣有悖《魏律》,你想让裴听寒抓她去牢里,就尽管去安排吧。” 这话像一捧冷水从头浇到底,精气神也像一下被抽走了,傅弦垂眉远远瞧着没在黑夜中的帷帐,低声道,“…知道了。” 虽是如此,还是不甘心地争了一句,“我只是不忍美人落难…你瞧她颈上粗裘,或是以三色牛毛制成,既不保暖也无增颜色,磨在肌肤上多少难受。” 难受么?萧应问道,“肃州城的百姓谁不是如此。” “肃州城如此,那我——”傅弦脑子一热,险些就要说出不该说的话。 天幕云层低低掠过发顶,像是有一场大雨即将倾盆,凄风冷雨间,萧应问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阿弦,她在长安城活不了,别因为一时贪鲜枉害卿卿性命。” “我没有……” 傅家与萧家一样世代簪缨,男子四十无子才可纳妾,若是真带李三娘回去,哪里有位置能给这样一个女人。 瞅着那人恹恹的,萧应问倒觉得好笑,一面之下就要许卿终生,也就傅弦才为这些事情思虑。 当然,方才那句话也是顺着傅弦说说罢了,县主托了清源公主(注1)传话,让他务必好好照看傅弦,怎可能让傅弦与来历不明的女郎纠缠,真带回去闹出事,李宁洛非把他爹从云策营喊回来,亲手宰了他不可。 随行的人大都受了些伤,此刻正休息着。寒夜寂静,萧应问靠在马车壁,困意也渐渐袭来。 一看守住另一端的傅弦,配剑跌在旁边,稚子般倚在木箱上,好梦正酣。 但也不怪傅弦那般痴迷,那著着雪衫的女郎暗灯下走过来的那两步,柔玉春华,皎如秋月,她是风中轻颤的一株木芙蓉,妍丽折线没入可堪盈握的凹陷,落落风姿,绰约清冷。 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若她真是细作倒还让他更愉悦些,策反到自家这边,不知能炼成怎么样的一柄利器。 这样想了一会儿,倒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阖阖眼睛,又像听到什么声音由远而近。 萧应问拍了拍衣上的褶皱,挺直背脊重振精神。 这回是真的听清楚了,他猛地站起来,寒剑出手,流光微茫闪在骨指之间,不必等他喊人,阵阵马蹄急切汹涌,足够此间所有人警觉戒备。 傅弦从梦中惊醒,大吃一惊,“他们还有后手?” “不像。”萧应问道,“似只有单骑,或是有人路过。” 半夜路过这里,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披衣扶剑,严阵以待。 不多时,但见林雾中奔出雪云一朵,剑眉紧蹙的少年郎单骑而往,他身负一杆红缨枪,发后一缕赤色绸带飞在风中,白马银鞍,身姿意气凛然。 是他?萧应问拧住了眉。 而傅弦呢,握紧了手中剑,咬牙哼得鼻子咻咻,“裴听寒!他还真敢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六章 裴听寒其人,本属洛阳裴氏中不太受嫡系重视的一支,萧、傅二人上一回见到他还是孩提时候。 建隆五十九年的千秋万盛节,宗国来使,裴听寒随亲族从东都往西京参太和宴,大人们觥筹交错,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儿郎便一同在殿外投壶娱情。 虽看不惯那几个东都崽子倨傲的做派,但同是世家子弟,又是在禁中,表面功夫做做,倒没闹出什么事。 去岁初,裴听寒中武举,也来过一趟长安,恰好萧应问出游蜀州,那便是没有遇见过。 此刻能认出来,多亏他俊朗玉隽的一张脸。 时年能中武举的郎君们大都膀大腰圆,虎背熊腰。是以巡街时候,一众举子打马疾走长安街,裴听寒一袭赤色披氅烈烈风扬,清磊身姿火团一般掠过去,不知引得多少前来观礼的贵女瞩目。 后有好事人将这一幕绘做书笺在文玩馆贩卖,不止一日售罄,更有买家为错版一张掷金争抢。商人们得了商机,不多日又出画像、纸扇等制品,长安城人人趋之若鹜,竟至有漏网之鱼飘进了清源公主的书房里。 隔日,她就喊人给自家不孝子订来一张火红披氅,配上鹤纹缺胯袍,再佐以润洁细腻的赤玉珠冠,奢华流光,贵不言说。 不说那时已是七月盛夏,再一听此物与裴家人有关,萧应问怎肯费力试穿,白挨了一顿啰嗦,没忍住回嘴一句,立即被赶出府门。 且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三月初三,裴听寒不应该在这里。 “真是冤家路窄。”傅弦亦从最初的愤怒中清明过来,“三州巡防至少月余,遇上连绵风沙日则耽搁得更久,他怎会这个时候现身肃州?”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两句话的功夫,少年与白马风旋电掣般驰来,裴听寒甚至还穿着巡防营的朱漆山纹披甲,行到眼前横马急刹,他勒住缰绳,鞍鞘后悬着的凤翅兜鍪“哐”一声击腰侧的令牌,金器嗡鸣。 裴听寒扫一眼神色严肃的众人,狭长的眼睛微眯,却也并不下马,只扬声问道,“尔等何人、因何故逗留在此?” 既是商队,见到着甲胄者自不必再戒备,萧应问令众人除了兵甲,可傅弦早不耐裴家势力,见到那人语调轻慢,上前一步呛声回他,“你又是何人,深夜独骑这样匆忙,莫非是逃兵?” 萧应问扶了人肩膀把人往后压,侧身喊人将过所(注1)拿来,继而拱手对裴听寒道,“小子无知,兄台莫怪,吾等受太行山定风山庄所托,往陇西矿场寻魂晶石,误入此林间,实属意外。” 过所勘验无误,裴听寒也不和小孩儿计较的,躬身将文牒等还了,清澈明亮的一双眼带上笑意,“幽云林常有雾霾,无人向导则寸步难行,你们头回到肃州,困在这里也不算得奇怪。”他昂首看看天色,又道,“只是某现下有急事要办,否则应当领你们出去。” 看他这样子,似乎并不知他们的身份,片刻思忖,萧应问微微皱眉,做了个担忧的神情,问道,“兄台这般疾驰,莫非是蕃贼又来扰我边境?” 裴听寒摇摇头,朗声笑道,“不必忧心,只是某的私事。再等一个时辰雾便会散去,劳烦你们先修整。”他微微颔首,“打扰。” 什么私事会让他巡州后连甲胄都没来得及脱就要去办的?萧应问见那人抬着缰绳就要走,又上前一步,“兄台——” 刚一开口,却见那人忽得笑意敛尽,原本澄清的眸色一瞬席卷沉星。 萧应问下意识扶住刀柄,顺着他的目光回首看过去。 不远处的帐外立着伶伶纤影,李辞盈披回了她原本的短谒,墨色秋眸水光闪闪,想说什么,一张嘴,竟颤颤抖如筛糠。 裴听寒再顾不上其他,立即翻身下马,一手按开肩上银扣,脚下半步不停歇,三两步走到面前,披氅也恰好解开,他反手一转,轻裘在半空转了个弯,将那发颤的女郎包得严严实实。 “盈娘?!” 李辞盈见了他,鼻尖酸涩简直直冲灵霄,纤手紧紧揪住裴听寒身上这件郡守服制,眼眶酿出了无穷无尽的泪水。 甲胄上彻骨的冰凉如细针一样刺入肺腑,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肺肠子都酸得打了结——天爷啊,裴明也!他仍是小小郡守! 整整三年经营!夙兴夜寐督促他上进,竟都这样付诸东流了! 想到至少还有半载的苦日子去熬,李辞盈两眼直发黑,脚下也失了力气,俯倒在人家胸口,脸又被铁甲寒衣冰一下。 她打个激灵退半步,气得没法子,“呜”地哀哭出声。 “怎么了,盈娘,你怎会在这里?”南门李三娘向来是个泼辣豁达的性子,就算是南郊那几个地痞到她家摊子为难,她也不许他出手相助。从市井摸滚出来,李三娘从来知道怎么不让自家人吃亏受气。 除非是—— 裴听寒换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女郎,另一边去摸袖中软剑——方才观察过了,商队中大约有一半人会武,方才发话那两人似造诣都不低。 只他一人,又要护着李三娘,或经鏖战才可突出重围。 莫不说李辞盈对他的了解已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裴听寒一有这动作,她也晓得他定是误会了,这下什么伤心困苦都要靠边去,永宁侯世子位高权重,心眼又这般多,一旦起冲突,他们的前程、富贵、性命岂非都断了。 她抹了泪水,低声喊他,“明——”不对,此时他不过十九,还未取字。李辞盈忙改口解释,“裴郡守,是萧郎君的商队要往鸣剑矿场去,请我与他们做向导的。” 做向导?裴听寒皱眉,转过去看了萧应问等人一眼。 不等他反应,她眼波一转,又嗔道,“子时都过了你也不来,我还等什么,左右今日已不是妾的生辰了。” 幽幽怨怨说着,手儿却去拂人家额角露珠,红唇轻抿,多少还是带着笑意,“弄得这般狼狈,哪里就有人在等你了?” 原是这样。 “没有?”裴听寒挑挑眉,料得后头有人在看戏,收了手回来,低声道,“三州联巡,我与瓜州、沙州郡那两位吃住都在一处,怎传得出消息来?” 若是行踪泄露,难保吐蕃有所异动。 她轻哼一声,又柔柔补充一句,“喊吐蕃人将你们都抓了去才好,也不必妾日日忧心了。” 耍痴卖娇,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紧。 他和李三娘的关系一直半明半昧,隔着官民这一层界限,她从来对他忽冷忽热。 绕弯去南门楼子吃面,十次有八次见不着她。 若是出城办差去,几日没了消息,她倒会在陆暇那旁敲侧听。 难有这般亲昵时刻。 裴听寒只以为是离别良久的缘故,压了压扬起的唇角,哄她道,“是我的过错,回去之后你怎么罚都好,万万不能再哭了。”他没再问太多,随手挽了她的长发,说道,“商队向导一事我会想法子,我先送你回南门去。” 夜寒难挨,诸事回去再议。 然而脱身并不易。 这边两人久别重逢,另一边的萧应问和傅弦却万想不到李三娘果真认得裴家的人,且关系瞧着甚为亲切。 难不成她真是跟着刺客来的? 无论如何,他们不能让裴听寒给他们安排向导。萧应问手指敲在刀柄,思忖道,若是将裴、李二人立斩在此处,不知是否可行? 而傅弦则想得更多——裴氏娶亲较傅氏更为严苛,除旧五姓外,难有谁家能与之联婚,裴听寒又怎能真的娶了她? 再思及方才在帐外听得李三娘道“山村野夫”云云,傅弦脸色骤沉,莫非堂堂裴氏子弟,竟在这边境荒城做起土皇帝来,做些个逼良为娼的勾当。 不错了!方才李三娘见了那姓裴的,怕得都发抖了! 没等他们想出个法子来,李辞盈却率先拒了裴听寒的建议,“妾与萧郎君都说好价格了,怎好到了这里又临时反悔?” 她压低声音,却又让话语恰当好处随风吹进萧应问的耳朵,“整整五十两。” 出手这样大方,的确不该悔诺。 “西边一向不太平,你现在去,我怎能放心。”他这样劝她。 可李辞盈态度坚决,悄声道,“怎不放心?我倒是很放心,裴郡守才巡防回来么,西边只怕是最太平。况且鸣剑矿场的路我走了不下八回,没过半旬就该回了。” 裴听寒暗暗眸色,又瞥了萧应问一眼。虽不过区区商贾,但那人周身气质孤清,面上就算带着笑,觉着也绝非善类。 但他裴听寒又是李三娘什么人,她做决定何时听过他的话? 可是,李三娘若真想为商队向导,他们又怎会因雾困在这幽云林中? “好。”他点点头,想了想,又将手藏进袖中握了握她的,“我等你回来。” 而她之所以纡尊要为“商队”向导,更多是忽然想起一事,前世萧应问如此笃定她知晓戚长史的身份,明言道她拒救官差,大抵是戚长史过后才想起她翻到过他的令牌。 他们要去扮做商贾去做一件事,等事毕了,谁还管她知不知晓戚长史的身份。 大不了走这一遭,免日后清算。 可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了,李辞盈皱眉昂首,但见天幕层云轻散,缺月昏昏,万物枯涩黯淡。【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七章 左右做戏是要做全套的,商队千里迢迢而来,没道理不顺带做些贩卖生意,早晨在驿馆租赁骆驼时,萧应问明面上遣了几人去售漆器丝绸,实则倒往南门把李三娘的底细听得有枝有叶。 李三娘确是肃州一普通百姓。说起身世来,或让人唏嘘不已。 她的阿爹阿娘早逝,只留下两女一子与南门破败的面馆摊子,从小是寡居的二姑母拉扯长大的。 三个孩子中,大娘懂事温柔,她年长弟妹几岁,及笄后嫁在城西白家庄,同年难产而亡;二郎与三娘是同胞双生,自小生得人高马大,十一起便在三州附近矿场、煤场、石场辗转做工,平日减衣缩食,所得皆供于家中,是个顾家懂事的儿郎。 然其命运多舛,永熙元年中秋之夜,二郎于归家途中路遇沙暴,不知所踪。 至此,李三娘与阿姐所遗的双胞孩儿一同寄居南门,与已经半瞎的二姑母支摊卖面为生。 这姑侄两个可是肃州城远近闻名的泼皮破落户,几年前有人瞅着李三娘年幼貌美,吃面时候无赖,要么嘴上占占便宜,要么赊走二三铜钱——那姑母带着几个半大孩子上门算账,滚在地上又哭又喊,将那些浑话一并唱给其街邻听,侄女儿叉腰骂阵,手上一杆擀面杖舞得虎虎生威,好不疯魔。 莫说李三娘如此彪悍,就算她再美绝,家中仍有她阿姐面儿、蛮儿两个幼子,可没人愿意伸手接济这一大家子。 “彪悍……?”傅弦听罢眉心一跳,他可想象不出这柔弱女郎挥着擀面杖当街骂阵的模样,看一眼远处正挑选骆驼的萧应问与李辞盈—— 为出行便利,李三娘好歹接受他的好意,换上了方才在成衣店里挑的一件素青胡服,虽材质欠佳,但夹袄厚实,罩帽儿绣上一层薄裘,盖好烘一会儿,脸儿也能红润几分。 窈窈身姿裹在这般笃重的衣衫之中,美人举止间仍然进度有则,在傅弦看来,此时的李三娘与肃州悍风迥然不同,倒似恣马游春的世家小儿郎般,郎朗秾郁,清如水镜。 有鬓如此,纵西京满城春花烂漫,无一株可与她相较—— 正神游着,脑袋上突吃了一个爆栗子,傅弦两眼猛得聚焦,抱住头看向前方,原是已挑好骆驼了,表哥事毕,又来管他。 而李三娘呢,在院中指挥众人装屉袋和笼头。 她像是此中好手,拿人家捻好的扣绳对了光线测看,找到合适的了,便冲那杂役笑,“真难得,搓得这般结实,绑好定可保得鼻勒不断。” 那杂役得了李三娘一个好脸,将道木格搁在骆驼脑袋上,也笑道,“砂海风大,我想着用这膝盖毛搓成双股绳,再捆个神仙索,风越吹他越紧…” 李辞盈深以为然,点了头,又拿了卷五彩纽襻来,帮着他继续调整道木格的位置,想到什么,又问人要了一小筒桐油。 “要桐油做什么?”傅弦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也不知此番出去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忙上忙下,没一会儿又啧啧称奇,“她懂得可真多,表哥,你说咱们是不是捡着宝了?” 半晌没听着回答,傅弦疑惑侧过脸,喊了声,“表哥?” 萧应问收了眼神回来,短促地哼笑了声,“大早上的,你倒是发起梦来。”睨见李辞盈跟着长卫去前罩房清账,便又问傅弦道,“怎样,她与裴家人是怎么回事?” 傅弦答道,“听说是裴听寒来肃州不久的某日,策马途径南门,马蹄踏着滚石飞出去,险些砸中了李三娘的外甥面儿。”他顿了下,莫名看了萧应问一眼。 萧应问正等着他说,见到他迟疑,黑沉的眸子微眯,“有蹊跷的地方?” “没有。”傅弦摇头“哼”了声,抱怨着,“那裴听寒就是个贱皮子,李三娘在他后头破口大骂,咒得他祖上八代青坟白烟,他倒好,竟对人家日日殷勤起来了。” “一开始人家躲他还来不及呢,也不知道用得什么手段……”只是到底人家两个如今郎情妾意,傅弦声音越说越低,叹一口气,脑袋快垂到尘埃里了。 接下来的情报都让长卫又重新叙述。 “……”萧应问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忽开口问道,“李二郎与李三娘是双生,大娘所留下的亦是双生子?”见长卫点头,他又问一句,“他们阿娘是怎么殁的?” 一个平民女子的生死,无非是战乱、饥饿和病疼,这个没有特意去问,长卫一时答不上来。 藜藿之家难说恣食,但想来双生产程仍然艰难凶险,熬不过去。 萧应问不甚在意“嗯”了声,外头已有人高声来唤,一切准备就绪,即刻便要出发了。 —— 鸣剑矿场处于瓜州安西县大泽湖北,距肃州遥有百里,商队沿着祁连山脉向西边行了五日,又过了疏勒河谷。 只待横穿无界砂海,也就该到了。 这儿一路从来是东进西出之枢纽,各色人等往来繁杂,有时候还得让道给对向商队,显然无裴听寒随口所说的苍凉不太平。 况且观数年后的太和庆宴中,永宁侯世子与傅校尉两个依旧意气自得的模样——尤其是前者,那夜暗昧迷蒙灯,一张清姿明秀的俊朗面孔,净润似雾中皎雪,一丝瑕疵都无。 李辞盈便知此路途中未有一粒风沙被带回长安城。 唯一可恼的便是那日在驿馆没选着称心的骆驼……李辞盈回想当年,确实有几支大商队途径肃州,驿馆里剩下的好货不多,萧世子商队共二十人,本该赁下至少八只双陀骆是最好——三只装货物粮水,五只用于轮流骑乘。 可挑来挑去只得六只可用的,还有一只是她扯了嗓子和人家叫嚣,差役看在裴郡守的面儿上,勉强把驿馆自用的一只老骆也牵出来给她。 许久没这样泼赖,李辞盈不忘命比面儿贵的道理,若是不幸在砂海中忽遇得疾风卷溟海,又没有足够的骆驼来遮挡,身量最轻的她只怕是要第一个被卷走。 呸呸呸!李辞盈心里唾了几声,不再继续想。 无界砂海就在眼前,她昂首遥遥见得今日层霄碧清,又一卷牵绳,回头嘱咐众人将罩帽儿都戴好,“砂海光晒热烈,不到万不得已诸位不可再摘帽,若是长靴里滚了沙尘,须立即倒出来。”她沉下一口气,说道,“这一程不算太长,咱们这个时辰进去,必能在日落之前抵达。” “若是日落之前出不去呢?”天地良心,傅弦不过是想和她多说两句,才凑上去随口一问的,哪知人家听了,忽就眉头紧皱,没好气瞪他一眼,呛声道,“傅六郎只管骑在骆驼上跟着便是了,话说多了唇齿干渴,可不得浪费饮水?” 本是怪他乌鸦嘴的,傅弦却不懂,见这时辰轮到她走路牵绳,便仗义将自己的轮次换给她,“沙子松软怕不好行走,你上来吧,我走路就好。” 见李辞盈发愣,他又不好意思挠挠脑袋,劝她一句,“你是女郎,又这样辛苦为咱们向导认路,本就该多给你排两个轮次才是。” 这几日在陇西行走,众人也都晓得李辞盈帮他们省了多少力气,此时纷纷点头,又有儿郎从骆驼上翻身下来,想为她和傅弦让位。 这边其乐融融,就显得懒坐驼鞍上不闻不问的萧应问有些缺心少肝,这人著了件玄色窄袖胡服,手肘撑在椅圈儿,松松散散靠着,上好一顶毛皮罩帽儿遮了大半张脸,两眼微闭,犹自假寐。 哼,仗着身份高贵,就从未下过骆驼,李辞盈相信假令这儿能走车辇,他断断然是不会亲自骑坐受这份罪过的。 好似看出李辞盈的不忿,傅弦转转思绪,忙想解释,“三娘,表哥他是——”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对路那人倏然手腕轻挥,李辞盈什么都没看清楚,只觉一阵劲风从旁掠过,而右边的傅弦忽就飞身滚坡而下,“嗡隆隆”一阵响动,干干净净一身新装爬满尘泥,他撑手从地上爬起来,一抬脸,嘴里还叼着一枚碎银子。 傅弦吐了银子,并着一团震出的淋漓鲜血同洒在沙堆里,他咬住酸麻的牙齿,恨恨喊了声,“萧凭意!!” 就算是他傅弦失言在先,也不必对自己人出手吧!况且还是在他心仪的女郎面前。 而李辞盈呢,这下算是想起来了。在台狱刑房,萧应问便是那般拉长音调开她的神思,而后一枚暗器打在胸前,还没来得及生疼就滞晕了过去。 他竟用她最爱的银子砸她! 她心里恨得发颤,连点点余光能瞧到他的衣角都受不住,更别提再劝他换白衣裳,转过身去,又想起此间众人皆是他的走狗,便又冷声道,“不必相让了,耽搁了时辰、日落前走不出无界砂海,咱们讨不了好处去。” 耀耀日光照得金沙闪熠,李辞盈一扯缰绳,一排儿五彩驼铃叮叮咚咚响起来,驼首一仰脑袋,悠悠向着无界砂海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八章 大魏幅员辽阔,建隆朝历经数十年征战下来,东至瀛洲,南下岭、洋,西边囊括吐蕃伊州边境,皆为大魏土壤。 为督管各州,魏廷于三方设立都护府。裴听寒所事肃州郡守,便是与瓜州、沙州、甘州、凉州等同为西境州牧管辖。 而其中瓜、沙、肃三者处在陇右狭道,又并称西三州,与吐蕃只隔着一道浑谷山脉,是边防守备重中之重。 傅弦年前随着飞翎卫外遣办案,也在幽州、晟江等地历练过一段时日,自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纵使北原寒风如何潦洌,裹在狐裘中忍一忍能过去。 然到了陇西,才真真感受魏土之广袤——所谓四海八荒,各不相同。 今日晨光熹微时,西风啸啸寒入骨,众人穿夹袄尚且寒冷,可行至午晌,耀日当头,除却外衫也热汗直流。这倒也罢了,最最难忍是脚下砂尘灼热,沿着背风坡深一脚浅一脚行两个时辰,每踏一步都似走在烈焰滚碳上。 傅弦受不住,想问问何时能歇息,但瞧着前头李三娘踩得步步稳妥,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他想了想,缓几步等了后头的骆驼上来。 萧应问靠着椅圈仍睡着,覆面扣在耳上扎得紧紧的,都快将整张脸都遮住了。 傅弦冲一旁长卫点点头,伸手接了牵绳,低声问萧应问道,“怎样,可还受得住?” 萧应问“嗯”了声,眼皮也没掀,“累了?” 当然累了!傅弦好心问他,却得这样一句缺心肝的嘲语,没好气一瞪眼,但又不好说他什么,改口问道,“快到午晌了,是不是也该吃些东西?”顿了下,欲盖弥彰地补充一句,“我倒是不饿,但指不定有人想歇息了。” 萧应问这才睁了睁眼睛。 刺目日光下,沙丘蜿蜒的背脊连绵不绝,轻尘顺着风滚至灿烂尽头,金碛卷地,鹧鸪欲斜,那轻装素裳的女郎撑着木杖,膝下捆着的一缕赤色纱带悠悠地荡在风中—— 傅弦正等着表哥发话呢,那人却忽然问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腿上绑的什么?” 傅弦没反应过来,低头一瞧,才“哦”了声。 为免沙尘进到鞋子里,李三娘令众人都在裹腿与长靴间用系带掐了个圈儿,带子多出来一段,他们便随意让它这样垂着了。 “你说李三娘多细心呀。” 这系带就是李三娘为给众人示范位置,亲手给他系上的,傅弦美滋滋地说着,忽然想起所有人中只有萧应问忘了捆靴子,但也无所谓,日光这样盛,表哥不会下来走路。 但奇就奇在他夸了李三娘好几句,表哥也没回呛他,过了会儿,点点头,声线有些疲惫,“歇息吧。” 有了这个由头,傅弦便又快步追上前去找李辞盈说话。 李辞盈倒是没想到萧应问这么快想休息,愣了愣,还是允了,“那好。”她停下来,一面抽开了屉袋上的活绳,令众人先把休憩的地方收拾好。 找到背风坡一块沙子紧实的地儿戳上两根桅杆,长卫们齐心协力撑开灰色油布,两角钉在沙里,两角扣在杆上,得出一块圆弧阴影来。 地方不大,但晒了这么几个时辰难得有个遮光的时候,二十余人也不在意多挤了,各自取了简食,摘了帽儿埋头吃起来。 这时候萧世子总算离开他的椅座,李辞盈吃得正好,忽得一张长影覆到面前,算得上熟悉的月麟香抵过来,那人纡尊降贵,就这般撩袍坐在了她身边。 原来萧世子也是得吃饭的,长睫垂得很低,手里握着一张五方薄饼,嚼得慢条斯理。 李辞盈瞥一眼,又见着了他蹀躞带悬着的金製小刀,不耐地闭闭眼睛,口中的毕罗霎时失了滋味。 她微微侧到一边,将未吃完的毕罗重新包回帕子里。 “羊肉毕罗不合三娘胃口么?”萧应问收收无处安放的长腿,侧过脸寒暄了一句。 李辞盈没理会——萧世子可不会这样好心在意她有没有胃口,只怕会是因为破落户不贪美食而起疑心。 “我已吃好了。”她站起身,勉强一笑,又对吃得不亦乐乎的傅弦说道,“时间有限,你们吃了快些歇息,我先去给骆驼刷沙。” 傅弦嘴里还塞着半只胡饼,闻言忙抬袖遮了,昂首说道,“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三娘你先歇歇吧,骆驼我一会儿喊他们去刷就好了。” 长卫也附和,和她笑道,“娘子且歇一会儿,这等事儿交给咱们几个。” 可李辞盈却并不想和萧世子坐在一处,还要推辞,一开口,身旁的人倏地起身,又走到另一侧去取水囊,两三口喝完,就地坐下了。 这下和萧应问隔了好些人,李辞盈舒畅些,也没和他们抢活儿干,答应一声,就又回到原位,想把毕罗拿来吃,可想起刚才已夸下海口说自己吃好了。 于是作罢,她摸摸肚子,恨恨地抿抿唇,侧身解了腰间小壶,仰头咕噜噜灌了好大一口。 刚一收回手,忽得一个纸包从天而降,一瞧,原来那侧一个长卫抱着食坛分起东西了,他一手在坛里摸出个纸包又掷到傅弦怀中,一边说道,“天儿太热,这玩意存不久了,快些吃完它,咱们也不必费力背这坛子。” 傅弦拿了纸包一瞧,又凑着脑袋过来看李辞盈的,“三娘你尝尝,这是咱们在长——”旁边一道寒光劲射,他硬生生改了口,“长山道买来的脯鲊,你且尝个新鲜。” 李辞盈如何不知这新鲜东西是从何处买来的,那半月在长安城醉仙楼她已尝了个够,这时候拿它在手,似乎还闻得到西京春米的清香。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她的苦日子还不知何时能结束,一时心下低落,她敷衍“嗯”了声,将纸包放在膝上。 到底是香气四溢勾馋虫,李辞盈没忍住展开,里头金黄黄的两只脯鲊整齐排列,嚼在口中试一下,竟又是她最爱的羊肉。 是了,她才发觉那纸上已绘有两只弯弯的羊角。 下意识往右侧看看,傅弦的那枚纸包上绘着游鱼图案,应是她最吃不习惯的鱼鲊。身旁其余几人的也各不相同——他们带了许多口味。 竟是随意掷选也得了最喜欢的,李辞盈眉间舒展,面上和悦不少。 收回视线时不经意又看见那永宁侯世子了,到底是皇亲国戚,端坐风沙帐,吃一块冷饼也能吃得清雅恣漫。 背脊挺直,腮边轻动,慢吞吞地嚼着。 一瞧就知自幼是没有挨过饿的,大概也从不知争食为何物。 李辞盈叹了声,心道,也不知生在侯府,天生富贵是个什么滋味? 感慨间错眼一掠,两人忽对上了视线。那人黑沉沉的眸子瞟到她的发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哈,谁稀罕看他似的,李辞盈扯了个笑,转身背对,立即撇嘴翻了眼白。 吃罢略做休整,那边长卫也将骆驼眼睫上的细沙清理好了,李辞盈重新覆好围帽儿,将将站起来—— 沙丘那边一声锐哨扬起,此间众立即起身抽剑,刹那之间,外间沙石翻浪,金雾遮天,十数蹄铃齐响,由远而近震得人心中一团乱麻。 “是沙盗!?”李辞盈惊得脸儿煞白,她在肃州城这些年,从未听说过谁在这儿遇见过沙盗的,寻常商队过了疏勒河谷便向安西县去了,这条路来往的都是西三州做工的穷苦儿郎,哪里有油水可捞? “三娘莫慌。”傅弦知她害怕,立即解了碍事的裘帽往她脑袋上一按,向左右道,“万万照顾李三娘安危。” 这儿的二十人中,有两位是他的护卫,乃是出城之前县君为保亲儿平安,在南郊云策营中挑选的神武卫。 “是。”那两人对视一眼,答应着,向李辞盈靠近一步。 “刀剑无眼,你且在这里等待!”傅弦来不及说太多,按住剑柄,跟着众人冲出帐外。 来者果然是沙盗。 一面之下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兵刃相接,铮铮声如雷震滔天。李辞盈捂住覆面,扯开油布帐子一瞧,前边打得沙扬雪絮,几乎人人需以一敌三,傅弦与萧应问衣衫华贵,周遭更是刃光乱如芒。 沙盗们骑在马儿上横冲直撞,境况瞧着很不妙。 “速速出去帮忙!”李辞盈催促看着她的两个护卫,“傅六郎若是出了事,你们如何向县——”她险些咬了舌头,咽下喉中干涩,急急说道,“——如何向他家中交代?” 不用她再多说,那两人已飞身跃出。 李辞盈即刻抽开了地上的百宝箱,也是儿郎不在意整洁齐整,里头端得是乱七八糟。 叮铃当啷翻了两遭,李辞盈才找到自己的包裹。牢牢系好在腰间,她转身走出一步,又一咬牙回了头,再度俯进木头箱子,摸出那柄亮晶晶的平螺钿背铜镜,一并塞进怀中。 非李辞盈不义,她手无缚鸡之力,留在此处也无用处,待到了安西县,她定即刻去都护府—— 她为这不耻行径恼得直摇头,同时,猫着身子从沙丘底疾步奔逃。 沙盗只在意地上的财宝,守卫们只顾着向前方迎敌厮杀,周遭乱成一锅粥了,哪里还有人要在意乱阵之中潜逃的区区女郎? 李辞盈料想如此,然则,鏖战正浓的傅弦见到神武卫出来迎战,立即恍了神智,没忍住回首去瞧。 敌方见此时机怎肯放过,一枪直直刺来—— “郎君!” 海沙漫漫云天直下,那女郎闻此肝胆俱裂的一声呼喊,骤然浑身一颤,而后她缩住肩膀,加紧步伐,两脚险些交替出残影,就这样一溜烟直奔到沙霾之中,不见踪影。【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九章 莫不说好心办坏事,若不是傅弦回首那一瞬的迟钝,盗匪何能注意到隐在风沙中的一片纤影,一枪挑开扑上来护主的侍卫,骏马上的贼首咬住骨哨又吹出一声号令,灰空中翱滑的猎鹰鸣声回应,顺着沙丘脊线盘旋展翅而上。 庄冲接了人家钱财,讲好是一个不留的。 刀剑交刃声越来越远,李辞盈也越行越慢,直走到了相对平缓的沙地上,才扶在地上枯枝,扯开被湿气浸透的覆面,顺下一口气。 沙盗如何残忍,李辞盈在幼时便有所耳闻,那时她与二郎三、四岁,是夜里闹觉的年纪,阿姐与姑母一人抱一个,讲那侠盗大杀四方的故事。 然而故事总归是故事,李辞盈深知沙盗只为利趋,与她这般一穷二白的人又能有什么交集。 慢慢安静睡去,只为着阿姐嗓音又轻又柔,带着粗茧的手掌抚在背上,一下下的,宽慰她小小脑海中无边杂念,就此沉入梦乡。 李辞盈回首轻眺。 萧应问他们胜算不大,但她仍得尽完向导之职,亲往都护府走一趟,免得在肃州养伤的戚姓护卫知晓此事,又要寻她的麻烦。 心跳冷静下来,她计较着从这儿折返都护府的路程,走得快些应来得及在日落前出去——傅六郎还问走不出砂海该如何,这儿夜里凉如冰窖,带着沙子的狂风能把人皮吹裂。 不到万不得已,谁想在沙漠过夜。 李辞盈后怕摸了摸脸颊,又想起方才那一声惊惧的“郎君”,听不出是哪位的声音,也不知喊的是谁,但局势定是十分凶险。 她有些不明白。 数年后的宴会中,他两个分明好得不能再好。 李辞盈心中莫名惶恐起来,诚然,她不在意傅、萧二人会怎么死,怕只怕因为自己的介入,已令所有人的命数有了更改。 比方说,独身逃脱去都护府报案子难免是要过堂审问的,楚州牧嫉恨裴听寒,后者也对他避之不及,她现下惹了这般官司,裴听寒还会来为她作保么? 若是他不来,肃州城还有谁能为她赴百里之遥? 又或是他怕麻烦干脆将自己摘出去,断了和她的联络呢? 要不就干脆拖一拖不喊救援,可万一傅、萧神勇,仍然逃脱留下小命,她之状况岂非较前世更加狼狈? 况且她都取走那柄镜子了。 李辞盈一时没了主意,恍恍惚惚边想边走,全然没留意一道寒风鸷悬半空已一刻有余。 猎鹰跟着她,一步步向丘山行去。 又过一刻,隐隐约约听得风中蹄铃轻响,李辞盈脚下一顿,猎鹰尖锐的唳鸣自虚空俯冲。 凛冽劲风扑向脸侧,李辞盈这才惊恐抬首——鹰儿一双绿瞳竖成细缝,荆刺般的利爪直冲她两只眼睛剜来。 猎鹰张着羽翼,巨如魔鬼,她哪见过这样的玩意儿,腿下一软,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正是此时,东边一支利箭破空而往,其速快如电毂,就那般贴着她的脸侧,直直扎进猎鹰绿瞳中,连带那飞迸的腥血扑撞出去,好一道浓稠的血弧,却是一滴也未溅着李辞盈的衣摆。 这一连番生死轮转,实让人承受不住地发颤,李辞盈跌在砂石间,昂首去瞧丘脊上骑马挽弓的少年。 那儿郎逆光而立,她实在瞧不清面目来,但想也不会再有第二人来这砂海仍著玄衣。萧世子生来尊贵,曙日似也独宠于他,灼灼光华镀出个的英挺轮廓,他昂然收弓回去,端是意气峥嵘。 李辞盈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机缘,自去了太和殿起,好似桩桩件件,都令她与萧应问纠缠不休。 逃这样远了,仍被他找着。 “阴魂不散…”她低低骂了一声,转眼就忘了方才是谁飞箭相救,当然了,若不是萧应问,她又怎会落到如今地步?!况且她也没求他出手。 来不及计较这些,更多杂乱的蹄声自沙烟尽头震响,黄沙漫天,大抵是跟着猎鹰而来的盗匪们。 而丘上那人竟一拍马背,作势就要走了。 李辞盈立即撒了豪情壮志,拔腿上坡,干涩的嗓子尽力揉出个颤颤可怜的音调,喊他,“萧凭意!!” “……”这时候倒是很会示弱,娇怯怯的。 萧应问一震缰绳,催马向她而去。 局势紧迫,他来不及停下,错身而过时俯身一捞——小小女郎本是轻如羽毛,只是没想到她身上绑的包袱这样沉重,萧应问手下一顿,哼了声,还是将人拽进怀中。 “……” 怎让人坐在前头?马儿在沙地疾驰,颠得李辞盈一时头晕目眩。 萧应问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你来指路。” 指路就指路,她本就是向导。想来若是她认不得路,他也不会费力来救。 沙盗从出路绕来,他们只有往黄沙更深处奔跑。李辞盈指了个方向,大声道,“咱们往这边走!” 萧应问“嗯”了声,又问一句,“会骑马儿么?” 会是会,只不过是来年才开始学的,如今的她应是不会。 李辞盈摇摇脑袋,发顶却像是在颠簸中磨着了他的下颌,她忙停下,收肩向前矮矮身子,马儿却竟一脚踩进沙坑里,李辞盈荡得离了位置,直直扑到那人右臂上。 怀中的镜子撞中了他臂上护甲,“哐”的一声金石鸣响。 “……”李辞盈忍住胸口疼痛,也不信萧世子能有这般恶趣味,死到临头了搞花头?可定眼一瞧,那人碰到她之后,握在缰绳上的手指显见忽然收紧了几分。 手背青筋微微鼓张,实算不上清白。 李辞盈霎时怒火冲天,恨恨揪住马儿鬃毛,咬牙道,“萧郎君都不看路的么,这样大的一个沙坑直直踩进去,若是摔下来,你我倒能在黄泉路上搭个伴。” 话音刚落,前头忽得出现一团梭树枯枝,临到近了,他怎还不避让! 李辞盈没忍住“啊”声尖喊,萧应问才似将将反应过来,一提缰绳,马儿纵越过去,虚惊一场。 萧应问叹了声,还有空挠挠耳朵,“有障碍直说就好,不必这般鸡猫子喊叫。” 她这才觉出不对来,侧身回首一瞧,萧应问一双幽黑的眸望着虚无,淡得诡异,似一丝波动也无。 “……?”李辞盈呼吸都滞住了,脑中一时千头万绪,愣愣问道,“你怎么…瞎了?” “……”到这个时候也不必计较她的话语究竟是震惊还是无礼,萧应问“嗯”了声,顺着她说下去,“半瞎,前边有什么东西,都劳烦三娘适时提醒。” 半瞎?!所以方才他就用这半瞎的眼来射鹰?!怪不说擦着她过去,劲风险些在脸上擦出道血痕来。 坐瞎子的马和一头撞进阎罗殿有何区别,李辞盈“哈”了声,使劲儿拍他的手臂,“得了,撒开!” 他还有脸笑,松了缰绳给她,又问,“三娘天赋异禀,这么着就学会马术了?” 这般淡然的调子,只怕是捞她上来时候就晓得她会骑马了。 后头杀声震天,她不至于在生死之际不懂取舍。 李辞盈接了缰绳,恨声说道,“抓好。” “嗯。”又是虚虚弱弱的一声,片刻后,背脊覆上一具温热的身躯,萧应问靠近她的耳尖,低声道,“劳烦。” 那令人生厌的月麟香搅得李辞盈心里发闷,她没忍住嗤笑一声,刺他,“萧郎君是怕我一脚把您踹下去?” 萧应问淡淡一笑,声线凉且疏远,“当然,三娘恨我。”手臂在她腰间箍紧两分,他闭上酸疼的眼睛,一声声震在她清瘦的背脊,“只是某不解,究竟你我渊源何在?” 李辞盈一下敛了笑容,两眼望着前方,改口问道,“傅六郎等人如何了?” 如何了,沙盗悍勇,风沙迷眼,长卫与飞翎折了一半,萧应问令余下所有人都护住傅弦退战,他自己则引敌向西。 路上见着那只鹰,便一路跟到这里来。 “死了。” “……死了?”虽早有准备,但骤然听到这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惊得李辞盈手下发抖。 而身后那人何其怪哉,竟哼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是了,李辞盈回神,但听傅六郎一口一个表哥,她早晓得他是嘉昌县主之子,这要是死在这里,怕某人是笑不出来的。 萧世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她怎得还不明白?不过多说多错罢了,李辞盈咬住唇,不想理会他。 “三娘吃惊什么,拎着包袱溜走之际,没想过他会死么?”萧应问却不罢休,还要继续说。 李辞盈理直气壮道,“怎是溜走?贼人猖狂,妾欲折回都护府找官兵相救。” 话毕她眼神微闪,抿唇待他问出她想要的问题。 萧应问果然上当,“哦”了声,手指在她侧腰一点,问道,“特意将平螺钿背镜顺走,也是为报官故?” 本以为她至少要惊慌一阵,却不想那人倒打一耙,“萧郎君定是好日子过惯了,浑不知人间疾苦。” “何出此言?” 李辞盈道,“我这般身份的女郎去往都护府,轻易是见不着楚州牧的,若是身上没有宝物傍身,即使击鼓鸣冤,府中也无人理会。” 这意思就是想说西境州牧玩忽职守了?萧应问皱了皱眉,若是此事当真,倒是不介意往上面提一嘴。 本是没多想的,不知怎么的,他忽得忆起三月初三那夜,她伏在裴听寒手臂哭得摧心断肠的模样,或是她发上那一点点残留的玉芙蓉香气提醒了他—— 西境州牧若是倒台,受益之人便是肃州郡守裴听寒。 想通此间关窍,萧应问骤然发笑,反问道,“那于幽云林中呢,三娘拿走戚郎君的荷包,也是为求见裴郡守之故?” 这人怎不按常理出牌?!一口黑锅回扣过来,气得李辞盈倒噎凉气,颤颤然真是说不出话来。 而那人唯恐气不死她,仍然要当场戳穿,“虽州牧史贪婪,然三娘为裴郡守之心,也是日月可鉴啊。” 李辞盈扯扯唇,勉强扳回一成,“当然,萧郎君以为三月初三那夜妾如何为戚郎君伤势忧心啜泣,自然是因为不想有人在肃州城生事儿,碍着了裴郡守的前程。” 此句下去,后面那人竟就不再说话了。 她虽有些疑惑,却还乐得清净。 如今不是计较小事的时候,埋头跑了一个时辰,后头人声渐远,马儿也近脱力,再如何拉扯缰绳,也是不肯另挪。 叆靅云布,今夜与萧应问宿在砂海在所难免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十章 于驿站准备之时,李辞盈已做过最坏的打算:防风的油布、集水的桐油和绸布、治伤的药草,样样齐全塞进包袱,让此时状况不至于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日落丘山,平沙宽广,李辞盈在附近走了一圈儿,勉强找到一株相对茂盛的梭树丛,好容易把那懒马儿与儿郎拉扯过来,垂首叹气,“就这儿吧。” 她解了包袱扔在地上展开,要自己撑油布,旁边那人也翻下了马,躬身过来,伸了手拨弄布上的物件。 “……”李辞盈瞥他一眼——萧世子这会儿动作流畅,一双眸子光泽幽灼,似乎又与常人也没什么两样,怎么的,他忽然又不瞎了? 这般奇特,她扬手想试试,臂膀一抬到人面前,萧应问反应奇快,擒住她的腕往外面拽,冷笑,“又想做什么?” 上回他说“做什么”,倒是三月三她著雪衫险些躺到他腿上去。 李辞盈鼓鼓脸颊,甩手却是挣脱不得,只好瞪他一眼,“放开,除非萧郎君要亲自撑布。” 撑布而已,又有何难?萧应问扔开她的手,捞了那油布一展,轻易挂了一角在树枝上,皱皱眉,又看她,“这布怎得这样窄?” 李辞盈只备着自己那一份,哪里想到会和他一同困在砂海。况且不是这般小的玩意儿,又怎能随身携带? 在砂海负重远奔,她还没这个本事。 萧应问也想明白了,又把绳扣解开,系在更低的树杈上。 正忙活着,余光见到那女郎蹲在其中一棵梭树下,手上一杆木铲挥舞,有模有样地刨起坑来了。 “怎么的,李三娘是带着宝图来的?” 他这张狗嘴就没有能闭上的时候!李辞盈愤愤回头,斥道,“只要您这几日能忍住不饮水,妾倒是不必费力刨坑引露。” 丝绸布袋内外抹上一层桐油,待它干了,一并放在刨出的小坑里。等早晨醒来,多少能收集些露水。 水囊里的饮水有限,萧应问别想沾染!想到他可能会分走她的水,李辞盈手里挥得更快了,敲得石砂“哐哐”作响。 一铲一铲真把沙子当他的脑袋敲,萧应问挑挑眉,不知她是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陇西的夜沉得太快,霞光没入晨昏线的下一刻,寒冷与靡星便一同出现,油布撑起的一小方天地躺不下两个人,他们只得足膝相抵靠在一处,等待天光拂晓。 落到苍野茫茫的地步,心胸似乎也要宽广些,李辞盈分了冷饼给他,两人就着帐上影慢慢吃起来。 “萧郎君是与贼人对战时被风沙迷了眼睛么?”李辞盈百无聊赖,随口问他。 既已落到这个地步,萧应问没道理和女郎扯谎,他摇摇头,模棱两可,“只是砂海光照太烈的缘故。” 哦,原是有病,怪不得在驿馆时候尚能承受,一进了砂海,就赖在骆驼上,恨不能把整张脸都遮住。 她嚼着饼儿,嘀咕了一句,“世上那样多神医,治不好你这眼疾么?” 萧应问“嗯”了声,不答反问,“三娘觉得哪儿神医最多?” “长安罢。” 思及长安之繁华锦绣,李辞盈难免感叹本属她的金镶玉裹仍然飘渺无踪,低头瞅一眼,身上这件胡服算不得粗鄙,只是与那日于太和殿中的—— “三娘去过长安城?”萧应问似是犯人审多了,明知李辞盈不可能去过长安,仍就她面上莫名的憧向发问。 去过又如何,没去过又如何,和这人说话忒没意思,随意闲聊打发长夜罢了,也这般句句机锋,暗里乾坤的。 李辞盈白他一眼,止了话头。 可那人却并不在意人家痛快不痛快似的,还提一嘴,“那脯酢你吃着觉得如何?” 如何,一口吃出你们来自长安城罢了! “不如何。” 话说完想起那羊肉滋味,她又泛上馋瘾,抿唇吞吞口水。 旁边人提醒她,“三娘是不是还收着半只羊肉毕罗?” 没错!李辞盈两眼一亮,午晌吃剩包在帕子里的。 她侧身去摸口袋,忽一顿,警惕看他一眼,问道,“你想吃?” 痴人说梦,萧应问冷哼一声没理会,自顾自吃饼去了。 也是,萧世子哪里会贪她区区一只毕罗?放心大胆拿出来,一尝,却是冰凉凉、硬邦邦的了。 李辞盈索然,又将它放回帕中。 囫囵喂饱肚子,困倦直袭。 她是累得惨了,手撑着脑袋一点一点,眼皮上像压了三四斤沙子,怎么都支不开。 迷迷糊糊中,忽然想起长安小儿那一首童谣,他们称萧应问是“夜乞郎”,这事儿大概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不知有几人知晓是他从来见不得烈日灼光的缘故? 当然,她只可惜自己嫁与裴听寒之后学的是马术而非武术,否则等白日里萧应问再瞎过去的时候,她便夺了他那柄小刀—— 先脱衣裳,再刮干皮毛,一刀割了喉咙,热水下锅,将调料包裹在蒸笼布一并放进去,如此炖上三个时辰,能喊上陆暇一家一同来吃…… 她究竟是在炖人还是在炖鸡?萧应问听罢那模糊不清的呢喃,扶住她的脑袋,似笑非笑地问,“陆暇又是何人?” 李辞盈却已经不能对答了,还梦着炖鸡的事,只吃吃说道,“得带上一捆酱白菜啊……” 否则绝不让陆暇进屋子。 冷,实在是冷,鄯州虽也冷,倒没有这般凉气直从骨头缝里往里钻的,究竟她为何在寒夜露宿?究竟何时能搬离肃州城? 不,不对,瓜、沙两州落在吐蕃贼匪手中,都护府也没有了,裴听寒晋了州牧史,早就在鄯州建了新府邸。 院中栽满花圃,晴好的日子,面儿和蛮儿总爱在西窗下玩耍。 裴听寒廨所里事儿忙,早早就出门了,家中无公婆,孩子们又有仆从陪着,李辞盈躲懒,窝到午后才起,多少适意。 晃晃昏沉沉的脑袋,不自禁地往前面温暖的所在靠过去,李辞盈揪住萧应问的衣领子,猫儿似的转了两圈,严丝合缝拱进了人家怀中。 “又做什么?”脑袋上方的声音堪称凛冷。 李辞盈才不管他乐不乐意,找到舒适的位置,脑袋往人家肩上一垂,惬意地喟叹,“这样暖和…” 当然是暖和的,她软得像一团刚织出来的丝蚕绒。 困得失了神智了,萧应问冷着脸推她一把,“下去。” “不。”李辞盈紧紧攥住他的衣衫,下巴往他侧颈更贴近一分,低声咕哝,“昭昭冷呀。” 昭昭…? 外面是太冷了,寒风肃杀似雪天,万物静籁,谁也不该造作扰人好梦,萧应问垂眼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收紧手臂,就认命做了这人肉垫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十一章 李辞盈一宿没睡得安稳。 自离了孩童时候,她已甚少做梦,这一夜兴许是歇在那令人生厌的萧世子身旁,闻着了月麟香,所以才发出这许多梦魇来。 梦中本是寻常午后,裴听寒陪着她在内室歇息。 永熙八年春,凉州郡守簠簋不饬,竟敢在陇西贡物做手脚,好在随行的裴家知事在出城前重点了数量,才没酿成大祸。 裴州牧秉公办事,将凉州郡守一家三十二口一并圈禁在府上待审,哪成想他这样想不通,夜半饮毒自尽? 担责之人既畏罪而亡,裴听寒作为其上峰,只能替受朝廷雷霆之怒。 罚俸一年,又兼令亲巡陇右道,一来一回,也需大半年了。 李辞盈听着他垂头气闷,也迷迷糊糊打趣道,“巡防之事使君是做惯了的,鄯城如今太平,且有李少府为您打理着,这般愁眉不展的,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巡防是守将应尽之责,裴听寒也只有在偎抱温香软玉的时刻才这般不情愿,他可不信她不明白,捧了人家的脸儿掐了一把,“明儿就得拔营了,昭昭真就一点儿也没舍不得?” 知他是想听几句暖心话,可李辞盈缺眠懒怠,只嗲道,“妾自是舍不得的,可奈何使君体贴,只怕妾受不住行军困惫,不得已,就在鄯州盼您归来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好意思再提让她随军?那人听了气得牙根痒痒,瞅准女郎颈上羊脂玉般滑腻的肌肤轻咬上去,低声怨道,“一去半载,昭昭可真没良心。” 她没良心也不是这一两日了,李辞盈痒得吃吃笑着,一边又伸手去推他脑袋,“明日就要走,这会子还胡闹,晚些不得去营中和将士们吃出行酒么?” “明日的事儿明日再说罢。”他衔住雪衫上的绳结抬头看她,眸底晦暗似沉淀浓墨。 檐角的扁铃悠悠荡着,恍惚间李辞盈似忽然裹住一团烫火,她受不住急急向后缩瑟,可箍在腰间的手掌不肯退让半分。 裴听寒少有这般强势的时刻,想着要分离半载,她心软就依着他去了。 这梦到这儿倒算不上怪异,只是日光浮至西窗,她在迷蒙中忽听见院中有人信步慢行,六合靴踩在青砖,“哒哒哒”一声声地,似敲在心尖儿上。 不一会儿,又有守在廊下的侍女恭声请着礼,“使君,这会子夫人正歇着呢……” 使…君…? 李辞盈一下僵住了,外边来的是使君,那埋在她颈间的这位呢? 温热的呼吸伴着压抑不住的闷喘,那一只宽厚的掌掐住她的,男子额上聚着的热汗滚下来滴在散乱的鬓发,又顺着她的脸颊洇进白玉兰如意云纹被,于摇晃的鹅梨帐中颠荡着的月麟气息,一远一近地,反反复复笼罩住所有感知—— 李辞盈猛地坐起身来。 天光昭明,烈烈灼日照得眼前油布透亮熠彩,她按住微汗的额角,近乎麻木地盯着眼前的虚无,不是鄯州,也不是长安城,是她枕在粗布包袱,独自歇在瓜州砂海深处。 “醒了?”玄衣少年迎光立在风口上,额下眸间蒙着张窄窄的赤色绸纱,似清泉冷冽的声线袭入此间却犹如当头棒喝。 凛然寒意自脚底颤到肩头,李辞盈下意识抚住小腿,脸色铁青地望着正自顾自掀帘布的萧应问,唇齿颤了几颤,才盯着他的眼睛开口,“你拿我的东西……?” 萧应问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手指抬在眼尾缓慢轻抚两下,又继续卷油布,“不错,有了这绸纱系在眼前,某在砂海也勉强能够视物。”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对擅自解开她的靴子全然没有一句抱歉,“时候差不多了,咱们早些出发。” 手臂一展,整张布已经折成小块,他也没理会她的异常,又躬身解了角落搁着的小包袱,将油布整整齐齐收拾进去,想了想,把捆绳抽了一根出来递予她,“且用着吧。” 梦中之事也怪不得别人,李辞盈实在有苦难言,捏紧手掌恨恨站起来,看也没看他,一把拽过绳子,低头绑起靴子来。 萧应问倒是不知自己如何又惹着她了,这样一扯,那粗糙的麻绳自他掌心匆匆掠过,撩得虎口间莫名痒起来,他用拇指按着,又思索了一番,才问道,“是我油布收得早了?” 李辞盈懒得理会,手下动作更利索些,想着也好早日回去。 历经沙盗一事,当务之急是回都护府与傅六郎等人汇合,确认他的安危。 是以昨夜对过北辰星位置,她欲牵马返向西行。 砂海之中没有多余的食物,马儿只嚼着了一丛草灌,此刻仍是懒洋洋的。李辞盈牵着它走三步停一步,再瞅瞅上边端坐的“仇家”,多少是有些烦着了。 闷着头拐过一个背风丘,手上那缰绳却忽得被扯得笔直,那匹从贼人手里抢来的骏马不耐喷着响鼻,两只前蹄在原地交替着,踏出些烦躁的意味。 若不是李辞盈拽得紧,它早奔出二里地了。 “这是怎么了?”倔马儿不听劝,喉咙哄哄地震响,任凭李辞盈如何安抚都静不下来,她仰头去瞧萧应问,后者望着沙丘另一端,忽得背脊挺得板直。 赤纱下剑眉轻蹙,也似带有不解。 纵使这几日遇上不少倒霉事,李辞盈却并未见着萧应问有过这般神情,她顺着他的目光回首眺望—— 但见荒瘠沙土之下,好一副修罗地狱貌。天与地之界限已被黄沙搅作混沌,暗云汹涌,撕裂的一截旗帜仍在风中烈烈扬着。 而此间,断肢残臂半埋碎沙坟,潮水似的血粒子溶入沙雾,闻声的秃鹫几只止下咀嚼,缓缓转动头颅,齐齐向他们望来。 风中吞噬过的尖喊与呢喃也在同一刻呼啸,旗帜上横插的婴儿人头“嗒”的一声闷响,滚落在地。 好似海水浸透口鼻,滞得人呼吸都停止了,好半晌,李辞盈才找回声音,“沙盗再如何为财,也从不将魏人当牲畜用做祭祀。”她喃喃道,“魂火祭,这定是蕃贼做的……” 如今的吐蕃首领达薄干偏信祆教,此令人发指的行径也不知做了多少回。总之黄沙埋得下这累累白骨,不出三个昼夜,罪证皆能卷入风烟。 李辞盈知达薄干在函嘉关附近有一据点,这也是之后裴听寒立功晋陇西行军司马的契机之一。 原来此时他们已经探进大魏土壤,不怪一年后西三州陷落之时,瓜、沙二城颓势如山倒。 萧应问是瞧不真切这惨绝人寰的场景,但闻得这漫山浓腥,凶手定然只近不远。 “此地不宜久留。”他伸手向她,“上来!” 懒马儿早想撒着蹄儿跑了,李辞盈踩着脚蹬刚上去,那缰绳一松,它便发疯似的向着丘山远处狂奔,比昨日被人追杀之时还要生猛得多。 已经跑出去好一段距离也不肯停歇。 李辞盈连日劳累,这下真是被它颠得要哕出来,且再放任马儿这样奔下去,不出一刻它就得魂归西天。 她勒紧缰绳,气道,“这样不听话,枉费我昨夜喂水给你!快停下!” 脑子乱糟糟的,后头那人又是一声冷哼。 李辞盈终于大怒,再顾不上什么礼仪姿态,回首狠狠剜他一眼,“有话便说,哼哼唧唧做什么!” 萧应问笑了声,说道,“某瞧着它贪生怕死、翻脸不认人的模样,倒是和某人出奇相似。” “……” 这就是记着昨日将她从猎鹰爪下救出来、她没有给他好脸色的仇了。 堂堂八尺儿郎,心胸这样狭窄! 李辞盈越想越恼,真就想这样一下将他拱下马儿去算了。肩线微微一侧,后边那人就已知她的意图,萧应问一手牢牢掌住了她的右臂,抵着人家耳尖阴沉沉哼气,“三娘可不要做傻事,这样要是摔下去,咱们两个必定滚成一团泥,等我家中来人收尸,得将你也一并铲回长——” “长”字方一出口,萧应问自觉失言,立即敛尽笑意。 “闭嘴!”李辞盈倒没注意介个,只扬声打断他,“在这儿曝晒三日,郎君早被秃鹰嚼成白骨,哪里还有血肉可铲?” 一个两个都是乌鸦嘴,先是傅弦一句“走不出砂海”,这如今就真的困在这里,马儿胡乱奔了这么久,如今都不知身在何处,她身上这些许吃饮,还能支撑多久? 且若不是这该死的永宁侯世子,她哪里能够这般惊心动魄擦着阎罗街的衡门走?! 还有脸说什么“摔下去”? 李辞盈心中猛得一提。 原本无垠的沙绢破开了裂口,数十黑影隐在前方蔼蔼尘埃之中,一排竖向天空的长矛,刃光夺彩。 同时两声高昂哨鸣,不足十丈的沙地立即牵起长绳,丝线一样的细沙扑进马儿睁圆的眼眸,它哀鸣一声,前蹄绊在绊马索上,轰然跪滑。 李辞盈清晰看见自己是如何扑向茫茫黄沙的,只差咫尺,就要落到脑浆迸裂,血洒如乱雪的地步。 机关算尽,这会仍然是要和萧凭意死在一起了,李辞盈再不敢看了,只求真有人来替他收尸时也粗心一次,带她一截骨头回去。 吃了永宁侯府供奉的香火,再一睁眼,可最好是生在长安富贵家啊…… 分明一切不过须臾之间,可感知却似乎缓下了辰光,她听见风中丝丝细语,是有人在耳边喊她,“李三娘!” 唉,永宁侯世子真是有一把神仙似的好嗓子,冷寂时如泉清冷,惊怒时低醇似酿,下辈子就让她做郡主,萧凭意唱戏也是能养活他自己的。 临死了她又想起裴听寒,最后是谁捡去了这个大便宜不重要,“只望他看在相知一场,散些钱财给我一家老小……” 念念叨叨的,好似香魂归梦去。 “还没有到要交代后事的地步。” 一道强劲的力道箍在腰上,蛮横将她与生死拉开间距,李辞盈只觉着眼前乾坤忽得颠了个倒,她晕晕乎乎撞进萧应问怀中,蜷成了一只刺团。 那人一手紧紧护住她的后脑,侧身借力摔在松软的尘沙中,飞尘布若琼屑,他于朦胧中掩住怀中颤抖的女郎,喉咙轻咳,终是别过脸去,呕出一捧血红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十二章 萧应问的马术乃建隆帝亲授,自幼时开蒙起,还未曾摔下去过。十五那年九华山秋猎,陈王的马儿失智于人海间狂奔,也是萧应问辔驰而跃,掠了缰绳将它驱至崖顶。 飞涧丈有百尺,马儿驮着他且奔且嘶,到临了才扬鞭急转,一个掀蹄,一个昂首,堪堪停悬于险绝峭岸。 重光华晖下,锦衣少年负意气纵横天地,挥洒浩然。 从未有如今这般狼狈时刻。 沙尘漫天坠落,少顷便盖住了地上刺眼的红色。 “萧凭意……”李辞盈只觉着自己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了,从他怀中奋力抬头,扭动两下挣脱不得,又伸手去掐环在腰上的臂膀,“放开!” 身量纤弱,力大无比,对待救她小命的人也丝毫不手软。萧应问松开痛到失去知觉的手臂,没忍住哼了声。 沙地上杂乱的脚步声渐近,他闭了闭眼,还是支起身体,将混乱中跌落的覆面拾起给她,低声嘱咐,“戴好。” 李辞盈明白他的意思,垂首要接,手下却一顿。 那人袖角沾着血污一团,手肘至肩下衣料磨得碎开口子,破损布料下,暗色腥晦如河溪支流,密密麻麻爬满线条流畅的臂间。 略显浑浊的轻喘随着胸膛起伏,他似乎受伤不轻。 这下李辞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寻常人这样摔下马儿来,多得是撞了脑袋、断了脖子的,再不济,至少缺只胳膊少条腿。 上天何其不公,怎就他回回能得了好运? 萧应问不知她在发什么愣,复晃了晃手中布料,催促,“快些。” 而那女郎心中悲愤交加,怔怔然望着他,一双杏眸竟蒙上水光,盈盈落下泪来。 这与那日在幄帐之中的矫揉、或见了裴听寒之后的伪作全然不同,眼前人着实是伤心得惨了,纤瘦的肩忍得抖抖瑟瑟,她揪扯那覆面,愈来愈多晶莹水珠沿着柔美的侧脸垂到炙烫的沙地,“滋滋”冒出一串儿白雾。 萧应问没法子,只得再靠近半寸,勾住那块覆面匆匆给她挂在耳上。 行为仓促,也有他手臂实在疼痛难忍的缘故,指腹不慎自那只白皙小巧的耳垂拂过,他很快收手回来,别过视线,“某无事,你——” 哪知那女郎听了这三字,口中更是险些哽出了嚎哭。 谁在意他有没有事了?这人还真是有张顶厚的脸皮,李辞盈又气又急,见着握着长矛的贼人越走越近,两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地流。 来者并非异族人,为首那女郎身量不显,或只有她身后所负长矛半数之高,身上著件墨色翻领袍衫,长发高束脑后,利落也齐整。 瞧着年纪不大,但周遭几个儿郎隐隐围在她与敌手之间,似都以她为主。 纪清肴先是瞧过了地上那只半死不活的颠马儿,才摸摸脑袋走到这对苦命鸳鸯面前,打量几眼,她悠悠然开口,“尔等何人?行色匆匆要往何处去?” 李辞盈顿时噎住泪珠,余光掠过远处梭树下低头吮食的几匹马儿——它们正与萧应问从沙盗处夺来的那只同为红枣马。 她微微眯了眼睛,忽得一只宽厚手掌按在背脊,萧应问轻轻拍了她两下,清冽声线也柔下几分,“盈娘不哭了,你阿兄这点小伤养两日便好,实在是不必忧心的。” 李辞盈抬起湿漉漉的水眸望他一眼,“嗯”了声,半是悬心半是埋怨地轻声呵斥,“若为救盈娘给阿兄落下伤残,回去姑母还不知要怎样怪我…”她摸摸腰间不存在的荷包,一闭眼,又要落泪,“她是怪定我了,向导的账没拿着不说,那半两定金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 萧应问宽慰道,“蕃贼凶残,怎能怪到你身上去?咱们能留着一条命已足够走运。” 你一言我一语,都快把这谎话编完全了。 两个人搀扶彼此勉强站立,萧应问方开口对纪清肴回道,“吾名李赋,这是我的阿妹盈娘,前些日子咱们在肃州城工坊领了为商队向导的活儿,便领着他们往沙州去。” 李辞盈一咬牙,他果然是查过她了,连二郎的名儿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时辰之前咱们在平沙扎营歇息,某与阿妹只不过先行探探路,回来之时——”分明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他倒是能作出这脸色煞白,声线颤抖的造作模样,“蕃贼已将商队众人屠戮干净,我两个躲在沙坡之后,才勉强逃过一劫。” 一旁有儿郎与纪清肴耳语几句,证实这件惨事。 言多必失,他不再详说,反问道,“不知侠士可否为我兄妹二人指个方向,也好让咱们早些回肃州城去。” “原是这样?” 纪清肴却并不偏信这一面之词,说谎面不红心不跳的人不少见,且观这年轻儿郎这身滚坡借力的俊功夫,实不像是肃州城的平头百姓。 她“哦”了声,瞅了萧应问好几眼,忽而笑道,“我倒是不晓得这风沙漫天的肃州城,何能有李郎君这般细皮嫩肉的儿郎?” 她反手取了身后长矛,信手一挥。 若是平日,这点儿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萧应问放在眼中,只是如今手骨折得催心疼,他一把揽住李辞盈,勉强侧身闪避,两人酿跄退了几步,齐齐扑回沙中。 好死不死,李辞盈正正重压在他的右臂,“这回是真要断了…”萧应问闷叹一声,若不是方才李辞盈哭得真切,他都要疑心她此番是有意让他疼的。 “哼!”纪清肴冷声道,“果然没说实话!一平民哪里能躲过我这一招?!说,你们是不是从太行山来的那一伙人?!” 寨子里来了大主顾,撒下三千白银令他们截杀一支来自太行山的商队,是以庄冲前几日已领了精锐来到这砂海。 可不知为何,昨夜无人放烟哨,竟就这样失了联络。 而寨子里的马儿竟出现在此二人手中。 “不必留活口了!” 纪清肴一声令下,周遭的儿郎皆围拢上来,数柄刃光森冷的长矛指向胸口,李辞盈皮毛发寒,脑中亦瞬息千念万变,她紧紧攥住萧应问的手臂,大声道,“不错!” 众人皆是一顿。 她缓下一口气,小心向后缓缓挪动,“他的确不是我阿兄,也的确是从太行山来的商人。” 萧应问长睫轻颤,眸色骤然聚出残星阴云,手指攥在她的肩上,只要稍稍用力几分,这不知好歹的女郎立刻香消玉殒。 李辞盈明白,弃帅保车这一步行不通,只怕再听她嘴里说出一句不利于他的话,就不必麻烦沙盗,萧应问抢先一步能扭了她的脖子。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们可知是谁人让你们来狙杀太行山一行人的?” “哦?”纪清肴一摆手,饶有兴趣上前几步,“你知道?” 李辞盈卖了个关子,又道,“娘子可知道我情郎是何人?” 纪清肴觉着好笑,又问,“是谁?” “肃州,裴——” 这三字一出,四周霎时群情汹涌,几支长矛几乎戳到脸上来,若不是首领还未下令,他们两个早该身首异处。 “肃州裴听寒?!”纪清肴大吃一惊,挥手让众人后退,又追问道,“你的情郎是裴听寒?” 萧应问“哈”了一声,“裴听寒对沙盗素是不留情面,看来三娘是嫌咱们死得尚不够惨了。” 话一出口,却倏然福至心灵,他拧了拧眉,接上她的话头,“从前是,现下不是了。” 李辞盈点头,“裴听寒仗着自己是肃州郡守,这半年多来对妾予取予求,妾本卑贱,如何能在郡守府上伺候,不过认下这苦命的差事,任他为非作歹罢了……” “竟有此事!?”纪清肴却不知裴听寒这样人面兽心,竟还强迫民女,她一只耳朵竖得老高,要听明白这件惨案。 李辞盈话说一半,忽又抽噎不止,这一声声百转千回的哀叹,端是听得人柔肠寸断,“是萧郎君怜我,要将妾带回太行山去,裴听寒面上应允,背地里却下了死令,想让我们埋骨黄沙。” “你的意思是,是裴听寒让人来截你们的活路?”纪清肴怪道,“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辞盈道,“他的副尉陆暇正是妾幼时好友,是他不忍见我血溅黄土,劝咱们早些离开肃州。” “我二人本欲趁裴听寒巡防之际离开…”李辞盈恨恨道,“却不知他从哪里得了消息,竟快马赶回来,三月三那日已历经一次厮杀,不想离了肃州他仍留有后手。萧郎君是本分商人,妾区区女子,更是不可能有仇家,是以我料想必定是他。” 这话倒有几分可信之处,若不是有这层因素在,商队与这女郎又如何得知三月三那日裴听寒回了肃州? 若真是裴听寒想借刀杀人……纪清肴犹豫片刻,那定不能让他如愿!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一切等庄冲回来再说! 她一扬下巴,“先带他们回寨子去!” 为免李、萧二人记着回营路线,有人撕了麻布要来覆眼睛,土匪盗贼可不讲究礼仪次序,几人乱哄哄一拥而上,绑绳子的、覆眼睛的、塞布条的—— 这边还没来得及将覆布盖上眼睛,前头马儿一声轻鸣,李辞盈腕上束绳子猛得一拉紧,她没站得稳,第三回撞在萧应问手臂上。 “……你……”好容易缓下的痛感加倍奏效,萧应问扶住她,疼得直哼气。 瞅她一眼,却是个没事人似的,再不复方才为他哭得眼角轻肿的模样。 而此时邪风横吹,李辞盈耳间本就未挂得牢固的覆面一下跌在地上,有人腾然见到她的真容,吃惊地“啊”了一声,手指一抬,“庄…庄…” 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拍旁边的人,却也是个瞠目结舌的,仍然指着她,断断续续道,“她…她…她怎么…” 这寨子里的人莫不会都是结巴? 纪清肴听着了异响,懒懒催马扬鞭过来,“怎么个事——” 只一眼,那双眸子倏尔睁得雪亮,她死死盯住李辞盈的脸,眸底闪动既复杂,又欣然的光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十三章 鹧鸪山位在无界砂海尽头,从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后因其奇石盘踞、易守难攻的地势,不少法外之徒在此聚起了村落。 纪清肴口中所谓“寨子”便是其中佼佼,据传,迷津寨的纪老大从前是瓜州防备役逃兵,舞一柄出神入化的长枪,将鹧鸪山众恶收服得服服帖帖。 纪老大半年前因病逝世,如今寨中以他之独女纪清肴为尊,另有他的爱徒庄冲为此间砥柱,也是话事人之一。 啸啸沙声慢了下来,马蹄儿踢在蜿蜒的巨石山道,李辞盈与萧应问同骑一乘,跟着沙盗的队伍缓向山顶行去。 拐了三个弯儿,李辞盈侧脸翕翕鼻子,好似已闻着了风中若有若无的人间炊烟,霞光变得柔和,晒在肩上不觉得灼热,倒是有些暖洋洋的。 “就快到了!” 纪清肴的声音由远而近——这两个时辰的路程,她已不下五回辔到二人面前殷勤问候,就连萧应问的伤口也令人用草药简单处理过。 “李娘子你渴不渴?” “李娘子你饿不饿?” 这份款曲周至来得蹊跷,前路茫茫,李辞盈也没有多少心思吃寨子带着的粗粮,摇摇头,道,“妾一切都好,不必麻烦了。” 见她颓惫不想理人,纪清肴却还挺失望似的,“哦”了声,走远几步,想想,又道,“那我先喊人给你们收拾个干净住处去,今日且先歇息,有事儿明日再说。” 听这意思,似乎还真将她和萧应问安排在一块儿,李辞盈张张嘴,还没说出话,后面那人三指按在她的腰际环跳穴,冷声低语,“三娘慎言。” 纵使两人几度同生共死,也并未真正信任彼此。 绑在一处,总比盟约分崩离析来得安稳。 被蒙了眼睛,李辞盈不确定周遭是否有人盯着他们,于是只得嗲了一句,“便宜你了。” 妍姿巧笑,调子婉转,一声轻哼柔得似春水溪流,潺潺淌进耳朵里。这么的,女郎娇眼横波的绰态似忽映入脑海,痒得人浑身不自在。 她平日里与裴听寒就是…这般狐媚子撒娇的? 一阵恶寒从脚底直窜上脑门,途径之处,所有战栗都竖起尖刺,萧应问死死咬住齿间,才压下让她将这样轻佻暗昧的话语吞回去的指令。 两人一乘难免靠得近了些,李辞盈感觉得到后边那人徒然僵硬,好了,萧世子也有吃瘪的时刻,她嘴角没忍住勾起弧度,闷闷几声笑出来。 再不对付也没法子,寨子地少人多,他们分得的已是纪清肴能找着的最宽大、最整洁的一间茅屋。 萧应问先是随着寨中兄弟去了后山汤池,纪清肴又令人隔着帘儿烧了柴火让李辞盈沐浴,难得轻松一刻,后者在药桶里熏了足足三刻钟,水凉得没法子呆才起身。 系好衣衫回到里间,萧应问也早回来了,因着手臂上有伤,他换了件更为便利的半袖襕衫,大抵是寨中无人有他这样英挺的身姿,衣裳有些小了,束带一掐,劲窄腰线分外分明。 萧应问抱臂懒靠榻沿,长腿微曲随意搭在糙墁地,闻到声音,侧过眼瞥她,说道,“过来。” 方桌下点着盏半旧篝盆,暗焰笼罩,那人半张脸陷在黯淡之中,只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刺透迷雾,落在肌肤上,凉得冷寂。 李辞盈一只手攥在衣领,不情不愿地挪到榻旁,问道,“郎君可打听清楚了?” 萧应问微微颔首,“咱们料想得不错,寨中的确有一人姓庄。” 李辞盈正凝神等他下文呢,可这简单一句,那人却不再说话了。她奇怪侧过去,却见萧应问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忽转了话题,“且不说这个了,咱们今晚怎么睡?” 这儿只得一张窄榻,若他真是翩翩长安佳公子,应当即卷铺滚到地上去才是,怎有脸以此至关重要的讯息来胁迫女郎? 奈何有求于人,李辞盈只好暂且服软,“屋中点着火篝盆,妾歇在地上也无甚妨碍的。” 萧应问“嗯”了声,才如她的意继续说道,“匪类头脑简单,也没有多防着我。”随意闲聊几句,他大抵明白了因果,“纪娘子就是迷津寨寨主,另有一人名为庄冲,或就是前日里伏击商队的首领。”他顿了一下,声线忽然放低,“也就是那只猎鹰的主人。” 好端端地变个阴沉沉的调子做什么?李辞盈立即就忆起那日猎鹰扑面、似棘刺的锐爪直逼眼睛的惊怖了。 一缩肩膀,脸儿也白了。 胆子很大,却又不经吓似的,萧应问心下发笑,没忍住勾了勾唇。 她定是个察言观色的能手,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弧度,也能落在眼中。 李辞盈一时失语,深深叹了一口气,斥道,“妾竟不知郎君还有爱唬人的癖好!” 语调多少有些不客气,但光晕昏昏,她的声线又柔曼,莫名显出些绵绵痴痴的娇嗔来。 萧应问咳了声,抻手去抚衣上褶皱,一面道,“庄冲是六年前才到寨子里的,也就是——” 李辞盈怔然,六年前,也就是永熙元年,阿兄失踪那一年…… 他看着她,试探问道,“你与李二郎是双生子,不知面貌上…是否?” 是了,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她与李赋有八分相像,幼时姑母也有分不清的时候,是以那匪徒见了她的脸,“庄、庄、庄”这般喊叫,李辞盈喃喃道,“……庄冲?” 李二郎没有死,好好的良民不做了,要改名庄冲,就留在这荒野山间当土匪? 李辞盈想不明白。呆了半晌,心中蓦地一动,“那日——”她一把揪住了萧应问的衣襟,拧眉问道,“那日你们可伤着他了?!” “……”萧应问漠然昂起下颌睨她,冷笑了声,“庄冲领人来袭,你自己也险些遭了他的毒手,三娘莫不是忘了,究竟是谁挽弓救你于眉睫?” 她晓得萧应问的性子,若是真的伤着了庄冲,张口就会认,这般说辞,大概就是没有。 松一口气的同时,未知与迷茫也重新淤积心口,李辞盈实在不知做何感想,前世瓜、沙陷落之时,迷津寨众人又得了什么下场呢? 她绞尽脑汁回想,不止如此,西三州郡守几人,谁不曾数度剿匪,她为裴听寒整理书房的时候,那一捧捧的檄文与述职文书中,是否提到过迷津寨沙盗的事? 不——不会,若是裴听寒与庄冲打过照面,就不可能认不出他来! 他和她提过吗?似乎是从来没有的。 李赋为什么不回肃州来?就连一个消息也不给家里递,李辞盈又想起萧应问自称李赋时,纪清肴等人似乎也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们不知道庄冲的本名? 神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也记不得自己仍然揪着人家的衣裳,萧应问是不懂自己的好脾气从何而来,若是平日有人敢这样无礼,早该折了双手扔到雪地里去。 或怜她是听着亲人死而复生的消息才失了分寸。 撑着脑袋看了她半晌,直至仅剩的那只好胳膊也酸麻了。 “可以放开了?” 李辞盈才回神,慌张张看他一眼,忙垂下脑袋,伸手去揩眼角的泪珠。 “好了。”萧应问声线凉凉,“劳累这些天,好好歇一会儿罢,等那崽子回寨子来,一切就都明了了。” 听着像是安慰她不必多想。 李辞盈望他一眼,忽又被自己的异想天开逗得直发笑,永宁侯世子是踩在云端上的人,怎能晓得在尘泥中打滚是什么滋味,又哪里会费力宽慰她? 他可不是傅六郎那般心思单纯的少年郎。 只怕是怪她哭泣吵闹,打扰了睡眠。 小榻尾端叠着好些被褥,李辞盈吸吸鼻子站起来,想着挑两张厚实些的在地上凑合一夜,可地上又冰又硬,还搁着火篝盆,需紧着小心别滚到里头去。 这些被褥大抵是有些时日没晒过,翻两下湿霉气儿直冲脑门,好容易展好地铺,盖的那一面又有两角少了绒絮。 她拆开绳扣刚想整理,鼻子又痒痒的想打喷嚏,下意识摸摸腰上——早不是做州牧夫人的时候了,哪有锦帕可用。 她是烦透了,抬袖就要遮。 “行了。”萧应问实在看不下去,拧眉抽了个什么玩意儿扔到人家脸上,“你睡榻上罢。” 李辞盈眼前一黑,两手乱抓移开脸上的东西,低头瞧瞧,好一张质地柔软的绸面帕子,云纹金线,华贵无方。 “傅六郎让某多多照顾你。”否则他绝无可能睡到地上去,萧应问漫不经意地整理被褥,“早些歇歇罢,我也累了。” “哦。”李辞盈斜他一眼,擦擦鼻子,又斜一眼。 萧应问手下动作不停,只冷笑一声道,“看什么?三娘舍不得你这好位置?若是舍不得,某不介意再换回来。” 什么换回来!说着这榻就非他莫属了,李辞盈撇撇嘴,背过身踹了碎花软履,立即溜进了被窝,直挺挺一躺,连脸儿也蒙住了。 呀,这榻瞧着不怎么样,躺着还是很柔软暖和,只是某些人无福消受了。 哼,不知在得意什么,都吃吃笑出了声。萧应问收回视线,小心避开地上的火篝架子,侧身躺进冰冷的被褥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十四章 在鹧鸪山呆了两夜,庄冲等人却仍未回来,就连与寨中例行联络也未续得上。纪清肴再等不下去,喊了人去三州打探消息,自己也要领精锐再往无界砂海去寻。 当然,走之前得先把后山多出的那两人“安置”好。 故意放轻的脚步踏着晨光渐近,李辞盈尚且睡得迷蒙的,混混沌沌间似忽有一道凛冽目光重重压迫着薄薄眼盖上,停留得久了些,冷得她眼珠儿都像浮在冰潭中。 到底是未醒神的,李辞盈半掀眼皮,睇得个高挺的影子坐在床头,想当然就以为是裴听寒,她覆又闭眼,咕哝道,“醒得这般早?” 今日还有差事忙么?罢了,他忙便忙他的去,冬日寒冷,她可不想送裴听寒出府门。 那人闻言似有不满,竟是一句话不说。 少不得哄上一会儿,李辞盈将手从被下移出来,胡乱在周遭拍了两下才触到他的掌,指尖在冰冷的手背轻敲,她侧身把脸儿也凑过去蹭他的腕,声声娇怯似黄莺脉脉,“孟冬作阴,霜天苦寒,昭昭还想再歇一会儿嘛。”她信口胡诌着,“昨日里让厨娘备着鳜鱼呢,足有四斤二两重,晚些时候妾再起来熬白龙臛,您下了值回来也好解解乏。” 那人意味深长“哦”了声,蜷了指在她脸儿上轻轻巡刮,说道,“某以为三娘是不喜吃鱼的。” 生在肃州,哪里吃得惯鱼。 她令人在倒座房外边掘个小池,不全为着裴听寒爱吃鱼羹? 可他这般讨人厌烦,大清早拿两只凉凉的手指拂她额角眉间,指腹薄茧蹭得人痒痒的,李辞盈娇娇“哼”声,睁了眼,一面喊他道,“明——” 一个“也”字硬生生咽下去,险些把她噎得七魂没了六魄——永宁侯世子怎么会在这里?!那人显是将将起身,虽未失仪到衣衫不整,然其额发也未拢梳,青丝只用一条绸丝随意圈着,散漫垂在脑后,两只阴冷的眸子盯着她。 铺地也已不在,好端端盖回她的被上。 李辞盈慌忙要抽手脱身,刚收回一寸,那人一只大掌牢牢擒住了她的手腕,萧应问垂眸靠近几分,将她拉向自己,压低的音调就落在她鼻尖。 “外边有人。” 思绪回笼,她才从宿魇中明了此时处境,词在嘴里绕个弯儿,李辞盈含糊了那个“明”字,也没往窗牍那边看,只改口喊他,“……凭意。” 假名罢了,但永宁侯世子大概仍觉僭越,眸色霎时沉下几分,暗光轻转,静得像冬日里结霜的冰河。 外面的自然就是纪清肴,她已穿戴上要横越砂海的行头,兀自推了门,要亲自端茶水给他们。 萧世子平日吃食皆有奴仆拣择,出门办差,也从不轻易敷衍自己那张挑剔的嘴。 无好茶时只饮清水,更莫说这一杯浑清的苦米茶还洇进去一颗未化完的药丸子。 纪清肴见他不接,更将泥杯往前递了递,“走南闯北的商人有些拳脚功夫说得过去,但萧郎君的身手——”实在让人放松不得。 萧应问神色更冷,“某已废了一只手,寨主仍不放心?” 这个时辰迷津寨已燃了炊烟,两道败垣之外,隐约也有孩童嬉闹声,这两日在寨中度日,其实略过这几人身后所负长矛,此间与普通山间村落并无区别。 纪清肴向窗外眺了一眼,笑了声,“他们称我一声大王,那总是要担些繁责的,这里头不过是一味软筋散,萧郎君就请见谅罢。” 她没空闲在这儿唱大戏——若不是为着他与李娘子这层关系,纪清肴早喊人将他腿折了,哪里用得着先礼后兵。 她冲左右一挑眉,两个五大三粗儿郎立即上前,作势就要把人架起来灌。 萧世子哪能受此侮辱,李辞盈只怕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要是打起来,指不定要殃及池鱼。 她忙接了泥杯过来,再递过去给他。 萧应问瞥她一眼,仰头咕噜几下喝了个干净。 冷茶酸涩,那丸子更是药味馥浓,嚼在齿间好似一卷梭树湿叶,萧应问腮帮子都麻了,拧眉掌住杯口向下轻晃两下,果然是什么也不剩。 “爽快。”纪清肴大笑,靠近拍了拍李辞盈的肩,又轻声道,“此去不知几日能回,但寨子里没人敢怠慢了娘子,你放心等待便是。”她想起什么,忽然又一顿,继续道,“若真有人这样胆大包天,等我回来必定收拾他。” 他们着急得很,简单交代两句,又都鱼贯而出。 李辞盈也不知是那沙盗脑子单一不弯不绕,还是萧世子本就心有七窍,等那木门儿复合上几息,萧应问两只手指按在喉下一寸狠狠一摁,那大半颗未嚼碎的丸子就落回手心了。 他如何能让自己落于砧上鱼肉,总之她见怪不怪。 “帕子。”萧应问在袖中摸了个空,又冲她伸手。 哦,他的帕子!李辞盈转身在枕下摸出那方软帕递过去,那人接了囫囵在手心一包,将那药丸子与帕子一同攥进掌中。 “嘭”一声轻震,再张开手时,只余下一片白烬。 他何至如此,药丸子扔脚下踩碎就是了,撒在风里谁知那是什么,再不济直接扔进篝火盆里,做什么这样大张旗鼓…… 萧应问瞅了那面色发白的女郎一眼,随手将灰烬撒进了篝火中,残余的零星几点火点儿也被覆灭,化作袅袅一缕轻烟。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萧应问“哼”了声,凉凉道,“三娘拿了某的帕子尚不知足,莫非还想要这把刀?” 晓得他可能受药力所控,一双眼睛就不自觉地往人家束带上的小刀瞄,躲躲闪闪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像雪地里的火狐,两只赤色的软耳映照白地皑雪,心思昭然若揭。 李辞盈晓得他在杀鸡儆猴,移走视线,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满腹恼怒,一掀被,将人家的盖面重新翻回地上去了。 见他脸色黑下去,她两只眸子却似浸染笑意,弯弯地半眯着,明亮如同月牙儿般的,真有些像只狡黠的狐狸。 “……”小气模样,萧应问懒得同她计较,一样弯腰拾起来,慢慢说道,“早些收拾了,咱们出去走走。” 好容易上匪山,当然不能白走一遭。 承蒙纪寨主的嘱咐,寨中众人对李、萧俩个客气尊重,早晨午晌有人送饭菜,也为着萧应问服了药丸的缘故,无人多在意他俩个行踪。 更利于萧应问拉着人家四处打探地形。 鹧鸪山横断于砂海尽头,峭壁与祁连山隔出一道望不见底的深渊,平且直,刁钻似由仙人劈下一斧。距悬崖二十尺外,啸风如鬼魅,再近一些人的面皮也吹皱了。 他们沿着横山爬了半多时辰,才找着了鹧鸪山的顶峰。 李辞盈不觉得累,反之,山峦高嶂重叠,千峰争攒,能登在缥缈云顶上渺看人间喜乐,不失一种别样滋味。 可惜身旁的萧应问太过扫兴,没等人欣赏景色,一握她手臂,沉声又道,“有蹊跷,过去看看。” 蹊跷!蹊跷!李辞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人整日里疑神疑鬼的,这儿连一株树,一只鸟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人影踪迹,哪有什么蹊跷! 没奈何萧世子气力惊人,一只手能把她提到半空去,她只有离了这块风水宝地,跟着他往湿漉漉的石块上走。 霞光隐入山脊,风也渐冷,待重霄云散,他们总算找到了他口中所谓“蹊跷”。 悬璧之下陷进一道豁口,攀着绳索下去刚好够着个黑黢黢的洞穴,入口极狭,两人并行转身不得。 方才从崖璧悬下时,李辞盈倒不多少惧怕,但她单单对于这般逼仄的甬道敬谢不敏,只望一眼都觉着呼吸不畅,她好心劝着,“萧郎君平日里不读话本子么,此间阴森诡异,哪里会有人的踪迹,必定是上古仙草护兽的洞穴,咱们这样闯进去,定要触仙人霉头的。” 萧应问不以为然,低头看着就快把他手臂完全抱住的女郎——她是有意的还是怎么的,抱这样紧,手臂若有若无地蹭在他的伤口上,一阵阵地疼。 他闭了闭眼,说道,“是么,怎我看的话本子里,这样的石璧中必刻有传世秘籍?” 得,这人铁了心要送死。 走了大概三十五步,周遭已完全陷入纯粹暗色中,李辞盈是一点儿也看不清了,身旁那人忽停了脚步,她来不及反应,险些一头撞在前头的石门上。 “当心。”萧应问挽住她后撤一步,“这里走不通了。” 什么人会在这悬崖峭壁挖一间屋子?看来他料得没错,此处的确有蹊跷。 石门光滑,萧应问摸了两轮没找着着力的把手,又擦了火石来点折子。 光源近得刺眼,他令李辞盈拿远些给他照明。 而李辞盈呢,拿了火折子走远两步,见着他四处探看,也漫不经心往石壁上一瞧—— 她猛地愣住。 “怎么?”萧应问很快发现她的异常,快步走近两步,见着了璧顶上一枚精致的圆弧图案——四向朝中,中空,内绘饕餮凸凹样纹。 她的反应实在奇怪,萧应问试探道,“三娘眼熟这个?” 眼熟,那可太眼熟了,裴听寒书房暗格里的镇纸底下就绘有这个图案,她见了不知多少回,偶有一日想起来问问,裴听寒却并不如平时一般知无不言,打了个岔就敷衍过去。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仍在怔神之际,萧应问已取下那柄金製小刀,刃光在指间淡如暗水,他昂首将它嵌进饕纹缝隙中—— 石门“嗡隆隆”地震响,此间霎时风烟四漫,李辞盈抬袖遮了鼻子,却是铮亮银光自里间炫晃乱奔而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十五章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料得到璧如刀削的鹧鸪山中竟藏有如此乾坤?斗室四面摆满兵器架,各色冷兵整齐悬挂,地上垒着三大排木箱,未开刃的枪头、箭头逐个罗列,锃光瓦亮照得此间似白昼般的。 《魏令》明禁私囤冷兵,各个矿场、石场开采前皆需由当地官员亲自勘察详情,了解完状况往中廷递交文书,待内阁批朱后方可正式开工。 每季所用工人、开采数等皆登记在册。 萧应问等人口中所谓定风山庄,其实也属幽州锻造司制辖,事关重大,是一分都马虎不得的。 此时这些未在册的兵器又从何而来? 再想想方才璧顶上的饕餮纹案,李辞盈都觉得自己已与裴氏亲族一同被推到午门外,座上长安令掷下判签,一排儿脑袋掉下去,直滚到人家端来装血的瓷盆中。 身上起着一层儿冷栗疙瘩,李辞盈下意识抱住手臂,去看旁边的人。 自石门洞开,萧应问再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他就这样一排排查验过去,眉头越拧越紧,这些制品走的是官制式样,可均未按律令嵌印所出。来路、用途皆可疑,但观鹧鸪山众匪所持器械,远不如此间精良。 倘若那日砂海混战中,他们能有这等良锻利锋,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沙盗本是恶名昭著,更不会遵令禁用官制品,没用得上这些——萧应问心道,难道……竟误打误撞又与陇西矿场贪墨案牵连上了? 屋子东南角悬着张落灰的毡毯,萧应问放下手中冷器再行两步,一掀开,幽暗的眸子骤然凝聚风云,发白的指攥在布上,真真是要将人家撕作两半。 看见什么了?李辞盈在他背后探头出去瞧,但见毯后一道窄道蜿蜒而下,隘斜幽暗,深不见底。 她吃惊后退半步,“……还要继续探看?” “当然。”萧应问毫无犹豫抬腿踏上石梯,见后边女郎久久没有动作,又侧了脸回头,说道,“或者三娘能直言快语,告知某你于何时、在何地见过这种饕纹样案?” 李辞盈习惯他审问般的语调,也早从最初的惊慌中缓过神,她摇摇头,否认道,“未曾见过,只觉着那纹样瞅着丑陋可怖,像是不祥之兆。” 看模样不似作假,但她素是狡诈。 萧应问没说什么,沉沉看她一眼,“跟上。” 今日本是个晴好的天儿,午晌李辞盈觉着炎热,除了夹袄才出的门,谁知萧应问寻着了“蹊跷”,耽搁到这个时辰。 此时她身上不过一件窄袖衫襦,冷得人直想跺脚,但再冷也没有前边那人冷,萧应问一张影子阴积寒风,每一根头发丝都像结了霜。 愈往下边走,就愈觉着胆战心惊——方才所见不过冰山一角,鹧鸪山一面山几乎被掏穿地心,此石阶如探宝密道般的,其间逶迤纵横,岔出十数暗室,每一处都藏满脏物。 《魏令》书不尽这逆天重罪,但料想让萧世子查着了这里,那人九族亲友是保不住了。 李辞盈跟在后头心中也忐忑,这一切难道真是裴家做的……? 虽说裴氏与天子李家政见或时有不和,然而裴氏儿郎之忠勇人尽皆知——或许传言不可信,可李辞盈与裴听寒朝夕相伴,后者始终一腔热血、甘以贵亲之身为大魏戍守西境,就算是上峰故意为难,也未说过朝廷、或李氏一句怨言。 冷风不知从何处袭来,丝丝凉意顺着背脊一点点爬,李辞盈冷得轻颤,回神过来,两个人已走到一间空屋中。 说是空屋,实则不然。相对于填得满满当当的器械库,这间茶室显得尤为空旷。 屋子中陈列简陋,但轻易能看出一些有人活动的痕迹。软竹小榻上的被褥胡乱松散着,栉木架上还搁着换下的外衫。 “看来此间并非无人值守,只是不知何故此时离去了。”李辞盈喃喃道。 不过这外衫尺寸未免也太大了些—— “切勿乱碰。”萧应问忽然开口。 在可疑之地不乱碰物品这一点她哪里不懂,而且这臭男人的衣裳,谁要看谁看。 调子这么凶做什么,她又没惹他! 没好气白他一眼,李辞盈还是将手中攀杖递过去。 萧应问接了杖子,小心将那衣裳挑起来两边,瞧了瞧,这样式大小,其所属人约摸九尺有余,这个身量在魏人中太过惊人。 “难道是吐蕃人……”李辞盈巴不得此事与裴家无关,否则惹了这满门抄斩的祸,她还得想法子和裴听寒撇清关系,以后也不知何去何从。 萧应问没接话,继续往里头走。 翠木屏隔开小间,或是做净室使用,可这儿哪有水源? 没放着浴盆,只有一只金平紫檀木角柜立在那儿。 打开瞧瞧,也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放。 两人把每一面墙都敲了个遍,又巡视两圈,似也找不着更多的线索。 时辰不早了,再晚些只怕值守之人会回来休息,未免打草惊蛇,也为安全考虑,暂且离开是最好的法子。 默契天成,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必再说什么,转身正待出去,一阵歪风袭扰,萧应问无意瞅到女郎冻得发紫的嘴唇,随口问了一句,“很冷?” 当然冷啊,李辞盈点点头,以为他能有什么好法子,两眼“噌”一下擦出光,亮晶晶地看着人家。 可惜没有,萧应问甚至幸灾乐祸笑了声,摇摇头自顾自走了。 她也是昏头了,竟还对他抱有期待,李辞盈皱皱鼻子,朝着人家背影扬着拳头作势要给他一下,当然,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孰轻孰重李辞盈门儿清。 可那人似是背后长着眼睛,她刚一抬手,萧应问倏然转身,看不清是如何动作的,修长五指已捏紧了她腕上命脉。 他好用力,李辞盈手上霎时又麻又痛,扭身挣扎两下,又不小心一脚踩着他的靴上。 “……别动。”功传到一半,哪有打断的道理,萧应问没奈何,只得将人往墙边推,长腿曲膝向前,牢牢将她压在对角边垣。 贴得太近了,李辞盈觉着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隔着薄薄的襦衫抵在腹间。 怎么的突然就色鬼附身了?! 她真是火冒三丈,可又实在挣脱不开,愤愤然昂首盯他,渐渐两只眸子都蓄满委屈的泪珠。 事儿毕,但女郎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一双红透了的眼睛恨恨剜他,像要剥人家的皮。 早知她惯是会恩将仇报,萧应问叹气,只好提醒,“还冷么?” 李辞盈怔忡在那儿,片刻后,她握住酸麻的手腕凝神感知,莫说已不觉得寒冷,他握过之后,经脉血肉春溪潺潺,升沉之间轻盈且自在,仿若万象更新。 “你传了功力给我?”她愣愣问了句,又心虚低头瞧了他一眼,那人革带上挂着七事,或刚才抵着她的不过是砺石罢了。 萧应问“嗯”了声,比两指做了个手势,说道,“微不可量,就不必言谢了。” 走两步,衣角忽又被扯住,他皱眉回首,却见女郎抬了一双被泪水洗得晶亮的眸子期期艾艾地看他,鸦睫扑闪如蝶翅般的眨了几下,她伸手去抚鬓边落下的一缕散发,无辜的、可怜的,好似琼珠里流转的云雾,一触就散。 “郎君……” 娇气气的调子,在这昏暗的地儿很是不堪入耳,“又做什么?”萧应问揉了揉耳根,哼了声,继续道,“三娘早该晓得某是铁石心肠,少些造作,你我省心省力——” “就请直言罢。”他说。 李辞盈只恨他是太聪慧,怕已晓得她想问这“微不足量的功力”是否能支撑她回到寨子,要拿这样难听的话来堵她的嘴。 她偏不如他的愿,垂眉轻言,“传功大损修为,郎君你有没有——”似乎一句关切话语被他误会过,就再难开这个口了,李辞盈一咬唇,转了话锋,“多谢你。” “……” 萧应问一下敛住笑意,少刻沉默后,方说道,“那日于砂海遇袭,某曾承诺傅六郎会尽力护你,若是真心言谢,日后谢他去。” “走吧。”他抬抬下巴,示意她跟上。 正是此时,一声肃整的重咳从昏暗深处震出,男子言辞恭敬的话语也一并从风中断续送进两人耳朵,“特使验过货品尽可放心回逻些城去,也请代某向教主、大王问安……” 萧应问徒然一顿,看来今夜就能将这批器械的来龙去脉摸个清楚,他下意识去摸腰上的刀柄,触手却是一片柔软的冰凉。 低头瞧瞧,那纤弱的女郎似已怕到站也站不稳,两手死死攥在他的束带上,皎皎芙蓉尽失颜色。 怕什么?闻这声音不过两人而已,若不是为了再寻线索,带着她即刻杀出去也非难事,但听声音渐近,萧应问将那摇摇欲坠的女郎打横抱起,飞足一点,悄无声息又潜回屋中。 转过翠木屏风,他抽开角门将李辞盈推进金平柜中,随后也侧身藏了进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十六章 只在几息之间,外边两人就已走到内间,开口自称“某”的那位显是魏人,而另一人或就是栉木架上衣衫的主人。 躲在柜中只闻声响,李、萧二人听得有人在石桌旁坐下自斟了冷茶,而另一人沉重的脚步声远行几步,接着衣料窸窸窣窣响着,似乎是拎着衣裳抻展了几下。 “特使,此间寒冷,您还是先穿上衣衫吧。”那魏人对“特使”颇是尊重,竟至揽了奴仆的活,要亲自为那人着衫。 等了好一会儿,特使总算开了尊口,“对了佟卿,这两个月教中新进好些弟兄,我此次赶回逻些城去,或要等到圣沐祭典之后才能再往瓜州来。” 想来那魏人佟某也是祆教信徒,听了这话喜颜于色,溜须拍马道,“光明慈父,恩泽万物,弟兄们能得圣教主与光明特使之庇佑,从此幽夜彻明,炳若朝阳,来世再无忧愁可言了。” 特使听了这话很受用,又饮了一口茶水,叹道,“有佟卿在鹧鸪山办事,教主与我都十分安心,恰好这几日矿场有了一批新货,你便着手与那边联络吧。” 矿场?!萧应问凝住神思,手也不自觉攥紧。鸣剑矿场拿了魏廷的俸禄,却私扣铜铁,为祆教与吐蕃人做嫁衣裳?! 这满山的兵械,不知偷偷摸摸预备了多久。 如此看来,瓜州防备形同虚设,西境州牧更是废物一个,猛禽利爪都伸进大魏土壤了,他犹自酣睡。 当然,瓜州、沙州、肃州的几个郡守也是—— 思及此处,他下意识垂眸去瞧李辞盈。 方才事出从急,兼之这地儿既无房梁,也无床底,实在没有其他地方能躲,他就将人家塞到角柜之中。 角柜是挂衣裳用的,既窄又小,容她一人时也拥挤,他再闯进来,只得半拥她在怀中,两人贴得严丝合缝。 萧应问自觉不妥,想要后撤,可惜背脊已抵到璧上,退无可退。 外面两人闲言赘语,放了矿场之事不说,倒论起了祆教教义,慷慨激昂地喊起来,萧应问听了只觉得脑袋疼。 可李三娘却不同,一手掌在他胸口,侧耳听得十分认真,两只眼盯着柜门,渐渐都有些发直了。 她怎能不慌乱? 外面那魏人佟某她是识得的。 方才他不过开口说了半句话,李辞盈就已经分辨出来,不为别的,正是为着到了鄯州之后,佟季青就一直在裴听寒身边办差。 与她相处时,裴听寒皆不让人来打扰。 只除了佟季青—— 此人踪迹缥缈,来访从不经正门,又时常戴着张饕鬼覆面,阎罗似的,一有急事能直接闯到院子里来。 有一回便是李辞盈在中厅吃春茶,那人埋着脑袋奔进来,无声无息绕了影璧,险些与她撞个正着。 梨花飞雨,骤然一张饕鬼面具在眼前放大,吓得李辞盈跌在地上失声发颤,可之后裴听寒晓得此事,却只不痛不痒骂了佟季青几句就作罢,而后者依旧我行我素。 其受信之深可窥一斑。 然而……此时佟季青却在为吐蕃人做事,李辞盈再细细思索其中关键,怎不得惊得两腿发软。 她虽贪婪自利,叛国通敌之事却是从未想过的,肃州城的百姓与蕃贼有世世代代的仇恨,她不会、也绝不可能与吐蕃人迎来送往。 裴听寒惹上这事儿,是立斩无赦的罪名。 可是他怎会—— 思绪强行被中断,为着身前那人忽然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李辞盈吃痛昂首,狠狠瞪了萧应问一眼。 而后者挑眉看着她,垂首靠近,压低的气音裹住了她的耳朵,“三娘不会真要被他们传教吧?” 怯懦的人才会将希冀寄托来世,李辞盈从来最信自己,也从不认为受苦会带来所谓永生欢乐,她是一定要往上边爬的,爬到她今生就能安稳度日的地方,为自己、姑母和孩子们寻找庇佑之所。 她摇摇头,又皱眉盯他一眼,那人不笨,晓得她不让人打扰,便也没再开口。 沉思不过小一会儿,他身上那砺石、小刀什么的硌来硌去,直戳得她腰肢痒痒,李辞盈没了耐烦,伸手要移走它。 萧应问吃了一惊,抢先一步擒住她的手紧紧拢在身前,低声质问道,“做什么?” 李辞盈老实道,“你的砺石又硌着我了。” “……”萧应问“哈”了声,阻止她,“别胡来,金石之声清脆,当心咱们功亏一篑。” 想想也有道理,李辞盈住了嘴。只是对面那人内力实在深厚,分明只穿一件半臂缺胯袍,躯壳却烫如炙火,靠上去没一会儿,熏得她脸儿也透出绯色。 啧,不听不知道,萧应问怎得心跳得这样快,一声声轰隆隆震在耳膜,摧枯拉朽似的巨响。 李辞盈皱眉打量他一眼,腹诽道,听说这类人一般是活不长久的。 芙蓉花向是艳靡才够得起一句绝色可餐,美人眸中秋水涓涓,慢转波横瞅来一眼,盈盈如月,勾魂摄魄般地。 柜子盖得太好,是有些不透气了,萧应问不再看她,伸手扯开了领口,低低呼了一口气。 知道热了,也不知道收收神通?李辞盈皱皱鼻子,也移开视线。 外面两人念完冗长教义,总算将谈话步入正题。 却不想特使一开口,就让两人瞬间绷紧额角。 “裴听寒那边怎么样?”特使问道。 佟季青摇摇头,“那人倔得厉害,楚州牧几番相邀,他也不肯放松半分,着实让人头疼。若是有什么由头能扳他下野是最好……” 这么说,裴听寒与此事无关?! 李辞盈一下来了神气,背脊一挺,手儿轻抚在门上,只恨自己没长着八个耳朵。 萧应问看在眼里只想发笑,“看来三娘是很想着靠裴郡守这颗大树了,可惜,他是裴家人,此路你走得艰辛。” 这话前世都听他说过了,李辞盈不以为意,也根本没打算理会。 只听见佟季青愤愤道,“巡三州近一月,咱们的东西运不过来,如今鹧鸪山的事儿他也要管,特意请了令,同刘、王两个杀才一同往西边来了。” 裴听寒竟亲自来了? 萧应问嘴角压下几分——这两日住在寨中,他与李三娘同用着纪清肴送来的绿豆面儿,后者发上的玉芙蓉香气早就散了。 裴听寒是极喜爱李三娘的,知她不能穿丝绸招摇,便将这幽州贡品私授给她,左右肃州也无人闻得出这香气的来历。 这倒也罢了,如今为了她,竟又敢擅离职守,越州办差。 身为朝廷命官,数罪故犯,若让有心人要参上一本,裴听寒此生都回不了西京,连带着李三娘也该流放长山。 特使亦不解,“他这时候来鹧鸪山做什么?” “特使有所不知,裴听寒在肃州那相好儿与人夜奔。”佟季青没忍住笑了声,才继续道,“他大概咽不下这口气,要亲自处置了这对狗男女。” 特使也笑,“竟有此事?!他两个如今就在山上?” 不止在山上,且就是前几日迷津寨众匪要截杀的那支商队之首领。 特使一听,惊得一拍石桌站立起来,“此事为何不早言说?!教主吩咐过了,敢来鸣剑矿场的,看着脸生就通通格杀,你怎让他们活到现在?” “特使有所不知,姓萧的那个武艺高强,且前两日纪清肴时不时又去探看,某在后山徘徊再三,实在找不着机会。”他一顿,又承诺道,“纪清肴今日给他服了软筋散,等送了您回去,某即刻提他人头复命。” “还等什么?”特使想了想,又觉得疑惑,“慢着,你们怎会带他们上山来?你们收了我的银子,就是这样办事的?” 原是他们请的人? 可怪就怪在佟季青此时却隐下庄冲与李辞盈之渊源不说,也不透露庄冲下落不明、纪清肴已离寨寻人等讯息,只道,“那女郎有些急智,只哄骗说是裴听寒请了迷津寨沙盗来截她,纪清肴不愿为裴家办事,自然先带回来问个明白。” 他上前一步,“特使安心,今夜某便动手,他们两个谁也没法子见着明日晨光。” 特使点头,复嘱咐一番,两人才一前一后离去。 待脚步声消失在甬道拐角,这边两个人也差不多闷得喘不过气了,李辞盈离了柜子,重重吸几口气,生龙活虎的,再不复刚听着佟季青声音时般羸弱。 佟季青要杀他们,可惜萧应问并未损失功力,此言不管真假,她不必忧心。 且裴听寒与瓜州、沙州两位郡守也已带着巡防营过来相救,李辞盈想了想,忽然道,“防备营来得这样快,会不会是傅六郎等人已和都护府通了消息?”她冲萧应问展个笑容,说道,“傅六郎无事,萧郎君也应当松一口气了?” 可萧应问没接话,只看着她,黑漆漆的眸子波澜不惊的,好似根本都没听着人家说话,也或者,他瞧不上她这几句客套话,懒得理会。 李辞盈本只想委婉几句再提提建议,可这人油盐不进的模样让人火大,萧应问方才令她“不必造作”,可为人处世之间怎能不做这些客气虚伪的寒暄,况且她与他身份隔有天壤,进退之间更应张弛有度。 也不知哪句话碰着他的逆鳞,要摆这个脸色给人家瞧。 可站在这儿发呆不是办法,她顿了顿,又说道,“不若咱们就从密道离开鹧鸪山,指不定能在半途遇上都护府的人呢?” 萧应问这才慢吞吞开口,“三娘这样肯定咱们能打得开密道大门?” 按他的心窍,提出这般问题倒让李辞盈意外,她点头,耐心解释道,“既佟某能神不知鬼不觉送特使‘回去’,想来这条密道是能通到鹧鸪山下呢?”她只怕萧应问不同意,拽了人家衣角,昂着脑袋冲他眨眨眼,放柔声音,提醒道,“郎君,鹧鸪山地势易守难攻,这么些年以来也没有彻底攻破过,若是此次拖得时候太久,您在定风山庄那边不好交代,也让傅六郎忧心呀。” 萧应问听罢冷笑一声,问道,“三娘忧心某与六郎是假,害怕裴郡守与庄冲碰面是真,毕竟——”他垂眸看着她渐渐发白的脸色,蜷蜷手指,到底没再继续说下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十七章 正如李辞盈料想,沿着阶梯一路向下九曲十弯,的确有一隐蔽在侧的机关,两人捣鼓半晌推开石门,外边月轮皎圆,清夜辉光,竟真就这样逃脱了迷津寨的牢笼。 在这一片望之不尽的丘野,真难为李辞盈仍记得回去的路,她似有用不完的气力,踩着月色金沙疾行足足三刻钟,才撑着攀杖摆手停下来喘气。 “歇一歇罢。”倒不是累,萧世子“微不足量的功力”消散了,风刀子快在她脸上割出皲裂,四肢冻得发僵,每回抬腿,重得像沉入流沙之中。 李辞盈冲人家晃晃手腕,希冀着能不能再给她续上一两个时辰。 一两个时辰?她还真敢想。萧应问一闭眼,又用她之前的话来刺,“三娘真是不客气,明知传功‘大损修为’,仍向某不耻索要?” 李辞盈理所当然,“妾若冻死在这儿,萧郎君怕也找不着路回去,帮我也是帮郎君自己,如何能算是妾贪婪大胆?” 见他懒懒不理人,她又将手凑近些。 萧应问反而蹙眉退半步。 这下李辞盈很疑惑,晶亮一双眼扑闪,又追过去一步,扬手“嗯?”了声,示意他快些行动。 上回光顾着气恼,没留意他究竟是如何传的,这会定要仔细瞧瞧,长长见识。 “萧郎君,别小气呀。”声声催促,娇气得很,李辞盈两指一捏,学他之前的手势,又眨眨眼,“一点点就足够啦。” 萧应问被她缠得没法子,也是可怜她衣衫单薄,只得垂首接了那只纤莹手腕过来,放轻动作搁在掌心。 催动内力,凝神将气劲源源不绝运入李辞盈的经脉。 实在神奇,只这一瞬如闻仙音,飘然兮,就连眼前所见也更显得清晰,她甚至于溶溶月色下见着萧应问鼻侧一枚小小的胭脂痣。 他本是生得轮廓深邃,红痣落在腻如白玉的肌肤,一句艳溢香融不为过。 不怪即使萧世子恶名在外,依旧有词颂他皮囊妙绝长安,三千佳卿难望其项背。 愣愣看了有一会儿,直盯得萧应问头皮发麻,或是今日数次强催功力,说不清道不明的酥痒自与她的触面攀升,呼吸变得有些缓重了,他不自觉放慢气劲运流,以免、以免、萧应问沉下一口气,以免损伤过盛。 或是此刻熙和蛊惑人心,两道视线在空中纠缠不休,他忽略了风中夹杂的些许声响。 然此时惊变四起,丘山尽头忽然连起一串蜿蜒而热烈的火焰。月辉之下,金甲铁衣整肃冷凛,而其中领骑的少年横枪立马,面色暗如深海。 隔了好一段距离,但李辞盈怎会认不出他来!? 难以形容这一刻她是如何欢欣雀跃的,那本肃然的脸儿端是倏然容光华耀,心悸之际,连着那些怡悦、欢畅和惊喜一并融入与萧应问牵连着的气劲中,一路横冲直撞,震得他胸口阵阵酸麻。 “裴郡守!!?”她再记不得究竟自己受了谁的恩惠,也顾不得忽然松手会给萧应问带去多大的损伤,提了裙裾,发足向前方疾步而行。 萧应问手中一轻,愣了半晌,才重新看向自己仍展开的掌心。 西三州砂海从来握不紧的温度稍纵即逝,风中狂沙从指缝间匆匆掠过,再收掌回来,空空如也。 不止肃州郡守亲至,西境州牧并西三其余两州之郡守、少府、监事人人齐全,全为着傅六郎脱困之后,立即带着幸存的飞翎们冲进西境都护府,直把飞翎密令甩到楚州牧面上。 见飞翎令如圣上亲临,谁也不敢耽搁,都护府集结营兵,风风火火就把鹧鸪山围了。 凑巧裴听寒与傅弦就在西南这个角上埋伏待命。 “表哥!!”不枉傅六郎整日求神拜佛,自家表哥愣在那儿像撞坏了脑袋的模样,但到底保住了性命,还是个全乎人。 他与飞翎卫催马上前,先检查了萧应问手臂的伤势,又命人拿了裘披给他裹上。 “……”萧应问瞅他一眼就知道这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在想什么东西,一手攥在肩上的银扣慢悠悠扣着,他一样打量周遭几人。 二十三人一同进的无界砂海,如今只余下飞翎五人,神武一人,萧应问的几个长卫均已以身殉主。 侯府长卫乃是金吾精锐整编而来,属大魏皇亲自家护卫,那几人自萧应问五、六岁起就日夜陪伴身侧,最是忠心护主。 他下令命他们保全傅弦,当然,长卫们必定死而后已。 傅弦看不得自家表哥垂眸不语,他昂首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嶂,长眉飞恨,“此次三州共伐,必定要让鹧鸪山众匪尽数伏诛,一个不留!”他忆起那日惨事,攥紧手中寒剑,又道,“某必定亲手剐了那个庄冲,为沈长卫等人报仇雪恨!” 庄冲…… 月影之下,沙丘另一端的女郎已被扶上马匹,众目睽睽,裴听寒比那日在幽云林收敛得多,只喊了副尉给她牵马,看这样子,似乎要先令人送她回营地去。 傅弦顺着他的目光回首看一眼,才斗胆抿唇问了一句,“表哥,李三娘她……可无恙?” 美人落入匪窝,怎么想都觉不妥,但看这几天裴听寒脸色,比陇西冬日沙尘天还要阴沉。 萧应问“嗯”了声,似意尽阑珊收回了视线,他一手按在银鞍,翻身利落上了马,“庄冲还是留给我处理罢,免你日后悔之不及。” 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傅弦没想得明白,只道萧应问是想亲自报仇,微微颔首,“也好。” 还想说两句,那边几道影子覆过来,原是裴郡守几人催马向前来到他们面前。 傅弦请令时,只道自己乃是嘉昌县主之子公子弦,却并未言明萧应问的身份,但观傅弦举止,众人不难猜测萧应问之身份较他更高一筹。 如今裴听寒再没有于幽云林中那般好说话,少年一扯缰绳停在原处,也似乎没有下来问候的意思。 眼角张开锐棱,裴听寒自笑了一声,不客气打量他,“能从迷津寨全身而退,看来萧郎君实非常人,必定不只是从太行山来的商贾了。” 一旁的李少府惊得倒仰,西京来的大人物无甚大碍,众人心中一块巨石也算落了地,怎得自己向来心思坦荡的上峰要在此时发难。 他靠近一步,低声提醒裴听寒说道,“郡守,萧郎君自长安来,又有可供勘验的过所,只怕是——”他往天幕瞧一眼,声音更恭敬些,“是——秘令。” 裴听寒怎会不知,他长长“哦”了声,脸上笑意更盛,“既是如此,更应当三思后行,萧郎君一行重任在身,草率寻个区区女郎做向导,若是真耽误了上边交待的事儿,怕是没人承担得起。” 李少府两眼一黑,他就知道!一遇上李三娘的事儿,裴郡守脑子里就缺了根筋。 裴听寒只管自己痛快不痛快,也不给别人回嘴的机会,扬手喊左右道,“去,与楚州牧通个气,说人已经找到了,行动暂缓,先摸清状况再议。” 话毕也不告辞请退,一夹马腹,挺立身姿就此离去。 李少府少不了给他善后,冲萧、傅两人一拱手,简单客套说道,“二位见谅,裴郡守需立即与楚州牧等商议局势,告辞。” 傅弦早看裴听寒不顺眼,待李少府走远几步,一卷袖笼,瞠目怒言,“他裴听寒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洛阳一枚弃子,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边疆,竟还在咱们面前蛮横起来了?” 怎就气得口出妄语了,萧应问扭头看他,竟还一下笑出声来,“关心则乱,的确是咱们害得李三娘陷于险境,受他一两句冷嘲热讽又如何?” 傅弦倒不知自家表哥还是个有容人之量的,张嘴还想辨,却又转念一想,不对!萧应问分明是气极才会说出自谦之语。 惹着萧应问,裴听寒别想有好果子吃。 他“嘿嘿”笑了声,靠近一步,低声道,“表哥想怎么整治他?” 萧应问挑眉,“等着罢。” 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萧应问一提缰绳,语调四平八稳,“既论局势,怎跳得过刚从山上下来的人。”他冲傅弦一抬下巴,“跟上,咱们也去会会这个楚州牧。” 话音刚落,丹田气息紊乱,未断绝的气劲于四肢百骸胡乱冲撞,萧应问脸色一变,轻滚喉咙,将腥甜重咽肺腑之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十八章 事从紧急,众将士扯上四张油布临时围了个帐子,几位郡守、少府、监事等就在沙丘下临时聚合。 楚州牧姗姗来迟,一掀帘子,见着萧、傅两人同众人一般就随意坐在帐布上,脸色一变,忙回首斥左右,令人给他们搬两张宝椅过来。 这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宝椅?客套几句罢了,大伙儿心知肚明的,再等萧、傅两人回一句寒暄,这不敬不尊的事儿也就过去了,皆大欢喜。 可萧、傅二人只冷眼瞧着他们造作,偏偏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来者不是善茬,楚州牧晓得长安年轻儿郎有多少傲慢,精明的眼儿在众人转一圈,立即明了这场中境况。 他清咳一声,招手喊了裴听寒过去,上来就要剥人家身后披氅,“陇西夜凉如水,公子们怕是不习惯罢,帐布是过于单薄了,委屈您先用这氅衣垫垫。” 裴小子桀骜,但这不过一件衣裳,他也替他开口低头了,想来是不会这么不懂事。 试问在座各位谁敢得罪京里来的人? 偏生裴听寒不吃这套,手掌扶在披风一侧稍稍用力,“当”一声披甲铮铮,竟就挣脱了去,留楚州牧空着一双手。 李少府天生就是和事佬,只是眨眼间就把自己身后雪白狐裘脱下来放进楚州牧手中,笑道,“使君大意了,裴郡守身上那件氅衣很有些来历,若今日出来带不回去,人家可不好交代。某孤家寡人,也就没这烦恼了。” 他的话这样暧昧不明,在场的男人也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楚州牧不尴不尬,但李少府乃是陇西李氏嫡系子孙,他也不好驳他的面子,笑着握了狐裘。 楚州牧不便开口,却是王郡守替他说,“能给公子弦垫坐,不算枉费人家女郎拳拳心意。”他看向裴听寒,冷笑,“不晓得裴郡守家中是哪里找来的下里庸人,这点小事也需给个‘交代’——” 裴听寒可容不得任何人说李三娘一句不好,凉声打断道,“王郡守慎言。” 这一声呵斥若坚冰冷入肌骨,王郡守乍然一颤住了嘴,可那姓裴的却还冷眼盯着他不放,极具迫势的威压倾斜肺腑,他再承受不住,先一步别脸移开视线。 往旁边一瞧,却又莫名受了傅弦一个狠眼,王郡守一摸脑袋,愣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他出头,怎倒还惹人家不高兴了? “不必了。”萧应问还没小气到这个地步,不说话不过是想瞧瞧这儿是否有人与楚州牧蛇鼠一窝罢了。 可惜了,试探毫无价值,以裴听寒这种性子,受多少同僚孤立排挤也不足为奇。 萧应问一挥手拒了好意,隐去后山密道一事不提,将鹧鸪山上地势地貌,以及这几日探知到的迷津寨换防时辰一并告知于他们。 原来鹧鸪山两位匪首如今都不在寨中,没了纪清肴和庄冲,上边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惧。 楚州牧一抚下巴,说道,“擒贼先擒王,除了纪清肴和庄冲,鹧鸪山不过是一盘散沙,他二人如今不在也好,咱们不必着急动手。” 他顿了顿,又说,“无论他俩去了何处,始终还是要回寨子里去的。” 王、刘附和道,“使君言之有理,不若先撤了联防营,免得阵势汹汹反而打草惊蛇。” “不错,先退一步,或匪贼以为咱们已接了郎君回去,放松警惕。” 也有监事觉得不妥,紧着一口气反驳道,“这边地势得天独厚,咱们过来多次都无功而返,匪贼如今逐渐狂妄,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轻易放过。” 讨过一轮,众人又还是要问裴听寒的意思,他略略思索,也点头,“若真如萧郎君所言,山上尽多妇孺,那咱们也不多造杀业,联防营留两支精锐一左一右堵在上山必经之路,待纪、庄二人回寨一击破敌。” 或许这就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不过嘛,这触手可及的大功劳摆在眼前,只怕没有人不想做那两支埋伏在山下的“精锐”,可联防营能称得上精锐的可都在肃州营中,归裴听寒管着呢。 王、刘对视一眼,又都扯唇冷笑,谁能忍得了裴听寒越州捞了本属于他们的功绩? 还未想好如何开口让他出局,那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应问却忽然发问,他看裴听寒一眼,又问楚州牧道,“某瞧着这位郎君豪胆凌云,想来这些年应为西境立下不少功劳,不知他是瓜州郡守还是沙州郡守?” 楚州牧这下摸不准萧应问的意思,只一愣,答道,“裴郡守去岁就任于肃州城——” “肃州?”萧应问顿下话语,迟疑着微眯眼睛,又笑了一声,“鹧鸪山横跨瓜、沙两州,怎得肃州郡守反而到这儿来了?” 他又瞥了裴听寒一眼,凉声说道,“或是肃州城太平了,裴郡守无事可做,使君为找人分忧,不惜让他越州办差?” 没错,想要问罪裴听寒,便可劲儿朝他上峰施压,自然有的是人替他们出气,傅弦一捏拳头,只差张口喊一句“说得好”。 他咳了声,狐假虎威,也凝神去看楚州牧。 好一口大锅啊,楚州牧冷汗连连,只恨不能一脚把裴听寒踢回肃州去,他慌忙解释,“事关您的安危,下官一时情急应了裴郡守的请令,如今既然您安然无恙——”他转向裴听寒,“那裴郡守等也不必再担忧,尽早地回肃州去吧,这儿有咱们几个已足够了。” 裴听寒可从来不是个爱抢功显眼的,方才见到李辞盈泪水凄凄,他早都归心似箭了,巡视众人一眼,他拱手作揖,依礼退开两步,而后一甩披氅,照捷转身离开。 走就赶紧走罢,还做这么个神气模样,“只怕别人不晓得他多少恣肆似的。”傅弦不满,嘀咕了他两句。 萧应问沉默片刻,竟好心解释,“只为着那披氅厚重,坐下再起身难免就皱作一团,不掀一掀,踩着了得摔跤。” “……”傅弦不可思议,压低声音问他,“表哥,你怎还处处向着那东都狗崽子说话?咱们西京儿郎同仇敌忾,可不能是这样的啊。” 虽说东都儿郎与西京贵亲明里暗里有些乾坤,然傅弦看裴听寒不顺眼,其中难免有爱慕李三娘的缘故。 而他萧应问呢,则万万是不可能有这些个偏见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于是他回道,“就事论事罢了。” 说好的要为难裴听寒呢,怎就轻易让他走了,虽说这里的功劳他是捞不到了,可一想着如今他与李三娘在一块儿,傅弦就觉得脑子里一团火焰在烧。 等安排好一切事宜,出帐子一瞧,肃州营早都离开不知多久了。听飞翎来报,为着李三娘不会骑马,是裴郡守亲自揽她同骑的。 傅弦一听生了气,“三娘不会骑马,照样请副尉为她牵行就好,裴听寒乘人之危,根本非君子所为!” 萧应问骤然冷哼一声,再没听得下去,转身几步与楚州牧等辞别去了。 而傅弦呢,腹中千言万语,却愣是没找到半点机会与李三娘说上哪怕一句话,他怔怔立在风中,眼圈一红,忍得十分辛苦。 那边萧应问与楚州牧告辞回来,转眼瞧着这一幕,到底没忍住恼怒,冷笑连连,“这点小事就急着掉泪,足以让长安好儿郎愧怍至不敢认你。” 他抚住伤臂,“我承你之诺舍命护她平安,可直到危机解除的这一日,她也未问过你一句安好。” 傅弦当然知道神女无心,但表哥这样直言,未免伤人太甚了!他伸手抹了眼泪,抽噎一声,低头也不说话。 萧应问一点不放过,复又冷言,“她既与裴听寒情投意合,你却学那些下作手段想要横插一脚,可惜李三娘从未回头瞧你一眼,你愈是伤心怄气,就愈是自取其辱。” 傅弦本就难受,这下被萧应问骂得狗血喷头,又没忍住捂住脸呜咽起来,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表哥这话似乎有点不对劲…… 什么叫“李三娘从未回头瞧他一眼”? 不过哭了这好一阵子,他也缓好些。 荒野毕竟太冷,傅弦一拢狐裘,刚想开口说让萧应问与他回去再说。 然而萧应问瞥见他动作,眸中更是倏然寒星霜坠,他盯住他那件雪白的裘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渐渐的,整个人似僵成了一弧孤月,蟾光寒飞千尺,峭风骨寒。【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十九章 三州联伐裴听寒来得匆忙,不过点上先锋营五十骑兵先行,后头副将石岩领着三百人以增援。 这时候回肃州,两波兵将恰好在龙门镇外郊碰个正着。 黄昏日暮,先锋营已着手驻扎,这倒让石岩剩了不少力,吩咐众人一同卸甲整顿,随后解了兜鍪抱于臂间,快步往主帐参见郡守。 豪放彪壮的粗人没多少在意繁文缛节,一路风驰电掣行到帐子外,一手刚握上毡布,忽得猛地一顿——石岩后退几步,瞧着主帐旁边搭着个小帐子,皱皱眉。 他随手一捞,抓住个行色匆匆的小卒,问道,“庞喜,忙什么去呢?” 肃州众营平日里素来上下一心,几个参将也不摆架子,小卒一抬头瞧见他,“哟”了声,喜笑颜开,“石将军,您安好?”他回首看一眼小帐,压低声音回道,“郡守让小的找柴过来烧火呢。” “……”石岩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营中就没有第二人还需热水才能洗漱,他低哼一声,说道,“人找回来了?” “那可不!”英雄难过美人关,李三娘遇险,裴郡守日夜兼程往鹧鸪山赶,一刻也不曾松懈。 沉沉一张脸,眉头从没松开过。 好在这会儿总算把人找着了,看着安然无恙的,他们着实为郡守松一口气。 庞喜不多说这些,只叹笑一声,“这会儿郡守正在小帐用膳呢,石将军若有急事,小的这就请陆副尉去通报。” 说让陆暇通报,可陆暇也不知去哪儿忙了,石岩摇摇头,说不必麻烦。 他挑眉看向小帐,扬高声音说道,“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既然裴郡守有正事要忙,我去主帐等候便是。”他一拍庞喜肩膀,“忙去吧,忙好了也歇息着,这几日吃不少苦了。” 这不指桑骂槐么,庞喜可不敢再多说什么,“哎”声答应,又匆匆往炊事司去了。 帐子也不隔声,更何况这声如洪钟的怒吼。 里头的裴听寒闻着这话,手下一顿,掀眼皮去瞧对座的女郎。 帷下灯焰煌煌,李辞盈依旧垂首安心吃着的,暗光从她的颈间流转玉骨仙肌,女郎一张纤柔的影子静照屏间。 看得久了,人家不乐意,李辞盈昂首睇他一眼,气定神闲道,“磨蹭什么?石将军有事儿求见,您还不紧着过去,巴巴赖在这儿,等会子又得要说是妾延误军机。” 若真是营中有急事儿,石岩早闯进来了,这样说一句,不过是不喜裴听寒令人给李辞盈起帐——按着她的身份,要一同捎回肃州,随行辎重节级已算客气。 见他愣着不动弹,李辞盈又说一句,“即刻去罢,未必郡守不在妾就食不下咽。” 裴听寒这一下拿不准她的意思了,转念想想,若说不想他走,应是不会再三催促的。 于是他挠挠脑袋站起身,“那某先过去和他交代两句闲话——” 此话一出,那女郎立即攒眉冷脸,手上筷箸随意舍出去,撞在瓷碗转了两圈,叮呤当啷响得清脆。 裴听寒知自己会错意了,两眼一黑,当即就跪回团垫。 两手端正摆在膝上,背脊挺直,一双湿漉漉的黑眸多少带些讨饶。 “是东西不合盈娘胃口吗?”他靠近了些,明知故问。 李辞盈晓得适可而止的道理,眼波流转嗔他一眼,垂首敛黛,柔声道,“分明是郡守说要与我同吃的,您不在,妾怎敢动箸。” 哪里不敢,是他不敢才对,石岩出言不逊在前,不让她出了这口恶气,只怕回了肃州就再不肯见他了。 况且,裴听寒也有话等不及要与她说。 裴听寒倾身为她重拾了新筷,等人家吃得高兴些了,才斟酌着开口道,“前些时候,李少府来找我告假,说是久未回兰州,想趁着——” 才开了头,那女郎忽得手上一抖,一块羊肉没夹得稳,又掉回碗中。 “怎么了?!”裴听寒止了话头。 李辞盈怎会不吃惊,李少府任期间唯一一次告假,便是回兰州为她更改籍书,但那是至少两个月之后的事,裴听寒这时候提起,难道其间真出了什么变故? 她迷茫地摇摇头,这几日始终萦绕在胸口的那股浊气莫名激荡,闷得她脑袋昏昏沉沉——该死的永宁侯世子,他定是在气劲中藏了烈酒,自与他传功之后,每日至少一回似酒醉酩酊。 “妾无事,你说罢。”她实在晕得厉害,迷迷糊糊前倾一步,若不是裴听寒反应快一下把住她的手臂,李辞盈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盈娘?” 李辞盈一定要在晕过去之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纤手紧紧攥住人家衣襟,重到抬不起的脑袋拱在裴听寒怀中,娇声厉呵,“裴听寒!” 忽然这么凶做什么,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敢直呼他的名姓,裴听寒一听浑身舒畅,哄她道,“好好好我说,盈娘莫要气恼了,不过…你方才喊我什么?” “裴听寒!”都是废话,李辞盈握了个软绵绵的拳头砸过去,“快些!” 真到有话直说的时候,裴听寒反而露怯,几番犹豫,也不知自己的措辞是否合适,在她堪称急切的催促中,他终于敢收紧手臂把人家整个搂进怀中。 女郎之柔软简直不可思议,裴听寒耳根通红,但又实在舍不得松手,他望着帐顶,一鼓作气说道,“李少府想趁着春日未歇回兰州祭祖,某已准许了。” 与从前的说法一致,李辞盈“嗯”了声,示意让他继续说。 天爷啊,好一声又娇又嗲的轻吟,裴听寒思绪一下就散乱了,喉咙频滚,用尽全身气力迫使自己不去看她。 踟蹰一会儿,他又继续道,“……那日留了李少府在廨所用膳,席间他又提着了在兰州的一位叔伯。” “叔伯……”没错,就是这样,李辞盈松了一口气。 “嗯,叔伯。”裴听寒继续道,“这位叔伯虽是庶出,然从前也是中过明经的,后辗转在蜀州、柳州做过县尉,但与夫人一直没有育过孩儿。” “如今他已病弱,想着收一名李姓子承继香火,逢年过节能为他与夫人奉上一捧香就好。” 他垂眸去看怀中的女郎,询问道,“盈娘,你可愿助他们完成心愿?” 裴家不与旧五姓外通婚,他想要娶李三娘,少不得做这手段,肃州距洛阳万里之遥,等父母亲族晓得她并非真正出自陇西李氏,大概米已成粥。 届时若有人想为难李三娘,大不了他就留在西三州,再不回洛阳了。 而李辞盈呢,虽不知为何此事提前了两月,但能如前世般改良为贵,她是情愿得不能更情愿了。 回来之后总算有件顺畅事,这都多亏自己费心经营,她伏在裴听寒胸前,呜咽得两泪涟涟,“裴郎为我,妾自不胜欣喜。” 裴听寒终是听得了她这声情真意切的“裴郎”,唇角扬出个得意的弧度,他又待提一提春雁之事,这时节肃州难寻得好雁,等兰州那边事毕,他便往南门楼子提亲—— 刚一张嘴,帐外忽飞速闪过一道黑影,裴听寒反应迅速,将李辞盈稳在怀中,带着一并站了起来。 “什么人在外头?” “……郡守。”外面传来陆暇的声音,他是不敢随意打扰裴郡守的,但没奈何,“西京使者在营外求见。”他道。 裴听寒蹙眉,“西京使者?” 陆暇又道,“那人持飞翎令牌,道咱们三娘有东西落在……落在萧郎君那儿了,是以萧郎君特命人送来。”他顿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说是要亲自交到三娘手中才放心。” 原话陆暇不敢照说,为着那飞翎卫言语实在轻佻,说着什么定要亲手交给李三娘,万不能让裴郡守瞧见误会。 说这暧昧难明的话,好似他们之间果真私相授受。 长安世家子就这般气量?裴听寒觉得好笑,但人家带着飞翎令牌来,营中众将都免不了得去敷衍一番。 “知道了,我即刻就过去。” 李辞盈好似已有些昏昏欲睡了,裴听寒小心将她抱回榻间,掖好被角,方才轻声喊了声,“盈娘?” 李辞盈“唔”了声,脑袋往枕侧一歪,呼吸声也很快平稳,似已坠入梦中了。 裴听寒不疑有他,掀了帘子随陆暇、石岩等人往营外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是没有李辞盈想的那么久,醺醉迷蒙了她的感知,左不过裴听寒前脚刚离开,有些人后脚就闯入了此间。 她闻着那熟悉又令人厌烦的脚步声,盖着沉重的眼皮冷哼一声,说道,“妾以为萧郎君本领通天彻地,原来,您亲自袭营也需用上调虎离山之计?” 萧应问倒还从容自若,慢踱两步行到榻前,躬身仔细瞧她,一面说道,“某倒是不介意裴听寒在旁瞧着咱们叙旧,若是三娘也觉得无妨,某喊他回来就是。” 猖狂至极,李辞盈一闭眼,懒得理会。 “难受?” 难受算不上,只是浑身使不上力气,像是豪饮过后的耳热眼花。 李辞盈气极,“有人明知故问!” 萧应问“哦”了声,接她的话,“有人亦明知传功不能中断,撤手回去之前就没想过自己会这般难受?” 他之气劲对于不曾学过武艺之人来说过于强横,若不好好处理,经脉紊乱,脑壳昏沉是常事。 他撩袍坐在榻旁,取了李辞盈手腕置于掌中,两指轻搭,凝神感知她的状况。 还好,李三娘身强体壮,寸、关、尺三脉沉稳有力,或气劲未伤她内腑分毫。 再费些气力给她顺顺,也就药到病除。 轻盈之气笼上四肢百骸,闷滞缓缓消失,李辞盈想问萧应问为何事而来,一睁眼,倒先看见那人额上凝着的晶莹水珠。 而后者有所感,唇角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此次到肃州营来,正是想问问三娘。若是庄冲伏网,又或者真不巧正正落到我手里,那我究竟该把他移交给楚州牧、王郡守,还是裴听寒呢?” 李辞盈猛地睁了睁眼睛。 萧应问兀自冷笑,“是了,裴听寒不惧魏律,敢在缔结婚约前就留宿女郎帐中,届时某就将庄冲移交过去,或他胆子够大,能保你阿兄一条小命也未可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二十章 李辞盈万万没有料到,重来一世,竟仍要和永宁侯世子辩《魏律疏令》。 承天庇佑,大魏统四海九州已近百余年。魏天子向来开明包容,各州民风亦袭承前唐遗风余俗——男女义交,实属寻常。 然《魏律》亦有明则,非义交而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又半,有夫者则徒两年。(注1) 真是冤枉,裴听寒从未说过要宿在她的帐中,偏偏是萧应问小人之心要做无端臆测。 李辞盈气得想掀桌骂人,“现下不过戌时一刻,裴郡守在自家营中与客一同用膳多少光明正大。不知萧郎君论的是哪一条律法,要污蔑他不遵法纪?” “用膳?”萧应问眼睛盯着地上略有褶皱的莞草席,冷笑,“肃州营清苦至此,郡守起宴,连团垫也只能与‘客’共坐一张。” 李辞盈一下目瞪口呆,莫说事出有因,就算她真有意与谁同坐一张垫子,又关他萧应问何事? 何至这般一字一蹦,深邃眸子擦出火簇两束,咬牙切齿好似想把她嚼碎了吞到肚里去。 怎么的,他根本是恪守旧德的老学究,见不得别人一分放松?还是没奈何闲得发慌,躲在暗处窥听,想要替肃州县令纠察民风民俗? 她冷笑一声,“妾为着您的气劲乏力昏沉,郡守左右不过客气扶我一把,等吃完了自然回他的主帐去,若这样也算得上违背《魏律》,岂不知郎君与我同宿迷津寨数个昼夜,又该做何论处?” 话语似连珠炮弹,瞪着眼睛气势汹汹要扑上来,像伸爪子要挠人的狐狸。 可这两件事儿能并在一起说么?萧应问哼哼哂了两声,嘲道,“可笑。” 哪里可笑!李辞盈还想反驳,忽得脑中灵光一闪,霎时明白了萧应问的来意。 是了,那日在鹧鸪山密道中,他们听见了祆教与某矿场的秘密,李辞盈再联想萧应问一行人原本的目的地,很快明白他们远来陇西,必定是为暗查鸣剑矿场私藏兵械一事。 联防营散得突然,萧应问没来得及“处理”她这个知情之人,如今亲往肃州营,又提起庄冲一事,自然是恩威并施,想唬住她为他守口如瓶。 当然,李辞盈可从不认为萧世子会特意赶来为她顺气。 转转眼珠,她暗自点头,萧应问大概认为以庄冲的安危、或庄冲与她的渊源为胁,能让她闭嘴不向任何人提起鹧鸪山之事,免得这个功劳被肃州或其他什么人捞走。 也多亏这些天两人生死与共,否则以萧世子一贯做派,或许进帐的那一刻她已身首异处。 既如今他肯纡尊谈条件,岂非真有可能保住庄冲一条小命?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李辞盈再不怪他对裴听寒不友敬了。 “萧郎君。”李辞盈变脸是一等一的快,不过晃眼间,面上怒气尽敛,一双眉黛舒展得恰当温柔,她垂首解了身上的帕子,抬眼可怜兮兮向他讨饶,“您劳累了,且用这帕子擦擦汗吧。” 可惜人家似瞧不上她这粗布帕子,皱眉只用余光瞥了一眼,说不必,“别动,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李辞盈耳清目明,早觉着自己好全了,原来顺气还未结束? 没法子,她端正坐好,由着他拉着她的腕子。 “那妾真就直说啦?”她眨眨眼,又眨眨眼,小心问道,“您有多大把握能活捉了庄冲?” 那日在砂海她看得真切,庄冲一枪挑开护卫手中那柄重达百余斤的重刃,十分之骁勇。 提起这个,萧应问倒想起一事来,他低低笑了声,两指无意识在她脉上那一小块莹白滑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问道,“你们李家人气力都这般大?” 不说李三娘生得娇小轻盈,在砂海徒步行三两时辰却都不在话下,那日在鹧鸪山门下卷袖使起蛮力,更是让他惊掉下巴。 而李辞盈呢,却暗自疑惑,怎瞧着萧世子不似从前那般傲慢不讲道理了,她给了张好脸,他显见是温和了些,竟还聊得上两句家常。 灯火葳蕤,对坐而视,那人定神瞧着她,清绝冷逸一张脸也显出几分怡然的随意,好似他们从来如此。 于是她愈加笑得甜糯,攥住人家衣摆一角,垂眉抬眼睇他,撒娇似的,“那日在鹧鸪山山璧之事,妾不曾与任何人提起过,郎君……您会对庄冲手下留情的,是不是?” 想来李辞盈是不晓得他的长卫们尽数折于庄冲之手,竟还提得了这般要求。 也是,若非有求于人,李三娘怎看得见他额上冷汗,还作势要用裴听寒赠的帕子给他擦汗?真不讲究。 萧应问敛了笑意,一手把衣摆从她掌中慢慢拽回,很缓慢地摇摇头。 李辞盈没转过这个弯,疑惑地“嗯?”了声,一点点甜稠的光依旧漾在秋水翦瞳。 不想伤了她的心,可庄冲的确恶贯满盈、罪不可赦。萧应问思忖片刻,道,“某只能答应你,会赶在其他人掀开庄冲覆面之前,尽快了结他。” “……什么?”李辞盈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懵懂昂首问他,“了结他?” 萧应问点头,理所当然道,“你愿嫁肃州郡守,自是不能有个在做沙盗的弟兄,三娘让某支开裴听寒,不也正是有这个担忧么?”他笑了声,“之后让庄冲死得悄无声息,三娘之困境也就迎刃而解了。” “……”李辞盈脑子一团乱麻,脚下向前半步,一下揪住了萧应问的衣襟,声线凄凄,“你……你真要杀他?!” “当然。” “可……”李辞盈哽咽道,“可他是……” 话说一半又停住,且不说她并不晓得庄冲是否就是李赋,就算是,她这样卑微的身份实在不足以让永宁侯世子多在意一分。 可恨那日她竟一念之差从山上下去,连阿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萧应问叹了声,“庄冲戮我护卫七人,此仇不得不报。”他移开视线去瞧帐中的一盏团花灯檠,低声道,“望三娘你见谅。” “见谅……?” 李辞盈定睛瞧瞧,才晓得自己恍惚间把人家衣衫也攥得皱皱巴巴,她撒了手,退一步捂了酸麻的眼睛,又坐回榻上。 伤心得惨了,总之泪水是止不住的,汩汩从指缝里洇出,顺着腕子蜿蜒下去,整张袖笼都打得湿透。 萧应问本是还想再熬她一刻,可眼见那女郎脸上血色尽褪,两眼含泪怔怔,红唇轻颤只自言,“注定他要再死一回,又何必让我知晓……” 他只得又淡淡开口,“人死不能复生,三娘节哀罢。” 这话说得,好似庄冲即刻就活不了了。 忧愁烟消云散,李辞盈只觉着一团无明业火直冲眼眶,烧得眼睛炙疼难忍,她捏着拳恨恨瞪着他,“既人死不能复生,那萧郎君口中所谓‘报仇’又有何用处!?不若也‘节哀’‘节哀’便罢了——” “好。”萧应问笑了声,答应下来。 “……”李辞盈被这一起一落弄得心中倏然急跳,她抚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连忙追问,“‘好’什么?” 他重复她的话,“人死不能复生,某节哀节哀便罢了。” 话毕,他撑手不知从哪儿捞了个绸布包裹出来,直掷到李辞盈怀中。 触手柔软的一团,暖乎乎的。 李辞盈垂眸将包裹解开,却见着里头包着一整张顺滑鲜腴的白狐皮毛,“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萧应问道,“陇西的确冷得出乎意料,左右我与六郎还要在这边呆一段时日,你便替他缝一张暖和些的披氅,庄冲之事,我替你筹谋。” “……” 就这样?虽知萧应问是在帮她,可到底西京骄子之翻云覆雨手也让人心生妒忌——只他一句话,就能扭转了庄冲命运,李辞盈喉中既涩也喜,矛与盾汹汹烈烈遏不止,正待要谢他一句。 一抬眼,那人嘴角弧度都快压不住了。 真够气人的,她方才竟信了萧应问这种高高在上的“主子”会为区区几个护卫“报仇”,逗弄人家伤心哭泣,他不知多少得意,竟已忍不到出了帐子再笑。 可她还得忍着,不过织一件披氅罢了,摸摸里头,斗大一个荷包,人家还贴心把添布料、银扣等所用银两也一并备好了。 多久没摸着这样多银子了,李辞盈一时忘乎所以,手儿反反复复在绸袋轻抚,怎么摸都觉着摸不够。 财迷心窍了,这像个什么样子? 罢了,萧应问捏捏眉心站起身,说道,“想来裴郡守也该忙完了,披氅你尽早织好了送到驿馆去,戚护卫会在那儿接应你。” 李辞盈巴不得他早些回瓜州处理鹧鸪山事宜,忙重重点头,可等人转了身,她忽想起件重要的事,又喊住他,“萧郎君!” 外头喧嚣已渐近,再在这儿呆下来,只怕要与裴听寒打个照面,他不该再逗留。 可她还有什么想交代的? 萧应问微微顿足,回首看她。 那女郎犹自沉醉于区区百两纹银,笑容可掬地问他,“六郎有没有说想要什么式样的?” 银钱总会是最能讨好她的,这一百两砸下去,傅六郎都已变成六郎了。 萧应问不答反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李辞盈不明白,摇摇头,说没有了,“我瞧着六郎前些时日著着件缥青百相纹的袍衫甚显挺拔,且白狐与缥青也相益,不若妾就用——” 话没说完,那人冷冷哼了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二十一章 慢行一日至鸣沙镇外,距肃州主营也不过数十里路程。李辞盈不便往营中行走,裴听寒只得请陆暇先送她回城。 两路人马在丘山分道。 金甲兵将排做两列,沿着山脊浩浩荡荡往北边进发,裴听寒牵了马儿远走几步,要与李辞盈再说两句话。 是个阴沉的天儿,乌团滚滚,黯日悬空,一丝光亮也透不到人间来,午晌时分了,官道两边枯萎的树杈却染得寒色,和裴听寒此时的脸色一般,怏怏不乐。 西三州人人晓得,裴郡守傲气铮铮,脊上一块硬骨头怎么都折不弯的,平日持法为公,同僚私交也端正疏冷,想从他口中听得一句软话?无异于天方夜谭。 石岩几人拍马徘徊在不远处,眼瞧着自家郡守在区区女郎面前臊眉耷眼,多少是恨得牙齿发痒。 李辞盈收回视线,好笑地哼了声,又看向裴听寒,“你再这个模样,妾只怕今夜石将军辗彻难眠,要提刀蹦起来屠了南门楼子。” 到底恼恨石岩爱管闲事,她倾上几分,隔袖握住了裴听寒的手掌,轻声劝道,“裴郎回去吧,别让人家等着。” 明眸剪水,妙音百转,再仔细听得她的措辞,裴听寒本是黯淡的一双黑眸“噌”一下亮如明月,再意气骄满的少年郎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免不了痴缠,他反手握回她的手,融融温柔,“可我不舍。” 几日来与她朝夕同食,裴听寒愈加忍不了这片刻分离,更何况大概再过不了几天,她又要随李少府去一趟兰州,处理更籍一事。 好容易能再进一步,可相处时光始终寥寥,他难免患得患失。 不舍归不舍,裴听寒不能是没脑子的人,多说这一句,不过想她哄几句好话,李辞盈不满地努努嘴,还是惯着他,“等营中事了了,郡守照例来南门楼子吃面就是,又不是见不着了。” 裴听寒“嗯”了声,捏捏她的手,低声道,“盈娘给我煮?” 眼见陆暇提着包袱过来了,她心里莫名一跳,又催裴听寒走,“自然是的,快些去罢,等会子耽搁了点将,可真成妾的罪过了。” 她这一瞬语调转得仓促,裴听寒皱皱眉,也往陆暇投去一眼——那人臂间挽着个堪称庞然的大包袱,或是将视线也遮住了,走两步又往侧边瞧前路,脸上还带着不可言说的笑意。 待走到跟前,把那包袱往马背上一撩,陆暇冲裴听寒抱拳,恭敬道,“郡守放宽心,卑职一定把三娘安稳送回南门去,瞧着她进了姑母家院门才作数。” 半点没提手中之物,裴听寒“嗯”了声,又问道,“手里拿着什么呢?” 陆暇显是不自在了,“啊”了声,又仰目看李辞盈,而后者呢,竟是十分坦然自若,好似其中之物与她毫不相干。 李辞盈知道的,陆暇小时候摔过脑袋,就不是个聪明人,这陪戎副尉的位置也是他阿娘倾尽家财在前任郡守那儿买来的。 喊他这东西万不能被裴郡守瞧着,仍大咧咧地提到面前来了,莫非认为包在布袋中,别人就瞧不见了? 她快速扫一眼那包裹,“哦”了声,解释道,“前几日妾听陆家娘子念叨,说陆暇整个冬日都未归家,他阿娘总惦记着他被褥走絮的事儿,如今好容易回去,妾想着把它带上,拿到巷口那家铺子去充些芦花。” 不等人细想,她“哼”了声,一指往裴听寒胸口戳了那么一下,“别在这儿挡着,有些时日没回家去,妾可思念姑母和蛮儿了。” 一席话间,半句实话也没有。裴郡守是什么人,怎信得了她信口胡诌,陆暇可怕着裴郡守当场要来拆验,两只手都发起抖来。 这白狐毛……总不能是李三娘从郡守帐子里偷来的吧? 可惜了,裴郡守被这娇嗔的女郎这样一戳,惊得险些就要站不稳——此处人多眼杂,她可真是大胆。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宣告他俩个绝非义友。 旁边石岩目光灼灼,就快要把人脑袋钻出个窟窿来。 而裴听寒呢,一些莫名其妙的得意和甜喜在奔腾的血液中肆意流淌,烧得他耳朵红透,心口发麻。 勉强找回神思清咳两声,他摸摸耳根,呆愣愣“哦”了声,竟就这样让开了,“你们去罢。” 想起什么,他又转向陆暇,“陆副尉。” 陆暇两只眼睛乱飞,都不知往哪里放。 裴郡守压根不看他,目光就没离开过李辞盈,“瞧着要下雨,带上油伞罢,有备无患。” “……是。”陆暇一口气缓过来,忙不迭拍拍马儿上的背匣,“都带着呢。” 临近肃州城,李辞盈也不好光明正大骑着军马,与陆暇两人慢慢行了些许路程,她再回首去看—— 裴听寒却仍停在丘山之上远远望着她。 雾气诡涌溟濛,暗沙、幽日、森然肃整的玄漆铁甲,少年勒缰立于黯然天地之间,只那一袭深绯罩袍披甲昭明洗光,他似星芒,或是火焰,照拂暗昧之下,她之前路从此彻明耀耀。 想起从前他为她取“昭昭”之名的用意,李辞盈心下一软,停下了脚步。 那人见到她回头,显然是僵了一瞬,提着缰绳的手也轻轻颤起来。 傻子一样。 李辞盈抿唇低笑。 自然,她也注意不到隐于风沙之后的那个身影——戚柯在肃州城养了些时日已然大好,本是想陪同一起去瓜州剿匪,谁知那日世子飞鹘传书,让他就留在肃州,日夜盯住这个李三娘。 不错,这女郎在摸着了鎏金令牌的状况下,仍有胆子拎走他的荷包,见死不救,可见品行多少贪婪败坏,如今监视起来,免她再与他人胡言乱语,坏了世子大事。 虽令事事俱报,但世子宽容待下,也嘱咐过要对人家客气些。戚柯暗自点头,一手握了粗毫,于绸布上笔如龙走电: “……兹丘山别离时,裴九恋恋不去,李娘子亦顿首,目接俄顷,复俱散。” 书完提起来瞧瞧,满满当当的一张,所谓“事事俱报”也不过如此了,世子定会满意的。 戚柯将绸布卷好,遂吹响一声轻哨。 雾空之中一团白绒由远而近,圆滚滚鹘鸠立在儿郎臂间抖擞翅膀,片刻之后,它腾飞而起,将厚重一卷绸布远远送到更西边去了。 * 到了肃州城,陆暇立即忘了自己说要亲自将人送到院门口,一双圆溜的眼睛四处张望,李辞盈晓得他归家心切,拿了包袱,便自往南边去。 走到南楼衡门下,再见着那支槐木杆上扬着的半旧旗帜,李辞盈忽有几分近乡情怯的迟疑,或是经年累月浸在清贫中的悲辛滋味始终雪藏腹中,如今随思绪翻涌泛滥,直酸得人齿软眉皱。 李家擅做冷淘面,那些年从来是她爬高去抢摘槐叶槐芽,两个孩子和姑母则早起磨面。 今日未出摊子,不知是不是家中叶子不够了?若是错过春日的繁华市集,又多亏损多少铜板? 两个孩子到了开蒙的年纪,食量也逐渐增多,姑母眼睛不好需时时用药,肃州日晒风沙,李辞盈也需另购口脂面药——若不好好护着这张脸,她哪有别的本事当上郡守夫人。 处处免不了要用银钱。 思及此处,她不自禁去摸腰上的荷包。这两日在路上,她已将傅六郎的披氅用料量算完毕,除却各类布料、金线用具以及配饰配纹,大抵还能多出二十两银子。 萧世子让人做衣裳,没道理不付些工钱的,且不说他还未将做向导那五十两付给她——是以昧下这二十两,也不算她不仗义。 “盈姨!!” 轻快的童声打断思绪,李辞盈将将抬头,一只温软的团子就如旋风般地卷进怀中。 蛮儿气力甚足,李辞盈吃痛“唔”了声,就力搂着她后退好几步方停下。 看来萧世子料事如神,他们李家人确实是力大无穷。 春日倒寒,天儿冷得出奇,孩子们要帮着家里浸面,手儿时常是痛肿破脓,这几日没她在,只怕姑母舍不得给他们用面药。 李辞盈暗叹一声,握了蛮儿的手来看。 一触之下,那孩儿的手竟是软乎乎,滑腻腻的。再定睛瞧瞧,蛮儿戴着个黄澄澄的虎头帽,身上著件半旧夹袄,摸两下,填料厚实滑腻,似是某种兽皮。 蛮儿聪慧,看得出姨母为何事疑惑,她牵了李辞盈的手,一张脸儿盈盈在笑,“前日里有个高个的汉子来咱们南门了,带着不少衣料物什,说是这些时日盈姨做向导的报酬。” 李辞盈听了此话,突就觉得身后有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灼灼在望,她倏然回首,但见市集人来人往,巡视两圈,似也无任何异常。 蛮儿喋喋不休,“那人道他们商队一时拿不出那么些银子来,只得用这半旧衣物来抵。可咱们瞧了个遍,他们拿来的却只有夹衣蔽膝,一件外衫都没有,您说奇怪不奇怪?” 李辞盈一时无言。 看来萧应问等人并非全然不知世事险恶,若真送来些光鲜渥亮的外衫来,只怕不过当夜她家中就要进贼了。 可商队又怎会拿不出区区五十两银子,萧应问做什么费心给她的家人送衣裳和面药。 蛮儿见着姨母不说话,忙又补充道,“盈姨,除却两件夹衫与一筒绿豆儿面药,其他的东西咱们只瞧了瞧,照样都是没有用过的,您回去点个数量,若是不对——”她忽提了个义愤填膺的语调,脸颊鼓得圆圆的,“那咱们一家老小可就得去讨个说法了!!” 孩子单纯,从来有样学样,李辞盈想着自己旧年这泼辣无赖的样子,真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揉揉蛮儿脑袋,笑道,“别胡闹,走吧,咱们先回家去。” 戚柯记录道,“事件廿叁:小儿将抵银之事告知李娘子,李娘子欢欣自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二十二章 肃州城南楼市集不比长安街鳞次栉比,衡门之下各类铺子错落而置,自早年时常有商贩为争这一寸半尺的地盘起冲突。 年初李少府就此难题整顿过一回,如今每家都需在铺面侧边拉上一道矮篱,各事其位,更不允许占道经营。 李家面馆正对着衡门拐角,巷侧与道侧各能开两张桌,自家进门时则需绕道后巷。 且说到李辞盈领着蛮儿回到了自家后院——说是院子,不过是在茅屋后头用木篱圈出块巴掌大小的空地,打一口深井,再搭上张草棚子遮光挡雨罢了。 肃州城近处没有河流,自家平日清洁桌椅、器皿、衣物等都在这儿。 是简陋了些,但一家人爱洁勤劳,屋前院后收拾得样样整齐。 见着人推门进来,草棚子里探出个小小儿郎,自就是李家另一位外甥面儿,六七岁模样,一样戴着顶李辞盈未见过的半旧罩儿帽,手中拎着草卷册,似在温习前几日在义塾听的功课。 虽大魏从不允商户应试,但李辞盈幼时往城西义塾听课,常觉受益匪浅。 去岁四月半义塾招学生,她咬牙绑了一只肥鸡作为束脩,也令两个孩子空了便去听课,如此一年多过去,蛮儿、面儿两个算是争气的,当得起青溪先生一句“敏而好学”。 “盈姨回来了!”面儿显是惊喜有余,将那册子往侧边一掷,顺时从草柴堆上蹦下来,又扬声往屋子里喊,“长姑!长姑,快来看是谁回来了——” 屋子里静静的,一时没人答应,面儿又撒了欢儿迈腿,抢先几步要为她们开门。 两个孩儿一个性子,都欢脱得和猴子似的,面儿推了门,眉笑眼开道,“盈姨回来了,您可不知这几日咱们正有件要紧事儿和家中商议呢,要是您再晚些回来,只怕青溪先生要把咱们家门槛儿也踏破了。” 李辞盈倒一时记不得这时候家中有什么要紧事值得教书先生亲自上门来催,但见孩儿乐陶陶的模样,也必不是什么坏事,她勾唇轻笑,问道,“是什么顶要紧的事儿?” 蛮儿却不想直说,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儿,说道,“再过半月,可就要到咱们的‘一年之期’了。” 一年之期?李辞盈稍作思索,仍是没想起来是怎么个回事。 孩儿性子急得经不起哄,两人只以为姨母没把他们放在心上,牵着她的手使劲儿摆,又提醒道,“盈姨,第一回您领着咱们去城西的时候,青溪先生说过什么,您莫非全然忘了!?” 肃州城尽是贫俭之家,儿郎们一到了有气力的年纪,多数如李赋般的,往各州矿场、石场等做工,或有能留在家中帮忙营生的,也少有好读书之人。 义塾里的学生总是半途而废,是以青溪先生立下规矩,凡来塾内听讲者,需听满一年以上,方可正式称为他的学生。 蛮儿继续道,“而如今一年已快过去,青溪先生要在中堂上为咱们摆椅子,可是我与阿弟还未起大名呢。” 面儿点头,又接上阿姐的话,“不错,一旦正式登册,再不能只用乳名称呼了。”他仰头看李辞盈,“盈姨,您请青溪先生为咱们起名吧。” 实则两个孩子早已求了先生赐名,但李辞盈不在肃州,沈青溪不敢擅做决定,这事儿就一直拖到这时候。 起名? 哦,是了,李辞盈总算记起来,不错,前世之时确有此一遭,那时她听闻这事,端得是灵光一闪。 蛮儿、面儿本是白家的人,为着几年前白家庄大火、白家人尽数葬身火海的缘故才留在李家照顾,那时李辞盈年纪也还小,想不起转户之事,且肃州城多数孩子不会六七岁就着急要大名,便是蛮姐儿、面哥儿这样敷衍到永熙六年。 取名之事自然不必麻烦教书先生,李辞盈当年正是借着此时机向裴听寒提起了两个孩子的身世,后者当即给他们取了名姓,并令李少府加急办理,先一同入了李家族谱,等她与裴听寒成亲后,又再并去裴家。 仔细想想,距裴听寒回城休憩大概还有十日,她便先将萧世子交待的事儿做完罢。 说起这织披氅这事儿,她免不了又想起傅六郎的身份。县主之子的确尊贵,嫁给他攀上皇亲,对李辞盈而言不异于一步登天。 可惜,傅氏嫡系之门楣实非她这样的人攀附得起的,莫说她还带着半瞎的姑母以及两个幼子,就算她此生了无牵挂与傅六郎回了长安,不待相看两厌,也早已被他身后错综复杂的宗亲圈子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李辞盈不是一拍脑袋的傻子,况且,她早知裴听寒日后一帆风顺做到了陇西司马的位置,又怎会将只蒙族荫的傅弦放在眼中。 如今傅弦半点不迫人,只愿拿了这个念想离开,倒不负长安公子的称谓——李辞盈掂了掂身上沉沉的包袱,顺势就搁在门板后边的矮几上。 茅屋高窗光暗,半靠在坐榻上歇息的李兰雪迷糊着听完了这些热闹声响,懒懒抻腰起身来,随口问道,“蛮姐儿,是谁来了?” 这倒怪了,长姑虽眼神不好,却没到认不出姨母的地步,蛮儿奇道,“长姑,是盈姨回来了呀。” 李兰雪一掀眼睛,却见门边逆光立着一窈窕端丽的女郎,霞光落肩,纤影稳步移到门后,挽袖将一包袱轻轻搁下,随后缓缓起身,也看向她。 “是盈娘?”亲手养大的小娘子平日是什么姿仪,李雪兰怎能不知,可眼前这娇女郎举止雍容,倒像是哪里来的官夫人。 她疑惑地冲李辞盈招手,“到这儿来。” 李辞盈“欸”声答应着,疾行两步过去握了李兰雪的手。果不其然,姑母舍不得用面药儿,手上虽暖和着,却布着叶脉纹路的皱皮,再过不了几天,必定又要红肿皲裂。 “人家不是送了好些绿豆儿面药来么,怎不拿来用着?”李辞盈叹了声,没忍住斥她道,“等手儿疼了,你才能晓得厉害!” 这声下去,李兰雪怕要和她吵起来,或是拧她胳膊一把,斥骂几声“没大没小”。 然而李辞盈晓得的,若没有姑母这些年的容让与恩惠,自己断然活不到今日。 姑母苦惯了,也穷惯了,纵使之后一同到了鄯州,也时时担心自己用药穿衣浪费裴家的银子,更怕李辞盈因此不受裴听寒的待见。 可这回李兰雪却没发话,只一双浑浊的眼珠定定望着她,嘴上颤了几颤,又问一句,“你是、你是谁啊?” 李辞盈心中咯噔一跳,回首喊面哥儿点上灯,“是我呀,姑母。”她拉着李兰雪的手侧身坐在小榻边,柔声说道,“怕不是睡懵了,是盈娘回来了。” 煤灯缓缓亮起幽光,李兰雪眯了眼睛来仔细地瞧——是她家盈娘不错,或是灯火溟濛,才使得女郎眉眼间多几分从前没有的从容。 李兰雪又不信似的摸摸李辞盈的脸,半晌才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是盈娘啊。” 大抵就是还未醒罢,李辞盈没再多想。蛮姐儿懂事从柜中取了面药筒子来,她一面旋开给李兰雪抹手,又絮絮问起这段时间的事。 李辞盈一走半月,家中生意的确冷清不少。 众客来肃州城一趟,免不得听人赞叹提起南门楼子下边貌若西施的李娘子,既都到了这块地,没道理不来一观。 逗留良久,却只见着两黄口小儿与一半瞎婆子,有人不满嘀咕两句,被李兰雪追上去骂了一路,嗓子都喊哑了,“多少龌龊!”想起这事儿她仍然气恼,啐了一口,又道,“这儿是正经面铺子,那野汉当咱们是什么人了,要瞧花头拿银子去勾栏后街瞧个够,一碗面吃这大半个时辰,想是脚上生了根了。” 喋喋不已又骂了好一会儿,李辞盈听着好笑,起身想给她倒杯热茶,移两步到炉台一摸,壶子全然是冷冰冰的。 哪能记不得呢,家中贫困,他们向来只吃早午,日落之后收摊,为省碳火,炉子也吹熄了,余热只够勉强支撑到入睡那一刻。 冬夜里,姑母与两个孩儿挤在厅中坐榻。 李辞盈的住处则在一墙之隔那间狭窄的西屋,同样是冷如冰窖的。 没事儿,这种日子再熬几月也就过去了。 李辞盈低叹一声。 午晌随营吃得肚儿饱饱的,此刻也不必再另起炉灶了,李兰雪困乏,几句叨唠,又被劝回被褥中躺着,只少顷,就已闭眼睡得打起呼噜来。 两个孩子回草棚儿自温书去了,李辞盈则预备换双干净靴子去集市逛逛。 掀了西屋的麻帐进去,那眼生的木头箱子就突兀搁在桌上,应是“商队”用来抵银子的东西。 百无聊赖翻了翻,除却常用的一些粗布衣衫和布帕——李辞盈一顿,匪夷所思盯了那近百张各式各样的帕子一眼,只觉有什么荒谬绝伦的猜想在脑海一闪而过,来不及再细想,却已被箱子内溢彩流光的丝绢、皮料晃花了眼睛。 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货啊,紧着一口气数了两轮,其价值是远远超过五十两的。 或是萧世子自觉身份暴露,如今行动也不必再扮作商贾,便大手一挥,将这些从长安带来、又暂存在驿馆的货品一并赏给她了。 从前可不晓得他这样会“体察民情”,李辞盈得了这些许好处,又想,既都到了这个地步,与萧世子结个善缘总比结上仇怨要好。 她当即起身去柜中取了裁刀、尺具等物,再略一犹豫,咬牙拿了从前在裴听寒那取来的几张牛皮纸,决心用上十二分气力,定要为萧应问的表弟做一件毫无瑕疵的披氅。 戚柯打了个哈欠,记录道,“李娘子秉烛量材,数次打版皆有所不满,至丑时三刻,其耗用为:煤芯三剪、牛皮硬纸六张……”【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二十三章 大魏户制严格,百姓各家增减人口均需上报官署,户居以财势分三阶,以全万民捐税、服役之根据。另,各地县令每岁末需重整籍数、籍类,或派遣衙役微服走访,若有遗漏之黑户,其邻里亲友皆入罪,罪者笞八十,或铜钱五贯以抵。 是以要查魏人之来路不算太难,更何况飞翎卫持密令行事,查验廨所文书等只消萧应问一句话。 “查不着他?”萧应问搁下了手中弓箭,皱眉看向左右。 前日里,数人伪装往鹧鸪山下打听过,却是没有人晓得迷津寨中有人姓“佟”,飞翎卫忙碌辗转于西州之间,更是找不着“佟某”一点儿蛛丝马迹。 飞翎为难道,“正是,照您所言,那佟某人带有肃州口音,卑职等料想三州关卡必有其过所文碟等记录,可……验尽佟、童、甚至董姓之人,却似乎并无符合状况的……” 佟、童、董三姓在西州本不常见,接着他们又兵分几路在各州廨所查验三姓家族,几户人口也无一人有失踪、出游未归等情况。 见着世子不语,飞翎们冷汗直流,抿抿唇,斗胆问了一句,“世子,或是那人用着假名也未可知?” 这般大肆搜寻也找不着痕迹,飞翎本意是认为世子听错了嫌犯名姓,可其身份在上,他们断不敢直言,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上这么一句。 “假名?” 佟某与祆教特使对谈自若,应是不知密室中有人窥听,若说他对特使、鹧鸪山众也瞒下身份,那——或许佟某所属势力另有说法。 忆起那日在山璧之中,佟某的确未对特使知无不言,至少庄冲下落不明一事他没提起过。 萧应问思忖片刻,将此事暂搁一边,又问,“矿场呢,有动静么?” 飞翎摇头,“那边咱们日夜盯着呢,倒仍未闻见什么风声。” 祆教特使说过有近来有一批新货需要佟某经手,可惜傅弦往都护府搬援兵时已自亮身份,“商队”行踪暴露,或楚州牧想到其中关窍,已让矿场或佟某暂缓行动。 不算蹊跷。 萧应问“嗯”了声,“行了,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 话音落了,这边飞翎拱手告退,侧边又埋头匆匆赶来一人,两人猝不及防撞了个对面,捂着脑袋“哎哟”痛呼。 “真是够莽撞的。”一旁的傅弦看了好笑,见着那护卫手上拿着书卷,又问,“这又是哪里的消息?” 那护卫老实道,“是肃州,戚长史飞鹘来信。” 一听介个,傅弦顿时汗毛倒竖,他握紧了手中弓箭,又瞅了萧应问一眼,仍是觉着心惊胆战。 原因嘛,却是为着前日里出的一场乌龙事儿——这几天为了方便查案,傅弦与萧应问就近暂居住于瓜州驿馆中。 陇西虽是人贫地穷,然则这使者驿馆却是极尽奢华,雕栏玉砌不说,后院甚至能圈出了一块不小的靶场。 天朗气清,闲来无事,傅弦便邀了表哥往靶场跑马练箭。几轮下来酣畅淋漓,傅弦纵马在外边远远慢行,见着了飞翎卫拿了卷厚厚的书信念给表哥听。 大概信中尽是闲说琐事,萧应问散漫听着,右手却仍在弯弓射箭。 傅弦没在意,案件疲于进展,无用消息太多,表哥也从来是这么个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便也懒得同听,骑在马儿上,又忍不住往东边望去。 唉,不知李三娘如今在做些什么,那日见着她爱吃羊肉酢酺,傅弦就想着,或回长安之后,可多多地给她送过来……当然,他离开西州之前,也要去肃州与她告别—— 正是这么一个冥想的空档,一阵冷凛的厉风破空疾行奔突,他慢了一瞬去看,就已听着旁边神武卫惊到倒噎的声音。 傅弦当知晓是有敌来袭,惊怒之下飞身躲避,抱着脑袋栽到草地上,滚了七八圈才卸力。 好大的胆子,刺客竟闯到驿馆中来了?! 拔剑站起来,众人却只脸色煞白,呆若木鸡。 那支箭镞死死定在地中,木杆仍颤如蝶翅,傅弦茫然一抬头,见着对面的萧应问从容放下银弓,只往这边瞥了一眼,道句,“手滑。” 随后伸手夺了飞翎手上的信卷,施施然要走。 手滑?萧应问能有手滑的时候?傅弦简直匪夷所思,静下这一刻,却又后怕得紧,再晚一瞬,他不得被箭射个对穿啊? 招手让飞翎卫过来,问问究竟是何消息能让百步可穿杨的表哥手下失了稳重。 飞翎也很诧异,戚长史卷中废话太多,他都没怎么专心在念,总之絮絮叨叨就是在说李娘子的事儿罢。 李娘子吃饭,李娘子磨面,李娘子裁衣,李娘子摘叶…… 一开始,萧世子只无绪无念地听着,甚至后来信中又提到“小儿告知以布抵金”的事儿,人家还难得勾了勾唇角。 再后来……最后一张信中提到李三娘进城前与裴听寒辞别、后又为了裁衣熬一整宿,萧世子听罢,脸色就沉下两分。 飞翎卫思来想去,是了,为着丘山毫无遮挡,戚长史不能靠近窥听,世子无法得知当时李三娘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是以对戚长史不满吧。 他下了判断,回傅弦道,“戚长史办事不力,或惹得世子不悦了。” 那就是他们萧家自己的事,傅弦“哦”了声,看着地上的箭杆儿,心有余悸地闭了闭眼,还好还好,但下次离表哥远点吧。 历经这么个乌龙事儿,傅弦听着“戚长史来信”这几字头皮都发麻了,打了哈哈就想开溜,“表哥,天儿暗了,某也觉得疲累,就先回去了,你再顽一会儿罢。” 不待人回答,将手中弓箭一扔,忙不迭地逃了。 天色确实暗下来了,山线之上落日熔金,远方本是缥缈的山脊在烂烂明霞下半壁绚丽,暮色也如此辉煌明灿,果然是陇西才见得着的夕阳景象。 厚厚的绸卷握在手中莫名发沉,萧应问冷笑一声,随手将它掷在桌上。 绸卷在花梨木桌上滑了半寸,又“嗒”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 这可把周围的几个飞翎卫为难坏了,世子的脸色瞧着不太妙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真不知这玩意儿该不该拾。 萧应问没说话,又走近一步,看着有要亲自弯腰要捡的意思。 世子尊贵,怎能在他们面前低头弯腰,近处一飞翎眼疾手快,垂手一捞,将那绸卷拾起来,冲萧应问笑道,“世子,您的信。” 诡异,实在诡异。世子没接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一眼。 飞翎真想给自己脑袋上来一下,让你自作聪明,晓得世子心情不佳还凑上去。 “放那。”萧应问淡淡开口。 飞翎暗自呼了声,将绸卷小心放回桌上。 萧应问瞧了一眼却仍然没去碰,只挥手让左右散了,“都回了罢。” 世子这会子喜怒无常,飞翎听了这话如临大赦,均垂首抱拳而退。 上回看了戚柯来信,萧应问就已回复让不必再跟着李三娘了,想来是飞鹘滞后,戚柯才又“事事俱报”送了这么些过来。 尽是废话,读来只觉浪费辰光。 萧应问撩袍往宝椅一靠,将桌上绸卷慢慢展开。 板着张脸看了有一会儿,再一翻页,萧应问忽长睫轻颤,慢慢直起身来。 只见那绸布上写道,“……李娘子夙兴夜寐,至第八日夜终缝得崭新披氅一张,或其不舍丢弃裁剪所余之皮料,复以竹篦规整,又造玄革臂褠一副。” 或是这臂鞲实在制得好,戚柯验过之后,又写道,“臂鞲轻盈暖和,革带金纹繁杂精巧,李三娘于昏昧灯影数度重拆缝绣,用心可见一斑……” 她给“傅六郎”织的披氅是雪白的,怎会制了一副玄革臂鞲相配? 其用意实在犯不着多思索一分,萧应问冷冷笑了声,不知好歹的女郎,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讨好裴听寒。 君子之仪也应慎独,实不该拂袖将任何物什扫到地上去。 可惜人非草木,萧应问看着满地狼藉只觉着不可思议,从前于文华殿中读书,有一说“愁千结,恨万冤,悲痛恻。” 官家一听潸然泪下,而萧应问始终不解其意。 好了,这会子心肺肠子都纠在一处了,通透得不能再通透。 她怎敢拿他的东西去讨好裴听寒?! 萧应问百遍思量,此番受罪,全全为着那飞鹘儿传音有怠,左右今夜不知吃什么,他一咬牙站起来,就要令人把那鸟儿抓来炖了。 布满墨迹的绸布落在砖上分外是刺眼,萧应问躬身将它握进手中,正待处理,却忽动作微滞。 只见那绸布上分明写有,“……十日,大晴,披氅晾晒去味毕了,李娘子将披氅与臂鞲裹入包袱,同送肃州驿……” 臂鞲也送到肃州驿了? 这会子裴听寒不正在肃州么,她把臂鞲送到驿馆去做什么? 萧应问挑了挑眉,好似忽然沉静下来,他又翻一页。 “……事件贰佰又叁:李娘子付送包袱,并反复嘱咐吾等必用百里加急;事件贰佰又肆:十日夜,吾已特命加急,不日抵达瓜州。” 萧应问仍有些不解,一字不落重读一遍。 臂鞲确确实实已在路上了。 手指自光滑的绸布上慢慢划过,路过那三字时,却是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不待思索,变故已丛生。 “表哥——”傅弦似乎得了什么消息,抱着卷轴在怀中,又匆匆往这边来了。 萧应问垂下黑眸,若无其事将绸布放回袖笼。 “表哥,有信来报!”傅弦扶在桌沿,气喘吁吁地说道,“可疑人士现身肃州,或就是那个‘佟某’!”【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第二十四章 熬了几个昼夜,李辞盈不得不认命——量衣裁布这事儿极需天分,较她从前织丝造绢那般埋头踩机杼更难十倍不止。 那夜凌云壮志在裁损一小块皮料后彻底陨落,最终她仍是按照萧应问给的尺码在成衣铺子选定样案,有了这个,她得以在十日内赶工完毕。 回了南楼,日子便不再清闲,晨起往南郊槐林摘叶子,顺便覆面去一趟集市,以好布换了些许米粮和半块羊肉一同藏在袋中带回家来。 孩儿们已去义塾读书了,李辞盈便先将羊肉切作碎末熬进粥中,好等他两个午晌同吃——幸得南门两家酒楼也燃了炊烟,否则肉香飘到左邻右舍,难免惹人生疑眼红。 饶是如此,李辞盈仍连锅带炉一并挪回了西屋,之后再往前边摊子去换姑母休息。 算算日子,裴听寒该在前日就回了肃州的,前世他不过在府上略做了修整,很快就到南门来寻人。 可这三日她左等右等,却连裴听寒的影子都没见着。 昨日倒是李少府带着衙役来吃过一回面,临走了见到她出来,好歹停下来问候,而后又神色匆匆领人出城办差去了。 从前可没有这一遭,莫非事情还真出了什么变故? 李辞盈越想越心慌,她可没忘记当时为了保命,自己是如何在迷津寨众人眼前唱戏,说裴听寒“强迫民女”“赶尽杀绝”云云…… 莫非这浑话也传到裴听寒耳中了? 世家子弟多少在意自己的名望,裴听寒虽桀骜,也决计听不得这些的。 另还有她迫不得已与那姓萧的共处一室的事—— “怎么还没好!” 突兀一声呼喊打断了思绪,李辞盈回过神,才晓得自己握着长勺半晌未下汤,客人等得不耐烦,又来催促。 到了黄昏,她再没心思静待,决心要亲往郡守府走一趟。 要知晓裴听寒如今是否就在府中其实不难——他自洛阳远来此处时起就是孤身一人,这一载半来,也从未与任何女郎有过瓜葛,郡守府没有娘子管事,平日暮气沉沉的,裴听寒不在时奴仆们更是无所忌惮,朱门一闭,夜里连灯笼都懒点。 北风侵寒入骨,李辞盈愣愣望着飞檐上盏盏霁华繁灯,只觉浑身好似都在发颤——裴听寒果真是回城了,怎得却没有来找她?! 那日在丘山辞别,他分明还与从前一样,短短数日过去,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李辞盈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境地,若是此时一步踏错,她此生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她还有法子让裴听寒回头么,或是立即再想办法往傅弦那边,再多费点力气罢了,远好过潦倒一生——不行,真是昏了头了,傅弦如今不过是个孩子,三年后也只是小小校尉,根本没法子和陇西司马相较。 她想得入了迷,就那般长久地立在街角一棵新芽的榆树下边,杏眸怔怔,连裴听寒走到眼前都不晓得。 “盈娘?!” 裴听寒端得是大吃一惊。他与李少府送客出门来,方拱手要道两句寒暄,不经意一瞥,竟见着李辞盈扶在他府门外头那棵树下。 繁灯照得纤影伶仃,那女郎只一身淡素薄衫伫立萧索,风霜中鸦睫颤颤,波光水雾的眸子好似怔怔看着他,又好似已缥缈到更远处。 这一眼直把人看得肝肠寸断,裴听寒心中霎时惊涛骇浪,也都忘了自己正与客问别,步下生风,不由自主地向她而去。 直走到面前,李辞盈好似才回了神,幽幽的眼珠轻转,慢慢移回他的脸上,不冷不热说了句,“你回来了。” 回来了? 好一句无厘头的话,听着好似她已在家中等他良久,裴听寒没明白,点点头,看她冷得发颤,不由自主想握她手臂瞧瞧冷暖。 可人家一闪手躲开了他。 裴听寒微微皱眉,又横一眼府门前探头探脑在看的李少府,垂下脑袋好声地哄她,“怎么了,又是谁胆大包天惹着咱们盈娘了,和某好好说说,定为你出了这口气。” 后头李少府一听,只恨不能把在场宾客的耳朵统统捂上,裴郡守方才在前厅运筹帷幄,不过片刻之间,怎就一副为美不惜赴汤蹈火的模样! 他忙不迭地将宾客送走,又拢袖躲在廊柱后边,笑得意味深长。 而那边李辞盈一腔哀郁梗在喉中,只恨恨瞪裴听寒一眼。 既娇也嗔,盯得人心尖又麻又酸,裴听寒爱的就是她这般娇蛮的模样,可人瞧着气得不轻,他实不敢再招惹,扬手命人速去照夜阁点地龙,又回首对李辞盈道,“某还与李少府有几句话要交待,盈娘且在书房稍候片刻,如何?” 在这个时刻请人到府上去做客是有些不符规矩,但裴听寒隐隐约约领悟到李辞盈当是特意来见他的,虽一会儿还有要事,可裴听寒又怎忍再伤她的心。 书房?李辞盈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底忽闪过一丝暗光,随后她不假思索“嗯”了声,难得垂眉给了个好脸儿,“时辰不早了,您可快些过来。”拽拽人家衣摆,“好不好?” 若是太迟了,他人见了难免闲话。 裴听寒抿住上扬的唇角,用力点点头,“某尽快!”急促的脚步迈开来,回头看那女郎掖袖跟在后头,裴听寒一挑眉,得意到只差一两寸就要蹦到天上去了。 这幢府邸还是上任郡守入住时修葺过一次,远比不得他们在鄯州的宅子华美,李辞盈跟着指路仆从自游廊慢行望去,却忆起初次来到此处的那日—— 当年裴听寒在南街纵马疾行,急蹄踩飞一颗石子,那石子在空中急旋两圈,险些直撞到面哥儿脑袋上。 李辞盈又气又急,她根本没看清那飞驰而过的人是何模样,更不晓得去哪里讨说法,只得叉腰在街上怒骂。 谁晓得裴听寒耳清目明,竟又驱马折返回来,让李辞盈自去郡守府拿银子,算作一笔赔偿账。 裴听寒生得太年轻,谁能料到他真真儿就是肃州新上任的郡守,李辞盈泼辣惯了,只当他在撒癔症。 一爪子将人从马儿上揪下来,非要他当场理清不可。 再不济就把他那马儿留下作抵再送银来。 可惜裴听寒没带着荷包,且他要事在身,自不多与她纠缠,轻易挣开来,丢下块玉质令牌,飞身上马没了踪迹。 捞起那沉甸甸令牌一瞧,上头实打实刻有“大魏西境肃州郡令”几个大字,当年的李家人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只当大难临头,抱作一团痛哭一整夜。 第五日清早,李辞盈才战战兢兢拿了令牌去郡守府还。 那门房早得了裴听寒的口令,见了她很是客气,一样领人从游廊往账房走。 最终,李辞盈捧了五两银子从这雕梁画栋的宅子出来,从此再也不想回到南门楼子那间茅草屋。 “这就到了。”指路仆从冲着上头牌匾一扬手,将她从久远的回忆中打捞出来,李辞盈顺着他的手势向上看,“照夜阁”三字就在眼前了。 那仆从对李辞盈的身份再明白不过,讪笑两声,又说道,“这副字可是咱们郎主亲自题的,取的正是前唐诗中‘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注1)一句,寓意咱们肃州的骏马儿都如龙携雷,意气磅礴。” 他恭敬为她推开门,说道,“娘子您请进去稍候吧,奴就在外头侯着,有什么推门尽管吩咐就是。” 他对着李辞盈这样的人本没必要如此谦卑,当然是瞧着裴郡守为她的美色昏了头,想提前在姨娘眼前露个脸罢了,要说真再使唤他,她还真别有这个心思。 他是奴仆不假,可仍郡守府的人!走到街上谁不高看一分。 李辞盈怎不知他心思,点头答应着,“哪能让您守在门外,我在此本分等待,您尽管忙去吧,郡守府家大业大,哪能离了您的打理?” 这话听着舒坦,他也得了明话好去一旁躲懒,“嘿嘿”笑了声,客气摆手离开了。 等门儿一关上,李辞盈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早知郡守府的下人们怠懒,是以去鄯州之时只挑了几个路上使唤,其余尽数就发卖了。 把她当姨娘看,区区贱奴够让人不顺心的。 李辞盈身份虽低,但仍是良人,从未想过自降籍级要为奴为婢。 她靠在门上轻呼一口气,才轻车熟路往那张黄杨木案几走,愈走得近了,心里愈是发慌。 听着裴听寒提起照夜阁,她便不由自主想起他在鄯州的书房内做出的暗阁——那台白玉镇纸下边刻着的饕纹样案。 此纹样为何会出现在鹧鸪山,佟季青又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为裴听寒做事的? 手触在花瓶里的机关,却迟迟不敢按下去,李辞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裴听寒真的叛国失节——他对她自是极好的,可她更不想某日跟着他死得不明不白。 李辞盈咬牙按下机关,案后“咔哒”一声轻响,木璧中的暗格也因此现身,她小心看了一眼门口,才又继续看向暗格。 里边的确有一枚白玉镇纸,除此之外,还带有一册捆着红绳的卷轴,李辞盈晓得的,这应是廨所之中带回来的、被加上特令的密书。 她对这些机密文书毫无探究欲,只颤颤巍巍摸出了那枚镇纸。 放在手中沉如泰山,她掀了半角,眯着眼睛去看——那底部一点点表露出来,光滑透亮,是一丝图案也没有的。 与裴听寒一般坦荡、一览无余。 李辞盈大大松了一口气。 正待关上暗格,忽觉着背后拂来一阵轻盈风凉,那一瞬间,袖里暗香无声覆在鼻尖,讨人嫌的声音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冒出来,阴魂不散贴着她的耳朵在笑。 “李三娘,这么巧,你也来这儿找东西?”【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30 第25章 “您能满意是最好。” 有的人真够厚颜无耻,她是不该在郡守府随意动人家的东西,但萧应问更是不请自来,两人半斤八两,他倒有脸子用这半讽半笑的调子揶揄她。 李辞盈验过了镇纸,忐忑也暂且搁下。想来此时裴听寒并未和佟季青扯上什么纠葛,否则他怎会这样安心离开瓜州。 裴听寒从来磊落,她不信萧应问能在这照夜阁里挖出什么不利于他的秘辛来,至于这册卷轴,大概也是廨所中一桩无人理会的陈年冤案,裴听寒不忍有人蒙冤含恨,惯是爱钻研这些,她从不放在心上。 奈何仍有事儿要拜托萧应问帮忙,她当即侧头回了个轻柔的笑,顺便也将那暗格往里头推,一面问道,“萧郎君不是在瓜州办差么,怎得这时候到咱们肃州城来了?” 萧应问正为暗格中这册红线卷轴而来,又岂会让她如愿关上它?他顺势握住她的肩越过去,另一手则探进屉体攥住了卷侧麻线,只待一挑,轻易能将东西稳稳拿回来。 靠得近了,视线便不自觉落在女郎灵动的眉眼间,或是在外头呆得太久,李三娘的鼻尖、眼尾冻得透红。煌煌灯焰下,如玉冰肌上布着一点绯,她垂眉抿出个怯雨羞风的轻笑,瞧着多少惹人怜惜。 他不是为美所惑的人,况且李三娘向来狡诈多思,笑得这样娇媚,心中指不定有着些坏主意。 萧应问镇了镇心神,松了手不动声色后撤半步,好整以暇将卷册展开来瞧,一面挑眉问她,“怎么,是裴郡守想打听某的行踪?” 李辞盈既决心要与萧应问心平气和地相处,可不愿让一点微末小事再挑拨了裴、李两家之矛盾。她摆手道了声“怎会”,又似怕别人听着,磨磨蹭蹭靠近半步,低声问道,“这么些天过去,您那边可有庄冲的消息了?” 萧应问显是个一心二用的好手,埋头于卷宗案件一目十行,歪损一张嘴也没闲着,“某只答应留他性命,可没允诺要将进程也一一禀告给您。” 好一个“您”,李辞盈可不认为他俩个的交情能到了开亲切玩笑的地步。转念想想,也是,飞翎卫持密令办事,对官家也不必事事详禀,这般傲慢之下,更是不屑他人过问的。 可李辞盈不肯罢休,又追问一句,“您不说,是不是为着根本找不着人家?” 萧应问“哈”了声,“激将法对某没用。” 李辞盈不信,“咱们倾尽三州之协力,竟对区区沙盗也束手无策,那么大魏西防之羸弱无从想象啊。”她一顿,又问,“可是都护府管辖不力的缘故?也是了,楚州牧监守自盗,不仅联矿场贪墨,且还是祆教教徒,对了——”神神叨叨地一拍手,转向萧应问,“您说,那日砂海祆教魂火祭一事,他是否知情?” 这些话也挂在嘴上说,真不怕别人听了去要杀她灭口,萧应问被她碎碎念念扰了思绪,连看了册中三行字,却什么也没进到脑子中去。 他凉凉看李辞盈一眼,随后一手盖在人家脸上,“闭嘴。” 萧世子的手掌这样宽大,李辞盈眼前霎时一黑,退后一步躲开他,两眼晃晃,却是瞧着了那人臂上绑着的一对联珠小团花玄革臂鞲。 这下霎时脑子也空了,李辞盈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托戚柯送去瓜州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萧应问身上…… 而萧应问呢,今日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郡守府,没找着空隙更衣,更未曾料到会立即遇着了李三娘。 若他晓得她在这儿,或许不会戴上这对臂鞲。 微风自未关拢的窗牖不绝如缕透进屋子,虚空中暗暗涌动的迷思好似倏然被什么东西搅乱了,愈演愈烈地占据、扩张,誓要此刻冲破两人之间的那层薄如蝉翼的屏障。 不可以吗?萧应问头一回有了想不明白的事儿,是她送他臂鞲,他也就戴上了,究竟有什么不可以的? 何至于要这样盯着他? 萧应问清咳两声,问道,“看什么?” 李辞盈思忖着,或许是戚柯传话时出了什么差错,让萧世子误以为这对臂鞲是她织来送他的——其实她为庄冲织这玩意儿的时候有想过再另外绣一条丝帕赠予萧应问以表感谢。 可时间紧迫,她手艺又欠佳,三则,思及萧应问那日连裴听寒的帕子都瞧不上的事儿。 绣了只怕也是白费功夫,于是作罢了。 她不下他的面子,从善如流捂嘴轻笑,恭维道,“没什么,只觉着这对臂鞲针脚赶得粗糙,实在是衬不起您身上这件袍子。” 萧应问恢复身份,自然不会再用之前那些平民布衣,此时他身上著着件玄色翻领半臂袍衫,袖间、领口皆绣有麟花暗纹。 灯火明照,金纹于衣上蛇走龙游,熠熠生彩。玉带掐得窄腰线条流畅,年轻儿郎之偾张强劲一览无余。 他倒没在意衬不衬得起的事儿,低头瞧一眼,淡淡道,“是么,然某用着很是暖和。” 很暖和,或是晓得他擅用短刃,右手侧边还特意加上了一层新革,萧应问盯着卷册,又说道,“若真有人袭击,扬臂正好能挡上一招。”他顿了一下,又说,“亏得三娘费心了。” 听他这样说一句,李辞盈倒心虚起来,天知地知,李辞盈为臂鞲加这层新革,全全为着庄冲爱养鹰,而鹰爪多少锐利人人晓得的,若不做厚一层,只怕召来挥去间爪子挠破人家的皮。 她讪讪笑了声,“您能满意是最好。” 话落,那人眼神忽得一凝,盯着那册子,眉头也皱起来。 别是又出什么事儿吧,李辞盈小心探过脑袋,想瞅瞅那卷册上是什么案情。 一看不知道,那上边竟记录着七年前北郊白家庄失火案—— “这件事不是意外么?”李辞盈喃喃道。只是意外的话,裴听寒便没必要这个案子收到暗格之中。 “意外?”萧应问“哼”了声,“你阿姐殁后不到半年,白家庄便失火。白家人尽数葬生火海,而你两个侄儿却恰巧在那几日被带回了南楼看望重病的长姑,幸免于难……” 不是意外?那是什么? 萧应问提醒道,“而后不久,李家二郎无故失踪。” “不可能!”李辞盈立即反驳道,“那年妾与阿兄不过十岁罢了,怎么可能……” 萧应问笑了声,继续道,“李家二郎失踪后,迷津寨中多了一个庄冲,而庄冲失踪后,鹧鸪山峭壁中便多出一个‘佟某’。” 他顿了下,又道,“你可记得那日在迷津寨中,纪清肴曾不经意说过一句他们‘失了庄冲的消息’,砂海变幻莫测,或是众匪有每夜以烽烟或放灯传信报平安的惯例。” 回来之后,萧应问命人多注意天象,果不其然,十日夜启明星升起时,州南夜空一前一后有两道绛绯烟雾直冲云霄,飞翎探得之后,首先意识到可能是庄冲踪迹。 “然则同日,肃州一樵夫往县衙报,道南崖之下偶见无名男子尸首一具。” 李辞盈明白过来,不怪那日李少府与众衙役急匆匆往南郊去了,原是为了这个案子,她心中一紧,“是庄冲出了意外?” 萧应问摇头道,“万没料到,此人从峭壁跌滚,却是没死透的,人伏在草木间奄奄数日。后经审问,其人乃安西县某茶馆一车夫。前几日一茶客自名“佟某”,以路遇匪徒过所遗失为由请了车驾,付铜钱五佰,两人收拾行装就这样上路。” “也就是那夜,庄冲于州南回应纪清肴的问询。” 佟季青、纪清肴……这样直白的假名,李辞盈竟是如今才明白过来,“…佟季青就是庄冲!?” 前世之时,佟季青有大才而不入仕,整日戴着饕纹鬼面独来独往,她只以为他是容貌尽毁的怪人。 而他取了“季青”这个假名,难道说,是纪清肴出了什么事? 萧应问眉头一皱,“佟‘纪清’?此名何解?” 他们查遍三州都不知佟某的名字,何以李三娘如此笃定说出“佟季青”三字? 说话间,外头远远有脚步声传过来,一步步肃整得紧,李辞盈才想起他们仍在照夜阁呢,竖着耳朵一听,道了声“不好”,下意识把萧应问往内室推,“裴郡守过来了,你从那边走。” 话一出口,不知怎得腾然想起了那日于无界砂海做的梦—— 奴仆在外面与使君问安,而她则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拾衣衫——梦境狂乱,他俩个衣裳落了一地,尤其那儿郎发上一只十二珠犀玉簪,就大大方方滚到了绦环格扇下。 十二珠犀玉簪……试问满长安城还有第二人能用得起这样的制式么? 李辞盈喊人往西窗出去,可梦中人不屑一顾,散发靠在榻间根本懒得动弹,急得她心怦怦乱跳。 萧应问可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任由她推着走便罢了,途中莫名又受一个白眼。 他觉着好笑,今日到这儿来,他就不怕裴听寒晓得,她倒好,慌成这样还不忘给他脸色瞧? 转了织鹤排云屏风,果然一扇偌大的窗正对着格栅,萧应问徒然一愣,凉声道,“三娘倒是熟门熟路,可惜某从不攀窗而逃。” 和梦中一般犟,李辞盈咬牙道,“不行!” 那日在营中相见,萧应问为调虎离山借口送物,让飞翎把她丢失在砂海那只攀杖送来了——这杖子是租骆驼时候人家随手送的,本就不值几个钱,丢了就丢了罢,何至于喊人千里迢迢地追上来送。 真不怪人人认为他居心叵测,裴听寒拿着它回来时脸色极差,而李辞盈呢,碰也没碰,一脚就把它踹进了火堆里。 她不想让裴听寒多想,更有今日她有备而来的缘故——这几日裴听寒冷待,李辞盈要收收手中的绳子。 “萧郎君。”那女郎一双杏眸含泪,她本是婉转温柔的一副容貌,此刻殷殷抱住他的手臂哀央,更显楚楚动人,“妾屋中熬了肉糜粥,明日清晨咱们对桌同吃,也再好好说说‘佟季青’之事,如何?” 萧应问仍是不肯,“庄冲踪迹既现,抓住他是迟早的事儿,届时一番拷打,还怕他不开口么?而且——”他拉长声调,不急不慢地说道,“某晚些就要出城去了,怕没有空闲与三娘畅谈。” 听着人已走到门前了,李辞盈再没忍住上手要推他,“您且去南门等妾一刻钟。”她压低声音,“妾只与裴郡守说两句话,很快就回家来,好不好?” 一刻钟?萧应问的耐心或只有半刻钟,冷眼瞧着那女郎眸中水光朦胧——若他再不点头,李三娘或许真得泪洒当场。 萧应问扬着下巴“嗯”了声,又道,“一刻钟,过时不候,望三娘抓紧时机。” 李辞盈忙扯了个笑容,点头,“您路上小心。” “心”字还没吐完,人就已经抬手抹干泪水转到屏风前头去了,萧应问真是没见过谁人变脸能赛过李三娘,就这么个背身的功夫,敛黛含颦往那坐榻上一歪,多少骄矜着的。 对着不同人等,她似有万般盼睐姿态。以他之所见,大概不及十之一二。 萧应问好笑地轻哼了声,扶在窗上的手又慢下。 一刻钟?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能让她放着庄冲的安危不顾,要与人关在这屋中说上整整一刻钟? 第26章 “您帮帮阿盈罢。” 却说裴听寒这边。这几日为着南郊的案子,肃州各官吏协合飞翎卫及都护府长史等步步跟进,无论李少府,或是裴听寒,实则都找不着空隙处理自个私事。 待会儿*还有公务要处理,但他惦记着李辞盈在照夜阁生闷气,与李少府等简单交待几句,又冒着冷风先往这边来了。 阁中烛灯灿然,那女郎泰然斜倚在璨花坐榻上,见着有人推门,这才直起背脊正襟跽坐,面上冷冷的,也不瞧他。 慢了脚步要往她对坐去,忽得一阵歪风吹得灯下纤影颤颤,想着她衣衫单薄难胜春寒,裴听寒略略迟疑,还是转了身,将门扉紧紧拢上。 厚重的门板隔绝风声尘嚣,屋子里徒然阒静,半晌没人说话,裴听寒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心下忐忑不安,他不晓得李辞盈究竟有什么要紧事,更想不起自己哪里做错了,一步一顿地行到坐榻间,张了张嘴,喊她一声,“阿盈。” 这称呼一波三折,起先他自与众人称她李娘子,而后知晓她行三,便也喊一句三娘。若止步于义交,便再不能有他说。 再熟识了些,得以能用盈娘称呼,已是十分亲昵。至于“阿盈”,非待私下无人之时不可。 李辞盈“嗯”了声,仍然不看他。 总之不管有什么事,先低头就是了。裴听寒找到她冰冷的手儿握在掌心,随后曲膝蹲下榻前,昂首去瞧她,“坊间风大,何必在外头等着,某早吩咐过门房,有贵客直接请进来,用不着通报。” 人家本就气闷,听着这话更是恼怒万分,李辞盈杏眸含怒,侧了身子要挣,“哪有人在等,分明是郡守下令让妾到这儿来的,天儿要暗了,郡守若是没有吩咐,请恕妾这就要回南楼去了。” 上回还能喊“裴郎”,这会儿又成“郡守”了,裴听寒确认好她只在闹别扭,放心几分,忙两手齐用将人牢牢握紧在手,笑道,“好了好了好了,咱们不气了好不好?” 他不知怎样讨好女郎,只当李辞盈因他未如约去南楼吃面气恼,只好将这几日在忙的事儿挑拣了给她说明,“南郊出了点事,都护府那边遣了人过来查案,也令某协配监察规整肃州廨衙文书敕令等事务,每每忙到月行中天,来不及去瞧你……” 原是如此,这倒与萧应问的说辞正好对上,李辞盈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嗔他一眼,问道,“真的?” “千真万确!”裴听寒趁势委委屈屈地“哼”了声,还待说什么,恍然于灯影之下,却见李辞盈左手一指上结了个小小痂口,瞧着像是错针所致。 “……”裴听寒垂眸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拉近她的手细瞧,笑道,“怪了,去岁末已捐过杂税,阿盈家中还有什么需要秉夜纺织的,赶这么急,手指头也戳破了?” 以李辞盈往日敏锐,实不该错过他眼底稍纵即逝的阴冷沉光,可此时此刻,她脑子里装了太多讯息——白家庄失火案果真是李赋做的?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究竟是不是祆教信徒,裴听寒又为何要把白家失火案的卷宗藏在暗格之中…… 思绪纷纷乱,她勉强听进去裴听寒的发问,“嗯”了声,答道,“过些时候蛮姐儿和面哥儿就要正式拜在青溪先生门下,是以妾想着与他二人各缝一张结实的新布包,用以装书册。” 话头自然而然转到她的来意了,李辞盈沉下一口气,终也回握他的手,“可依照青溪先生所言,蛮儿、面儿如今既到了课堂上,少不得端正名姓。他俩个自小无父无母,妾又没有学问,取名这样的大事,可真不知交给谁去办才好,而且——” 适当的示弱对于裴听寒这样的儿郎而言实属必要,李辞盈将人拉起坐到身边,一双水眸灼灼望过去,“裴郎,他们的籍书还在白家庄那边呢,怎么办呀……”她咬咬唇,慢慢枕在他的手臂上,垂眸低声道,“您帮帮阿盈罢。” 那一点小小的重量靠过来,却让心跳遽然失了规律,她肯将这样的大事也交给他,裴听寒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先前那点子不愉立即烟消云散——她给姓萧的织件披氅,那必定是萧应问仗势欺人罢了,绝不可能如石岩所言她欲朝三暮四。 至于蛮儿和面儿的事他早想过,若真是想要娶了李三娘,少不了要如她的意安顿好两个孩儿与李兰雪,如今对答也不必多费功夫。 裴听寒道,“此事不难,虽他俩个从前是白家人,可不足满岁便在李家长大,如今白家无人,按律可记于你姑母名下,待会儿某与少府提一提,空了你往廨署办了就好,至于名字——” 他也早都想好了,“蛮姐儿性子豁朗,起一名为‘蝉衣’,取白乐天之‘觉来无限嬉蝉声’;面哥儿亦旷达,便唤他‘鹤知’,如何?” 与从前同出一辙,李辞盈当然毫不意外,点头乖巧“嗯”了声,“裴郎说好,自然就是最好的,妾替他二人先谢过您呢。” 娇声宛转,玲玲如振玉,倒是惯会惑人的。裴听寒抿唇忍了笑,低声道,“这样说一句就算谢过了?” 天地可鉴,他说这句话之时心思十分坦荡,之所以这样一问,全然为着再过两月他将行冠礼,肃州城事务无数,他来不及回洛阳去办。当然,家中儿郎众多,也没有人想起他这一遭。 取字之事他自个做主用了“明也”二字。 前日里兰州来信,又问起李辞盈日后入籍更换新名之事。是以他想问问李辞盈可愿用“昭昭”二字,“昭昭”“明也”关联相附,从此之后两人缘情相偎,再不分离。 可人家似乎会错了他的本意,裴听寒仍在想如何开口提这事儿,只听李辞盈“哼”了声,掀了眼皮望他一眼,“妾一家子身无长物,除却两句感激,再也拿不出别的了。” 这话儿一毕,本是倚靠在侧的女郎忽得撑手从他臂间钻出个脑袋,裴听寒怔怔来不及反应,皎若明月的一张脸儿倏地凑近,紧接着,唇上似乎被什么又软又湿的东西碰到了,一触即分。 萧世子定下的时辰已差不多到了,李辞盈此刻不能如前世那样慢慢笼络裴听寒,当然,她行此举,也有再见着裴听寒仍然青涩一面之下的些许促狭心思。 “这样可够了?”李辞盈倒打一耙,噘噘嘴,似对他“趁人之危”十分不满。 “不——不是——”裴听寒整张脸都烧起来,他捂住发烫的耳朵,又用手背揩了下唇角,仍没能接受李辞盈竟这样大胆,她、她、她——他猛地眨了眨眼,沉星一般的眸子倏然腾上湿漉漉的氤氲,“某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么?”李辞盈往外头看了一眼,“垂暮沉沉,妾以为裴郡守要留人家在这儿过夜。” “怎会?”喊她这时候到家中来本就理亏,裴听寒只怕她误会得深了,立即起身让开,结结巴巴说了好几个“你”,“你走吧……” 真是太久没见着他这副模样,脑袋上羞出了白烟,别着脸抬头望天,看似一眼都不敢多瞧她,实则余光又偷偷摸摸地巡游在侧,一分也不曾放松。 当然,李辞盈深知男人劣性,若真是做得过了,裴听寒或难免蔑视于她,尤其两人这样悬殊的身份,李辞盈更不能随意自轻。 若不是萧世子那边催得紧,她何至出这样的昏招。 李辞盈抻了衣裳站起身,方走了两步,忽觉着后头一阵疾风袭卷,未待转身,侧边横过来一只手臂,下一刻,她就被拥坚硬炙烫的胸膛中。 “阿盈……” 熟悉的木樨香扑了满身,年轻儿郎堪称狂乱的心跳隔着轻衫贴附在她的脊背上,轰隆隆地,震得她心口也阵阵发麻。 “怎么了?”或是习惯了与他亲密,此刻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裴听寒俯身将脑袋放在她肩侧,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长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明日某抽空去唐明府府上拜访。” “……”为着裴听寒的家人宗亲远在洛阳城,前世之时他便是托唐明府的母亲方安人来南楼说的亲事。 明日就去?兰州之事还没个着落呢,这样如何交换庚帖和生辰八字,李辞盈瞠目结舌,侧过脸刚想问一句“为何”,答案已随他的举动一同明了。 年轻儿郎的冲动总归是直接又贪婪的,裴听寒眸色暗如一片难测的深海,他将难以抑制的躁动与热情统统融进气势汹汹的攻势中,一手自她颈后绕上,以两指抬高她的下颌,倾身将绵密的亲吻尽数奉还。 这愣头青着实不懂得控制力道,只管一味攻城略池,李辞盈要开口的话也化作哼唧两声,那人更是受不住地要压过来,她再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带着往前趔趄几步,两人糊里糊涂“哐”一声撞在墙边那架棁木衣桁上。 撞到的分明是架子,轰然倒塌的却是身后那张织鹤排云屏风,连带着侧边一架黄杨木攒边花柜一同倒下来,琳琅几品瓷器玉玩落得满地狼藉。 李辞盈扶在裴听寒臂间错愕回首,但见一道玄色身影迅如雷电般从眼前掠过,而后毫无犹豫劈向门扉—— 惊夜风萧,距离“一刻”之约定,已不余几息之间。 第27章 “雨露均沾。” 在李辞盈看来,萧应问早该离去了,也不知他因何故逗留在郡守府中,又为何要这样大阵仗推了屏风闯出去? 身轻似羽,迅若飞凫,竟没有人能摸着他的影子。 郡守府出了这样的事儿,裴听寒自不好再耽搁,眼瞅着外头乱哄哄一团,怕是少不得先去看望仍在中堂的两位长史。 他只得简略几句与李辞盈嘱咐,“阿盈不必忧心,明日下值后,某必往唐明府家中拜访。等请方安人保——”他微微一顿,才继续说道,“请方安人替你我二人保媒,姑母应当晓得某心诚。” “你呢?”裴听寒问道,“你可愿……” 大魏民风开明,婚姻事已不似前朝般全然遵循父母之言,《户婚》亦明则允准男女同色择配,只不过旧姓望族更讲究名正言顺,自个儿当着女郎的面问,多少是有失风范。 李辞盈抿唇低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愿?!裴听寒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为何?” 而李辞盈似乎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依旧笑得温和,“郡守忘了,再过几月您才及冠,方安人怎好现下就为你我做媒,您还是别叫人家为难得好。” 原来如此,这样细想下来,她好似没有不应允的打算,裴听寒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哦”了声,又说道,“可是刚才——” 好歹顾忌外头还有下人,他没继续说下去,想着方才的事儿,下意识轻抚嘴角,懊悔自己轻浮,也更怕李辞盈会因此觉着惶恐不安。 可她不会,李辞盈握了他的手掌,语中带笑,“郡守人品贵重,莫非妾还信不过您么,若两心相通,妾等再久也甘愿的。” 这倒好了,反而是她来宽慰他,裴听寒顿感愧疚不已,垂眸回握她的手,信誓旦旦道,“某必不教阿盈失望的。” 两句之后依依惜别,李辞盈拒了他令人相送的好意,提了裙踞自后院匆匆离去了。 不出所料,为着郡守府出了刺客的事儿,街巷间好些凶神恶煞的衙役来来回回地巡查,见着面生的、外县口音的,都需验其身份过所。 南楼衡门下自是寻不到那个身影,李辞盈脑子里乱糟糟的,也顾不上别的什么,扶膝就着石墩儿好好坐下来。 暮霭沉沉,风雾渐冷,市集上的商户也散去了,冷静笼罩下来,街巷之间也似被夜色冻作了冰雕玉楼,只远袅的炊烟漫绕鼻尖,才令她知晓这儿仍是人间。 好冷,李辞盈搓了搓手背,仰头去瞧灰蒙蒙的天。 枭鹰呼鸣,最后一丝光亮也没入远丘,黯淡终于落尽了,她垂下眼睛,撑住酸麻的腰腿,缓缓起身。 她不明白自己哪儿又惹得“那位”不满,或者他真的事务繁忙,一弹指的功夫也不愿多等,就这样生生错过了时机。 “…李娘子?” 李辞盈心中猛地一跳,忙抬头,“萧——” 来人却不是萧应问。 雾中正立着个修长板正的身影,沈青溪著一袭月白圆领袍衫,束带上七事悬得齐整如一,待人一见,肃然起敬。 李辞盈眨了眨眼,又瞧见了缩在巷口不敢上前的蛮姐儿和面哥儿。 是了,为了两个孩儿取名登册之事,青溪先生也到南楼奔走了好几趟,这些天忙碌,她还没来得及处理。 人都走到家门口了,本该请到前厅去吃茶水,可惜茅屋没有预备待客之地,平日有个三姑六婆串串门,不过一同跪坐坐床闲话罢了。 她不可能请沈青溪到内室去。 但好歹后院中摆着石桌和木椅,李辞盈展了笑容迎几步上去,比手想请他去坐坐。 沈青溪晓得她等的另有其人,道声不必麻烦,“并非特意来访,某与李娘子说几句话就走。” 他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拒收各家束脩,李辞盈本是低落,此时也不勉强,点点头,问道,“先生是为着蛮儿、面儿登册之事?” 沈青溪不多做寒暄,眸光谨慎落在李辞盈的肩上,慢慢说道,“正是,他二人在书塾也有些时日了,看得出是勤学好学的苗子,然肃州城的境况李娘子也是知晓的,某冒昧问一句,过了今年,家中是否会让面哥儿往州外做工去?” 李家穷困,兼面哥儿又是商籍,若说留在肃州读书,任谁也觉着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想着能取名、登册,这几天只顾着兴奋,全然是忘了这一茬。 蛮儿听罢心中一沉,自小姨母和长姑就是惯着他们的,从不像肃州其他人家那般有不顺当的事儿便怪在孩儿们身上。 可再任纵,家中几口人仍是要吃饭的,如今他们快七岁,过一两年,只怕难再逍遥。 未待她想得更深,李辞盈摇了摇头,回沈青溪道,“家中虽是贫俭,但也算揭得开锅,他俩个年纪还小,暂且再留两年罢。” 沈青溪偶尔听说过她家中兄弟归家途中遇意外失踪的事,此时也不再多问,“嗯”了声,说道,“既孩儿们不会出肃州城去,改日便将拜师登册之事了了。” 他垂首自袖中取出一张桑皮纸,刚一开口想念一念,又想起李辞盈是识字的,干脆直截了当展开了递她,“他二人托某起名,李娘子且看看,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话毕也不等人回答,转身就走。 而李辞盈呢,低头在纸上瞧得认真,沈青溪做事仔细,两个孩儿各起了三个名字备用,也将其起源、寓意一一标注。 他对孩儿们如此用心,可李辞盈却从未考虑过用他起的这几个名字,前世之时更是人一走就把桑纸往蛮姐儿手中一塞,再未提起过。 推己及人,这会儿又突然觉着过意不去,想了想,又赶了几步追上去送他,“先生慢走,改日等择选好了,妾让他两个带去书塾给您罢。” 沈青溪顿了顿脚步,侧一眼,见着那女郎笑得璀然,“嗯”声答应着,不自然移开了视线。 李辞盈半点没察觉,随在他身旁,笑了声,“这回正式拜师,您可一定得收下咱们家的束脩。前几日听孩子们说起,妾已著手准备着了,只盼您不嫌弃。” 沈青溪点点头,犹豫一息,才又说道,“夜里风寒,李娘子不必相送,且回去罢。” 沈青溪现下是书院的教书先生,一年后可就考中解元了,虽说李辞盈回溯之前他还没有大出息,但结个善缘总归不会错的。 于是她“嗳”了声,停在原地,仍是笑盈盈目送他远去。 等人消失在风雾尽头,李辞盈才跺了跺冻得冰冷的脚,回巷子去揪俩个孩子,亏得她力气惊人,一手拎一个半点不喘气,“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当心把耳朵也冻掉了,快些回去把炉火点上,咱们晚上睡个安稳觉。” 一句话说完,吐出的白气儿直往脸上扑来,陇西春夜冷得快,她一刻也不想多在外头呆了。 蛮儿挣扎不脱,本是老老实实缩着脖子让姨母拽着他们回到院中,听了这话,竟是笑得嘴巴也合不拢,“倒不是咱们要出门来。”她冲面儿挑了个眼神,面儿心领神会,接话道,“炉火早都点好,我与阿姐也已躲进被褥里读书。” 为着这些时日不缺炭火,他们把油灯也点上了,各自窝在被中读书,很是暖和惬意。 说话间也已走到了西屋外头,她放下俩个孩子,又躬身给他们抻抻衣裳,漫不经心“哦”了声,问道,“读的什么书?” 孩儿们贪玩是天性,白日里读《千家诗》,夜里则摸出在集市里淘来的西域小人册,竹板上刻着图案故事,谐趣非常。 面儿兴冲冲开口想说,蛮儿忙在背后拧了他一下,玩物丧志,这事可不能给姨母知道,她又接上方才的话头,说道,“都是长姑看着青溪先生在外头徘徊良久,才叫咱们俩个出去瞧瞧的。” 在外头徘徊?李辞盈一愣。 面儿点头,“长姑还想请先生进来吃茶呢,咱们一出到巷子里,盈姨就回来了。” 这话一出,李辞盈更是调转脚步,决心不和他们回去见李兰雪,免得她又念叨着要请沈青溪回来吃饭。 “油灯昏暗,别看得太晚,伤眼睛。”匆匆敷衍了几句,把俩个孩子都推回主屋去了。 寂夜寒啸,今夜连月光都见不着一丝,李辞盈望天叹了一口气,罢了,萧世子既金口许诺定饶庄冲一命,想他这样的人物,应当不会出尔反尔。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此时她只想推门回去好好休息。 手搁在把手上还未使劲儿,那木门“吱呀”一声干涩哑响自个打开了,李辞盈正诧异呢,万不属于此间的月麟香已从缝隙萦浮鼻尖,她悚然一抬头,竟似“那位”纡尊降贵,正倚靠在她那张半旧小榻上。 夜色俨浓,她实是瞧不真切,愣愣回神忙合拢了门扉,快步走到小几旁去点灯。 冷烛半照,那人一身玄衣清磊,腰间一柄金製小刀暗光熠熠,不是萧应问又是谁? 李辞盈胸口一团闷气霎时就消散了,她展了个笑容,“郎君今夜不是要出城去么,怎得这个时候在这里?” 那人却不答,半阖着眼冲她招手,“过来说话。” 李辞盈敛了些笑意,回溯以来,萧应问已很少在她面前做这般目中无人的姿态,萧飒孤冷,此刻少年倒与八月十七夜于太和偏殿的那个人渐渐重合…… 李辞盈攥紧衣摆,又往前一步。 小屋狭窄,挪了两下已是进无可进,总归有求于人,她揣揣掀了眼皮去瞧萧应问,想着是她请他来吃粥,便又问道,“郎君用过飧食了么?” 萧应问不答,反而又是一声冷笑。 这一声直把她半臂冷栗子也震出来,李辞盈摸不着头脑,余光一撩,见着榻沿上整整齐齐搁着那对小团花玄革臂鞲。 她眼皮一跳,萧应问解下臂鞲来做什么,难不成他今夜还想歇在她屋里? 这儿可不比鹧鸪山,没有多余的被褥,更没有能打地铺的地方。 见她错愕,萧应问更是觉着心口一团恶火燎薪,他冷冷笑了声,才回答她的提问,“不是三娘邀某来家中共用肉糜粥么,怎还问我吃过没有?” 做这么个臭脸,果真只是问一碗粥吃么?李辞盈腹诽一句,认命又转身去摸炉篝上的小坛子,大抵姑母他们仍给她留着的,此刻粥还是温温的。 她自取了小几上盖着的木碗,想了想,还是又掀柜拿出一张新帕,沿着碗口往内里抹得干净发亮,才去盛了粥来给他。 小勺儿往碗中一搁,李辞盈把东西放在他面前,笑道,“您应当吃不惯菹菜吧?” 世代勋贵之尊口能不能进她拧出来的菹菜是其次,其主要因由,是外头太冷,李辞盈懒为他去取。 果然他瞧不上这点儿调口,理也不理她,从容托个破碗,吃出个姿容瑰逸的模样。 未多时也就吃好了,难得一碗粥就能抚顺了夜乞郎的麟皮,萧应问撤了帕子,瞥见李辞盈满脸期盼,才悠悠然说道,“落日时分,我的人已找着了庄冲的踪迹——” 李辞盈眼睛睁得圆圆的,情不自禁倾近几分,竖着耳朵要听听详情,可那人却停顿在那,竟又不说了!? 她抿抿唇,挑眉示意他,“您快说呀?” 萧应问很疑惑,“某很好奇,究竟为何三娘从某这里探知案情从来理所当然,毫不胆怯?” 李辞盈“唔”了声,大言不惭道,“当然为着咱们曾在一同在砂海历经磨难,有生死与共的情谊在的。”似怕他觉得冒犯,她冲他露个蜜糖似的笑容,又补充一句,“总归有那么一点点罢?” 听着这话,萧应问竟是哼哼几下笑出声来,他闭着眼点点头,缓缓起身,反问道,“是么,某倒觉得,是三娘枉作聪明,自以为能从细枝末节中暗窥深意?”他居高临下睨向她,半晌,才撩袖拂开了桌上杂物,倾身一把捏住了李辞盈的下颌。 李辞盈被迫随着他的力气抬高下巴,眸中也渐渐腾起轻雾。 “的确。”萧应问垂眸叹了声,两指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慢慢摩挲,直到手下那人忍不住轻轻颤栗,他才开口继续道,“美貌向来是尔之矛戟,无论对于裴听寒、傅六郎,或是方才那位沈青溪,三娘都做得到算无渗漏。” “可惜了。”他笑了声,“那件披氅某已送到傅六郎手中,三娘不必再从它的尺寸来揣测我是否借傅弦之名向你讨要这份‘好处’——”他顿了顿,又“啧”了声,意有所指,“不过,某倒是很有兴致知道,三娘的‘好处’是单给裴听寒的,还是只要能予三娘利益者,均能雨露平沾?” 第28章 “我的主人。” 闻得此言,李辞盈心中十分诧然,不错,在丈量完萧应问给的皮毛尺码之后,她确实察觉到其与傅六郎略有些不适配。 可若这事不是傅六郎提的,那还会是谁想要她织的东西?是哪位飞翎?护卫?她回想了一阵没发觉什么其他人和她多说过几句话的。 但总不能是萧应问罢?这个答案想想也让人发笑。 虽他从未在众人面前表露过身份,但李辞盈再明白不过,他是大魏长公主与永宁侯之独子,生来锦绣团簇,想要什么玩意儿不必自己伸手,自有人阿谀逢迎。 以他这样桀骜狂傲的性子,若真对她有了那种心思,轻易就能将人圈进哪幢院子里,还用得着绕个弯讨要这点子东西? 如今他说起此事,原是误会了她做手段来笼络他!究其原因,八成是萧应问自个儿弄错了人家的尺码,见了披氅宽大,就臆测她别有居心。 又或者,是那对臂鞲惹的祸。 他为着这事气恼,那必是不会将她归到哪座偏院里去了却残生,李辞盈莫名松一口气,同时又有些诧异,无缘无故的,他提沈青溪做什么?苍天可鉴,她对一穷二白的儿郎可从来没有起过任何心思。 正待好好解释,启唇却是一句呜咽——那人一只手还紧紧捏在她下巴,根本说不出话来。 而此刻,若不是眼瞧着萧应问眸色寂冷如寒刃,几近咬牙切齿的模样,李辞盈多少会想当然以为他真是在向她讨要所谓“好处”。 可他究竟要做什么啊!总爱用指腹剐蹭人家,这回摸完脸儿还不够,五指压着她的头皮,一寸寸往颈后慢慢地巡,神情肃然像在考究一柄玉器。 手指在颈后微微凸起的经脉反复揾挪,也在她思绪飘忽之际忽得不知按着哪儿了,脊上一阵酥麻来势凶猛,霎时痒得李辞盈腿脚发软,险些就跪倒在榻上。 罪魁祸首出手及时,下一刻掐住她的肩线,将人稳在桌前,淡漠问了句,“怎的,怕了?” 怕,怎么不怕,李辞盈只怕这喜怒无常的罗刹是想找个时机扭了她的脖子,可这话她不敢说,斜着脑袋瞪他,鼓鼓脸颊接他刚才的话,“哪有什么深意,妾可不敢对您不敬。” 是么,看着不像服气的样子,萧应问嗤笑声,又道,“某以为三娘只仗一张脸,天地间已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的了。” 这话倒让李辞盈想起他当初那句阴恻恻的“这世上没有夫人不敢之事”,她不自然地耸耸肩,嘟囔了一句,“若非说容貌是妾之‘矛戟’,那身世、门第不也是君之兵革?没有这些,郎君又何能让众儿郎言听计从呢?”她降了声调,不忿低语,“都不过依仗天生俱来,君与妾又有何两样?” 巧言令色,萧应问可不会错过话外之音,瞥她一眼,冷哼道,“三娘的意思是,没有身世门第,某万不能让你信服了?” 当然,李辞盈点头道,“若不是这样,见着您进到屋中那一刻,妾已拿了镐子撅您出去了。” 萧应问“哦”了声,反问,“是么,但某瞧着沈青溪要走,好似是三娘忙不迭跟上去,要喊人家回来吃茶?”他笑了声,挑眉问道,“不知他沈家有什么‘身份门第’,能让三娘放了镐子笑脸相迎?” 前一刻巷间风吹,那女郎香靥更羞芙蓉,颊前轻绯,且行且嬉随在青衫儿郎身侧,灵动似月下仙影,全然不知后头有人恨得咬牙切齿,一个裴听寒还不够,她还真是人人不落。 “……”那不全为着两个孩儿么,尊师重道的理儿莫非还有人不懂?李辞盈一启唇,忽又想着个事儿,歪歪脑袋,眼波定到萧应问身上,奇道,“郎君既来赴约,怎不出来相见,反而要躲在暗处窥探?”他定是故意的,想到这儿她脾气又上来,“白白让妾在风口等那样久,却还好意思吃了这儿仅剩的一碗粥!” 萧应问一噎,微微侧了侧脸去瞧那坛子,果然是见了底,他闭了闭眼,低语,“我怎会知只有这些了?” 李辞盈不信,振振有词道,“方才盛粥时,你没听着勺柄在瓦璧刮得叮叮咚咚响?” 他听着了,又怎么的,萧应问冷冷道,“某以为三娘不喜客人不请自来,故意为之。” “……”李辞盈心虚垂了垂眼,忙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怎会,妾正盼着您呢。”她眨眨眼,撑着桌面靠近了些,“庄冲的事儿,您预备什么时辰去办?” 时候不早了,再晚要出城可不容易。 她又强调,“方才您也说了,披氅已送到傅六郎手中,妾按时履约,您答应的事儿也一定会做到罢?” 思及鹧鸪山璧中之秘辛,她只怕庄冲所谋悖于律法,想提一提同去的事儿,可又觉着萧应问不会允准,期期艾艾看着人家,下唇也要咬破了。 而那人像是能读得懂她的腹语,突兀笑了声,说道,“这个时辰出城去,明日可不一定能赶回肃州来,可不得耽搁了三娘的正事?” 正事?哦,他指的是裴听寒说明日要请方安人上门的事。 那事儿都推却了,李辞盈不以为意,娥眉含笑认真瞧着萧应问,也学着溜须拍马,“妾这点子事不算什么,自是郎君的正事更要紧。” 杏眸轻眨,女郎一张芙蓉皎面还似嗔娇,顾盼间姿芳脉脉,十分惹人怜爱。 萧应问垂下眼睫,问道,“三娘直言罢。” 李辞盈深受鼓舞,盈盈笑道,“若是庄冲拒不肯伏法,妾在旁边好歹规劝几句,也能免了双方再起冲突,郎君看呢?” 话毕了,全靠人家金口定夺,她撑在桌上巴巴地望他,可萧应问都不肯瞧她了,忐忑半晌,那人总算长长“嗯”了声,嘴角有了点弧度。 “也好。”萧应问道。 答应了!李辞盈一握拳头,眉梢眼角尽染笑意,“那妾收拾收拾,咱们即刻就——”话没说完,对面那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包袱,悠悠然放在桌上。 这一幕怎得觉出些熟悉感,李辞盈瞅他一眼,取了那包袱到身前,一边解开着,一边听萧应问不急不缓说道,“吾等公干,也有都护府的差役在,实不便带着女郎同往。就委屈三娘扮作我的随从罢,到了城郊,万不能离开十尺之外。” 扮作随从?李辞盈垂眸一瞧,原来包袱里头装着件鹤纹缺胯袍并羽缎夹衣。 想是赶裁出来的,针脚不比从前在长安城见着的飞翎服细致精美。但锦衣用料瑰丽,一见之下灿若云彩,轻柔的一捧握在手上,心间也不自觉放软。 李辞盈道,“郎君忘了,妾的身份受不起这绸衣。” “不能么?”萧应问道,“那将覆面盖好,别让人瞧见就是了。” 李辞盈晓得的,只要眼前之人肯为她开口,西三州并大魏境,谁敢提他一句不是?这世上律法实只为束住她这样的人,至于皇勋贵族,另有一套定则。 事不宜迟,她懒管心中如何悲春伤秋,一手按在衣襟要解,瞅着萧应问半点不动弹,梗了脖子斥他,“郎君何不出去等,妾这就要更衣了。” 又不知哪里触到她的伤心事了,这一声真够凶悍,萧应问冷哼了声,才迈了脚步慢慢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莫名说了句道,“此一去,三娘可没空闲再为两个孩儿准备束脩。” 这点子小事何足挂齿,他怎么什么都要管,李辞盈没好气瞪他一眼,“我早让陆家娘子给我们家留了两只肥鸭用作春祭,此番是打算春祭了了就送到书塾去的。” 哦,两只肥鸭,她一句“着手准备”不过是客套话,可没有要亲自为沈青溪做些什么的意思。 萧应问好似这才满意,一手抄走了桌上那对臂鞲,散漫说道,“到了外头收收脾性,别总睁双圆*眼摆脸色,他人见了得觉着你才是我的主子。” 李辞盈正为他又把臂鞲拿走这事欲言又止,这下没听清,“啊”了声,愣愣问道,“‘你的’什么?” “主子。”萧应问随口答了声。 话音一落,他猛地停下脚步,六合靴在地面擦出好大一声响听,萧应问僵硬扭头去瞧她,而后者依旧泰然自若在抻手上的锦衣。 “我听见了。”李辞盈冲他疑惑地眨眨眼,“还不出去?” 装得不像,眸子里得意与促狭都快漫出来了,萧应问“哦”了声,颔首回道,“是,某告退。” 这恭敬的语调一出,李辞盈登时起了一身冷栗子,他要干什么啊!还真是晓得怎样恶心别人! 而萧应问呢,余光瞥见她气得直跺脚,没忍住勾起唇哼了声,“出息。” 第29章 “定是萧凭意逼迫你的!” 西京贵公子之脾性何其恶劣,且不说先前一番所谓“雨露均沾”的说辞多少刻薄,李辞盈听得多了,不过当他犬吠。 而此刻——她与家中略略交待几句,一推院门出来便瞧着夜雾中遥有明灯几盏,再走近些,正是老熟人戚柯牵了三匹高大威武的好马等在巷口。 马屉旁斜斜挂着防风灯,溶溶金光化在夜色中,也寂静落在萧应问挺括瑰异的鹤纹衣袂,李辞盈低头瞧瞧自己的袖口相同样案,眸色霎时冷下两分。 戚柯见她来了,毫无意外之色,恭声打了个招呼,“李娘子。”并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 好一块沉甸甸的青铜鱼符,就着灯影认真研看,上面端正文字,分明写有:御赐大魏李氏飞翎私卫令。 李辞盈微微颤了颤,那回太和殿中她得见天颜,然也只得了圣人主子赏下一串璎珞宝珠,未曾得过御赐之物。 ——衣衫、马匹、令牌都备好了,分明早打算好让她同去的,却仍故作姿态要听人家多番谄媚,仗身份高贵横里做斜,他也不嫌累得慌。 这会子怨念快绕了他满头满脸,萧应问只当没察觉,伸手将她耳边覆面端正挂好,垂目瞧着她愤愤发怒,嘴里的话却是说给戚柯听的,“此刻起,她是京里头遣来的巡查特使李昭,别再冒失道错了名姓。” “是。”戚柯答应着。 李昭?李辞盈警惕一昂首,却见那人神色淡淡的,又问她,“怎么的,李使君还有何异议?” 此刻“李昭昭”这个名儿还未现世,他给她用这个也只能是个巧合,可李辞盈心里总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无论是她与萧应问著上同纹样的缺胯袍,或是从他口中听着“李昭”这个名儿,或者是戚柯那一声诚敬的“使君”,都让她觉出如坠云雾的不真切之感。 那两人没留下更多空闲予她思索,萧应问翻身上了马,一拽缰绳要走,转眼见着她仍不动作,冷语带刺似的,“如今李使君是又不会骑马了,不若咱们将裴郡守也一并喊上,让他带着您同骑?” “……”戚柯一惊,怎得世子说话突然这样阴冷,也不知李三娘哪里惹着了他,感觉有点不妙了。 而李辞盈呢,早快习惯“那位”如何阴晴不定了,如今著绸衣、冒官差,数罪并身,左右是个死罪难逃,随萧应问怎样冷嘲热讽,能保住自己小命是主要。 她压根儿懒得理,收了思绪细看眼前。 戚柯带来的这匹紫燕骝生得高耸,李辞盈踩上马蹬却轻易够不着,不过这点子困境难不倒她——她长长呼了一口气,踩稳蹬板奋力一跃,女郎身姿腾在半空轻如飞燕,随后她伏在马上稳稳坐好,才昂首看向二人。 也不知是不是夜暗撩眼花,她仿佛瞧着有人眸底笑意一弹指顷,颇有些宽纵放任的意味。 再皱眉定睛去瞧,萧应问却再不肯给机会了,冷了脸色拍马向前,徒留她个清冽挺拔的背影。 哼,有什么了不得,谁爱看他似的,李辞盈攥好缰绳,又摸摸怀中的鱼符,这才紧着一口气,催马跟上去了。 此番到追到肃州来,萧应问一行明面暂居于北郊驿馆,实则傅弦等已追踪纪清肴到了南面的丹霞岩谷。 此处地貌奇特,连绵起伏一片险峻崖璧,至丘陵与山峰交汇处,常有徒陡直下的险隙,夜行旅人不慎坠入崖底枉误性命者不下千百。 这回全靠着李使君轻车熟路,三步一绕五步一进,错过所有险隙找着了傅弦等人于崖上暂扎的营地。 远远见着隐在小丘后的帐篷,戚柯才恍然,亏得世子未雨绸缪去寻了李三娘,否则寻着这鬼地方来,不知要多少艰难。 而李辞盈呢,下马与他们行到主帐中,才知晓萧应问口中所谓“庄冲戮我护卫,此仇不得不报”是怎么个意思——前些时日同往无界砂海的人几近全覆,此间多为萧应问自岐山营借来的将士,张张都是生面孔。 而对于“巡查使”的到来,众将见怪不怪,朝廷哪年不封百八十个特使在这边来的?光是“密瓜使”就能封他十个八个的,况且公子弦在陇西出了这样的事,西京派使者过来瞧瞧状况再寻常不过了。 萧应问既回了,众人捡开杂物围拢坐下,适当向他禀报如今的状况。 傅弦道,“昨日午后,斥候探得了沙盗多有异动,尾随至此处,发觉他们竟就地扎营,某猜测他们得了庄冲的确切消息,正等他来汇合。” 果不其然,未及黄昏,有一男子单骑疾奔而来,是纪清肴亲自出营迎接,众匪皆怡然。 提及崖底的沙盗,砂海所幸者个个裂眦嚼齿,只恨不能立即生吞了庄冲血肉。 傅弦禀完了,倒将目光转回那位巡查使,他在长安与众飞翎混顽得多,倒没听说其中有这么个名叫李昭的矮个子,只不过李昭虽瘦小,裹进鹤纹袍却是个板正英挺的姿态,并不显突兀。 会中跽坐席间,稳如尺衡,也确有长安儿郎风范。究竟什么时候飞翎廨来了这么个人?傅弦借口拿水囊,混不吝挤走几人,撩袍坐在了李昭旁边。 李辞盈不晓得他过来,只一双眼盯着对面站立发话的戚柯——庄冲所戮多是戚柯的同僚,众长卫在侯府戍卫十数年,向是亲如兄弟的。 说到深处,虎背熊腰的汉子也眼圈泛红,“天网恢恢,不枉弟兄们苦寻半月有余,总算找着了贼人踪迹,郎君、公子,吾虽未亲历砂海之战,然弟兄们尽折于庄冲毒手,今日雪仇,望郎君能允准某行先锋,亲手割了庄冲狗头!” 此话毕,戚柯哽了声音,再说不下去,颓坐席上,竟侧身抹泪去了。几个儿郎围上前去,皆道要让庄冲死无所葬。 李辞盈万想不到状况到了这个地步,此间同仇敌忾,怕庄冲一现身,找不着讨饶的机会就暴毙当场。 而萧应问呢,全然没体会到她火急燎燎的目光,只解了那柄金製小刀搁在掌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玄色穗珠上慢慢地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前在肃州营中,萧应问句句轻巧,说什么“节哀节哀便罢了”,可戚柯毕竟是他的亲信了,如今群情愤慨,萧世子会不会因此改主意? 心脏不受控制地疾跳,李辞盈突觉着此间闷得厉害,恍惚一抬头,又似闻着了砂海之中黏腻的腥气,那些冤魂如浮空的影,一丝一缕汇作浓沉的黑雾,她的眼前遮天蔽日,仿佛一丝光亮也见不着了—— 正是此时,身旁之人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力道之大,捏得李辞盈闷闷哼出声轻响,这声音在嘈杂之间并不显突兀,然席中的萧应问手下一顿,淡漠瞥过来一眼。 “三娘?!”傅弦好歹是压低了声音,又急又惊地发问,“你怎著有飞翎卫的衣裳?”其实不用问也该知道的,单她自己怎敢僭越,“必定是萧凭意逼迫你的。傅弦痛心疾首地低斥,“这人明知故犯实在可恶,别担心,某现下就带你去换它下来。” 一大串话语抛过来,李辞盈真不知怎么应对才好,“唔”了声,想看萧应问一眼,掀掀眼皮,傅弦已挡住了她的目光,“不必管他,某能为你做主的。” 连拽带拉要将人带走,李辞盈忙摇头,一手按在他手背轻轻拍抚,低声说道,“六郎不必着急,萧郎君没有逼迫我,只是、只是……”要敷衍这样一个热血少年本是十分轻易,可惜此刻两眼轻闭,脑中竟难得一片空白。 庄冲究竟能不能活,萧应问为何始终一言不发? 正是此刻,帐外一声急切的报令,有人不顾礼节闯入此间,跪地稽首,气喘吁吁地说道,“报!!盗匪拔营,料得一刻之后既将离开丹霞岩谷!” 在场所有儿郎立即拔剑起身,众目灼然望向上座,萧应问目光微沉,开口竟是一点也不犹豫,“即刻剿匪,庄冲其人涉及他案,留活口押审。” 留活口?众人皆是一愣,傅弦亦上前一步,怔然道,“表哥……” 那人阴戾眸中似冰雪覆原,一丝情绪也没有浮出冰面,他扶剑起身,再巡向众人,淡漠道,“留庄冲押审,违令者——”他看向傅弦,继续道,“立斩。” 至权者之薄凉狠绝令人闻而生畏,众人俯首领了将令,旋身鱼贯而出。 有他一句,自是稳妥。李辞盈一霎失了力气,跌伏在桌案,长长舒了一口浊气。 第30章 “陇西蛮子牙尖嘴利,不与她计较长短。” 为着楚州牧立场不明,萧应问已在前几日密令岐山营支援,并与肃州裴郡守知会好,才得以让身经百战的岐山营精锐聚集丹霞岩谷。 正值黎明雾霭沉沉时,众将倾巢而出,李辞盈也于主帐之外匆匆上马——岐山将士行伍之健如远在意料之外,待她规整好再抬首,只见着远处黑压压的几列方阵,而玄衣少年领马当先停悬岩崖。 日光金线隐于陡峰之后,李辞盈遥见他一张挺拔劲窄的影子稳坐骏马银鞍,狂风催得衣袂烈烈,那人发后两束暗彩绸带熠熠铮然,多少意气。 不多时,他垂目将旗令交于座下将士,后者疾行至岩崖之顶,风飒旗扬,顷刻之间百马连蹄轻嘶——是埋伏于山谷两端的左右先锋得了旗令,正将出入必经之路封闭。 势成瓮中探物,众人不再踟蹰,列队走马传声而逐。 众匪本悠然收拾行装,闻此声才知境况不妙,大大是乱了阵脚。 而傅弦呢,知此时不该儿女情长,仍不免想起那日砂海别离李三娘不会骑马的事儿,回首欲令神武卫护她安好,转眼见得她驱马并辔于萧应问左右,行止间蹁跹轻盈,显是个中好手。 他恍惚了一瞬,以李三娘之身世经历,究竟何时能学得这样稳的马术?再定睛去瞧那两人,心里却不知怎的突兀揪成一团乱麻——李三娘与表哥离得不算太近,后者也攥着缰绳目不斜视,可戚柯的马儿却始终不紧不慢挡在李三娘前头,大有维护之意。 戚柯方才只恨不能提刀冲到最前头去,如今只守李三娘安危,得了谁的令不言而喻。 傅弦皱了皱眉,总觉着有什么讯息在脑海中乱哄哄地飞窜——前几日飞翎分明说戚柯办事不利惹得表哥不满,可急奔肃州的路上,萧应问仍特意喊人去截停了戚柯送往瓜州的一个加急包袱。 而后——就是萧应问臂上那对针脚庸庸的玄鞲,得有两天没换下了吧,表哥何能对这种东西爱不释手—— 该不会——傅弦心中猛地一坠,连缰绳也忘了掌,后头的人来不及停下,碰撞间差点将他从马上掀下去。 马儿嘶鸣的动静倒惊动了李三娘,她耸了肩揣揣望他一眼,似乎是十分惊惧。 也是——虽说萧应问下令要活捉了庄冲,可两相交战怎能平平和和,崖间燃烟箭落如骤雨,一时间营地中黑云滚滚,乱象丛生。 当然,岐山营早先算好了风向,一丝没往自个这边飘。 迷津寨众匪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来路去途都堵上,敌手又兵强马壮,他们且战且退,最后只能蜷缩在岩石后头没得及扑灭的篝火旁,浓烟似长了眼睛,一股脑地往狭道奔涌,幸存者个个熏得眼泪直流,站也站不稳。 既失了战力,便不用再浪费弓箭,萧应问抬臂做了个手势,副将浑然雄厚的声音彻响岩谷。 “停——” 这一刻似风停尘落,日光奋力冲破迷雾,洋洋洒满凉飒人间,诸多喧嚣一同摒除了,一切昏暗照得无所遁形。 近乡情更怯,李辞盈跟着众人向前,却在几步之外再迈不开脚步,畏畏从间隙中瞧一眼,从此盯住挡在纪清肴前头的那个男人,再难移开半分目光。 佟季青的身形她怎能认不出来?! 此刻惶悸实在形容,死去两辈子的人从来都在她身边,日日往来州牧府,李赋竟能忍得不予她复认。 究竟为什么?!愤恨与茫然冲散了仅存的些许喜悦,理智也渐渐蒙上阴霾,李辞盈胸膛剧烈起伏,只恨不能立即掀了庄冲的覆面,揪了他的衣襟讨要一个答案。 “怎会是你?!”纪清肴只怕自己瞧错了,一下从庄冲后头探身,盯着萧应问厉声呵道,“你不是李三娘的情郎么!?那几日在寨子中我对你们多少客气,你竟是这样恩将仇报!” 此话一出,傅弦、戚柯等人均是脸色一变,然观当事二人,萧应问波澜无惊,李辞盈呢,覆面之下瞧不清面色,只一双眸色晦暗如墨,死死盯住了庄冲,似根本都没听到纪清肴的话。 “‘恩将仇报’?”萧应问骤然发笑,他可没忘了砂海中纪清肴那一枪之仇,抚上臂上旧伤,懒与她多费唇舌。 他侧向左右,下令道,“留下庄冲,其余闲杂人等即刻押下去捆严实了。” “是。” 将士领令上前就要拽开他们,纪清肴此刻孱弱,却仍有一把好嗓子,怒吼道,“我不走!”她走了,不知这些人要如何折磨庄冲。 “阿肴。”庄冲总算开口,他与纪清肴轻语安抚,“不必惊慌,既他们费这气力留你我性命,想来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你且去看看弟兄们伤势如何了,这边留某应付。” “可你的伤——”她很快住了嘴,昂首瞧了萧应问一眼,若不是庄冲遭了暗算,局势必不能只倒向对面,她点点头,又嘱咐一句,“此人诡计多端,你千万小心。” 左右闻得此言深觉忤逆,瞠目怒斥道,“大胆!” 上前一步就要教训,萧应问摆手让他们不必计较,“陇西蛮子个个牙尖嘴利,不与他们较一时长短。” “……”李辞盈一闭眼,总觉得有人是在指桑骂槐。 知晓萧应问要当场审问庄冲,左右几人先清理了昏迷中的盗匪,为安全起见,也用麻绳把庄冲捆上了,确认绳结牢实后才告退离远。 “李使君?”有人好心喊她一句,萧郎君拷问犯人,连公子弦都不敢留下,区区从六品巡使怎么就脚上生根,一步也不挪开? 萧应问看他一眼,“退下吧。” 竟是让李使君也留下的意思,那么看来,此人来头不小啊,那人思忖着,连声诺诺,退两步也转身了。 在这荒郊野岭审问庄冲并非萧应问之本意,只不过有人两眼射出的冷光已迫不及待把人脑袋凿了个对穿,他只怕再拖上一刻就要殃及池鱼。 今日闲来无事,让他们兄妹快快相认,他也好就庄冲的立场做下一步部署。 篝火旁青焰方烈,不知什么织物在乱战中卷入其中,烧出赤腥得令人掩鼻的气味。 李辞盈真是不知如何开口,定定看他良久,才终于下决心先解了庄冲覆面,以迷津寨众人之反应,他们一见之下,应当也无需赘言了。 她上前一步,手指将将摸到他耳边细索,但见得眼前之人却不知用得什么法子挣了绳结,倏然暴起。 “昭昭!”萧应问反应极快,只一刻已经抽剑而向,另一手往李辞盈肩上一点,牢牢将人护进怀中。 可庄冲却顾不上别的什么,只迅速转向火篝,徒手于其间捞出了一个李辞盈极其眼熟的东西——佟季青总不离身的饕纹银面已在火焰中烧得滚烫软烂,手指一触上去,滋滋溅出炙肉焦臭的气味。 “庄冲!!”远处传来纪清肴用尽全力的呼喊,可惜这一歇声实在微弱,而庄冲也听不得进去任何人的劝诫——这张脸,这个身份,他所犯下的罪恶,实会为他所在意之人带去太多祸患。 他再不犹豫解开耳上覆绳,自额角盖下银面——【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阿盈,他不是你的——” 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的瞬间,李辞盈只觉眼前景象如乾坤颠转,她来不及喊出任何声响,一头扎进个冰冷又坚硬的所在。 撞在萧应问怀里和以头抢地实在没什么两样,李辞盈登时是脑袋一嗡,杂鸣声不绝于耳,更甚有,为庄冲意图自伤容貌所震动的狂悖心悸。 可此种种,万不能及那人一句冷冽的低喊来得令人魂悚魄散。 “昭昭”,他喊她“昭昭”?!就连裴听寒也没来得及与她提起过这个名字,萧应问是如何得知的? 与萧应问在一块儿,她就没有哪回能轻快喘气的,这会儿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晃得出虚影,她闭眼思索着——要么就是他在照夜阁翻着了裴听寒寄去兰州的信件,或者,萧应问与她一样,是自三年后回溯至此的? 荒谬绝伦……李辞盈惶惶抬首,只见那人线条分明的下颌此刻收紧,浓密睫羽下,黑眸惊怒翻涌如潮,鼻梁那一枚小小赤痣更是艳得妖冶。 一息之间,令人胆寒的惊怖遍布全身,她没忍住收拢肩膀——萧世子寻常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她却未曾见过他这般阴戾时候,暗光掠过之处,也好似阴湿蛇虺从后绕上颈脊,能碾得筋骨寸寸皆断。 亏得他瞬息万念,意识到庄冲暴起并非为着伤人的下一刻,已随手从袖中摸出一枚暗器——萧世子打穴功夫一如既往精准,这一招既出,指间之物迅疾而往,“当”一声轻响,正击中了那张饕鬼银面。 那银面脱手落在寒晨未露的石头之间,热温霎时“嘶嘶”降作云团白烟,其本体也在肉眼可见之下凝出黑炭似的纹痕。 此时众人竖高警惕,春晖晨曦,峡谷之中飒飒一片兵刃出鞘清音回响,万点寒星齐亮,直指庄冲而去。 而后者再不犹豫,纵身就要往火篝里扑。 “……”这样刚烈,倒教萧应问觉得自己才像那个为恶不悛之不法徒。 暗兵已用尽了,他快速从袖中摸出另一样东西,两指轻夹再送到庄冲脊上三门穴,这小子总算是消停了,两眼一闭,脸朝地“扑通”一声,砸出好一阵尘埃。 以庄冲功力,并不至于此啊?萧应问眼皮一跳,得了,少不了又要受李辞盈一个冷脸。垂首一瞧,却没有的。 那女郎一手轻撑在他胸口,昂首炯炯望过来,声音也抑制不住发颤,“郎君,多谢你。” 芙蓉珠泪涟涟,两颊粉痕若春含露,初看时旖旎欲醉,复观却是秋水尚盈,昭昭华明澈。 “……”萧应问放开她,咳了声,“小事。” 他挥手让众人退开,见着李辞盈跪坐在庄冲那边,才不动声色躬身拾走了地上落着的芙蓉绢花。 这下李辞盈分得清轻重缓急,背对众人飞速取了覆面,立即俯在庄冲耳边轻声道,“阿兄,是我。” 闻此声,庄冲不可置信睁了睁眼睛,才肯转了脸过来,死死盯住了李辞盈,“……阿盈?”他愣愣道,“是你……”怎会,方才分明听得他人喊她“使君”。 虽说萧应问出手及时,那炙滚的覆面却依旧在庄冲额上烫出了一道狭长的热痕,细细瞧着,这么一会儿红斑就肿泡了,恐怖非常。 再想想前世之时佟季青是怎样个面貌,李辞盈心中大恸,忍泪解了革带上的水囊,想要给他冲一冲,可此杯水车薪——正如他二人于浩荡人间只卑微一粒尘埃,再如何向上挣扎,也磨不平烙于底色狰狞的疤。 “好了。” 这两人就快在这寒风寂岭抱头痛哭了,萧应问实瞧不下去,拧眉道,“这点小伤何足挂齿,待回了驿馆,拿银针挑了再抹些紫云膏也就能好了。” “真的?”紫云膏虽是平疤止疼的好东西,可其中一味药曰“罂粟花”却是大魏禁药,此物用得多了极易上瘾发狂,是以这点子东西也只供给长安贵亲。 也亏得他们肯千里迢迢背过来,李辞盈望萧应问一眼,似有些不信,“肃州驿馆有紫云膏?” 萧应问不置可否“唔”了声,望望天,虽是没带来,但他喊人去寻,再加紧拿过来,消不了几天。 此事不急,他瞧着庄冲脸色,不像只这一点伤处,萧应问一样纡尊降贵躬身半跪于两人身旁,屈指正要给庄冲把脉。 “他——?”庄冲退开一寸,下意识去看李辞盈,按常理说,萧应问这样的人不是他们能攀得上的,可看着刚才他对李辞盈的维护,却又不似作假。 李辞盈也不知如何为他二人介绍,只好点点头让他放心,“萧郎君磊落可信。” 磊落可信?萧应问哼了声,这才搭上庄冲脉搏。 数家气劲于经脉中胡乱游走,庄冲疼得没忍住“嗷”声喊出来,李辞盈立即挥掌,不客气拍开萧应问的手,低声道,“郎君做什么,莫非还要对他用刑不成?!” 萧应问就晓得这个冷脸是躲不过,两眼一闭收了手回来,好整以暇站起身,“庄冲脉中堪称五毒俱全,大概不久于人世了,有什么话抓紧了说完,别留着什么遗憾。” 李辞盈大惊,前世之时佟季青日日来去如风,不知多少康健,怎会这个时候就“不久于人世”? 她看向庄冲,希冀能得到不同解答。 可惜庄冲只叹了声,“他说的不错,有人在我体内种下蛊毒,某耗费这些时日找不着头绪,也一日日虚弱下去。” “……”怎会如此,李辞盈忙抹了泪珠,殷切去瞧萧应问,“郎君见识练达,竟一探之下明了庄冲的伤势,或者,您也晓得他究竟中的什么毒?” 萧应问好笑瞥她一眼,抱臂退后一步,“倒是奇了,三娘有事儿就哀着一张好脸摇尾乞怜,没事儿将能将人一脚踹开,真不怕某哪天就不奉陪了?” 李辞盈干脆就认了,上前一步,昂首冲他展了个甜如桃酿的笑容,“郎君,您不是还忙着鸣剑矿场的事儿么,留着庄冲对您大有用处,若他死了,咱们这些时日岂不白费气力。”眨眨眼,若真有尾巴,此刻也能摆出风声来。 自以为掌住了人家的痛处,却又是副狗腿子谄媚的模样,真不晓得裴听寒看中她什么。 萧应问挑眉压住了唇角,转向庄冲问道,“是那位光明特使做的好事?” 庄冲一愣,“你们果真是从密道逃出生天的?” 那日李、萧二人从鹧鸪山离开,又自西南处现身,楚州牧已猜测他们知晓了兵器库的事儿,但这么些天萧应问与傅弦始终隐而不发,他又不敢十分确认。 庄冲冷哼一声,说道,“楚州牧明面配合西京使等行抓捕之职,暗地实则已将此事呈禀与祆教知晓,光明特使为保万无一失,令某故意留下线索将你们往肃州引,以全转移脏物之事。” 萧应问早有定夺,他笑了声,说道,“那条密道仍掌握在你手中?” “不错。”庄冲道,“离开鹧鸪山时,某已将密道关卡逆锁,除我之外,任何人也没办法打开石门。”也正因如此,光明特使遣人一路尾随,他才不慎着了道。 庄冲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楚州牧通敌叛国,西三州似唯有肃州郡守仍有一力与之对抗,是以,某欲往肃州投奔裴听寒。” 原该如此,李辞盈点点头,“不错,裴郡守赤心青天可证,咱们即刻就将此事禀告给他!” “……”萧应问简直不可思议,“哈”了声,“李三娘已不怕裴郡守知晓庄冲与你的联系了,这么着急要为他揽功?”真当此间是她李家后院,想怎么的都随她去了? 这话庄冲听不明白,迷茫瞅瞅李辞盈,又瞅瞅萧应问,他能在此时将话敞开了说,可全为着妹妹信任这个姓萧的杂碎,他“唔”了声,“阿盈,他不是你的——” 李辞盈两眼一黑,只怕这话又要冒犯了萧应问,手儿摆出阵旋风来,“当然不是!那日在鹧鸪山不过权宜之计——” 这阵阵凉风真如鞭入骨髓,铺天盖地的寒霜凝在愠怒的眸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也似结做了冰锥,锋锐刺于五脏肺腑,萧应问垂眼看着臂上那对玄鞲,极轻地笑了声。 庄冲耳聪目明,也顺着萧应问的目光见着了他的臂鞲,吃惊“啊”了声,又看向李辞盈。 萧应问本觉此间已没有什么能让他更觉得失望,随口问他,“你认得出来这是三娘所制?” 庄冲点点头,张嘴欲言,李辞盈却心道一声“不好”,只恨不能捂了他的嘴。 只见庄冲举起右手送到萧应问面前,“团花纹样精巧,某幼时尤其偏爱这样的图案,那年中秋,阿盈正是要送我这样一对臂鞲。” 哦,怪不得了,她做了这小家子气的纹样。 萧应问笑了声,接话道,“不错,正是那夜你迷失于砂海风暴。”他转向李辞盈,面色更森然,“是以三娘那对臂鞲没送得出去,险做了终生遗憾,是么?” 李辞盈“唔”了声,竟是心虚移开了眼睛。 第32章 “他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话说到这个地步便好,至于庄冲周旋于祆教与迷津寨之间的缘由——想想那捆搁置在郡守府暗阁中的宗卷,萧应问心中已有了考量。 时辰差不多了,他侧耳聆见风中微弱的响动,没再理会那兄妹俩个,径直扬手喊人驾马车过来。 “嘚嘚”几声轻快蹄声,是戚柯亲自御了架辎车行到眼前,此辎车通体以黑楠木制,木梁雕刻宝相花纹,亦于边条镶上金缕,辅彩锦裁帘,日光一照,斑斓焕华美,怎么也不像是用来载囚犯的。 “……”李辞盈瞧着这个制样的辎车过来,先是愣愣发怔,而后好似突然想明白什么,昂首瞧了萧应问一眼,声线也如枯叶般于冷风中轻轻颤动,“郎君这是何意?” 萧应问早知李三娘聪慧,却意外她能于须臾间将他之用意想得通透明白,可惜这份心灵相契没用对地方,徒惹恼怒。 萧应问唇角轻压,隐隐撇出个冷冷的讽笑,“何必明知故问?” 此等制样的辎车特意带到这儿来,还让乘与庄冲,李辞盈只觉他的恶意昭然若揭——鹧鸪山密道已封,真要取其中之物,除非以火药炸开山体,可如此一来,不异于楚州牧立即举旗反魏。 他有这个胆子么? 不,与其在时机未成熟之前逆天而行,不如干脆将可能知晓这个秘密的一干人等永留陇西—— 西三州掌于楚州牧之手,肃州驿馆也有自都护府派遣过来的长史,萧应问等人的动静他会一无所知? 李辞盈垂目道,“楚州牧久无动作,是以郎君想以车驾为饵料,引他出手。” 戚柯亲自驾车,任谁也会认为里面载着的是萧应问本人。 要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是天方夜谭,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买上二十来个盗匪埋伏在峡谷峭壁,乱阵之中将这车驾射成筛子不算难事。 萧应问早安排好一切,也懒与她多说,侧身催促戚柯,“还等什么,把人抬进去。”话毕转身,就要离开。 戚柯自无不从,答了声“是”,下手是一点也不客气,躬身把庄冲拎起往肩上一扛,掀了帘子就摔进去。 听得庄冲闷闷哼声,李辞盈实在气恼,捏了拳头,又跟两步追上萧应问,低声道,“郎君嘱咐的事妾办得稳妥,可您答应我的事又待如何,不错,到了这儿应以您的大事为先,可庄冲他身受剧毒,都没几天日子好过——” 萧应问冷言道,“是么,这岂不是正正好,到临了做件好事,也抵过他这些年为非作歹的罪过。” “你!”这人实在走得太快了,李辞盈两腿迈得吃力,扶住胸口急急换一口气,才又喊他一声,“郎君,车辇之中有没有人,远远是看不出来的,不如就让庄冲随迷津寨众匪一同牵绳,跟在马儿后头走——” 张口闭口就是庄冲、庄冲,萧应问倏然一停顿,快语打断随在后边喋喋不休的女郎,“跟来做什么,你也上去!” 这一声振聋发聩的指令,实是骇得李辞盈倒噎一口气,“你说什、什么?!”这人怎得不可理喻,她压低声音,絮絮道,“是您把我带到这儿来的,难道只为了那件乌龙事,您就让妾也自生自灭不成?” 李辞盈不晓得那日萧应问气恼并未读完戚柯之信件的事,她只觉造成这个误会也是戚柯传话有误的缘故,分明那日她嘱咐过,令萧郎君转交“二郎”。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若非自持身份,他早解了这对臂鞲还与她,且这会儿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萧应问淡淡瞥她一眼,“知大事为先,还磨蹭什么?”他冷笑,“或者,李使君是想让某亲自‘请’你上去?” 话毕作势抬臂,似就要拎着人家后颈子。 这可使不得,李辞盈忙又退一步,萧世子翻脸无情,事情亦无转圜余地,她只得悻悻“喔”了声,垂头丧气又走回马车前。 踩了脚踏跪到内里去,心中仍是惶惶然。若早知晓一对臂鞲能惹*出这些祸患来,管他什么终生遗憾,李辞盈断不会费力织它。 也不必思索萧应问肯不肯大发慈悲为庄冲找寻解药,这会儿让他丢了这个面子,把人都发配到必死的囚笼中来了。 车厢中没有点灯,窗牍间缝隙紧拢,透不进一丝日晖来,李辞盈木然望着对坐的那个熟悉的影子,心灰意冷想着,真死在了丹霞岩谷之中,自己会否又回到永熙九年? 有幸回去了,她得抓着佟季青,好好审问审问他究竟为何不肯与她相认。 外头戚柯挥鞭斥马,车轱辘就在座下滚滚转动起来,她的眼睛也慢慢适应此间黑暗。 再瞅瞅庄冲,人半倚在软垫上,死到临了,竟还有闲情露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问她为何叹气。 血脉隔开漫长岁月,却不曾淡化一分,李辞盈靠近了看他,就似是对面照铜镜——如今的庄冲未脱少年稚气,脸颌轮廓偏于柔美,若有恶趣点上红妆伴她同行,大概一眼之下也分不出彼此。 李辞盈闭了闭眼,没好气说道,“遇见个活阎王,也亏你笑得出来。” 庄冲还是笑,颇有兴味反问了声,“活阎王?你是说——”他不知怎么称呼那位,往一旁扬扬下巴,“姓萧的?” 李辞盈捏紧拳头泻不去喉咙里这股窝囊气,张口刚吐个“他”字,又顾忌萧应问的狗腿子就在外边驾车,还是忍气吞下了抱怨,重重点头。 庄冲倒有不同见解,他叹了声,扬手往车壁上轻敲了两下,道,“阿盈你听。” 指环扳戒叩在马车壁上无金木相抵之声,回荡风籁间两声清脆珑璁,似触着了生硬且冰冷的铁。 李辞盈微微愣神,也举掌覆在车壁之上,车轮铎铎擦出阵阵轻响,这里实打实是一张铁铸的笼子——楠木马车四壁加固两层软铁,丁卯各司其位,一丝不差牢牢将此间固为风雨不透的安身之所。 “费气力做这些功夫……”庄冲很好奇,歪了脑袋问她,“阿盈,你与他究竟是——” 霎时间犹风过耳,嘈嘈声切得心口莫名生出躁热的烦闷,李辞盈抬眸凉凉盯他一眼,反问,“与其关心介个,不如说说你为何要纵火烧了白家庄。” 看着庄冲蓦然变幻的脸色,李辞盈心中也已有了答案,“是阿姐的死另有蹊跷?” 默然片刻,庄冲缓缓开口,“斯人已逝,此时再将旧事告知于任何人,不过徒增伤悲。” 果真如此,李辞盈自嘲笑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姐不过是往娘家多送一只年鸡,那白家婆子发觉了便日日念叨,正月天寒地冷要催人在院中洗涤衣物,白二郎顾忌阿姐腹中孩儿,才免去几日责罚。” “可此事更如一根倒刺戳在白家婆娘眼中,以至她于阿姐生产之夜拿乔作怪,任凭里头如何痛呼,她也不肯令稳婆进到屋子中去。” 白家二郎懦弱愚蠢,只道女人生孩子总归是要痛一遭的,也有意让李大娘子晓得如今究竟谁才是她的“家人”。 庄冲冷笑一声,“魏律有则,诸邻里间告而不救者,当以不救助论处,奈何世上有种杀人法是见不着刀子的,施害者不被律法规诫,也不必受牢狱之灾——嫁与他家为妇,关门闭户则无法无天,将我阿姐随意作践摧残。” 这事实本不该让他人知晓,然那年庄冲出三州做工,正巧遇得有一同工醉后失言,将某家硬生生熬死媳妇的事儿念了出来。 “纵观肃州十乡八县,还有谁家出得了双生子?”现在想来,犹是十分可恨,庄冲眼圈睁得猩红,哽咽一声,又说道,“我从不后悔做了这事,只是害你与姑母多伤心一场,吃这许多苦头。” 那时庄冲区区十岁,行动间留下不少把柄线索,前任郡守曹英亲手处理此案,很快查明了内情。 庄冲道,“曹郡守自廨所撤走了白家庄失火案的卷宗,也令我从此隐姓埋名,成为肃州城安插在迷津寨的一枚钉子。” 是前郡守撤走的卷宗?李辞盈恍然,不怪那日照夜阁失守,裴听寒却泰然没往屏风后查看一眼,或他此时根本都不知晓书房中藏有暗格的秘密。 庄冲根骨奇佳,手段又足够狠辣,不消多久受了纪爷子的器重,而后更是将与祆教对接的重任也交予他。 庄冲叹了一声,“正是收网之时,曹郡守却骤发急病离世,我与肃州失了联络。这一年小心周旋,也考量新任郡守之人品。” 李辞盈冷笑声,“要考量裴听寒的人品,想必这一年以来,你没少往肃州活动?” 否则他也不会即刻就晓得李辞盈口中所谓裴听寒“强迫民女”实为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更遑论对祆教特使说出她有“急智”云云。 庄冲认了,点头道,“阿盈,并非我不愿与你相认,这些年我犯下罪孽无数,早配不上过平淡温情的日子。” 既是如此,何苦搅乱家中宁静,或动荡妹妹与裴听寒之间难得的缘分。 这么一说,庄冲并无叛国之举,只不过是曹郡守安插在祆教与迷津寨的耳目罢了。 李辞盈想起一事,不由自主打量了庄冲一眼,问道,“你于祆教挂名‘佟某人’,不知其名姓为?” 庄冲不知她为何这样问,未设防答曰,“是随意取的假名罢了,姓佟名远,只用做与祆教特使联络用。” 佟远……李辞盈“哦”了声,挑眉看他一眼,却没再说话。 这是个什么意思,庄冲不理解她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追问一句,“怎么的,这个名字有何不妥?” 李辞盈不回答,反问道,“纪爷子既有狼子野心,怎得不把这事交给纪清肴,却让你担此重任?” 缘由足够简略,纪清肴身为沙盗却仍有赤子之心,从来看不惯蕃贼,更加蔑视祆教所为,凡此二者来犯,必究其所用,穷追百里方休。 纪爷子临了了也没想通自己怎教出个正气凛然的女儿来,握了庄冲的手,请他起事之前务必先与迷津寨切割完全。 想来前世挑明此事之后,他与纪清肴便再没了因果,无论为着庄冲听命于迷津寨死敌裴听寒,或是他曾为祆教做事,都无法让纪清肴觉着好受。 歪打正着找着了佟某人从来不近女色的缘由,李辞盈无奈撇撇嘴,叹气靠上车壁,却是这一瞬,脊上倏然一震,随后密集的嘈杂声响于四周猛击,好似骤雨滂滂,狂乱雨线卷江潮海河奔流,铮然如响雷。 第33章 “无人知某是为了李三娘。” “是楚州牧的人!?”明知飞箭不可能穿透这特制的铁片,李辞盈仍是很珍惜着两人的小命,掀了车上厚厚的毡毯,将自己与庄冲一并裹得严严实实。 而庄冲呢,只觉呼吸困难,眯眼“啧”了声,问道,“你怎与那姓萧的用同一种气味的面药?” “……怎会?”李辞盈翕翕鼻子,这些天以来,李家确用着萧应问送来的那几管面药,可这东西价格不高,怎可能上得了萧世子的脸。 庄冲耸耸肩,“绿豆味儿,和迷津寨所制的发膏相差无几。” 发膏……?发膏?! 李辞盈终是想起了前世裴听寒送她的那一小袋玉芙蓉澡豆子。 一切缘由竟因它而起!那日幽云林中,只凭她发上玉芙蓉香气泄露线索,萧应问便顺藤摸瓜知晓了她的身份。 “狗腿子、狗鼻子。”李辞盈恨恨啐了一口。 也不知在骂谁呢,这样咬牙切齿的。 可听得了她这样两声唾骂,庄冲纷乱的心境却就此安稳下来,这些年他多次途径肃州却不敢出来相认,更有惧怕家人怨恨他当初不辞而别的缘故。 “如今两厢无芥蒂,我也死而无憾了。”他向后靠了靠,深深叹了一口气。 “死而无憾?!”李辞盈可不愿死,虽外头闹得沸反盈天,但萧应问早做万全准备,怎能让区区盗匪得逞,她盯住紧扣的铁门,慢慢说道,“以萧凭意的本事人脉,要寻到你体内蛊毒来历应当不难,等此间事了了,我会——”她顿了顿,“我会再求他一次,必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死。” 瞧萧应问样子似懒再和她多说一句话,大不了,就再从傅弦那边借些势头? 庄冲却觉得不妥,“你…要如何求他?”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之前他怎得轻易答应你会饶我一命?若为保我损阿盈利益,我万不能允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不觉可笑?虽庄冲较李辞盈早一刻来这人世,可两人自幼是没大没小惯了,他何能在她面前摆兄长的谱? 但瞥见庄冲忧心烈烈,李辞盈无奈只好将傅弦的事儿简单解释,“萧郎君之表弟是世家公子,一路跟着他来陇西历练,想必家中少不得嘱咐他多照顾着小的。” 傅小子热血无畏,可萧应问怎能任由傅弦与她纠缠?施下恩惠让她知难而退,也是警告她别招惹傅弦一分一毫。 之后回到长安,两人相距万里,傅弦自会把她忘得干净。 一个两个都觊觎人家美色,庄冲实在不爽,冷冷哼道,“究竟是你纠缠傅六郎、还是那混小子纠缠你都两说,姓萧的倒未雨绸缪起来。”他“呸”了声,“真当自己是块香馍馍了,谁稀罕。” 义愤填膺,豪气冲天,按李辞盈说,幼时阿姐就不该给他读那些志怪奇闻,她白庄冲一眼,“谁稀罕?我稀罕,若不是为着裴郡守前程光明、长安城又太过遥远的缘故,我倒十分不介意往傅六郎那边再使点子气力。” 傅氏盘踞长安,其背景冗繁复杂,实则这一句也算不得李辞盈的真心话,只不过她瞧不惯庄冲这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姿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是金子打造的人儿肯为她如痴如狂,李辞盈怎么的也得从边角敲下些利好来,银子怎么赚也不嫌多,越是穷奢其华,握在手中也越觉着安宁。 怪就怪在这一句妄语之下,外头忽得就鸦默雀静,是一点儿声响都听不着了。 右眼皮止不住地跳,李辞盈心道自己不该如此倒霉的,下一刻风声震门,一只骨指分明的手握在了璀璨锦帘,随后轻轻一掀—— 外间无数辉明顷刻聚于眸色,李辞盈侧开脸去避,余光辨清来者两人之面貌,真是悔得肠子阵阵抽痛。 此刻酣战已息,岐山营的将士们开始打扫战场,萧应问一柄寒剑当先,脸色之冷冽自不必多提,而他身后少年挺拔一张轮廓为炳彩日光描绘,神情也似焕上新生。 显然将她一句混话彻底信进去了。 自然是的,傅弦万想不到原来李三娘始终冷淡,只不过是嫌弃他无功名在身,比不得裴听寒能坐得肃州郡守的位置。 想攒些功名还不简单么?沉寂良久的心思如潮涌冲刷,傅弦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想再求证李辞盈话语中有几分是真。 “三娘——”半句话没说出口,他只见得眼前一晃,辇上锦帘又重新落回原处,傅弦“欸”了声,皱眉看向萧应问,“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话毕想绕开他进到车里去,可萧应问墙似的堵在那里,仍是半点不肯让开。 “说什么?”萧应问按住傅弦肩膀将人往后推了几步,扯了唇提醒道,“李三娘是什么人,你别忘了自个的身份。” 傅弦此时哪里听得进去这种话,断章取义重重点头,“她应当是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之后应该能拿正眼瞧瞧他的! “……”萧应问匪夷所思,“我是这个意思?” 而傅弦思虑更多,见着萧应问敢将李、庄二人同搁在这马车之上,他倏然想起于砂海那夜,表哥特意提醒过要将庄冲留下,免他“日后追悔莫及”。 由此当知得,庄冲与李辞盈关系匪浅。 说破这事儿对李辞盈没好处,傅弦只冲萧应问感激一笑,想了想,突然问道,“表哥,上回你办咸州郡守妖言案,上边是如何断定的?” 那个案子证据确凿,萧应问也没多犹豫,漫不经意答道,“咸州郡守滥信祆教妖言,几番昏令致城郭百姓惶恐外逃,内阁以十恶论处,已判他秋后杖决了。” 傅弦笑了声,意有所指,“咸州偏远,郡守一职亦空悬,数月没找着合适的人指派,城里乱糟糟的,官家定是忧心得紧罢?”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应问如何不懂?他睨了傅弦一眼,“有人自幼立志高远,非历遍江河山川不肯归,如今不知怎么的竟甘愿安于荒野之地,你想想,若是县主知晓此事,你当如何?” 傅弦一摆手说“不会”,“我母亲怎会知道?某愿为官家分忧,自请戍边城,岂非‘志高远’乎?”他一停顿,看萧应问道,“当然,除非表哥说漏了嘴,没人知晓某是为了李三娘。” “若要人不知,自己的尾巴先藏好。”萧应问往四周环顾一圈,轻哼一声,“见着李三娘眼珠儿都不会转,你能保证得了这里所有人皆能为你守口如瓶?” 这会子飞翎也已将埋伏在山峭之中的匪徒首领押送到他们面前,闲事莫谈——如萧应问若料想,楚州牧不敢发营兵来剿,只以银钱三千买通沙州马匪远远跟在岐山营后边。 那响马头子作恶惯了,没想到自己有沦入法网的一日,下来瞧见岐山营所用兵刃,哪不知自己闯下大祸。 他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痛哭,“官爷明鉴,小的不知您是朝廷的人,若是早早知晓了,怎敢做这大逆之事!” “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话毕了,脑袋磕在沙地上砰砰作响,一抬头来,络腮胡上血迹斑斑,瘆人得紧。 萧应问“嗯”了声,冷然道,“在肃州地界内猖狂,吾自当将尔等交接给肃州郡守处置,断不会滥用私刑。” 他似对马匪来历、动机丝毫不感兴趣,扬手喊人道,“来人,把他与迷津寨俘虏系在一处,押回肃州城去。” 裴听寒是什么人,自他到了肃州来,多少寨子倒在铁蹄之下,这回连大名鼎鼎的迷津寨也覆了难,马匪顿时抖似筛糠,忙往前挪了两步,讨好道,“官爷!官爷且慢!小的是、小的是沙州人氏,犯了事该移交沙州郡才是,您看这——” 轮得到他教人做事,戚柯冷笑一声,提了剑柄往人心窝子里凹了招狠的,厉声呵道,“小心回话。” 马匪哪能不晓得萧应问定要他吐出几句真话才罢休,嘶着气,诺诺点头,又道,“您留小的一条贱命,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应问好似正是满意,又“嗯”一声,招手令左右搬来宝椅,撩袍稳稳坐靠,他也解了那柄小刀在掌中把玩,“让吾来审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不喜有人以谎饰罪,更不愿意浪费辰光在不必要的讯息上头。” “当然、当然。”马匪一抬头,但见得萧应问墨瞳深幽,手上那柄薄薄的小刀也似裹住冬日霜风,寒芒四射,骇人刺骨。 他吞咽了一口,才措辞道,“您应当也知道,做小的这一行,最忌讳就是问雇主来历。”他一停顿,又觑萧应问一眼,“来人谨慎,此番是将您的路线、人数等以飞鸽传信到我寨中,并附有半数定金——” 一千五百两银子之巨,想来只能以柜坊凭帖付,“雇主方令小的务必保管好别让您得了去,可小的倒觉着自己不会失手,是以还没来得及去换。”马匪“嘿嘿”一笑,“就在我这袖笼袋里头呢。”可惜他被捆得结实,只能点头示意一旁的戚柯来拿,“有了这份凭帖,您要查雇主来历也不难罢?” 萧应问微微颔首,戚柯才上前一步,展开那人袖笼想要拿证据——马匪之袖袋缝得七弯八绕,里头什么宝贝都有,倒真不嫌坠得慌,戚柯摸开好几串玛瑙宝珠,手指忽戳着个冰凉的物什。 那匪徒眸底精光一闪,方才摇尾谄媚之神色尽敛于冷漠,他以肩借力猛得撞开戚柯,而后举臂向前—— 袖中乾坤乃是一支见血封喉的毒箭,其速迅若霹雳惊弦,直冲萧应问面门而去。 第34章 “三娘坐到某身上来也不是第一回了。” 薄云散尽,碧清晚晴,李辞盈清晰听得了飞箭没于血肉之中的“噗噗”轻响,而后坠地之声犹若惊雷于耳,她不自禁打了寒颤——真是奇了,历千难万阻也未损分毫的人,竟真败于区区俘虏暗手之下? 周遭一切声响似销声匿迹,李辞盈倏然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撩了袍子要跳下车去,一松开车架的依仗,她才晓得自己腿脚发软,庄冲在耳边喊她她也听不见了,只迈步子要往萧应问那边去。 那边早乱作一团了,袖箭出手的下一刻,戚柯就已挥剑击杀了那名伪装为马匪的死士,可惜他们距离太近了,近到或许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见着萧应问被那股巨大的推力带倒好几步,昂面摔开宝椅,“轰”一声倒在沙地中,灰尘漫天飞扬又再落下,他却卧在那儿再不动弹。 “表哥!”这一声肝胆寸断的呼喊,直将李辞盈最后希冀也击得粉碎,未等她靠过去,飞翎与傅弦已将人抬上了架子,匆匆就往马车这边赶。 那群人愈走愈近,虚空中浓腥的血雾也随风扑到上卷睫,压得重了,她颤颤眨眨眼,咸稠的赤红滚过眼角,立即与眸中欲落未落的水光凝作绯色圆珠—— 护卫们围得太紧了,她只于缝隙间见到那只仍在震颤的毒箭,以及顺着萧应问那对臂鞲金纹垂垂泼在沙地上的鲜血…… 好多血……苍天无眼,永宁侯世子真就死在肃州地界了!!裴听寒这辈子也别想往上升了! 哦,也没人能再保住庄冲,李辞盈一抽噎,腹中竟还不争气咕噜噜喊起饿来,是了,那碗粥被萧应问喝了,匆忙忙赶到这里,她已很久不曾进食。 一切成空!连肚子也是空的,李辞盈气得呛出一声哀哭,使劲揩了揩发痒的眼睛,呜呜啧啧哭得快要晕过去。 怎么回到肃州驿馆她也不知晓,等了回神,只于廊间瞧着戚柯阴沉着脸戍守在他的屋子附近,侍从一盆盆污黑的血往外头泼。 好容易抓住一人问问庄冲的状况,那人却答道,“公子弦令人将迷津寨一众都看管起来了,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得靠近。” 而傅弦已亲往城内遍寻名医,此时并不在驿馆内。 肃州出了这事儿,郡守等人少不得来看望,李辞盈刚放开那人,就瞧着门外稳步赶来几个熟悉的身影——裴听寒、李少府、唐明府携几位医者前来探看情况。 她惊得连退了好几步,一摸脸上,还好覆面仍盖着。 在廊柱后头立了一刻不到,戚柯便送了那三人出来,裴听寒垂目听得医者絮絮在言,脸上神色比陇西的天儿还要沉得快。 李辞盈的心也一寸寸冷为灰烬,连肃州仅有的几位神医也束手无策,看来萧应问这回是真的没救了…… 至此三日驿馆完全封闭,任何人想要出入都需公子弦手令,而其人忙碌奔波于各方之间,找不着任何空闲与她说话。 至第四日戌正,戚柯这样的壮汉也熬不住染了风寒,李辞盈取了东西从客屋前经过,听得有人劝他去休息。 戚柯声音低靡,“弟兄们尽折于无界砂海,如今郎君身边只某一人而已,某不在这儿守着,岂非辜负了郎君信任?” 飞翎卫也摇头叹气,“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受不起这日日夜夜熬着,且歇了这几个时辰吧,若这边有事,咱们即刻就去喊您过来。” 见着戚柯仍然要倔强,飞翎只好拍拍他肩膀,劝说道,“戚兄忠心仰不愧天,只是如今郎君正是虚弱时候,您又染了风寒,实不好再守在四周。” 戚柯闻言猝然一惊,他甚少染着什么病痛,这一层还真是没有想到,他忙捂住口鼻退了几步,“王兄弟言之有理,是某疏忽了。” 转身几步要找医者开药,错眼一望,却见着了隐在廊灯下的女郎——李三娘手中三张胡麻饼烤得金黄酥脆,翕鼻轻嗅,面油香气绕梁,或她已忍不得这一时半刻,其中一张饼上头缺了两角,还印着个小小牙印。 李三娘的确冷心冷肺,这边两弟兄于凄风寒雨腹心相照,她躲在后头听便罢了,竟看戏似的还能嚼得进一口消夜(注1)。 戚柯重重哼了声,嘱咐飞翎一定守好此间,“万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进去打扰郎君休养。”话毕看也不看李辞盈一眼,昂首绕过她,快步离开了。 狗腿子就是狗腿子,萧应问是他戚柯的主子,又不是全天下所有人的主子,难道他死了,其他人就不会饿、不会困、不会累了? 李辞盈莫名就挨了他一个冷脸,立即打消了去看望萧应问究竟如何的念头。 拎了夜食回屋子去,恨恨吃得囫囵饱不作数,又摇铃喊人烧上热汤,她今夜非要睡个惬意清爽不可! 肃州驿馆虽比不得瓜州驿馆雕梁画栋,但好歹是各宗国使者暂居之地,朝廷每岁都付了银子来修缮的,净室里头浴桶木料厚实宽大,热汤泡上大半个时辰也半点没凉下去的征兆。 这下可把人的腿脚都泡得酥软了,李辞盈不再想那些烦心事,只懒懒侧趴在木桶檐边,舒舒服服叹了好一会儿,又剥了小几上的冰好的特贡樱桃来吃。 为人,与为人上人全然天差地别,若非是——李辞盈长叹一声,情不自禁抚上绯烫的脸颊——若非是这样一张脸,她不论在尘土之中爬滚多久,都决计吃不上这样的好东西。 嫁与裴听寒之后,少不得有人在背后说她以狐媚上位,可惜李辞盈觉着自己所为并无不妥,几句流言蜚语罢了,比之饿着肚子熬寒夜又当如何? 莫非博得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就能让她不觉饿、不觉冷? 也不知泡了多久,她晕晕沉沉似是有些乏了,撑手慢慢步到外头来,没有侍女伺候着,她只得自个去够雪衫。 垂眸系好带子,眼睛也快睁不开了。为着没有开窗的缘故,此刻梁木间萦绕层层白雾,她揉着眼睛行到榻间,一步步也像踏在云上。 掩手打个哈欠,正待扶手坐下,忽得手指触到什么冰凉的物什。怪哉,她没把什么玩意儿搁在榻间呢…… 掀了眼睛一瞧,李辞盈悚然退了两步——本该半只脚踩进阎罗殿的那人就好端端坐在她的榻上,这教人简直比见了鬼还害怕,她又猛退一大步,掐了嗓子就要失声喊出响动来。 萧应问倒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抢前迈了一步上去,反手捂了她那张毫无遮拦的嘴,低声道,“喊什么?!” 喊什么?!这都见了鬼谁能不喊?!李辞盈吓得手脚发软,“唔唔”挣扎几声未果,倚着那人手臂就往地上倒。 “某松手了,你别喊。” 见她点头如捣蒜,萧应问才慢慢移开手掌,方将她那张嘴巴放出来,却又是半句,“救——” 这声尖喊于寂夜之中不知多少突兀,萧应问两眼一黑,又捞她一把,把人紧紧扣回身前,气道,“究竟做什么要这样鸡猫子喊叫!?”他捏了人家下巴把她脑袋转向自个,又靠近半寸,低声道,“看清楚,是我。” 李辞盈怎得不晓得是他,就是因为是他她才怕的啊。且说她这一世不知做了多少亏心事,单就萧世子不幸离世她立即胡吃海喝来看,的确值得他来算上一账。 悔不当初,她呜咽一声,炯炯清眸顷刻泣下涟涟,圆润的水珠若泉涌奔流,哭得那一个上气不接下气。 “……三娘?”萧应问吃了一惊,握了她肩膀把人转过来,垂眸仔细地瞧,“你究竟怎么了?” 那女郎却颤颤难开口,泪珠千点自她熏得红透的脸颊垂落,又顺着柔美轮廓一路洇进薄薄雪衫,萧应问低头瞧了一眼,立即昂首抽离了视线。 来得匆忙,他也没有带上帕子,只得折了衣袖胡乱在人家脸上抹了两圈,好好一件袍衫涕泪交错,他嫌弃叹一声,抖抖袖子又折向另一边,眼不见为净。 做了鬼也这么讲究?李辞盈这才从迷蒙中缓过神来,欸,他没死啊?!可那日分明见着毒箭戳在他额间,怎得如今还是个全乎人呢? 李辞盈倒不信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光滑温热的,她大惊失色,开口道,“您还活着呢?” “……”萧应问以十数年之规矩教养极力忍下了喉咙中滚滚而来的一口恶气,冷哼出声,“敢情三娘是以为自己见着鬼了,怕得哭成这副模样?” 那可不,李辞盈讪讪扯了个笑,摇头否认,“怎会呢……”她垂眼瞧瞧自己,又没忍住怒气,“屋子里雾气漫漫,您莫非不知道妾在做什么,怎就能莽撞闯进来?” 萧应问笑了声,“某坐在那没挪过地儿,不是三娘一步步走到某面前来的?” 李辞盈只道自己困迷糊了,嗔他一眼,斥道,“见着我过来,您莫非不会躲开?非要惊人家一跳,险是魂飞魄散了。” 萧应问好笑“哦”了声,“三娘坐到某身上来也不是头一回了,某还倒您是有意为之。” 李辞盈懒与他啰嗦,“郎君此来,可是找着了新线索?” “若我说没有呢?” 好笑,没有线索他哪里会纡尊潜到这儿来?李辞盈思索片刻,问道,“虽说那死士并未真正带着那张凭帖,但要请得动这样一个人,必定也花费不少银钱,莫非——”她眼睛一亮,“这几日您遣人往各州柜坊查验过了?” 与聪慧人说话省下多少唇舌,萧应问赞许点头,“三娘料得不错。”他话锋一转,又问,“你对安西县地形是否熟悉?” 这个自然,李辞盈点头,“那边的柜坊有大笔支出?还是找着了光明特使的踪迹?” 萧应问阖眼称“都有”,“演了这几日,也足够让楚州牧以为某重伤未愈,你既熟悉地形,便领某往安西县一行,如何?” 李辞盈自是愿意的,能找着光明特使,就有可能找到庄冲所中蛊毒之解药,不过说起这个,她又问道,“那日您没有受伤?” 萧应问哼了声,“袖箭虽快,但好在三娘所误赠的那对臂鞲实用,鞲上新革卸下他半数气力。”纵使卸下五分攻势,那箭依旧给他戳了个对穿,取出箭头好几日,臂上伤口仍隐隐作痛,他长叹道,“但无大的妨害。” 而李辞盈呢,在他咬重那个“误”字的时候,两只眼睛已忙得不知往哪里飘了,她“唔”了声,又讨好冲他笑了笑,“既然这样实用,那妾再给您织一双新的,就是不知您想要什么样的纹案呢?” 他稀罕么,萧应问哼声道,“免了。” 第35章 “夫人抓稳了。” 是年,大魏陇西商路通畅便捷,自肃州往瓜州安西县一途,绕过无界砂海修铸平直宽敞的官道,往来者繁多。 交待傅六郎千万照料好庄冲后,李辞盈才一步三回头与萧应问潜出了肃州城。 而后者呢,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张以假乱真的过所来——此番李辞盈用以乔装的身份乃是自瓜州嫁去咸州的一名商妇,去岁末其夫君意外身亡,如今丧事刚办妥当,自家阿耶又生重病。 于是她干脆散尽奴仆、收拾行装、与前来接应的马夫一同回瓜州老家去。 至于那名“马夫”——李辞盈就不晓得谁家马夫裹在麻布短谒中还能是这么个模样。 萧应问不解,“怎么个模样?” 行途至第三日,他俩个已接近安西县地界,晌午日头正盛着,萧应问又不耐光照,此时脑袋上一张用料平平的罩儿帽遮得紧密,虽是看不清面目,然粗布薄衫之下挺拔身姿更显横窄,一旦使了劲儿攥缰绳,那手臂上流畅青筋脉络撑在半袖轮廓分明,端坐车前青松雾雪般的,哪有半点奴仆的样子。 李辞盈打量他片刻,一言难尽,“不像。” 萧应问正专心架车,听罢不以为然,“或是三娘先入为主的缘故。”他这样安排自有道理,“虽咱们在肃州驿馆步下了疑阵,然凡事不可掉以轻心,前头过武敬关时候,夫人没瞧着那些锦衣华服的年轻儿郎都遭了什么罪?” 他说的事她如何不知,武敬关突然之间严防死守,大概也有楚州牧的吩咐在,前日过关时,只要有人过所拿得慢了些,痞兵能把人束带也扯断了。 可这人一口一个“夫人”恭敬喊着,多少又让李辞盈想起那日太和偏殿中的不愉来。 况且她还不晓得在丹霞岩谷中萧应问那一句莫名的“昭昭”究竟怎么回事。 李辞盈环看官道两侧缓慢退后的枯木,张了张嘴,还是提议道,“妾真当不起您一句敬语,这儿也没别的人,不若您还是喊我作‘三娘’的好。” 萧应问余光一瞥,李三娘娥眉轻蹙,一手扶于车帘上,眸色低垂,怎就显出些怅怅然的忧愁来。 他思忖片刻,“左右不过一句称呼,乔装之下咱们多喊两声也好不在关键时候出了差错。”他想到什么,挑眉笑了声,“怎么的,夫人怕我日后就此事找您清算。” 他倒有那么点自知之明,李辞盈望天,嘟囔一声,“可不是么。” 如今萧应问是没察觉出什么,若是即刻晓得了李辞盈日后对他与李家“大计”的妨害,只怕她横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眨眼睛罢——就如那日在台狱暗室那般的。 再想想被那身高体壮的蕃贼扼住喉管的火烧滋味,李辞盈犹是手心冒汗。 而萧应问呢,自问已对她十分宽容,哼声道,“夫人手上没*几个筹码,却三番五次与某讨价还价,且说说这些时日以来,您究竟是遭了什么罪过值得频频在某背后挥拳头?” 李辞盈一惊,忙把手收回胸前,心有余悸坐坐好,道声,“郎君说笑了,妾怎敢对您不敬?”眼珠儿转转探看他挺得板直的背脊,奇了,这人背后也没长眼睛啊,怎就晓得她在挥拳头? 且金日高悬,影子更不会落在他那边,李辞盈歪歪脑袋,实在想不明白。 “没有?” 一声阴恻恻的反问吓得人家脸色煞白,此番她不敢多说了,取了水囊递给萧应问,笑盈盈说上几句场面话,又凑近提议道,“御了这么久的车,您应当也累了罢,不如就让‘本夫人’给您捏捏肩腿?” 她晓得萧世子矜持才故意问的,果然后者闻言眼皮一跳,没好气冷声斥道,“少谄媚,滚到里头去。” 李辞盈只怕自己滚得不够快,“欸”声答应着,帘子高高一掀连滚带爬钻回去了,也没管布帘扬起来撞在某人后脑勺上,好大一声响听。 她能是这样莽撞的人么?萧应问气急回头,却只冷冷一张薄帘对着,里头阒静如深潭。 罢了,安西县就在眼前,他懒与她计较。 或是楚州牧夜郎自大,离瓜州愈近,守卫却愈是松懈。安西县外不过额外搁置了两名懒怠的兵卒,李、萧二人没费力气就进了城。 于南门茶馆歇脚时,借为主家夫人买胭脂的因由,萧应问问明了西集市的位置,先去摸清金满坊柜四周地势,而后又回来接了李辞盈,定下坊柜对侧客栈。 与萧世子出行不必担心银两不够花,李辞盈居在客栈二层东侧一间宽敞的屋子,当然,作为奴仆的某人没有这个好运,亲拎了包袱跟在后头,待会儿收拾好了还得往楼下地字通铺去。 说是行李,不过做做样子,里头物品多是路途中萧应问随意采购的,没有一件过过李辞盈的眼。 放置这些东西可得费些时辰,李辞盈也懒管有人戏瘾上身,自取了海棠盘里一片密瓜,远远躲到阑干边观街景去了。 瓜州较肃州繁华太多,集市外头各色人等来去匆忙,这儿瓷器生意当是做得最好的,李辞盈随意一瞥,就见得连着三、四间铺子外头摆着彩釉瓷,日光一照,流光熠辉。 大魏之美或在于此,到了鄯州之后,李辞盈也偏爱这些精美的器皿,永熙九年春,裴听寒还特意命人从长安带了一只青釉瓷过来,其通透明亮,可称一句“尽攒千峰翠色”。 李辞盈爱不释手,把它搁在自个书房桌上,每日读书时瞧着也欢欣。 可惜不久之后裴听寒休假归家,光顾着哄她在那儿乱来,真是没瞧桌上那瓷器摇摇欲坠,“哗啦”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李辞盈登时气得涕泪横流,裴听寒哄了一宿未果,答应说要再去寻,却怎么也找不着比它好的了。为着这事,她有阵子没给人家好脸色。 思绪飘了太远,回神时再见着自个如今状况,李辞盈顿感索然无味,哀哀叹了声,举了瓜往嘴边送。 一口啃下去,却见着那集市正门迈出个威猛汉子,那人生得十分高大,身上挂一件半旧缥青外衫,正是那日于鹧鸪山密室中她与萧应问用攀杖挑过的式样!! 是他?!李辞盈心中倏然一震,急急回首想要喊萧应问过来,一开口,嘴里那半块未嚼的蜜瓜倏然往滑了一寸,不上不下正卡在喉咙中间,连气儿也喘不上来。 “……三娘?!”萧应问立即发觉她的异常,快步也走到了外头来,手掌在她背上拍了好几下,又道,“快吐出来!” 可李辞盈做不到,脑子乱作一团,却仍想着要抓光明右使,泪眼汪汪指着窗外“呜呜”地喊,示意他快去追。 可那人似乎意会不到她的意思,只肃脸将人环住置于身前,两只修长手指不紧不慢于她腹上巡抚,终寻着了腹脐与肋骨间恰当位置。 腹上手指改拳用力下按,一道来势汹汹的气劲立即自肺腑上涌,李辞盈“唔”了声,嫌疑蜜瓜终是顺着气管又落在了地上。 喉咙里止不住咳嗽,“萧……”她颤颤仍指向西集市,“光……光明……” 好在市集实在拥挤,那高大的蕃人并未走出视线之外,萧应问真是不信他们能有这样的运气,他笑了声,似自语道,“若不是三娘,鹧鸪山的秘密或要到酿成大祸之后才为吾所知……” 不去追人,还在这里说的什么废话! 李辞盈瞪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萧应问老实道,“觉着与三娘同行,某实在好运。” 可惜她遇着了他,不知倒了多少霉运。 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李辞盈心中还有另外一事急需确定,她抚了心口站直身体,对萧应问道,“既郎君觉着与我同行能得好运,那这次咱们便一同前去。” 萧应问一愣,“……你也去?” 几乎在见到那人身影的下一刻,李辞盈已认出他便是那日于台狱暗室之中的囚犯,这回他又敢欺负到庄冲头上来了,新仇旧恨,李辞盈只觉怒火中烧,断忍不了此人再多逍遥一日。 “也好。”萧应问点头,莫名说了句,“那夫人得抓稳了。” 她愣愣神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却未雨绸缪先捂了人家的嘴。而后李辞盈腰上一沉,倏然两脚离了地面,眼前日光晴朗颠倒飞掠,再定下心神,已稳稳立在客栈飞檐之上。 “……”低头一瞧,更是心惊腿软,李辞盈一闭眼,都不知这人长一张嘴做了什么用处,事先告知一声很费劲么? 不消说了,竟就是故意的,萧世子幽灼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没来得及敛完,还假模假样问了句,“吓着了?” 怎么不是呢,早看着了这间客栈外墙斑驳,上回修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李辞盈咬得牙齿发痒,把两手与小命往他腰上使劲一掐,箍了个严丝合缝,“吓不着!”她恨声道,“要死也把您拖下去再死。” 萧应问意味深长“哦”了声,哼出个低低的笑来。 第36章 “留下来。” 远远跟着光明特使往安西县南面走了小半个时辰,终是于落日荒山下见着了一幢孤零冷清的庄园,特使叩门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才迎出来一个小厮,两人看着是相识的,恭敬请进去,下一刻门扉紧闭,将所有探究的视线全部隔绝了。 “这里……?” 倒是奇了,李辞盈于陇西十数载,后也曾数次随营巡防三州,自问对西三州几户富贵人家了若指掌,印象中却似乎从未听说哪家在这种地方建了宅子的。 “三娘也觉蹊跷?” 李辞盈点点头,“虽咱们大魏律法严明,可这儿多得是吃不饱饭的流民,有哪家胆敢在这荒郊野岭?”她打量那庄园,“虽它面上瞧着平平无奇,也没用多少名贵的木料,可其规模之巨,也非平民百姓能随意造得起的吧?” “木料?”萧应问不置可否重复一遍,而后垂目看向身旁之人,似漫不经心说了句,“三娘懂得不少东西。” 莫不说世上最易之事是杀熟,一旦两个人相处得够久了,又多同仇敌忾,李辞盈也放松警惕——萧应问这句凉薄低沉的叹音,她竟是一点没察觉到不对。 这会儿朱门紧闭,里面也不知有没有人戍卫,商量两句,李、萧决心从后山绕道,先看看状况再说。 光秃秃的一片荒山,也无多少遮蔽的地方,他俩个提着十二分小心潜到了宅子后院的山坡。凑近了一瞧,那院墙高耸入云,挺拔如萧应问,站在下边也只它半数之高。 窄面墙头竖尖棘,一排排蜿蜒至檐外四角间,一丝缝隙也没有留。 那日进台狱也没见过这般阵仗,这如何能攀得上去?李辞盈咋舌,“看来这儿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她望向萧应问,可后者只抱臂沉默,也不知在发什么愣。 李辞盈可不想错过时机,拽拽人家的袖笼,低声嗔了一句,“郎君,你想想法子!” 求人时候声调尤其是娇怯,淡蛾柔似春柳,让人瞧着真是觉得非得用尽百宝使她满意不可,可惜,萧应问天生爱唱反调,故作为难叹了声,“某能有什么法子?满墙布荆棘,大概连下脚地都没有。”他垂眸仔细看她,“夫人不会让某以身试之吧?” 又“夫人”“夫人”了,李辞盈一听简直浑身刺挠,她哪里不晓得萧应问之恶劣所在,会喊“夫人”,却不会自称“奴”,再不济一句“小的”都没有,这算得什么入戏? 分明见着她听着不舒服,才要这样一句句来刺,皮子贱得发慌了,若不是怕人日后报复,李辞盈真想给他狗嘴来两巴掌。 她忍了又忍,扯了唇角开玩笑似的,“夫人有令,您也不见得会听从,还是省了玩笑功夫,咱们以大事为先罢。” 萧应问却说,“夫人不说明指令,某如何听从?” 没有?李辞盈扬手一指那高墙,“带我上去。” “有何不可?” 又来了!!那人不说二话,手臂绕人家腰上强硬握过来,那时双足一轻,衣诀翻飞,李辞盈立即俯首躲进萧应问怀中,任凭耳边疾风狂骤,她是一眼不肯好奇。 “怎又闭着眼睛?” 他真好意思问,李辞盈懒得搭理,等两人无声无息落地了,她先看了周遭情形,确认无人在侧,才又转向萧应问。 对付这样的境况,李辞盈实不说有多少回经验,她只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人家,嘴角轻撇,隐带轻蔑,直能把人看得汗毛倒竖。 萧应问脸皮之厚难以预料,竟一点没觉着不自在,“三娘看什么?” 李辞盈“哦”了声,先夸赞一番,“郎君身形如电,这样高的墙壁翻过来,竟是一点也碰着那尖刺,好生厉害,这般身手,您就没想过收俩个徒儿在身旁教导着?” 没等人回神,她话锋忽转,“郎君可晓得我那外甥面儿,他自幼就爱看那些江湖侠客志趣事,长到七岁了,还要央我做蔑竹挡风,配上一柄木剑挥舞,洋洋自称‘飘零剑客’。虽只是木剑,砸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的,每每见他‘练剑’,妾都远远躲着。” 她笑了声,“可惜愈是躲着他,他就愈是作势要来追赶,看着别人害怕失措,也不失乐趣?” 七岁孩子做这些姿态不算什么,萧应问不解其意,仍是认真听着。 终于她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歪头问他,“妾就想着,若您真想收徒,不妨就考虑我那外甥儿,毕竟你俩个性子相当,哪日做了师徒应当也是合得来的。” 喔,原是这个意思,要羞辱堂堂儿郎,拐弯抹角骂人童稚未脱最是戳心捣肺。 萧应问顿敛笑意。 总算扳回一城,李辞盈很是得意,拂袖拍拍灰尘,“走吧,咱们去那边瞧瞧。” 那人却没来由哼哼哂笑,又接她方才的话故意曲解,“既然三娘有这个诚心,某倒不介意收个徒儿,怕只怕——”他拉长声调,端是个不怀好意的模样,“——怕只怕我将他带回了长安城,三娘日思夜想,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更别提沐汤时候吃樱桃冰酪那般逍遥了。” 谁说真让他收徒了,李辞盈不信萧应问明白不了她的本意,可听不懂的指桑骂槐就等于叉腰唾聋盲——白费气力罢了。 他还威胁要带走面儿!真是可恨。 “愣什么。”萧应问睨着她,“垂着脑袋样子倒乖巧,心里不知骂了我多少回了罢?” 李辞盈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摸摸鼻子,“郎君也没少骂,妾鼻子都觉发痒了!” 话音一落,两人均愣怔住,不错,虚空馨香悠远,似有万千花林芬芳争相汇聚鼻尖,馥郁浓艳,直扑得人口鼻发痒。 回首再看荒山枯木,怎么着也觉蹊跷。 万事放下,李辞盈忙跟上萧应问步伐,稳步向前头走去。 此间果然大有乾坤,两人将将绕过影壁,那一团团花簇如连绵绯云洒满视野——暮春之际,竟有人于陇西荒山之中栽出十里桃林,枝上燃有桐木灯笼,寒风一拂,下边绯色圆铃翩出声声清脆。 远林间垂满水波幔帐,定睛看看,隐约有不少人影起伏其间,再小心走近两步,那一声声放肆的轻浮之音混杂在靡靡丝竹声中,好似波涌云乱,溢浪扬涛—— 绕是见多识广如萧应问,也愣了好一刻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再垂目看看一脸懵懂正探头探脑的李辞盈,懊丧顿起,抬手将人眼睛一捂,“某先送你回客栈去。” “……”李辞盈却意外乖顺,一句闲话也不多说,点点头,轻声道,“妾听您的。” 萧应问只当她是吓着了,也是,凡有廉耻之心的人哪里能见得了此番场景,从前只知有些教派烂权谋私,没想到祆教光明特使也不能免俗。 既晓得了他之据点,改日再登访不迟,且瓜州乃大魏境土,光明使敢在这行此事,已够萧应问直接把人拉回牢里审拷。 而李三娘或许已明了了什么,此刻颤颤倚在他胸前,垂目若点光,面羞似粉霞,是一点都不敢看人的。 萧应问不再犹豫,道一句“得罪”,躬身捞紧她的腿弯横抱起来,飞足往城内赶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没注意控制走速,他只觉怀中女郎的心脏倏然轰轰然震得明嘹,贴在他胸口的脸颊更是烫得惊人,萧应问不明所以,没忍住问了句,“要不要慢一些?” 李三娘却不说话,攀紧他靠近了一分,只摇摇头。 女郎柔软的发顶擦过下颌,一点点绿豆面儿的香气盈在鼻尖,而更多的,是残留在衣物上馥郁的桃香。 夜深月昏,可萧应问在这样的暗光中却看得更加清晰,终是赶回城内,稳稳将人又带回了客栈东屋。 安西县算得上安宁,只要别碰上楚州牧,留她一人在这儿也不必多担心什么,萧应问把人放开,又嘱咐一句,“三娘且歇歇,若是明日午后某还没回来——”他解了身上鱼符递到她手中,“你照样回肃州去。” 东西一搁上去,人家却没打算接,鱼符顺着那只莹白的手儿“咕隆”滑到了璨花软毯上。 这又是困迷糊了?萧应问无奈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身前那人遽然就猛地扑过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萧应问属实遭了暗算,搂着人踉跄退了三大步,仰面跌在了身后一张蕉叶胡椅上,李三娘十分不客气,跟着一脑袋撞到胸前来,痛得他没忍住嘶声。 “做什么?!”刚要爬起来,李三娘锲而不舍撑到他胸前,又埋首进去,低低说了句,“别走。” 这一声轻喊踟蹰了他,可她从前有这样担忧过他么,只怕是恨不能他亲手把光明使扭送回去——哦,最好是扭回肃州交给裴听寒,好让后者再立一功。 可她确确实实不想他走,萧应问暂压疑问,耐心又说道,“某自会小心,让你先回肃州去,不过怕打草惊蛇后楚州牧要做些搜查。”他垂眼看她一眼,手掌不自觉在那杆纤柔的腰杆上慢慢轻抚,“他伤不了我,三娘尽可放心了。” “起来罢。” 身上的重量倏然离去了,萧应问本该觉轻松,可不知为何而生的沉重猛坠心池,“哗啦”一声,那些难以抑制的、身不由己的酸涩滞闷一窝扑碎,溃溃然四散。 来不及再次克服这份纷乱的心绪,身前的女郎又次探上来,李辞盈双手压在他的胸膛,垂首将温热的唇瓣抵在他的鼻尖,再次开口,“留下来。” 柔软的氤氲扑进眸中,看向他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真切的情意。 萧应问盯住她良久,才缓缓开口,“留下来,你待如何?” “我——” 够了,他根本不想再听。萧应问掐住她的腰翻身一带,将人牢牢压倒在躺椅之上,心脏颤得失去节奏,他垂眸抬起李辞盈的下巴。 只要她说不可以,只要她扭开脸去,他必不可能—— 不可能?萧应问闷闷笑了声,伸手紧紧扣住了她的后脑,低头吻上那张湿润嫣红的唇。 第37章 “重重喘息。” 暗香侵袖,夜蝉连翩,寂夜西风残灯下,未尽之语早被纠缠的吞咽覆没了,起初不过浅尝辄止,可她之乖顺实让人理智节节败退,沉醉于粘稠的潮湿声中,他毫不客气抵舌撬开她的齿关,想要往更深处探索、占有。 而她呢——身下的女郎昂首承受着,那一只纤柔的手掌顺着他发烫的脊线缓缓巡梭,终是在此刻不慎滑入他本就松散的衣摆。 微凉与炙烫一触即分,那些急躁的酥麻却连延络绎,萧应问霎时收紧腰腹,撑手起身要离开她,可腿屈得太久,这会子依旧是麻得发僵,他只得扶住椅角,颓然半跪在软毯之上重重喘息。 该有的、不该有的妄念肆意翻涌,几乎就要将他烧成灰烬,萧应问抬了手臂轻揩唇角洇开的香脂,当知是不能再继续了。 “郎君……?”李辞盈丝毫不察薄薄春衫已在方才的失控中挣得凌乱不堪,茫茫然坐起身来,但见得襟衣自圆肩半散而落,烛光之下,好一片不胜攀折的漫漫春色。 萧应问立即侧脸不再看她,垂目下来,长睫惊颤如蝶翼,偏偏静下这一瞬,他方惊觉自己竟轻狂至此,就算再如何喜爱了她,也不能、不该在此夜放浪。 究竟是自己不够自持,还是这份喜爱于不甘中酝酿成瘾,他希冀以此证明她亦曾对他动情。 璨花毯上的鱼符依旧安静落在那儿,萧应问收回乱序的思绪,躬身要去拾。 “郎君。”那女郎万是不肯罢休,丝丝颤颤挪下半寸,抵住他的额头,赌气似的一口口往他脸上乱啄,“您答应我不走了,怎能说话不算数?” 萧应问被她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得舍了鱼符,捉住她的手臂把人拉开了些,叹气道,“某什么时候答应不走了?” 这话可把人家急坏了,李辞盈蛾眉紧皱,屈膝一下又拱到人家怀里,呜呜咽咽说着,“您真忍心看着妾这样难受?” 难受?明知不该再纵容,萧应问仍是于迷蒙中捧了她的脸颊轻轻安抚,“究竟谁比较难受?” “我不管。”她气恼了,埋头使劲儿往人家胸口钻,“我不管!”她重复叹音,得寸进尺将两只腿儿紧紧缠上他的腰,“挣脱得了才准您走。” 这有什么挣脱不开的?萧应问无奈笑了声,“傻话。” 可下一刻,不可言说的柔软蹭上嗜欲,她扶在他的肩上,杏眸意眄频频,轻轻眨两下,似安抚,更若春思倾慕,“郎君不难受么?”腰肢轻抬、复塌,不达目的不罢休,痴痴缠缠地摩挲。 这究竟是——萧应问眸色倏然暗下几分,缓缓抬手掌住她的腿根,俯首沙哑了声音,“可真能造作。” 这个亲吻落得愈加气势汹汹,唇舌肆无忌惮地探下、撕啃,无所不至地濡湿着她的,直吻得人家浑身酥颤,嘤嘤地呜咽出声。 自然的,李辞盈不甘人后,纵使是气喘吁吁,也一定要让他缴械投降不可,夜尚漫长,隔着薄衫慢条斯理厮磨,那人喘息声越来越厉害,几近要把李辞盈难得的羞耻心也喘得发了烫。 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她要溺没在这片晦暗的夜色中了,“留下来,好不好?”李辞盈实在力竭,止了动作,低语,“陪着昭昭罢。” 可惜有的人没那么好说话,萧应问一下按住她的腰,哑声低语,“昭昭让我留下来,却半点不管我的死活?” 李辞盈笑了声,顺手将身旁小几上一杯茶递过去给他,“怎会,郎君声音暗哑,且润润罢。” 风起狂澜,迷乱气息在昏昧中慢慢散尽,从净室清理了出来,李辞盈实在是累坏了,一歪脑袋睡过去,仍紧紧压住人家的手臂不肯撒开。 萧应问无奈,哄了一句,“某既答应留下,自不会趁你睡着了离开。” 可惜人家听不见,他收收手臂,李辞盈立即不满咕哝了一声。 没法子,萧应问只得留在榻上,倾身将人拥进怀中,垂目瞧瞧,李辞盈一张红透的脸儿枕在他臂上,眼见是十分安心。 这一番折腾,疲惫也似来得不算突然,算了,明日再和她好好说说两个人的事,萧应问微微眯眼,渐渐就失去了意识。 寂夜静静无声,屋子中的烛光就快燃到了尽头,闻着身旁的人呼吸逐渐沉稳,李辞盈才谨慎睁开了眼睛。 “萧凭意?”她推推身旁的人,很好,萧世子的秘药对付自个人非常奏效,吃了这一整杯茶水,他定能睡到明日午后。 一点萤光乱灯影,她悄声从他怀中钻出来,重新点上一支明亮的白蜡。 于桌前端正坐好,李辞盈铺上绢布,提笔行云流水。 算计萧世子并非易事,可她不能不顾裴听寒以及自己的前途——自方才于竹林之间发觉祆教恶秘,她恍然明白,原来此庄园便是吐蕃人设在瓜州的、且于三年后被裴听寒拔除的那间据点。 怪就怪从前她对裴听寒的公务不甚关怀,只于议会间偶尔听得几句闲话,那些门客提起据点之时,用上“酒池肉林肆荒淫”一词。 一见之下,怕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 李辞盈将书好的信件小心卷好,又没忍住回首瞧一眼,还好还好,萧世子两眼轻阖,手臂依旧如环抱她时那般展着,大概睡得很香。 此时萧世子之眉目不似平日锋锐,嘴角轻勾,仍是带有温柔的笑意的,再往下些,中衫半掩,隐约见得到年轻儿郎紧致的肌理线条,嗯,萧世子腰腹之力勘验过了,虽还隔着衣衫,倒与梦中相差无几。 李辞盈很快移开视线。 用上美人计或让人觉着不耻,可兵不厌诈,若非萧应问贪恋美色,又怎会上了她的当,丢了这么个大功劳呢? 这样一想,心里果然顺畅很多,李辞盈不再迟疑,将地上未规整好的鱼符拿回手中。 不知他如今究竟是个什么职位? 低头瞧瞧,那金质鱼符上分明书有:御赐大魏北衙门十六卫总管令。 这一下忽就觉得掌中之物沉甸烫手得很——此令在手,西京防备则尽在掌控,李辞盈怔怔恍惚,自上而下将鱼符看了好几遍,脑子空空一时不敢信自己会和堂堂十六卫总管纠缠到这个地步…… 又怅怅然好一会儿,才鬼使神差将鱼符慢慢翻转至背面,瞻仰了萧世子之大名。 哦,“萧应问”,原来他是这个名儿。 李辞盈一刻也睡不着,握着书信与鱼符便闲坐在西窗下,待晨光自东山微露边角,她立即起身,毫不犹豫离开了客栈。 此次出行,她有两件事要办。 其一,在街巷间走上两三圈,寻着了陇西城中最常见、最贪财、也最不起眼的褴褛小丐——她随手摸出的一两银子,已是小丐平生仅见。 “城南客栈天字二层,最东边那间屋,记清楚了?”她把银子往小丐面前晃了晃,再次确认,“再说一遍。” 小丐别的不行,就这记性很不错,他涎着口水,忙不迭点头,“贵人您要告发城南客栈东屋有人胆敢主仆合奸,小丐我正好认识衙里人,免了击鼓,定立即就纠了差役们去查上一查。” 李辞盈点头,把那一两银子掷在他面前,又道,“事儿办妥了,再来我这儿领余下的一两。” 这事儿便是成了,衙门里整日闲得发慌,一听有人胆敢犯这伤天害理的事,喊上七八人就往城南去了。 第二件事—— 萧世子派人查了金满柜坊,瓜州必有他十分信任之眼线在的,李辞盈覆面在驿馆外徘徊不久,最终将目光锁定于隔壁茶楼一位青衫儿郎。 确实眼熟,她回想起来,他应是萧应问从长安带来的飞翎卫之一,那日于砂海分酢酺吃,正是经了他的手。 途过此处的人不少,她挑了个时刻跟着来往宾客进到楼间,再缓步走向那名飞翎。 飞翎卫自是警觉的,距有十步之遥时,那人端茶的手已然慢了两分,只怕她一有异动,立即就要遭殃。 李辞盈迟疑片刻,垂首先解了覆面,直见那人眉头一挑,才又匆匆盖好。 这一番不消说,她带有萧应问的亲令,命飞翎将这封带有鱼符火漆的信件密送肃州,话毕了,身后已出了一身冷汗,若飞翎多一个心眼,问他为何萧应问会派她过来呢。 她已预设了所有可能,也准备好一切答案,可那人竟一点不怀疑,恭敬接了信,或是看出她的疑惑,很坦然地笑了声,低声道,“郎君对娘子之信任某怎会不知,那日于砂海中,正是郎君瞧着您没有吃好,令某再开酢酺坛子的。” 是么?李辞盈恍惚一瞬,她怎只记得那日萧应问恰巧于她身旁坐下,气得她连毕罗也吃不下。 当然,飞翎不会告诉李辞盈,昨夜他往客栈拜见时,也已经听见了里头了不得的响动。 世子肯定累坏了吧……喘得那么专注,连人潜到窗前也没察觉……惊得他差点从楼上跌下去。 李辞盈点头,“郎君说了,此事万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那么一切顺利,她才不管什么酢酺不酢酺的,这点子恩惠对于李辞盈来说或许珍贵,可对李昭昭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 再匆忙回到城南,客栈已被掀得乱糟糟的一团,李辞盈隐在人群中,听得人人议论纷纷,“好俊的一个儿郎,啧啧,真是…难怪寡妇动心……” 不错,昨夜他们动静闹大了,“有人”看不下去报了官,“恰逢”李辞盈外出不在,回来见到有人捉了萧应问回狱中,“匆忙间”写了信件让肃州郡守“过来赎人”—— 至于为什么让肃州郡守派人过来,全全为着萧应问如今的过所乃自肃州发送,且他不能自亮身份把自己的行踪捅到楚州牧那儿,李辞盈谅他暂时不会妄动。 当然,为保万无一失,李辞盈会在离开瓜州之前令其他人给萧应问先传个话,“赎他的人”已在路上了,让他这几日在牢中“稍安勿躁”。 第38章 “花前月下够了?” 楚州牧、祆教与吐蕃三方所谋之事甚大,李辞盈不曾轻易对待,其所书之信件极尽详绘,当然,字里行间也不免借了萧世子东风——信令:裴郡守领肃州营、岐山营精锐秘行同往,以营救萧应问为由,实则为给瓜州防备一个猝不及防,顺带力除祆教据点。 等裴听寒带人剿了荒山庄园,自能审得出其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萧应问困于牢笼,这份功劳该是裴郡守囊中之物。 飞翎百里加急将书信送出去,算算日子,至多第三日午后裴听寒就能急营赶至瓜州。 至于这几日,李辞盈居于安西县南郊一小镇客家,从前她与裴听寒出行时也曾数次在这里停留歇脚,知晓此乃肃州往瓜州必经之所。 数着时辰盼晨昏日暮,终是于第三日黎明曙色将起之际,闻见丘山尽头马嘶迸突。 声声如响雷滚耳,近舍邻里均被这动静惊着了,而李辞盈呢,紧紧捏住手中荷包,跟着人群疾步爬上了高坡。 裴听寒领兵从来一人当先,遥遥见得到的,少年著着朱漆轻甲,凭一杆红缨在侧,拍马迅奔如电,而傅弦紧随其后,几队人马几乎须臾之间就掠过了这小镇。 百姓们见着是自家兵将,也纷纷放下心来——左右就是哪家又点兵巡营了,与小民无关。 李辞盈亦然,这时候见着了裴听寒,几日里悬着的一口气总算能缓缓了。且瞧着他们的列阵,大抵是许了傅弦往牢里捞人,裴听寒则二路直奔荒山。 她的猜测大差不差,未等得几个时辰,官道上匆匆忙忙奔出好几辆马车,原是南边有兵将在抓人,一些富商只怕祸事临头,想暂且避上一避。 可惜他们跑过去没多久,又照样灰溜溜回来——肃州营守住关口,此时瓜州已然封闭,无人能逃得出去。 等南边喧嚣风烟渐消,那队人马就该回城中确认萧应问安危了,李辞盈再不迟疑,摸摸袖袋,确认里头的东西仍在,掩了面往城门外茶摊去。 虽说有些距离,但她独身在外,实不能太过招摇,若是租了好马拴在外头,夜里不知要惹出多少祸端。 前世机关算尽,就是没有想到自个也有这怀璧有罪的时刻,早知如此,是该让裴听寒授些拳脚功夫,免得时时揣揣,怕丢失萧世子这枚了不得的鱼符。 眼见城内外百姓人心惶惶,闹闹哄哄地议论起这几起事件,李辞盈也愈发焦急——她可不愿没等到与裴听寒串供便又被萧应问抓个现行。 举了茶盏轻抿一口,温润的劣茶喝起来是格外的苦,自舌尖到心头,似咋啮轻咬的麻木,她微微一愣,不知怎么的倒想起那日在客栈东屋—— 说萧应问色欲熏心么,他却也并未真的除了她的衣物,说他在那桃香的药效中仍能自持么,也却不像,只管俯首闷在那儿磨磨蹭蹭地吮啃,半点不理人家的求告——他怎敢那般用力咬她!?李辞盈恨恨抚了抚胸口,三日过去了,好几个齿印还留在上头! 这边想着气恼起来,仰头灌了一口茶,忽得四周杂声喧嚷,回神一听,果有马蹄声声在侧。 玄铁青靴擦过沙石道,有人步伐沉沉往此间疾行,怎会听不出裴听寒的脚步声呢,李辞盈颤颤抬首,眼前明光立即被一张高大的影子覆盖。 “阿盈!”裴听寒一把握了她的手臂,已等不及要检查她是否受了损伤,垂首瞧了两圈,好*险是没出什么事,他长叹一声,终是紧紧把人扣进了怀中。 早在他飞身下马之际,左右就已开始驱散路人,这会儿把外面帐布一拉,再没人敢瞅里头的人了。 裴听寒有太多话想与她说,这一下见到,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且说他自收了那两封密信,三日以来没有一刻不悬心的,萧应问要向导去哪里找不好,偏偏屡次将盈娘置于险境。 此次寻了她回来,裴听寒已决心再不能放手。 他闭了闭眼,自怀中摸了书信递过去,“阿盈,李家叔伯那边已做了回复,明日某便遣人送你先回兰州,你带着这封荐信过去,先把自个的事儿办了。” 只怕她如上次那般不肯同意,他又补充,“至于萧郎君那边——”摸摸人家冰冷的脸儿,心也软了两分,“阿盈不必惶怔,某自能应付。” 而李辞盈呢,倒不算多少惶怔,也亏得洞察了先机,如今一切尽在预想之中,又见得裴听寒这样为她忧心,怎能不得意? 保荐信到手了,打开瞧瞧,与前世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复环手在人家腰上,丝丝颤颤地“嗯”了声,昂首仔细瞧瞧,那人大抵是日夜惶遽,根本没得空处理别的事宜,下巴上难得冒出些青茬,刺得她额上痒痒的。 此时她还想问问庄园里的事,裴听寒对她毫无防备,直言道,“确有蹊跷,一干人等已尽数押走,这会子——”他抬头看看天色,叹道,“某还得往都护府去一趟。” 说完这句,眼神闪了闪,也知道不该把石岩等人已带了肃州、岐山两营已压近瓜州边界的事儿告诉她。 李辞盈哪里用得着他开口,只一眼之下便明了,她心中暗自雀跃,看来,裴听寒已察觉出荒山庄园和吐蕃贼子脱不了干系,这次过去都护府,楚州牧讨不了好处了。 或在今岁末就能再往上头进一步! 大事为先,她忙松手要督促裴听寒快快进城去,可裴听寒好容易见了她,是还想再听得两句好话的,手下微微用力,又把人捞了回去。 惯是要人哄着的,李辞盈浅浅笑了声,抬腕儿在裴听寒下巴点了点,软声说道,“裴郎就算为我着急忧心,也该先收拾收拾自个儿,瞅瞅您这样子……”嫌弃皱皱鼻子,再多的也不想说似的。 温声软语,听得人不知多少舒服,裴听寒“喔”了声,“我这样子哪里不好?”故意问一句,偏要把那胡茬往她脸上扎。 李辞盈挣不开,只笑了要躲,侧脸余光偶尔一瞥,视野中却腾然多出个人影来—— 萧应问就那样站在帐子前头,黑漆漆一双眼望了他们不知多久,冷峻的脸上一丝神情也无。这几日在牢中他大抵是憔悴的,此刻碎发垂遮了些许眸光,整个人都好似落在了阴影里。 “萧郎君。”裴听寒慢慢松了手,却是不动声色往前一步,将李辞盈挡在了身后。 维护之意昭然若揭,好似只怕他怪罪了李三娘。 按理来说萧应问不该在此刻傲慢,可心间的丝弦上坠了霜雪,重得他实在咽不下躁气心烦。他没有看裴听寒,只冷声对李辞盈说道,“某的东西呢?” 急这一时半刻,就非要在裴听寒面前提鱼符之事?李辞盈气得想跺脚,可谁能奈何人家位高权重,垂了首将揣好的荷包拿出来,正要上前,裴听寒却握了她手臂阻止,“我来。” 让他交递也无不可吧,李辞盈“喔”了声,萧应问已冷笑打断她的动作,“万望裴郡守掂量掂量自个几斤几两,这东西是你能拿得起么?” 一言之下此间似硝烟弥漫,裴听寒眸底锐光一闪,霎时晓得了这人究竟做何为难。 真是好笑,明知别人两情相悦,他真好意思起这种歪心思。不怪回回缠了李辞盈过来,竟是半点脸皮也不要了。 而李辞盈呢,哪里要惹这尊大佛,只当没听懂他要为难人,忙笑道,“不错,萧郎君教我保管,是应当善始善终。” 二话不说就迈上前去,把那荷包往萧应问掌中一放,点点头,“物归原主,您请验验罢。” 萧应问垂目瞧了瞧,却并不打开来验,视线在荷包巡了两圈就放回怀中。 没等人放松,他就一句话想要了李辞盈的命。 “看这针脚,荷包非三娘亲绣的罢?” 当然不是,这个荷包正是萧应问在路途随意中买入的,可他的话还不明显么,在场只怕没人听不出其言外之意。 而裴听寒怎不晓得他逼迫李三娘织狐裘的事,只冷冷说了声,“当然,三娘不擅女红。” 萧应问“哦”了声,侧身对李辞盈说道,“是了,上回三娘好似说要与某重织一双臂鞲,这阵子得了空便准备起来罢,纹案还做联珠团花。” 裴听寒猛地一怔,说不清的烦躁霎时冲击上来,他想对李辞盈求证,可——或许不必开口,那女郎闻得萧应问所言,脸色立即煞白一片。 “好了。”萧应问懒散抻抻袖笼,掀了眼皮对裴听寒说道,“裴郡守花前月下够了,可记得自个还有正事要做,若是还没说够闲话,可就接不着三娘拼死为你挣来的前程了。” 试探,一定是试探,他不可能知道她的计划。 李辞盈很快镇定了心神,抬眼给了一个茫然而无辜的笑容。 狡诈至此。 萧应问心下冷哼,再不看她一眼,转身自掀了帐布离去。 罢了,再给她一次讨饶的机会,等他捉了楚州牧回来,再慢慢算这笔烂账。 第39章 “握住。” 有的人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竟拍拍袖子就走了,完全不管别人的死活。 此间沉默一刻,外头却尘烟四起,或是萧应问已令众人整装上马。 李辞盈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事儿,忙催促道,“正事为先,裴郎莫在这儿耽搁了,快快地往城里去罢。” 裴听寒怏怏“哦”了声,说“晓得了”,可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垂眉抿唇,怎么也不肯离开。 她晓得裴听寒在别扭什么,男人在意的事统共就那么些,若真是在他的领地上沾了别人的气味,大概是没那么好哄。 可情势紧迫,李辞盈长呼一口气,低声先解释了萧应问将鱼符交予她的事儿,“……此番来瓜州,萧郎君确与妾扮作主仆,那夜在客栈定了天字与地字两间屋子,您晓得的,虽明面上令‘主子’居天字屋,实则萧郎君怎会委屈他自己,夜里妾是歇在地字通铺的。” 她叹一口气,“现下想想,应是有好事人见着萧郎君上了二楼却整夜没下来,便以为我与他——”特意顿了顿,是不耻将某些词语挂在嘴边的意思。 “本以为清者自清,可到底惹了郡守不高兴,是妾之过错。”语调低下两分,也是告诉裴听寒,她不满他如今姿态。 “阿盈!”裴听寒领悟到她的情绪,可他从没有、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怪罪她,心里急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解释一句,“我、我没有因这种事疑心你,只是与他那样的人同行——我、我总怕你会受委屈,也怪某位卑,害得你要受他这般冷语。” 李辞盈可不信,“哼”了声,也不理他,只接着上话说,“——萧郎君被衙役带走之后我才晓得了这荒谬事,可毕竟他密行至此,到了官衙怕也不好表明身份罢?妾思前想后,才斗胆上楼拿走了能证明身份的物什,免坏了萧郎君大事。” 后发觉他之身份不简单,怕耽误了救援,才将事儿都写在了信里,此不必赘述。 一番胡言乱语下来,嘴巴也快说干了,她懒看他,只盯着地面,像是伤心坏了,“言尽于此,若裴郡守还不肯信,自去客栈问问就晓得了。” 开玩笑,城南客栈每日客流如织,地字通铺三教九流,且这几日过去了,哪里能找得着什么证人来“问问”。 “我哪里有不信。”他忙哄她道,“若真不信你,我怎又巴巴儿把荐信送来、三催四请求阿盈早些去兰州呢?” “明日就启程罢。”裴听寒提议道,“兰州景色怡人,此番行途也不必过于匆忙,且行且游玩着,若有什么喜欢的,就吩咐了仆从去采买。” “好不好?”两只晶亮的眸子直直望过来,只盼她能点点头。 往兰州之事却不忙,等几日把祆教解药拿到手再说,想到这儿,李辞盈免不了心力交瘁——要拿解药,仍得在萧世子那重演了这场好戏。 她摇摇头,眼见裴听寒脸色沉下去,只好摸摸他的脸颊安慰道,“咱们着急这事儿,可也不能不为李少府着想呀,这时候要支了他回乡,人家不一定愿意呢。” 裴听寒听了更是心口发酸,嘟囔道,“你总为他着想做什么……” 这又吃得哪门子醋,人家李少府可别受了无妄之灾,李辞盈噎了一下,又补充,“妾是为您着想,此时让李少府走,其他人难免觉着肃州各部一盘散沙,也有损您的威严。” 裴听寒可从没有刻意要做什么礼贤下士的姿态,咕哝着,“某要这威严也无甚作用——”说了这一句无心之语,身旁女郎忽然就一瞪眼睛,显是十分气恼。 怎忘了她最不爱看他不肯上进的模样,裴听寒吓得急急吞咽一口,话锋反转,“但阿盈言之有理,就再等两日,某尽快处理了此间事宜,也好让李少府心甘情愿请回兰州。” 这样是最好。李辞盈努了嘴“嗯”了声,才别别扭扭往人家脸上蹭了蹭,笑道,“好啦,快去罢,人家在等你呢。” 就蹭蹭啊?裴听寒失落“哦”了声,转眼瞧着左右,快速捧了她的脸狠狠啄了一口。 “啵唧”好大一声,李辞盈着实吓一跳,这可是在外头呢,裴听寒——怎有这样不庄重的时候,挑眉看看,少年眼下微光闪闪,大抵还是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在的。 她没有空闲注意僵在帐子外头的身影,嗔了裴听寒一眼,斥道,“快滚!” “好。”那人这才轻快地笑出来,“某安排人带你去客家住下,至多三日,咱们一同回肃州去。” 说是三日回去,但一查之下,竟发觉都护府与吐蕃七王子互有来往,荒山庄园之中一本本账目晦暗不明,更隐隐指向了鹧鸪山的罪证。 都护府出了惊天动地的事儿,街口巷尾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楚州牧究竟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仔细瞧瞧那旗帜,上头好大一个“裴”字,当是肃州来的人。 这边裴听寒忙着审问犯人,那边李辞盈拿了银子打点驿馆门房,想让人得了萧应问行踪便过来说一声。 可惜连有两日下来,竟是一丝消息也没有。 奇了,裴听寒尚且得回驿馆歇息,萧应问莫非是铁铸的不成,半分空闲也不留给吃饭、睡觉了? 闷闷在客家又白等一天,终于失了耐心,稍稍做了乔装,亲自要去驿馆门口蹲人。 这日微雨靡靡,驿馆外头一棵新芽的槐树也无精打采耷拉着。李辞盈撑了油伞在树后头吹了好一会儿浑风,才见得两人自东街策马归来。 她一抹了长睫上的水珠,眯了眼睛看向薄雾尽头,斜风细雨,骏马上的人可不正是萧应问与他的飞翎卫么。 离得尚且远了些,那人一身玄袍衣袂飘飘,可发间束绸被雨水打得湿透了,重重垂向一侧,平白是让人觉得志气消沉。 “嘚嘚儿”几声马蹄渐近,李辞盈忙收了伞要上前——以萧世子的警觉,当是能瞧着前头有人的,更别说李辞盈还喊了他一声。 可那人竟就是这样目不斜视拍马而往,到了面前了,仍是不置一眼,若不是李辞盈猛退了几步,正正要被他踩个正着。 是没瞧见她?李辞盈定神想想,怪哉,旁边那飞翎也是脸色肃整,全然不若那日与她在茶楼对谈那般和蔼了。 难道她哪里露了破绽么? 门房亲迎了人进去,久久也没有派人往客家递消息。 肯收银子哪里会不做事,这回当是晓得了,有人阴晴不定,这会儿就是不想见她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没见着有人出来,她悻悻然拂了额上水珠,重新撑起伞,预备着该回去了。 刚走了两步,那槐树叶间“哗啦”声巨响,竟然滚下个高大的男人来,李辞盈悚然回首,仍在思索是不是该拔腿就跑,就见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那名飞翎摸了脑袋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欲盖弥彰挡着脸,两腿一迈,须臾间就奔出了十步之远。 “……”李辞盈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是突发急病了么,这么个下雨天躲到树上做什么?难道树上还有什么好东西不成? 抬眼望望,天色灰蒙如霾,三两新枝横叉,哪有什么“好东西”? 怨诽两句,一转身就“嘭”一声撞上了一堵墙。 那一点点轻盈的月麟香慢慢悠悠地荡过来,李辞盈霎时两眼放亮,仓促间抬首去望那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声音又惊又喜,“萧郎君?!” 只要萧应问还留有一分警醒,就不该为她眸中眷眷欢喜而落下这一拍呼吸——他明知她为何而来。 “三娘的耐心就只有这半个时辰?” “欸?!”他怎么知她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 “跟我来。” 说完人就往驿馆里头走,李辞盈愣愣“啊”了声才跟上去,随在他身侧急匆匆说几句寒暄,“您这几日查案子可辛苦?再辛苦也得仔细千金贵体呢,这会儿雨虽不大,沾湿了衣裳怕也怕惹着风寒……” 喋喋不休地问着,路过那趋炎附势的门房,还忙里抽闲狠瞪一眼,做个手势似一会儿就要找人算账。 接着这一连串儿絮叨没歇气,也根本没有想要得到他的回应,立即就不客气追问,“您可拿着庄冲解药了?” 萧应问一路上没回半句话,直到把人领到东边一间屋前才停住。 手扶在门上轻轻一推,那女郎根本就毫无防备,自语道,“搁在这儿了?”一股脑儿踏进去,直往屏风后头的红椿木案走。 的确如此!案上正摆着个朴质非常的桑木盒子!多少日的期盼一朝成真,李辞盈心跳骤然加速,含着热意的泪雾也涌上来,她回首感激看了萧应问一眼,立即就想把盒子收回袖袋来。 方差那么半寸就要碰到它,不知怎么的竟没来由往后退了一大步,潮湿的麟香强势地覆盖住了她,李辞盈后知后觉垂目去瞧箍在腰上的手臂,又茫茫然回首。 “萧……?” 铺天盖地的吻堵住的不止疑问与话语,那人简直是一丝喘息的时机都不肯让给她,温润的唇舌不由分说地勾缠住她的,在每一个令人震颤的节点游移,无所顾忌地吮吸搅弄。 那些来不及吞咽的香津溢在唇角,又在须臾间被他卷入腹中,萧应问带着她往后退了好几步,终是撞在了那扇紧闭的门扉上。 李辞盈用尽全力去推他,愈加明显的抗拒,却只能让萧应问心中那份汹涌的酸涩烧作烈火的狠戾。 “不要……”她于间隙中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先听我一言。” “不要?”那人总算肯停下来,可滚烫的喘息一分落不尽阴冷的眸中,他盯着她,勾唇凉凉一笑,“同样为昭昭办事,怎么您竟然厚此薄彼,一点‘好处’都不肯给到我这里?” 话语间,手上也一刻不停歇,他不顾她的颤抖,仍是隔着衣物慢慢握住那团柔软的云,半晌,才叹了声道,“抖什么,在客栈那夜,昭昭不是还喊某要重一些才满意?” 没有那药物的加持,李辞盈根本忍受不了与他亲近一分一毫。要入这场戏,她也要有了说辞,一念之下,片刻就颤颤落下泪来,恨声斥他道,“那夜分明是您……是您算计了妾,我才会、我才会……” 再说不下去了,李辞盈一掐腿肉,失声痛哭。 “我算计你?!”这人惯是会倒打一耙,萧应问一咬牙,一个猜测却自脑海一闪而过,他不自然垂垂目光,握上了李辞盈的脉相。 一息数来急速,尺焦有力,或是药热所至。 他颤颤指尖,不可置信放开了她。 第40章 “妾之请求,十分贪婪。” 早在前几日萧应问被带回衙牢时,已疑惑过自己为何对门外来人毫无察觉,及时搭脉感知过,体内确有被药物影响的缘故。 当时恍然回想,只记得夜里不设防饮了李辞盈递过来的一杯茶水,是以,理所当然笃定她为让裴听寒抢功,不惜对他用了迷神药。 可如今——李三娘羞愤交加地指责,竟反认为那夜放浪是因为着了他的道?! 好笑,他还不至于这般卑鄙无耻。 可往深处再探,却忽记得了庄园林间缭绕的那股不同寻常的香气——这几日他为庄冲寻解药,也确在荒山庄园的密室中搜出不少稀奇的香料。 难道,那夜他与李三娘不过受了林中毒气蛊惑,所以才会那般放肆形骸? 事情有了疑点,自然要慢慢捋清楚。 愣愣站在这儿问话算什么?萧应问正了正脸色,比手请李辞盈去花梨木椅上坐,自己也走到了案前。 撩袍坐下,他慢条斯理把桌上的桑木盒移到一旁,说道,“某待问三娘几句话,望你想好了再答。若是闪烁其词,在某这儿可讨不到好处。” 李辞盈可不会感激他没让她跪着受审,恨恨瞪一眼,遮袖揩了唇角的水痕,不客气地坐好,仍是冷笑,“郎君好一副道貌岸然的圣贤模样,妾不知魏令之中有那条律法准了您在审问‘犯人’之前要先将人家嘴巴咬破?” “……好了。”萧应问自知理亏,或也是这辈子都没这样心烦过,叹气阖阖眼,耐着性子开问,“五日前亥时一刻至子时三刻,你在何处?” 晓得例行问话都要先说明这些,可李辞盈仍觉着不愉,愤懑在虚空中踢了一脚,哼声道,“您在明知故问。” “……”她究竟有了什么依仗,不分场合都敢给他脸色瞧了,萧应问冷声唬她道,“三娘现下不想开口不要紧,等会子进了地牢里,某有的是法子能让你说实话。” 就晓得他没安好心,说到底还是想拉人家去牢里,李辞盈微微一颤,咬了牙说谎,“妾记不得了。” “记不得?”萧应问重复。 她点点头,“妾于回客栈的路上已觉着头昏脑涨,之后的几个时辰又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睡过去了,回想记忆空白一片,等再有了意识,已是第二日清晨。” 萧应问不置可否“嗯”了声,又问,“清晨醒后,三娘去了何处?” 李辞盈只怕他不问介个呢,听了真是戏瘾大发了,掩口呜咽一声,渐渐整个人哭得肩膀游丝颤颤的。 “……”萧应问真半点听不得她这样嘤嘤啜泣,莫不说飞翎卫还守在外头的,就是他自个听了,也觉得很是不堪入耳。 手肘往桌上压,萧应问扶了扶额角,凉声道,“说罢。” 这声不耐烦的催促可让人觉着心伤难受了,那女郎幽幽望他一眼,一张粉颊泪湿痕,娇弱难胜到足够让世上所有刻薄于她的人愧疚至死。 可惜有的人此时是铁石心肠,半点不肯配合,萧应问屈指点点桌子,又重复,“说。” 且说一位女郎醒来时候见着自己衣衫不整被男人抱在怀中,怎能不觉着惊慌失措?李辞盈咬得下唇发白,依旧抽噎着,“郎君以为我去了哪里?您这样的人若想如何,妾又怎追究得起,不过就是、就是与从前一样,先去了药铺开方子……” 一大早去药铺开什么方子?萧应问万想不到她会这样作答,愣了愣,才追问,“开的什么方子,拿来某瞧瞧。” 李辞盈似忍不了这羞赧,瓮声瓮气地刺他,“妾怎会把那种东西带在身上!!左右开些苦丁、凤仙子,熬服两回罢了,郎君懂得岐黄之术,或也不必妾说得那样明白。” 苦丁,凤仙子?萧应问很快反应过来,这些阴寒之物多用在女子避喜,且服用之后极是损伤肌体。是了,若不是李三娘全然不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儿,也不可能去用这催命的东西。 这一下萧应问实在有口难言,“那夜我们……”想教她不必忧心那些有的没的,可此时否认怎就听着像要和她断开干系似的,萧应问想了想,还是改口,先问道,“吃了那药,这几日有没有觉着哪儿不舒服?” 吃那种药当然哪哪儿都不会舒服,可惜李辞盈并没有吃,“不要您管。”愤愤扭了头过去,也只是怕他那一双锐眼瞧出端倪,“您这几日不都躲着我么,还问这些做什么?” 可萧应问呢,想着自己错怪过后仍作了姿态让人在雨中多等他小半时辰,这下不知她白受了多少罪。 他将目光落在李辞盈微微湿润的发尾,良久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晓得自己不舒服,还要跑外头去吹风。” 这怪谁呢,李辞盈反唇相讥,“萧郎君令门房不可传消息出去,妾想见您就只得在这儿蹲守了,真要说起来,还数是您翻脸无情。” 这话有理,萧应问颔首,又叹声,才说道,“是我的过错。” 日头莫不是从西边升起来了,金子打造的骨头也会低头认错?李辞盈狐疑挑了挑眉,真怕是自己药效未过,竟白日里发起美梦来。 但听萧应问慢吞吞说来,“事情到这个地步,实出乎你我意料之外,这么的,某并非是这‘翻脸无情’之人,三娘若是有什么请求,或者干脆说出个法子来,咱们就把这事儿好好了了。” 李辞盈一愣,意外萧应问还真想给她“补偿”,其实贞洁一事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就算五日前那夜萧应问果真毫无顾忌,她也并非不能承受。 于是她试探道,“真的?就算妾之请求甚是贪婪,又或者说出来会让郎君在亲族好友面前左右为难,如此这般,也能允准么?” 在亲族好友面前左右为难?萧应问不知揣测到什么,连眨两下眼睫,似笑非笑看向她,“你且说说看。” 李辞盈可不上当,摇摇头,怯怯说道,“您得答应了,妾才敢开口呢。”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萧应问点头,又招手喊她,“过来。” 又“过来”了,每次“过来”“过来”,李辞盈的脸难免就要遭回难,这人究竟什么时候能改改爱掐人家下巴的毛病? 她不满鼓鼓脸,还是认命起身,两步迈到案几后边,眼珠儿挂在那个桑木盒上就动不了了。 满眼满心都是这玩意儿,罢了,萧应问此刻心情尚好,把东西往人家掌中一送,懒散往椅圈靠了靠,就落在灯影暗处仔细地瞧她。 李辞盈真是高兴坏了,拿着了解药,没被萧应问追责,裴听寒的功劳也快到手了,这会子回去先好好吃顿夕食,泡个热汤,琢磨琢磨怎么样快快赶回肃州去。 哦对了,萧世子难得好心,还愿意“赔偿”她呢! 这会子觉着那日与他亲密也并非难以忍受,萧世子清绝隽美,冷了张俊脸闷在胸前呜呜地吃着,情动时在耳边喘起气儿,直听着让人面红耳热。 想到这里,李辞盈嘴角轻翘,凑近些,得寸进尺地要求他,“郎君只能许昭昭一个愿望么?”她伸出三只手指在人家面前晃了晃,眼睛笑成弯月般的,“这样好不好?” 萧应问故作为难“哦”了声,也笑出声来,“昭昭这么‘贪婪’?” 李辞盈忙不迭推翻前话,摇摇头,“怎算妾‘贪婪’呢,是萧郎君身处高位,又本领踔绝,满足小小女郎区区三个愿望,应只是举手之劳呀。” 又是“小小”又是“区区”,只怕哄不住他似的。 姑且就答应了罢,也亏得是他,若是傅弦见了她此刻韵意生趣的妙灵姿态,不说三个,三千宏愿也甘愿为之赴汤蹈火。 萧应问昂了下巴“嗯”了声,也比指给她,“三个,不能再多了。” 真到开口时候,她可就谨慎起来了。 第一个愿望,自然是希望再凭世子便利,在驿馆选上汗血宝马,好教她能百里加急把解药送回去给庄冲。 这个不难,萧应问坦然笑了声,“昭昭用某的鱼符不都是顺手的事儿么,还特意问上一句,十分见外。” 李辞盈说认真的,谁与他开玩笑,她脸色一肃,没好气问道,“您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哄一句就急了,真是没耐心,萧应问无奈点头,“准,说下一个。” 很爽快嘛,可李辞盈晓得此时天子李家与裴氏家族之间形势波谲云诡,第二个愿望说出来,萧世子可不一定高兴。 她紧张吞咽一口,“那我可真说了——”话到嘴边又顿了顿,“那个、就是裴郡守的事儿。” 这三字一出,萧应问脸上笑意显见淡了,威压似的冷光照得李辞盈头皮一凉,只得稍稍错开了他的视线,继续道,“这几日妾在城中听着了一些传闻,说是楚州牧所谋之事甚大,或也牵连了西三州另外几位郡守。但您与裴郡守一同主理此案,应也是晓得他对大魏忠心不二,所以,妾、妾想着,您回长安城之后,能否在官家面前说上几句公道话,免了肃州城的例审,顺带也提一提裴郡守的好处呀?” “哦。”萧应问语调平淡,“你知晓我的身份了。” 李辞盈点头,惭愧道,“妾第一回见着金质鱼符,斗胆翻看了背面,上将军万勿怪罪。” 不知怎么的,萧应问倒想起前些时候傅弦那一句“她知晓了我身份定会有所不同”—— 有所不同?有何不同?今日替傅弦验证,纵使知道了他位及万人之上,她也并未改变一分心意。 他垂着脑袋“嗯”了声,“第三呢?” 第三个事儿当然就是让天子李家别再打让裴听寒尚主的主意,但此事还不急,别仓促说出来反让萧应问有了这个心思。 于是李辞盈摇摇头,“第三个还没有想好呢。”她冲他抛个乖巧的笑,“就先留着,之后妾想好了,再来烦您,好不好?” 萧应问突兀冷笑了一声,定定看向她。 至此还有何不能明白,李三娘嘴中所谓“不介意往傅弦那边使使劲儿”不过一句玩笑话,除裴听寒外,她根本没有考虑过任何人。 若非全心全意交付,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趁机踩到更高的位置去? 可笑他竟会以为—— 萧应问及时止了思绪,扬手道,“来人!” 门扉洞开,飞翎待命跪身在前,李辞盈一下猝不及防,忙拿了东西往旁边躲开,免得冒犯了人家。 “百里加急送李三娘回肃州城。” 此话毕了,也不等任何人答应一声,萧应问自拂袖离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有鬼,快带我走。” 萧世子之令雷霆万钧,说“即刻”送李三娘回肃州去,就真的连收拾行装的机会都不给。那飞翎领了世子手令,从旁捞了件干燥厚实的狐裘往李辞盈身上一裹,直把人推上赤兔马才放开。 等李辞盈怔怔回神过来,人都已经离开安西县八十里开外了。 这会子才晓得了这位飞翎的名儿,他原也是长安城贵家子弟,姓梁单名一个术字,十四进的飞翎廨,后因本领出众调到萧世子麾下听差,算是他的近信之一。 年轻儿郎要好说话些,若陪同她过来的人是戚柯,只怕无论如何哀求,他也不会同意停下来给裴听寒传个信儿。 除却在远郊一茶馆匆忙写了个绢条儿,他们就再没有停歇过,连赶了十几个时辰,终于摸到了肃州的城墙。 有梁术跟在身侧,进驿馆后院倒不是难事,只不过这会子离得愈近,李辞盈心里头愈是发慌——萧应问和傅弦都不在这儿,不晓得这些天会不会有人在庄冲那儿动什么手脚。 游廊九曲八弯,再转过几个棂花窗,关押庄冲等人的罩房也就在眼前了。 随行的知事郎挥臂指了右边,对梁术与李辞盈道,“罩房中关着的乃是迷津寨一干人等,按公子弦之令,庄冲是单独押在右边耳房的。” 梁术点了头,又从袖中摸出萧应问手令递过去,“辛苦了,你且回去罢,某陪同李使君往里头问话就好。” 手令勘验无误,知事郎也无二话,呵令戍守在屋外的守卫们都退开三步,比手请两人往里头走。 蛊毒奇异无比,过去不到十来日,庄冲就好似由内而外被抽干了精神气,这会子也根本不必再覆面了,他的脸皮、躯干如今皱巴如干柴,风一吹,能像纸片儿一样掀得晃动。 李辞盈将将推门进去瞧着了这干尸般的东西,直吓得跌坐在地上。 偏偏那“干尸”见了她来,还能从榻上蹦下来,喉咙里“嗬嗬”地,急急不知想对她说什么。 那女郎哪里敢看他,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喊,一溜烟躲在了梁术身后,闭眼颤颤说道,“有鬼,快带我走。” 庄冲也腾然想起了自己此时模样,干瘪一张脸上两个圆洞也落了泪,呜呜咽咽地躲回了帐后。 这下梁术哭笑不得,往八角桌靠几步,倒了杯冷茶给李辞盈压惊,“李娘子莫慌,前日里世子专门儿审问过祆教特使,庄冲所中的蛊毒虽令人痛惯肝肠,但只要在期限内服得了解药,样貌、功力都能如从前般的。” 说这个又有何用,就算是亲爹亲娘成了这个模样,李辞盈也是不想多看的,不过她倒怪的,那日在砂海之中,梁术当与庄冲生死搏斗过,这会儿亲送了解药过来,竟好似一丝怨言都没有。 此疑问暂且不提。 饮下茶水心下好歹舒缓几分,李辞盈道了声“多谢”,自个从*地上爬起来,也走到了八角桌旁。 桑木盒子一刻不离地抱在怀中的,此刻才掀了盖子来瞧,这一打开,李辞盈倒愣住了,里头齐整摆着青、白、黑三色瓷瓶儿,究竟哪个才是解药? 可算晓得什么叫关心则乱,这样重要的事竟都忘了问。 梁术看她为难,只好又道,“世子交待过了,此番疗程需经十三日方能祛毒,前三日先用黑瓷瓶中的药丸温水送服,一日三回,每回三粒;第四日则开青瓶了,此药猛烈,每日只在午食之后吞服一回;如此至第十二日,方开白瓶使用。”他顿了顿,又从袖中抽了张绢布瞧了瞧,笃定道,“嗯,没错了,至于服药之后的一些症状,咱们且多观察,李娘子也得事先做好预想。” 这话说得怪让人觉着害怕的,李辞盈往那字迹密布的绢上凑过去,又问,“大抵是些什么症状呢?” 梁术很大方将绢布递予她,“祆教蛊毒阴狠,要祛得干净还需小心应付,然郎君早详尽事项,某照着来办应当能少费些气力了。” 绢上墨迹苍劲,字间骨格奇宕慨然,哦,原是萧应问亲笔。 李辞盈微微垂目,又道,“萧郎君特意令您来给庄冲祛毒么?” 梁术哪里想为庄冲做事,可上头有令,他如何敢不听从,李辞盈的担忧他也明白,叹一口气,解释道,“这药虽说是解毒所用,实则走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黑丸服下之后,患者体内数类蛊毒互吞互噬,免不了承受烈焰焚心之痛,多有人宁死也不想忍受这痛苦,是以,只李娘子您一人在这儿,怕是按不住他。” 李辞盈如何不能想象“烈焰焚心”之痛呢,愣愣将布上诸种事项粗览一遍,就好似是见着了层层地狱惨事,她再没力气支撑日夜兼程后的疲惫精神,叹一声自坐在了圆角凳上,对梁术勉强一笑,“此番则依仗您了……” 梁术道“不必客气”,“某不过听令行事。”这几日同行同食,他也放下诸多客套,淡笑一声,又说道,“李娘子且放宽心,虽说某与庄小子在砂海生死厮杀过,也在事后恨不能手刃了他——” 果真如此?!李辞盈忙昂首看他,“您……” 只见得那女郎眸中水光轻闪,顷刻就聚出一串儿晶莹的水珠,欲落不落挂在微红的眼尾,多少哀怜。 梁术不敢多看,只摇头叹道,“李娘子或许不知,迷津寨所屠的几名侍卫中,有一人乃是戚长——”他猛得一噎,忙改口又称,“乃是戚柯之外甥。” 李辞盈早知戚柯乃是永宁侯府的长卫史,此刻也没多在意他的称呼,只震惊道,“他的外甥……?” “不错。郎君金口玉令留庄冲一命,吾等不敢多言,可戚柯尤其是愤慨,某夜便寻了郎君提起此事。” 原来戚柯如此有种,还敢与萧应问当面叫嚣吵闹? 梁术不好明说戚柯半生都为永宁侯府驱使,在世子面前是说得上几句话的,他只略了这段,又说道,“郎君却道,‘庄冲为利而来,只不过是敌人手中一把锋利的刀,此刻咱们把这兵刃熔作尘泥,就能算作为沈二等报仇了?’。” “……”歪理邪说,李辞盈可不这样认为,管他为何而来,只要这一刀切切实实戳中了自个,她定是不会让其好过得。 可惜萧应问是为庄冲说话,于是她慌忙忙点头同意,“正是如此,庄冲与咱们根本无仇无怨,萧郎君明白事理。” 也不知是否这帮人往日就被萧世子威压得惯了,听了这一席话,人人便立志要将幕后主使碎尸万段,至于这把“兵刃”如何处置,便由得他去。 这回李辞盈总算能放心让萧应问的人来为庄冲解毒,松一口气,又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日在瓜州驿馆外头的事,她十分好奇,歪了脑袋问起,“对了,前日里天儿正下雨呢,您怎爬到槐树上头去了,莫非也是去摘叶子磨面么?” 梁术一愣,他哪里敢说是世子让他去看看李娘子还在不在外头的,树干湿滑,他不小心把差事办砸了,全赖世子出面周全。 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是不明白世子究竟为何犹豫,若说不是喜爱了李三娘,辗转为她办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做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世子这样的人物,就算直接收了房回去又如何,京中那么多宅子,安置区区一个商女还不是顺手的事儿? 他最后一拍脑袋,竟以腹中饥饿难耐为由,推门匆匆地走了。 “……” 而李辞盈呢,实想不到儿郎们心中那些弯弯绕绕,目瞪口呆送了人出去,又再回来看帐后蜷缩的那团影子。 “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李辞盈难得是真心感谢了萧应问一回,“萧郎君为你寻药当是费了许多心血……”展开那绢布再瞧,端得是事事详细,字字谨慎,正似“那位”一般的,从来一丝不苟,粹然无瑕,当然,除了那晚——她不自然咳了声,才继续说道,“是以无论服下药后要承受多大的苦痛,你也一定要忍,一定要咽,断不能轻视了自个生命。” 庄冲自然懂得的。生命之贵重,不在于他处在什么样的位置,或他是哪一样色类,而是在于它本身的独特,李赋即是李赋,他死了,世上也再没有任何人来替代得了他。 且既苟活到了今日,他即使千刀万剐,也不能再将失去亲人的苦痛留给她。 如今庄冲有口难言,只得气管子里重重“嗬嗬”喊两声,也是郑重的回应。 可惜李辞盈领悟不了这份郑重,一听这如鬼似魅的嗓音,她心里徒然是一紧,就好似有千万根绳索捆住了四肢,全身都麻得发颤了。 她立即站起来,“梁术说得没错,这十几个时辰没进食了,人也饿得不行,我得先去安顿一下,之后、之后——”她下了决心,“明日一早我再与他一同来看你!” 庄冲哪里不晓得自家妹妹是个什么人,这一下气得鼻子轰隆隆地震响,张牙舞爪就要再蹦出来吓人。 李辞盈蹦得比他还高,旋风一样转了一圈,一拉门扉,跑得无影无踪。 第42章 “不要。” 确如萧应问所书,要祛祆教秘蛊实需吃很大的苦头,那黑丸子一日三回地服下去,时时刻刻如烈火灼心般的,可庄冲牙下毡布咬得稀碎,却只偶尔哀嚎几声,实出乎梁术意外之外。 也是前日里于丹霞岩谷追踪迷津寨众匪时,他远在瓜州,没见着庄冲以身扑火的勇猛,这会子等到药效之后庄冲呕出了大量黑血,他才敢确认并没有哪里出了差错。 如此至第三日,庄冲总算能开口说上两句人话。黄昏时分,梁术指挥了仆从将弄脏的彩毯都清理出去,再绕过屏风去瞧那两人——也不知李娘子与庄冲有何渊源,这几日见得后者受难,她落下的泪水可不比人家流的汗水少。 这会子也不嫌弃庄冲没个人样了,亲自拧了帕子,泪眼婆娑要给人家抹汗,那珍珠般的水滴顺着女郎柔美的下颌越滚越快,眼见朦胧得看不清了,就要抬袖去擦。 梁术惊了一跳,忙迈上一步阻止李辞盈,急道,“此间污秽,娘子袖间也可能溅上了蛊血,万不可随意揉搓眼睛,您先歇一歇,某带庄兄弟去清理。” 李辞盈倒有些不好意思让他照顾庄冲,吸吸鼻子站起身让道与他,“又要麻烦您了。” 梁术俯身接了她的帕子,和善笑了声,“只不过扶他过去罢了,算不得麻烦,要是李娘子受了损伤,某才真不好向郎君交代。” 两句客套话而已,她也没放在心上,点点头,目送他们去了。 屋中点有明灯几盏,四处都亮堂如白昼般的,李辞盈听着净室里头水流声声,便放心将今日早晨陆暇送回来的信件又展来看。 裴听寒与她回信了,说有事还需与李少府在瓜州耽搁着,等有了确切回程的消息,再考虑兰州之行。 李辞盈晓得的,他们应当是要往鹧鸪山查验罪证了,只不过裴听寒不能多与她透露。 信中又提及这几日思念,一边气恼她不告而别,一边又望她能多多来信云云,李辞盈看了两遍,嘴角方扬出的笑意,又在看见案上那几罐子药丸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瓷瓶已然空了,明日起该服用青丸。 这几日不知是第几回展开那绢布来瞧,但见萧世子措辞曰,服用青丸状若“利剑穿心”,“……利剑穿心。”她喃喃一句。青丸每日只能服一回,想来威力比之黑丸来得更厉害,这岂能是常人能承受之苦痛? 接着一目十行再找白丸,萧世子又用上“万蚁噬心”一词。李辞盈呼吸轻滞,虽非她身受,可只看着庄冲受苦,心里头亦是止不住阵阵抽痛。 庄冲怎不明白她的,屡次说过让她不要来看,左右任何人在这儿也帮不上来,何必多一个人受苦。 这会子再从净室出来,瞧着她在那盏夹竹桃书灯下边怔怔落泪,十分不是滋味。 毫无办法,只能再忍。 可惜青丸之痛远胜于前,第四日午后,他单只咽下一刻钟后已下汗如雨,咬紧牙关想堵住呻吟和苦痛,可非人的折磨实非意志所能控制,口中一柄坚硬的毡木在顷刻间就断做两半,他错口之下,要生生咬下自己血肉来。 辛腥的铁锈味破开喉咙,他吃不住痛,更分不清方位,直从榻上滚下来。 “庄冲!”女郎颤抖的呼喊忽远忽近落在耳边,有冰凉的手指触在嘴角使劲儿掰,“松开!松开嘴!” 庄冲在剧痛中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喊他的名字,可这些年来,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谁曾真心为他焦急落泪? “阿肴……”他听从地微微松口,一柄新的毡木及时搁进来。 痛疼稍解,他脱力昂躺在彩毯上,重重地卸下一口气,才睁眼环看这间屋子。 除却阿盈和那名飞翎,哪里还有别人? 未缓半刻钟,又好似有人握住了他心肺中戳着的刀刃反手在拧,剖心切肝也赶不上这样的消耗,庄冲急急喘息,实忍不住痛呼连连。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将他拖拽住了,可他没有气力计较,而后那人哼了声“真够重的”,将他直扔进了冰天雪地里。 冷霜寸寸截缓了痛感,再睁眼,却好似倏然进入了暗夜,四处漆黑,伸手见不着五指。 “他应是缓过气儿来了。”有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回荡,庄冲记得了,是那个叫梁术的飞翎卫,那飞翎似冷得不行,呵一口气,颤颤笑道,“亏得李娘子聪慧,竟想得出以冰镇痛的法子,否则庄小子还不知要多少受罪呢。不过——” 不过李娘子未免对这肃州驿馆的构造太了解了些,根本用不着奴仆引路,毫无差错就找着了这间冰窖。 梁术话锋突转,“您怎会知这驿馆之中有这么个冰窖呢?” 黑暗中的啜泣跟着轻盈步伐渐渐分明,李辞盈勉强扬了个笑容给梁术,顺便将冰窖中的防风灯点上了,“其实不难猜测的,萧郎君‘出事’时候妾在这儿住了几日,茶点中一味樱桃冰酪,正正需要这些坚冰的加持,才保得新鲜艳丽呢。是以妾以为,驿馆中凿有冰窖理所当然。” 一点昏暗的光在李辞盈身侧晕出个暖暖的圈儿,也将那张倾城绝色的脸儿照得温柔多情,她照例捧他一句,“而且,妾这点小聪明算什么,若不是您在,知事们哪里肯为庄冲放行呀?” 这世上或许是有不喜奉承之人,但梁术此刻坚信,绝没有人能拒绝眼前这姿容若月上娥仙之人的奉承,寒冷降不下他透红的脸色,他只庆幸暗灯之下无人能察觉。 停——李娘子可是世子的人,他怎敢多想,踟蹰一声,连自己为什么怀疑她也忘了,慌道,“此间寒冷,某上去给您拿件披氅来罢。”未等人家点头,脚步匆匆往梯阶上去了,走到门边,又嘱咐一句,“某很快便回来,若庄冲又发狂了,您可得离他远些。” 李辞盈道,“好,多谢您提点呢。” 这声答应甚是娇嗲,比之那日在窗边听见的也相差无几,梁术觉心猿意马,咳咳两声缓下一口浊气,才抬手掀了冰窖的门。 门一盖上,庄冲立即冷笑了声。 李辞盈倒莫名其妙,“不疼了,有气力哼哼别人了?” 庄冲哪里看不出梁小子是个什么意思,可气自己如今有求于人,要教阿盈与这种人软声细语,等他恢复了,高低提刀把梁术砍做八段。 “……”李辞盈白他一眼,唾弃道,“匪类行径。” 庄冲:“……我本就是匪类。” 李辞盈不同意,“从前是,将来未必是,莫非你重捡了条性命也不再愿与姑母相认,就又要回鹧鸪山去?” 说起这个,庄冲也十分迷茫,他低语道,“……本是想向裴听寒投诚,将鹧鸪山的秘密告诉他的,可如今——”他一抚面上,淡然笑了声,“这张脸在这儿,怕也是不行了。” 且他也已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李、萧二人,萧应问一时没处置他,但想必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接下来的九日他们都呆在了这冰窖之中,只要庄冲服下了药丸,立即就将他移至一张用冰霜仓促打造出的床榻之上,一遍遍冰渣子盖上去,只盼能让他少痛一分。 虽仍时不时叫喊,但庄冲一日比一日好受,至第九日午后,已不会全然失了神智。 地下日子过得无趣了,兄妹两人并个飞翎卫,竟能在灯影下头打起叶子戏来,庄冲鸿运高照,回回是花色序齿齐列,其余两人败得抓耳挠腮,一左一右直逮着人家袖袋子里掏,“你定是做了什么手脚了!” 庄冲没见过这么没有牌品的人,他避无可避,只得急急往后扬手不肯让他们看牌,“打不过就耍赖,你们也忒玩不起了!” 这边正闹着呢,那头木门儿一掀,知事郎在外面探出个脑袋,一见里边其乐融融,又缩回去。 梁术忙放了手中木牌,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知事郎才犹犹豫豫答道,“禀校尉,是后罩房那群土匪闹起来了!” 李辞盈下意识去瞧庄冲,只见那人神色一僵,举着的手也慢慢放下,庄冲无心思再握牌了,指间一松,任由胜券在握的一副好牌就这样散在地上。 “怎么闹起来?”梁术正色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知事郎“唉”了声,“大抵也是关久了闷得慌,说什么他们纪老大病得快要死了,非要咱们给请个大夫——” 李辞盈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就要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知事郎为难道,“咱们昨日送饭时候里头还个个都生龙活虎的么,哪里就要死了,下官想着先不打搅使君与校尉么,但后罩房哭声震天,这、这——” 李辞盈再不二话,“快快去请大夫过来。”她看了庄冲一眼,又转了念说道,“不行,我得去看看才好。” 她的动作轻快,梁术又躲在被褥中连靴子都没扣,慌慌忙忙一阵,抬头一瞧,人儿都走没影了。 这下都来不及整理衣冠,踩了靴子直喊,“三娘,等等!” 哪里等等,李辞盈都不知多少着急,看庄冲听着后罩房动静那半死不活的矫情模样,再想想苦行僧似的佟某人,她可不能让纪清肴就这样死了。 紧赶慢赶到了后罩房门外,李辞盈抬手狠狠一推——刹那间寒光飞洒,一支磨得发亮的汤勺儿卷在杀气腾腾的风里直冲面门而来。 “狗贼!”纪清肴怒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你且与我庄哥共赴黄泉去罢!” 李辞盈是半点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被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而后一股巨大的力气抓住了她的胳膊,将人往右边狠力一拽—— “哦哟!”李辞盈撞在某个熟悉得如同乡下老家的地儿,低头闷闷地嗅了两下,嘀咕着,“……您……怎又来了?” 救下她一条小命,一句想听的都听不到,萧应问气得几乎是笑了出来,罢了,莽撞之人可以待会儿慢慢教训,而肇事之人—— 他眸中冷光一闪,抬手就将袖中暗器如数奉还。 “不要!”李辞盈大吃一惊,一下握住了萧应问的手臂,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这会儿可知道那日在台狱之中萧应问多少手下留情了—— 纪清肴当胸中了他一勺子,立即就被这股气劲直推到十尺之外,若不是后头有堵墙壁在挡着,她还不知要飞到哪里去。 “轰隆”一声巨响,纪清肴狠狠撞上了墙壁,捧住心口呕出一口血来。 第43章 “萧凭意……” 此一息时刻,罩房之内群情愤慨,维和的兵卒从旁鱼贯而入将两方隔出道防线来,李辞盈也当知晓了前因——怕不是这几日庄冲的惨嚎传到这儿来,纪清肴等人认定其受了酷刑,今日就要撞个鱼死网破了。 李辞盈万般算尽,想不到在这样的细枝末节出了岔子,萧应问出手毫不留情,这一下纪清肴怕是活不了了。 墙壁那边乱糟糟的,她踮了脚想探看,可攥在胳膊上的手还没松开呢,抓这样紧,仔细要疼的。 皱眉看了一眼,李辞盈到底没说话——若不是这人突然出现,此刻倒在地上呕血的可就另有其人了。 “看什么?”萧应问嗤笑一声,松手悠悠然拂了袖口,“在驿馆私藏暗器,意图刺杀官吏,她动手之前就该知道自己已是个死人了。” 那边的事儿还没个结果,梁术、知事郎与喊来的大夫才匆匆到了。 “郎君。”梁术见着萧应问脸色,这会子真是头也不敢抬,躬身拜见了,诺诺站在一旁再不开口。 可惜有人不肯轻易放过,萧应问上下打量梁术一番,又在见着那未掖齐整的筒靴时重重哼了声,“做什么去了?” 梁术哪里敢说他与李、庄两人日日打着叶子戏的事儿,不自在将右腿往后移了半步,匆匆向李辞盈使了个眼色。 李辞盈自是收到了他的求救,长长地“哦——”了一声,忙向萧应问解释道,“郎君,这几日咱们将庄冲移到冰窖中祛毒,这会儿真是疼痛发狂的时候,梁校尉——”她眼珠转了转,一本正经地说道,“梁校尉是在地底下看顾着的,所以、所以才来晚了。” 梁术忙附和点头,“对,是呢,正是如此。” 萧应问自问自己还没瞎,这两人竟就在他眼皮底下打起掩护来了,他冷笑一声,“你俩个倒是臭味相投。” 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世子在这儿另有眼线,他们之所作所为难有能瞒过去的,梁术当场稽首在地,闷声说道,“卑职有罪,郎君息怒。” 飞翎廨规矩这样大,连打个叶子戏都算“有罪”?李辞盈不明白,又昂首补充一句,“郎君,咱们只是打着玩儿、消遣消遣的,可没有真金白银地赌呢。” 萧应问也“哦”一声,咬重了两字反问道,“‘咱们’?” 也没等人回应,他扬扬下巴,命梁平去处理纪清肴的尸首。 李辞盈十分怅然,愣愣望着里头看了会儿,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肩上那道锋利阴冷的眸光。 “……”怎把这尊大佛忘了,她忙堆了个温软的笑,感激地对萧应问说道,“还没多谢郎君救命之恩呢,若非您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妾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听得出她话中有刺,可萧应问懒得计较,“唔”了声,说道,“这么一句话就当是谢过了?那这笔买卖某做得不值当。” 这话听着不对劲呢,李辞盈思来想去,莫不是这人占便宜占习惯了,还想要再与她“如此这般如此”不成? 抬了下巴瞥他一眼,那人面色如常,可目光好似没离开过她,始终恻恻盯着这边的呢,李辞盈心里咯噔一下,更不敢问他想让她如何报答,讪讪笑着,又问,“都护府发生大事儿,郎君您不在那边忙着,怎得又回肃州来了?” 也不知这句客套话又哪里惹了萧世子的脾气,只听那人凉凉“嗯”了声,不答反问,“怎么的,三娘管了裴郡守行踪还不够,连某也得事事向您禀告?” 他想起什么,又说道,“说起这个,某倒不明白了,大魏邮驿繁忙,非公事、官吏家信外不可用,怎裴郡守倒有法子日日写信回肃州来?” 公驿私用是什么稀奇事儿么,真是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话来,李辞盈深深吸了一口气,扯了唇要笑,那人睨见了,竟然没好气呛她一声,“不想笑可以不笑。” “……” 呸,若不是怕他为这两件事怪罪裴听寒,她才懒得伺候。 李辞盈“喔”了声,垂睫望了地面解释道,“郎君误会了,裴郡守之信件并非是特意寄予南门楼子的,只偶尔在公函之中顺路夹带、再由他人递送而已,没有白费公驿的意思呢。”她顿了顿,又道,“且郡守来信不过是话几句家常罢了,并未提及他的行踪。” 话毕了就作势要摸袖袋,“萧郎君信不过,可亲自验一验呢。” 谁在意这个,萧应问冷哼一声,却并不搭话。李辞盈想他也没耐烦验这歪歪腻腻的信件,省了这一遭正好,收手回来,见着梁术匆匆来复命。 “没死?”萧应问略觉惊诧,他清楚自己用了几分功力,铜勺正中胸口,她竟还有命可活? 而李辞盈则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即拔腿想要去看望,刚走出一步,后领子就被人拽住了,萧应问冷言道,“三娘高兴得太早了,纪清肴谋害朝廷命官——虽说你并非‘朝廷命官’,但前者预先磨好了利器,也自证是蓄意为之——就算此刻没有死,也该立判斩刑。” 他转向梁术,又问,“究竟怎么回事,纪清肴伤势如何?” 梁术道,“纪清肴事先于怀中藏了东西,这才缓下了八分来势。大夫说她如今只为撞着脑袋晕厥过去,并无大碍。”他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送到两人面前,为难道,“郎君请看。” 纪清肴所藏之物于李、萧、梁三人都不算陌生,正是那日“商队”于砂海遇袭时,被李辞盈顺走的那柄平螺钿背铜镜。 是了,这镜子被她带到了鹧鸪山上,而后出逃时搁在屋中并未带上,纪清肴一心要将这宝镜交还,便日日带在了身侧。 方才的回箭正中了那坚硬无比的金柄,才让纪清肴死里逃生。 李辞盈一抿嘴,暗暗在袖下拽了拽萧应问的衣摆,低声喊他,“萧凭意……” “……”这会子有求于人,惯是这样含眉伴春羞,千缕娇,万样媚,脉脉温情恰若拂柳缭乱,扫得人心尖颤颤发麻。 罢了,萧应问蜷蜷手指,淡漠道,“随你罢。”他对梁术吩咐道,“喊大夫给她好好养着。” 听了介个,那女郎双眸“噌”一下睁得雪亮,不知是多少逞意,立即拔腿就想去里头凑热闹。 霞光自远山消弥,暮云寒烟,萧应问怏怏望了天,只觉自个是不是太好说话了,往她背影唬了句,“某徇私帮了三娘这个忙,三娘也该好好想想如何‘报答’我了。” 这下人家脚步迟疑下来,一转身笑意全敛,揣揣看他一眼,再不敢做那玉软琼娇的模样了。 纸老虎,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怕呢。萧应问是不明白她哪里就对纪清肴多有容忍,冷哼了声,“瞧她做什么,带我去见庄冲。” 这事儿自然要紧得多,李辞盈早想问他预备如何处置庄冲呢,快步走回来,这会子是不敢再笑了,嘴角压得平平的,一边把人往冰窖里引,一边旁敲侧击说道,“庄冲昔日犯下了不少错事,郎君您可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他呢,得了您的宽解,他一定痛哭流涕改过自新——” 木门一开,她口中“痛哭流涕”的人就端坐于榻前,一张脸黑如木炭,锐眼紧盯着萧应问,可没有多少要受“管教”的意思。 “……”李辞盈狠瞪他一眼,又忙不迭给萧应问找地方坐。 “不必了。”萧应问没那么多讲究,自个随意从旁提了张宝椅,就搁在榻旁坐下。 他此来肃州,其实是呆不了几天。 楚州牧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京里诏萧应问把一干人等都押回御史台受审,并令:岐山营、甘州营急援,协肃州营共卫西三州。 而傅弦急着想要立功,也自请随军,就这样跟着裴听寒往鹧鸪山去了。 自然,这案子中所谓“一干人等”,也包括作为重要人证的庄冲。 萧应问搭了庄冲脉络查看,毒素清浅难寻,或再过两日就能祛得干净。他思索片刻,问李辞盈道,“关于庄冲将来的处境,三娘做何看法?” 庄冲一听此话实属火冒三丈,本来见着这姓萧的就烦闷,他还当着他的面撩拨起阿盈来了,“做何看法”,自己恶贯满盈,等案子结了,至多是留个全尸,还能做何看法,莫非阿盈说什么他萧某人都能听从? 阿盈是聪明人,想来不会信他。 庄冲又料错了,李辞盈怎么不信,萧应问是什么人,保下区区庄冲,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于是她斟酌着,“郎君明鉴,庄冲虽是罪无可赦,然这些年他到底是为曹郡守、为肃州城办差的,且鹧鸪山兵械库一事他俱实以报,免了西三州一场浩劫——”她小心觑着萧应问,继续说道,“应也是功罪相抵,以妾之愚见,待事情了了,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贩夫走卒,远远打发到北边去罢。” 说完忐忑着呢,可萧应问答应得痛快,他“嗯”了声,“既三娘这样想,那就按你的意思办。”挑拣着将不日就要回长安的事儿告知于她,又补充道,“庄冲随吾一同回京,等结案了,便遣人送他往北边去。” 李辞盈没想到案子进展得这样快,但一想到萧某人终于要离开陇西了,真是忍不住谢天谢地,等他一走,事情便再没有了变数,这怎能不让她喜笑颜开。 她抿住唇角的弧度,长叹一声,“竟这样快就要走了……” 得意忘形,萧应问早晓得她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只不过此时亲眼见着她是如何欢欣雀跃的,心下却是另一番黯然滋味。 罢了,既她执意要嫁裴听寒,他未必不能成全。 萧应问自嘲笑了声,故作遗憾摇摇头,“也是可惜,某本想着庄冲有这样的本事,不若案子过了便招作不良人协侦缉之职……” 李辞盈终于是止住了笑,不可置信上前一步,“郎君不是玩笑话?” 萧应问扶了额角,笑道,“可三娘说——” 分明要有了决断,却有意要逗弄人家的,这会子可真笑得不行了,李辞盈咬咬牙,“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好了。” 此番恩德之下,萧世子提出要去南门吃一顿便饭索为“报答”,李辞盈又岂会小气? 与姑母说明有大人物来家中做客后,她当即去陆家选了一只肥硕的三黄鸡,卯时一刻起锅烧水,足足炖了三四个时辰,这会子也懒管左邻右舍做何感想,自掀了盖子来闻—— 醇香浓郁,鲜烂入味,热腾腾的白气直扑鼻尖,怎么得也能让他满意罢? 萧世子十分讲理,至申时推门做客,还拎来一盒酱菜,而他身后—— 已于院中整装相迎的李家人均抬首望向他们。 萧应问惭愧道,“实在家中管得严,不得已与侍卫同来,望三娘与姑母切勿介意,他只站在一旁便罢了。” 李辞盈怔愣瞧着萧应问身后带着饕纹银面的庄冲,才知为何前者会莫名提出要来南门吃这一顿饭。 既往新生,怎能不光明正大回家一趟? 第44章 “赤色绸纱。” 家贫累苦,李家几口人常年自个儿都吃不饱饭,更别说宴请客人。这回是临时拖了桌椅到院中来用,李辞盈本是怕萧世子不愿与小儿同桌,才在旁支了张矮几预备给蛮儿、面儿用。 这会子李兰雪听着说什么侍卫不便与主家同桌分食,便又张罗着在矮几旁搁了张圆凳让庄冲坐。 两个小的早在看见庄冲腰间那柄威风凛凛的宝剑时已雀跃到了极点,一左一右围着人家问个不停,只恨不能当场与他学个两招。 于是这一顿饭算吃得宾主尽欢,李辞盈明白萧世子一向挑剔,日前就已将桌椅器皿清理得透亮发光,因不想他的清高姿态让家中人觉得为难,还咬牙斥资采买一只新瓷碗专供给他用。 也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不对,李辞盈摇摇头,是人将远行,其言也善——萧应问此来似变了个人,言辞恭敬谦让,举止温和礼容,与荒城野妇畅谈不止,甚至顺手为李兰雪舀了一勺子汤。 这会儿想想,其实萧世子足够仁义,庄冲昨日服了白丸本该受万蚁噬心之痛,也是前者运气为他疏了血脉,才得有惊无险。 李辞盈侧眼见着矮几上三人其乐融融,深觉这一桌家常便饭实难报答萧应问的恩情。 而且——李家人食量之巨难以想象,萧世子进食细嚼慢咽,根本不敌此间几位饕餮风卷残云,天儿还没暗,他带来的那一屉精美的酱菜都被瓜分完毕了。 李辞盈难得惭愧,也是这一念之下,她忽然想起了仍埋在老宅之中的一坛桑落酒。 “不错。”李兰雪也记起了这事儿,忙推了李辞盈起来,“咱们搬到南门时候也没去启,多少年过去,这会子喝怕就是最好的,快快去取了过来。” 李辞盈“哎”声答应着,立即就提裙站起身要去拿墙围上摆着的一把镐斧。 萧应问*哪里稀罕这点子东西,方说了句“不必麻烦”,又听李兰雪絮絮叹道,“那还是盈娘三岁时她阿姐亲手埋下的,唉,遥遥想着似还在昨日……” 哦,三岁埋下的酒酿,按大魏民俗,本该留在女郎成亲后与郎子共饮的。 当然,用来待客也未尝不可,既然她们如此好客,萧应问不便三番推却。 他负手站起身,说道,“酒坛沉重,某与三娘同去,也好给她搭把手。” 老宅与南门略有些距离,也是多年没有修的缘故,摇摇欲坠一间茅草屋,就位在陆家院子后边的巷子里。 正值黄昏,暮色霞光倾满了这狭窄的小巷,两人于烟络迤逦中并行其间,也好似踏尽了残鸿,那时微风扫落辉,墙头新芽横斜烂漫,是远山滟滟轻云散,无处不诉别离。 “郎君?” 萧应问回了神,垂眸瞧向她,“怎么?” 既都到了这儿了,李辞盈便想着还先去陆家要些酱菜回来,顺便打桶水预备着一会儿把坛子刷一刷,免得弄脏了世子的衣衫。 萧应问倒不怕弄脏衣衫,但听她说起这个耳熟的姓氏,略略思考,才“哦”了声,问道,“陆暇?” 奇了,李辞盈瞪了瞪眼睛,“郎君连这个也查明白了,看来这世上已没有您理不清楚的案子。” 萧应问道,“某可没兴趣查这些。”他低低笑了声,“只不过,有人夜里爱说梦话,总把什么陆暇家的酱菜挂在嘴边。” 梦话?!可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罢?李辞盈一捂嘴巴,掀了眼皮警惕地瞧着他。 萧应问面上淡淡看不出什么来,可夕阳远照之下那密集的长睫压住重重金辉,怏怏垂得乖顺,莫名让人觉出些怅然。 “现在捂嘴是不是太晚了些?” 晚就晚吧,反正他过几日就要离开这里,至少三年都不会再出现在陇西了,李辞盈笑道,“亏得您大人有大量,没和小的计较呢。” 萧应问哼了声,“知道就好。” 这会子过去,刚巧在正门口遇见了扛着小坛儿要送货的陆二娘,两家是极熟的,一听李辞盈要拿些菜,她当即放了手中的活,要领了他们往院子里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陆二娘笑道,“今日摊子上忙着呢,要是再晚一些过来,保证没人给你们开门。” 她瞅着萧应问没在意这边,立即俯耳问李辞盈,“这又是哪位?” “又是”,李辞盈白了她一眼,想着萧应问也没有要与人家寒暄的意思,只低声道,“你不管。” 刚走两步,陆二娘又想起一事,“对了!阿盈你来得正正好呢,我阿兄晌午带了书信回来,命我空了带去给你,今日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忙着忙着就给忘了。” 书信?李辞盈随口问了句,“哪里寄来的?” 陆二娘叉腰瞪她一眼,“明知我是不识字的,怎要这样为难。”她眼珠一转,“‘哪里寄来的’,八成就是‘那里’呗,就搁在中厅的圆桌儿上,一会儿你自取了去罢。” 做这几件事花不了多久,但陆二娘急着要走,三人只得兵分几路,萧应问被留在院中水井打水,李辞盈则先去中厅取书信,而陆二娘舀好酱菜,嘱咐了一句让他们走的时候把门带上,便匆匆抱着坛子走了。 陇西的土井挖得极深,转轴辘轳又是一根歪木,萧应问卷了三回棘轮,才堪堪装满手边这只小木桶。 可李辞盈却一直没出屋子。 又等了好一会儿,萧应问才叹了气,抬步往中厅走。 果不其然,那女郎一张纤影对花窗,垂首正读手中书信,不知多少专注,连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也充耳不闻。 这一刻真正蕴愤在喉,萧应问凉凉开口,“不知裴郡守写的是什么家常事儿,要令三娘如此迫不及待,在陆家人的屋子里就字字研读起来?” 平日听他这样冷言冷言,她又怎肯一言不发受着?!萧应问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此刻听见中厅中回漾的一声极轻的啜泣。 他不知自己从来卑劣,在意识到裴听寒可能让她伤心的这一刹那,不耻的窃喜如蔓丝蜿蜒走枝,驱使着他、诱哄着他,不由自主向她靠近。 “……怎么了?”萧应问迟疑地问了句,“昭昭?” 这时候再听了这两个字,李辞盈霎时是怒火冲天,可她能迁怒给萧应问这样的人么?只能极快将兰州来的信件收回了袖笼,就着手背抹干了泪水,说道,“妾无事,姑母还在等着呢,咱们快去把酒坛子取出来罢。” 哭得太久,这一下又起得太快,李辞盈两眼一黑,不由自主往前头趔趄了两步。自然的,有人不会袖手旁观,儿郎有力的手臂从旁边横过来,她就势攥住了他的袖口,稳稳站好了。 或是天意,也或是巧合,李辞盈道完谢,松开萧应问手臂的那一刻,一张轻盈的赤色绸纱自他的袖笼无声飘落。 似有人于此时施放某种诅咒,风与辰光缓下了走速,李辞盈瞠目瞧着绸纱一寸寸落在地面,而那一声不可闻见的轻响好似当头棒喝,震得人脑瓜子嗡嗡乱响。 “这是什么?!”李辞盈很快把绸纱拾起来,也好似已拾到了所有答案,她不由自主地攥紧它,死死盯住面前波澜不惊的人,质问道,“萧凭意,这是什么?” 萧应问无从辩解,也从未想要辩解,挑眉长叹,答道,“这是那夜于砂海之中,某从昭昭腿上解下来的绸纱。” 李辞盈万想不到这人这样坦然,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又把绸纱向萧应问举近一寸,“郎君不要和我说,是陇西日光过甚,您迫不得已要将这破烂东西时时带在身边不可?” 萧应问摇摇头,说道,“三娘所谓‘破烂’,安知不能被他人视若珍宝。” 李辞盈懒得与他啰嗦这些,只颤声问,“你留着拿它做什么?!” 能做什么,萧应问干脆认了,“不错,就是昭昭想的那样。”他只怕气不死她,仍要补充一句,“浣洗的次数多了,才至于这般黯淡,不怪三娘一眼之下认不出它来。” 这下手中之物污秽到令人掩鼻,李辞盈脸色一变,拧眉将那绸纱直掷到了萧应问脸上,“恶心!堂堂十六卫总管竟这般厚颜无耻,您真就一点不觉羞愧?!” 立身十数年,从未有人敢这般不敬于他,萧应问冷笑一声,一下攥住了她的手,反问,“无耻?那日于城南客栈之中昭昭用尽全身解数,不就是想要某的这份‘无耻’么?怎么的,达到了目的就想逃,从不过问别人心里头作何感想?!” 李辞盈这点子把戏哄得住一时,可萧应问自十四就在台狱中陪审疑犯,仓促间的一点计谋,他要追究,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萧应问盯着她渐渐发白的脸色,不留情面要她死得明白,“怪只怪昭昭太过聪明,非要将那信件做出笔法缭乱的匆忙样子,可惜了,笔法之着忙与用词之流畅格格不入,这样长的一封信,昭昭可是一个别字错句都没有呢。” 可那女郎今日不似往日那般认怂,李辞盈“哦”了声,冷笑道,“萧郎君不忿被小小女郎玩弄股掌之中,是以恼羞成怒,偷摸在背后使这种手段——”她惨然闭了闭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算是抽筋扒骨,让我永生永世也难再翻身了!” 萧应问眉头紧蹙,“你说什么?” “敢做不敢认?!”李辞盈说道,“除了你之外,还有何人有动机将庄冲与我的关系告到兰州那边去?” 兰州来信,叔伯已找着了合适的李家子弟,再三道歉耽搁了郡守的事儿。 萧应问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罪责十分诧异,“你能不能过过脑子想想,做下这事对某究竟有何好处?!” 李辞盈怒道,“让我不好过,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想着手儿还被他牵着,她挣扎两下未果,使劲儿往人家胸口锤了几下,“放开!!” 可萧应问非要说个明白,“问审判案讲究证据,你怎能仅凭猜测就将罪责强加于某?!”他冷笑声,“兰州之事夭折了,分明有许多可能,或是那位叔伯大限已至,等不及多在昭昭这儿耽搁,又或者裴听寒心意已变——” 李辞盈自前世回溯,怎会不知这两者不会有变,唯一的变数就在眼前,她不与他诡辩,立即扬声打断他,“不可能!” 这声语挚情长的笃语犹如轰雷贯耳,真真儿将仅剩的体面与理智也震得瓦解云散,萧应问不自觉加重手中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反问她,“不可能?!人心易变,情随境迁,更何况区区一份因色而起的衷思,莫非昭昭以为自个就是这天底下姿容最甚的女郎,他裴听寒今日一时意气想娶你为妻,你就认定他此生永不变心?” 李辞盈终于大怒,“裴听寒为我提籍、为我寻雁,尊我敬我无半分逾越之心!我为何不信他?!而你萧凭意呢,若我果真貌若无盐,你能将那破烂藏于袖中夜夜拿来宽解?!分明你才是因色起思,你凭什么这样说他?!” 这样吵下去也不是事儿,眼见那女郎泪水涟涟,他只得缓下一口气退让,“好,就算裴听寒是真心敬你,那我呢,昭昭着急将这无妄之罪加诸于我,怎算是公平?” “公平?!”李辞盈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下就止住了抽噎,她“哈”了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摇头道,“天爷了,我真的从未设想自己会被出生于云端天际的人问上一句公平……” 萧应问脸色一白,“我——” “您觉得公平吗?为何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妾自出生就要在穷困潦倒中摸爬滚打,小心翼翼护了这几分姿色,步步为营爬到一个您根本不屑多看一眼的位置上。而您则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凭一时气愤,毁我此生!” 萧应问一闭眼,“我说过了,不是我做的。且——”他顿了一下,才说道,“昭昭若是想要荣华,我未必就不能——” “你?!”李辞盈很快打断他,连声诘问,“你能给我什么?!在京郊买下一座宅子?给予我用之不尽的金银?做你永见不得光的妾室?!萧凭意,我要的不止富贵,我要的是尊崇,是身份,是生生世世踩在云端藐看人间,是一切你与生俱来却不能给予我的——” 谁说了要让她做妾?!萧应问气得眼前发黑,“你怎知我给不了?” 李辞盈点头,“你给的了……那我倒想问问了,萧郎君家中父母如何,挚友弟兄几个,可都晓得你这样‘一时意气’?!” 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不该娶的人,世上也不会有人怪罪一意孤行的儿郎,只有女人才会被指责,被丈量,最后只剩她一人在长安城举步维艰。 “郎君也说过了,‘人心易变,情随境迁,更何况是一份因色而起的衷思’?何必呢?” 兰州之事已成泡影,真沦落到这一无所有的地步,她反而没办法哭出声音,苦涩硬生生咽回肚中,李辞盈再没有如此深刻认识到蚍蜉难憾大树的道理。 罪名累加,也从不愿听人申辩,萧应问冷笑连连,“因色起意……?” 他手下稍微收力,轻而易举将人揽到怀中来,“看来昭昭十分不明白何为因色起意。”萧应问沉沉眸光,偏头用力吻下去。 李辞盈闪避不及,这一下碰着了他的唇,真是隔夜饭都要哕出来,她气急败坏地扭开脸,而那人仍不知廉耻来按她的后脑,声音嘶哑地耳语,“昭昭,让我亲会儿。” “不要脸!!”李辞盈尖喊一声,于混阵中找着了萧应问臂上未愈的箭伤,用尽全力狠狠按下。 那疼痛钻心刺骨,萧应问猝不及防吃了这一招,没忍住嘶声退开半步,下一刻,抡得满圆的耳光就结结实实地击上来。 十分响亮的一声,如炙火的灼烧滚过脸颊,萧应问万想不到有一日自个会有此劫难,幽冷一双眼看向她,“李辞盈,你真有这个胆子——” 打之前李辞盈的确没有,但打都打了,一个耳光是死,两个耳光也是死,大不了全尸不要了,想到这儿她心如死灰,只好再次反手,给萧世子两边脸颊印了个对称。 第45章 “请昭昭回长安。” 这一个激扬的耳光直把人家抽得偏过了头去,萧应问面色本已冷到了极点,这回垂眸愣了半晌,才咬住腮帮子重咳一声,再侧回来时,掌心中就多出一颗血淋淋的牙。 大魏以色分等,《斗讼律》中洋洋四卷,早将民间诸类殴斗恶事一一规整。胆敢以下犯上,殴打尊长贵议者,徒三年不等,其折伤者,哪怕只损一齿,也当处以绞刑。(注1) “……”莽撞劲儿褪下去,李辞盈才觉着自己仍是十分想活命呢,摸摸尚没有断掉的脖子,不由自主地退后,直至撞到了中厅的门扉才停下。 萧应问倒仍是个冷静模样,只见得他遮袖慢条斯理揩了嘴角血丝,又抬手做个手势,示意李辞盈过去说话。 这会子拔腿就跑都来不及,李辞盈是傻的才会“过去”呢,她扶在门框上干巴巴笑了声,说道,“魏律有则,诸良人殴制使府主等乃是重罪,您需将妾移交给本府处置,可不能滥用私刑,且这儿是陆家的屋子,咱们来做客,弄得乱糟糟也不是特别合适,您——” “看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人已没耐烦翻手将那权愈千万的金质鱼符拍在了榧木桌上,“过来。” “……”行,凭他滔天权势能熏得人口鼻发闷,李辞盈慢慢吞吞往屋子里头蹭挪。 靠得近了,能见着花窗暗影下,那人一张白皙透亮的脸上左右各肿着座蔚为壮观的五指山,嫣红似血,十分震撼人心。 李辞盈倒没想到他这样细皮嫩肉,噎住一口气暗忖着,统观八荒四海间,能在皇亲脸上如此放肆还能活命的,怕也只有她一人了罢。 “过来坐。”说了这一句,萧应问自移了厅上一张椅子慢坐,抻抻袖口,又做要这儿问话的样子。 李辞盈倒不知他还有什么想问的,但能多活一刻也算得了,顺顺裙摆就在他下首坐下。 按照惯例,那人又问了些出生日月,籍贯人口之类的废话,李辞盈觉得麻木,也都垂着眼睛一一照实说了。 此番过后沉默半晌,萧应问似才找回话头,长长“哦”了声,两指在桌上不轻不重敲着,“昭昭还记得三月三那夜,自个儿在帷帐中所说的话么?” 话题倏然跳到这儿倒让李辞盈愣了一下,至于她那夜说了什么——仔细想想,不过是为了打消萧世子疑虑,做作演了一场好戏,并不记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又被他察觉出什么了?她颓然摇摇头,“郎君明言罢。” 萧应问记性绝佳,他叹了声,“那日昭昭听说某自太行山来,便于话语间提到一句‘苍茫冷日,夕阳横断’。当然,八百里太行,此美景别树一帜,值得一提。只不过——” 他拉长声调,俯身靠近了几分,“某好奇的是,书于《北境游志》中的语句,怎会被一边城商女信口拈来?” 他似笑非笑盯她一眼,“这本书籍今岁开年才在长安城印传,不知昭昭又是何时、在何处拜读的?” 问话就问话,突然靠过来又想做什么,李辞盈闻着那月麟香鼻子都觉不通气了,她不自觉后仰,攥紧了手下的木扶,“妾,妾是在裴——” 一提到这个字,萧应问脸上笑意俱散,他冷冷哼了声,打断她的谎言,“此书乃魏子山绝作,就算在长安城也是千金难寻,区区裴家一庶子怕是没本事这样快得到它。昭昭若是不想连累裴听寒为你强做伪证,就请慎言!” 慎言?他口中对裴听寒的轻蔑直能让李辞盈的不忿顶翻了这间屋子,她恨恨抿唇,潦草狡辩了一句,“妾日日在南门楼子支摊卖面,不知见多少南来北往的食客,偶尔听着有人提及太行山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便不自觉记在了心中。” “方才——”她抬头快速瞧了萧应问一眼,“大概是妾混淆出处,与裴郡守无关。” “……”哼,一提到裴听寒,她脑子倒是转得很快。 萧应问“哦”了声,退开些,依旧懒懒垂目看着她,“是么?姑且就做昭昭没有说谎罢。那么你的马术呢?于砂海之中策马奔驰如履平地,昭昭至少学成三年有余了罢?”他扯唇笑得冷淡,“不知‘食客’之中又有哪一位能日日教你骑马呢?” 李辞盈自无法回答,但这下当知他是故意为难,她亦只冷笑一声,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吾想怎么样?”萧应问屈指慢慢抚住了手臂——伤口未愈又重遭磨难,此刻臂上端是麻疼阵阵,但这种程度的外伤,在此刻沉闷的心绪中又根本不值一提。 思及李辞盈如何不留情地伤他痛处,他冷峻的眉眼在残辉中更显得寒凉,“只要昭昭能一一解了吾之疑惑,吾又能拿你怎么样?” “若我无话可说呢?!”李辞盈恨死他这般傲慢姿态,眼神也不知不觉往下移开,落在了他腰间那柄小刀上,“你是不是就要当场活剐了我?!” 萧应问无奈摊手,“昭昭若是不肯说实话,就只能请你往长安大理寺受审了。” 往长安?!李辞盈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肃州,有人以权谋私,为这点子事儿,就非要纠缠不休? 她咬牙道,“就算妾之身份有可疑之处,也不必回长安去问话!”她盯着他脸上的指印,“郎君不觉得这些疑点在我所犯之罪中不过鸡毛蒜皮么?若您真要为难,不若即刻将妾绑至县尉廨,令李少府下判令将妾绞了罢!” 左右李少府如今不在,就羁在牢里等着又如何,等他回来时,裴听寒也该知道这事儿了,必不会袖手旁观的。 萧应问不无同意,颔首道,“昭昭所言十分在理。”拍拍膝间站起身,他好笑地看向她,“那就这样办罢。对了,李少府不在,某就监令唐明府越职把这事儿早早办了,某也好安心回长安去。” “……”这下李辞盈哪里还肯走,昂首恨得牙齿发痒,眸光冷得就快要把陆家中厅的天顶戳出个窟窿来。 “怎还不动弹?”萧应问懒懒睨她一眼,挑眉示意人家快起身,“昭昭不想自己走,难道还要某喊人扛你过去?” 简直欺人太甚,李辞盈沉下一口气,笑道,“郎君忘了!妾对您出手是事出有因,若不是您意图侮辱在先,妾又怎会失手伤了您的脸?”她别过去不肯看他,“按律令,应当是杖您三十才对。” 笑得比哭还难看,萧应问点头,毫不留情拆穿她,“寻常人想不到这层,昭昭不愧是将《魏律疏令》搁在枕下研读过的,每一条律法都熟读于心了,用起来也很趁手。” 李辞盈怎听不懂他的暗讽,无波无澜地回道,“或许在萧郎君看来,妾这样的人就不配读书、不配明理、更不配懂法,是么?” 好大一顶帽子,萧应问如今已不稀奇她究竟将他当做了什么样的人,总归再差也差不过此刻了,他低声道声“罢了”,“某也懒与你多纠缠,这么的,昭昭若能和我说明白你炖煮的那一道四斤二两的‘白龙臛’究竟是进了哪位‘使君’的腹中,或就不必与我同回长安了。” 那就是说鹧鸪山的清晨,她将醒未醒之际误将他认作裴听寒的事儿了。 萧应问意有所指,“昭昭知道,西三州可只有一位‘使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辞盈觉得他的预设十分荒谬,冷言道,“可笑,妾怎可能与楚州牧扯得上关系,那日所言不过是梦话罢了,难道律令之中也说明了,区区商女不可白日发梦,以免说不出子丑寅卯下到寺狱中听您的发落?” “不必诡辩。”萧应问不想再多说,“既疑点难除,结案之前某不能放任你留在陇西。” 李辞盈大怒,“你分明是公报私仇。” 萧应问并不理会她,自将鱼符收回袖中,淡然道,“当然,这些时日与昭昭同行,某很愿意相信你的清白。然为谨慎起见,还是请你同回趟长安罢。若昭昭觉着可行,那么就作为庄冲一案的辅证同归,若昭昭拒不配合,那某就只能将你视作楚州牧一案的疑犯押回去了。” 他盯着李辞盈,阴恻恻地笑了声,“坐在车中还是捆在马后,昭昭这样聪明,应当清楚该怎么选罢?” 未等人家回答,他哼声退开几步,扬声喊了句,“来人!” 梁术也不知自个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在这个时候被喊进去听吩咐,他自房顶一跃而下,垂着脑袋跪到在萧应问面前,又以十分同情之目光瞥了李辞盈一眼。 世子是半点不懂怜香惜玉,既想带李娘子回长安去,何必这般冷言威逼,多说几句好话不成么?瞧着李娘子泪水朦胧呆坐在那儿,只要还是个人就说不出一句违背她的话来。 正想着呢,忽有个什么玩意儿从天而降。 “收好。” 梁术下意识伸手接了,但垂眼一看,登时惊得头皮发麻,这这这是……谁的牙?! 第46章 “谁着急了?!” 萧世子脸上伤成这副模样,也必不能再回南门楼子去吃炖三黄了。梁术得了吩咐,这边取下门边悬着的镐斧要去老宅把桑落酒带走,那头偷偷一瞧,油盐不进的萧世子丢下句让李娘子速去收拾行装,就这么……自顾自走了? “……”梁术拎着镐子欲言又止,等人走远了,想上前与李辞盈说几句话,但闻得后者一声清音韵脆的呼喊,“萧凭意!”接着攥了裙踞就跟上去了。 世子铁了心要走,哪里会愿意等人呢,可梁术看得分明,萧应问虽没有停下,可步伐间显见是迟缓了。 而李辞盈呢,只觉那人拿腔拿调的,喘着气儿赶上去,这会儿是小心避开了伤口,眼疾手快把人拽停在原处。 开玩笑,既往长安之事避无可避,她又怎能让萧应问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回驿馆,他人凭添了话题,若传到某些贵主耳中,她全家还活不活了? 李辞盈昂首看他,温声劝说道,“巷间风大,您且把覆面盖上再走罢。” 话语间顾盼灿烂,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好似真怕他一路过去就着了寒。 有时候人聪明得过了头,人生也少这许多乐趣。萧应问“哦”了声,“既昭昭怕别人看着我的伤,方才何必使这么大的劲儿,这下三两天怕好不了,某总有解下覆面的时候。” 李辞盈一闭眼,再没兴致伪装,霎时就松开了手。 臂上那点温度没有了,心间也倏尔坠进了冰雪去,萧应问垂眸看了她半晌,也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耐心与人站在风口两相沉默。 等是等不到她再开口了——李昭昭眉目低垂,多少是失意惘然的。 骤风噬肌骨,伤口上确实阵阵发痒,萧应问叹了声,低声说了句,“还等什么?” 李辞盈没明白,“啊”了声,慢吞吞掀了眼皮眄着他,“什么?” 流睇横波,娥眉连娟,那双眸子似皎镜雪亮,不经意一点天真茫然轻眨,澹澹如点星。但观天下水碧山青,不及她眉间无边风月之万一。 “郎君?!”这人怎得了,莫不是被她两巴掌拍傻了,随时随地就发起愣来,李辞盈伸手人面前晃了晃,“您醒醒神?” 萧应问“唔”了声,无奈微微垂了脑袋下来,理所当然道,“手疼,昭昭帮我覆面罢。” 还真的傻了?莫不说是果真疼得抬不起手来,他难道不知自己是有两只爪子的? 李辞盈狐疑瞅了又瞅,萧应问受她如此侮辱,此刻也不该再有那“一时意气”罢? 她迎着他扯了个笑,踮脚毫不留情就在那爬着指印的脸颊使劲儿摸按了两把,惊讶说道,“冰冰凉呢,那可是得即刻覆上才好。” 也不管人家疼得嘶声,粗鲁勾了他耳后绳结系好,端着那张冷峻秀逸的脸左右看看,满意的不得了似的笑着,“戴好了。” 萧应问似不解,问了句,“怎某没听说覆面之前还得先查验脸上冷不冷?” 李辞盈理直气壮,点头道,“在咱们陇西就得这样呢。” “喔。”萧应问哼哼笑了两声,“那某是应当入乡随俗。”也没等李辞盈明白,两只微微凉的手掌就捧到她脸上来了,照样是胡乱揉弄了几下,才勾了绳结给人覆上了面纱。 “你!”李辞盈气得不行,退两步挣开他的手,扶住脸颊怒目而视,“谁教你给我戴了,可疼呢!” 可那人还一本正经地装懵懂,“是么,某以为昭昭不晓得我会疼。”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让人没法接,但男人么,喜爱上一位女郎,总该有这么个头脑发热的时候,思及方才那一句信誓旦旦的“你怎知我给不起”,或者那一颗鲜血淋漓的牙,李辞盈也当明白,萧世子这份新鲜劲儿还没过去。 等在路程中吹阵子北风,再回长安碰碰壁,他自当晓得自己错得厉害。 且李辞盈再明白不过的,儿郎皮子最贱,你越是冷情冷眼,他就越是锲而不舍。若是你一味顺从,一味乖巧,事事以他为先,他反而品出乏味索然,唯恐避之不及来。 她嗤笑一声,罢了,与萧应问虚与委蛇都不算什么,此时沉静下来,李辞盈反而想起更要紧的事——按常理推测,西境事起,朝廷、或者说天子李家,本不该此时急催萧应问押人回京的——这样一来,破除奸谋的功劳岂非大都要落在裴听寒身上? 此事定有裴家人在其中作怪斡旋的缘故,且此回未见着傅弦与萧应问同行,李辞盈暗自点头,傅弦也应是受了天家所令,如今算是布在裴听寒身旁的一枚钉子。 等裴听寒破敌,他之英勇事迹传回长安,裴启真与李家人争相要拉拢,他不出三月就要往长安城领功受赏。 裴听寒再过一月正正二十,又尚未婚配,可不得一道旨意赐下个好姻缘来? 这样一想,李辞盈如今往长安去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离得远了,她倒怕此时的裴听寒难抵权势美人之诱惑。 在长安周旋着,总比留在肃州日夜忧心得好。再加之,萧应问仍欠她一个“赔偿”呢。 这下子峰回路转,李辞盈满心涌出无穷无尽之希冀来,她有气力对付萧世子,抬了手背扶在人家脸上轻轻摩挲,一面努嘴嗔哄,一面眸光怜垂,“很疼呀,那岂不会耽搁了咱们回长安城呢?” 就这么薄于暗辉的一句话扑到耳边来,不可思议的酸麻便阵阵翻出浪涌,埋得人口鼻都没办法呼吸,萧应问只疑心是凄风乱绪了,可触面仍有凉意,他不由自主地眯眯眼睛,侧了脸去感受她既轻也柔的安抚。 李辞盈掌心倏然一重,倒还真惊了一跳,下意识要收手,那人却眼明手快握住了她的腕子,一分不肯放松,“昭昭愿与某同归了?” 覆面遮住他冷峭的轮廓,平日锋锐的眸子此刻也似溶进了残阳晨昏,灼灼热烈。 李辞盈忖道,回长安的确是回长安,其他的她可没允准呢,点点头,“嗯。” 此时一切虚无的诺言都不必多说,萧应问很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左右回长安也得月余,等事儿办成了再告诉她也不迟。他不由自主上前,俯身将脑袋搁在人家颈上,叹道,“收拾好行装,咱们明日启程。” 得寸进尺惯了,手掌就慢慢抚到人家脸上来,鼻息咻咻地靠近,又想吻她。李辞盈侧身躲过了,嫌弃地皱皱鼻子,“不可以,郎君方才吃过酱菜了!” 哦,酱菜,可真是扫兴呢,早知就不带了,萧应问一闭眼,只好退而求其次,脑袋倾到她颈后蹭了又蹭,“那昭昭欠某一回。”顿了顿,把日期也定好了,“明日补上。” 李辞盈才不答应,在他见不着的地方连翻了好几个白眼,又忍了一些会,那人只不住问了好几声,她不答应就不罢休似的,李辞盈到底没忍住捏拳在他宽阔的背脊上重重锤了两下,“晓得了,撒开!” 萧应问又中她一狠招,只觉着自个儿是肝胆俱裂了,咬了咬牙,“轻点儿。” 这大抵是李辞盈过得最难熬的一夜,一与姑母等说明了要往长安的事,一家人好似就是生离死别了——也不怪几人忧心,西京距此路途遥遥,她一去又是数月,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李辞盈没法子,只得把萧应问的身份也与他们说了,本想是能令其安心,可惜在李家人心中,如此高位更不会将诸般蝼蚁当做人来看待,这一下哭声震天,好似她当即魂归了西天。 好说歹说是劝下了,清晨她又分别往陆家和青溪书塾送了绢布,唯念陆二娘与沈青溪能分神照顾家中一二。 辰时三刻,萧世子等人浩浩荡荡从肃州北门启程。都护府串谋案子牵扯颇深,光是疑犯就捉了一百余人,世子给鹧鸪山众倒还留了些脸面,令几人同挤在囚车之中。 而楚州牧一家十来口人并大几十个仆从,却都做五花大绑,串在一根捆仙索跟在兵将马后,以儆效尤。 当然,最让李辞盈不敢置信的还不在这儿。 昨日一夜未眠,她在车辇上颠了一会儿实在昏昏欲睡,左右她还顶着个李昭的名儿没人能管,就摘了帽儿,俯在小几上睡死过去。 再等醒来,李辞盈还当自己已不小心睡到了晚*间——为着早晨上车时此间宽敞明亮,这会儿周遭都暗下了几个度。 揉揉眼一抻腰杆,猛地看见个身影就靠在后边,惊得她半个哈欠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李辞盈瞪了瞪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哦,尚是白日,只不过萧应问这般挺拔身姿遮在窗棂前,把光照都遮了个大概。 “某为何不能在这儿?”萧应问慢条斯理收了手中的卷册,张口就告诉她一个晴天霹雳,“昭昭上来时没注意前衡木上挂着的令牌?” 李辞盈那时昏聩无神,也没在意太多,跟着梁术就走到这辆车驾之前了,她瞪萧应问一眼,“就算这是您的车驾,您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与女郎同乘!” 萧应问不理解,“某与李使君同乘,有何不妥?且某不过听从昭昭所言,伤好之前不便在他人面前现身罢了。”话语间顺便将沏好的茶水也递过去给她,“渴了么,喝茶。” 知法犯法无法无天!就再也不是见着裴听寒留在她帐中时那个咬牙切齿的老学究模样了——李辞盈猛地一愣,哦,原来萧应问那时是—— 她撇撇嘴,真好笑!他有什么资格气恼? 李辞盈接了茶盏,就用毕生气力仰头牛饮而尽,再将它往小几上重重一拍,别过脸不想理他。 这人来此根本不做好事,只为纠缠她昨日在陆家院子里允准的亲吻。 这会子不该醒的! 后悔已是来不及了,那人长臂一展,轻而易举把人圈到怀中去了。 可出乎意料之外,萧应问却只搂着她点了盏防风灯,悠悠然又展了册子来看,并未做些别的什么。 见着她疑惑,萧应问反而觉好笑,解释了一句,“大夫说某这些时日……大抵是做不了那事了。” 那事!?哪事啊?!说得这样暧昧不清,不过就是他那牙齿上了药,如今疼麻疼麻的,喝粥、说话尚且吃力,更别说与她“如此这般如此”了。 “那就放我下去!”李辞盈扭了扭腰杆,意图从他怀中离开。 可惜萧应问并不放开,甚至顺势在那纤柔的腰线上抚了两下,看着她淡然道,“半旬就能好全,昭昭不必着急。” 李辞盈两眼一黑,“天杀的,谁着急了?!” 第47章 “瞧瞧他敢不敢出了肃州界。” 此番随行之众赘累,比前世回长安那一趟仍要慢得多。阴雨之中走走停停,至第三日黄昏才堪堪踏至肃州与甘州之界线。 这样的天儿李辞盈没有别的事儿可做,白日行进时多待在辎车里头吃茶读书——萧应问所携书匣之中可有不少好东西,其中一册《异闻录》乃是御史台之珍藏,里头记录许多奇闻异事,以及匪夷所思之案件等,笔者描绘纤毫毕现,至要紧处还有详图辅之,尤其引人入胜。 没一会儿看得入了神,李辞盈捧着册子专心致志,一分注意也分不到旁的事儿上了。 且说她正读西京一庄“狐仙伤人案”,原说是某书生报案,说深夜于南郊偶遇狐仙,带着他于缥缈天际穿行,十分奇妙—— 正是此时她忽觉身上一轻,也好似悬在了半空。册子“哗啦”一声跌在席间,李辞盈惊了一瞬,才发觉是旁边的“那位”掐住了她的腰,又将人拎过去搁在腿上。 萧应问环住她,很自然垂了脑袋压在她的发顶,轻轻嗅两下,温声问道,“看着什么趣事儿了,笑成这样?” “……”热热的鼻息挠得人颈子发痒,李辞盈晃晃脑袋,撇嘴答非所问,“随心所欲就将人拎来拎去,您怎把妾当做了一张软垫子,真是全然不管人家在忙什么!” 抱怨的调子,柔软的绰态,昭昭发起怒来像小猫儿亮爪子,收不住容仪有宜,姿盼间若秋水涵影,窈窕更甚于丹青所绘。 萧应问舒眉笑了声,复侧身拾了册子,轻轻搁回她手中,“好,是某做得错了,昭昭且不要发怒。” 话毕了,再次凑到人家发间嗅了两下,又叹声,似就没打算再将她放开。 而李辞盈呢,也不知这绿豆面儿的发膏究竟有什么好闻让他这般如痴如醉,罢了,萧应问这会子也不做什么别的,她暂且是忍下了。 靠着那人腿上暖和不颠簸,李辞盈慢慢也就惯了,只管还读手上这册《异闻录》。 故事十分精彩,全神贯注之际,忽得后头有人侧下来磨磨蹭蹭在咬她的耳朵,随后一些温热的、细碎的吻袭在颈子上,酥酥麻麻的,李辞盈嫌着烦,挪到一旁背身躲开,那人却是半点不放过,追过来要闹她。 那么这下她便生了气,眼睛没离开册子,顺手就在人腿上掐了一把,轻嗔道,“没事儿做自个巡营去,别在这儿惹人讨厌。” 话一毕了,按在腰上的手掌徒然一僵,此间是一步回了冬日冰雪之中,李辞盈轻轻颤了颤,才恍然自己身在何处。 知是惹了大祸,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她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只盼萧世子是个傻的。 可惜人家不是,萧应问哪里不知道李辞盈把他当做谁了,冷冷盯她一眼,说了句,“某瞧着不是裴听寒‘毫无逾越之心’,是有些人的心偏向一边,本就是歪的。” 这会儿昭昭不喊了,更不愿与她亲近,把人往小榻上一扔,顺带连《异闻录》也收回匣子不肯借她了。 “我哪有……”她伏在枕上嘟囔一句,立即又被某些耳聪目明的人冷声呛回去,“没有?” 申辩无果,李辞盈只得慢怏怏爬起来,吃了一杯温茶,过了会儿还是想看那书,伸了手指戳戳那人胸口,可萧应问不好哄,只当已做了石塑,仍冷着脸不肯理人的。 “无趣。”她低低咕哝了声,慢吞吞拉了毯子盖住自个儿双腿,脑袋搭在窗牍旁一垂一垂,慢慢就困过去了。 轻柔的呼吸声逐渐平和,萧应问才晓得她竟就那样睡着了,“……”很好,把他当做裴听寒声声娇嗲,还道是他“无趣”。如今有恃无恐,晓得他在气恼,也根本一句软话也不舍得给。 放了书册回首瞟一眼,人家蜷在小榻上靥笑似春桃,嘴巴咂吧咂吧着,不晓得是发了什么美梦。 萧应问看了会儿,到底叹了一口气,俯身将那小毯子给她掖齐整了,随后信手随挥,将灯盏也拂灭了。 弱水河涸流将竭,白草荒野,平原茫茫无边,但前边没有更好的地段能扎营了。斥候探路折返,拍了马儿要往车架旁靠,未及半途,旁边横来一人挡住了去路,“何事?” 抬眼一瞧,果然是梁校尉,那人素衣轻衫,左手还拎着个檀木四方盒,似预备往那边送夕食了——这几日过来,除梁校尉之外可没有别的人能轻易接近了萧郎君车驾,斥候见怪不怪,就将事儿简略与他说了。 梁术听明了事项,微微颔首,用另一手又扶了扶食盒,“行了,正巧某要过去,一并儿禀告给郎君就好。” 他举手慢下了车驾,那边萧应问已听着有人靠近,自掀了毡帘下来,做个手势示意梁术慢些开口。 梁术愣了愣,才明白是李辞盈正在歇息的缘故,半句话吞回腹中,可这几日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跟着萧应问走远几步,他往左右看看,没忍住开了口,“世子,既李娘子误会是您在兰州那边做了手脚,何不干脆把那信件给她瞧瞧,也免为公子弦背这黑锅。” 给她看,她更要以为是他处心积虑了。 萧应问凉凉瞥了梁术一眼,后者霎时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缝上,俯身稽首请了罪,才将斥候所言都告知了。 本就斥候所言,弱河北侧背对丘山,就地留在此处露宿是最佳的。 不过呢,肃州、甘州以弱河为界,留在此处便是留在肃州界地了。 萧应问听罢了微微摇头,“过了肃州地界再休整。” 不过多费一刻钟罢了,这一宿就落定在甘州界了。 梁术尚且没想到得明白,只听萧应问嗤笑一声,“还跟着呢?” “是。”梁术犹豫道,“……卑职喊几个人打发了他去?” 几个人怕没那么好打发了他。 “任他去。”萧应问凉声道,“咱们就瞧瞧他敢不敢出了肃州界。” ……原来如此,梁术了然点头,安营扎寨的事儿自有别的人去忙,他一抬手中食盒,为难看着萧应问,“那这个,卑职给您提到车中去罢?” 这两日食宿随意,李娘子胃口不很好——当然,梁术不觉着吃两碗稻米饭也算“胃口不好”——可世子命人现制了些吃食送来,这会子吃是最新鲜可口的,不巧李娘子却歇下了。 “给我罢。”萧应问接了食盒,很有分量的一份,应当能让她消消气儿了。 提着走了两步,他又不明白了,究竟是谁应当气恼,怎她能睡得这样香。 李辞盈睡得也不够沉,迷迷糊糊间好似闻着些什么心旷神怡的香气了,翕翕鼻子使劲儿嗅,焦香金黄,酥脆香浓,好像是—— “羊肉毕罗!”李辞盈一下坐了起来。 实在不可思议,小几上好端端摆个食盒,可不是这几日干巴巴的栗米饭与索饼了,内里分做四格,上边两格摆有毕罗与麻饼,下边是酱菜与团油饭,剁得细腻有致的羊肉豉头浇在上头,这会仍是冒着白气儿的,见了真是食指大动。 李辞盈一卷袖笼,这才抬眼瞅了萧应问一眼——这人莫非真的变作石头了,怎还是她睡过去之前那副模样,看着没动过,就连如此美食摆在眼前也无动于衷? 当然,她十分明白这菜如何才能出现在这张小几上,扬了个笑容过去,也没管他了,帕子粗略擦擦手,拿了玉勺儿,先舀些团油饭和羊肉到碗儿里来,毕罗也夹一只、不,夹两只罢—— 筷子一下去,旁边那人就转过了脑袋。 李辞盈一顿,说道,“这置菜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分明咱们两个人,他却搁三只毕罗,这叫人家怎么分呀?” 萧应问淡淡开口,“怎么不好分?” 李辞盈踟蹰着,试探将一只毕罗夹进对边那只空碗,“您吃——”话语一顿,见着萧应问脸色不太好,只好又恋恋不舍又动了筷子,再夹一只过去,“您吃两只罢。” 这会子人家才慢吞吞掖了袖子,也拿了玉筷。 不是吧?李辞盈眼皮一跳,直至见着他真还要去夹第三只,这会子霎时脸色沉垮,手上筷子一下就掷得老远,“哐啷啷”撞在食盒上,又顺着桌子滚落到地上去了。 “脾气还真大。”萧应问面无表情道,“可惜某非犬类,听着昭昭掷筷箸也不会屈膝跪到地上去听吩咐。” 李辞盈更是怒火冲天,她与裴听寒你情我愿,萧应问一个外人能懂什么,夹了她的毕罗不算,还要暗里骂裴听寒是狗,信不信她此刻就把这碗团油饭盖到他脸上去。 她一端起那碗香喷喷的饭,气冲冲舀了一勺到嘴里,使劲儿嚼了几口,嗯,羊肉汤汁浸在颗颗分明的白米饭之中,五味丰肴适口,滋味美得她需先压下唇角。 萧应问哪有看不出来,好笑看她一眼,才把那装有三只毕罗的碗换到她那边,叹气道,“咱们同吃同宿这样久,昭昭也不晓得某并不喜羊肉么?” 是么?可李辞盈却觉着这世上不会有人不爱吃羊肉,她把碗儿往自个这边挪了挪,抬头问道,“您吃羊肉长疹子么?” “……”她是全然忘记他曾在她家中喝过的那碗粥了。 此刻梁平一声轻言透过窗牍传到此间,“郎君,营外有人求见。” 第48章 “郎君且慢……” 营外有人求见!?这话怎听得就觉不对劲,前些年在州牧府中常有裴听寒下属方来禀报,一句话之间就得将来者何人说清楚的,怎能以“有人”二字模棱两可? 除非,来者之身份不便让在场第三人知晓。 李辞盈慢下了咀嚼,侧耳想听听他俩个继续说,可那边萧应问似乎已经知道“有人”是“何人”了,淡淡“嗯”了声,抻整衣摆就要往外头去。 这下满桌珍馐也没法子镇定人心,李辞盈急急拉住了他,“郎君且慢……”抬头瞧一眼,那人目光幽幽地压在头顶,她强咽下紧张,冲梁术道,“何人这样不懂事在此时求见,莫非要郎君为见他连饭也不能吃了?” 梁术可不敢乱搭话,迟疑片刻,才听得里头萧应问一声轻笑,遂顺了李辞盈的意问他道,“何人、为何事求见?” 梁术这才措辞道,“回郎君,来者乃是嘉昌县主府上丘平丘长史,正为前些时日公子弦密信清河郡之事,百里催急赶来陇西的。” 一听是嘉昌县主的人,李辞盈堵在喉咙里这口气顷刻就顺下去了,还好还好,她险些以为自个前日央陆二娘转送的信件没能及时送到裴听寒手中,以至于后者这回又犯了倔强赶到此处来。 掀了帘儿瞧瞧,落日催得旌旗半卷,外边平原白帐连绵遮住了暮色,正是残霞将尽的此时,李辞盈遥遥望得了弱河边那方搁置了界石的卷棚长亭。 此地已在肃州地界之外。 荒原圆日云尽鸟还,她也终是仓促离家,往更多未知与茫然中扑身而去了。明知于长安城挣不着任何前程,可此时萧应问一分意气便左右了她满腔不情不愿…… 思及此处难免黯然——人微言轻,身不由己,她此生所愿不就是要破开这两个必死的局么? 李辞盈长叹一声,到嘴的毕罗好似也失了滋味,垂手搁置一旁,可此刻不吃冷了又得干巴了,犹犹豫豫拿到嘴边啃下一口,连咀嚼的心情也没有。 “昭昭不想吃,又何必勉强自个。” “妾哪有说不想吃了?”李辞盈没好气昂首望他一眼,又心灰意懒垂了脑袋,嘀咕道,“郎君有正事儿还不去办?您管得妾吃几碗饭?” 那人霎时就是生了气了,冷冷睨她一眼,“某岂能管得了你。” 话毕了也不耽搁,拂袖自顾自迈出去了。 当然,惹了萧世子下场堪忧,李辞盈仍沉浸在索然寡味中,外头那人就已凉声在吩咐梁术,“收了东西,领她回帐子歇息去。” “……”行,他不仁她不义!李辞盈立即跪行两步爬到萧应问的书匣旁,掀了盖儿胡乱翻找一番,将那册《异闻录》藏进了袖中。 好歹梁术还算有点良心,虽奉令即刻带人回帐子,却仍是将食盒盖好一并带上了。 他拎了东西在前头领路,还回首与她玩笑,“这可算不得某不遵郎君之令,嘿嘿,郎君分明说的就是收了东西送您回帐子去。”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您也是的,就算心情不佳也不得当着郎君的面儿使性子么,这一整盒子吃食,可是郎君特意吩咐下来的。” 李辞盈心道,萧应问要这点子东西不过一句话功夫,着急忙慌的可都是下边的人,他又费了什么事儿? 勉强扯了个假笑,客气道了一句,“倒真是我不够领情了。” 这般无言回了自个的帐子,她也实在没心思再多进食,草草吃个囫囵饱,预备着把刚才没看完的那则案子给读完。 书册刚摸出来,忽得油灯轻影一阵乱晃,她正诧异呢,帐子盖得好好的,内间还搁了扇三碟君子兰屏风挡着,没由来哪里透进来的风儿呢? 搁了书册,李辞盈踩着软履四处瞧了瞧,也没见着什么动静呢。 疑犯们随在辎重节级中,距此处可有些距离,想来不会有其他人敢在这儿放肆,李辞盈疑惑着回首,下一刻眼前风云变幻,忽就多出个黑影来。 “阿盈!”那黑衣人只怕吓着了李辞盈,抢在她一声尖喊之前及时摘下了覆面,低声道,“是我。” 裴听寒!!!李辞盈只觉这一刻比真遇了刺客还天昏地暗,她没管那人急急要走过来,只转身疾步走向了灯盏。 拿到盖儿那一刻才晓得自己手抖得有多厉害,可李辞盈心中只想着万不能让外头的人瞧着裴听寒的影子,她压低了颤抖的声音,呵斥道,“此处已非肃州地界,若让人发觉州官私出,按律当杖责一百,裴郎自问此番重杖之下,您还有命能活么?” 镇下心神将油灯盖灭了,此间一瞬浸进了夜色,她也在下一刻被裴听寒拥回怀中,他哽咽了声音,“对不住,阿盈,实在对不住……” 可想而知,匆忙中写下的信果真没及时送到裴听寒手中,反倒是裴听寒先从李少府家书中得知了兰州之变故。 虽叔伯出尔反尔之事无人能料,可到底让阿盈空欢喜一场,裴听寒深觉愧疚,而后听说她已随萧应问回京,他再顾不上别的,只想跟来问个明白。 “若阿盈真要断了咱们两人的缘分,或者再寻别的儿郎,那——”裴听寒一顿,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收了几分力气将人家拥得严丝合缝,赌气道,“那就让‘那人’下令杖我一百罢,至少阿盈往后还能记得某一分。” 怎么的,断缘了他就真连命儿也不要了?可没有这样傻的人。 李辞盈觉又好气又好笑,叹气摸了摸那人泪得湿润润的脸,说道,“跟了这样久,裴郎当晓得并没有人捆着妾。”她往外间扬了扬下巴,说道,“妾在这儿好吃好住,您还问得出人家是否自愿回长安去呢。” 裴听寒垂了脑袋,低低“哦”了声,自欺欺人道,“可某不觉着阿盈是自愿的,否则那檀木盒里怎会剩那么些东西。”他轻轻吻了她的鬓发,柔声道,“阿盈是不开心了。” 声线尚且温和的,可滚烫炙热的泪珠就在无声中连绵于她颈侧,李辞盈抚了抚他忍得发颤的背脊,叹了口气,又将往长安之缘由挑拣着与他说了。 “果真?!”裴听寒没想到事出有因,往长安做辅证?他如何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萧应问以权谋私的缘故。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子让李辞盈此刻就随他回去,想着她大概还介意着他丢下正事过来,又将瓜州此时的情况与之说明,“西三州边防之事大致布置完毕,之后只待吐蕃七王子自投罗网,等咱们人赃并获了,才好和那边谈条件。” 李辞盈吃了一惊,忙问道,“那你这时候来——”她又一顿,复问道,“公子弦呢?” 裴听寒轻笑一声,“那小子急功心切,前几日追着疑犯从马上摔下来,这会子搁屋子里养伤,哪儿也去不了。” 哦,傅弦摔断腿了,自是不能与裴听寒抢功劳,李辞盈放下心来。可此刻不适合啰嗦太多,她只得安抚摸摸他的发,温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裴郎早些回了罢,等长安之事了了,妾自就回肃州来了。” 她取了帕子来给他揩眼睛,又低声承诺道,“君心若不移,妾当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这一句轻语若春风拂柳,连日疲惫低迷也一扫而空,裴听寒沦陷其中又怎会不信,压了嘴角“嗯”声答应着,又道,“兰州之事虽夭折了,但吾对阿盈之心永不会变,这儿不行,某会再寻别家,总会让咱们的事名正言顺。” 李辞盈意味深长“哦”了声,打趣道,“妾本以为兰州之事是您偶然听来的,这会子说着怎像有人蓄意求来的。” 裴听寒没想到这会子说漏嘴了,“啊”了声,一下耳根红得像滴了血,支吾两下,恨恨是在她耳上轻轻咬了一口,“某有意为之,阿盈就不肯了么?” 李辞盈笑一声,又催他走。 放她在这儿到底不放心,裴听寒想了想,还是解了身上的一只香袋系在了她的腰间。 李辞盈明知那是什么,仍是问了一句,“这是?” 裴听寒垂眸答道,“里头有一些金锞子,还有一枚早年某于洛阳白马寺求来的平安符。”他顿了顿,又道,“此去路途遥远,你又是初次离了陇西——” “阿盈——”再昂首时,少年眼尾已被泪水染做嫣红,“这枚灵符跟某良久,也屡次保我渡过难关,你且将它佩在身侧罢,某其他的都不奢求,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李辞盈怎不知他的意思,裴听寒如今势弱,她也不可能抛下一切与他远走,萧应问心思深沉,前者只怕她为违背他的意思想不开。 可有些话也不必说得太明白,李辞盈心下稍黯,只收了那香袋,低眸不语。 裴听寒见那女郎垂眉敛意,只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心中是阵阵刺疼。按他的意思此刻就应一枪挑了萧凭意首级,自己孑然一身无所谓,可阿盈仍有一家老小要体谅,如此不顾一切,实非她之所愿。 含泪惜别将人送走了,李辞盈不想再读劳什子案子,怅怅然颓坐良久,才摸黑走到了屏风后头。 静夜沉沉,一点暗香侵襟袖,如今李辞盈对何时何地见着萧应问都不觉得稀奇了,她对着虚无的黑暗冷笑一声,“怎么的,堂堂西京北衙上将军也如此清贫,连一张自己的帐子都要不起?” “当然。”萧应问凉声道,“若早早去了自个帐子,某又怎么能见得到此间感人肺腑一场离别戏?不过好在昭昭足够识时务,否则如今与他两个就不止天各一方这般轻易了。” 第49章 “郎君、萧凭意、表哥。” “拿过来。” 夜阑星稀,缺月半昏,帷帐之内更没有一丝光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儿听了这话,李辞盈端是没忍住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这到底是谁的东西!他怎得这样理直气壮呢!? 可她又能如何,恨恨将那绸带儿一拽,里头分量不轻几颗金锞子沉闷闷嗡响着,李辞盈只当这儿无人能瞧见她的动作,轻车熟路用两指将那灵符从隔层之中抽出来,又小心放回袖中藏好。 这玩意儿对裴听寒来说十分珍贵,乃是幼年他远在扬州的外祖母来洛阳看望之时,求了白马寺僧人开光祈福过的符咒。 裴听寒弟兄甚多,他又不受家中重视,这一点亲情算是仅剩的念想。后来每回李辞盈给他换了新香囊,后者都亲自将这灵符按原样再叠回去,是寸步离不了身的。 可惜愈是幽暗的境地,有人的眼睛却愈是好使,那女郎神色缤纷灵动,嫌恶与无奈属于谁,谨慎与珍重又属于谁,萧应问瞧着不能更清晰。 他实在不解,这几日在辎车之中与李辞盈俩个相处融洽亲昵,她有时读至兴味处,也肯回首与他议论一二。 如今不过见了裴听寒一面,怎似变了个模样? 而李辞盈可不觉得自个哪儿变了,举了香袋想送过去,可背后那道屏风将本就黯淡的月光遮得一分不剩,她实在看不着路,只得茫然着一双水眸望向虚无,只凭闻着的那一点点月麟香,慢慢挪近。 腾然的,一只手掌自暗色中准确无误攥住了她的手腕儿,李辞盈一惊,下意识把手往回收,可那人不肯卸力,仍是狠力一拽。 李辞盈被这气力带着不由自主往前头踉跄,直直撞到了某个人怀中,手中香袋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 真不晓得萧世子平日里究竟练得什么邪门儿功力,气恼得狠了,胸膛上似石头一般硬邦邦的。 “疼死了。”她以另一手捂了脑袋,不满地抱怨,“人家又哪里惹得您不悦了,做什么要这样子?” “疼了?让某瞧瞧。”这人夜里来她帐中果然没安好心,这么淡淡一句明知故问,把人稳好在身前,手掌又抚到她脸上来摸个没完没了。 李辞盈敛黛含颦,扭开脸斥他,“好笑!妾撞的哪里是脸!?” 真是没法子,她这一点气恼劲儿上来,端得是娇怯温香,偎着抱着怎都觉着纵怜不够,萧应问捧了她的脸儿吻了吻,叹声道,“罢了。” 这一句长叹下来,倒让李辞盈觉着莫名其妙,冷声呛他一句,“‘罢了’‘罢了’,真真是妾不懂事儿,没磕头谢了您宽宏大量呢。” 到底怀中软玉馨香惑人软了心肠,萧应问阖阖眼,只好道,“昭昭一心二用,难道也不容某心里头不舒服?” 这回李辞盈吃惊了,“‘一心二用’?” 萧应问理所当然点头,若不真被裴听寒那句要“以身殉她一分记得”唬住了,他断断是忍不了这样久的。 当然,这话儿萧应问说不出口,只得冷了脸,“昭昭应下与某回长安去,怎能再与他人‘永不相负’?” “……”话接不下去了,李辞盈稀奇地眯了眯眼睛,前日里问话时候萧世子一句“聪明人该知道如何选择”分明是懂得自个在威胁人的,这会儿搂着她亲两口,就已认定她有一分真心了? 李辞盈没再回话,伸手儿也亲昵揽住他的腰,勾了个柔情蜜意的调子凑近问道,“郎君~公子弦摔着腿儿的消息怎这样快传到长安去了?县主府上长史此来,也是为了这事儿罢?” 萧应问下意识张嘴想答,可转念一想,又警觉拧了眉,“怎么的,你怕朝廷那边怪了裴听寒监管不力,想在某这儿先探探口风?” 就果然没法子在他这儿套出半点儿资息来?李辞盈真不信了,大了胆子扭扭腰杆又往萧应问贴近些,瓮声娇嗔,“朝廷的事儿妾怎管得了,就算晓得了什么口风又如何呀,而且使者既到了这儿来,妾只当是长辈那边责怪了——” 她拉长声调,抬了手指碾在那人胸口轻轻划拉两下,轻薄的绸料在指压下陷了一串儿凹圆,李辞盈掌在他的腰上,愈发无辜地眨眨眼,“——责怪了表哥您呢。” 这一句“表哥”喊得实在百转千回,萧应问自是十分受用的,捏了捏李辞盈的脸儿,温声哄她再喊。 可李辞盈却摇头道“不敢”,她垂眸瞅瞅他腰间玉带,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勾着,“妾岂有这个胆子喊您‘表哥’,您是公子弦的‘表哥’,可不是昭昭的‘表哥’呢。” 说是不敢,实则娇怯怯喊了人家三声。萧应问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法子压得下沙哑的声线,“六郎不愿将受伤之事宣扬出去,央着某替他瞒下了,是以丘长史此来也并非为了这事儿。” 李辞盈可不信,“哦”了声,两手交握在他颈后,瘪嘴问道,“百里加急,匆匆忙忙,那又能是为了什么事呀?” 长夜漫漫,其他什么也做不了,闲聊几句家常也不算什么,可这事儿嘛,等过两天才能告诉她,萧应问摇摇头,“不好说。” 总之夜色深弥,这儿黑得看不清彼此的脸儿,将萧应问当做普通儿郎来调教,当是一点儿也不觉着骇人的。 李辞盈重拾胆色,便有气力不经意在他臂上轻轻掐了一把,撒娇儿似的哄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呀,人家想知道。”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又迭声喊他道,“郎君、萧凭意、表哥,您就告诉我嘛。” 这一声声娇嗲下去,直能把人喊得魂不守舍,萧应问喉咙频滚,如羽的长睫也在浓郁的夜色中忍得轻颤,可他究竟还是冰铸的一颗心,到这个地步仍是摇头,“改日罢,改日某再与昭昭详述。” 李辞盈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可没想真知道嘉昌县主府上与清河郡的纠葛,故作怏怏不乐“哦”了声,“那您就请回了罢,天色暗了,郎君呆在这儿可不合适。”话毕了,作势就要从他身上下去。 萧应问哪里肯,粗重的喘息就快透不过气了,仍是揽着她一分不放松,“《异闻录》不是还没看完么,咱们再呆一会儿?” 这厚厚一册,整晚上都难得看完,李辞盈哼了声,“您干脆就在这儿歇下得了,等会儿灯影一照,外面的人都瞧着我俩个叠在一处,好教长安城下月就多出个不得了的流言来。” “……”多出此等流言,只怕把永宁侯府的脸面都要丢尽了,没法子,萧应问只得无奈叹了口气,“那你早些歇了罢,明日——”他伸手拂了她额间散发,笑道,“咱们改道往兰州走一趟。” 往兰州?!李辞盈惊愕抬首,一些无法遏制的怒火就快烧到脸面上来了,“去兰州做什么?” 瞅她这般模样,断然是还在气恼着那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萧应问躬身拾了地上跌着的香袋,哼道,“兰州‘景色怡人’,咱们行途也非匆忙,不若就去游玩一番,顺便也让仆从采买些昭昭看得上的玩意儿?” 这一番话不就是上回在安西县城门外头茶馆里裴听寒与她说过的么,亏得这人记得一字不漏,李辞盈没好气瞪他,低声斥道,“小气玩意儿。” 第50章 “正是从李娘子帐中来。” 此夜寂寥,有人卧拥暖锦,也有人守望寒风——梁术盯着那黑布隆冬的帐子足有两刻钟了,里头倒一点动静都没有。 陇西的天是真正儿冷得没话说,梁术披着裘衣躲在背风处,受这五月底一点碎雨细风,仍是没忍住打哆嗦。 可怜丘长史一把老骨头日奔千里而来,此刻在主帐望眼欲穿地等着,可谁又敢在这时候去催得“那位”呢。 好在上天怜悯,再过小会儿总算有人掀了毡毯帘儿,梁术忙定神一瞧—— 莫不说李娘子是做大事的人呢,世子方才可是黑着张脸进去的,这会子将将哄上了两句,后者负手信步,唇角仍是带着些笑意的。 梁术跟着萧应问由南往北这几年,哪里见过他身旁靠得近过女郎,更别说这般一掌之下敲落人家一颗牙齿的真猛士—— 胡思乱想间,主子已走到面前来了。 梁术忙起身将萧应问往主帐那边引,瞧瞧四周,低声道,“世子,丘长史可来问过好几回了,想来嘉昌县主那边急急盼您的回*复呢。” 萧应问倒怪了,一面迈了长腿往帐子去,一边笑道,“嘉昌县主真是高看某了,公子弦若真听得进别人一句话,此刻断不会待在肃州营养伤。” 话不多说,梁术抢步掀高了帘儿,萧应问微微躬身,再走到空旷的主帐之中。 灯火通明,他略眯了眯眼睛,看向桌前等待的丘长史。 再说这边,长安来使情有可原,一切缘由与前些日子肃州营一场乌龙事儿脱不了干系——且道李少府本以为兰州之行势在必得,也早早让人去了县丞廨为李辞盈及随从开具过所。 而后一切准备就绪了,瓜州又出这样的事儿,眼见着备好的东西就要过了时效,下头的人便有意要提醒自个的主子。 恰恰那日禀告之时,傅弦在帐外路过,只偶尔一下发觉到事儿与李辞盈有关,下意识便听了个完整。再往深处想想,哪里不晓得裴听寒命人做这事儿究竟为了什么。 裴听寒给得起的恩惠,莫非他傅弦给不起?他思来想去,记得了清河郡一位姓崔的旧友,密信而往,想要找找那边是否有与兰州李氏叔伯状况类同的崔姓之家。 说起这件荒唐事儿,丘平都觉老脸不知往哪里搁,他看一眼端坐在上首的萧应问,摇头惭愧道,“县主接着清河郡这封意义不明的信件,可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若不是清源公主拦着,此刻已亲自赶来陇西了。” 他大叹一声,“知好色而慕少艾,公子肯考虑自个的婚姻事儿,咱们县主并非意图阻拦,只不过——您也晓得的,若这位女郎身份仍需要弄虚作假——”他没往下边说更难听的话儿,只笑一下,又改口了,“下官临危受命,便是想来世子这儿打听打听,您——可知晓公子弦心属的这位女郎人品、家世如何啊?” 话说得婉转,不过想知道李辞盈究竟是如何引诱得傅弦晕头转向罢了——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无人怪得了儿郎风流,只得在女子这儿寻些错处了。 萧应问颔首道,“略知一二。” 丘长史松一口气,他初来此处受了冷待,只以为表兄弟俩个早对好了口供要互相包庇,这样自个回去还如何给县主交差。 萧应问肯知无不言,说不定事儿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明灯漫照,萧世子脸上浮着个清淡疏离的笑,轻声慢语,与往日在长安城的那个矜傲自持的永宁侯世子也并无什么两样,“李娘子不过肃州一百姓罢了,家中人口只得俩个外甥与姑母,平日支摊卖冷槐面为生,过得十分清苦。” 哦,清苦,这便是她千方百计诱哄傅弦犯下错事之因由?长安清贵眼高于顶,自是瞧不上这样的人家,丘长史冷而慢地笑了一声,“想必这位李娘子应当相貌不俗了。” 岂止是相貌不俗?娇鬓柔依,冰骨玉肌,遥见纤态袅娉,一声啼莺轻嗔,只让人觉着万般断肠亦无悔罢了。 萧应问勾了个冷笑,“丘长史倒真是带了些偏视来的,李娘子为咱们雇来做向导,途程中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阿弦知慕,也事事遵了礼数。” 丘长史知自个失态,惭愧低头道了声“得罪”。 见他如此,萧应问才又叹气,换了个温和的调子,似也无奈道,“李娘子卑微,当是配不得咱们阿弦之万一,某这样劝了不知几回——”他失笑摊了摊手,“结果您也瞧着了,阿弦正是兴头上,哪里又听得进谁人一句好话?转头奔了肃州营,大抵也是为累些功名在身,以证自个并非事事依仗家族恩荫的了。” 丘长史也叹气,“公子肯上进当然是最好,可他——”他一拍大腿,“也不能单单只为这么个女郎,便弃族规于不顾,娶这样一个女人回来,这让县主颜面何存?” 萧应问附和一声,“不错,可阿弦如今一意孤行,这事儿咱们还需另想法子。”他似不经意长叹一声,喃语说道,“……长史可不晓得方才某从何处而来。” 这话听得蹊跷,丘长史愣得发懵,“您……从何处而来?” 萧应问望右侧扬扬下巴,“正是从李娘子帐中来。” 丘长史惊得连退两步,“……李娘子怎会在此处?” 萧应问似笑非笑地看他,“为着咱们办案之时李娘子难免随在身侧,便是找了这么个由头,给带回长安城去做‘辅证’了。” 没说是谁找了这个由头,可丘长史先入为主——萧世子自然不会给李娘子单独搭个帷帐紧贴着主帐的,八成就是受了自家糊涂公子的委任! 他痛心疾首道,“竟就这般任性妄为!把人带回去,漫长安不得都来看了笑话。” 萧应问道,“李娘子迫于威压,丢了一家子老小独自上路,这会儿终日以泪洗面,某少不得照看着,免得真在咱们这儿出点什么事。” 这样一听来,李娘子倒成了苦主,丘长史复为之前自个随意轻视他人道声惭愧,摇头道,“公子弦一腔热血,可不知给他人带来多大困扰。” 他又看向萧应问,多少带着点希冀问道,“下官老愚,难以为县主与公子分忧,不知世子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让他消了这主意?” 这会子也是李辞盈不在,若她真听得萧应问接下来所言,怕也得为他睁眼说瞎话时的淡然肃整拍手叫好的。 只见萧应问面色不改,“李娘子德行纯备,洁诚友蔼,阿弦为她倾倒亦是情理之中。” 而丘长史呢,很怀疑荒城女郎能有这般难能可贵的品质,只不过萧世子从来秉公无私,想也不会胡乱说的,哀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那人话锋一转—— “只不过……” 丘长史顿时竖起耳朵,“只不过?” 萧应问侃侃道,“少年之炽热狂悖,往往来去如风,今日爱惨李娘子,安知明日再遇王娘子、胡娘子又当如何?可若是长辈阻挠着,这份情可就冒天下之不韪,一步步反抗下去,反而堪比金坚了。是以某之薄见,不如由得他任性去了,一个边城女郎,即使德音无暇,一旦阿弦热情褪去了,真能再为她搁得下那么些名望身份?” 见着丘长史仍然犹豫,萧应问又补充一句,“阿弦今岁不过十六,及冠、成家之日遥遥难盼,整四年过去,他莫非只能看得上一个李娘子?” 那当然不会,丘长史放心下来,转念想想,又有些不解,“公子如今央您带她回去,可想过如何安置人家了?” 萧应问道,“既做人证,御史台当自有安排,某并未过问。” 也是,萧世子哪里能在意得了这些小事。丘长史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时候不早,他也不得多耽搁了萧应问歇息,便直截了当又从袖笼中摸出另一书信递过去,“清源公主家书一封,世子,殿下特意交待过了,此去数月杳无音信,盼望您能回复一二,也好安她老人家的心。” 萧应问接了,也笑一声,“还有劳您亲自带来。” 那么事儿到了这里告一段落,萧应问揉揉眼,将帐中灯盏盖灭了两只,便撩袍往宝椅上坐了。 他倒奇怪李宁洛会写信来问候,仔细想想,八成是见得了嘉昌县主为儿忧心忧虑,衬起她对自家不孝子不闻不问太不像样,于是乎便送了这样一封“信”来。 就着灯影挑开绢布一角,质地细腻的重蔓芙蓉织锦纹上果真是空空荡荡,萧应问“哈”了一声,不可置信把绢布往桌上一搁。 骨节分明的手掌握了一端慢慢展开,那份空荡愈展愈宽,直至落在了中间一行落拓的狂草。 清源公主自个逍遥还不够,哪有空闲管这小子的死活,给上“善自珍重”四字,已算得上慰藉问候。 萧应问早都惯了,随手将那绢布一掷,又摸到了袖中另一件东西。 “来人。” 外头那么冷,梁术早想着过来听吩咐,削尖脑袋刚钻进帐子,就有个什么东西迎面直冲。 他眼疾手快拦下了,低头定睛一瞧,却是个宝相花纹的香袋,看样子像是男子式样的,这……也没见着世子用过呀,他疑惑抬头,“世子?” 萧应问“嗯”了声,只吩咐道,“送去肃州那位手中。” 肃州那位?哦——懂得了,梁术领了令,恭敬退出了里间。【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忍不住哼唧两声。” 出了落门关便算得离了雨雪滂滂的西三州,行队于荒野踏尽陇草,至第十五日,终在露水晨曦中见着兰州城的影子。 这半月颠簸下来,李辞盈坐卧在金质辎车之中都觉骨头要散架了,更别说后头庄冲、纪清肴等人,偶尔两回往那边问候,但见几人蓬头垢面挤在一处,说不出的憔悴枯槁。 这么的回来少不了抱怨两句,而萧应问呢,先是懒懒听着并不搭话,后头李辞盈没耐烦偎到他臂间了,他才放下书册摸了摸她的脑袋,“昭昭不明白?莫不说他几个如今是重案从犯,就单单迷津寨为恶这些年,能全乎着捆运在囚车中都是看着了你的面子。” 虽吃住简陋了些,到底没短缺了他们的,甚至萧世子没忘了寻来稀奇的紫云膏给庄冲治额上那道疤。 这么想来也做得足够了,再多优待只怕引来旁人侧目。李辞盈低低“喔”了声,坐直身子,也就打算作罢了。 可真奇了,平日里没依着她没有不絮絮叨叨扭扯半晌的?萧应问举目望着书册,闲闲散散说道,“这回怎半点不歪缠,可都不像咱们昭昭了,哦,又在背后怒眉睁目,气得自个等会儿饭也吃不下。” 什么呢,免他麻烦倒不晓得知足了,李辞盈干巴巴笑了声,敷衍道,“妾想着,也不是谁人都有好运能得郎君偏爱呢,庄冲——”她忽想起什么,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又改口,“——庄冲等能留得性命,妾已十分感激您。” 这话中暗藏玄机的,萧应问怎听不出来,“哦”了声,慢条斯理开始卷手中的册子,挑眉看她一眼,“在这儿等着呢,怎么的,留庄冲一人还不够,得把那群沙匪都安置好了才够得起昭昭感激的?” 李辞盈也知自个过分了,但这些日子萧世子实在太好说话,怎么的也让人想在他那儿多敲出些奢望来,“妾没这样说过。”她勾了个笑,托着下巴冲他眨眨眼,“昭昭不敢贪婪呢。” 不敢么,嘴角轻扬,一双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只怕别人不晓得她口是心非似的,罢了,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这会子告诉她也无妨。 将卷轴往小几上一搁,他慢慢从袖袋中摸出枚令牌来,“只要是某给得起的,万不介意昭昭多少贪婪。” 此令以黑檀木制,朴素无华,正正方方的,怎看也不像配得上世子私篆,李辞盈好奇凑过去一瞧,木牌上头雕刻卷草花纹,中间斗大两字直直撞进眼中来。 “不良……?” 喔!这便是长安不良人所用之令牌?李辞盈又惊又喜,忙昂首去瞧萧应问,笑道,“郎君瞒得这样好,日日在辎车上边,妾没发觉您什么时候吩咐了这事儿呢。” 伸手想取了看个究竟,萧应问偏要端架子,手掌向后微微回撤,躲开了。 李辞盈扑了个空,茫茫然一怔,这般拿出来不就是预备给她瞧瞧的么,怎么还—— 萧应问淡淡道,“昭昭忘了,你仍欠着某一笔账没兑现。” 一笔账?哦——记得了,李辞盈此刻愉悦有余,柔柔目光,说道,“姚大夫有两日没过来了。” 禁宫御医妙手回春,治了这么半旬有余,终究是把那颗可判她绞刑的齿给稳稳保在原位了。李辞盈虽愤恨萧应问在兰州之事从中作梗,但想起这一日日某人黑着脸去上药、又咬着腮帮子回辎车来,都觉得十分好笑。 “……你笑什么?”萧应问不可思议,罪魁祸首竟还有脸子耻笑他呢,“不知悔改。”冷哼一声,作势就把要牌子收起来。 李辞盈哪里肯让他收走,可这会子又笑得不能自已,只能尽力摆手拦他,叠声道,“悔改了,妾悔改了……”不多矫情这一分半点,微微嘟了嘴凑过去,往萧应问脸上左右各啄了一下,就差竖着指头发誓,“妾再也不敢了。” 这点子把戏哄不好人,李辞盈巴巴儿望过去,那人却只冲她扬扬下巴,没法子,她只得倾近一步扶到萧应问胸前,闭眼小心吻了吻他的唇角。 青天白日的,又是在辎车上,这也该够了吧!? 一睁眼,萧应问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黑漆漆一双眸子轻描淡写,再不是前几日埋在她颈子上呼呼喘气的狼狈模样了。 好了,萧世子当是摆起谱来,只等着她费心思去讨好呢。李辞盈咬咬牙,笑了声,提醒道,“您的牙还不知稳不稳呢,要不咱们还是再等些日子罢?” 她还真敢再提这一茬,萧应问当即就把那令牌往袖笼里一搁,摇头道,“可惜,本来今岁正当长安令造册登记,庄冲户籍一事也正在待办中,但某看不到昭昭的诚意,要么此事就作——” “罢了”两字还没吐得出来,萧应问只觉一卷儿香风直愣愣撞进怀中,李辞盈如壮士断腕般地紧紧搂在他的颈后,委委屈屈说了句,“郎君一定说到做到。” 这么一句之后,那女郎便倾身贴合住他,睁了水润雪亮的眸子,毫无犹豫将微凉的唇覆上来。 早晨时分吃过一道甜酪的,淡淡的樱桃香气自她柔软温润的舌尖缓慢渡往肺腑,失稳的悸动间交换过炽热的鼻息,那些曾引以为傲的自持就此崩塌成灰。 她的侵入无所不至,只凭他尽力压制后的一点回应,便很快能找到令人脊尾发颤的弱点来回辗转。 辎车中不知何时热度惊人,在颠簸中微微推动的力道,将那份不可言说的柔软一次次蹭过他的胸口。 真是让人没办法好好思考,这会子萧应问只觉眼前人无处不香,无处不软,如何爱怜都不够了。 而李辞盈呢,早都没把男女之间的事儿当做什么禁忌,但——萧世子的喘息一声重过一声,近在咫尺的呼吸直烫得她浑身发软。 再睁眼看过去,那张冷面全然是被潮色覆盖,一点幽光更衬得他鼻侧那枚赤痣妖冶瑰丽,萧世子铁了心一味想要索取,尖牙在人家颈侧寸寸磨咬,好似要把人嚼碎了吞到肚里去。 不得了,梁术还在外头驾车呢…… 这会子觉出些羞耻来,再没办法专心致志地讨好人家了,只好停了手,气咻咻道,“郎君,妾还完了!” 还完了?还得完么,萧应问箍住她的腰,轻巧翻身将人压在身下,还要继续,李辞盈这下可受惊不小,别了脸过去嘤嘤地要哭,“萧凭意……不可以……” 萧应问当然知道不能再进一步,可越听得她这般娇嗲,心潮更是止不住翻涌,他认命把那令牌往她手中一送,哑声说道,“再亲一会,咱们就在兰州城歇三日,如何?” 歇三日?那倒可以缓缓疲惫。李辞盈正犹豫呢,忽转念一想,萧世子不早说过了要去兰州一趟么!?八成自个有事儿要办的,换个由头就当做恩惠来哄人? 她铆足了劲要推拒,可那人哪里能让她如愿,一只手毫无顾忌就往革带侧边探进来。 “萧凭意!”李辞盈被他冰得一颤,气急败坏又喊一声,若不是怕外头的人瞧出端倪,她早一脚把他踹开了。 手指在薄锦之下撑出个暗昧不明的轮廓,萧应问轻叹一声,垂首埋进那片柔软之中,轻轻慢慢地舔舐。 天爷,李辞盈又想起那夜在幽云林中这人是如何臭着脸把人推开的,如今捧着她的连吃带啃,全然像是饿鬼附身了。 这就是他口中所谓“只亲一会”?!酥麻蔓延四肢百骸,李辞盈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抖,只得咬紧齿关盯住那块令牌,实在忍不住才哼唧两声。 萧应问办事一向稳妥,此刻既拿得出来这东西给她,那庄冲之后事不良人之职板上钉钉。 只要庄冲能得了户籍与官职,李辞盈便再不惧怕裴听寒晓得她与庄冲的干系,或许再过两年,能让姑母与庄冲相认,一家团聚也未可知。 当然,若他能在长安大展身手,指不定以后也能为她助力。 这么憧憬了一会儿,是没注意着自个襟口一片儿浸得湿透了,等回神了低头瞧瞧,险些脱口骂出声——还好意思说裴听寒是狗,人家可没您这样爱舔吃。 当然,萧应问早有准备,辎车上搁着好些样式相同的衣衫,能随意让他造作。李辞盈见着他往匣子里头给她拿衣裳,没忍住嗤笑一声,“郎君这事儿没少做呢。” 这可真是十分冤枉,萧应问单手撑在几上看她,认真道,“昭昭高看了某,也太小看了自个。” 话毕了不多解释,侧身用水温了软帕子想给人家擦拭。 李辞盈敬谢不敏,“不敢,妾自个来罢。” 也罢了,真等他来,不知还要闹到什么地步。方才在辎车上的事算是他此生唯一任性过纵,也该到此为止。 萧应问点头,温声道,“某给昭昭拧帕子。” 言出以行,行队在兰州城外三十里扎营,萧郎君金口令众人原地整休三日,兼以采补物资事宜等。 当然,既来到兰州城,他自个没道理闷在营地,牵了马儿,令李使君随同,往城里头新鲜去了。 第52章 “湿的可不止是襟衫。” 早在与萧世子探查迷津寨后山之时,李辞盈就看出他并不喜爱采风赏景,今日领了人进城,本以为他要先着急查查案子,却不想有了闲心,拉着她游玩槐柳堤岸。 日辉明朗,萧应问一袭玄色莲花纹襕衫,为着并未及冠的缘故,此刻长发只以墨绸高束,他面容本就昳丽俊美,这会儿蹀躞带上配一枚色泽温润的岫玉,叶间光影斑驳错落间,端是步步矜贵熠灿,更引得旁人频频回首。 李辞盈瞥了一眼堤上那一整排望着他们议论纷纷的婆子,只笑而不语。 湖光水色无限好,又难得有她温柔以对,萧应问此刻心悦神怡,侧了脑袋问她笑什么。 李辞盈道,“若不是咱们后头还跟个挎着唐刀的梁术,只怕婆子们早一拥而上要请您的生辰八字了。”她挑眉佯装打量了他一番,玩笑道,“幽兰有佳气,兰州女郎芳姿千尘,不若咱们让梁术走远些,免坏了您的好缘分。” 萧应问挑眉“哦”了声,却道,“果真?可惜了,某来晚一步。” 李辞盈一下子没明白,直至那人微糙的指腹自掌心轻轻划过,一捻酸酥难载,她心中徒然惊得乱跳,忙收了手,顾看四周,才冲他瞪过去一眼。 大庭广众,有人竟然堂而皇之捏她的手。 而萧应问毫不知耻,“陇西女郎馥郁若酒酿,但有眼前这一位足以,再多了,院子里怕也没空闲地安置那么些‘缘分’。”他露了个清淡的笑,“昭昭以为呢?” 萧应问之本意或不难理解,然落在李辞盈耳中却如惊雷激绕,怎么的,难道萧世子每去到一个地界都得带个女郎回院子里去? 偌大个侯爵府,如今业已经住不下了? 也是,李辞盈托腮想着,若他不是这样人品恶劣之人,又岂会青天白日里就掀了人家的衣裳?只怕是当她如玩物般亵渎的。 而萧应问呢,这一句话剖了心意下去迟迟没得着人家的回应,再想起她仍小心保管着裴听寒那张灵符,心下实在不快。 收了笑意,脚步也加紧了些,等那女郎发觉了快步赶上来嗲他一句,“匆匆忙忙你急着投胎去呢?!”才又觉是呼吸畅快了。 罢了,裴听寒不过就是多与她认识了一年半载,等把这段时光也补上了,李辞盈这性子当也记不得那个人的。 萧应问迁就着她的步伐慢下来,望了堤坝那头,说道,“咱们去那边逛逛。” 兰州临近黄河支流,城郭草木连亘,堤坝另一侧正是闹市,小贩吵嚷着招揽生意,喧嚣与春风拂了,阵阵儿往雁滩湖对岸传。 似曾相识的一幕涌上心头,李辞盈倏然想起了从前,前世似乎也大概是在这么个时间,她与李少府等人在此处观景毕了,便去了对岸——那里就是李家叔伯府上。 这样便再没有兴致赏景了,眼见着离米市巷子愈来愈近,李辞盈简直不敢相信萧应问还真是想把她往李家府上带。 她勉强扯了个笑,问道,“咱们预备着去哪儿呢?” 萧应问不明白她如何知晓了这儿是李家府上,只坦然摊手道,“有些事情昭昭非亲眼所见不肯相信,某既想洗脱冤屈,只得出此下策。” 李辞盈遥遥望了一眼巷尾紧闭的朱门,压低声音斥道,“知道是‘下策’您还要做,与这家人无亲无故,您要寻个什么由头上门?” 萧应问垂眼看了看两人的装束,似也不用多解释什么,“只说李少府旧友拜访,进去闲谈一番也不是难事。” 是了,不怪一早在客栈安顿时自个就盛装扮上了,他这一身华贵锦衣,要往哪家拜访能吃得了闭门羹? 这半日好心情是消耗殆尽了,李辞盈没耐烦再陪他玩猫抓老鼠,转身就要往巷口走。 “昭昭。”萧应问握了她的手臂把人带停在原地,耐着性子劝说道,“不过是拜访一趟,当面把事情说明白罢了,你整日想着这件糊涂事,难道心里头能顺畅得了?” 糊涂!糊涂!?若非是他萧应问,这件事怎会有变故,她心里又怎会不顺畅?从中作了梗,又想令人串供摘出清白名,什么好事儿都给他占尽了。 李辞盈一闭眼,怎么也压不下心里头熊熊怒火。 她稍稍掀了眼皮,刺他一句,“这件事妾心里头再清楚不过,且这些日子多少腌臜妾都捏着鼻子认下了,也不缺这一点‘顺畅’。” “……”萧应问先是一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她指的是什么,他深深吸一口气,极力掩下了眸底涌上来的强烈情绪,只恶劣地轻笑,“是么,某倒觉着昭昭似乎不那么厌恶某的亲近呢,毕竟方才在辎车上头,有的人浸湿得可不止一件衣——” “萧凭意!!”这种事儿也挂在嘴边说,李辞盈气得脑袋瓜子嗡嗡地响,扬手只想让他住口。 可萧应问不会上她第二回当,侧身飞闪躲开袭击,一把将李辞盈两只腕子都握进了掌中,低头凉声道,“是某把你纵得太过了,动不动就揍人的毛病若是带到长安去,谁人还能保得住你这双利爪?” 李辞盈气得“哈”了声,“谁稀罕了往长安去?!若不是你仗势威逼,此刻我早就——” “你早就如何?!”萧应问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就那般想嫁给裴听寒,“区区一庶子罢了,你真就这般念念不忘?!” 话说出口方觉着失了身份,再如何恼怒,他也不该将这份刻薄挂在嘴边,平白无故降了自个的品格。 可话说出去是一分一毫也收不回来,那女郎脸色的羞愤更是令人嫉恨发闷之药引,萧应问干脆拽开了她的袖袋,霎时就将那枚灵符抖落到地上。 李辞盈脸色一变,立即就躬身要去捡,可她到底快不过萧应问,那人眼明手疾拾了那张符往手掌之中一握。 这一招李辞盈如何没在迷津寨中见他使过呢?赶忙扑上去,哀了声音抱住他的手臂央求道,“郎君、郎君,把它还予我好不好?” 此符咒为保她平安,这也是萧应问看得她收好却并未阻止的因素之一,可此刻——他沉下一口气,反手解了自个身上的玉佩,说道,“平安符不止这一种,此玉于大慈恩寺供奉数十载,每回远行之时吾才取用,你若是信介个——” 看着也不像愿收的样子,萧应问实在不爽到了极点,垂首强行把它一点点塞到了她手心。 “你怎能强人所难?!”李辞盈气得发了狂,否则这价值连城的美玉到在手中,她当拼尽全力将它留下,又怎会起要将其摔作八瓣的心思。 既说一切都是他强人所难,那么贯彻始终也未尝不可,萧应问盯着她举起的手掌,冷冷牵唇,“此乃御赐之物,李娘子当谨慎为之。”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成为真正的恶徒,自己不带脸面的仗势终成为她的忌惮,他赌她不能、不敢、不甘为了争这一口气放弃本该唾手可得的繁华锦绣。 果然,一听是御赐之物,李辞盈立即怔了怔神,再多的脾性与小命一比不值一提——她这条命是卑微,但对自个来说弥足珍贵。 收了手回来,李辞盈老老实实将玉佩握好,抬不起精神气来敷衍这喜怒无常的怪人,也不敢再催他把符咒还来,思来想去,只得叹了一声,垂首不语。 这回没人能拉了面子多说一句话,沉默了不知多久,萧应问才又收了那张符咒,扬手喊了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梁术过来。 “送她回客栈——” 话还没说完,那女郎转了身,“我认得路。” 自然是认得路,景不见新,轻车熟路,指不定裴听寒暗地里带她不止来过一回了。且话一说完,似再无法在此间呆上哪怕一瞬,李辞盈两脚交替出幻影,一眨眼功夫就奔出五步之远。 萧应问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呼了好几口气,才闭眼指了个方向给梁术。 梁术心领神会,“世子放心,卑职一定跟上李娘子,保她平平安安回客栈去。” 这句话说得多余,世子一听脸就黑了,“我是这个意思?” 怎么不是,梁术忙为他补上这个面子,“卑职一定盯好李娘子,不让其为害人间。” 萧应问一捏眉心,挥手让他赶紧去。 兰州之行得不偿失,本意想解除误会,再好好陪她看看景色,可李辞盈根本半点不信他,更不会想要他的陪伴,过黄昏埋头吃了梁术送过去的两张古楼子,仍只闷在房里不肯出来。 罢了,她既嫌他没好好对待庄冲等人,那就再亲自往节级走一趟就是了。等交代完事情,瞧瞧能不能让她消消气,至多再说两句软话,反正符咒是不会还了。 为着庄冲面容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迷津寨的五名疑犯如今是由飞翎独自管押的,萧应问召了节级与飞翎卫过来仔细吩咐,“迷津寨众人于案情至关重要,尔等万不能怠慢了,从今日起,行队宿营时也给他几个支上帷帐罢,不必再歇在笼里了。” 下属诺诺答应着,赶紧又都下去安排,好歹将里头男女几个分开捆进帐子,也令铺上一层薄毯免得过于寒冷。 这一番折腾对于正在歇息中的庄冲已是烦心得够呛,更别说瞅着这个姓萧的,他没好气道,“…真就不能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而萧应问呢,见着他这张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淡道,“若不是昭昭为你说好话,某也用不着来这看着。” 庄冲倒不明白了,一皱眉,“谁是昭昭?!” 第53章 “裴、明、也。” 自三日前在米市巷子不欢而散,李辞盈就再没见着过萧应问的影子,别说是她熬着不肯理人,回客栈屋子那一刻她的嚣张气焰就消得七七八八。 孤身一人来了这兰州城,兜里也没有半点银子,就连过所等物都还捏在人家手中,李辞盈哪里硬气得起来? 若萧应问真翻脸无情把人丢在这儿不管了,她少不了被抓去先过两回堂,挨几鞭子交代交代自个来历身份。 忐忑着等了些时辰,好歹他是让梁术送了吃食和用物过来了,这么的李辞盈便放心几分,旁敲侧击问问梁术,果真萧应问有正事要忙,这几日都不一定得空来城里了。 如此一来反得了几日逍遥,李辞盈喜形于色,世子大驾来不来不打紧,有梁术从旁守卫,她就能放了胆子游玩了去。 前世与李少府来此,李辞盈少不得装得矜持守礼,兼之时刻担忧着事儿能不能成,确没有好好放松过的。 此时无人管辖,又无事需在意,她便仍著了那一身鹤纹锦袍,额上系玉带,脚下踏革靴,领了侍卫昂首行于街巷之间,浑然就是钟鸣鼎食之家专事玩乐的纨绔子。 李辞盈摸过戚柯的钱袋子,怎不晓得跟在萧应问身旁的人有多少油水可捞,在集市上头应看尽买,花起梁术的银子来丝毫不客气。 只苦了梁术哪里做过小厮的活儿,手里锦盒越捧越高,就差看不清前边的道路,劝了两声无果,也就叹气作罢了。 明日就是世子二十生辰了,李娘子又选了好几件男子所用的玉冠,应当就是在为世子挑选贺礼罢… 果不其然,他一把消息传回营里头,世子板了半辈子的冷脸显然动容了。 这么的挑挑拣拣逛了两日,巴掌大的地儿也都走遍了,再多的乐趣寻不着,第三日李娘子睡到日上三竿,似乎就预备呆在屋子里摆弄她买来的几件不错的瓷品与玉器。 梁术几日未安眠,听着那瓷啊玉啊叮铃当啷的脆响,枕在刀上打盹儿,没一会儿眼皮重得撑不动。 李辞盈便劝他休息,“妾就在这哪儿也不去,您就歇歇吧。” 也是,白日里贼人若敢来犯,李娘子一喊声了,梁术又怎会听不到,他点点头,下一瞬就失了知觉。 可这说“哪儿也不去”的人见着他睡过去立即就收紧了笑容,李辞盈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往怀中一藏,轻声快步离开了屋子。 此一去长安,她断然是赶不上与裴听寒共贺生辰了,此刻间隙已是她为自个盘算的最佳时机。 既无邮驿特权,李辞盈*便寻得了茶楼里记名的车夫,仔细验过其户籍人口,才放心将贺礼与信件予他替送,做完这些,她又马不停蹄找着了一间黑药铺子。 街尾巷角,一杆“药”旗半掩铺面,那五大三粗的“郎中”脸上盖着柄蒲扇,仰躺在百宝柜后头睡得正香呢。 李辞盈深吸一口气,掩了覆面快步向它而去。 来这种铺子寻药之人多有难言之隐,那铺子老板听着了些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便眯了眼睛坐起来,打量这衣着尊贵的儿郎由远而近。 不需要等客人开口,他已自作聪明从柜下边摸出一捆药包,比了三个手指,笑呵呵说道,“这个数,概不还价。” 这下一听,李辞盈眼睛瞪得溜圆,早知这黑郎中看人下碟,没想着今日没来得及换下这身衣裳,竟就真的薅到她头上来。 百倍之数买他手下这道冷仙丸?只当人家是傻子呢。 但李辞盈此刻没有空闲与他啰嗦,只冷笑一声,推拒了那捆药包,问道,“风息丸,有没有货?” 这声清脆悠扬的呵斥可让黑郎中徒然一震,他重新看向李辞盈,才晓得来者是女郎,“有,当然有。”他转身要去找,却又怕主顾等不及跑了,复又多嘴一句,“满兰州城,也只有我家有这东西,只不过要这药丸的可不多,小的得往后头去给您取来。” 他一顿,又笑道,“价钱嘛,可不是这冷仙丸能比的。” 今日被他坑做冤大头在所难免,李辞盈张了张嘴,还是点头同意了,催促着,“快些。” 长安儿郎们对钱两数根本混淆不明,是以这两日闲逛采买,李辞盈昧下了二十两银子梁术丝毫不查,当然她也十分坦然——风息丸买来便是给他家主子吃的,算不得她白用了梁术的银子。 这么的一手交钱,便拿到了一屉整十颗男子所用的避喜丸。李辞盈早是这东西的行家了,取了出来一一细细嗅过,晓得正宗了才拔足离开。 不管萧应问究竟顾忌了什么才肯回回忍耐,她未雨绸缪着总是不会错的。 小半个时辰赶回来,梁术仍是昏昏沉沉睡着的,也不枉她前两日带着他拼了命地四处溜达。 心里头两件大事落地,李辞盈才觉出这许多疲惫来,前路断在兰州了,今后也不知能不能如从前般的… 裴听寒此刻不介意她与萧应问同行同宿,可之后呢?到了长安,若是他果真有了更多选择,难道还愿历经这诸类种种娶区区商女为妻么? 若易位而处,李辞盈自问自个是做不到的。 她伏在桌上漫不经心处理了用过的笔砚,又呆想了好一会,终是在泪水中败于困顿,就这般慢慢睡了过去。 萧应问处理完事儿赶到客栈时便是见着了这景象。 山光暮色,霁景春晚,伊人侧枕锦袖,嫣红的唇撇得平直,比丝绸更柔腻的面上泪痕横斜,连带着下边一张桃花纸笺也浸透了。 不知究竟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梁术为难道,“李娘子伤心坏了,好容易睡过去,卑职想着就不敢打扰,可——” 可他也不能上手把她抱回榻上去啊,只得喊世子来处理。 梁术好声劝道,“郎君,冷了这几日,李娘子当是知道错了,否则也不会哭着睡过去……多少可怜见儿。” 可怜?到底谁可怜?萧应问面无表情瞥一眼他身后那张显然搬动过的贵妃榻,疑惑拧了拧眉。 这下梁术哪里还敢再说话——让世子知道他胆敢在李娘子屋子里小憩,还不马上活剐了他? 梁术干笑一声,立即稽首,“…卑职告退。” 萧应问没气力多计较,挥手让他下去,才又撩袍坐回小桌旁。 按理来说,李辞盈不该知道今日是他的生辰,但也不排除她曾从傅弦那儿碰巧得知的可能。在她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止这一件么? 萧应问懒得想。 随手拨弄了几下地上摆得整齐的那几个玉冠——质地简朴,也无什么了不得的工艺可言,比之他平日里常用的衣饰等更有云泥之别。 且他之冠礼也不能从简,李宁洛请了占筮,日子定在一月之后,正、赞也都下过帖子,届时宾友如云,怎会缺这么点——“贺礼”? 而且,这三个玩意儿都点着色泽黯淡的玉,品相奇特,与他平日里的着装也不甚相配。 萧应问想了又想,或正如梁术所言,李辞盈踏遍兰州才寻来了这些,已是十分辛苦了。 他又回头瞅一眼那伏案沉睡的人,才无奈拾了它们起来,逐一搁在发顶对镜试用了一番。 这一幕倒是诡异得紧了,哪有儿郎来来回回对着镜子照个没完没了呢,李辞盈只当自己看错了,坐直身子又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认出这人竟是萧应问。 “……萧凭意?”半睡半醒半朦胧,李辞盈揉揉酸疼的胳膊,试探喊了一声。 这一声轻喊在昏昧中确实惊人不轻,来不及收起来的发冠脱了手,“咚”一声落在了地上,闷响也像回荡在了萧应问的心间,轰隆隆一晃而过,他垂了目光,低低“嗯”声回应她。 “……”莫不说李辞盈到底多少机灵,只看萧世子有兴致用这些破烂玩意儿,便能及时领悟今时究竟是个什么好日子。 他的生辰与裴听寒只隔了半月?这回可真是歪打正着。 她忙扑扑袖子上的褶皱站起身,笑了声,“怎不试了?妾不知您戴着合不合适才采买这许多,望您别觉着妾浪费银子。” 这点子算得什么浪费,萧应问“唔”了声,仍是想起了前几日的事,闷声说道,“试过了,不怎么样。” 他弯腰把东西拾起来,又重新搁回原处,“劳你费心,可惜我用不上。” “……”李辞盈心里那个气啊,这人简直好赖不分,台阶都给足了不肯纡尊,平日里不离嘴的“昭昭”也不喊了,看来真是对她没了耐烦。 她“哦”了声,只冷声道,“那没法子,兰州就这些东西,不管您用不用得上,也得把银子如数还给梁术呢。” 萧应问低低“嗯”了声,又道,“三娘思虑一向周全,倒是也挺能为他人着想。” 又阴阳怪气不知在说什么,对她失了兴致是最好,最好立即能将人放回肃州去。 李辞盈困得不行,更懒得揣测他的心思,掩手打一个哈欠,又问起明日行程,“郎君的正事办完了么,是否天光了咱们就拔营?” 若是这样,她更要早些歇息了。 萧应问摇摇头,说道,“瓜州那边出了点事,某要等傅弦的信件,或再耽搁两天罢。”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其中深意李辞盈怎听都觉得惶恐,她一下站起身,润润嗓子,捕捉住镇定的语调,问道,“可是公子弦的伤情出了什么变故?若是如此,何不将他送回长安诊疗?” 无时不刻,她都在想着裴听寒的功劳。 萧应问闻言勾了个轻蔑的笑,他看着她,慢慢摇头,“伐蕃一役中副将因伤下落不明,傅弦还需要在那边主持事宜,怕没有那么快能回长安去。” 副将下落不明之事李辞盈早知晓的,前世之时石岩受了眼伤,在途径霜月岩谷时坠崖而殁,是以前些时候她都懒得与他计较。 可此刻,她总觉萧应问话中有话。 她按捺住心中的恐慌,又次追问,“怎会如此?难道瓜州设防这么些时日,还能让吐蕃人钻着了空子?” 萧应问笑了声,“裴家人一意孤行要请裴二郎亲领岐山营为主将,裴二郎草包一个,又能做得了什么大事?” “……”这件事禀告朝廷,裴家人便送了裴二郎去瓜州抢功,李辞盈木然问道,“那…此一役中的副将便不是石岩。” “不错,副将其人三娘是极熟识的。” “…是谁?” 萧应问唇角压得平直,一字一顿,冷冷讽笑道,“裴、明、也。” 第54章 “如何讨好了裴听寒,今夜便如何讨好了某。” 李辞盈幼时偷闲,在风雨交加的秋晨旁听课堂,习得故事一则曰“一叶蔽目”,讲得乃是楚人某认定障叶于目则可隐,是以摘了这叶子当面要取人家货物,却被扭送衙门的轶闻。 她素是早慧,只当这不过《笑林》撰者为逗人解闷胡编乱造,从不觉自个有一日也身在其中,瞧不清事物全貌——前世之时事发突然,朝廷与裴氏都来不及应对据点之事,才让裴听寒得了便宜,一骑当先。 如今西州之事宜字字详述,层层上递,谁又能容得了利益落进无名之辈手里? 可叹只有她自诩通晓始终,又晓得裴听寒本事了得,竟就这般落入困境而不自知。 摘了障目之叶,李辞盈才慢慢明白天子李家与裴氏之间暗斗汹涌,早就把裴听寒卷入其中了。她惨然退后一步,看着萧应问喃喃道,“这样看来,公子弦并未‘负伤’,只不过冷眼瞧着裴家人犯错,而后才好取代收功罢了…” 萧应问理所当然点头,“六郎三岁习武,马术更由大魏骠骑大将军传授,要他从马上摔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错,正因为傅弦本领极佳,才需要有她这个“红颜祸水”搅乱混局,令角力另一端的裴氏相信有志儿郎亦会为美人失分寸、得谬误、一败涂地。 如今裴二郎兵退石城关,裴听寒又下落不明,只有之前锋芒敛蔽的傅弦能够统领全局——李辞盈再傻也该明白,这桩桩件件都是谁人在背后翻云覆雨手。 萧应问如此从容离开陇西,看似全权放手,实则尽在掌控,就连李辞盈自己,也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怪就怪在她心眼太坏,半点听不得石岩在裴听寒耳边搬弄是非,早知提醒一句霜月岩谷地势之差,后者又何至于早早命丧黄泉?! 一切锦绣荣华成了烟云迷雾,捶胸顿足且都太迟了,再如何不信神佛,此刻也只盼着一闭眼能回了永熙九年。 可惜不会,她再睁眼,那讨人厌烦的永宁侯世子仍是就立在那扇清漆素纹屏风旁,黑漆漆的视线无声无息、又重逾千斤地落在她的肩上。 李辞盈再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击,悲语梗喉,泪如连丝,她失了气力靠回小几上,伤伤心心抽噎起来。 此刻也不必冒险求萧应问去霜月岩谷寻人了,那边地势令裴听寒九死一生不说,就算真寻回来了又如何,缺胳膊断了腿,捞不到半点功劳,指不定还被裴二郎牵连获罪。 若真如此,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这一会凄风冷雨嘤嘤哭着,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等翕鼻忽闻得那堪称熟悉的月麟香迟疑着又走近,她倏然想起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 这边哭声一顿,那边脚步也一停,李辞盈抬首见着萧应问忽不肯再靠近,便忆起了那日在驿馆他嫌弃她涕流满面的时刻。 她忙低头抽帕子掬尽了泪水,站起来又向他进了两步,呜咽一声就扑到人家怀里了。 还好,萧世子虽愣着没有回应,但也并未躲闪——若他有一分不情愿,想来她万是不能得逞的。 于是李辞盈便放心抚在他胸口啜泣着,凄凄叠声喊着他,“郎君…郎君。” 温香软玉依在怀,真是让人满腔忧愠似随落花流水,燎原窒愤被温柔浇得透了,心也不自觉塌下一块暖烘烘的灰烬,萧应问叹了口气,还是把人往上提了半寸拥进怀里,闭眼碰了碰她蓬松的发顶。 正待想着如何安抚她的,却见那女郎晃几晃从他臂间钻出个脑袋,萧应问低头一瞧,到底是怔愣住了——斗志昂扬,奋袂攘襟,李辞盈再不复方才娇弱的泣美人样子,两眼雪亮,炯炯盯着他。 萧应问连眨了两下眼睫,视线也不自觉游离开了,他望着窗外一株花枝繁密的白梨树,清咳了声,才慢慢回应她,“说罢,又有了什么歪主意?” 难得了,柳絮花飞,满枝团雪,那女郎嘴里竟说出几句他爱听的话,李辞盈眼底溢满笑意,“知我者莫若萧郎君呢。”她顿一下,捧了他的脸亲昵地蹭了蹭,嗲道,“前日在米市巷子的事是妾不知好歹,郎君磊落疏怀,可不会与我小小女子计较呢,是不是?” 轻声软语,可不得顺着她么,萧应问眯眼哼了声,握了她的手掌慢慢蹭着,说道,“三娘有话直说罢,某还有事儿要忙,呆不了太久。” 这可是你说的,李辞盈再不客套,“其实妾该晓得兰州李家叔伯之事与您无关的。”她低笑一声,又试探问道,“前日里丘长史来访,似乎言语间提到说——公子弦密信清河郡?后来妾细细想过了,既然如此,那兰州之事当是公子弦做的,他密信清河崔氏,也是为了给妾另找身份罢?” “……”萧应问猛地一怔,几乎在这个刹那已辨不清心中汹涌的是失望还是苦涩,又或者两者兼有,翻搅出螫疼的酸苦,哽得人喉咙干烧难忍。 而李辞盈丝毫不察,甚至还愈加靠近了些,在他怀中找着个恰当舒适的位置,惬意“唔”了声,继续道,“郎君,公子弦有了您的助力,想来也定能平定西三州乱象罢?”她轻轻晃了晃萧应问的手臂,嗔道,“是不是呀?” 听到这儿,萧应问彻底冷了脸,唇角浮上一丝讽笑,他缓缓松手放开了她,“怎么的,原来三娘钟情的是平复西三州乱象的那份功劳,无论谁得了它,都能得了您的垂怜?” 他嗤笑一声,“从前三娘整日里筹谋着为裴郡守加功进爵,某倒以为你俩个果真是‘永不相负’的交情,自取小字对应裴郡守字号,也是三娘对付男人的小小手段之一罢?” 瞧这话说的,倒像他为裴听寒抱不平,李辞盈摇摇头,老实道,“‘李昭昭’一名实则是裴郡守为妾取来作换籍所用的,郎君独闯照夜阁之时不就知晓了吗?” “……”萧应问一口气闷下来,端得是冷笑连连,“某怎会知晓?!” 他知晓了还怎会喊她“昭昭”,岂非是自取其辱?! 那他是从哪里知晓的?李辞盈吃了一惊,哑然道,“妾以为您就好这一口呢。” 萧应问连气愤也来不及克化,听这话更是两眼一黑,“哈”了声,疑惑反问,“某好哪一口?!!” 李辞盈泰然点头,“公子弦既是您的表弟,您更清楚他为妾做了这许多事情,纵然如此,您不也——”她一停顿,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抿唇说不出更多放肆的话了,嗔他一眼,“这还不是好那一口?” 什么这一口那一口,但萧应问明白她的意思了,很慢地笑了声,“裴听寒一指望不上,你就真把主意打到傅弦身上?” 李辞盈思忖着,傅弦虽不过十六,然其为她寻家族的心意是真切,如今前途未明,通过他拿个正经身份倒也算恰当。 长安城遍地清贵,指不定能再找个合适的郎子,鞭策着上进几年,应也能过得舒适罢? 在萧世子面前哪藏得了秘密,反正她也不会缠着闹着要嫁进傅家让他母家蒙羞,只不过傅弦毁她一件要事,再赔回来一件,也属公平罢?! 李辞盈干脆就承认了,一颔首,“郎君您知道妾是什么样的人——” 话说一半,那人便冷笑一声打断了她,“某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贪婪、放肆、善变、狡猾,为达目的,多少自私自利不要脸面的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虽话是难听了些,但也没说错,李辞盈若是不贪不狡,前世还能过得上那般好日子吗?是以这辈子她再接再厉,一定将自私自利贯彻到底。 裴听寒那二傻子都把她捧做天上神女了,哪里能有萧应问这般懂得洞察人心,李辞盈忙不迭点头,胡乱捧他一句,“萧郎君真乃妾之知己也。” “想要嫁给傅弦?” 怎会,他竟还是不懂呢,可李辞盈没来得及摇头,那人已倾身覆过来,沉臂轻轻一捞,单手抱了她的腿弯把人抬离了地面。 这一下来得过于突然,李辞盈低呼一声,下意识贴手搂紧了他的颈子,嗔道,“你做什么呀,真把人家吓死了。” 心有余悸垂首看一眼,却正对那人一双晦暗乌沉的眸子,略有不稳的呼吸附耳纠缠,周遭莫名的势压仿佛覆盖住了她,李辞盈眨了眨眼,莫名咽下一口,颤颤道,“萧凭意……” 萧应问却没有回应,沉沉两步直抱她走到了榻旁,才冷冷道一声,“想要让某替你做事也不难,从前如何讨好裴听寒,今夜便如何讨好了我,三娘之所求,吾无不遵从。” 她又如何讨好裴听寒了?!这人可真以为别人都像他这样不要脸呢?!遵从遵从,她哪里敢让他遵从?李辞盈拧了眉想说话,那人却倏然松手,一下将她掼进了柔软的被褥之中。 “你!”这一下直摔得人家头昏眼花,李辞盈愕然瞪瞪眼睛,将将扶了散乱的发髻重新坐起来,萧应问已跪身上榻,握住人家肩线,再次把人压了回去。 第55章 “厚颜无耻。” 为着在辎车之中与萧应问日日无间,实则对于今夜这一场敷衍,李辞盈早不觉得意外。唯一为难之处便是此刻萧应问丝毫不讲究风情月意,要人“讨好”他,翻身将她搁在上边,自个却不肯给个好脸色。 肃着神情半靠在被上,摆出一副临朝听政的姿态,清凌凌的一双眸子堪称正气凛然,让人见了可真想给当场给他磕头问安。 真当她是狐仙转世啊,这要从何下手? 见她迟疑,萧应问到底是没忍住冷冷笑了声,问道,“是某的筹码还不够诱人,三娘舍不得用尽百宝来讨好了?” 就这般冷心冷面的儿郎,夏日里搂着了都不必扇七叶冰轮,到底长安三千女郎之中是谁受这罪嫁给了他? 李辞盈一言难尽看他一眼,还是撑手又往前跪了半寸,垂首开始解他身上那柄暗彩璀然的金束带——挂这样多玩意儿,可不要把她磕着碰着了。 尤其是这把萧世子从不离身的锋利小刀——抚到它那串儿赤红穗子,难免就想起了些新仇旧恨,一愣神,胸口被银子击中的地儿仍似隐隐作痛。 抬眼再瞧萧应问那双幽冷的眸子,就觉着哪哪儿都不自在了,思来想去,李辞盈复有了新主意,她遮口轻笑一声,问他道,“郎君,妾那张捆腿儿的纱绸,您可仍带在身边?” 萧应问面色更沉,别脸哼了声,“丢了。” 丢了?丢了他作何是这个模样?李辞盈是没想明白那张绸子好在哪里,暗自摇摇头,就撑着他胸口覆下来,自在袖袋中翻找。 世子袋中大有乾坤,除却叠放整齐的赤色纱绸,另有一枚精致芙蓉绢花随在侧边,一眼扫过去,工艺精湛,形态殊美。 此乃女子之饰物呀,萧世子还真是四海风流、处处留情呢,也不知他平日里拿这玩意儿又做了什么好事。恶心!李辞盈颇有些嫌弃地皱皱鼻子,避开它取出了纱绸。 而萧应问呢,见着她为绢花儿疑惑不解,心里端是没来由泛了些说不清的甜意——芙蓉绢花本是他在瓜州购置、预备送给李三娘的回礼,只不过还没送出手,就晓得了臂鞲非为他所织,于是悻悻作罢。 而后他闲来无事在里头又镶嵌重钉,如今是做了暗兵使用的。 这会儿李辞盈蹙眉,怕不是误会了他心里头还有别的女郎……是以有所触动? 思及此处,难免缓和了几分恼怒,就连李辞盈要拿那纱绸覆在他眼上,也没多想就允准了。 把那双讨人厌的眼睛盖上了,李辞盈可算松一口气,这回慢条斯理上手解了他的上衫,也有兴致托腮欣赏这具色相绝顶的年轻血肉。 此人得天厚佑,除却一副妙绝长安的昳丽面容,肌肤亦是白皙无瑕,著衣时看似清瘦雅磊,脱下了实则宽肩劲腰,腹上肌理块状分明,紧致流畅,比之常年习武的裴听寒也丝毫不差。 再往下瞧瞧,嚯,真是不得了,萧世子筹码渥足,可与他此刻不苟言笑的模样截然相反。 萧应问怎感觉不到这道炙热直接的目光,这一时半会儿都不晓得究竟是谁在逼迫谁了,他好笑哼了声,“你往哪儿瞧?” 倒怪了,黑灯瞎火的,他又绑着绸带子,这样也看得到?李辞盈不信,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捏拳作势要挥,萧应问泰然自若,一点反应没有。 “不能瞧?”李辞盈哼了声,不客气上手在他腹间轻轻抚了一把,“郎君想的可不就是这个么,这会子又装作贞洁烈夫模样了!那究竟还要不要妾‘讨好’您!?” 大胆如斯,他倒要看看她平日与裴听寒都做了些什么,萧应问低哼一声,不自觉收紧气息,咬牙道,“你尽管来!” 诡异,实在诡异,这般视死如归了,李辞盈想了想,还是侧身背袖,抖落一颗风息丸到掌心里来。 上回喂萧应问吃茶他就吃了个大亏,这会再用茶送不知他还肯不肯接?可李辞盈也没有别的法子,看他一眼,暂且将药丸扔进了杯盏,先让它化一化。 而萧应问此人根本都经不起半点撩拨,李辞盈只凑过去亲亲耳朵而已,他呼吸霎时就重了,绯雪似的色彩自耳根缓缓染遍了艳靡的面孔,那一颗赤痣点在仙姿佚貌,绮丽瑰异。 李辞盈可不比他平日蜻蜓点水,倾身重重吻住他温热的唇,同时纤白的指尖随着他那份反差的羞赧一同从腹线滑下,它挑开华贵柔腻的绸锦,覆压在那一片蠢蠢欲动的炙火之上,越收越紧。 “……”呼吸交叠纠缠,前所未有的愉悦自尾脊腾然飞窜,那一点熟悉的香气萦在鼻尖,也像看不见的爪子在心间轻挠,血液张狂沸腾,那些抑制不住的燥热与欲念倾刻迸溅,萧应问绷紧了颈背,下意识将五指没入她柔顺的发间,压过去加深了这个吻。 有情人深久绵长的亲昵盈满温润月色,黯淡之中粘稠的湿漉飞珠溅玉,来不及收敛的欲望翻涌如激流溃冒,萧应问低低道了声,“够了。”而后单手扯开了李辞盈腰间束带,随意挞在了地上。 “萧凭意……”李辞盈被他吻得一点儿气力都不剩,只得伸手捂了落往一侧的上衫,急急喘气,“我…我渴了。” 渴了?只怕不过是想再喂点儿药给他罢了。那风息丸一落出来,酸香阵阵,就是瞎子也晓得她做了什么。 萧应问闷叹一声,放了手要去摘眼上遮带,一旁的人忙扑上来阻了他,娇声嗔道,“妾自己来就好啦。” 难得他仍然留有一分清明,想得明白李辞盈是在担心里头的丸子还没化完,罢了,虽说他今日并未打算多做什么,但能让她安心就好,他“嗯”了声,也就等李辞盈端茶过来。 事儿出乎意外,等了会儿分明听得她端起茶盏,而后却并没有送予他饮,萧应问闻得那女郎小心翼翼靠近,素手扶来肩上,微凉湿润的唇抵靠住他的—— 她竟就这般警惕,只怕他不肯吃这茶水,要亲自抿在口中哺给他。 女子饮这东西不知多少受罪,萧应问脸色骤然阴沉,猛一下攥住了她的下颌,两指下力,李辞盈可料不到介个,猝不及防“唔”了声,口中含着的药水一下全洒落在如意锦被上。 她骇异抬首,才又看得那人已摘了遮带,幽冷得眸子凉凉地盯着她,一手已扶住了榻几上剩下的半杯凉茶,“原来在三娘心中,某果真肆行无忌,禽兽不如。” 李辞盈此刻惊疑不定,也根本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萧世子智多聪慧,也是她平生仅见绝顶聪明人,为做这点儿破事,难道还甘愿饮这损毁康健之物么? 她可不信,往他身上溜了一眼,斥道,“郎君如此模样,难道还不够‘肆行’么…” 她说的也有道理。的确是他自个甘愿情不自禁,为与她更亲近一分,竟至到了仪态尽失,明知故犯的地步。萧应问唇角轻勾,只管就举了那半盏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不轻不重将玉杯往几上一搁,萧应问捏住了那女郎的小腿微微使劲,两下将她拖回身下,哼哼冷笑,“三娘之忧虑,吾怎会晓不得,就算今日你没有备下风息丸,也全然是不必担心的。” 此言何意呢?李辞盈还没想得明白,那人一只手已解开了她衣上结扣,细碎温柔的吮吻有一下没一下落在腰际,萧应问掐住她往上提了些许,才又垂首重新覆唇上去。 “……” 炽热的气息遮盖了所有感知,李辞盈在朦胧中慢慢仰起了脑袋,更多迷离之色自眸底汇聚,一点莺转轻音诉意,而那人只管埋首没问没了地挑弄,永无止境般的,她可再承受不住了,大了胆子揪住萧应问的发尾,凄凄泣怨,“萧凭意!你真是坏透了……” 萧应问是头回做这等事儿,倒真不晓得是不是这般就让她难受得很了,撑手覆上来仔细地瞧,鼻尖那一点圆润的水珠晃晃悠悠,“哒”一下洇落在李辞盈半拢半散的襟口。 潮红的脸颊温度烫得惊人,可一旦抚上去了,柔软滑腻的触觉只教人怎么都爱不释手,真是软得像一摊温雪,萧应问叹道,“昭昭应当知道某之真名。” 知道是知道,她莫非真敢直呼他的大名么? 李辞盈可不想继续纠缠这些,嘤嘤说了句,“这会子怎又肯喊人家‘昭昭’了?” 萧应问哼了声,意有所指地瞅她一眼,“某就好‘这一口’。” 简直厚颜无耻!李辞盈提了一脚踹在那人肩上,气道,“这回真是渴得紧了,郎君将妾的茶水吃了,该是快快地赔我一盏。” 这会子也不好叫人伺候,萧应问无奈起身,只道,“不敢称某之大名,却敢支使人去端茶倒水,也不知昭昭胆子究竟是大还是小。” 李辞盈转了身卷进被中,根本懒得理他。 这里头融洽一片,外面梁术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赶在这个间隙靠在门外加紧禀告道,“郎君,公子弦急信已至,万望您即刻回复。” 第56章 “折腾人家气喘吁吁。” 正事儿是要紧,可如今两人里里外外可谓一塌糊涂,不好好收拾是出不了屋子的,自然,萧应问也不会在当下撇了李辞盈与狼藉独留此间。 平素衣冠鲜洁也好,此刻散发披襟也罢,萧应问面上并无任何不同,从容不迫“嗯”声答应着,走两步将榻沿袍衫勾回手中,顺便将曲木上的牵绳抽开。 侧边一张薄纱悠悠飘落,榻间风月算也遮蔽住了,他展臂将外衫拢得个大概,才步到门边。 一开门,梁术脑袋快低到膝盖窝了,手里捏着两册书卷,脖颈子全然红得透彻。 想来是等了有一会儿,萧应问嗤笑一声,伸手接了,随口吩咐了句,“就在外边候着罢。” 不犹豫合了门,一回首,李辞盈两手紧紧捏住纱帐两侧,露个脑袋出来在望他。 杏眸几分春波剪水,那女郎三千青丝似绸缎披散肩背,薄纱之后朦胧一片玉肌凝雪腻,此刻李辞盈不过素面姿容,却羞杀芙蓉色。 萧应问顿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捻捻发痒的指,声线平淡,“怎么?” 李辞盈想着既傅弦晓得她随在行队之中,怎么的也不会不闻不问,此刻再一瞧梁术送来的书信果然分有两卷,她脖子一梗,理直气壮质问萧应问,“郎君是不是将公子弦寄予妾之书信都扣下了?!” 唉,过于聪慧也真容易让人头疼,萧应问一抚额角,只道,“不过是些寻常寒暄,读来也无趣,昭昭想查看,改日某就让梁术都给你送来。” ……知道无趣他还要拆看?李辞盈又一伸手,没好气道,“改日不如撞日,还难为人家特意跑一趟,妾就要瞧您手中这一卷呢。” 才自他榻上呜呜咽咽喊上两句“好卿卿”,这会子清明了便翻脸不认人,一心只想着如何笼络傅弦了——好笑此事必是成不了的,萧应问也懒与她计较,端了茶过去,再不耽搁在案旁坐好。 鸣剑矿场封闭,鹧鸪山兵械也已秘运石城关,此时边境情形大抵是稳好的。再一者,肃州营副将石岩历经七州之乱,十分能征惯战,傅弦能得他之辅助,收回瓜州北六城只不过多消磨些时日。 檠灯焰焰,夜照烛泪满银盘,此刻静言遐思,难惹了惆怅,萧应问抚着卷末一抹匆忙的错笔,久久失神。 若不是裴启真从中作梗定要在此时召他回京,或许六城百姓未必遭得吐蕃王军洗劫…… 只为两权势力争斗造人祸冤孽,再忆卷中惨述,犹如身临其境。提笔间忽顿,狼毫尖悬墨落绢,布上很快洇出个圆墨圈儿,萧应问垂下眼睫,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边城风雨如晦,好在他没有将她留在肃州。 匆匆几笔挥就,萧应问又思忖着嘱咐了傅弦几句话,便命梁术送信回了驿馆,当然,诸如有人想趁他不注意塞个布条儿之类的一并送去石城关,萧应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兰州多呆的几日,萧应问干脆将文书等都搬到城中驿馆,办完差事了好只身返回客栈来,真是没让李辞盈哪天夜里睡了安稳觉。 每每做这许多迷乱梦,一睁眼衣衫凌乱,有人鼻尖发梢都要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潮汐之中了。 “萧凭意!!”这会子怒气没地方撒,逮住他又捶又掐。 爪子锋利,挠起人来还不留情,萧应问耐了脾性任了她施为,等人家气消了,再好言好语诱哄了来与他做些不情不愿的亲昵事儿。日日消解着,李辞盈终有一天醒来*臂酸腿麻,握拳收力,手儿都觉着不是自个的了。 等傅弦那边曙光初现,行队再次拔营启程,萧应问无法在辎车或营地胡来,这才稍微是收敛了些。 当然,李辞盈尚且能忍受,全为着萧世子为人大度,虽整日里纠纠缠缠,但也没阻了她与傅弦书信不断。 她不咸不淡问候一句,此刻昏灯燎火间,少年意气赤忱灿烂,满纸倾慕之意只怕要破绢而出浇到人面上来了。 这么来来往往写几封信,傅弦就已不再称呼她做李三娘了,阿盈二字大方写在抬头,有一回萧应问失手拆错信件看得了,端得是冷笑出声。 当然,最好笑还是当夜有人辗侧难眠,竟至于喊梁术拆了李辞盈的回信来看,这下心里顺畅些,她的字句疏离客气,老老实实喊人做“六郎”罢了。 梁术十分不解,但见着世子闷闷不语,只得进言,“世子若不愿李娘子与公子弦来往,卑职可让此信‘遗失’在半途找寻不得,您……意下如何?” 如何,不如何,萧应问没理会,又将傅弦之来信挑选两封,咳了声,下令道,“嘉昌县主为公子弦的事儿整日忧心,清源公主也令某多多跟进着,这么的罢,把这几封信件复刻了,送去县主府上。” 梁术更不懂了,世子做事何用与下边的人解释这些个,他称了声“是”,挠着脑袋出去办差了。 诸如此类李辞盈是不晓得的,六月中行队途径秦州,复又休整了两日。萧世子带了人去瓷市购置不少稀奇玩意儿,回驿馆途中也顺带一件件给她鉴赏、归置好。自然的,李辞盈晓得他没安好心,夜里大大方方闯来屋子里,搂了她把玩揉弄,直把人折腾得气喘吁吁。 又过几日入了京畿道,萧应问便不再与她同乘并驾。“李昭”的飞翎令牌收回去,李辞盈复了自个身份在小车清闲着,有一日伸手无人递茶来,愣怔有些不惯呢。 而后某日宿营时,他才寻来一回。 如今四周眼线众多,萧应问本是不该再与她独处,忍了这么些时日过来,一掀了帐子正见李辞盈伏案灯下,宝屏映纤影,那女郎垂眉写得认真,至措辞为难处咬了笔杆望天,才发觉对边多了个人。 来得正好,李辞盈忙站起身,笑脸迎过去。 此一刻心下柔软自不必多说了,萧应问稳稳接了她在怀中,想着如何开口与她柔声软语,但更多压抑住的放肆在蠢蠢欲动,他收紧手臂,垂首覆唇要吻她。 可女郎不解风情,一开口就是泼天一捧冷雪浇到天灵来。 李辞盈侧脸躲开了他,呵道,“郎君且慢!” 当她什么要紧的话要说,耐心一听,不过是想问傅弦那边一些鸡毛蒜皮,这下再多热烈也烟消云散了,萧应问冷了脸色,问道,“多日不见,昭昭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夜了不歇着,也不嫌路途劳累了,满心满眼就只想着给傅弦回信。 李辞盈却没有这样多心思,想了又想,才“哦”了声,虚情假意问他安好。 总之想听的话是听不着了,隔墙有耳,萧应问不再多停留,丢下一句“好得很”,拂袖离开。 六月下旬绵绵细雨日,行队踏过大震关,终是抵达了西京地界。 自这日起,李辞盈便是没再见过萧应问正脸,每回不是遥遥马上背影,便是众人簇拥着他从旁途径,若不是萧应问身姿英挺高大,她万是见不着他那张冷面的。 偶有一回世子亲巡列队,两人视线碰到了一处。萧应问幽眸冷寂若霜如月,没来由冰得人轻轻发颤,便是如此,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侧耳听罢校尉们禀报,目不斜视拍马而过。 倒是梁术常来常往,不止为傅弦传送书信,且絮絮叨叨为萧应问开脱,“李娘子聪慧,也应当晓得的,这行队还用得着郎君亲巡么?”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郎君应当是特意来瞧您的。” 他偷偷摸摸从袖袋中取了一物递给她,说道,“这事儿月前离开肃州城时郎君就下了令要办,每隔几日问询进程,可十分在意呢。” 原是萧应问托梁术送来万年县居业行开具的房契一张,字字崭新,上头两个官印红戳,一瞧就是过了案的红契。 此刻惊惧难言,李辞盈脸色渐白,莫非这几日萧世子冷淡并非是倦了她,反真要将人拘在他的别院了?! 梁术见她如此,仍是不明白,连忙解释,“屋子虽是小了些,但地段还不错,周边邻里也多是不良人之家属,和谐融洽,你与庄冲住在这儿应是最合适的。” “与庄冲住在这儿”?!李辞盈回神细看那张房契,是了,萧应问之别院怎会置于永和坊?不过一进的小院落,想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屋子。 这下放了心,手里的东西也不烫手了,李辞盈展了笑容反反复复地看,想起什么,又昂首问道,“郎君允我与庄冲同住,莫非庄冲的新籍也办好了么?” 梁术“嘿”了声,笑道,“就怕您不问呢。”但籍书这东西也带不到这儿来,他没想太多便转述了,“这屋子的确用的是您的名字,庄冲是假借李家远房堂哥的名头暂居,不过挂名在此,实则他之籍书属万年县。” 当然,一个姓庄一个姓李怎好称堂兄堂妹,梁术老实道,“是以只能委屈庄冲改姓了。” 李辞盈吃惊道,“那籍书上的名字——” 梁术想了好一会儿,终是记起来了,点点头,说道,“好似是用的‘李赋’二字。” 第57章 “芙蓉洒满寒风。” 用上李赋二字也好,肃州城距此千里之遥,一个早年就销户的边城儿郎,众人对他的所知早该湮没在岁月风沙之中了,又有多少人晓得他从前的事。 这么的,李辞盈也算是有了京城远亲可以投奔,用不着糊里糊涂栖在谁家屋檐之下。 庄冲若真能有了前程,提携她一把当是自然,若实在碌碌无为,也损不到她半分了。 李辞盈将房契对折了要放回妆奁中——这东西也是前些时候萧应问送来的,黑漆描金的式样,雕着缠枝花的,比之她在鄯州所用的那几只更加精美奢华。 她慢叹一声掀了盖儿,不经意抽开小屉,便是见着了个褐纹蝴蝶布兜,馥郁的玉芙蓉澡豆儿香气扑到面上,迟来的一份惆怅也在暮色蝉鸣的此刻蔓延无忌。 斜阳夕照,千树鸟声深寂,远山之后城郭庄严肃穆的轮廓隐隐在现——长安城就在近前了。 此番景色与前世类乎重合,可观景之人心迹截然是不同的,亮澄澄的霞光落在粉颊娥眉,抚帘捧心的女郎思绪已不知飘扬到何年何月中了。 裴听寒失踪初始,李辞盈当第一个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着。可数年朝夕为伴之情义不算作假,养只狸奴在身旁也难免生了豢爱,更说是那样一个世上无双的意气少年郎。 再者,这世间哪有第二人如裴听寒那般敬她、爱她、愿将她举家拔足泥泞,再多怕也是寻不着了。 一月半去杳无音信,再硬朗的儿郎如今也该是一具枯骨荒魂。 长叹之后再细想,往事已逝,当下之要务乃是重整旗帜,再费心了寻下良缘来。即使远不如前世所有,也当拼尽全力。 可到底心有不甘啊…李辞盈紧紧攥住了那只小袋,眸下懑上了恨,可到底她该恨些什么,恨老天作弄?恨世事无常?恨自己自作聪明——不,与其恨了介些个,不如是恨萧应问毁了那张白马寺的平安符—— 月影初上,她终是慢转眼波,在车辇飞驰间将这份视若珍宝的情义随手掷于黑夜之中。 马蹄践碎了香菲,芙蓉洒满寒风,只须臾,业与眼尾湿咸的雾气一同消逝了。 * 翌日清晨入了长安城,自是紧着要办楚燕忻的案子,官家等不及要召见,给使直赶到明德门外来拦车驾。 萧应问听罢了眉头紧蹙,没来得及换装就随往禁中觐见去了,庄冲等人按律即刻收押,百十几人一股脑儿往御史台狱中去。 梁术得世子严令亲自押送庄冲,若要再伺候李辞盈实在分身乏术,他匆匆往周遭一掠眼,忽是就见着了衡门之下的沈临风。 朱雀街上人影攒动,沈临风著一身团花纹宝蓝缺胯袍,黑漆漆一柄唐刀随在身侧,他半抵木柱,手中一张飞狐面具转了几转,饶有兴致正瞧着这边兵荒马乱。 这事儿找他不就正正恰当么!梁术急着要进宫,拍了马儿过去,扬身喊他道,“沈帅主!” 听得飞翎卫无故殷勤着,谁人不浑身打哆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临风只当没听见,把飞狐面具往腰上一别,悠悠然转身就想溜之大吉。 可惜这儿人多,他一时半会动弹不得,只得被梁术抓了壮丁,一听事儿,原是让他做护花使,要送个人往永和坊安新宅。 梁术见他不情不愿,只好又劝说道,“帅主记得前些时日世子往不良署要了张令牌的事儿么,这马车之中的女郎就是李赋之堂妹,早晚李赋是你的人,这回某请你帮个小忙送送他的家人,不该百般推诿啊。” 沈临风怎不记得,呵声笑道,“萧世子的人情做到老子头上,硬把什么‘李父’‘李母’往不良人塞,这会子某不找他算账是好了,还给人白当跑腿?”他晓得梁术差令在身急得很,便把双臂一抱,做个无赖样子,“我不干。” 时年不良人已不似前唐时候,建隆年间官家亲信不良人,其帅主几能与飞翎帅同行同往,再到如今来了个不羁礼法的沈临风,不良人在长安查案、抓人更是鼻孔冲天的霸道,可与飞翎们结下不少梁子。 给飞翎卫便利,帮他们做事?沈临风一挑眉,免谈。 却说马车之中的李辞盈听得梁术一声“沈帅主”,心里头腾然惊一跳,能当得起这个称呼的,莫非外头就是庄冲顶头上峰? 人都到跟前了,她便忍不住好奇,擒住帘子掀开要瞧瞧究竟。 长安七月炎火烈烈,李辞盈早换上了轻衫,今日安宅,她特意用布巾扎了桃山髻,选一件素色垂领衫穿着,外头披半臂褙子,下边并袭不甚出奇的布裙。 庶人哪多颜色,周身是素净得狠了,倒显出豆蔻韶华脆生生的几分娇俏,纤指握竹帘,那女郎垂首从花棂窗牖半抱琵琶遮面,杏眸水雾茫茫地望过来。 只见得梁术一张焦急背影,左顾右盼只想能再找个靠谱的人来送送李娘子,忽得沈临风话锋一转,只说道,“尔等将这李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害得某破例给了个牌子出去,若其人到了拿不出本事来,某不客气要踢了他出去!” 庄冲的本事还用得着怀疑么,梁术再三保证,“万不能教帅主失望了。”他想说什么,又凑近了些,神神秘秘说道,“这回往西边去,世子长卫八人折了七个,只剩戚长史孤零零,帅主当晓得,如今永宁侯府为何只定下了六个长卫?” 他的意思沈临风懂得起,便就是说李赋本领大身份低,等积累了功劳,可就要一飞冲天去永宁侯府做长卫的。 于是他长叹一声,又道,“罢了,既是李赋之家属,那么某就帮你这一回!” 梁术千恩万谢冲他作了个揖,“改日空了请帅主往醉仙楼吃鱼羹,还望您不推辞。” 这点客气话上来谁当得了真,沈临风一摆手,“得了,快忙去罢。” 沈临风本就是市井出生,规矩懂一些,遵不遵从嘛自看自个乐不乐意,有不良人的身份在这儿,谁与他计较太多。 咳两声靠近了马车,便自说道,“在下沈临风,问问娘子,如今要往永和坊哪条街道走去?” 李辞盈隔了帘儿自答一声,又自谦说道,“妾初来乍到,又只得堂哥一个相依为命,如今他忙活了正事要与萧郎君做证人,没这许多时候照顾介个,否则妾哪里敢让沈帅主纡尊领路。”她笑一声,“到了地界,只瞧瞧能不能给您斟杯茶水。” 句句似春莺婉转,听了可真让人心里头舒服得很,沈临风听罢了,不介撩袍坐了车前,手一挥让那车夫滚一边去,“得了,别在这儿碍你老子事。” 那车夫从跟行队起没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诺诺一句,“这…敢问帅主,小的该往哪儿去…” 沈临风没耐烦道,“该往哪儿去都成,某得了梁校尉的请,莫非不会把李娘子稳稳当当送到永和坊去?” 而李辞盈呢,听了可直发笑,甭管了是长安还是肃州,熏一口市井赖皮气,可真是与她从前一脉相传,只不过她爱财,沈临风贪色,殊途同归罢了。 这会子有他趾高气昂在前头驾车,可没人敢拦着,拥堵中让出一条道,慢慢悠悠往永和坊去了。 长安街道又平又直,不多时就到了,萧世子金手批下这间虽不过一进院子,主房、倒房及左右两间耳房,都是新翻修的新顶,住了可不担心会漏雨水。 沈临风要握她下来,李辞盈哪里肯的,虚虚扶了来也罢了。进到院子里,白墙乌瓦青砖,一步步都齐整的呢,正堂中央一棵抱臂老槐遮了半面绿荫,光影交错落下来,乌瓦也似色彩斑斓焕了新生似的。 尖锐的蝉鸣阵阵,呼出多少盎然的生机来了。 再进一步到了正堂,家私齐全,左右两个博古架摆得满满当当,上头都是在秦州她亲自挑选过的瓷器玉品,质地朴无华,不显山水,但也雅致。 正待仔细瞧瞧,外头匆匆走来两个影子,走近来,粗麻荆衣,一个是上了岁数的婆子,一个是未及豆蔻的小婢,分明奴仆打扮。 这下李辞盈十分吃惊,问了问,原是有人付了月钱,令她两个听从宅主之令洗衣烧饭,兼里外事宜等。 李辞盈哑然问道,“他付了你们多久月钱?” 那婆子不甚机灵,抢着胡乱称呼地答了,“回禀娘子,郎主慷慨,付了咱们整一年的银例,令好好服侍着您与郎君呢。” 萧应问要做这个大方,李辞盈倒不拘什么,坦然“嗯”了声,又垂了余光去瞧仍在院中围着那棵老槐打转的沈临风,冷冷不知想到什么,又柔声吩咐了一声让沏茶过来。 而沈临风呢,早在看见萧应问行队中有这么个不起眼的车驾要梁术亲自护送便起了疑虑,如今见着院中这槐树,可止不住啧啧称奇。 漫长安城的贵亲或许不觉,可他沈临风不会不晓得,要移运这样一棵大树到永和坊来,除了萧世子本人心甘情愿,可不是一句受傅弦所托能做到的。 所以这个女人的来历、故事…… “沈帅主,外边日头晒着呢,请您移步进来吃茶水罢。” 这么一句的,沈临风侧身回首,眨眨眼,眸底疑光已被戏谑几分掩盖,他“欸”声答应着,迈了两步往正堂去了。 第58章 “卿卿、好卿卿。” 且说李辞盈住在落英巷子有五六日了,与街坊邻里打过照面,正如梁术所言,其多为不良人之家眷。 李宅北边一墙之隔是间三进大院,自然这边没人住得起,空置多年且不提它;南边对巷呢,则住有姓郑的一家三口人。 郑郎君从前是洛阳郊外一糊涂山匪,去岁初才招安来的西京,他家夫人姓梅,二十出头的年纪,是个极跳脱的性子,再者就是梅娘子自那早死的前夫家里带来一个年幼的女儿。 李辞盈第一日送了沈临风出去就在巷口遇着了她,梅娘子布衣干净齐整,挽个利落的圆髻,日光下发间一只五彩珠串来的花簪波光溢彩。 式样倒与那日在萧应问袖中折的那只芙蓉绢花有些类似,只是质料上不同罢了,李辞盈想了这茬,免不了多着两眼。 而那梅娘子哪想得到新来一家邻里是这般人物,这会子捉裙赶上来,“哎呀”“哎呀”殷切地招呼着,“早几日这边就热热闹闹的,今儿可算是见着正主了。”她上下打量了李辞盈,目光无半分市侩,显见儿是惊奇与艳羡流连着。 这倾城的美人素衣白裳,乌黑的发上只系巾布,连一只钗子也没有,怪不得盯着别人的花簪看了又看呢。 寒暄几句互道了名姓,梅娘子抚了发上的簪子对她说道,“这簪子是开年时候我夫君得闲暇了随意做的,仿造着长安城如今最时兴的式样,李娘子若觉得好,等初七乞巧那日便来了我家,咱们游玩了回来一同串来玩玩?” 盛情如此怎好推却,李辞盈也需这样一人来了解此间乾坤,她笑着回握了梅娘子的手,只道,“那自然好呀,只是我不善女红,届时笨手笨脚的,梅娘子可别嫌了我。” “哪里会?”梅娘子被她一笑晃了晃神,只叹如今禁中那位撤去了花鸟使,否则这般倾城之貌的女郎该是要去到里头做贵妃不可的,怎落到凡间来吃苦。 两人又说几句,李辞盈便随了她往周遭走一圈,情形了解个大概,再要请梅娘子回屋里吃茶点,南墙边几声小儿啼哭,便是梅娘子的小女午晌睡了醒来没见着娘亲,又闹起来。 梅娘子忙不迭要回去,笑着拒了,“我这小女脾性烈火似的,醒了没见了人可把天顶掀个底朝上,改日再来吃茶…” 第二日李辞盈一早再送了屉糕点到各家,这样便算是结交上了。 七月初七大晴,她依旧没得到“上头”任何消息,只得如约与梅娘子等几个年轻女郎一同投针、游玩,而后用过夕食,带众人齐心为她串好的两朵珠花回了家。 月笼薄纱,万籁俱寂,本该是寻常好眠一夜,李辞盈却在半睡半醒间觉如芒刺背,茫茫然像是有月麟的香气积压在昏聩的神智,月麟香?!她猛地一睁眼—— 模糊一张挺拔的影子正半靠在西窗案旁,月色轻洒,那人锦袖金线暗光流彩,他一腿随意踩了她的杌凳,正拿了那朵新织的珠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 多少日子没见着了,萧应问怎会来这里,李辞盈疑心自个仍在做梦,坐起来揉揉眼睛,咦,还在呢。 她后知后觉把半落的中衫拢严实了,才喊他一句,“郎君?” 萧应问一下止了动作,很快侧过来看向她,珠花落回掌心之中,他握紧了它,而后又慢慢展开,将东西放回了案几上。 “怎得今日串个这样式的珠花?”他垂了垂眼。 夜半闯人家屋子里,问出个让李辞盈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来,若眼前之人不是萧应问,她只当人家寒暄一句,可萧世子这般冷脸时刻,哪有空闲与她废话。 李辞盈老实答道,“那日在您袖中见着了这样式的芙蓉绢花,于是——” 于是她那日便不慎多瞧了梅娘子花簪几眼,误会之下懒得解释,是以—— 此言一出,残月惊弦,萧应问眼波霎时剧颤,他三两步上到她面前,一展手就将人拽进了怀中,垂首抵在她的额上,他长叹道,“实在对不住…” 对不住!! “……”李辞盈大吃一惊,怎么就对不住了,莫非庄冲已死在台狱里头了?!还是傅弦那边出了什么毛病。 没来得及开口问,她竟是听着了萧世子那张无情薄唇之中吐露出有史以来最多最长的一段话。 “芙蓉绢花是在瓜州集市上见着的,那回某得了你寄来的团花联珠臂鞲,只以为真是为我织,满心想着该回些什么给你为好,可当时杂事繁多,某也不愿请梁术等替选来敷衍,转去一趟草草买入了它,没等送出——”他急急一顿,又道,“本就是给你的,绝非其他任何人所有。昭昭若是喜欢,明日某好好挑选了新的,再送到这儿来。” 见李辞盈脸色古怪,萧应问只悔自个那日没有好好解释,如今说来实在难以让人信服,或也是因为这个误会,她才将心思全放在傅弦身上。 他叹气揉揉她的发顶,“怪我,是我要与他争这一口闲气,没由来就让昭昭不好受了。”他放低些声音,才哄了李辞盈道,“这些时日下来,昭昭应当明白,某心中再无第二人了。” 明白?李辞盈当然不明白!萧应问怎会觉着她是在意那绢花的来历才仿制的?!且听他话中深意——她只觉得好笑,若萧应问真那样在意了她,又怎会默许了她与傅弦互通有无呢。 只怕不过今夜寂寞,想要找些快活罢了。 李辞盈心下嗤笑,柔情蜜意轻轻捏了他的脸,嗲道,“果真,那怎得郎君这样久不来见我?” 萧应问闷闷叹了声,“非我所愿,长安局势复杂,不知多少耳目盯着永宁侯府,某方回来,也得等摸清了如今状况才好做自个的事。来得太勤,总有人瞧得出端倪。” “……”该吃惊么,他自个说出身份来历了,李辞盈眨眨眼,迟疑地“啊”一声,做个震惊的圆眼,“永宁侯府?郎君…在侯府办差事?” 造作样子,只怕她早知晓了。萧应问也不揭穿,“嗯”了声配合她,“昭昭初来长安当不知晓永宁侯府姓萧,吾名萧应问,乃是永宁侯与清源公主之子。” 他笑一声,“家中也无其他弟兄了,只我一个。” 不得了不得了,李辞盈最怕的就是这个。她一耸肩膀,勉强浮了双雪亮的眸子,佯做满怀期待地发问,“那…萧世子何时能接我进府?” 而对面那人呢,浑然是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太多时日未与她见面,冷漠之下压抑不住的情思似翻江搅海,此刻再得她这般期许的提问,用不着耀光刺目,有的人也已愚妄致盲、大失水准了。 萧应问目光慢慢下移,定在她的唇角,低笑道,“再给某些时日,等事情办妥了,某一定给昭昭答复。”那些心机实不想直言给她,他蜻蜓点水吻了李辞盈一口,又道,“相信我,好不好?” 这与没说又有什么区别!?李辞盈见得他眸色渐暗,只恨恨想到,男人惯是这样,为得这点皮肉好处,什么鬼话都能编得出口!永宁侯世子这样的皇亲国戚,真能接区区商女“进府”?! “嗯。”李辞盈羞怯点点头,“妾要信的。” 信!哦,对了,她这儿还有封信想寄给傅弦呢,前几日傅弦提及乞巧节的事儿,央她留一缕五色丝线给他的,说要将这线缝进袖口,日日为伴。 这会儿她都收拾好了,就放在案几上边呢。 巧也是巧了,萧应问这会儿来,也提了这事,“今日与娘子们去乐游原顽,可有儿郎上来问你的丝线了?” 说起这个才气恼,在女郎们游玩之日蹲守在乐游原的男人能是个什么水准?为免不必要之麻烦,今日出游李辞盈是戴着帷帽儿的,她气冲冲道,“从头遮到脚了,竟还有人不知好歹!” 萧应问眯了眯眼睛,手掌慢慢在她腰线抚着,不怀好意笑了声,“是么,某以为昭昭想在长安城再寻着郎子呢,怎么还戴着帽儿去了?” 和这人说话忒没意思,“世子夜闯民宅与人私会,可就一点不把永宁侯府的名声放在心上。”李辞盈扭了扭酥痒的腰,呵道,“少占便宜呢。” 占便宜?萧应问挑眉“哦”了声,微微俯身牵了她的手来,带着搁在他的腰腹缓缓地摩挲,低声暧昧道,“咱们两两相抵就好。” 话毕了,他倏然捧了她的脸,照着那湿润靡红的唇来势汹汹地吻下去。 罢了罢了,左右她还有事儿要问呢,不把这饕餮喂饱了,哪有那么好说话。 可惜这人轻易是不肯罢休,夏日燥热,两个人滚在榻上去,真真儿是浑身发烫,铺天盖地的月麟香被热气这么一蒸,馥郁得简直让人神魂飘荡。密密麻麻的快慰回旋尾脊,李辞盈一手拧在人家的发上,止不住地哼声发颤。 这声响直听得人骨酥心燥,萧应问没忍住顿住喘了口气,那女郎便是毫不客气的一脚要踹到他面上来,“谁许你停了?” 颐指气使,好大的脾性,萧应问握了她的小腿扔开,磨磨牙覆上去,哼笑道,“一声好听的也扭捏着不肯喊,某真白费气力弄这名堂。” 李辞盈便是没了法子,使劲儿搂了他的脑袋,娇声哄他,“卿卿、好卿卿,可别教昭昭难受了,快点儿亲亲它罢。” 这一句话刚说出口,西窗外头忽得“咔哒”一声轻响,静夜之中霹雳炸雷,萧应问脸色一沉,立即掀了薄毯先盖住李辞盈。 梁术早在上一刻就随那声响追了出去,可炎天暑夜,少年的狼狈早融进了无边黯淡,寂静西窗下月色浮动,只照得青砖中一枚洗得崭新的褐纹蝴蝶布袋,默默然萧条着。 第59章 “可昭昭怕呢,您得陪着我才行……” 丑时三刻,夜浸溶月,长安各坊各市垣篱已闭,哪容得贼人通行无阻?可梁术一路追至延平门下,竟是连来人一点辙迹都没有摸到。 梁术向是以轻身如羽的本事得蒙萧应问青眼,实料不到长安城还有何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得无影无踪? 他硬着头皮回来复命,只道,“卑职无用,将人给跟丢了,请世子责罚。” 不出所料,有李娘子在侧,世子分外是宽容的,挥手让他起来回话,“罢了,左右不过就是‘那边’的人,抓着了也有由头喊咱们放过。” 梁术松一口气,才将方才在院中青砖上拾取的布袋双手呈上,“院中此物不知是否为贼人遗落,世子请过目。” 空空荡荡的一只袋子,里头什么也没放,洗得是十分干净,可惜右侧也已破了一个洞口。萧应问不解,这破烂东西用得着随身携带么,蹊跷。 他将它拿回案旁灯下仔细地瞧,布上花纹做是两只蛱蝶,临边金线密缝,既不名贵,也非敷衍,特意做这式样,倒像是——萧应问斜了李辞盈一眼——倒像谁家贵女缝来送穷书生的定情之物。 李辞盈可没兴致涉进萧应问与裴氏的纠葛——姑且认为他口中的“那边”就是指裴启真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苦恼着如何处理了榻上染得乌七八糟的衣裳和葛毯。 此地不同于陇西,真想嫁个好郎子,可不能落了不清不白的名声。未出阁的女郎,能让小婢来收拾这些么? 难不成还让她自己先搓洗了? 思及此处气得发懵,可不都怪了萧应问不知节制! 恨恨瞪一眼过去,险些把人家背影戳出火星子,萧应问哪里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好笑回头,“昭昭真是两幅面孔,方才在帐中可没嫌某——” 糊涂话没说完,一只软枕自那边飞过来,以多年谙练,萧应问怎躲不开介个,但瞧李辞盈嘴角半掩的得意之色,就只当哄她逗乐,愣在那儿砸个正着,果见那女郎捂了嘴吃吃笑出声音,艳态娇波,销不尽风流绰约。 他哼笑声,摸摸额角不存在的疼痛,故作冷声,“胆子真大。” 他将那布袋随意丢给了梁术,只道,“查一查,也喊片玉伺候热水来。” “……”好呀,李辞盈隐隐有这猜想,果然萧世子麾下三教九流,就连十二、三的小婢、五六十的婆子也是自天螺山庄重金买来的死士,她哼一声,“萧世子眼线密布,不怪晓得妾今日去了乐游原顽呢。” 萧应问道了片玉与崔妈妈的来历,只搂了她肩靠过来,说道,“若非如此,某怎放心让你一人栖在这危机四伏的长安城,且她俩个如今认你做主子,某哪能支使得动?晓得你的行踪,不过是白日里远远见着了。” 想到什么,他又笑叹,“还是某小看了咱们昭昭,就算孤身一人至此,也这样快能融入其中,安心枕眠。” 此时不问更待何时?李辞盈“哦”了声,“世子竟还有空闲出游呢,莫非楚州牧的案子办得差不多了?”她没好气推他一把,“将庄冲关在台狱这么些时日,您一点儿消息也不知会来,能睡得着可算得我心大。” 萧应问笑着握了她的手漫不经心把玩来,措辞了将如今状况与她说,“庄冲的事儿再几日便了了,收拾收拾能替沈临风办事儿去——” “收拾收拾?”李辞盈拧眉打断他,“你们仍是对他用刑了?” 一提介个,浑身是刺,可什么也瞒不过她,萧应问认命点头,“要过堂审问,按律免不了一顿板子。” 李辞盈毫不客气追问,“那他过了几回堂?” 萧应问一噎,楚燕忻不肯伏法,其从疑之众自然是都跟着他一次次地过堂了,这些本就是看惯了的,等楚燕忻吃不住自然会认,可如今涉个庄冲在里头,他实不好给李辞盈交代,只得咳了两声,移开了视线,“某若对他优待,只怕更有人视他做眼中钉了。” 这话一说了,李辞盈登时要发怒,“他的蛊毒还未养好,如今再添新伤,可不得丢了小命?”话毕了觉着言辞过于责备,暗暗看了萧应问脸色,后者只悻悻然垂眼望着她,似也没觉着僭越,是以她又大胆问道,“案子证据确凿,怎得还治不了楚州牧的罪过,妾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了。” 虽有了物证,可兹事体大,除却御史台问询外,另报中书、门下断论,楚燕忻每回过堂言辞不一,随意诬陷西三州各方官员,弄得人脑壳发昏。 再者三方复盘对不上,又多耽搁着时日。 “他做这姿态显然大有乾坤。”萧应问叹了声,“后得石城关来讯,好似楚燕忻还有个外室所出的小儿没逮住,某猜测其大抵是落在了吐蕃七王子手中作为要挟,令楚燕忻攀咬忠良,害西三州人心惶惶。” 那这样说来,事情还没*那么快解决。不仅如此,裴氏那边层层施压催促,各部唯恐得罪,自接不暇,也让萧应问不得不用上十二分气力应对。 “好罢……”还没见过萧应问这样严阵以待的模样,李辞盈晓得好事多磨,怏怏垂了脑袋,顺着萧应问的胸口靠着个舒适的位置,哀哀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长吁惘然怅尔,落在萧应问耳中,更让他食不甘味,可要如何做才能慰她心安呢? 淡月清光,寂寥孤灯,窗外槐影风阵簌颂,萧应问眨眨眼,忽说道,“昭昭觉得无趣,或许明日随我往永宁侯府走一趟,亲自在库房里挑选了喜爱之物,权当是某之回礼。” 亲自挑选!李辞盈这会子脑子里再装不下其他任何事儿了,只想着永宁侯府的库房里头多少宝贝,她揉揉耳朵,又不可思议瞅他一眼,疑问道,“果真?” “当然。”萧应问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李辞盈想想还是觉得不敢,只好说道,“若是清源公主问起来,那您岂不是左右为难?” 萧应问好笑看她一眼,“清源公主从来住在公主府,甚少往侯府过来,也从不过问某的私事,且就算问起来,咱们俩也算是礼尚往来,昭昭怕什么?” 李辞盈可不晓得这一茬,又问,“那、那永宁侯呢?” 这无缘无故问起来人家父母,可算不得恭崇礼则。 可与她说起家事,萧应问只觉欢喜,挑眉答道,“我父亲也多是歇在公主府,前些时候他俩个往九华山避暑热,怕要等天儿凉了才回长安来。” 这可与李辞盈想得不一样,萧应问是独子,按常理来说,可多背负父母之重重厚望呢,这会儿他在长安城与裴氏斗得焦头烂额,那边清源公主与永宁侯竟放心往九华山逍遥去了? 不可思议。 “是以平日里住在永宁侯府中只某一人。”萧应问不急不缓地摩挲着她的脸儿,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昭昭可以放心了?” 放心什么呀,李辞盈还要问得明白,昂着脑袋,一双眸子亮如白雪,“果真随选、挑中什么都可以呀?” 真是见钱眼开的貔貅模样,萧应问笑得胸腔都在震,这会儿可算明白当初傅弦为何想将天下绫罗绸缎都捧送到她面前,且看李辞盈这般可爱又单纯地爱财贪婪,实让他觉着要将金银珠宝将其埋个透彻才好。 “笑什么呀?”李辞盈恼羞成怒。 “没事。”萧应问摆手,仍是俯在她颈间,实忍不住噗嗤一声,又挨了两个拳头才老实。 萧世子坐拥万千宝物,金口既出了,想着为点薄面也不会反悔的,李辞盈直了背脊,唇角弧度就真是一点儿也压不下去了,殷切地捧了这尊财神的脸,怎看也觉得十分喜爱。 左右各重重印了两下,只差没有立即跳下榻去欢呼雀跃。 一件回礼就这样容易满足?若库房之后只让她管着,怕日日都能给个好脸色予他了。 说话间天光将晓,片玉也已烧好温水,叩门来问了。 萧应问实不便久留,只得好好嘱咐着,“沐浴了再歇一会儿,等某那边布置好了,会让梁术过来接应。” 李辞盈感叹道,“长安城果然波谲云诡,就连堂堂永宁侯世子带朋友回府一趟也需‘布置’呢。” 带朋友回府何需步步小心,事关李辞盈,萧应问才不得不多想一层,他哼了声,问道,“你我之间怎用得上‘朋友’二字?” 有人情真意切,有人误会大了,李辞盈哪里能称自己是世子的“朋友”,忙摆手,迭声连连说道,“不敢不敢…” 不敢?!莫不说有情人多聋盲,就这样客气疏远的调子,机警如萧应问,也只以为她在玩笑,他意味深长“哦”了声,说道,“是么,某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是昭昭不敢做的呢。” 好好的天儿忽就响起惊雷滚滚,李辞盈一下浑身僵硬,破空的白练席卷了黑夜,似将一切私欲与虚伪照得无处遁形,脑海深处那一句隔世经年的厉呵也一同回响。 亦是这样暗雨狂骤的夜里……他在太和殿质问她道,“是么,某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是夫人不敢做的。” “……”李辞盈迟疑地垂下眼睫,怔怔发愣。 “昭昭。”萧应问只当她被雷声惊着了,收了手臂将人拥得更紧,拍拍她的背脊,温声安抚着,“长安夜雨总来得突然,住得久了也就惯了。” 李辞盈木然看向天光,是啊,眼前之人与前世那个冷血无情的永宁侯世子天差地别,她任由他拥着,沉浸良久,才将脑袋慢慢垂到那人肩上,柔若春水地啜泣一声,低语,“可昭昭怕呢,您得陪着我才行……” 能得她依赖一分,莫非算不得上人生最得意之事?萧应问不自觉擒住一丝笑意,“嗯”声答应了,侧耳低语道,“某无所不从。” 第60章 “昭昭可别心疼。” 骤雨过一刻而歇,夜里只听碎珠落蕉叶,一声声催人入好眠,李辞盈侧脸伏压在那人手臂上,慢慢是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候,片玉已将梁术送来的衣物搁在衣桁架上——依旧就是上回她穿过的那套鹤纹飞翎服,配上一条黑巾将长发束上,待将蛾眉描得丰粗后对镜自揽,十分俊朗艳秾的长安子弟模样。 这般穿著也不便自正门出去,要真是碰上梅娘子或是其他邻里,真要惹些麻烦。 等梁术交代完差事跳到院中来接人,就见得那白墙内侧搭着一把木梯。李娘子身轻如燕,沿阶三两下就爬到了墙头,坐好了探个脑袋左顾右盼,确定无人见着她的狂悖之举,才好自墙上纵下来。 这一飞纵可把梁术惊得心里头七上八下,李娘子瞧着娇怯怯的,可手下干净利落得很,这般落在地上轻似羽,拍拍灰尘站起身,再将覆面一盖,哪里还有半点娇气模样。 梁术一边在前头领路,一边心有余悸地与她说道,“下回您想越墙跨篱,一定让某在下边接着才好,若真是磕着碰着了,世子再问询起来,可不得剥了我的皮?” 哪里就有这样严重了,李辞盈可不信萧应问要为她问梁术的罪,可听罢此言仍是耳朵一动,昂头问他道,“这样说来,世子一柄薄刃从不离身,得是经常用它剥人家的皮了?” 梁术一愣,这血腥事儿他哪里敢随意对李娘子说,若把人吓着了怎么办,回首看她一眼,笑了声,摇头道,“怎会,世子一向执法为公,他的脾性您还不了解么?” 前后矛盾,惯是为他主子说好话呢,李辞盈哼一声,可不想理会了。 愈接近崇仁坊,街巷间就愈是寂静,篱墙隔开良贵之天坠,凡间的喧嚣也落不进深宅独院。庄严的竦肃之中,每一步都似格格不入的别扭。 李辞盈本以为禁中宫殿之繁美已是世间之最,万是料不到永宁侯府如此张扬奢美。其朱门高近九尺,上边悬木挂了六架金铃花簇灯笼,晨间清风拂了,阵阵悠扬浮动光影之间,云旋切割出无数细小璀璨的斑斓。 再低头一瞧,连日日要踩的门槛都是金丝楠木所造,纹理纵横错落,十分瑰美。 李辞盈吃了一惊,连跨两步越过它去。 自正门而入,绕过影壁周遭繁盛的灌木,再至曲折回廊,满地皆铺着齐整的零陵石地墁——这用材得从幽州远道特运而来,其所花费,与金石满地又有何区别?! 回廊亭台一步一景,前边垂柳槐樟似香云霭霭,再回首万花如绣,一派是袅袅娟娟好风光。这还是长安城内么,李辞盈怔怔然,竟是有些不知自个身在何处。 默然跟着梁术过了垂花拱门,望之无际的碧绿湖泊荷香和融水烟重重,远山浮晴岚,日光花上绮,江南之美皆括在此情此景之内了。 此时再想起萧应问口中所谓“再无第二人”诸类云云,李辞盈心中才真正是激荡难平——若真能做了这儿的主子,可不知多少惬意快活。 “李娘子,世子在前边呢。” 身旁一声低语打断了思绪,原是他们已经走到水榭外了。 水天碧色,湖心坐落闲云八椽亭,赤漆楠木,轻幔翻飞半遮,隐隐是有个身影负手等在那儿。 行过九曲八弯的水廊,李辞盈脚步慢慢迟疑起来。 萧应问似乎方从禁中回来,身上依旧著着朝服,襟口袖角整片儿精美的孔雀纹刺绣,金线游走花叶状的尾羽,那斑驳一照,别样风流。 风林簌簌间,他闻声回首,色相瑰丽一张面上分明带有笑意,“来了?” 萧应问冲她伸了手,“过来。” 此刻泼天荣华冲昏头脑,李辞盈重重颔首,毫无犹豫上前,纤手轻抬抱住他的手臂,睇了柔情似水的一眼,“等很久了呀?” 久是难得温柔,萧应问不自觉去望天,日照可仍是东边正升,没见着什么异常。 等回过神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只失笑一声,挽了她并肩往后院儿慢慢行去,“今日过来,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眼前富贵压垮了李辞盈从来没拾过的脸面尊格,笑眼盈盈地说道,“崔妈妈伺候很用心,算着妾差不多时要醒,便备下了餺飥与蒸饼,拎到面前来,还是软热的。” 萧应问笑了声,“吃得可好?” 李辞盈摸摸肚子,一挺背脊,答道,“很好!妾吃了两碗呢。”想了想,又晃晃人家手臂,问道,“您吃过了么,这样早往禁中去,您怕是没有空闲吃东西呢。” 哪里会,萧应问每日卯时起身,一应吃穿行也有奴仆伺候着,也就是与她宿在兰州那几日怠懒罢了,哪会记不得要进食。 他瞅她一眼,“吃了两碗?那昭昭待会儿怕吃不进冰酪了。” 近来炎热,李辞盈正想着这一口呢,难道萧应问这样凑巧与她买来了?她一眨眼睛,“急着来见您妾才进的两碗,实则肚子里还是空的,再吃三碗冰酪也不在话下。” 吃三碗怕要坏了齿腑,萧应问无奈道,“能吃是福,然这东西每日至多是一碗,给您冰着呢,等走两圈回来咱们再吃。” “喔!”李辞盈心道萧应问整日忙差事,怕没空隙管她每日吃几回冰酪呢,她笑一声,只问,“侯府里头是不是还凿着冰窖?” 裴听寒以身为正,鄯州府里可没有逾制凿冰窖呢,每回差遣人要往驿馆里去取,虽不麻烦,但所用总归是要登册的,没有在府里边便利。 萧应问“嗯”了声,想想又道,“天儿热起来,明日空了让人送个七叶冰轮去你那边,再记起什么遗漏的,便吩咐了片玉来取。” 长廊将尽,永宁侯府的后罩房终于到了。 这会子剑眉星眸的皇亲宗室也分不走一分神智,李辞盈紧紧攥住了萧应问递过来那一串儿沉重的鱼尾花柄匙,此刻心跳如鼓,她真是比裴听寒移走她的却扇之时还要紧张。 天老爷!这可是永宁侯府的库房匙柄! 虽里边的宝物与她是没有半分干系,但拿着介个,可忍不住畅想,若此物真归了她所有,就算萧应问再如何的喜怒无常,她也未必是不能忍受呢。 偌大一间重檐馆,幔帘轻影,明灯熠耀,左厢收集各类书籍名著自不提了,右厢垒堆好几列金平脱梨花柜,再有近百紫檀柳的箱子分门别类积在侧边。 “……”真是见识到什么叫呆若木鸡,萧应问回首把门儿合上了,走几步拾了案上两本册子,慢慢说道,“这两册中登的是今岁才收来的玩意儿,式样也要新鲜些,昭昭可先从这儿开始选。” 李辞盈接了一瞧,密密麻麻的墨迹直搅得人眼前发黑,恍恍惚惚见着什么“天青釉春壶”“邢窑云纹卧炉”,个个字她看得清楚,就是有些不清楚意思了。 她看了好一会儿,又亲自往那箱子里取出来一一对应来选,爱不释手只觉每一件都好得不得了,为难看萧应问一眼,重复了一句,“这可教人如何抉择呀……” 意思萧应问听得懂,李昭昭之贪婪庸俗可直白得让人发笑,他“哦”了声,唬她道,“选不出来可以不选,没说一定让昭昭左右为难呢。” 李辞盈一下就决定了答案,把那案上一只白玉山石卧炉抱进怀中,说道,“近来缺眠少食,妾正缺这样一个炉子来熏安神香呢,就要这个罢。” 说出这话心也滴血似的揪起来,李辞盈不敢分心神再去瞧别的宝物,否则可真拔不开眼睛,要溺死在这永宁侯府万贯家财之中了。 “好罢,那咱们吃冰酪去。”萧应问耸耸肩,顺手将那紫檀柳木箱盖儿合上了,李辞盈深深吸一口气,啊,关上了,再闻不着宝物间萦绕的香气了。 “财迷心窍。”萧应问冲她一伸手,李辞盈立即警惕看了他一眼。 “……”萧应问忍得额角轻蹦,他给她把拿炉子所用装盒推过去,“装好了,磕着碰着了,昭昭可别心疼死。” 哦,原是要给它装盒。 冰酪虽好,可到底没有她新得宝物诱人,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将那炉子带回落英巷子,好好把玩鉴赏,再请片玉去东市买两只上好的新香回来熏。 坐在亭中心不在焉吃了半盏,萧世子竟还有兴致邀请她游湖,李辞盈不情不愿“嗯”了声,还是盼来了救星—— 梁术自外边匆匆赶来,凑到萧应问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脸色一下就沉得彻底,而后再没空闲照顾李辞盈了,匆匆吩咐了句,“某有事要进禁中去,喊梁术送你回去,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啊!李辞盈懂事点头,柔柔地笑一声,“好,等您得了空闲,咱们再游玩罢。” 哼,做作,萧应问好歹缓和了脸色,捧着她脸亲了亲,再不多说什么,撩袍迈了步子离开。 李辞盈呢,只抱着那赤漆盒子目送那人远去,回头一瞧,梁术满面通红,手也不知往哪里放。 世子啊世子,你怎完全不管人家的死活,他梁术还活着呢,就这样熟视无睹吗! 这么一想,他忽又觉得此刻正好——查了一圈,那张蛱蝶布袋毫无线索,梁术寻思着还没问过李娘子,指不定就是她不慎丢失的呢。 于是他抖了抖折袖,将那布袋取了出来展开,说道,“对了,李娘子,你瞧这个是不是您的东西?” 只抬头的间隙,那女郎已是满脸苍白。 那日她自飞驰而走的马车上丢出去那枚用来装玉芙蓉澡豆子的蝴蝶布袋,怎会又干干净净出现在梁术手中?! 当然,心惊胆战之际,李辞盈没忘记搂紧了怀中的宝物,只颤声问道,“不是,这是哪里来的?” “这应是昨夜光顾落英巷子的贼人落下的东西。”梁术也奇怪呢,“按理说长安城不该还有人轻功胜过了我,怎得就一点踪迹没有?” 他摸摸脑袋,自言自语,“莫非真是见鬼了?” 听了这鬼言鬼语,李辞盈脑袋顿时天旋地转,脚软得支撑不住,她依在梁柱侧边慢慢滑到地上,手中之物越箍越紧,指节都扣得发了白。 “李娘子?!”梁术大吃一惊,忙躬身要去扶她起来,可李辞盈此刻软得像一摊泥巴,根本没处着手。 没来由一阵湖风阴阴,李辞盈忽然浑身发冷。是了……昨日便是裴听寒的生辰,他们早说定了要一同庆贺的。 是以,昨夜孤魂如约而至。【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来生来世,生生世世。” 夕景将沉,月出西山。长安城八百槌鼓鸣谢却繁华,正是日暮闭坊时刻。 最后一声余音回响杨槐冷影,坊门外边似还传来巡防金吾们齐整的脚步声,等人都走远了,李辞盈才挥手招了一旁打扇的片玉,懒懒说了句,“夜沉了,你也回去歇息罢,这儿用不着人伺候了。” 或如萧应问所言,片玉与崔妈妈并非是他安插在落英巷子的眼线,两个人听得进她的话,也如寻常奴仆般尽心伺候着。 此刻片玉答应着,放好了芭蕉团扇儿,一面踮了脚去取西窗榉木,笑一声劝道,“娘子别嫌奴多嘴,长安城夜来多风雨,若整晚都扇着冰轮,只怕别惹了风邪呢。” “好。”李辞盈也笑一声。 窗儿合拢好了,再回首瞧瞧,她家娘子仍闲适意恬靠在枕间呢,片玉照例摸摸八角桌上铜壶——新灌的滚水还烫着,如此这般便放心了,垂首退出了内间。 门扉紧拢,壁间无耳,按捺不住的惶恐才浮上李辞盈略显得苍白的脸,那日在梁术手中见得了蝴蝶布袋显灵,她恍然自个的确应该寻个时机祭奠裴听寒——他是庶子,无声无息殁在了陇西,更没有谁为他点灯奉香,不怪英魂难眠,要千里寻到长安城来。 恰逢中元节将至,令崔妈妈等采买些祭祀用具也是平常。 时候正正是好,李辞盈复又推开了西窗,将备好的物什都轻手轻脚搬到了后檐外的一棵矮杏下。 万事俱备,她于风轻月冷半跪在树影之下,倒真升起几分不知名的愁绪。上一回烧纸钱是为李赋,那时家中贫寒,变卖了家私也请不来引赞。 今夜亦如当年简陋,只不过一张铜盆,两叠楮镪,四样糕点罢了。 “明也。”长叹喊他一声,李辞盈怔然难再启齿,自牢牢将人笼络在掌中之后,她确实甚少如从前那般以十二分专心来应对裴听寒。 在鄯州那几年裴听寒事忙,日日饮食起居她只推来奴仆们费心,偶尔亲自往膳房叮嘱一句,裴听寒就似是受宠若惊了。 日日督促他上进,也不过为自个在西三州其他几个贵家夫人面前不落怯罢了。 可怜他此生落到这个下场,李辞盈垂眸将楮镪一张张疏得松散了,引了火苗子来,再一捧洒进铜盆中。 焰光氤氲,她愣愣盯着那树下晃动的枝影,低声絮语道,“弱河一别数月去了,妾日日行思坐想,只盼与君再聚首。” 一想到自个连鬼魂也要哄骗,李辞盈实觉得惭愧,哀哀叹了声,继续编造,“君当作磐石,妾应作蒲苇,可明也当知晓,乱局之中你我不过浮江的游萍,一步步只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树影风乱,簌簌几片落叶翩然凄凄,本该拧了腿肉来哀哭了,这会儿悲风催泪横斜,李辞盈拧帕掬了眼尾,哽咽道,“忍过别愁只等了阴阳相隔,谁不恼恨缘浅命薄,妾再无所依靠,只得与您涕零断心,若真有了来世——” 话说一半突又停住,该不该定下来世之约呢,只怕说了那人魂魄纠缠不休,李辞盈思忖了半晌,还是没再继续,又洒一捧楮镪,悲不自胜为他嘤嘤哭几声,“妾自当永记您的恩德,待空了往大慈恩寺为您点上长明灯,此后年年祭奠,岁岁奉香,您且安心去了罢——” 连连哭了有一刻钟,也待是金吾们巡回的时刻,应该足够了。李辞盈掖了泪珠,从旁提了那铜盆的木盖来,从盆沿边覆了上去。 握着柄手等一会儿,火焰该是灭了。 接下来埋好灰烬、收回祭糕,这事儿就算毕了。 可李辞盈万未料到,此刻一掀盖儿,那猛炬竟成燎原之势,高焰悬飞,似不甘的魂灵炎怒,直冲面门扑来。 李辞盈侧身躲开,一下跌坐在了地上,那盆儿摔得叮铃当啷地乱响,灰烬与焰火同归于虚风,一点墨色粉末落在眼睫,余温的炙热直烫得她低喊出声。 与此同时,也不知从哪扇鬼门之中传来阴冷飘渺的话语,似近在咫尺,也似踪迹难寻。 “‘若真有了来世’,你当如何?” 这声音怎不算得熟悉,李辞盈悚然一惊,浑身冷栗子都竖起来,此刻也不敢真回头去瞧——裴听寒坠在岩谷中,也不晓得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恨只恨自己没打好腹稿,提这一茬,果然惹得麻烦。 那“鬼魂”见她不答,更是伴着一阵没由来的阴风扑到近处,几乎覆在她耳边低语道,“怎么不说了?” 这下李辞盈惊得打跌,连滚带爬往前边挪了三步,只觉脑中嗡鸣不断,迭声蹦出好几个“你你你我我我”,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鬼魂似才晓得自个吓人得很,也不再随到她身边去了,只低语问道,“阿盈只说自个身不由己,可这些时日下来,你分明大都是笑着的。” 遇着鬼了气势要足,否则它纠缠不休了来,她还如何安心睡眠?! 李辞盈扶住胸口大喘了三口气,才咬牙斥道,“萧世子愿对我好,我为何不能笑?!生死有命,缘分在天,你我如今阴阳永隔,不全怪了您先走一步才失旧约,何能算是妾毁了诺言?!” 惯是伶牙俐齿,竟还能怪人家死得不应该。那“鬼魂”憋住笑意,又问道,“哦,那若是某仍没有死呢,阿盈又当如何?” 没有死?!李辞盈后知后觉摸了摸耳朵,方才那人近了来说话,是有些温热的气息触到这儿来了,她忙撒开了手上的物什,猛地回头一瞧。 院中空空荡荡,连一丝鬼影也没有。 不知所措之际,余光侧边忽然就横过来一只手臂,李辞盈立即闭上了眼睛,惊骇着不停摆手推拒。 可那人只顾搂了她到怀里来,笑道,“好歹结缘一场,某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城,昭昭果真这般狠心,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就这点胆子,惶惶失措,惊得牙齿都在发抖了,萧应问晓得不能再吓她,只好笑捏捏她发白的脸,“好了好了,睁睁眼睛。” “……” 锦袖缕缕月麟,隔风细细透往鼻间,李辞盈简直不可思议,扭头一瞪眼睛,身后这死鬼分明就是萧应问扮的! 恶趣可堪笑,如顽如鄙,只当她跳梁小丑般地逗弄,一张矜傲的脸仍带笑意。 而那人分明懂不得她为何怔怔难言语,脸上浮了些促狭,得寸进尺地玩笑着,“某可没有特意要扮他,大抵昭昭心有愧疚罢,才一时没有分辨得清楚我与那人的声音。” “是么?”李辞盈退后一步离了他去,眸底一点冷光已寒到极致,“世子怎敢说自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来?!” 当然有一些,只不过没料到她会这样害怕,萧应问咳了声,依旧揽她来怀里,垂首抵住她的发间,好声好气哄道,“好了,对不住,万万都是某的不是,那会儿听着昭昭哀哭,又说着约定什么前世、来世,某真有些——” 李辞盈面无表情看着他,“有些什么?” 有些什么?气恼有些,酸闷有些,总之眼前百绪纷乱,剪不断,理还乱。 萧应问抿唇,到底是说不出那些话来。 有两日忙碌忍了没来这儿,此刻难得见面,他也不愿在这些小事上与她争论,只勾了个笑容,说道,“咱们既有了盟约,自然将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涵括在内,昭昭怎能将下一世许给——” “裴听寒”三个字听了刺耳朵,萧应问顿了一下,改口,“——让给‘那人’?” 此刻羞懑徒满胸,那些身不由己的无奈与愤恨如沸腾泉涌,李辞盈听不得他太多真挚的深意,只觉得十分好笑,“盟约?!妾倒是不明白了,咱们什么时候有了盟约?!” “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注1)如萧应问这般人,自是从来不会明白不甘贫贱之人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溅碎那遮在利好之后仅剩的尊严,难以再自我捋顺四面荆棘的底色。 萧应问只当她在生闲气,理所当然答道,“昭昭答应陪着某回长安了——” 李辞盈半扯了个笑打断他,“不错,我是答应你回长安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萧应问侧眼看向地墁上那一片狼藉,咬牙到底忍住了心中烦闷——此刻李辞盈为那人伤怀,谁来扰了宁静或许都免不了受她呛声,或许并非有意话里带刺拒他。 望天深吸一口气,萧应问摆手道声“罢了”。 和死人也没什么好争的,他想通了介个,便叹道,“昭昭要往大慈恩寺为他点长明灯,那好,明日里某安排了人陪你——” “不需要!”李辞盈厉声抢走话语,斥道,“为何我事事都要听从你的安排?” 萧应问本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为对边的人是李辞盈,才多出这些耐性,听得这声恨声冷语,不更是觉得不可理喻,“方才莫非不是昭昭说想给那人点灯么,怎又怪得是某的安排?!” 他冷笑一声,“以你一人要去大慈恩寺点灯,怕还没那么容易。” 正是这样高高在上的骄矜,正是这样眼尾下撇的轻蔑,真真是一根刺在脊梁上边拔不走的针,平日不去抚它动它,相安无事般姑且是放过了。以权施压,它便是寸寸锐进,钻心刺骨的痛。 李辞盈盯了一眼衣摆袖口沾着的灰尘,怒极反笑,“方才见着我在地上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世子心里边觉得很是有趣,对吧?” “当然不。”萧应问不理解,拧着眉为她拍了拍袖子,低声道,“怎会这样认为,难道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昭昭仍是不明白某究竟多喜爱了你。” “喜爱?!”李辞盈凉凉“哦”了声,那一双杏眸凝着了雾茫茫的阴影,似一片无波无澜的湖,“您之喜爱就是扔一把匙柄过来,瞧着妾为小恩小惠费尽脑筋地讨好你,或者就如此刻般的,闯进我的宅子,似对付小猫小狗似的又搂又亲随意亵玩?” 一口气说这些许话语,实则剖析出她深恶痛绝的、软弱的自怜自艾。不知所措、无从掩饰,只能让妍姿下阴冷的尖锐尽数浮到面上来。 “……亵玩?”今日事务繁忙,只此一刻已是间隙中硬挤出来的,不过是想远远瞧她一眼罢了,萧应问知道自己言行失妥,只得阖阖眼,松手将人放开了。 如何收场才算得完全,此刻要让他再低头,只有硬生生折断了天骄的脊梁。 萧应问只盯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也不知这样两两相望过去多久,李辞盈终于慢慢开口,“世子贵人事忙,可还记得自个仍是欠着妾一件事宜没有办?” 此番便说的是在瓜州驿馆中,他许诺要赔给她的三件事了。实则那所谓冷仙丸的计谋本就是她引得他入了局,后真相大白,又何再谈这三份“赔偿”? 可此刻有人心窍混沌,只仍不晓得这翻脸无情的女郎口中还能说出多少伤人的话来。 萧应问微微垂眸,“你说罢。” 他肯认就好,李辞盈泛笑颔首,说道,“从今日起,您再不许出现在我眼前,就算不慎碰了面,世子也要当作没瞧见,更不许伺机报复我的家人,如何?” “……”很好,就这么一件小事,只不过为着冒犯到所谓旧爱遗恨,李辞盈要如此冷待于他。 他不可置信地哼笑出声,“是了,昭昭方才回头,看着来的人是我萧应问,可真是说不出多少失望遗憾罢?” 李辞盈真是无话可说,呵呵笑了声,“无需顾左右而言他,世子一言九鼎,莫非说出的话也是狗屁不如?” 荒谬。 萧应问连声道了两句“好”,冷冷说道,“怪吾一叶障目,怎得忘了过河拆桥向来是你李三娘的拿手好戏,想在长安城安稳度日再找郎子?某如你所愿。” 话毕拂袖,再无回头。 第62章 “三娘可知落英巷子怎么走啊?” 这两日永和坊热闹着呢,落英巷子当街的排面——既是巷口的那间三进大院总算有了住家,前日来了几人过契,而后奴仆们便忙忙碌碌开始四处布置起来。 风清日朗,梅娘子自廨所送了午晌回来,正正好在巷子口的大槐树下边碰着了隔壁的李娘子。 可叹人世间哪能有李三娘这般殊丽的女郎——眉黛如画,冰肌似雪,只一件素裳在身,伶仃伫立树旁,一见之下真让人离不开眼去。 这厢将竹蓝儿往臂间一挎,梅娘子“哎”声招呼着,一步步就靠过去寒暄,“三娘,这大热天儿的,您往何处去呀?” 李辞盈不过听着声响出来瞧瞧,也没什么事。 她俩个瞧着朱门内外奴仆们奔走鱼贯,似这家人急得明日就想住进来似的,梅娘子不可思议皱眉道,“这宅子空了许多年,近日可得费些工夫规整着才好住人呢,这就搬进来,也不怕屋子漏了雨水去。” 李辞盈笑一声,从善如流地附和她,“可不得么,这整日里敲敲打打的没个准头,方才我正午歇呢,轰隆隆响起来,可没忍着骂了两句。”她看梅娘子一眼,又问,“二娘打哪儿回来呢?” 梅娘子给她看空空如也的竹篮儿,笑道,“正是给家里那冤家送了些吃食呢,沈帅主指了好些人往朱雀街巡防,我家那个虽是休沐着,也被硬拽过去了。” “巡防?” 梅娘子点点头,放低些声音说道,“喊这样多的人预备着,我看呐,怕是待会儿有大人物要进京。” “大人物?”李辞盈倒不晓得这回事,萧应问言出必行,自答应她那第三件事了,一连五日也未再传信过来。 在这长安城算是摸聋抓瞎了,李辞盈好奇问道,“哪儿来的大人物啊?” “这我可不晓得。”梅娘子笑道,“问了郑七他也不好说。” 越是神神秘秘,越让人想一探究竟,她心痒难耐,又问李辞盈,“左右一会儿也无事可做,我让婆子带着芷姐儿顽,咱们也去朱雀街凑凑热闹?” 李辞盈正有这个打算,迎了个笑过去,点头道,“上回听柳娘子闲谈,说安义坊北边新开的茶寮吃着很好,我寻思着得个空闲与你去那儿尝尝滋味呢,这下岂不是正好?” 梅娘子听了直笑,“*是了,也不知那人要何时进城来,咱们吃吃茶水糕点,消磨一阵恰当好处。” 还是她们来得早,在二层花阁吃了两盏茶的时间,得了消息的百姓们就渐渐都往朱雀街汇聚而来,茶寮是挤不下了,踩高了一眼望去,街巷之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影儿,可不晓得有多热闹。 李辞盈原本不过是好奇使然,而后不知为何,总觉得此情此景仿佛似曾相识,绞尽脑汁地回想,渐渐沉浸在茫然的思绪中了。 未时三刻,梅娘子听了茶寮其他吃客几句闲谈,曰“去岁武举”“神采英拔”“东都狼”“东市文玩”之类云云,一下就恍然大悟了,她神情震动站起身来,险些把身前那张四方小几也掀翻了。 “难道是他!??”梅娘子再顾不上危险,整个人探出花阁木栏,止不住张望。 外边逐渐是喧闹起来,也有马儿轻蹄声渐近,可究竟是谁让梅娘子这般癫狂,眼里都快冒出一团火。 李辞盈一样望着明德门那边儿,好笑掀了盖子,问她道,“‘难道是’谁?” 此刻梅娘子堪称心潮澎湃,只怕见得自家郑七也不得如此,她握住李辞盈的手让人起身来,颤声回道,“哎呀!这你不知道!?” 想想李辞盈并非长安人士,也是该不知道的,可此刻溢于激动,梅娘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得一拍大腿,高声道,“就是‘他’呀,裴状元!!” 大魏时年重文轻武,武举有一年没一岁地办着,也多没有文举那般引得世家子弟们争相瞩目,去岁初,忽有一少年于长垛、马射、马枪类六项异等脱颖而出,更有其瑰秀挺拔之皮相,实实在在于长安城掀起风潮。 梅娘子羞赧一笑,也自袖中取了张竹篾儿出来,打开瞧瞧,里边一张护得完好的粉笺便露了面,“去岁春末夏初,此品长安城的女郎人人有份,我这个乃可遇不可求之珍宝呢。” “……”李辞盈愣了半晌,才将梅娘子所言慢慢克化,她总算记得此刻与何时类似——永熙九年,她陪同裴听寒自明德门进京时候所受,可不就是此番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么? 她垂眸看向梅娘子递送过来的纸笺,银粉卞面,芬芳香细,那尾端所绘,正是裴听寒武举那年游街走马的盛景。 “……你说。”李辞盈无知无觉地站起来,“今日所谓大人物,便是他,裴听寒?” 直呼其名算不得礼敬,梅娘子笑意一收,倒以为李辞盈瞧不起人家是庶出,把竹篾儿又盖好了,只点头道,“不错,是他。” 裴听寒失踪的消息大抵没传到不良人这儿来,梅娘子的不愉也早被心喜掩盖,她拉了李辞盈过来,只喋喋不休道,“这样意气峥嵘的少年郎,可惜是赶到肃州去戍守了,不过前些日子也没听说边境出了什么事儿啊,怎他这个时候回长安来了?” 絮叨了一会儿,却忽觉着手中像握了一块冰,梅娘子猛地顿了话头,抬眼一瞧,外头日光辉煌,眼前之人却面色如霜,她大吃一惊,左右看看李辞盈,问道,“三娘,你怕不是中了暑热,怎脸突然白作了这个模样?!” 这会儿裴状元也不想看了,梅娘子忙要喊了茶童兑白盐水来与她吃。可此刻茶寮摩肩擦踵,沸反盈天,连呼几声,也没见得有人过来。 她把李辞盈扶好在团绒垫上,顾不得外头蹄声阵阵,只说道,“你在这儿坐好,我去找人端盐水来!” 话语之间,行队也在万众瞩目之中露了真面目,当先一棒便是前行军中那面高牙大纛——日华重光,赤色旗帜于烈风招扬猎猎,那上头正肃整一个重逾千斤的“裴”字。 而那领军之人——裴听寒仍著深绯罩袍披甲,身后一张薄披迎风铮铮,他挺直背脊端坐白马银鞍,腰间甚至还悬着那个本应被萧应问收走的葡萄纹香囊。 少年豪纵,长枪云横,日辉斜照长安街,茶寮小阁之上一排红花迎他而往盛,正是此时,梅娘子携了盐水壶儿上楼来,扬声喊了句,“三娘!” 这一刻明辉洪泄奔流,裴听寒一勒缰绳,昂首压住寒目冷眉,便是与花阁上的那名女郎遥遥撞上了视线。 只一瞬间罢了,李辞盈尚没来得及调上笑意,那人已别开脸去,一分留恋未再停留。 这回转变来得突兀,李辞盈即刻晓得了那夜与萧应问胡闹全然是进了那人耳中,好笑她竟以为不过是冤魂显形…… 行队继续前行,便有押在囚车之中数名疑犯行至此处,虽衣衫褴褛,然自其身形肤色,不难看得出并非魏人。 再想想前因后果,李辞盈如何不晓得萧应问口中在逃的七王子以及楚州牧之小儿便是落在了裴听寒手中。 傅弦——或者说是天子李氏想要渔翁得利,偏偏有人擅长的是釜底抽薪,牢牢咬住了最大一笔功劳。 此回依旧是裴启真亲来迎接,越人影重重,李辞盈见得了黑玉质地的车架,那油光可鉴六匹骏马在暖阳灼灼之下,熠熠生辉。 著蟒袍的高大男子自上边撩袍下来,裴听寒也即刻飞身下马,两人絮絮不知说了什么,裴启真不住点头,笑容可掬地拍了拍前者,令他跟回禁中复命。 “……”罢了,自遇了萧应问来,多少阴差阳错的倒霉催她没遇到过。 与裴听寒形同陌路也就罢了,她不是仍留有小命么。 裴听寒再恼怒又如何,这可不是他一手遮天的肃州城了,天子脚下,功劳傍身,他应更怕与她这样的人牵连纠缠才对。 李辞盈思前想后,该是在裴听寒回去之前将姑母等人接走才妙,要做这事儿少不了麻烦傅弦,或是傅弦回来之时能将他们捎上了,就再好不过。 等把萧应问那儿拿的物什都变卖了,再举家栖到江南去,可没人再能管她了。 正想得出神,那边一道熟悉非常的声音挤开人群直直奔她冲过来了,“三娘!!” 李辞盈吃了一惊,忙掀了眼睛一瞧——陆暇那小子一身白皮晒得黝黑了,两只湿漉的眼睛一眨,霎时是泪水直流。 他真是不顾旁边多少人目瞪口呆,三步一爬两步一跌跪坐在她面前,大哭道,“三娘!你受苦了!某听郡守说你被带到长安来——” 口无遮拦,再说几句下去,只怕将她来历出路全抖漏干净,李辞盈狠瞪他一眼,陆暇便是想起幼时自个是如何被她按住暴揍的阴影来。 噎了个嗝儿出来,陆暇忙捂了嘴巴。 梅娘子虽疑惑,但也没多问,只说回去瞧瞧芷姐儿恼了没有,借口离开此间。 茶寮人群渐渐散了,李辞盈才准了陆暇哀嚎。 此番往长安城来,裴听寒仍是令陆暇做副尉照顾起居。只是李辞盈不晓得前者晓得她与萧应问之事后,还愿不愿提用陆暇。 好歹一同长大,他又是陆娘子的亲弟,可别为着她的任性遭了横祸。 李辞盈问道,“你与郡守是不是来长安城有几日了,他这些天对你如何?” 陆暇倒奇了,今日才大张旗鼓进城,李辞盈怎会晓得他们隐秘行动,再往深想想,便是明白了,他笑一声,“郡守悄悄儿去找过你了是不是?” 这个且不打趣她的,陆暇老实回道,“看在三娘份上,郡守对某是一向宽容,此番路程上某得了场风寒来,郡守命了医者照料着呢,今晨才亲自问询了一回。” 没牵连他是最好,也不必烦心给陆娘子送悲报了,李辞盈松一口气,又说道,“一路过来怕累坏了,你又是大病初愈,且让裴郡守往禁中忙碌着,你先回驿馆歇歇去罢。” 陆暇一听介个两眼更是一亮,“哪里用得着住在驿馆?裴都督可给咱们郡守赐了宅子呢。”想起什么,又“唔”一声,“还是咱们郡守清廉为公,前日里有那么多大宅子供来他任选,偏偏是只选个三小院儿,之后姑母也过来了,面哥儿蛮姐儿又长大些,你说说,可怎么够住呀?” 说了半晌没得回应,陆暇一歪脑袋,问李辞盈道,“对了三娘,你来长安这些日子了,可晓得落英巷子怎么走啊?” 第63章 “意味深长,话外言深。” 自丹凤门而过御桥,玉质辇车行尽龙尾道方止。碧空澄霭,日高拂暑,裴听寒一行慢踏含元殿外层层玉阶,前边便有给使逆光疾行往紫宸殿禀报。 裴启真与先帝有从龙之功,而后二十余载把持京畿防备,在朝中遍结党羽,位同丞相。此番越内阁而秘审边境郡守入京之事,直到今晨裴听寒与靖卫营在峣关外相汇后才上报天听。 巍巍之势威压近关,说是他裴启真意图颠倒乾坤也不为过,黄门郎张世中今日在紫宸殿伺候两个时辰,早受了几番雷霆之怒。 这会儿见着康连摇着浮尘气喘吁吁往这儿赶,忙了着慌接了他来,问道,“可是‘那位’来了?” 爬了一百零八阶还能讲出话来,也就是康连了,他扶着膝,不止了气,“可不么师父,裴都督、王侍郎、还、还带着肃州的裴郡守,这会儿怕已到了宣政门外了,咱们快进去了罢。” 并未传令,却僭越至此,饶是如此官家也只能让了都督五分,还有何人能忤逆他,张世中叹了声,点头道,“里头有我就好,你且喘匀了这口气,别真在官家面前失了仪态。” 康连“哎”声答应了,直腰抹个汗的工夫,殿内“哐啷”一声巨响,怕不是又有哪张架子惹官家不悦遭了殃了。 朱门之内三架冰轮“呼呼”扇着,殿中跪了一地大小官员人人稽首颤颤不敢言语,首座之上端坐的少年天子挑了个眼神给到右侧,才叹气说了声,“罢了,既裴都督有要事急奏,尔等便都先退下。” 群臣喏喏道“是”,垂首长揖而退。 直是殿上唯剩下寥寥数人,李湛才一牵压皱的袍摆,蜷腿歪倒在黄杨木椅上,抬手随手指了一旁冷汗直流的张世中,道,“都出去候着,等会儿裴都督到了,即刻就请进来。” 张世中答应着,一挥了浮尘,招了黄门几个一同恭敬退出内间。 引颈瞧着人都走干净了,李湛便又坐落回椅,仰天长叹一声,说道,“人前人后,吾实在给足了裴启真脸面,可惜他惯会得寸进尺,明知今日午后紫宸殿事忙,仍要莽撞闯来,只好似我是他想见就见得的。” 殿中此刻无人,话完了没有回应莫非不正常,可李湛觉得稀奇,一拧眉,直身往广寒云栈立屏疾步走,一面喊了声,“表哥?” 转了屏风来,便见得一张影子半靠在福禄寿小榻上,萧应问曲臂压在木沿,脑袋微微垂着,两眼轻阖,似是已睡过去了。 眼下浮来浅浅青影,衬在白皙无瑕的肤色上分外显出疲惫。 是了,为着前日里察觉靖卫营异动,表哥连有三夜未安枕——也多亏他麾下飞翎卫机灵,否则堂堂天子真如外界所想,对裴启真一举一动浑然迷茫。 至于前一刻摔了博古架上两只青瓷,不过做戏给裴启真的眼线看罢了。 可那群人都快走到殿外来,李湛只得上手握了萧应问的胳膊,扬声喊他道,“表哥!快醒醒神,听我来说!” 萧应问本是浅眠,闻声轻而缓地眨了下眼,眸底懒倦便一扫而空。此间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多少时候抵膝共坐,也懒争礼节,他坐直了身体“嗯”了声,且听得李湛低语。 李湛道,“不怪裴启真于都护府通敌一案屡屡施压,你大抵是猜不到与他秘联的人是谁。” 萧应问摇头,“其人故布疑阵,蹑迹可称狡兔三窟,咱们的人追了有一阵,实弄不清他之来历。” 此刻长话短说,李湛也不多卖关子,冷冷笑声,狭长的凤眼染上几分讥诮,“天下功劳莫不全归了裴氏一族,他便从不觉得满足,咱们也早该晓得,与他秘联串谋之人也姓裴。” 裴家里边有这般本事的人不作第二人想,再将那夜遇得蛱蝶布袋与李辞盈祭拜裴听寒的举动联系上来,萧应问在这一瞬就想通了关窍,原来如此,他自嘲笑了声,“裴九郎?” 李湛赞许瞧着他,说道,“不错,正是裴九郎!” 前有傅弦佯伤夺了裴二郎的主将之位,眼见功劳拢于李家,裴氏立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裴九郎做假死之状,实则孤身潜进安西县,生擒了仍在逃窜的吐蕃七王子与楚燕忻之幼子。 其手段之诡秘,实让人眼前一亮。 “可叹如此人才竟仍是他裴家的人!”此时再想起方才殿中场景,李湛只觉心如死灰,“裴九郎艺高人胆大,将这不可能之事做得滴水不漏,反观满朝文武,日日吃李家俸禄,在这紫宸殿中,竟连裴氏一句是非都不敢议!” 萧应问淡淡道,“陛下记得,永熙三年裴启真仍霸揽南北衙门,咱们不过寻个名头武选了来,如今内城防备便皆拢于掌中。裴氏只手遮天也好,权势熏人也罢,大魏仍冠着李姓。裴启真想要取而代之,师出无名,他不敢。” 不敢是不敢,但始终有这么一块巨石背在身上,实令人喘不过气来,李湛叹道,“也是裴九郎有造化,去岁裴启真瞧不上他,吾本想着把人先扔到天边儿容后再用,没料到短短一年过去,他就又得了这个机缘。” 萧应问笑了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实属平常罢了。” 说到这个“利”字李湛气闷非常,他抚了抚额角,叹道,“裴启真的胃口你也晓得,这番他为裴九郎造这般声势浩大的一场,只怕表哥与六郎都捞不到他一点好处来,西境之行也全为他做了嫁衣裳。” “无妨。”萧应问摇头道,“早着了了都护府的案子也好,再让楚燕忻疯魔下去,不说西三州要起乱子,境边诸国怕也蠢蠢欲动,实于大魏安宁不利。” 他扯了个笑,又白说一句,“且那案中疑从者,也受不住日日跟着楚燕忻过堂审,真打死了一两个,怕人家亲眷——” 怕人家亲眷如何?庄冲死不死有什么要紧,那人早都不愿见他了。 萧应问猛地住了嘴,抿唇不再言语。 李湛可不晓得自家表哥竟会替区区疑从考虑思量,狐疑瞧他一眼,张张嘴,又看一眼萧应问臂间一张稍显简陋的皮鞲,眉头拧得更深,便直言问道,“难道……表哥果真与那位女郎有些牵扯?” 这话出了,萧应问倒觉疑惑,淡淡瞥他一眼,问答,“哪位女郎?” 还有哪位,李湛急得拍大腿,“就那个迷津寨的土匪头子啊,吾可听说了,这一路过来你给她找了大夫疗伤,每日还肯让那群人支帐过夜。” 这对俘虏来说可算得了上上优待,萧应问哪里做过这种事。 哦,他说纪肴清。萧应问冷冷笑了声,“天方夜谭,某倒奇了,如此无稽之语是何人传到陛下耳中来的?” 李湛可辨不出他话中真假,但看这几日萧应问遇万事皆无波澜的模样,只觉哪哪儿都不对劲,他撇撇嘴,说道,“表哥冠礼在即,又不肯遂了嘉昌县主的愿相看各家贵女,那我难免多想……” 萧应问好笑道,“公主都懒管了,她又着哪门子的急?” 正事为先,这么轻松几句,外间脚步声渐近,张世中一句洪亮的禀报响起,电光石火间李湛已展个璀璨笑容,一抻襟口,扬声道,“请进来!” 此间三司来得齐全,裴大都督、刑部王侍郎、都护府一案辅判大理寺乌少卿、辅判御史台辛中丞及此番生擒逃犯的功臣肃州郡守裴听寒。 世间最难事莫不如与仇者笑脸相迎,分明心里头恨得滴血,面上仍一派虚伪祥和,在场各位做惯此事,人人炉火纯青。 唯一例外,裴听寒未料到会在此间遇见萧应问。 他随在人后进来紫宸殿,待与李湛行礼之时,便觉一道冷如蛇虺般阴森眸光绕于肩颈之间,疑惑抬首相望——萧应问就端正立于上首,理所当然受了他的礼。 唇角似笑非笑的一点轻蔑,恰当好处,又意味深长。 这回忿恨怒于颜色,裴听寒顷刻便想起那夜在安和坊所闻着的声响,若不是此时是在紫宸殿中,他定已抢步削了那人的脑袋。 可阿盈她——裴听寒垂沉了眸光,握在身旁的拳仍是忍得骨骼止不住咯咯作响。 裴启真携这许多案件相关之人来紫宸殿上,目的显而易见,“陛下,楚燕忻诡通吐蕃,密藏私械,件件都是大逆之罪,就算即刻判其九族斩也不为过,臣以为,此案拖推这些时日,除楚燕忻贪恋生命,却仍有主审之人手段不够果敢的缘故。” 在场各位心知肚明,楚燕忻随意攀咬,自然是为让七王子留他小儿一命的缘故,李湛挑了挑眉,答道,“大都督说笑了,萧世子于台狱审刑几近五载。”他面向辛中丞,笑问,“辛卿你来说,经由世子所办的案子,可有其不妥之处?” 辛中丞两眼一黑,萧世子往日办案手段堪称毒辣,更是无什么不妥之冤假错案,可这会儿裴启真拉他过来,想来是要让自家那人坐这位置。 一路上左思右想,可真找不着个万全之策,只得尽力地垂着脑袋,盼了官家想不起他这么个人来。 可惜事与愿违,他只得硬着头皮抬了眼来,支吾一声,说道,“回禀陛下,萧世子这些年于宪台办的案子无不精准——” 话说一半,裴启真敛笑回首,高深莫测地冲他挑挑眉头。 辛中丞猛吞下喉咙里的套话,只笑道,“不过世子仍是年少心善,每回堂审例刑之事……倒有些狠不下心来。” 裴启真立即颔首附和道,“不错,若非雷霆手段,怎让楚燕忻等人甘于伏诛,拖上这十天半个月倒罢了,只怕熬过了秋后,再将此案细节不慎传出去,恶慝等只以为不供、攀咬即相当于多活了几日,以致纷纷效仿,届时大魏无法乱治,可怎么是好?” ……萧应问堂审之时果然手下留情?李湛哑然看了他一眼,叹声道,“这……大都督之担忧也不无道理,只是案子到了这个地步,随意更换主审人,是不是有些——”他拉长声调,十分为难地说道,“且楚燕忻也是萧世子辛苦捉回来的,没什么大错就移案,只怕伤了功臣之心啊。” 裴启真登时肃了脸色,“只为大魏办事,莫非萧世子却只想着自个的功劳?”他抚了抚裴听寒的肩,对李湛说道,“臣认为,既萧世子捉回楚燕忻便算得能审理此案,那裴郡守久在西三州办差,更了解楚燕忻平日如何为恶,更者有亲擒潜入魏境的吐蕃王子之神勇,应也可以办好这个案子,陛下以为呢?” 他铁了心要促成此事!李湛恨得牙痒痒,但也知道木已成舟,短暂的沉默后,他只得露个笑容,又夸赞了裴听寒年少有为等等。 再瞧着裴听寒发间一只色泽普通的赤玉冠,只说道,“朕记得去岁三月武举殿试时候,裴卿仍是束发,如今一年过去,也已过了冠礼?” 萧应问经此话提醒,才定神去瞧了裴听寒的发冠——白岫为底,珊瑚为饰,其上錾刻不算得精致的卷草缠枝纹,可不正与李辞盈送他的那几只行同一致?! 波澜不惊的面目似裂开一道微不可见的纹路,自脸面往内里,剖析出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萧应问很容易想得明白,李辞盈那点子心机用得滚瓜烂熟,全为了给裴听寒寄去这样一份亲手挑选的贺礼。 那几人寒暄几句,李湛听得裴听寒有地方落脚,便奇道,“哦,莫非这些时日便往都督府上歇住?” 裴启真恨铁不成钢似的,“到底是臣多年没有回洛阳去,与自家好侄儿也生疏了这许多。让裴郡守来崇仁坊同住他也只道不便,后一想也是,臣府上没人打理,待客只怕不周到。”他笑一声,“幸得永和坊还有间小院能容他暂住,也全放下了一桩心事。” 肌里生霜冷,骨中越寒风,萧应问脸色一僵,但见下首那人唇角只擒住一丝势在必得的冷,缓缓抬首,同样还敬他话外言深的笑。 第64章 “最后却不给我吃?” 宪台差事虽旁落了,但萧应问仍清闲不下来——还有两日便是七月十五,以大魏习俗,长安城于中元节解夜禁,届时街灯夜巷繁糅纷错,该是数倍安排了执金吾巡防兼辅火政司鸣鼓宣警事宜等。 平日离了长安城去,十六卫一应事项皆由左右卫将军徐邢暂代,此番回京萧应问又忙于楚燕忻一案,想想是该回北衙应个卯。 听诸将卫轮番述职来,本稀松平常事,然此刻西窗日暮霞光,风布云和,萧应问不过偶然望了一眼,不知为何怔怔失了神。 徐家三小子是第一遭与上将军回话,场面话难免多了些,没想说到口干词穷了,萧应问也只肃脸侧向窗外,一言不发。 梁术在近处伺候,哪里不晓得世子为何如此,左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挥手让徐三等人退下了,又自斟了温茶过来。 “世子…”可人没回应啊。 他顺着萧应问的视线往天幕一眺,入目不过一团诡状殊形的霞云,这怎得能让人想起李娘子来,只怕是有人日日思念,时时挂心,才能将万物都与她牵强附会。 梁术收了眼神回来,想了又想,真是不知如何开口——他可记得上回在瓜州驿馆自作聪明为世子捡绢布,可是受了好一声讽笑呢。 犹犹豫豫地搓搓手,唉声叹气间余光瞥一瞥,如此三番下来,萧应问总算是受不了他,抚了额角遂他的意冷声道,“有话就说。” 世子这样的聪明人哪里不晓得他有什么话想说,既然开口让人直言,那自然是能听得进一言半语,梁术不好意思“诶”了声,将那盏茶奉到萧应问面前,“世子请用。” 等人接了,他才斟酌着言辞,说道,“世子,如今楚燕忻一案落在了裴家手中,明日过堂去,只怕裴郡守也该是见得到庄冲的样貌了,那…您对李娘子之承诺可不就……” 萧应问淡淡笑了声,“让此事过了夜,怎能体现裴大都督之雷厉风行,今夜楚燕忻必定伏罪画押,至于一干从疑者从不在他们眼中。” 况且梁术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时日庄冲等人新伤盖旧伤,痛得连白饭都嚼不下几口,干瘦如鬼魅般的,大概李辞盈亲来看望,也难以辨认。 他挑眉看梁术一眼,“她喊你来问的?” 梁术忙摇头,道“怎会”,“午后卑职从落英巷子‘路过’,‘恰好’就瞧着李娘子与梅、柳两位女郎正在郑家忙着蒸花馍呢,几人说说笑笑热闹着,卑职不好打扰,也没与李娘子说上一句话。” 世子喝起醋来敌我不分,别提擅自接近李娘子一步,梁术在他面前哪怕一句“咱们”都不敢与李辞盈同称。 梁术道,“指不定李娘子如今还不晓得裴郡守仍活着的事儿。” 不晓得,过了今夜怎么也该晓得了,想得她该如何欢欣雀跃,萧应问更觉索然,“嗯”了声,听得梁术继续说道,“世子,中元花灯盛会乃长安一大奇景,亦是与义交好友出游、泛舟吃酒的好时机,卑职想着李娘子这样热络为郑家做面塑,心中定对此盛会也有所向往……” 梁术不提介个,中元节在萧应问眼中不过就是抓不尽的剪绺、贩口子,以及翌日清晨街面满地狼藉。 观花灯,泛舟吃酒?她怎肯让他陪?这几日一闭眼,那句“再不许出现在她面前”就仍响彻耳边,李辞盈这样绝情,字字铿锵似钝口的锈刀,缓慢着剖人心肺,断肠裹碎骨,他哪里敢安枕? 梁术“啧”了声,又硬着头皮说道,“说句您怪罪的话,李娘子守魂之夜,您的确、的确是不该扮鬼吓人家。” “……”萧应问闭了闭眼,“某早与她道了不是。” 这人——梁术望天长叹一声,也是,世子生来优渥,他一句歉语或可抵千金,可人前狼狈的窘促也实在难忍啊,“世子换位处之,若那日是您被裴听寒的鬼魂吓得在地上滚爬不止,且还是在李娘子面前,您只怕也得——” “我怎会被裴听寒的鬼魂惊着?”萧应问不解,“且那日她之模样你也见着了,潸泪若珍珠千粒,某只觉来楚楚可怜,何来的狼狈?” “……”这人是无可救药了,梁术又叹一声,垂死挣扎道,“李娘子是集天下殊丽于一身之美人,她做何姿态当然都不显狼狈,可…可人言行失当多少都觉羞恼,既然觉得恼怒了,说的话也只能信个三分。” 以世子往日心窍,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身在其中,又太在意了李娘子一字一句,这样泥足深陷,不能自拔,才难免钻进死胡同。 萧应问明白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是,那日她说不愿再与我想见,不过羞恼后的气话。” 这下梁术老怀感慰,他一抹脑袋上的热汗,连连点头不止,“男女之间哪有不争吵了两句的,若真咬牙说了气话就断绝来往,那世上的可真没有不和离的夫妻,按卑职来看,您既怜爱李娘子,何不宽宏大量就给个台阶与她下来,也好别教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若李辞盈真如梁术所言只是觉得羞恼,那两人冷静两天,正是坐下来开诚布公说个明白的时候。 至于发冠之事,这世上相似的东西多了去,他不该以臆测与她定罪,当面问上一句又如何? 眼见世子脸上松动了,梁术便再接再厉劝道,“世子,咱们每年巡防,晓得花灯街上多少贩口子呢,可李娘子初来不一定晓得,她这样美貌的女郎,可不得把满街贼子眼睛都瞧红了,您果真放心让她独自去游玩?” 这会子有理有据起来,两人佯意忽略了李辞盈身旁仍有两名从蜀州买来的硬茬,其实她既要去顽,带着婆子小婢也十分寻常…… 萧应问深以为然,“不错,既是某将李三娘带回长安来,自是该关怀了她之平安。” 梁术心里一块巨石总算落地——这几日整日对着世子阴沉沉的脸,兄弟们皆惶惶然不知所措,再不让世子有个由头去见见李娘子,只怕这一整年飞翎廨中没有一个人能睡了安稳觉。 再说回落英巷子。 中元节将至,梅娘子与往年一般喊了好友几个一同来家中帮做面塑,来者人皆有份,李辞盈也得两只捏做游鱼模样的面鱼花馍,此物赠于同辈,正寓意年年有鱼的吉祥。 累一下午捏面蒸煮,可把人整得满脑袋灰尘,娘子们都等晴日了再方便清整,可李辞盈实难忍了此夜,回了屋子摸着发间甘腻,皱眉命了片玉去烧些热水来。 百无聊赖地等着人伺候,李辞盈便又打开檀木盒子瞧那两只游鱼花馍——说是去帮忙,梅娘子不过看中了她一身使不完的气力,李辞盈揉那面团儿十分在行,可若说捏这花样,可得梅娘子亲自动手。 正等着呢,外头崔妈妈一声呼喊,却说是外头有人拜见,“是一位年轻郎君,自称是姓陆的,娘子可识得了?” 哦,下午别离时,李辞盈答应给他留一只花馍,这会儿陆暇迫不及待,就这样找上门来? “识得的,就是隔壁新住的邻里,你请他到前厅等着。”话毕她微微一顿,又问,“只他一人?” 崔妈妈隔门答了声,“是,只一人呢。” 如此看来,想让裴听寒自个上门,还需用些别的手段,李辞盈幽幽叹了口气。 此时没来由灯影一晃,她半个气音压回喉咙,疑惑往敞开的西窗一瞧,外边重重树影肃整,可没有一丝风来的迹象。 叹口气险些把灯都吹灭了?李辞盈没想太多,左右见陆暇也不必做多姿态,她由得自个蓬头垢面,随意取了一只花馍来用干净帕子包齐整了,便自杌凳起身。 这边一声椅腿儿刮在榧木地板上的响动,却又突兀阴冷一阵凛风刮过去,李辞盈霎时是后背发凉,手忙脚乱把东西往怀中一揣,立即推门离开了此间。 陆暇正在前厅等呢,他倒是不晓得李辞盈哪家表哥堂兄的能在长安城有这么个宅子,然如今见得她活得自在,便是露个笑模样,迎来与她说道,“三娘,可见你是个有福的,某可从未想过在你嫁给裴郡守之前两两相见还需要下人通禀的。” 李辞盈无奈一闭眼,“什么嫁不嫁的,别总放在嘴上胡说,这儿可是长安城,规矩多着呢。” 也是,陆暇挠挠脑袋,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道,“罢了,时候不早了,你把花馍给某,等明日天明了再相谈,可算不得某不懂长安城什么规矩了。” 接了东西一瞧,却只有那么一个,陆暇当即板起脸色,“三娘,让你给我留一个馍馍,怎明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最后却不给我吃?!” 李辞盈一挑眉,“这不正正是一个么?也是你馋的这时候要来取,本我想着明日让人给你送去的。” 冤枉,分明是郡守馋这一口非要他现在来取,如今没有他陆暇的份便罢了,这馋嘴的名头也落着了。 可陆暇能说一句郡守的不是来么?不能,只得沮丧地“哦”了声,垂着脑袋抱着那馍馍一步三回头往外边去。 本以为这一日倒霉事儿到了头,却不想踩着巷间黯光慢慢踱了几步,余光倏尔晃过一道阴冷的影子,其行速之迅捷不由令人心惊,陆暇*皱眉回头,下一刻啸风袭来,他一摸刺冷的颈后,另一只手上也忽得一轻—— 他愣怔瞧着空荡荡的掌心,奇了,握得好好的花馍怎就不翼而飞了? 第65章 “您帮妾揉揉这儿。” 楚燕忻伏罪毫无悬念,三司推事紧着办了两日,确认无疑了来移交禀上,裴听寒总是赶在十五那天午后回了永和坊。 裴家于长安城权势通天,裴启真一句闲话,便教工部与京兆府连番忙碌,两日工夫罢了,落英巷的旧宅翻新、维护等都已完毕。 或为着始终有点事儿压在心底,自御史台往永和坊这么一两刻的路程,足够让人觉得神烦气躁。 然而真正被奴仆请进了宅门去,那股子迫不及待就在移往中厅的几步间腾然消散如烟,裴听寒停在院中那棵细叶榕下,呼吸没来由缓慢到接近无声。 “郎主,烈日炎炎,请您移步往里头去,奴受裴大都督嘱咐,已为您在中厅预备好了冰鉴凉饮,这两日不舍昼夜,您且用了好歇息歇息罢。” 裴听寒睨了那面生的管事一眼,“嗯”声答应着,脚步却未挪动,“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觉着腹中饥饿,今日十五,便也将陆暇带回的花馍蒸来我吃。” 管事一愣,奇了,可没听得陆副尉带回来什么花馍。 家中无女郎,哪里有人做得面塑,邻里几个倒是整日里蒸烟不断,可人家大抵觉着这边高门大户,也没敢来结交。 于是他笑了笑,说道,“奴有罪,不晓得郎主今日归家来,膳房大抵是没预备介个。奴即刻遣人往东市去买来您吃,请您稍待。” 没有准备?前日里陆暇分明提及李辞盈会送花馍来,莫非她肯赠予陆暇,却不能顺带赠一只给此间主人? 裴听寒沉了脸色,只问道,“陆暇人呢?” 陆暇也没想到裴听寒此时回来,恰巧收拾了要出门去呢,低着头系下巴上的帷帽带,一路匆匆忙忙从耳房出来,正好与来人碰了个对面。 “郡守!”陆暇乍一惊,而后脸上便浮了些喜色,摘帽儿上来见了礼,又道,“您可算回来了,一切可都顺利着呢?” 裴听寒“嗯”了声,也不多做言语,只说道,“前日里你往隔壁取回的花馍呢?” 不提这个还好,陆暇一听他的话语,霎时是浑身一抖,帽儿“哐”一下落了地,他弯腰拾了来,很快低声答道,“郡守,卑职想着,这落英巷子怕有冤魂在的,那日我自三娘家中取了馍馍出来,可没走几步就阴风阵阵不止,您想想,这天儿热的,巷子里风再大也不该是冷的!” 见着裴听寒惊诧,陆暇一拍手,急道,“是真的,郡守,就这么的一刹那间,那只馍馍就自我手中不见了!” 鬼神之说真假难辨,但裴听寒闻见陆暇用词所谓“那只”,意思便很清晰了,李辞盈捏做了面塑,却果真只赠陆暇,没在意了他的死活。 多日来的疲惫在此刻似倒海翻江,当头一道潮波劈来,也该震碎了痴心妄想,裴听寒也没心思再用劳什子凉饮了,挥手让陆暇去,也令管事不必忙活,“没有便罢了,都散了。” 话毕转身,头也不回往内院去。 可陆暇还有话没说完呢,“郡守!”他喊裴听寒一声,跟了几步随在他身侧,面上也带些焦急,“卑职晓得您这几日审案子辛苦,只不过此刻三娘正病着,又嫌那药苦不肯好好吃,某就想着去东市给她寻了饴糖来尝,可三娘的性子您也晓得的,总得有个亲近人管管才好,要不等您歇息好了——” 裴听寒脚步猛地一顿,拧眉回首,“三娘病了?” 李辞盈虽纤瘦,可打相识来,她向来是身强体壮的,陇西寒若冰刀的风也割不倒的劲韧,来这长安城不过半月,竟至缠绵病榻? 那人究竟是如何照看她的? “请大夫看过了?”裴听寒问道。 “看过了。”陆暇急得就是这个,他一闭眼,“那大夫也不知是怎么个回事,问他也不说实话,只道‘不打紧、不打紧,过几日便能好了’,可卑职瞧着呢,三娘疼得额上冷汗直冒……且、且某不过多问两句——”他嘴巴一扁,也很委屈,“她便喊人将我赶了去,再不肯听咱们府上的通报了。” 如今不比在肃州城,想喊她来,隔着院门唤一声“三娘”就使得,小宅院门三重,可传不进陆暇忧心忡忡的求见。 “……”裴听寒垂了垂目光,“只怕此时她想见之人不是你。”更不在他们府上。 陆暇怎不知介个,忙点头,“当然了,是以卑职才斗胆求您去劝说呢。” 于裴听寒而言,翻一座院墙不算什么,若她真愿见他,就算让他越千山万水又如何,只怕她是不愿。 罢了,既是病了,陆暇又大张旗鼓求到眼前来,怎么的他也该拜访了去,若她不愿见他,就远远瞧上一眼,不让她晓得就是了。 裴听寒想了又想,直至陆暇都将饴糖买来塞到他手中来才回神。 今日解禁,满街都是商贩与游人,陆暇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回来,他满脸愁绪,“回来前某又去了一趟,拍门也无人肯应,当是里头的人受了三娘吩咐。” 此刻半天朱霞收晴色,云间流光,灿若明绮,真算不得个做梁上君子的好时机。 裴听寒自墙头一跃而下,再望天边九里霞光漫,没来由是长叹一声。 或是她不喜人打扰,这会子萧应问安排的那两招子都不在身旁伺候着,畅通无阻潜到正房西窗下边侧耳听听,正有细细碎碎的抽噎传来。 泣抽幽恨多,那一声声似悲泪垂露,直听得人愁肠千断,裴听寒站立良久,才见着蹁跹的纱容雪帐后边,那张纤弱的影子似从被中直身来。 霞景余照,那女郎伸了只莹白的腕儿出来,胡乱在小几摸巡了圈,到底握住了一旁的茶盏,盘腿仰头饮了一口,可被这冷茶水冰个哆嗦。 又疼又冷,这回真伤了心来,李辞盈一下将手中的东西掷了出去,那瓷杯在莞草地衣滚了好几圈,直一声闷响撞到六合靴上才停止。 “……” 来人背着光,她只看得清儿郎高大孤直的轮廓,西窗霞影被他遮了个大半,一圈圈光晕染在暗色襕衫之上,多出几分不真切的淡漠来。 可千万得是裴听寒啊!李辞盈暗暗捏了捏拳头,咬唇喊他,“裴郎,妾口中渴得厉害……” 一句话没说话,火烧似的炙痛涌上喉间,李辞盈再难自控重重咳嗽两声,那身影倏然是一僵,而后几近毫无迟疑迈步往八角桌去了。 可恨裴听寒与萧应问两人身形实在过于相似,这一侧过背去,屋子里只落个了阴沉沉的影子,李辞盈撑手直了背去瞧,愣是觉着神鬼难辨。 嗅嗅气味,可不再是那讨人厌的月麟香了,李辞盈两只雪亮的眸子转了转,掖了帕子使劲儿揉眼角,可两下搓弄出个春意浓期的模样来。 那人手脚利落着,倒了盏温茶很快转身,李辞盈才真正是放下心中的忐忑——剑眉星目,浩气凌云,少年一杆笔挺背脊似云下松柏峥嵘。 不是裴听寒那二愣子又是谁?一声不吭递了茶水予她,两只忍得红透的眸子望着天顶,根本不想见她似的。 李辞盈何曾使过了苦肉计,这可真是头一回,饮了温茶腹中分明安适,她却非要捂了肚来,嘤嘤抹泪。 这才听裴听寒慢吞吞地问来,“疼成这样,怎还不好好地吃药?莫非只得那人亲自来了,三娘你才够得乖乖听从?” 又一声轻响,第二只杯盏也被拂在了地上,李辞盈冷声说道,“既郡守晓得妾在等人,又何苦要潜到这宅子里头来,届时真是碰上了,妾还不好交代。” 这一句话娇弱难胜,细听来又若寒刃刺心,裴听寒忍了胸间汹涌的酸涩,闭眼说道,“你病了那人也不来,莫非邻里看望一回,却仍需要与他句句交代着?” 李辞盈哼声道,“看望?谁家探望病人空了一双手,郡守不懂人情往来,可不得事事让我费心交代?” 这话听着暗眛不清,裴听寒快速瞧她一眼,如花似玉人正含怨睇着他呢,那一汪眸色潋滟娇欲度,盼睐间又多情脉脉,再是一身雪白的中衣于夕阳余晖轻照,隐在薄薄衣衫下似柳纤柔的婀娜便莽撞地扑到了视线之中。 他目光微微顿了两下,而后漫漫红霞染了耳根,裴听寒再次望天,才自顾自地去摸袖笼里的东西,低声说道,“并非空手,某听陆暇说你嫌药太苦不愿吃,是以这回带了些饴糖来,望你能遵了大夫的话,早日康复。” 话说完了,东西还没摸出来,裴听寒抿抿唇,才抬袖垂眸,一鼓作气把纸袋儿搁在了小几上。 那女郎好似惊喜过望,不经意往前倾了些许去取了它,几声悉悉索索的薄纸轻响,她当即拆了它来。 红靡的唇瓣轻启,李辞盈用舌尖碰了碰那糖子,柔声说道,“这是咱们陇西来的糖瓜儿,妾正想着这个味呢。”垂眉韵吐如兰香,她怜怜看他,“多谢您挂念,还特意寻了它来。” “……”东西是陆暇采买的不错,但没有他,也送不到她面前,裴听寒摸摸鼻子,“嗯”了声,“那三娘等会子便喊了婢子煎药吧,有了这糖块儿拌着,应是能能咽得下去了?” 可李辞盈却摇头,“我不喝。” 裴听寒只以为她非要等了萧应问来看望才肯罢休,耐了不忿吐一口气,说道,“不喝药病怎会好得了?” 李辞盈却道,“喝不喝药妾都要再等五日才能痊愈,何必要多此一举?” “五日?”裴听寒再不明白女科之事,此刻想想前因后果,也该晓得为何大夫对陆暇讳莫如深了。 她不是病了,应是…… 李辞盈见得他恨不得把脑袋仰到房梁上边去,真忍不住窃窃笑出声来,只嫌是仍不能让他羞赧得够,她便开口问道,“郡守私闯至此,果真是想让妾觉着好受?” 裴听寒对天答道,“这个当然。” 敛眉凝羞,实在让人闻之冁然,李辞盈自握住了他的手臂用力一拽,那人便惊惶踉跄一步,撑手半跪在榻边。 那一双惊疑未定的黑眸湿漉淋漓不尽,怔怔不安地看她,“阿盈……” 而李辞盈不过牵他的掌隔衣盖在小腹之上轻轻转了一圈儿,柔情似水的调子,也带一些恳切的请求,“那您给我揉揉这儿好不好呀,这样或许妾能好受些。” 微凉的体温自触面传来,似涟漪繁波般悸动的心跳却在躯壳之中如火骇涌,裴听寒燥得无以复加,支吾了好几个“我”,别了脸再不敢看她一眼。 第66章 “热烫烫。” 以洛邑世家公子之修养,不请自来闯到女郎院中已算得狂悖,更遑论上手去触碰她的身子——从前两厢情愿时或以情难自禁解,可此刻两人之间不明不白的,他万是不能贪恋了介个。 裴听寒急急收了手回来,道了声“不可”,语无伦次道,“三娘要人伺候,不若即刻喊了侍女过来。”想着那片玉仍只是刚从山庄里出来的武士,又补充道,“若是、若是觉着她做事不够妥帖细致,某回去另派两人过来你这儿暂代着!” 这么的站起来,可步子始终舍不得迈开,裴听寒抿了唇白等半晌,那女郎才淡淡“喔”一声,说道,“这点小事岂劳裴郡守费心?您如今督办了楚州牧通敌的大案,更是大都督眼前红人,妾怎么敢以陈年旧事,拖累您往后鸿鹄高飞?” 冷语讥诮似长锥切痛,个中意思裴听寒听得出来,这会子心底下漫出来的委屈如鲠在喉,他侧了脸吸吸鼻子,只说,“三娘之怪罪,某不敢认。” 李辞盈哼道,“若您没有这个心思,怎得朱雀街上横眉冷对,与妾做个对面不识的模样?” “那当然是为着——”话说一半却忽然顿住。裴听寒垂眉哼就个既烦闷又惆怅的调子,只道,“为着‘那件事’,某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何止不是滋味,裴听寒恨恨地瞅她一眼,“每每想起它来,可谓蓄怨积思,憺以忘食,闷损愤懑郁郁难寐!” 敛眉垂眸,一串儿抱怨炮发连珠,控诉间幽幽黑眸几近是落了泪来,李辞盈真得拧了腿肉才没笑出声来,男人嘛,在意的事儿可不就是那么些的,可恨是萧世子之皮相生来姣美,亲昵之间又多温柔照顾,这么的几回胡来,李辞盈便纵溺了他,也说两句甜话附和。 不慎让裴听寒闻得了,可真是天崩地裂。她暗叹一声,转了眼波望向侧边,“弱河别时,郡守只望妾此行一路平安,妾陶陶然信以为真,实则您亲眼所见了妾如何曲意奉承,身难由己,仍是——” 娇语悲凄,愁绰魂散,李辞盈背了身去懒看他,没忍得哽咽一声,肩线似游丝颤颤地,“再如何讨好了萧世子,妾也不过得个见不得的人的外室,莫非郡守只听那做戏般只言片语,便真认为是我心甘情愿做傻子?!” 说罢嘤嘤哭起来,裴听寒心道冤枉,他哪里说的是这些个事儿!?可此刻李辞盈哀郁泣泪,又不是问罪说理的时刻。 他无奈又转回来半步,连声劝道,“好好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三娘在病中,可万不能多思多虑了。”垂首抽了锦帕来,屈膝跪近在榻边,伸手将帕子递到她面前,“先不哭了好不好?” 可那人脾气上来,垂目瞧得他的动作,蛮横地推拒了来,咬牙恨恨道,“郡守把帕儿给妾这样的人用,竟也不嫌了腌臜?!也是,您不缺这点子东西,大不了等妾还来您便掷到火盆里烧个眼不见为净。” 裴听寒料不到她要讲这话,闻言登时脸色一沉,“三娘气恼,想斥某便斥了,何必妄自菲薄这样贬低自个?”他叹一声,“某所介怀之事不过是……”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李辞盈掬了眼角的泪珠,微微侧耳听他说来。 提到此事,裴听寒淡淡笑了声,“某自问在来信中写得分明,为三娘起‘李昭昭’一名,不止为着其寓意新生灿烂前程光彩,更是为着某自名了‘明也’二字,咱们两个取了相附之名,从此结缘相依。” 那日自西窗外听得她与萧应问琴瑟合一都不算什么了,李辞盈那一声娇怯怯的自称才如缺口的钝刀绞进肺腑,剖心断肠,令人悲来难言。 思及此处仿若又回到当夜狼狈之下,裴听寒噎了一声,昂首将眸中热泪又倒回去,“天下好字万万千,三娘何必将这两个字送了与他亲切?” 哦——李辞盈恍然是明白了,那日她与萧应问胡搅蛮缠,可有用了“昭昭”这个名儿? 记得不算清楚,可李辞盈脑里不发闲,百种思绪在此刻寻了千万遍,才终于灵光顿闪找到翻身话术。 她拧眉看了他,振振有词道,“在您看来,妾是这样不堪的人么?!郡守真是小人之心!” “……”莫不说这世上还有个词读作“倒打一耙”呢,裴听寒气了个倒仰,若不是眼前之人是她,他早该是背身离开了,“某自问耳聪目明,那日在西窗下边,已听得十分真切!” 李辞盈气得更厉害,一下直了身来,凄恻了怨他,“既然如此,您今日何必来看我,便让妾病死了,又与您有什么相干?!” 裴听寒该是知道她想见的人是萧应问,亦侧了脸去,冷声道,“是某不该来,令三娘空欢喜不说,更害得你病中恸哭,吾罪加一等。” 伤心气恼得紧了,那女郎扶了胸口,咻咻喘着气儿,“郡守欲与妾之罪才是更加一等,您可知萧应问口中所谓‘昭昭’出自何处?那时为着行事顺当,他曾将一闲用之铜符予我使用,上边刻一名儿正是‘李昭’二字!” “……李昭?”裴听寒不可思议,难道真有那么巧? 正该如此,李辞盈冷了脸说道,“他予我‘李昭’铜符在郡守寄信予我之前,而后妾只以‘李昭’之名随在行列一路回到京城来的。郡守不是人脉通天么,尽管就请人去查罢,若查明白了仍觉不可置信,那么便是妾有未卜先知之异能,早早晓得了郡守替妾起了‘李昭昭’之名,并令萧世子取了那张符来使用,故意要让您冤魂难眠!” 若真是这样,岂非是他白白错怪了她来?裴听寒心里忐忑着,是了,昭字意佳,取来做名的不少,李姓之人更不止千百,或就有这样巧合也不一定。 当然,他正是不信李辞盈会将那个名字拿来与萧应问玩笑,是以那时听得了,便是抑制不住伤心失望。 然而此时伤心的另有其人,说了这一番狠话,李辞盈霎时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两只眸子止不住地滚泪,粉白一张脸儿盈满了湿痕,她挥手只让他快走,随后往枕上一卧,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裴听寒本就没说要怪她,否则怎会选了落英巷子来住,这会儿看得她哭作泪人,可真心如刀绞,他快步又回了榻边,左思右想,还是抚了她的肩,喊一句,“阿盈……” 李辞盈气极侧肩拂开他的手掌,恨声道,“裴郡守自重。” 这一声可算得袅婷一点娇无力,裴听寒忙搂了她到怀里来,迭声哄道,“阿盈,好阿盈,我怎会不信,是误会一场,我也知道错了,咱们先不哭了吧,待会儿眼睛肿了可要疼的,之后你怎么罚我都好……” “我怎敢罚你?!”李辞盈怒瞪一眼,“放开我!” 这会儿再放手,那裴听寒也该归到傻子那一桌去吃饭,他闷闷笑了声,只摇头不说话。 怀中那人见挣扎了无用,可就十分不听话地拧身了去,呜咽哭得涕泪横流,泄愤般全抹在他襟上袖口。 湿答答的水渍洇透了薄衫,粘在身上可不算好受,李辞盈见得他皱眉忍受着,才是悄悄埋在臂间笑出声来。 唉,身也好,心也罢,通通湿得一塌糊涂,裴听寒哭笑不得,可又毫无办法,只得收紧手臂由她造作了去。 这么静抱了一会儿,李辞盈才稍稍消停了些,或也是腹中绞痛难忍,她咬住下唇,额上水珠也不知是泪珠还是冷汗。 到底是坐上了她的榻沿,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是失礼失仪,裴听寒叹了声,握了她的肩转向里头,小心将手搁在了她小肚微微凸起的轮廓上边,打了旋儿轻轻抚摸。 这份安抚倒很好缓和了腹中些许疼痛,当然,更让李辞盈松一口气的是裴听寒尘封于冷面下的温顺。还好是她足够机灵,想得到以那块铜符令牌来摘出自个,否则之后就算驯服了裴听寒,这事难免是戳在眼中的一根刺。 既难得和煦了,聊些家常事是最好,可惜有人没得到人家送的花馍,端得是气得鼻子咻咻出气,裴听寒道,“送陆暇却不肯送我,你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心虚之人才会一味讨好,要让他信她的情非得已,可不得理直气壮地气恼几天冷冷他的? 李辞盈拧他的胳膊,娇声嗔道,“怪谁?!” 气力不同一般,裴听寒疼得直抽气,认命地哄道,“怪我、怪我,活该饿死我。”可想着陆暇仍是弄丢了那只馍,他又摇摇头笑出声来,“可惜陆暇也没这个福分,仍是没吃着阿盈捏和的馍馍。” 李辞盈倒怪了,皱眉道,“就这么两步路,他也能把东西弄丢了?” 陆暇做事之不稳当他们也早惯了,白说两句,本不该想到深处去,只不过那日夜里回来屋里,她也的确受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阴风。 难道……会是他? 李辞盈失笑一声,疯了不成,萧应问才不会稀罕这区区一个花馍呢。 想起萧应问来,她难免又想起了傅弦,这几日与萧世子闹掰,梁术也不来为她送信了。 此刻有裴听寒,她再不必纠结如何才能与傅弦继续通信——等前者办完案子领功劳,他们照样地回西三州去,傅弦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只不过——李辞盈瞥了个心虚的余光到裴听寒的衣摆,那人仍好声好气在说今日朱雀街如何如何热闹——肃州营中那么多眼线,她与傅弦通信的事儿裴听寒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想着想着竟是有些困了,她靠在裴听寒身上眯一会,隐隐约约是觉着有什么热滚滚的玩意儿戳在她的腰上,李辞盈一皱眉,反手就要去推,还没碰得着,身旁那人端得是一个眼疾手快擒住了她的手,不自在往后边撤开了些许。 李辞盈太困了,可仍想着今日没能去看灯,梦中嘀咕了两句,歪头又重新找个合适的位置,安心阖上了眼睛。 等她的呼吸慢慢平稳,裴听寒才将人重新搁好在小榻上,垂眸拂开她额上发丝,再起身时已收了脸上适然的笑意。 怕扰了她的安眠,适才才对院中动静佯做不知,裴听寒漠然行至窗牍旁。 那时黯夜朦胧,老槐粗壮的侧枝上多出盏盏澄金的明灯,正是彩满院墙,星芒数点,光焰百枝璀璨,那立于树下之身影亦染碎金霁华,萧应问唇角牵着嘲嗤的冷淡,似笑非笑与他对上了视线。 第67章 “某与三娘如何,郡守那日不都听得了么?” 院中星灯异彩,白墙底鲜绿的苔藓与枝影晃作鬼魅的长爪。西京夜长风,似扫尽了千万不得已的忍耐,裴听寒很缓慢地握紧了拳。 烈烈少年从来不是甘于容辱的气性,夜色黯影落满星眸,抑于深海的愤恨翻涌不止,裴听寒冷冷笑了声,只手越窗而出。 轻盈落于地墁之上,他拂开锦衣上不存在的褶皱,复抬了下巴睨了那人一眼,说道,“听说世子前两日往京郊暗查一起杀奴案,怎么,案子办得十分顺利,这般有空闲回城里来挂灯?” 听说?听谁说,裴氏亲族横行乡里,裴启真的一房外甥子早于开春之初因私杖杀奴二人,如此欺上瞒下了过去,至半载后,才被飞翎偶尔探知。 《魏令》明则,诸奴婢有罪,应送上府官司断判,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当仗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注1) 欲证裴家外甥子之奴是否有罪,可相应之证人早打发到天边儿去了,这两日飞翎查案障碍重重,无一不是裴氏之功劳。 裴听寒此刻提来说项,一来刺他飞翎卫中看不中用,二来耀武扬威,只说飞翎卫之动向皆在裴氏掌控之中。 萧应问冷哼道,“诸魏人违律,其所应得之罪皆详写于《魏律疏令》,王外甥愚昧,只以为受裴氏之庇佑便敢白日逞凶,逍遥法外——”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反看向裴听寒,笑道,“可裴郡守是聪明人,应不会觉着如今受了大都督重用,便也敢在这长安城任性妄为了罢?” 东风多事,吹来惊弦激坠,裴听寒不自在地闪了闪眸子,进京之前二叔的确再三嘱咐令他步步小心,更千万令不要与萧应问起冲突,并非其势不可为他平息事端,只不过是懒得麻烦费心罢了。 同是宗家血脉,裴二郎才是二叔心中所喜的好侄儿,其他人的事儿他却没那么肯上心。 虽裴听寒多年来皆受家族冷待,可眼见得裴二郎这蠢笨如猪之辈反受器重,仍是难免黯然。 长安城变数无常,他想要将李辞盈平安带回肃州,务必是要一忍、再忍。 心里头道理是念了千百遍,可一抬眼见了萧应问那张脸,以及这漫漫灯霞,霎时是新仇旧恨冲得头脑发昏。 裴听寒冷笑一声,“世子掌西京防备,更身兼飞翎卫副指挥使一职协御史台办案子,当称为大魏律则之典范,然某斗胆问一句,您夜半三更私闯到女郎院里边来,守的是哪篇律,遵的是哪条法?” 萧应问觉着好笑,“早在往长安的途中,三娘已数次提到十五日的灯会,也正因如此,行队才赶在半月前进京。此番某与她有约在先,是因差事繁忙才误时辰,布上华灯乃为赔罪之故,也算得私闯?” 他抱臂来打量了裴听寒襟口湿了又干的水渍,冷声反问,“裴郡守莫非就是三娘从正门大方请进来的?!可谓是五十步笑百步。” “……” 在场诸人,包括守在屋顶的梁术,可没有一个是正经儿从门进来的。 同朝为官,若真当面动起手来可无道理可辨,真要除了他/他去,必是不能当面锣对面鼓。 两人举目睽睽半晌,均是咬了腮帮子侧脸异口同声篾哼。 罢了,裴听寒道,“懒与你做口舌之争,三娘今日抱恙,好容易才睡得安稳,世子可别为所谓‘赔罪’惊扰了她的好梦。” 若不是怕惊了她来,裴听寒是恨不能当即将这些灯盏通通碾碎了才好。 ……抱恙?怎会?萧应问心里一沉,立即拔了步子要往里边去,可有个人非挡在窗前,朦胧月色中榻上轻纱缭幔,什么也瞧不真切。 “某已好好安抚了她,不劳世子挂念。”裴听寒又近一步挡了他,慢吞吞的语调中不乏自得与讽笑。 这会儿萧应问便想起了在瓜州城在茶寮帐中,那人有意捧了李辞盈的脸儿来亲给他听——稚子童蒙未脱,天真得令人发笑。 他冷冷“哦”了声,“那真是多亏郡守了,某近期不得空来,改日闲暇了,定请郡守往醉仙楼吃杯薄酒致谢,还望莫推辞。” 这话说得,好似李辞盈就是为他所有,临了忙碌,才得让裴听寒照顾了。 裴听寒登时大怒,“竖子乘人之危,竟仍不知廉耻,三娘是未出阁的女郎,由得你这般大放厥词?” 试问二十年来,除却李辞盈,萧应问何曾还被他人指了鼻子骂到眼前,可惜以裴听寒之身份,万是不能让他觉着恼怒。 萧应问淡笑一声,“某与三娘如何,郡守那日潜入此间可不都听得了么,怎这样一句无所谓的话都受不住,若等来日晓得三娘心里头的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可怎么得了?” 说起介个,裴听寒真是没忍住冷笑连连,他“哦”了声,却做个疑惑不解的模样,“是么,那日在这儿的人是你?某怎听得她口中所谓卿卿乃是一名称作‘萧凭意’的——” 裴听寒“哈”了声,刺他道,“原来萧世子有这么个名儿?” 萧应问脸色瞬变,这些时日无论如何诱哄了来,李辞盈却始终不肯喊他真名一声,任他使尽浑身解数地讨好,也只堪堪在床榻间得了个昵称。 可他晓得她是如何喊裴听寒的名字——灯影轻照,那女郎一声芙蓉怯雨,万千娇嗲,痴情脉脉。 此刻偃旗息鼓地退让?这当然并非萧应问的做派,他收拾了神情,懒懒抬看一眼,幽灼的眸中闪了微光。 萧应问意味深长“哦”了声,“是了,说起这个,某之冠礼就定在七月下旬。届时裴郡守接了永宁侯府的帖子,再往崇仁坊来一趟,便晓得某有没有这么个名儿了。” 裴听寒哪里听不出他言外之意?!表字非挚友亲族不可称,阿盈不会与他这般亲昵的——可萧应问的字不比他的,必定是要请师长名儒定八字乾坤,符礼制规范才能拟订,绝非随意更换得起的。 但思“凭意”二字,与萧应问之名姓有任何关联之处么?!莫非他只为争一口闲气,就要忤逆了家族师长的意愿? 千思万绕得心烦虑乱,裴听寒握紧手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间目的已达到,萧应问有差事在身也不便久留,他一震袖笼,负手背过身去,慢条斯理道,“罢了,既三娘睡下了,那某改日再来瞧她就是。” 感受到身后那道刺人又灼热的目光,萧应问不由是哂笑一声,“裴郡守不过是三娘义交之一,只怕管不了她与其他儿郎如何往来罢?” 无耻之徒,他那般对待了阿盈,可堪再用“义交”一词来侮辱?裴听寒恨得牙根发痒,也到底拿那人毫无办法,只得咬着腮帮子看那人翩然离开,指骨之间攥得青白难言。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定要让萧应问跪下给阿盈认错不可。 长安城喧夜的烦嚣业已不在耳中,裴听寒蹙眉立于夏夜繁灯之下,怔怔是惘然自失——裴启真肆意弄权,功高盖主,其羽翼更多鱼肉乡里。去岁他以异等之绩自甘远逐肃州城,大都就有不愿与裴启真为伍的缘由在。 可如今——前路艰阻,他既要在长安城立有一席之地,就不得不周旋在裴启真这只老狐狸面前,既不能锋芒毕露全抢了裴二郎之风光,更不能颓颓然做无用模样让其认为他毫无价值,日日虚以委蛇,好不累人。 最最令人难以释怀的,便是阿盈之新籍遥遥无信。她那般信任了他来,他却只给了一场空欢喜。 眼见院中华灯霞景,裴听寒轻叹一声,还是歇了将这些全部拆解的心思——若能了她的看灯的心愿,就算多感激萧应问一分又如何了,左右是他想得少了。 往窄巷外慢慢踱步去,再细忆半载之前于肃州城那些甜蜜平淡的日子,如今更好似身陷泥沼,难以脱身。 晚风吹来愁浓,裴听寒垂了眸子回了家中,木木然走到了院中,昂首望天之际,忽得后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他靠近。 回头瞧瞧,乃是自家管事喘了气儿来追,一手拿了张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一面喊他,“郎主!郎主!” 大张旗鼓来了长安城,依附于裴氏的各家看了几日风向,也渐渐都递了帖子想与他结交。 身旁没有李少府帮衬着,裴听寒本是懒于人际来往。可这是步步惊心*的长安城,并非在他肃州,裴听寒只得停下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接那张金帖。 拿到手中来已觉着不妥,再回神翕翕鼻翼,那沉沉的金泥纸上芬芳馥郁,裴听寒皱皱眉,翻了来一瞧。 娟秀小字,分明是女郎所书。 裴听寒吓了一跳,忙又合上,根本不敢再细看——让李辞盈晓得他不慎接了女郎的帖子,可不得骂得他狗血喷头? 但听那管事十分受宠若惊地说道,“此帖乃是公主府上段长史亲自送来的,段长史说,前日是有送帖子邀郡守一同赏灯,可惜郡守忙着办差便没能及时见着,这回请奴务必是要亲自交到您的手里,郎主,公主请您明日赏脸往醉仙楼吃酒呢。” 为了这张帖子能送到裴郡守眼前,段长史可是相当客气地带来了一只荷包,拿手上掂一掂,里头份量充足。 那可不得他亲自办好了。 什么赏灯,什么吃酒,长安城公主有好几位,恍惚间他都没听明白究竟管事说的是谁。 于是裴听寒问道,“段长史是哪位公主府上?” 这么一长串话,竟是把最切要的事儿给说漏下了,管事躬身一拍嘴巴,讪笑道,“段长史如今是在长乐公主府上做事,郎主您瞧瞧,此帖便是长乐公主亲笔所提呀!” 第68章 “究竟是谁纠缠了谁?” 无禁之夜嘈嘈切切,礼花箫鼓喧无数,可没有谁能睡得安稳,翌日天光仍暗于山脊之时,李辞盈便在阵阵鸡鸣声中睁开眼来。 初醒之时尚是茫然,她撑手缓缓靠坐在榻间,余光一闪,便见着了西窗外灿灿明灯,怎会有这样多的灯盏挂在她院中? 李辞盈吃了一惊,急忙是低头踏了软履来,一掀帘儿疾步到了窗前。 槐树横枝满载华光,奢灯盏盏以湘竹为骨,丝绸覆之,其各面所绣之山水花鸟各不相同,最近处一只三彩玉兔灯更以金箔饰,兼配一枚赤玉点睛,乍瞧之下,真要被那明辉闪得眼花缭乱。 “……”能做出这事儿的人不做第二人想,李辞盈看了会儿,撑手在木棂之上往屋顶探看,果见着朦朦胧胧半张黯影,她没好气地使劲儿拍拍窗,压低声喊道,“梁校尉!” 那影子闻声一僵,隔了会儿悄没声又往暗处挪了半寸,李辞盈目瞪口呆地瞧着,失笑说道,“妾晓得有人在那儿很稀奇么,您可不每回都在同一处蹲守着?” 梁术没了奈何,只好叹气应了声,顺着瓦梁滑下,一手按住檐边,他另使气劲巧力落在地墁,慢慢直身看向李辞盈,笑得尴尬,“李娘子聪觉。” 与聪明人说话倒也不必多绕弯子,李辞盈又瞥那槐树花灯一眼,梁术立即心领神会,飞身取了那盏三彩玉兔灯来,小心端到了她面前。 只听梁术说来,“李娘子,在槐树上扎花灯是公子弦的主意,前些日子您未回信去那边,公子弦在密信中又问了一回,顺便和世子提了这事儿。” 他看她一眼,欲盖弥彰地补充,“世子这几日忙差事没空闲,没在长安城多待。” 话外之音显而易见——主意是公子弦出的没错,可真正办事的另有他人呀。那人嘛,大概是前日里气恼放下狠话来,此刻又拉不下面子与她低头,这么的拐弯抹角,要人给个台阶才好。 李辞盈只当没听懂,她接了那灯搁在案上,回首上下打量了梁术——一夜守在屋上算不上好差事,那人额角沾了晨露,眼下青黛,略显出疲累之态。 她只笑了声,又坐回西窗下边,歪了脑袋问他,“这怪了的,妾可晓得您是萧世子手下第一得力干将,怎得他忙碌着却没将您也捎上?别都为着妾这点儿小事,短缺了您的功劳?” 梁术听了这句恭维心里不知多舒服,他低头将腰上唐刀转个边,也撩袍随意坐在了春廊石阶。笑道,“与您有关之事怎算得了是小事?” 李辞盈被这句直言噎了下,到底没敢接话。 手儿不自在落在那盏玉兔灯上轻抚,赤玉触手温润,完璧无瑕,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萧应问竟就这样点在灯上送她了。 一缕若有若无的月麟冷香慢绕指间,她的心也要被这贵重玩意儿压进漩涡之中不可自拔了。 可惜、可悲、可叹,若自个身份再高些,或是萧应问家中还多出几个弟兄,她未必是不能多多考虑他一分—— 李辞盈撑着脑袋,又想起那日在永宁侯府所见所闻,玉湖清风鉴水,香荷红娇绿嫩,朵朵似锦云团簇,所谓菡萏溢金海不过如是,真要住进永宁侯府,那可不得—— 打住!李辞盈晃了晃脑袋,好笑,见财眼开也该是有个限度,畅想了天上云间的日子,从此以后该如何好好与裴听寒在鄯州过下去? 她叹了声,又问梁术道,“与我相关之事,莫不是您带着庄冲的消息来了?” 莫不说人家聪慧呢,梁术赞许点头,“不错,庄冲已出了台狱,只不过您也晓得,台狱暗牢那地方不是人能待得住的,一进一出怎么得也脱层皮了,世子怕您见着了要伤心,早两日把人送到慈云堂去了。” 世子料事如神,一听得庄冲在慈云堂疗伤,李娘子便迫不及待要往那边去看望。 李辞盈信期已过三日,今晨醒来不觉腹绞了,应是不耽搁出门的,于是她忙扬手请了片玉来,又对梁术笑道,“梁校尉还未用早膳罢?请随片玉去中厅用些粥,等妾洗漱好了,咱们便往慈云堂去瞧瞧?” 梁术正为此事而来,自无所不从。 好笑昨日不禁夜,街巷间可发生不少冲突,因小事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不在少数,是以此刻慈云堂外边集聚不少百姓。 “怎这样多的人?”李辞盈皱眉,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可得怎么挤进去? “没事儿,某有门路,绕道往罩房后边找人呼应就好。”梁术一面嘴上答着,没忍住又瞧了李辞盈一眼。 天地可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街上时不时窥看李娘子的人又岂止他一个? 虽说李娘子今日不过仍著粗布青襦罢了,但行止间绰约若芳柳一枝,再有微风拂开帷纱之时,可窥见的那一点细腻纤匀的骨肉,实在皓质天成,让人一见难再移眼。 不行不行,梁术咳咳两声,忙收了目光望天——还想安稳度日就少看李娘子,否则等会儿回去复命世子话刀扑面,要刺得他不敢睁眼。 领了人绕到后巷门,早有人在那儿接应着了,如今庄冲正住在后罩房西厢,过了青石小径没几步路便能到。 可等走到垂花拱门外边,便听得不远处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似风卷乱叶,簌簌声中隐有青峰铮鸣相接,鏖战犹烈。 梁术徒然一顿,上前一步挡在李辞盈面前,低声道,“有蹊跷,娘子稍待。” 李辞盈一句客套话不讲,抿紧了唇连连点头,手在梁术背上轻推一下,自个身子已不自觉往院门边倾,好似只待发觉情况不对,立即就会拔腿逃走。 “……” 可怪了,李娘子春云玉貌的姿容,就做这贪生怕死状也如此娇煞浓意,梁术一抚额,提刀上前去了。 其实哪有人敢白日里在这长安城内行刺杀之事,院中几人都是熟识,梁术看罢了放心招呼李辞盈上前来,说道,“是不良帅等人与庄——”他抿唇改口,“与李赋正比试呢。” 比试?这样看来庄冲并未受什么重伤了。 肩上一块重石落了地,李辞盈随梁术进了拱门。 一听银刃震颤的低音,只见得榆树下满地木叶落凄,两个儿郎负剑立身,正是沈临风与庄冲。 闻着人声沈临风便收了剑,他先拍了拍庄冲的肩膀,两人才一齐望了拱门这边。 “沈帅主。”梁术招呼了一声,“今日这么早?” 待看清来人,倒是沈临风比庄冲反应更大些,他“哟”了声,挑眉快步而往,随后径直略过了梁术,要伸手去拉李辞盈,“稀客、稀客,李娘子怎这个时候过来,那边炎热,快和咱们来树荫下躲躲。” 梁术扯了个假笑,侧身过来挡了他一下,“沈帅主说得是,咱们一路赶来可真热得汗流浃背。” 开玩笑,有他在,岂能让别的儿郎拽住了李娘子去,梁术自觉是为世子立了大功,一挺背脊,亲引了李辞盈往树荫下走。 靠得近了,才见得庄冲多少消瘦损,身上一件缺胯袍是入狱前备下的,如今挂在如刀削的肩上空空荡荡。脸上两颊凹出窝儿来,眼眶深陷,显是受过大罪了。 就这状况,还与人比什么剑?李辞盈霎时鼻子发酸,想怪罪,但瞥了沈临风一眼,仍是哽得说不出话来。 沈临风真冤啊,他“哎”“哎”两声,抬手一指庄冲,忙解释道,“娘子明鉴,分明就是这李赋逮着某不放,非说要过两招的,可不是我找的他啊!”他冲庄冲使了个眼色,“你说,你说,究竟是谁纠缠了谁?” 其实庄冲受了两日精心照料,再加上永宁侯府流水似的灵芝人参,精气神已好了太多,他哪里不知道李辞盈在想什么,笑了声,点头道,“在牢里蜷了那么几天,某正想找个人活动活动筋骨,这不沈帅主撞上门来,咱们才比试了这么两下。” 他一拍胸脯,“我自个的身子我还能不清楚么,阿盈你且放宽了心。” 哪里信得过他的鬼话,但她实不敢怪罪了沈临风,李辞盈只得一瞪眼,说道,“清不清楚咱们说了可不算,得让大夫看过才行。” 此言正和梁术之意,他忙附和了,“就是,某已请了姚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估摸着这会子也该到了。” 姚大夫?说曹操曹操到,那边小僮恭敬领了个人进到院中来,仔细瞧瞧,正是一路随行队回来的那位。 李辞盈如何不晓得他为永宁侯世子所驱,乃是禁中任职的医官。 慈云堂名医如云,还用得着请姚医官亲自前来?难道庄冲又病入膏肓了?李辞盈顿感狐疑,瞥梁术一眼,那人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捏捏耳朵,就是不肯看她。 实则她仍是多想了去,庄冲并无大碍,姚医官此来是另有目的,他替庄冲诊了脉去,便是看向李辞盈,硬着头皮说道,“娘子面色愁黄憔悴,似是有些不好,不若也让老夫把把脉来?” 搁着张帷纱也能瞧出她面黄憔悴?只怕是受了谁的嘱咐,非要如此才是。 李辞盈瞪了梁术一眼,后者挠挠头,也不敢说话,世子关心李娘子的安康,就非要姚太医亲自诊了才放心,可不得想出看望庄冲这个法子,哄了骗了让人家来慈云堂? 庄冲可没想那么多,闻言倏然一惊,忙拉了李辞盈过来,“神医您可得好好看看,我妹子哪儿不妥了?” 李辞盈向来体魄坚强,姚医官诊了也是怪来哉,其脉搏一息四至,寸、关、尺不浮不沉,胃神根有力不绝,节律之从容乃他平生少见。 姚医官啧啧称奇,“李娘子脉来均匀有力,是十分之康健啊!” 梁术听了也怪,昨夜里裴听寒不是说人家身子不适么,怎到姚医官这儿就十分康健了,他一拧眉,“要不您再仔细看看呢?” 看来不说出些什么毛病,“那位”是不肯罢休了,姚医官为难地又测一回,摸了胡须,沉吟道,“嗯,李娘子三关来去迟缓松懈,脉象细小,只怕是脾胃虚寒……” “脾胃虚寒?”庄冲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啊,请大夫您快快地开了药方来罢?” 姚医官可不是为保官运丧天良之人,他笑一声,“开方子倒是不必,李娘子年幼,当以食补,多多地吃些生血之物便能好全。” 沈临风恍然大悟,“哦,您的意思就是说,李娘子如今腹中饥饿,该是时候去吃饭了?” 大抵如此罢!姚医官微笑点头。 没想到是这么个毛病,沈临风瞅了梁术一眼,“是了,梁校尉好似还欠某一顿酒呢?” 那便说的是回京那日,梁术托他送李辞盈回永和坊时说的那番客套话。请去醉仙楼吃酒可费不少银子,不巧了么,李娘子今日也在,邀她同往同食,回来还能让世子销账! 真是划算买卖。 于是梁术大大方方震袖,一口答应下来,“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儿午晌就往醉仙楼去,您吃好喝好,一应所取,皆记在某账上。” 第69章 “那不就是裴听寒最爱吃的?” 时年来这长安城一趟,最不容错过的地儿便是东市口上醉仙楼,它之资历——讲一句僭越的话——可比大魏朝还早上两百年,是前唐时候就在的、专供于上流权贵吃茶、宴客之所。 如今魏风开明,这儿倒不拘身份高低,有几两银子便吃几个菜,运道好的还能遇得朝中众贵流,有眼缘的拜见、结交也非天方夜谭,的确是个热闹的所在。 其高有三层,也是东市仅有的一幢能够鸟瞰长安全景之飞楼。昨儿中元节,楼上飞檐边仍是满载了璀彩宫灯,山形花架遍搁花鸟饰物,鲜花漫漫,一眼望去十分华美辉煌。 上回来这儿时候还是永熙九年,那是李辞盈方离了陇西,实是被这满面缀珠的飞梁琼楼惊了个倒噎。 此番到了,又见有永宁侯府之奢美在前,再瞧醉仙楼也不过尔尔。 梁术常随在萧应问左右,早是这儿的老熟人,行菜伙计来招呼了,也并未多打量身后跟着的人,只客气问他,“梁校尉此来,仍往寄月阁去?” 梁术点了头,那人便径直引此一行人往三楼天字花阁去了。 天字花阁各有雅名,皆取自李太白诗句。他几个随伙计蜿蜒上了阶梯,路过三间紧闭的木门,直走到一间木匾上书有“寄月”二字的花阁前方停下,这大抵就是萧世子来此时最常用的一间。 沈临风不客气坐了上首,左右挪挪尊臀,又拿了食单来瞧,一双眼睛笑得都快眯成缝儿,“难得难得,真亏有了梁校尉,某有朝一日才能坐了这个位置。” 好歹是客,也不便在桌上说他的不是,梁术冷哼一声,没接话,反是撑手往李家兄妹这边看来——李辞盈爱吃什么他早了若指掌——此刻便只问了庄冲,“李郎君尚在病中,可有什么忌口没有?” 庄冲当惯了匪徒,鹧鸪山上更是常常穷得要啃土,吃得饱便很好,他摇摇头,又侧脸问李辞盈,“阿盈,你想吃什么?” 而李辞盈,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方落座了,她便撑了脑袋开始打量此间——萧应问的确很会选地方,寄月阁正处在楼宇拐角连廊相接之处,无论是支窗眺望街景,或从槛窗瞧瞧楼内左右,都是十分恰当的。 合了门来,还隐约从长廊回声听得一楼中堂之中花娘说书的动静。 酒楼茶馆故事虽多,但百姓最爱听的仍不过是那老掉牙的神话志怪事,以及权流贵家间一点似有还无的阴私——此刻醉仙楼花娘所述,便是那前唐公主与某位权臣之间一段缠绵悱恻的纠葛…… 只听那花娘饮罢茶水,娓娓道来,“两权对立已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公主与丞相又岂能日日相见,有情人情到浓时,那聪明脑袋也难免犯了糊涂,十五日夜里看灯,两人借口先后下了船来,正议论了要相约逃到西边去……” 故事说到精彩处,那听客们便是个个屏息,一眼不眨地往中间盯着,自花阁瞧下去,整一排排都是竖得老高的耳朵和颈子。 李辞盈没忍住噗嗤笑了声,才回神来答了庄冲,“什么都行,梁校尉选的这地儿让妾眼珠儿都不知先往哪看了,想来吃食也是样样都好的,让沈帅主决定罢,咱们等着吃不会错的。” 梁术晓得她客气,想着说句什么,一张嘴倏然是僵了僵,他动动耳朵,脸色一下沉了三分。 不说他,就是方才仍嬉笑的沈临风也停了动作,鹰眼暗沉,冷声说了句,“真是不知悔改!” 这话可让李辞盈和庄冲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又见得梁术冷脸推了宝椅退开两步,昂首对上座说道,“劳沈帅主关顾了娘子等,某有事要暂离。” 等沈临风应了声,梁术冲李辞盈微微一颔首,什么也没说,一抚腰间那柄漆黑的唐刀,照直离席。 庄冲仍不明白,跟着往槛窗探个脑袋左右瞧一眼,梁术早没踪影了。 “走这样急?”他拧眉问了声,“究竟怎么了?” 沈临风收拾好了神色,依旧风轻云淡在看手中的东西,轻笑,“梁校尉临时捡得了份功劳罢了,不算得什么大事,李兄弟在长安城多办两个月的差事,也该习惯了这些。” 他顿了顿,复往门口瞥了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李辞盈,说道,“长安遍地耳目,说话、做事可都得谨慎,一不小心惹了贵人不悦,可没人能保她的小命。” 人仍是在笑,凌厉的微光却自眸底一闪而过,李辞盈下意识对上视线,可下一刻那人已别开脸,摸摸肚子,自言自语,“不对,梁术这小子就这么走了,待会儿谁来付账?” 话音刚落,樟木门扉上一声轻敲。 暖香盈满室,那长廊之上伫立纤影重重,为首一女郎头梳义髻,光容玉莹的一张脸儿如水澄清,只见得她著着件翠色罗衫并石榴花间色襦裙,亭亭姿仪,婉如清扬。 李辞盈心下一沉,那日太和殿庆宴,长乐公主只匆匆露了个面,她远远见着公主于席间与裴听寒对酌一杯,却并未见得公主真容。 眼前此女郎貌若天仙,莫非正是长乐公主?! 正思索着,只听得那女郎一声清音婉转,恭敬对着沈临风说道,“这样巧,又遇着沈帅主了。” 若是公主,大抵不必对沈临风这般恭敬,李辞盈微微松一口气,同时也后悔自个一时冲动让萧应问做了那第三件事儿——若此时李家非让裴听寒尚公主,这可让她找谁说理去? 沈临风倒受宠若惊,一改疲懒姿态站直了来,拱手作揖,“王娘子有礼。” 大家闺秀不在外头多与男子对谈,王娘子简单说了两句,又似不经意瞧了李家兄妹一眼,便也客套一句告辞,“沈帅主有客,玉娘不多打扰,等那日您空闲了,再请您吃茶水。” “娘子慢走。”沈临风敛着脸色瞧着她走远,等人带着侍女都消失在廊桥尽头,才大大松了口气,又斜斜坐回自个的椅子。 李辞盈稀奇瞧着他们客气来客气去,真是头回觉着一点儿也理不清其中干系,还是沈临风开口为她解了惑。 原来方才王娘子是刑部王侍郎之女,正二九年岁,三年前她因着一桩案子受了不良人些许恩惠,而后每回遇得了沈临风,便是能说上一两句话。 二九年岁?李辞盈微微眯眼,方才分明瞧着她梳着未出阁的发髻,在这长安城之中,竟能容得女郎在家中待到十八这个岁数? 沈临风知道内情,却只挑眉笑笑,模棱两可说了句,“你们当她真是见着了某才停下来客套的?” 不是见着他,那是见着谁?此间不过沈临风、庄冲与她三人罢了,后两者可都没在长安城待多久呢。 李辞盈恍然“哦”了声,看向门楣之上那道横匾,余下之话不便说出口,王娘子客气停留,自然是为着这寄月阁之中出现了不该出现之人。 她与萧应问有什么纠葛?若是李辞盈记得不错,三年后萧世子依旧独来独往,可没听说他有娶妻成家。 想到此处又觉诧异,她本以为是长安城无人敢嫁他呢,有王娘子这么个家世、样貌都无可挑剔的女郎在,以他的盘算,莫不是正正好? 此事懒提,还是吃饭要紧——左右寄月阁的账都往萧世子头上算,沈临风也不客气,大手一挥点了一道鱼羹,又兼顾着陇西来的两兄妹吃不惯介个,再加上一只热锅子烫炙新鲜羊肉。 冷果子三盏,再来些冰酪是最佳。 行菜伙计来拿了食单,沈临风又要亲自去挑鱼,刚一站起来,那伙计便为难地“唔”了声,说道,“咱们楼里的食材您还信不过么,必定挑最好最大的一条给帅主呈上来。” 如此反复说了几回,汗流浃背似的。 沈临风觉着不可思议,“哪回来了吃鱼某不是亲自挑选的,怎这回却不肯了?” 伙计讪讪是说不出来话。 越是这般犹豫,就越是蹊跷。 沈临风气上心头,一把揪了那伙计的衣襟,诘问道,“莫非你醉仙楼这么大个招牌,还要做那宰熟客的事儿?睁了眼睛瞧瞧老子是谁,胆儿可比豺狼虎豹还厉害。今日某倒瞧瞧,尔等要用什么东西来滥竽充数。” 说罢抬腿就要往外头去,那伙计忙追上,连声道歉,“帅主、帅主……今日鲜鱼告罄,您、您若是不介意,咱们换个别的菜来——” “告罄?!”沈临风一顿脚步,“这才什么时辰,你们店里就没有鲜鱼了?” 伙计忙又摇头,叹了声,压低了嗓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隔壁甲字雅厢有万得罪不得的贵主正等着吃鱼,咱们不敢不把最好的留给她来选,帅主您大人大量,体谅小的们讨生活不易啊。” 沈临风市井出生,倒是很能与他们讲道理,若真如此,他倒没什么好说的,一歪脑袋,问道,“是哪位贵主?” 伙计拱手做个手势,“长乐公主,她老人家金口玉言,今日一定让咱们将最好的鲈鱼留下,不可贩给他人用。” 长乐公主向来跋扈,这长安城之中还有她能放在眼里的“客”?沈临风下意识追问,“她的客人?是谁?” 伙计确实听得了公主的青衣口中透露了几个词,说什么裴家九郎,可他哪里敢往外头胡说,只摆手摇头,笑道,“瞧您说的,小的哪里能探听公主的事儿,只说公主老人家预备着要吃莼羹鲜鲈脍,别的也都晓不得了。” 莼羹鲜鲈脍?!那可不得就是裴听寒最喜爱的菜么? 李辞盈面色尽褪,前所未有的恐慌沸腾在心间,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杯盏,那白瓷中的茶水若秋瑟涟漪,浮叶旋如筛糠,惶悸竦立。 第70章 “入贵籍,嫁高门,过舒心快意的日子。” 这一顿饭李辞盈吃得心不在焉,唯一庆幸是沈临风与庄冲十分聊得来,这两日切磋武艺不必说了,酒桌上你来我往,只恨不能立即歃血为盟,结拜成兄弟。 豪饮酣畅,地上全摆满了空坛,这会子也不计较究竟何人付账,只管开怀了吃喝。 廊下华灯仍荧荧亮着,彩幔轻翩,落影摇红,也不知是哪一刻,本是喧闹的人间忽似被谁掐灭了嗓子,人语、丝乐腾然消逝,她的惶惶思绪与此间寂静一同截断出突兀的空白。 短暂的停顿后,一楼中堂步音若雷,自寄月阁槛窗往下边望,数十名著有鹤纹缺胯袍的儿郎们闯入此间,其为首之人不是梁术又是谁? 沈临风只瞥了眼,便拉了庄冲回来,“不管他,咱们继续喝。” 虽离远了见不得梁术做何神色,可此刻之梁术,万与栖在落英巷子屋顶上与李辞盈嬉笑的人毫无相似之处。 只见他抬手做了个动作,身后飞翎们便是直接踢开了戏台边好端端摆着的桌椅,直奔那上头评书、拉弦的几人而去。 既不明说罪名,亦不听任何人的求告,哀声满天中捆做五花大绑,就这般串成个绳团,一并拖了出去。 这才是李辞盈第一回见着飞翎卫如何办差,分明绕个道儿能保个全场完好,偏偏儿要做这目中无人的姿态。 横扫之处,寸草不生,人人面上惊惧难言。 她悻悻想着,可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且说回缘由,究竟方才那个故事有何不妥,至于让梁术要这样大的阵势去抓人? 所谓前唐公主与某位权臣……这莫不是野史中最俗套的故事?李辞盈轻敲手指,眯眼慢慢思索着。 隔壁三间花阁大抵也被这狂妄行径惊动,几回木门儿轻摇,是都遣了奴仆出来探看——长安贵主之奴仆便与别处的不同,正对廊首那屋子走出来两个标致的小娘子,锦衣华服,姿秀如兰,乍一见了像是哪家的闺秀。 再仔细瞧瞧,两人皆梳着双鬟髻,上边是式样相似的天青襦衫,下著月白素绸裙,既不夺目,亦显大方。 若非公主殿下本人,大概也没有其他人用得起这样的侍女。 那两名青衣自然对飞翎卫抓人见怪不怪了,浅浅看了两眼便挽手低语,再一会儿,竟是往直这边走过来了。 没几步就要走到眼前来了,李辞盈屏了呼吸,听那青衣低声絮语,“……可那人到底也没给咱们回帖呀,这又算个什么意思?” 另一人朝天翻了个眼白,声音压不住的气恼,“区区芝麻小官,公主高看他一眼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如此不知好歹,还想在咱长安城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听这意思,裴听寒并没有来赴约?李辞盈缓和了些,正屏息再听些消息,那俩个也不知是在对边见得了什么,倏然是住了嘴,各自放手,垂了脑袋一左一右让开了条道来。 能让公主青衣垂首让道之人能有几个?李辞盈可用不着回头去瞧,微微拧了眉,收回倾到窗槛旁的耳朵,旁若无人地夹了一筷子菜。 “世子。”等人走近,青衣才恭恭敬敬拜见了。 果然是他。 哪里就有这么巧了,李辞盈心中隐隐有个猜想,或也是从来对萧应问怀有偏见的缘故,一旦有顺不下去的气恼,她便觉得是他在从中作梗。 思及此处怒火攻心,别说起身给他见礼,只怕要用十二分气力来按住手掌,别一不小心又落到不该落的地方去了。 她可没忘了萧应问所言,所谓“到了长安管不住爪子不异于保不住小命”,若真是让他在这儿丢脸了,可不得让梁术一样把她绑了拖到牢里去。 “世子?” 庄冲尚且半醒,沈临风倒醉得有些模糊了,支肘坐直了,眯眼看看窗外,果然是萧世子那张臭名昭著的冷脸摆在那儿呢。 他一拱手,“萧世子。” 扶了庄冲颤颤巍巍要站起来,萧应问抢步先按住了他,“不必了,此来不过问两句话。” 沈临风明白了,“世子为良俗案而来?” 良俗案?那就是说方才花娘所述确有其事了?李辞盈有些迟疑,不怪梁术脸色一下就变了,事关他的主子,自然是迫不及待要请这份功劳。 沈临风一挠脑袋,“可咱们几个饮过酒了。” 正是,萧应问扫一眼地面上搁着的酒坛子,沈临风与庄冲饮酒过量,所言难以为证,他“嗯”了声,淡淡看向李辞盈,“李娘子也饮酒了?” 虽是说过不必再见面,可人都走到眼前了,果真是头也不肯回,只当从前不曾相识般的。 李辞盈倒不明白,中堂那么些人都听着了花娘说书,他偏偏要到寄月阁来要什么证词? 她一闭眼睛,倾身掌了庄冲的酒盏过来,仰头咕噜噜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直辣得人眼睛冒火,李辞盈扶住因愤懑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言不发。 杯盏“哐”一声被搁回桌上,沈、庄两人只得目瞪口呆看看她,又再齐齐看向萧应问。 宁愿如此豪饮,也不肯与他面对面说上哪怕一句话?萧应问冷冷笑了声,“李娘子自陇西边城而来,大抵是不晓得咱们魏律中一罪项名为‘证不言情’,知而不报,妨碍司判,减所出入罪二等。” 他一顿,复沉了一口气靠近了她,微微躬身,好语劝了声,“随某过来问话。” 那点子袖香直扑到颈间来,真让她浑身发痒——朗朗乾坤下做这姿态,可不得让别人疑心了他俩个之间的关系? 李辞盈余光瞥了外头聚集的几个生面孔,到底还是咬牙起了身,波澜不惊地点头,“妾本无知,只是不想搅进什么是非中,幸得萧世子您老提醒着,如今明白过来,当知无不言。” 庄冲早晓得李、萧两个之间的事,见得他二人显然是在闹别扭,只是一言难尽地扶额。 而沈临风呢,满观了长安城来,还有何人敢和“这位”当面叫板,他当即提了酒坛又给自个满上,举盏扬声,“好胆量,某敬李娘子一杯。” “……” 行菜伙计早在隔壁整理好空闲着的楼阁,弓背把人请进去,对待这位不敢怠慢,仍战战兢兢把茶水也布好了,才喏喏退出了内间。 门扉儿一关,李辞盈当即是板了黑脸,“萧世子要问话就快些问罢,别耽搁了妾吃——” 这句话还没说完,忽觉肩上某处莫名微痛,她下意识想要去抚,却倏然发觉自个的手根本没法子动弹。 岂止是伸手,此刻就连想扭扭头也做不到。 垂了眼珠一瞧,褐色地衣上边“嚓嚓”地滚过一枚揉好的纸团,是了,萧世子点穴功夫了得,她这样的女子在他面前,哪里有还手之力。 “萧凭意!!”李辞盈气得一下漫出泪水来,咬牙切齿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却好似根本云淡风轻,踱了两步到她背后,一面搭了两指在李辞盈腕间细探,一面答道,“前日里昭昭不是说不再想见着某了?这会子把脉怕也老实不了,与其挣扎着又不慎见了我的脸来讨厌,不如干脆这样,眼不见为净。” 李辞盈不明白,“你给我把什么脉?!” 萧应问淡淡道,“见着你脸色不太好。” 究竟是为着什么她才会脸色不好,李辞盈嗤笑一声,“萧世子做事只凭自个心意,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萧应问没说话,把脉*完了,却未发觉她身子什么不妥,想来昨夜所谓不适,也不过是她用来勾钓裴听寒的小把戏罢了。 这点子心机,却从来没想过用在他身上。 萧应问退开一步,复捏了纸团往她后背穴位棘突旁半寸轻敲,那女郎忽得颤了颤,她低头握握手掌,仍是没有回头看他,“世子把过脉了,若再没什么要问的,那也请准了妾离开。” 问话自然不过是个借口,正如当初说“请”她回长安做所谓辅证。想见她,想与她说上两句话,只可惜李昭昭心硬如铁,从来没想过给他留余地。 萧应问尽量缓和了语调,问道,“那盏三彩玉兔灯…昭昭觉着如何?” 如何,李辞盈哪里有心情与他说这些个东西,左右他要是纠缠不休,无论她做什么也逃脱不了,往那椅上懒懒坐了,只道,“灯是很好。” 能得她一句好话,这几日郁结在心间的燥闷好似都一溃而散,萧应问扬唇笑了声,“既昭昭喜欢,改日空了咱们往曲江去瞧前灯轮?今岁那灯轮高有三丈,同样以锦绣金箔饰之,一旦燃上了,满长安城也能见得着——” 李辞盈摇摇头打断他,道“不了”,“错过中元节,哪里还有什么灯轮?” 萧应问仍笑,只是眼底漫上黯然的光泽,他停顿一下,说道,“昭昭知道,这事儿本就归某管辖,等你瞧够了,某再准他们拆——” “妾想着世子是聪明人,应当也不用我说得太明白。”李辞盈再次打断他,“赏花看灯,需得要与自个心意相契之人同往才会有滋有味,否则就算春色再如何撩人、灯景再如何稀罕,也没什么了不起。” 也怪她异想天开,与萧应问这样的人纠葛上了,从此以后哪里还能逃脱?他要作弄她与裴听寒,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李辞盈抬袖抹了眼尾泪珠,再昂首来又是一行清泪,这次的伤心不同寻常做作时,分明是无声的,却从影子里剖出枯萎焦黄的花瓣。 萧应问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某不知如何才能使你开怀。” “使我开怀?”李辞盈觉得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不过如此,她连连笑了好几声,才扶了椅子勉强停下,“萧世子说这话不觉着可笑吗?您引我到这醉仙楼来,该是想不到我会如何伤心难受?” 萧应问茫然地皱皱眉,“我引你来醉仙楼?此言何解?” 见着他依旧装样,实是让人难以忍受,李辞盈疾言厉色道,“梁术奉你的命领我去往慈云堂,是也不是?姚医官莫名说什么妾不过腹中饥饿,而后梁术理所当然领咱们上这儿吃饭,萧凭意,你便是一定让我亲眼目睹了长乐公主与裴郡守同桌而食,才好教我知难而退,是不是?” 好了,说来说去,还不过是为了裴听寒,萧应问冷笑,“他赴了长乐的宴,你也能怪到我身上来?!” 李辞盈“哈”了声,“可惜世子机关算尽,也量测不了一个人的良心,裴郡守与我有期,根本不可能单独赴任何女子的约。” “……”又是一项平白无故的罪名加诸于身,萧应问莫名笑了声,“与你有期?我以为裴听寒父母业已不在了,怎得他竟能做主了自个的婚事?”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辞盈怒极反笑,“不错,裴郡守的确是做不了主,可世子能啊,您不是想知道如何才能使妾开怀么?妾便也直言相告,自你我相识以来,妾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进裴家的门,若世子能让我入了贵籍、顺顺利利与郡守成亲、回到陇西与姑母等都过上舒心快意的日子,那么此一生一世妾都会记着您的恩德,每每想起便能畅意开怀。” 那些不可思议的焦灼、狼狈、愤懑如火苗在胸口疯长,喉咙里翻滚了重重腥甜,烧得人根本一丝体面都留不下来,萧应问冷冷地盯她一眼,“这便是昭昭之所愿?” 否则呢?李辞盈不过想回到从前在鄯州那样的日子罢了,其中唯一艰难险阻便在于眼前,她点点头,哂笑道,“只求您不要再如今日般在妾与郡守之间横里做斜的好。” “好。”萧应问亦讽笑颔首,“进裴家的门,过上舒心快意的日子,昭昭一定很快得偿所愿,若真有机缘,你我相识一场,某也应当为你助力。” 果真?李辞盈狐疑瞧他一眼,罢了,管他真情假意,只要还能讲点道理和体面便好,至少上回斥他轻浮,这回再相见他便没有胡来,李辞盈扯了个笑,“得您吉言。” 这么的一番争吵完毕,那人才恍然想起了什么,慢条斯理从袖袋中摸出一物递予她,“自裴郡守住进落英巷子,昭昭好似就忘了给六郎回信,上回答应要赠的五彩丝线,六郎也仍是记在心上,与我提了好几回。” 他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瞧着李辞盈,“不过此番不必再劳烦邮驿递送了,西州事毕,六郎不日启程回京,届时昭昭再赠他,不迟。”【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闭眼轻轻蹭了蹭。” 傅弦回京一事对李辞盈来说算不得多大麻烦,不过来往几封不痛不痒的书信,怎么的,就凭了傅六郎一腔热血,真能把人捆死在这长安城不成? 按她之料想,楚燕忻一案既已完结,傅六郎与裴二郎又皆启程回长安,那么魏廷此时最该考虑的便是如何权衡完整西三州各方防备——要立遣一名人品、功绩、志向三全的儿郎往西境都护府就任,裴听寒岂非就是最佳人选? 若是他们能在傅六、裴二两人到达之前就拔程离开,倒能避免一场不必要的矛盾。 可想找裴听寒旁敲侧击来问问,那人却总忙得见不着踪影。等过了几日遇着个晴好的天,才迟迟递了张帖子来——邀她往乐游原登高赏景。 李辞盈接了帖子几乎苦笑出声,三伏天暑气堪称酷烈,也只有裴听寒这样的二愣子,才会这时辰邀了女郎去赏劳什子景。 出行前仰头看了赫赫重光,李辞盈没忍住叹一口气,这样热的天,只怕两人还未出得了延兴门,日头就能隔着帷纱把她脸上两层面药晒化了。 罢了,此时的裴听寒仍没有多少与女郎相处的经验,只以为谁人都与他一般的,习惯了在烈日炎炎下边策马扬鞭。 可这回李辞盈想错了,甫出了门来,巷子口正停着辆平顶马车呢,裴听寒好似不惧炎热,递了帖子就那般立在槐树边上等她收拾。 两刻钟过了,百无聊赖把那白马儿颈上鬃毛来来回回地梳,见了她出来,本垂下的眸子腾然雪亮,仍是兴冲冲地向她疾步过来,一句怨言都没有。 若说裴听寒之外表,纵观前世今生,或也只有个萧应问能与他相较,这会子著件崭新的锦半臂臈缬袍,里面是缠枝葡萄纹的锦衣,革带束出窄腰,那日光一照,衣襕上滚过金边的纹路熠熠生辉。 怪说去岁长街打马匆匆一掠,便在长安城掀出一趟不小的风波。 可从前裴听寒哪里会费心捯饬这些? 李辞盈狐疑地瞅他一眼,再瞧瞧特意备好的马车,怎都觉出些不对劲来。 “阿盈!”三两步奔到面前来,能见着铮铮少年额上浮了些晶莹的汗珠,更有微微的木樨香自他衣襟上缓慢地荡到鼻尖。 李辞盈不温不火“嗯”了声,便开口寒暄道,“您怎站在日头里,也不知去树荫处躲躲?” 裴听寒一听这话是有些不自在,摸摸后脑勺,复昂首说,“某不怕热!” 这个模样李辞盈还不熟悉么,他是有些羞赧了,垂眸想想,也是,巷间狭窄,树荫堪堪只能遮住车厢与他的“月影”,裴听寒自个无处容身,就只能站在日头下边痴等。 李辞盈心情稍霁,掀了眼皮望他一眼,笑说,“世上可再没有人比您更傻的了。”另一手摸了帕子,嫌弃“喏”一声,直把它递送到他鼻子下边,“擦擦汗呢。” 她之所用仍不过是一方再普通不过的粗棉帕子,不过是搁在袖中久了,便也染着她身上点点幽香。 裴听寒嗅觉灵敏,根本不必翕动鼻子去闻,便觉那香气霎时扑了满身,他垂眉耷眼道了声“好”,屏息接了,匆匆忙忙擦拭两下就放回了袖中,“用、用脏了,等某清洗好,下回再还你——” “结巴什么?” “我……”裴听寒哪里肯认这个,急急吞咽一口,别了脸去,“我哪有。” 也是他之青涩让李辞盈觉着新鲜,左右四处也无人,她便抬手捏了捏他发烫的耳朵,笑道,“舍不得‘月影’受罪,您又何必牵它来拉车驾呢,自个面皮也晒红了,瞧着可让人家觉得愧疚呢。” 裴听寒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让她内疚,张嘴想解释,可无论是她略带轻佻的亲昵,或是耳上那点子冰凉的触感,直是让人脊上窜出酥酥麻麻的涩意来。 更不说李辞盈今日著的是件蓝地卷草纹的坦领半臂衫,离得这样近,根本不必他特意低头,那一片柔和若白瓷的肌肤便晃进了眼中,再稍稍往下一些,风光好似团团洁净无瑕的羊脂玉—— 陇西风沙迷眼,日照如火,人人都裹得严实,裴听寒更未见过李辞盈著过这式样的衣衫,这会子想瞧又不敢多瞧,期期艾艾胡乱转了眼珠,低声说道,“岂敢让阿盈愧疚,某…某是心甘情愿。” 都督府事忙,今日与她游乐也是好容易才挤出来的空隙,裴听寒不想耽搁,“咱们上车罢,从永和坊往乐游原去,可要一阵呢。” 这么的便扶了她上车去,自个往车前一坐,就开始校检缰绳了。 李辞盈吃了一惊,掀了布蓬来问,“您亲自驱车?”望望左右,又问,“陆暇呢?” 既是两人出游,裴听寒便不愿陆暇在旁边烦着,且他俩个孤男寡女,哪里又好能同乘了去?真叫街坊邻居瞧着了,多少要说李辞盈的不是。 裴听寒说道,“难得空闲,咱们让他回府里歇歇罢。”一提缰绳,马儿悠悠踏了蹄,慢慢儿往东边去。 说起这个李辞盈倒觉着不解,裴听寒从前办差在乎效率,难得带小厮在旁边伺候着,这回到了长安城,却喊了陆暇日夜跟在身边。 于是她试探道,“陆暇脑袋也不够聪慧,您怎得让他随您出入都督府,可别什么时候得罪了贵人也不晓得呢。” 裴听寒闻言回头瞧她一眼,“阿盈不知道缘由?” 的确不知道,李辞盈难得茫然“嗯?”了一声,等他揭晓。 而裴听寒呢,仍是望着前方,似笑非笑地哼一声,答道,“某若不是把陆暇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儿,可担心有的人要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加诸在我身上。” 且说回那日在醉仙楼,李辞盈听得公主青衣之话语,仍是半信半疑,回落英巷子后便找陆暇过来,问起了门房收金帖的事儿。 陆暇当然如实告知,帖子是管事收下的,裴郡守也并未回帖。这下李辞盈才安心,顺时请他吃了顿便饭。 也是这顿饭把陆暇撑着了,回了裴听寒那儿,直摸肚子说不能够再吃,裴听寒起疑问了他几句话,便立即晓得了李辞盈的担忧。 李辞盈哪里又不懂呢,只怪是陆暇丝毫不懂人情世故,觉着她与裴听寒可信,无论谁问了都直言以对,可不得让裴听寒晓得她多在意了这些事。 她自觉是落了下风,懊恼踹了裴听寒的背一脚,松手将那布蓬一放,再是不理会他了。 裴听寒忍了笑意撑手坐直,又喊她几声,“好阿盈,某分明什么都没说,你怎得又气恼上了,路途无趣,你将帘儿撑上,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李辞盈不肯,搁着帘儿闷声答他,“天儿太热,撑着帘儿可得把冰鉴都晒融了,郡守想过车夫的瘾儿,就自个在外头好好驾车罢。”她顿顿哼了声,嗲道,“休得再多言!” 从前在陇西,他们最好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的?裴听寒笑笑,“那好,小的听从娘子吩咐。” 这么缓缓一路过来,乐游原这个时辰确是没有几个人在,裴听寒驾着马车找了一圈儿,总是寻了个微风习习的荫凉处停好。 懒得收拾餐用,他们将带来的冰轮搁在车里边,两人则一左一右围了冰鉴盒子将就坐在车前,这样既可以同尝凉果饮子,也不显得过于亲密。 寻常风月,等闲谈笑,李辞盈似是太久没这般放松过,吃罢两只愣梨,腹中也似有些撑了,她一抚肚皮,闲闲地瞅了裴听寒一眼。 而那人只红了脸来,又问,“五日已过,莫非阿盈腹绞仍未止?” 李辞盈早不疼了,却佯做垂眉,“嗯”了声,斥他道,“本是好多了,可吃了这冷果子,可不得又疼了么?” 她脉脉睇他一眼,“不若裴郎像那夜般的,再替妾揉揉?” 这可不行,裴听寒骤然是吃了一惊,忙望了望左右,是无人在旁,可君子慎独,如何多想与她亲近,也不能在这朗朗乾坤之下—— 还没整理好思绪,那一阵愣梨儿的清香已攀到他的颈间来,一点湿润的温和隔着轻薄布料覆上了他频频滚动的喉结,呼吸似乎带入了灼热的火烧,无名的藤蔓自触面捆绑了所有感知,裴听寒暗了暗眸色,垂手两人之间的阻碍一下推回了车里。 冰鉴盒子稳稳当当地撞在木壁上边,“哐啷”一声,盖儿仍是落在了革席上,咕噜噜左右转了两圈。 这么几个月生离死别,裴听寒不明白自个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考虑,坠进霜月峡谷崖底之时,若不是想着阿盈仍在长安受罪,他如何能挺过劫难? 裴听寒叹了声,握了她的肩膀,稳稳把人搂到身旁来,清香盈满怀,心里边也完全软塌了,他以下颌抵住李辞盈蓬松的发顶,闭眼轻轻蹭了蹭,“阿盈……” “裴郎。”似水柔软的调子里仿若灌满了蜜糖,李辞盈昂首看他,慢慢儿说道,“咱们回陇西去,好不好?” 回陇西?裴听寒低笑一声,“某以为阿盈会喜欢西京之繁华。” 喜欢繁华不假,但小命更加重要,若没了介个,再多繁华财富又能如何,一样带不进棺材里边去。 她将脑袋搁到裴听寒肩上,低声轻叹,“长安城人心怪谲,阿盈日日忐忑,实难开怀。” 可如今要回陇西去也实非易事,裴听寒道,“吐蕃七王子落网认罪并非楚燕忻通敌一案之终结。他本异族,乔装身份刺魏边境,又犯下私联州牧使等罪行,朝廷必定先送信逻些城,等吐蕃王表了态,才好决策如何处理七王子。” 这一来一回地拉扯,怎么也得数月过去。 李辞盈急道,“可傅六郎回京,西三州又没了州牧使,还有何人能主持事宜呢?!” 话一说出口便觉糟糕,果然裴听寒脸色微变,一昂脑袋没说话,手下更是收紧了几分。 好,李辞盈一闭眼,看来她与傅六通信之事,裴听寒也早都知晓了。 而裴听寒想想还是气不过,哼了声,说道,“傅小子无关大局,都护府从来是石岩在打理,很是稳妥。” 李辞盈捏了捏裴听寒的手臂,怯怯道,“您气恼什么,妾与傅六郎不过义交,只聊了些见闻罢了。”她理不直气也壮,“且那时候您都已经驾鹤西归了。莫非真让妾给您守寡不成……” 裴听寒“哼”了声,“驾鹤西归?某可才‘驾’了两日,阿盈可就——” 再说可没法子再聊了,李辞盈当即侧身搂了裴听寒的颈子,一抬腿坐到人家身上,小鸡啄食似的低头亲了他好几口。 裴听寒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只茫茫然揽住她的纤腰,昂首承受那些又轻又柔的吻。 罢了,那时他都死了,还能管得了她什么?只怕最是希冀着有人能爱怜着、照顾着她才是。 况且……她说守寡,裴听寒想了想,可没忍住嘴角弧度,可见在阿盈心中,早早儿是把他当作夫君在看待的。 总之如今仍活着,便不会让傅小子再有任何可趁之机。裴听寒抚了抚她的唇,垂首缓缓覆印上去,加深了这份难得的亲昵。 在这荒郊野岭,实不能太过放肆,裴听寒很快便将她抱下了车,两人便沿着林荫行到了崖边。 乐游原之夕阳彩霞一向为人称道,此刻暮云卷尽燥闷,瞑色霭霭间,更有一事令裴听寒欲言又止。 那日他拒长乐公主金帖之事不知为何传到了裴启真耳中,后者对他如此自觉与李家割席十分满意,只道裴听寒不为美色所惑,这几日便显出更多器重来。 是以他才如此忙碌。 自然,他从来并非贪功之人,裴听寒叹道,“等理清了手中这件案子,朝廷敕令或也差不多该下发,阿盈,我答应你,届时无论长安城多少繁华锦绣在眼前,某也一定随你回陇西去,好不好?” 只管畅想着将来如何如何,哪里料得到近处仍有两道影子死死盯着他们呢。 夕阳之下有人挽手并肩,也有人僵立树下,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树皮上边,掐得鲜血淋漓的。 梁术在一旁看得头皮都炸开了,李娘子真乃风流人物,惹了世子,还敢继续和裴听寒这般来往,之后真叫人见着了,可让世子的脸往哪里搁? 他扯了嘴角,露出个似笑如哭的表情,试图打破这局面,“世子,卑职瞧着这其中必定有误会,李娘子和裴郡守他们肯定有——” 还没把“正事”两字吐出来,那厢裴郡守可又上前一步,两人手拉着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 梁术搓着手,“唉!其实这不也没做什么嘛——” 话没落到地上,裴听寒便又垂首,往李辞盈额上轻轻印了一下。 这一下身旁之人的目光锐如刀刃般划过来,梁术紧紧喉咙,再不敢说话。 第72章 “跪在膝下讨好于她。” 长安炎夏七月,天儿可不同于陇西的,白日里街巷之间除却蝉鸣,闷得一丝活气儿也没有。夜里呢,又总骤雨狂风,带不来多少阴凉便罢了,雨后潮湿的热气卷进冰轮里头,“呼呼”转一夜,可真让她额上平白无故长了粒红点儿。 这日李辞盈方醒便觉着额上刺刺在痛,伸手摸摸,好着呢,一颗红梅正正发在眉心处,揽铜镜照了半晌,蛾眉紧蹙难舒。 怪谁呀,昨日家中存冰用罄,梁术奉命来送些新的,可她只怕与萧应问纠葛不断,忍痛让他又端回去。 梁术怎敢,这要原样再送回侯府,世子不舍得怪罪李娘子,最后还不得迁怒他梁术办事不力?! 他只得搁院中好声好气地劝说,烈日当头,直至冰块都晒融了,李辞盈也没肯点头。 这会子报应不爽,她总算是遭罪了。李辞盈冲天翻了眼白,悻悻是丢开了铜镜,余光下落不慎瞥见八角桌上的白玉卧炉,一腔烦闷更甚。 惯了几日冰轮凉爽,更难忍耐片刻闷滞。可萧应问的好意她无福消受,这般贵重的炉子,也不适合摆在落英巷的屋子里。 思前想后,还是拢了衣衫下来将那白玉炉子小心收拾干净了,预备着放回盒子里边。 连城之宝握在手上,但抚质地温润和泽,那炉身更是流光重华,美不胜收。李辞盈拿来把玩好一会儿,越瞧越觉得喜爱。 罢了,裴听寒拘于礼数,已不会随意来她的闺房,如今就是摆在这儿,她独自欣赏又如何? 用细布好好地擦拭了,照原样搁好。 做了这点子事,鬓间额上又染了轻汗,李辞盈自叹一声,昨夜下的暴雨只怕是沸锅之中浇下的勾芡,越熬得久来,越是灼热难忍。 不止长安城,中原各州皆是如此。近日更有不少金州、梁州百姓流离至西京边郊,不良人日日打十二分精神气巡往两县,只怕流民生事扰了此处安宁。 不良人忙碌,庄冲亦在其中,是以午时一刻,李辞盈便预备着与梅娘子一同往衙廨送吃食去。 她俩个如今是最熟识的,哪里用得着多客套,李辞盈仍吃着呢,梅娘子已挎了竹篮自个走到中堂来了。 “三娘你慢些吃,我可不是来催你的。”梅娘子将手里的东西搁好,不客气就落座在院中那一张竹篾躺椅上。 她仰头瞧瞧脑袋上郁郁葱葱的老槐,啧啧称赞道,“实在是多亏了这棵大树,三娘的院子才要比外头凉爽得多,我来这儿等你,可恰当得很。” 她院子凉爽些么?李辞盈亦昂首去瞧那树。 老槐翠蔓,繁枝茂叶如张开的伞盖般将她的屋院遮在了浓荫之下,但见外头热浪如潮波,这儿却被密匝匝的叶泼得像一幅墨绿的静画。 “可不么?”梅娘子一面拿了蒲扇摇着,一面佯装无意说了句,“还是三娘有先见之明,晓得移栽这样一棵树到院中来,有了它,西京烈烈炎夏就不难捱了,是不是?” 李辞盈不晓得从前这儿没有树,闻言顿顿筷箸,面上也没露出多少吃惊的神情。 可梅娘子瞧着真切呢,果真的!李娘子不知情!按她的猜想也是,此槐树怕有百年之龄,单单住在落英巷子的诸位,哪个有权势、财力能移了它来! 八成都是“那位”做的!梅娘子恨铁不成钢一拍手,大叹,“做好事不留名儿,裴九郎这个模样,可什么时候才能讨得到女郎的欢心?” 李辞盈“啊”了一声,也不明白她为何觉着这树与裴听寒有关,要说做出这事儿的人,或许该是萧应问,也或许,仍是“六郎的主意”? 梅娘子见她茫然,却神神秘秘“嘿”了声,一摆手,“都是街坊邻里的,三娘可就别瞒我了!上回在茶寮来寻你的那位陆小郎君,不正是裴九郎的随行呀?” 她慢慢说道,“那日我回去一想,可不么,三娘是西边来的人,裴九郎又在肃州做过郡守,你们——”她转转眼珠,撑着肘儿倾近屋中,笑道,“是旧相识?” 这话也不好在外边说得太过了,李辞盈“唔”了声,又端碗吃了两口菜,才斟酌了回答,“陆小郎君乃是我自小的玩伴,本就在肃州营历练着呢,后头裴郡守来就任,他才得机缘做了郡守副尉。”她顿一下,“裴郡守为人和善,与我这样的人也做点头之交。” “可——”可梅娘子多回见着了裴九郎夜半归宅,都要刻意从巷尾绕那么一圈,那人见着李娘子家中仍点着灯,便痴儿似的在人家窗边站一会儿…… 一张口,梅娘子忽又止了话语,垂眸笑笑便将此事做罢了。 她是过来人,怎不晓得男女之事在于相互试探拉扯?若儿郎没个准信,她这局外人万是不能说得太多、太过,万一撩动了李娘子春心,儿郎那边又歇停了心思,可不得害得人家女子空欢喜一场? 裴九郎家良位高,长相又俊朗,谁人瞧了心里边不乱跳呀,梅娘子好好思索番来,还怕李辞盈上了他的当呢。 这么的嘴巴捂得更紧,可不敢再在她这里打听闲事顽了。 不良人的衙廨位在太平坊,从家中过去也要些时候,李娘子真是怕晒,遮了帷帽儿不说,仍是抹了好些面药在脸儿上。 梅娘子见得她流汗水,可算没忍住问道,“三娘家中不是有两名奴仆么,何必亲自来送,这天儿热的,我瞧着你白受罪来。” 片玉和崔妈妈到底是萧应问的人,这会子想与他断得干净,李辞盈已很少吩咐她们做分外之事,她笑了声,不答反问,“二娘家中不也有个婆子么,怎也亲自送去。” 梅娘子笑,“那怎么能一样?” 李辞盈也笑,随口打趣她,“怎么不一样?莫非郑郎君吃着你送来的饭便觉着更香些?” 这倒不是,梅娘子想,李娘子是闺中女郎,可不得对昏姻事仍抱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的无边遐想? 可惜可惜,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才是妇人分不离的“白首”,郑家非荣盛之家,婆子不过是他族外一吃懒好惰的亲戚,真要喊来做了额外事,免不了反要传她不事夫君的罪名。 想到这些糟心事儿,梅娘子轻叹,喃语了一句,“从前做姑娘时,总想着早些寻着如意郎君,生个孩子、有个小家才好,真是做了他家妇人,才知何处也没有自个娘家轻松自在。” 李辞盈如何不晓得呢,可这世道哪里容得女子逍遥,大魏女不可立户,就算夫家死绝了,她仍是冠有夫家姓,刻在墓碑上边裴李氏三个字,一个是夫姓,一个是父姓,何处容得她存名? 贫家女子昏嫁更如闭着眼睛摸瞎,样貌得体些、家中又有弟兄的,可少不了要被送到富贵人家换一笔聘财,是生是死全凭运道。 正因如此,李辞盈才更不能再赌——以生在边城、父母双亡的运道,前世竟能嫁给裴听寒,真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了。 这么的往外边转了一圈实在热得脑袋发昏,她两个舍了大道,沿长安城各坊间鳞次栉比的屋檐往永和坊回去。 十分恰巧,正正好错过了朱雀街上迎面往去的一架七宝凤尾翟车,此翟车以赤金质,驾三匹健壮的白玉骢,辕上凤纹亦镶嵌金箔,青竹帐上更缠朱丝络网,华美非常。 其旁并辔六位著绯紫衣衫的儿郎,人人佩有一柄漆黑唐刀,怒目圆睁,威风凛凛。 虽朱雀街宽广如此,过往行人仍恭敬停下,待它先行。 李辞盈没这个眼福,耐了炎热回屋子,首件要务便是将那件白玉山石卧炉好好又放回了盒子里边,碧纱橱里腾出块地儿,小心翼翼塞齐整了,才如脱力般地摔回榻上。 好一会儿,她侧脸望向门扉上边落着的树影,自嘲地笑了一声。 李辞盈没法子不承认,与萧应问纠缠,见得他为她痴迷、失神,再有万人之上的天骄压抑欲想跪在膝下讨好着,她心里是觉得畅意痛快的。 自然,更是永宁侯府上光景在她脑中搁了段不切的遐想,她才会久久地遗憾——永宁侯爷没有弟兄、萧应问亦是独子的事儿。 其实无关痛痒,她根本从来信不过少年人飘渺不定的爱慕,也绝不会用命去赌可能不会到来的锦绣明日。 想得入了神,没听着外头片玉正敲门呢,回神时候听得她覆近了门扉,轻声细语地问,“娘子,您仍睡着么?” 此刻她懒处理任何事务,“嗯”了声,问,“怎么了?” 片玉道,“娘子,方才清源公主遣人来咱们这儿下了金帖,邀您七月廿九往永宁侯府与宴。” “……”李辞盈疑心自个是受了暑热神志不清了,怎得片玉字字吐得清晰分明,她却好似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谁人的帖子?!” 身不由己地走了几步,她茫茫然拉开门扉。 价值不菲的金泥纸上仍留有一丝淡漠的茉香,封上铁画银钩,正写有“李家三娘子启”六字。 第73章 “哪位不惹下几段风流事?” 永宁侯世子之冠礼,其府上自会广邀亲朋挚友同庆,为着萧氏如今隆宠与清源公主的威名,这张金帖只怕是长安清贵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它不该、也不可能被人送到落英巷子的李家来。 李辞盈这样的身份,如何参与大魏最盛宴? 究其缘由因果,还得从公主府上一番对谈说起。 三伏炎蒸,极温高烧,清源公主向来怕热,是以每至立夏,她便携同永宁侯爷往九华山行宫避暑,要歇到秋后凉爽了才好回长安城来的。 今岁亦无例外,虽是自家不孝子生辰将至,但其礼制及宴会事,交由公主府上薛参事主持、再有嘉昌县主自发监办,已觉足够。 这么的,先是请了占筮定下日子,再邀礼赞执事,等吉日将至,予宾客送上金帖等。 一应事项办得妥当了,清源公主才懒懒下山,预备着在宴会上应个卯便罢——这一家三口之狷狂乃一脉相传,一个赛一个轻世傲物,这点子繁俗礼节全是没搁在心上。 只有嘉昌县主忧心忧虑,公主、侯爷两个前脚踏过府上门槛,后脚薛参事来报,说嘉昌县主已在裁绡楼等待了整两个时辰,正要与她再议宾客名单之事。 “宾客名单?”李宁洛略有不解,帖子不都早发出去了么,莫非哪里还有遗漏的? 薛参事是自公主开府便在身旁伺候的,办事之细致不必说,果见她轻笑一声,只拱手道,“回禀殿下,名单并无不妥之处,只不过县主有意另多请一位‘挚友’参宴。” 若真是“挚友”,以她俩个的关系,直接请来就是了,可用不着再做什么商议。李宁洛将信就疑瞧薛参事一眼,又看向随在身侧的永宁侯爷,只道,“本宫与嘉昌闲谈几句,你先回既远阁歇着,不必跟来了。” 永宁侯爷早料到嘉昌一来她要赶了他去,一挑眉,有些不乐意,“怎么的,还有什么‘宾客’是某不能晓得的了?”他凑近些,又低声问了句,“总不能是那姓谢的要来罢?” 后头薛参事抿了个轻笑,侯爷与公主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是自挚友往夫妻的缘分,公主貌美,从前少不了出类拔萃的少年郎痴缠着她的,这些年过去,直到如今世子都快要行冠礼了,侯爷可依旧记得“旧账”呢。 清源公主却懒得理会,信手一挥,丢了句“随你”,便自顾自往裁绡楼去了。 永宁侯爷哪里敢跟,目送众人簇拥着那一抹影子进了垂拱门,才悻悻转道向既远阁迈了步子。 为着公主回府,薛参事一早便命人凿了坚冰,裁绡楼三盏冰轮皆揺上了,居中的冰鉴篝大敞,茫茫的雪雾漫开,犹如瑶池仙境般的。 层层水*波幔隔住了凉爽,一掀帘儿步入此间,可真是炼狱与人间之别,李宁洛长长吁一口气,才看向侧边安坐的女郎。 嘉昌县主为了傅弦之事整日眉头紧锁,此刻见了清源公主进来,才堪堪卸下两分心绪,起身迎上去接了她来,笑道,“屋里头凉着呢,快快地把额上汗珠擦净了,殿下千金玉体,若惹了不适来,便都是妾之罪过。” 两厢牵了手坐下,李宁洛左右打量了她的神色,便拧眉说道,“不想笑便不笑了,忻容与我还客气什么?” 勉强扯个笑容来,可真是比哭还难看,李宁洛一分多的也不用去想,定是傅家那一根筋的六郎又惹了她伤心。 自然是的,县主只得这一个亲子,怎能不事事为他操心着,此刻帕子也不必收回去,一提到介个冤孽,县主两只眼睛就似与太湖连通,泪水儿不住地落,“殿下仍不晓得,前日里官家收了六郎传书,明里打听着西境几个空闲官位的事儿,可暗里不就是想着为了那个女子远赴陇西么!” 赴陇西又如何了,李宁洛叹了声,“明年九月六郎也该满十六了罢,他既有这个志气,去边境历练历练倒也无妨的。你若真不放心,多请两个武士日夜跟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这便是她俩个说不通的时刻,公主养孩子如牧场放羊,萧应问从来都自己拿主意——十四进那血淋淋的暗狱陪审,十五便独自往各地游历、办差,就算是离家数月不寄信回来报平安,公主也似没事人般的。 可县主哪里受得住介个,傅弦每回跟着萧应问出游,她便夜夜梦魇,此番往陇西,她更一遍遍地传信过去,只怕他有任何闪失。 她哭道,“殿下,西三州气候恶劣,风沙暴尘不断,真是遇上了这些个,再多的武士也难保证六郎平安呐……” 李宁洛张口想再劝说,可细一想,是了,李忻容是都乡王李典之女,李典从前镇守沙州,可不就是为着巡防时遇见沙曝才英年早逝的么? 否则以李忻容县主之尊,怎会为了回长安来,草草嫁了傅家那不争气的次子? 她只好叹了声,顺着县主意思说几句,“六郎年纪轻,难免就不懂事了些,咱们不也时时为他筹谋着么,送信到禁中又如何了,六郎不正往长安回来,等见了面,咱们再喊问哥儿好好劝他,多得是比陇西更好的去处。” 一听这个,县主更是气得直抹泪,“六郎铁了心要忤逆我,就是世子的话他也一句听不进去,殿下您可晓得这些时日永宁侯府用了多少冰?” 这事儿李宁洛确实不知,摇摇头,“侯府用冰与六郎有关?”她叹道,“这儿凉,你仔细哭疼了眼睛。” 县主“哎”声答应着,垂眉掖了掖眼角,“可不么,六郎日日督促了世子来,务必保证那陇西女郎在咱长安城过得安心顺意。不止冰块,他听六郎的吩咐,连青龙寺那棵老槐也连根拔起,给人移种到院中去了!” 李宁洛大吃一惊,萧应问做事一向有分寸,怎可能挖了人家寺庙里的百年老槐,只为帮着傅弦讨佳人欢心?! 这下不好奇那女郎究竟有什么通天本领也不可能了,李宁洛问道,“听说她住在永和坊,你可遣人去瞧过了?” 这便是今日县主拜访的缘由,李忻容大叹一声,“那时请丘长史往西边打听,咱们可不都听世子的主意,要顺着六郎心意随他任性么?是以这会子妾心里没底……” 平民女子敢孤身赴京,怕正是冲着傅弦这个冤大头来的,就算县主如何客气礼敬,那边枕头风一吹,儿郎哪里还有脑子可言。 钟鸣鼎食之家,哪里能闹出这样的笑话来?免不了慎之又慎。 县主叹道,“若真遣人寻那女郎去,传到六郎耳中少不了觉着咱们仗势欺人,更要心疼了她。事到如今,唯有一个法子能让咱们名正言顺先探探虚实。” 说到这个份上,李宁洛也该懂得了,她“哦”一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七月廿九那日请她去侯府观礼?” 毕竟是人家儿郎至关重要之成人礼,自个处理点私人恩怨算什么,县主只怕她不肯,忙解释道,“听说世子与六郎乔装身份往西三州办差事,正是请这位李娘子做的向导,如何算不上相识一场呢?这些日子世子忙得不见踪影,妾也不敢误了他的正事,只好来问问您的意思。” 以清源公主之名邀她来观礼,这下傅弦不该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而李宁洛呢,自是不会把这点子小事放心里,点头道,“忻容为我儿之事劳累这么久,想请个把子客人来,实是用不着多番考虑,尽管请了她来罢,恰好夏夜寂寥,让年轻娘子们都来做客,也好让咱们院里热闹热闹。” 县主深以为然,“观礼时妾安排她远远地站着,之后再留她吃一盏茶,随意闲谈几句便好。” 这事儿算是成了最关键的一步,县主当即就要制写新帖。 正嘱咐人拿了纸帖笔墨,那厢外头一阵清脆如莺的女声穿了帘幔,长乐公主人未至笑语先往,“姑母!长乐无礼,这便要闯进来了。” 清源公主落拓,便与下边几个孩儿没规矩惯了,这会儿长乐心里头有事,等不及让薛参事通报,就这么一路劝一路奔走到裁绡楼外。 那帘儿一掀,珠串儿叮叮当当胡乱响来,门扉侧边亭亭落着身影——听闻清源公主回城时,长乐正与一众儿郎在北郊纵马游顽,这下急着过来,脑袋上的胡帽也忘了摘,仓促间鞠了个叉手礼,瞧着不伦不类的。 李宁洛好笑打量她一眼,一扬下巴令青衣伺候长乐公主擦拭,无奈道,“我这才回来半个时辰,怎得你们人人消息如此灵通,说罢,是不是又做了什么错事,惹得你阿兄不悦了?” 上至李宁洛,下至长乐,魏公主里边就少有那恭淑贤静的,年少时策马啸西风,只管自个快活,哪位不惹下几段风流轶事? 青衣手脚利落收拾得好了,那边长乐凤眼滴溜一转,忙舍了手中帕子,一头滚进了李宁洛怀中,“姑母怎这样想,长乐如今懂事了,哪里还会四处惹祸?” 她昂了脑袋一瞧,侧边栌禾桌上正束着一册卷轴,可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宾客名单么? “表哥冠礼在即,长乐也想着要尽些绵薄之力。”长乐笑一声,可就把那册子捞到身边来,一面展来,一面说道,“也就从验检来客名数做起吧!” 在座各位没有脑袋转不过弯的笨人,见长乐如此,哪里不晓得她之来意只怕与县主是一样的。 李宁洛倒稀奇了,这长安城究竟是来了多少能人异士,让嘉昌县主与长乐公主都要借用这场礼宴才能请得动人家。 几人目光同时落在卷册之上,下一刻长乐公主颇为意外“哎呀”了一声——卷首其三,裴都督大名赫然在册,这不稀奇,稀奇是齐整字墨之尾有人加上的添注,写的却正是“裴九”二字。 第74章 “出去!” 李辞盈对其中错综复杂的缘由丝毫不知情,就算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两夜,也没有法子确认究竟是谁人、又为何邀她去侯府。 可公主好意相邀,一介平民岂敢随意回拒? 她之筹码寥寥无几,要应付这一场硬仗,至少要做到知己知彼。眼见日子一天天逼近了,也只得拉了面子下来,喊片玉往萧世子那边打听打听。 或是世子事忙,此刻并不在长安城内,眼见各坊间已落匙多时,片玉却始终没有回来复命。 李辞盈枕手倚在槛窗下,早等得意兴阑珊。 夜半风来,淡月繁星,西窗下一片片黯淡的树影覆在眼皮上,压得人神智昏昏欲睡。 朦胧间,鼻尖似乎萦绕不同寻常的香气,初闻好似是潮水般的湿润,也像蜀椒辛辣辣的,那一点清冽的月麟香被它覆得几乎闻不见了。 “昭昭。” 哦,敢问这世上还有何人总是不知好歹、死皮赖脸、屡教不改要喊这个名字刺她的心? 李辞盈“嗯”声答应着,无意识地喊他,“萧凭意……?” 半梦半醒,也不知究竟今夕何夕,只是长安城的夜雨依旧簌簌地落着,芭蕉叶被水珠压得弯了腰,那少年也淋得湿透了,垂下的长睫之上积满潮湿雾气,轻眨两下,似漫出无边的怅然来。 她睡得迷糊了,那一双狡黠的黑眸此刻恬静地阖着,透不出平日张牙舞爪的劲儿,若非如此,她又怎甘温声喊来他的名字? 只怕盼他如那些不合时宜的冰一般的,露在夏日烈阳下晒晒,消失得不见踪影才好。 萧应问徐徐垂下眸光,慢吞吞将手掌抚在了那张莹白透亮的脸儿上,捏捏她的下巴,淡淡“嗯”了声。 那冰冷的手指触得李辞盈浑身一颤,它顿了有一会儿,才自她的下颌起,渐次点向脸颊,鼻尖,最后落在额间那颗红梅之上。 为遮这份突兀,李辞盈这几日都在额上点了花钿,迎来送往间,至少梅娘子与片玉等人都没有发觉。 可偏偏有人目光如炬,萧应问好笑挑挑眉,抬了指腹在她额间来回搓揉了两下,随即勾唇嗤笑了一声。 这声阴冷又熟悉的笑铭心镂骨,李辞盈骤然是坐直了身子,手上竹扇“嗒”一下落在莲花小几,她眼睛瞪得溜溜圆的,“您——” 一张嘴才知嗓子是哑的,她重咳两声找回声音,冲萧应问璀然一笑,“夜深露重,您怎还亲自过来了?” 细细看来可有些吃惊,萧应问身上那件玄色襕衫染满了暗色水痕,腰间小刀的穗子也扭做一团了,整个人好似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再多瞧一眼,目光不自觉随着他额上一颗晶莹的水珠儿一同垂落,一路沿着湿透的衣裳滚下,少年紧致结实的肌理线条若隐若现呈于眼前。 李辞盈莫名倒吸了一口气,忙又昂首看向他的脸。 那人头发也湿了,额间碎发全然是拢到后头去,幽冷一双眸子里落满碎芒般的光泽,意外璀璨着的,亮若皎月地望着她。 萧应问嘴角一撇,“何止‘露重’,今夜暴雨,至此刻方歇。” “……” 再不让人家进屋子来躲雨,一会儿还如何开口求他办事? 李辞盈忙点头,笑着说,“您别站着,快些进来避一避呀。” 那人与裴听寒可不同,有了这根杆子便能撑手越过了窗牖,面上泰然自若,好似回到了自个府上。 好好儿的榧木板上带了一大片儿湿漉,李辞盈可心疼坏了,这板儿透了水可坏得快,她忙伸掌把人定在原地,“世子且慢!” 如何“且慢”,干脆给他搬张杌子来,就让他坐在上头说话? 正思索着呢,那人已自顾自垂首拎了右边湿淋淋的广袖,用力一拧——这下李辞盈的尖喊可比袖上落下那哗啦啦的水声还要惊人,她气急败坏地低头看一眼,“世子!!这可不是在您自个家里头,您怎么能——” 此时斥他也不好,李辞盈急急顿了下,想起碧纱橱中仍有两件他遗留下来的衣裳,半转身子,只道,“您在这儿等等,妾去给您取衣——” 还没说完,那人“哦”一声,三两下就把襟衣上襻扣解了,夏日里穿得轻薄,这么简单一件脱下来,儿郎结实强劲的上身实在一览无余。 李辞盈两眼一瞪,那人却无辜一摊手,上衫松垮垮落在腰间,他慢条斯理截断她的恼怒,“不是昭昭令吾更衣么?” 可不是么,矫情什么,他浑身上下有何处她没见识过的? 李辞盈无话可说,没再理会他,咬了发痒的牙就埋头在橱中翻找,她一时忘了那卧炉盒子正藏在这儿呢,触手摸个冰凉,还愣了愣。 同时身后那人似也瞧见她的案几少了件物什,淡淡说了句,“那卧炉昭昭用着不好么,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人不愿见你用它?” 三句话难离裴听寒,李辞盈真不晓得他究竟有什么立场管他俩个的事?! “裴郡守不是这样的人。”早将裴听寒归入自家阵营,她自然是不喜别人说他一句不好,“是妾用不惯这好东西,搁在桌上总怕是磕着了、碰着了,整日里忐忑不安的——” 总算找着了那衣裳,李辞盈松一口气,拎了起来一转身,却见那人垂眸立于清夜银辉。 人间哪得这样靡艳的皮囊,那是月照徘徊,流光皎洁,他之昳丽落寞在黯淡的水影之上,似露坠玉山,云中浮碧。 凭何这世上权势、富贵、美貌皆往他那儿倾斜,李辞盈这一口闷气又提上去。 只听萧应问淡淡道,“是卧炉让你觉着忐忑,还是某让你觉着忐忑?” 李辞盈不知他今日是怎得了,总归是有些莫名其妙,平日里不领他的意,少不得是冷嘲热讽的,哪里有把话头往自个身上引? 她紧紧手上的衣物,迟疑着挪过去,不答只说,“世子快些更衣罢,免得惹上风邪苦了自个。” 避而不答,总算是怕实话难听伤人。 萧应问接了李辞盈递来的物什——上回在落英巷子穿这件衣裳,仍挽着李辞盈好声好气地哄,哄她多亲近,哄她解襻扣,那女郎惯会装样,趴在他身上娇声细语的,反是闹得他脑子一团浆糊,稀里糊涂觉着就这样一辈子下去也能十分惬意。 其实她哪里想过要与他“过下去”。 罢了,著好了衣衫,两人便对坐在菱格窗栏下边的坐榻上,说起了正事。 且说清源公主往落英巷子递帖子的事,萧应问亦是听了片玉问起才晓得。 细想也是,萧应问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这样的昏招。 李辞盈一言难尽,“您自个的冠礼也不多关心关心么,怎请了什么人也不知道?” 萧应问理所当然,“昭昭当晓得的,这几日某事务繁忙,实在没空搭理其他人,且冠礼一事自有府上参事等跟进项程,也无需某操心。” 话是这样说没错,李辞盈略略思索,又展了个笑来,点头道,“这个妾当然晓得了,只不过我觉着这长安城可没有什么秘辛能够瞒得过萧世子,更不可能有人能借了永宁侯府的名头,做一些您不晓得的事儿罢?” 话外有音,就算不晓得,派梁校尉去查一查,再告诉她也可以。 这个自然的,萧应问轻笑一声,“过来之前已遣人往公主府问过了。” 问过了?!笑得这样志在意满,想来他一切尽在掌控了?李辞盈忙竖起耳来,不自觉往他那边倾了半寸,“世子请说!” 萧应问道,“凡金帖应当是在十五之前就已发送完毕的。” 李辞盈就知道其中有蹊跷,她重重点头,“可妾的帖子是五日前才送达的!” “五日前,正是清源公主自九华山下来的那一天。”萧应问答道,“也正是那一天,公主府上有客来访,之后参事便另送了一张金帖到你这儿来。” 果然如此?!李辞盈拧眉追问道,“是谁?” 萧应问略停顿一下,说道,“是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 是了,梅娘子都能瞧出她与裴听寒之间的暗涌,只要长乐公主有心探听,或也多少能够晓得的。 可如今不比前世,李辞盈不过是区区商女,裴听寒就算有这么一个“旧相识”,也影响不了他一分一毫,前世长乐公主既都不在意他有妻子,如今怎会拿正眼瞧李辞盈? 真荒唐。 思及此处,李辞盈难免狐疑瞧了对面那人一眼。 “……”萧应问被她这样一瞧,当即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无论李辞盈遇着什么事儿,就一定先要疑心是他在其中做祟的缘故?!若真是如此,他静待其变就好,更不必冒雨赶回城里来与她商议。 李辞盈也不是不明白,可是——这事儿它到底蹊跷啊!而她这般人,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否则她又怎能从泥土之中走到如今地步? 一定要好好想想,究竟是哪里有不对劲。李辞盈一手支在小几上,将回溯以来的每一件事都分门别类地梳理一遍。 与她有关,与清源公主有关,可唯一能直接联结上她俩个的就只有萧应问,如果不是他,那么……宴会上可还有其他人的利益与她相悖? 清源公主是五日前才回的长安,众宾客的帖子却是十五日之前发出的,也就是说—— 李辞盈忽得双手往桌上一拍,撑了身子起来,“世子,妾斗胆问您一句,冠礼宾客之名单是谁人拟订,又是经谁人勘验才发出去的呢?” 唉……昭昭之聪慧世人难及,要蒙骗了她来,实属难上加难。 萧应问低叹一声,答道,“名单由礼部侍郎拟订,公主府薛参事辅之,发出前,仍需由嘉昌县主勘验。” 嘉昌县主,那就是了。 李辞盈垂眉心忖,嘉昌县主曾经派丘长史往西三州打听,也晓得傅弦联系清河崔氏欲为某人换籍的事,那么的,稍微查上一查,晓得落英巷子的事大概也不难。 这么一想,她放下心来,既是县主害怕她纠缠傅弦,趁此机会说个明白岂不更好?! 坏事变好事怎能不得意,她欣欣然一抬首,笑容又即刻敛了个干净——好个萧应问,义愤填膺说什么并非是他从中作梗,实则仍是有意要误导了她来。 李辞盈一闭眼,冷声说道,“萧世子事忙,不若咱们便聊到这儿,七月廿九那日,妾再携礼往永宁侯府拜访罢!” 逐客之意溢于言表,萧应问一瞧外头细雨纷纷,只道,“这时辰出去,岂非又要淋个湿透,昭昭真如此狠心——” 话没说完,李辞盈已愤然起身,躬身自案下边勾出把纸伞来,随手拍在萧应问身前,咬着牙笑道,“世子为大魏办事一向是风雨无阻,这点子绵绵细雨何能挡了您的步伐?在这儿耽搁得久了,他人可不得说您因私忘公?” 话说得好听,两只眸子却快喷出火焰来,一个“滚”字刻在脑门心,只恨不能立即出手推了他出去。 萧应问自知理亏,叹了声,只道,“昭昭玲珑心窍,却不知为何从来对裴郡守毫不设防?莫非泱泱大魏只他一人能得你的信任?” 李辞盈终于恼怒,拾了地上湿衣往窗外随手一掷,斥道,“出去!” 第75章 “今夜不必留门。” 大魏永熙六年,庚辰七月廿九,乃此岁三大黄道吉日之一。值神天德,宜:祭祀、沐浴、祈福、冠笄、嫁娶、纳采、出行、会友等,五行皆利,百无禁忌。 不止于永宁侯府选了这个日子为世子加冠,前世之时,陇右边城一件喜事亦定于同天。 肃州府红幔蔽天,宾客云来。李辞盈怎会不记得大婚之日,十数载贫贱凄凉与芙蓉团扇一同却下,她再见着裴听寒那份贵乎天然的诚挚时,自己是如何春风得意的? 可惜她之心机手段于波涌云乱的长安城无用武之地,此生回溯已近半载,身世、昏事,皆落不到实处,怎让人不觉得惘然? 更有西京夜雨扰梦,她连着三宿没睡得着,倚西窗瞧天幕黯淡,月影西移,又一夜听檐下潺潺水声至天明。 恍然之间,闻得巷尾有人打马走过,蹄声一浅一深踩在湿漉的水洼处,而后慢慢静于后罩房的墙边—— 为早些回陇西去,裴听寒整日为都督府的事忙忙碌碌,只有这一刻清净回了落英巷子,就在巷尾的树影下望她的宅子一眼罢了。 不多时,又听得陆暇打着哈欠劝他,“郡守,三娘贪懒,这会子肯定还睡着呢,咱们今日要往南郊查证水渠之事,不若早些回去,还得两刻钟歇息。” 裴听寒“嗯”一声,那蹄声便随着天光渐行渐远去。 她哪里又“贪懒”了?李辞盈没好气哼了声,抻抻酸麻的腿脚,便得有院子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动,烟雾重重中闯出个影子来。 除了梁术还有谁? 李辞盈就没想过萧世子的人会有一日懂得这宅子仍有个正门能敲的道理,懒懒盯了一眼他手上几只锦盒,招呼了他一句,“梁校尉。” 梁术此来,正为两日后的宴会,“日子将近了,世子瞧着您好似还没预备好衣裳、饰物,这不吩咐纤罗阁赶制了些,令某送来给您挑选。” 世子之宴,来往者非富即贵,她若穿着平日的衣裳去,不得让他觉着丢份么?李辞盈忖度片刻,便点头说了句客套话,“有劳您跑这一趟呢,替妾谢过了世子吧。” 这一句不该说,梁术听得了,不怀好意“嘿嘿”笑了声,靠近些,提议道,“李娘子要谢世子的好意,何不亲往永宁侯府去一趟,只让某传句话,可算不得诚心啊。” 也是他们熟得了能开这玩笑,李辞盈横他一眼,只道,“妾有没有诚心,您莫非不晓得?” 虽是嗔怒,美人娇波却柔似秋水,流盼间层层潋滟,秀色乱人心。 梁术忙移了视线,又结巴了一句,“那、那、那上回您借给世子纸伞,可、可能让他亲自来还?” 真想还伞,不该让梁术一同带来么?说来说去,仍是想要来见她。李辞盈觉着烦,摇头随口道,“一柄纸伞罢了,世子就留用罢,不必还了。” 梁术闻言一喜,李娘子虽拒了世子的面子,但有她这一句话,他回去了便能与世子说,是李娘子愿送伞给他。 而李辞盈呢,见得梁术如此神情,哪能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主仆两个一个赛一个狡猾!她两手往窗棂上撑退一寸,口不择言,“你让萧凭意把它折做两半儿,扔到街上去罢!” “怎就要折两半了?”梁术哀嚎一声,“这多不吉利啊……您行行好,改个主意让让某今日平安复命罢!” 一句下去,觑得李辞盈不为所动,才无奈将东西隔窗一个个搁到她榻上小几。 “您老看看?” 李辞盈没有兴致看,随手在那锦布上边抚了两下,懒懒说句,“世子既亲自吩咐,下边办事的人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见梁术欲言又止,她只补充一句,“到那日了再穿戴不迟。” 没等人回答,她又瞪眼道,“不许再胡乱传话。” 这不把人家后路都堵死了么,梁术又叹一声,想了想,还是劝说道,“您这何必呢,祭祀之事世子早自省过了,前日大雨,您喊片玉过来——”他咳一声,放低声音,“世子正忙着呢,不一样立即冒着雨来见您?” 梁术瞅她一眼,意有所指,“可有些人啊,仰仗他人鼻息过活,有了这加官进禄的机会,可就不把您放在心上了,您跟了他,往后日子可不得辛苦百倍?” 嫁给裴听寒辛不辛苦用不着别人来猜,李辞盈早体会过了,她盯他一眼,笃定道,“世子授意你这样说?” 岂敢?!梁术忙呸三声,自个打了嘴巴,“姑奶奶,这话要事传到世子耳中,您猜某还活不活得了,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李辞盈笑一声,“那好。” 梁术没法子,只得怏怏说道,“世子只怕那日娘子独往仍觉着不便,已请沈帅主领了庄冲同去,可安您的心了?” 领庄冲同去?这倒让李辞盈有了几分心思,能往这场合参宴,非得是不良帅的左膀右臂不可,庄冲能去,对之后仕途也有益处。 梁术一叹,世子果然了解李娘子,这么的趁着她神色松动,他才敢又将那盒子往前边推了推,笑道,“您拆来看看,如何?” 萧应问鬼谋心窍,到这个份上,她能不领这份好意可算是不知好歹了,李辞盈咬咬牙,抱住最大那只盒子移到身前,垂眸将盖儿掀解了。 时年虽庶人只可著麻、葛等,然麻葛之中仍有多类文章可做。葛衣并非皆是粗糙的植皮造;麻者,则兼有芦麻、黄麻,以及质地更为光滑柔和的夏布等。 锦盒之中几件衣裳便以夏布、白苎为主,再瞧这件婀娜多姿的七破间裙——多破裙本属靡丽,哪有用夏布缝纫、花瓣染色来的,想是为世子嘱咐过,让李辞盈穿着五色绣裙而合制,不至于在宴席之上露怯。 “……”拿来手上细细瞧瞧,针线细腻,纹样精致,裙间以赤绳串上珍珠为饰,颗颗圆润,并非凡品。 人既贪婪,见着好东西真是忍不得半点,这样质色的白珠,有一颗已是难得,更何况是足足一串,李辞盈睁睁发亮的眼睛,瞅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抿唇去看第二个盒子。 其余几件衣裳饰品亦如这般的,初看平平无奇,细品之下才觉出匠心独运,无论著哪一样去往永宁侯府,都是极其合适的。 拿人手短,能不说几句好话么,梁术眼巴巴地望了会儿,才开口催促这吝于言语的女郎,“这里头每一件可都经咱们世子再三挑选,您觉着如何?” 如何?可让萧应问晓得了她的软肋,这样好的珠子,拿到手里如何舍得再推开?李辞盈嘴角压不下去,可装不了样了,只得闷闷说了句,“甚好。” 梁术心中大石落地,也展个笑容,活着回去复命了。 既庄冲要随沈临风同往,那么的沈帅主自就邀李家兄妹乘他的车驾一起去,午时一刻马车停在巷子口,只等片玉给李辞盈梳妆好便出发。 人在中堂候着了,李辞盈仍是坐在镜台前发愣,明镜清影,玄发朱颜,片玉今日给梳了她平日不太喜爱的倭堕髻不算稀奇,只是不知为何巧手短短几笔轻描,镜中女郎就好似变了个模样。 红脂双满,人面如春。李辞盈之美本在纤柔,画上这般气旺骨强的妆容,显就几分与往日不同的风云庄重来,她看了又看,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片玉似不解,“娘子是否对今日之妆容不满?”她拿了面药起来,又问,“距吉时还有两刻,娘子若是不喜欢,奴伺候您重整。” 罢了,虽还有些时间,但李辞盈不愿沈临风多等,她思忖片刻,是了,去那边赴宴,或就是要画上庄重之妆容才好呢,且这样一来,她与庄冲就更不相似。 万一宴上有意外时刻需不良人解下飞狐面具,那么也无人从面貌中瞧出她与庄冲的猫腻来。 李辞盈对她笑笑,“这样很好。” 沈帅主难得客气,自个坐外头驾车,将内厢留给了李家兄妹。 李辞盈受宠若惊,哪有上峰在外头驾车,庄冲却坦然端坐在里头的,再三劝了来,沈临风却只笑笑,“不必客气,这些时日你二哥随着不良人巡查流民等,可帮了某不少忙。” 庄冲的功力属是半路出家,没有好师父教着,这些年能横行沙海,不过凭借李家人天生之神力。 “三娘不知,前日里有流民聚在明德门外闹事,险些把严大学士的车驾惊着了,多亏庄冲奋勇直上,两只手腕硬生生勒停了那匹紫燕骝,才免得了一场浩荡。可惜他自个背上受了蹄踏,吐了不少血。” 庄冲闻言骤然一惊,这事他没和家里头说,只道事务忙碌,宿在外头疗伤,哪里想到此刻沈临风口无遮拦。 想捂嘴也已迟了,他不敢看李辞盈的脸色,只搓搓手,望着外头景色,道,“小伤,好得差不多了。” 能为落英巷子的李家尽这一分力气,庄冲怎有怨言,只怕是恨不能以身殉国给妹妹一个安稳。 李辞盈自然是此刻得知的,冷冷打量他,“哦,闹市惊马,此事可大可小,好在是有二哥这样不要命的在呢,竟是有惊无险。” 庄冲一听直冒汗,哪里还敢说话。 沈临风倒不晓得李家治家这样严格,笑一声,岔开了话题,道,“三娘你道那严大学士是谁?三朝元老,退隐深山,官家年年遣人去往洛阳拜会他也不肯回京,如今为着永宁侯世子之冠礼才来一趟,官家还等着过几日与他相谈呢,这会子要是出了事儿,不得问咱们个死罪?” 问死罪倒不会,但不良帅与长安令都免不了下台。罢了,李辞盈瞪了庄冲一眼,“日日往慈云堂跑,今夜你也不许回家,就住在那边罢。” 庄冲叹了声,“我这都好了——”锋利一个眼刀砍过来,他立即转了话峰,“是了我正要往慈云堂复诊,今夜不必留门了。” 这么说话间,永宁侯府也就到了。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可坊间已落满了车驾,衣香鬓影,迎来送往,长安城权贵齐聚此间,那金丝楠木的门槛上多少名贵的白地软锦靴从容踏过,可没有人会稀奇着低头瞧上一瞧。 以清源公主之尊,自不必亲自站在影壁前迎客,李辞盈随着小厮进了那朱门,便见得萧应问与一人并立在素馨茉莉花丛左侧,以其服饰观,当是永宁侯爷。 沈临风等当往左侧去,女郎们自有右侧的县主娘娘接待。 三人在此处分道,李辞盈仍是止不住往素馨花那边瞧了好几眼。 前世之时李辞盈也曾与永宁侯爷有过一面之缘,隐隐记得是一位相貌出众的男子,可此刻见得他爷俩个并肩而立——也不知是不是那日于醉仙楼听得“良俗案”有感——怎么瞅也觉着萧应问与永宁侯长得不很像。 这想法可把李辞盈惊了个倒噎,且看且行着,忽觉着影壁那边一道如霜雪凌厉的目光劲射而来,刺得她背脊阵阵发疼。 再一回首,便见得裴听寒与裴启真两人突兀停在青径道上,后者薄唇紧抿,冷漠沉稳的眸中落满锋利的寒意。 而李辞盈脑中仍想着那件良俗案,瞧瞧萧应问与永宁侯爷,又瞧瞧裴听寒与裴启真,心里嘀咕着,这爷俩可还没有两个姓裴的那般像父子呢—— 莫非,萧应问竟会是裴启真之子*?! 第76章 “天杀的,一定是他!” 如此胡思乱想一番,李辞盈又觉得自个十分好笑,飞翎卫、不良人以及裴家多少耳目遍布西京,如此秘辛不捂得好好的,便是轻易能让她一眼窥得了? 收了目光回来,身后那道冰冷的凝视却始终挥之不去,从前并非没有见过裴启真,此人浸淫官场数十载,一向是面若亲和的笑面虎,暗潮之下斗得波涛汹涌又如何,不该在此场合下失了仪态的。 李辞盈不明所以,举足往右侧挪开一寸,那目光却似碎影逐波,又睽睽随到她脸上来。 “……”怪哉,还真是在瞧她?李辞盈心中一沉,莫非是裴听寒在他面前提了她的事儿? 除此之外还做何猜想?可此时提她有何好处可言,裴听寒不该是这样没脑子的人。 果然,裴听寒亦觉着不对劲,切步挡在两人之间,比手为裴启真指了方向,“二叔,咱们往这边走。” 李辞盈懂他意思,当即叠手浅躬作揖,侧身避开了裴启真的追瞩。 绣裙在青石砖上轻旋半圈,一掀眼皮,前边正立着几位著有广袖礼衣的女郎,为首一人略为年长,瞧着是三十一、二的模样,碧罗纱衣,云雀为簪,髻上饰以金铜杂花,当正是嘉昌县主。 其身侧那位女郎或不过十五、六岁,面如皎月,身姿若柳,长乐公主今日做飞天髻,发间一只凤鸟簪口衔珠结,华美耀目。 吉时将至,以李辞盈之猜测,县主当以世子之礼为先,安排奴仆领她老实呆在角落里,待礼毕后方召相谈。 意料之外,此刻县主却与长乐公主耳语两句,捉裙往她这边走来,其势之疾显而易见,李辞盈微微眯了眯眼睛。 今日所有宾客之金帖皆经县主之手,李辞盈孤身赴会,身份也不难猜测。 可不知为何,县主越离得近,脸色却越是沉得厉害,行至眼前了,便直言问她一句,“你是哪家的娘子?” 一进了这永宁侯府,可算是没有一件事儿不让李辞盈觉着疑惑,怎么的,傅弦之任性令县主这般恼怒,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她难堪? 李辞盈躬身又行一礼,答道,“回县主娘娘,妾是落英巷子李家之三娘,此番受清源公主殿下之邀,特来观礼。” 言毕了,摸出袖中金帖递去,县主也适时收拾好了面上神色,打量了她一眼,点头露了个笑容,“原是李家娘子,世子早提起说陇西之行是多亏得李娘子助力方得平安,公主听得了,凤心很是安顺,冒昧请了你来,礼后还与咱们几个讲一讲西境之见闻,可万勿推辞啊。” 言语上客气不少,一双眼睛却粘在她身上移不开,前世相见之时并未如此,莫非真是她今日妆容过了? 还是说——片玉受了某人的指使,为达某种目的,有意乔饰了她的样貌,才令此刻人人瞧着她都觉着怪异? 李辞盈不自觉顿步回望,正正是与影壁旁边的萧应问对上了视线。 “……”萧应问似没料到她会回头,侧过一下脑袋挑了挑眉。 与他对谈之人一下止了话语,也顺他的目光往这边望过来。 天杀的,一定是他!虽萧应问几番告知说片玉只听命于她,可他生性狡诈,李辞盈怎能就这样不小心,信了他去? 这下霎时怒目圆瞪,可此刻哪容她一问究竟,就连多看他一眼也怕引人怀疑,只得咬牙垂了眸子回来,冲县主客气笑笑。 “妾没有读过什么书,素来又是个笨嘴拙舌的,能讲些新鲜事儿给县主娘娘解闷逗乐,可不知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虽是边城女子,举止间倒不算得轻狂,县主心中稍霁,便招手准了李辞盈随在身侧,略略几句,便瞥了她的发髻一眼,问道,“李娘子瞧着年幼,怕今岁也不过十五六罢?数月孤身远赴,可有与家中寄去平安信?” 李辞盈从善如流,“回县主娘娘的话,妾是甲子年三月初三生,今岁正正是十六,此来长安多亏世子照拂,也已与姑母寄去两封信件了。” 甲子年三月……那便是对不上了,县主莫名松一口气,又随口问,“姑母?娘子的父母……” 李辞盈道,“家中父母早逝,是姑母养我长大。” 问这几句已算得恩德,哪能让她一直随在身边,县主一顿脚步,便喊了仆从过来,又对李辞盈笑道,“世子之礼不敢慢待,还得我处处看顾着才放心,李娘子莫拘谨,等礼毕了,再随仆从往竹弦水阁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竹弦水阁,莫不就是那日湖心之中那座闲云八椽亭?李辞盈一笑,很自觉揖手告退。 午正已至,李辞盈随众宾客往侯府中堂去了,如她所料,县主安排的地儿处在回廊风口,有众宾客挡主扉门,她可连萧世子一根毫毛都瞧不到。 倒是裴启真往来时,众人夹道相让,她得以与裴听寒打了个照面。 裴听寒少年英豪,寻常一件绯色圆领襕衫罢了,裹在矜傲挺拔的身姿,令其于长安众贵之锦绣团簇间亦属鹤立鸡群。 自人海掠影,没有人不在看他。 对视一眼,当是有些细碎的笑意盈落眸中,裴听寒见不到别的人,只看得她两眼晶亮地在瞧他,可忍不了骄满,勾唇低低哼了声,移开了得意的目光。 李辞盈也笑,可惜在感知到裴启真望过来时,真吓得浑身一颤,忙又板起脸色——天爷,萧应问究竟打了什么主意,莫非他认为令裴启真厌恶了她来,便能阻了裴听寒的心思? 左思右想,或是明日空了再问问他?否则这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可如何能安稳度日? 礼仪之事贵乎端正,世子三加冠得耗费了不少辰光,李辞盈于廊下立了好一会儿,只听赞者高唱,神思也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今日本该是她与裴听寒大婚之日,可惜命运作弄,如今一个立在廊下晒得头昏眼花,而另一个—— 此生没赶上与裴听寒同贺生辰,他只怕是取了她送的玉冠自个囫囵戴上便作罢了,此刻眼瞧着萧世子众星捧月,也不知他做何感想? 思及此处,李辞盈忽抬眼去瞧众人脸色喜悦之色——无论其真心或者假意,只怕此万人之海,唯有她与裴听寒是私存落寞,心不在焉的。 三加之礼过后,便该行醮子、起表字等事宜,里头严大学士一起身来,屋子喧哗阵阵,廊下几位女郎也因此事掩袖议论。 只言片语落进李辞盈的耳朵,她听得有人道,“……据我阿兄所言,严大学士是为世子起得‘行之’二字。” 李辞盈诧异着,本以为能与她一同站在廊下的不过是几家破落庶女,没想到竟有能耐晓得介个。 免不了多看一眼,好似是生面孔。 “‘行之’?”另一人接着问道,“何解呀?” “你大抵不晓得,萧世子名字里头带个‘问’字,以‘行之’二字,正取讷于问敏于行之意。” 这样说也说得通,可事有意外,又待了好一会儿,执事将严大学士提的字帖拿到院中示看,那上头白纸黑字写的却是“凭意”二字。 “……”周遭一片哗然,李辞盈也想不出此二字如何能做他的表字,再瞧方才说话之人,已掩面离了这儿去。 可无论他起什么字又与李辞盈有何关系,她只盼着这事儿早些完了,好抻一抻酸麻的腿脚。 且待会儿还有县主娘娘要应付。 如何与她说明傅六郎之事呢,李辞盈神游天外地想了一会儿,忽没来由觉得额间一刺,她只以为又是裴启真,惶惶然一抬首—— 哦,原是萧应问出来谢宾客了,见得她走神,悄没声瞥来一个冷眼。 此刻他皂衣已除,换上了那日于湖心亭中著的孔雀纹刺绣公服,花叶尾羽以金线勾勒,著在他身上贵气赫赫,再观发间,箍得正是李辞盈梦中所见的那顶十二珠冠,上簪犀玉,举袖拜礼间,隐隐有些鬼神敬远的冷冽。 常人冠礼此刻便算得礼毕,然侯府亲朋既往,还得好好儿招待了一番才行,礼后有宴,诸宾客皆往园湖移步。 照样往回廊亭台慢行至碧清湖畔,县主派来接应的仆从也到了,李辞盈瞧了瞧,宴席之上,仍是将儿郎与女郎们分开招待的,而她所往的水阁,则立于碧湖之中,站在上头远远地眺望,能将两岸垂柳皆瞧个大概。 为着天儿炎热,水阁八角已摆上了冰轮,凉风儿呼呼刮着,幔帘轻翻,满亭皆是女郎畅意轻快的笑语。 能与此间小宴之女郎,非长安城中最最权贵不可,李辞盈扶在赤漆楠木粗略一瞧——水阁中遍铺柔软的波斯团绒地衣,正中一张长寸的疏莲坐榻,清源公主、长乐公主以及嘉昌县主如三司会审般落于上座,其下一位与长乐抵膝相谈的,便是那日于醉仙楼遇见的侍郎家王娘子。 正要迈上玉阶,李辞盈却不经意瞥见水阁另一侧跽坐的几位国夫人——面上金钿,鬓间桃冠,身著交领碧罗团花短衫并绛红地花叶半袖,肩上垂落白罗画帔,雍容自在,贵不可拟。 “……”若不是萧应问从中作梗,在亭中笑谈的国夫人之中应当有她一份才对——李辞盈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了水阁。 本是笑语盈盈时,只在她踏入此间的一刻,所有人言谈皆一顿。 长安权贵敛眉举目,面无表情望向水廊之上的布衣女郎。 “殿下!” 正是此时,一声疾呼若湖水急涟由远而近,水廊之上榧木板儿踱得“咚咚儿”响,那著青袍的仆从顷刻越了李辞盈去,稽首跪地相禀,“殿下,传裴大都督令,都护府通敌案证有不全之处,即刻召令李家三娘往浮光阁问话,望殿下允准。” 第77章 “郡守……” 正事当前,一点私人恩怨算得什么?清源公主当即要允,但余光见得县主脸色发白,也体谅她爱子之心,只挥袖下令道,“省得了,你先回去与大都督复命,本宫自遣人送李娘子往浮光阁去。” 能跟来永宁侯府上伺候的仆从哪个不精明,有公主这句话,当是适可而止了。 可水廊上那人却并不起身,反而再稽一礼,扬声答道,“殿下,大都督急令,事关重大,务必即刻请李娘子回去问话,否则案子出了差错,恐官家怪罪下来没法子担待,请贵主体谅。” 也只有裴氏家奴敢违背公主之意,李宁洛本觉着退让一步未尝不可,得此咄咄相逼,倒激出几分火气来,轻哼一声,只道,“晚这一时半刻又能如何了?” 言毕了,亭外两名公主长卫便扶了刀柄,齐齐喝声往前踏了一步,那时湖风横骤,其威势堪压乾坤五岳。 裴家奴仆当是惊了一跳,喏喏垂了脑袋,却仍留在原地。 李宁洛再懒得理会,单冲李辞盈一招手,凉声说道,“娘子过来说话。” 不亏是母子俩个,这语句调子中天生而来的骄矜,可不正与太和殿中的萧某人如出一辙? 李辞盈可算觉悟自个如何被萧应问之权财蒙蔽双眼,敢肖想住进这里? 永宁侯府上库房再如何取之不竭,上边可还有这般厉害的婆母压制着,少不了磋磨她,哪能有前世那般逍遥自在。 她道一声“是”,便举步进了几寸。 平民拜见权贵行上跪礼,此三位皇亲端坐台上望着她,李辞盈当不能失仪。可观台旁仍有几位贵女坐着不动弹,想来也从未觉得受此民女一礼有何不妥。 李辞盈虽不悦,可不过一瞬迟疑便心道“罢了”,方屈膝,未料到台下王娘子便立即起身,以扇遮面避让到一旁去了。 清源公主笑一声,先谈了一句,“还是咱们玉娘懂事。”才又对李辞盈道,“这会子咱们请娘子们闲谈,你也不必多礼了,随意些就好。” 这话可羞得其他几位贵女燥眉耷耳,止不住埋怨看向王娘子,若不是她非要出这个头,贵主哪里想得到这一点? 至于长乐公主呢,可不知今日会有这么个小娘子被喊到水阁之中来回话,“李家娘子?” 她瞧着李辞盈貌美,又是清源公主请来的客,便也不介意与之言谈几句,“你也姓李,我也姓李,咱们五百年前怕是同宗,哪能受了如此大礼?快快地就在那儿坐下罢。” 长乐公主说这一句不过笑语,李辞盈却不能泰然受之,多说多错,她更垂低眸子,推拒只道“不敢”,牵了裙摆便在其随手指来的一张团垫上端正跽坐,双手搁膝上摆好,才又昂首看向台上。 湖波如镜,映美人满面春华,蛾眉之下一双水眸温似莹玉,盈盈望来一眼,忽如一夜花信至,艳态娇波万团芙蓉景。 李宁洛欲言又止,傅弦不肯听话,岂非是人之常情?如此绝伦之美色于眼前,除却她家中那个冰里凿来的、不长眼睛的问哥儿,还有哪位儿郎能够不为她—— 她忽猛地一顿,盯住了李辞盈腰间那串圆润的南珠——这珠子…这珠子… 原来如此,李宁洛挑眉哼了声,可一瞧旁边县主脸色阴晴不定,只得又敛了笑容,为她来开这个口。 思及外头仍有正经事儿要寻了这李娘子去,李宁洛也不想多耽搁,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咳了声,说道,“听嘉昌说,李娘子今岁已十六了,怎得家中仍没有为你定下亲事么?” 一听介个,诸娘子皆情不自禁望向上方,今日是世子冠礼,按理说来,公主是该为他相看各家适龄的女郎,怎得倒先请了这么个不知根底的平民女子到府上来? 李辞盈知重头戏就在此处,也早想好了应对之词,她点头称“是”,“家中贫寒,阿姐留下的两个孩儿又尚且年幼,姑母便有意让妾多帮衬些时候,等孩儿们懂事了,再攒些嫁妆才好说亲事。” 要攒这点子嫁妆,可不得说人家并无攀附权贵之心嘛?李宁洛觉着也没什么好追问的了,与县主对视一眼,便想着让她去了。 可县主并不觉可信,若真如李辞盈所言她并无攀附之心,那傅弦于来往信件之中又怎会那般字字真情意切? 想到萧应问送来的那些信件,嘉昌县主可勉强不出任何笑意,她冷冷看向下首,只道,“李娘子容貌倾城,又常常在肃州南门出摊卖面,只怕美名早传遍三州,怎得陇西竟没有一家人上门提亲来?” “……” 万籁此寂,碧湖之上竦肃沉静谧,在场诸人再愚钝,也该晓得李娘子并非此间宾客,大抵是在哪儿得罪了嘉昌县主才被提来永宁侯府问话的。 原来她是要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商女。 落在肩上本是淡然的几些目光渐是轻蔑了三分,高高在上的睥睨与讥诮是沉重的、剥不开的壳。 可李辞盈早不觉有什么稀奇——她愿往傅弦这儿使气力,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几分浮扬的薄鄙罢了,还要不了她的命。 李辞盈只摇头道,“边城穷壤,吃一顿饱饭可比什么都重要,哪有人想不开要养全妾家中这几张嘴?” 她羞怯笑笑,“不瞒各位贵主,妾身份本是卑微,到了这长安城来更觉格格不入,只想着此番事儿了了,早日回肃州城去,妾之姑母盲聋,家中仍等着妾采叶磨面呢。” 县主又如何不知李辞盈不愿呆在长安城呢,只怕她与傅弦也是这般说辞,才害得他要随她留在陇西。 这些个事儿李辞盈不知晓,可对县主来说不异于眼中钉、肉中刺,既找着了罪魁祸首,那心里头汹汹之焰更难熄灭。 “李娘子之姑母盲聋?吾倒觉着并非如此。”县主眼皮轻挑,抿出个凉薄的笑来,“贫家女子命卑贱,哪个不是长成了便要卖到富贵家去,李娘子留家至十六,怕其姑母也囤了奇货可居的念头,怎算得是盲聋?!且——” “嘉昌!”清源公主沉了脸色,“慎言!” 当然要慎言,此话堪称刻薄,就算再如何瞧不上人家,也不该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失了妥当,况且——她又一垂目,再次瞧得李辞盈系在腰间的赤绳南珠。 而长乐公主更是大吃一惊,向是雅静的县主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必多想,李娘子当是与傅弦有了些什么不清不楚的纠葛。 可男女之事在于你来我往,怎就把怪罪全落在女郎头上?! 瞅着那纤瘦女郎跽坐席间颤颤发抖,可正如羊入虎口般的可怜,她转转眼珠,“哦”了声,奇道,“原来李娘子竟是肃州人士!?那可不巧了么,你们肃州郡守——” 话未说完,外头忽一阵利剑出鞘之铮然浑鸣,众人皆一顿,长乐也退后一步,撑袖挡在两位姑姑面前。 只听外头长卫声线阴冷,“此乃清源公主宴客之所,郡守非请勿入!” 郡守?!这满长安城,哪还有第二人能有这个称呼,李辞盈猛地一愣,袖下手指已捏得发白。 隔帘只听裴听寒重重冷笑一声,字字铿锵接上县主之话,“‘贫家女子命轻贱,长成卖与富贵家’?此人间惨事岂非正是朝廷门阀党异,纲领不振,州县官员贪鄙未息之恶果?试问若大魏人人都如县主般能够端坐西京繁华所,花团锦簇镂金铺翠,又有谁愿骨肉相离?!” 听此一番豪斥,在场诸人无一不目瞪口呆,而李辞盈呢,急得一口气真是不上不下堵在嗓子口,让县主说上两句又怎了,再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听过。 裴听寒如何有本事,也不该指着皇亲国戚的鼻子斥骂,清源公主若是怪罪下来,按律要判他大不敬之罪,那可是要砍头的。 可怪的是,却似没有人闻见他的话,只见长乐忽瞪了瞪眼睛,说道,“郡守?!可是肃州的裴郡守?!”她冲李宁洛笑,“三催四请人家不来,这会子要被咱们逮着了!” 一拎了裙摆,便扑在那雕花玉栏上探了脑袋去瞧。 清源公主也“哦”了一声,“外头的人是裴家九郎?!”她做个手势,低声吩咐旁人,“快请他进来说话。” “……”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可让人没法子再使后招,裴听寒一闭眼,只道,“水阁乃女子宴会之所,恕某难以从命,此来只为着大都督急令召见案件证方而证方迟迟未至,某奉命催促。” 吵吵囔囔一番,差点儿把正事也忘了,清源公主正愁没法子收场呢,“哦”一声,点头,“那李娘子去罢。” 李辞盈方得解脱,抚了抚发沉的心口,仍是既忐忑,又觉恼怒,可若要仔细说一说她为何忐忑,又为何恼怒,却又实在摸不着头脑。 总之,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定然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今日之局她也不会如坠云雾。 会是谁呢?偏偏此生她只得一名仇敌。 一个无用的狠眼不知道往哪里瞪才合适,李辞盈磨了磨牙,扯出了一个礼节完整的笑容,才垂眸告退。 掀了幔帘出来,绯衣少年仍蹙眉肃脸立于灿灿明媚之下,阁上琉璃沉彩昭明,万顷光霁落于其身,裴听寒沉着一双凌厉的眸子,却又在与她目光相接时,霎时涌上晶莹的水泽。 裴听寒昂首眨了眨眼,又将泪珠全都忍了回去,再看她时,眼角早洇得红透了。 “……”这一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李辞盈哪里再想责怪了他的莽撞,只垂眸喊了他一声,“郡守……” 位卑言轻,身不由己,终究是来晚一步让她受了委屈,这一声不带怨言的轻语可把人喊得心乱如麻,纵千言万语难在这儿开口。 裴听寒低声道,“大都督此刻忙碌,咱们往浮光阁等他。” 第78章 “不许走。” 浮光阁距此不远,离了碧湖,再自回廊往青石径走小半刻,可见得今日为宾客专设的歇所。 高柳鸣蝉,幽幽一片绿影遮下岸畔喧闹的人声,深宅回归静冷,李辞盈抬眼望望,小阁前青松苍劲,树荫下边搁有好几张躺椅,两位锦服儿郎正阖眼歇息着。 陆暇立在小阁外悬着的篷布灯笼下边探头探脑,好似等待多时了。 “三娘!!”这人不分场合的毛病没改,见得了裴听寒后边那张纤影,便顾不得旁人惊诧的目光,拔足疾步而往。 未至廊下,已是一张大掌盖在脸上,陆暇两眼一黑迫停在原地,才听头顶裴听寒凉声说道,“某与证人问话,你且在外边候着。” 陆暇矮身躲了他的手,怏怏“哦”声,瞥眼瞧了李辞盈来,立即错愕吸一口气,“你……” 他与李辞盈一块儿长大,对她的样貌可谓极其熟悉的,可不知为何此时错眼一撩——人还是那个人,模样、神韵却大有不同,他险些是没把她认出来。 李辞盈当即刻晓得,自个今日之妆容必定是萧应问嘱咐片玉故意为之,否则裴启真、嘉昌县主,甚至于陆暇,又怎会个个惊疑? 为着外边院子依旧有宾客走动,小阁便没有关门,裴听寒令陆暇守在外间,仔细嘱咐了两句,才掀了竹挂幔,蹙眉往帷屏后边去。 转过画白翎五牒屏,便见得那女郎垂眉跪坐在莞草席上,一昂首来,杏眸积雾,只咬唇颤颤喊他一声,“裴郎。” 方才在水阁中受冷嘲热讽也泰然,怎得这时候反而要落了泪来?裴听寒忙加快脚步,一面垂首去取袖中的帕子。 上回乐游原一行之后他们就没再碰面,李辞盈借给他的帕子也只洗净了时刻揣在袋中未还,没想到这会正派上用场。 他手忙脚乱捻了帕角,一样跪坐在李辞盈面前,抬手就想为她掬泪。可没想到那女郎瞥见帕子过来,不知为何眸底竟漫过一丝嫌恶,侧脸不由自主躲开了他。 “……”裴听寒的手一下僵在半空中,岂止是手,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冻进了她那个冰冷的眼神里边,骨血凝霜,呼吸滞紧,僵硬得没办法动弹。 他缓缓垂眸望着那帕子,解释道,“……这是阿盈上回落在我这儿的帕子。”并非为他所有,是以她不必惊惶。 李辞盈哪里不晓得那是她自个的东西,正正为着如此,才使得倏然被它惊了一跳。 她可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时般恨透了萧应问,只怪那人拿了她绑腿的绸纱尽做些厚颜无耻的事儿,害得方才裴听寒递来帕子,可不就让她想起了那些个恶心事儿。 不慎斜了裴听寒一眼,可不把人家的心都瞧凉了? 亏得李辞盈及时补救,“裴郎!!”呜呜咽咽喊他,慌忙忙是往前扑了半寸,一脑袋险些撞了裴听寒个倒仰。 好在是裴听寒反应迅速,一手揽住她来,另一边反手及时撑稳身形,两人才有惊无险坐拥在席间。 再垂眸去瞧,只见鬓云斜插香簪玉,颊印红晕醉似春,李辞盈既羞又娇地咬着唇,哪里有方才那冷淡厌恶的半点影子。 裴听寒一晃神,下意识为她扶平发间的玉簪子,就要将人带起来。 可李辞盈哪能让他如愿,她复搂了他的肩往下压了压,咬耳轻语道,“不许走。” 他哪里想走,可——裴听寒回首望了一眼,虽是有面屏风挡着,可外头要有人想闯进来也不难,真瞧见他们如此这般的,让阿盈以后如何做人? “我不走。”他无奈叹了声,“咱们起来再说。” 李辞盈可不管他的,将脑袋往他滚烫的胸口一搁,自顾自地责怪起人来,“大都督分明没有空闲见我,哪里又来的‘急令’,裴郡守胆儿大什么事儿都敢做,就单单不敢在这儿与妾说两句话?” 声缓缓,语羞怯,似是细声吹兰,密语低述,纤软的风流落在耳边,可让人心里头压不下躁意。 裴听寒深吸一口气,认命依了她去,只答道,“大都督的确令尽快召你来问几句话,某不过设法为他办妥这件事罢了。” 李辞盈哪里信,手腕下落,就近在裴听寒腰后边拧了一下,哼声道,“狡辩,人家要听实话。” 她可真是……裴听寒紧了紧腰腹,闷声道,“某实不愿让你平白无故受他人指责——”想了想,又说,“‘平白无故’四字也当去了,世间挟持着风雨的磨难,皆由我来替你挡着才好。” 说这些难为情的话,可让他觉着极是不自在,耳上渐渐染上了红晕,声音是愈来愈低,到了最后好似都有些含糊了。 “郡守在说什么呀?”李辞盈捏捏他的耳朵,笑道,“我可一句也没听着。” 两人离得这般近,裴听寒不信她没听着,垂垂脑袋搂紧了她,闷闷哼了声,“好话不说二遍,没听着,便罢了!” 这般垂着脑袋,可不正巧让李辞盈又注意到他发上的玉冠,她直了直身子,略有些感慨在那玉冠上摩挲了几下,柔声说道,“等回了肃州城,咱们再邀亲朋,好好地为您庆贺生辰罢。” 她昂着脑袋细细回忆了,便又说道,“就办在州府,要请唐明府的父亲做正宾,唱赞、取字、三加冠,一样都不能落下,等仪程完了,咱们也留宾客吃酒,好不好?” 今日宴礼,何人不为永宁侯世子欢欣喜悦,也只有他的阿盈,才仍想着他还没有庆贺生辰。 裴听寒不在意那些所谓仪程,只觉李辞盈这一份心意比世上所有贺礼都要珍贵。 眼角不争气要发烫,他及时伸手揩去了,不想抬头让她瞧见,只道,“好,等朝廷下了敕令,咱们即刻就回陇西去。”他吸吸鼻子,又迟疑一下,说道,“不过在这之前,大都督大概会让某往扬州走一趟。” 往扬州?李辞盈想不起这一年扬州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可能为裴启真办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能委裴听寒以重任,指不定前路光明呢。 而裴听寒呢,本是不愿走这一趟,只不过早些时候收到外祖母来信,提到卢姓一家远亲正往那边拜访,他家独女不幸早夭,正是想着要在扬州过继一名懂事的女郎记回家谱上去的。 可此事裴听寒不敢断言,他早因阿娘之事与卢家没了来往,除却外祖母,只怕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若真又如兰州之事那般功亏一篑,怕更要伤了阿盈的心。 他只等事儿办妥了才告知她才好,此时当务之急,该是要安抚她切莫为了都督召令之事担心受怕,“这些时日在都督府办事,某才晓得外头传言荒缪,大都督为人肃整,只不过在政见之上略有些固执,从不是恣意弄权之辈,他喊你来问话,只要好好儿答了就是,不必惧怕。” 李辞盈倒不惧怕,这么些时候都没喊她上大理寺去,只此会面便令人传来问话,只怕大都督也如县主般的,要问问她的生辰八字罢了。 仔细想了想,李辞盈却仍不明白萧应问之用意。 其一,蜀州刺客善易容之术,片玉给她脸上描了这么几笔,面容上就似变得有些不若本来颜色; 再者,以此容貌与县主以及裴启真相见,二者竟至惶惶失仪; 这么的她便能猜测——今日妆成,是萧应问有意让她与县主、裴大都督共同所相识的某位女郎容貌相类似? 可县主问过她生辰之后,分明就大松一口气,萧应问做这事儿又有何意义? 还有一事,李辞盈忽垂目看了看自个腰上这串白珠——清源公主在瞧着这玩意儿之后,语调似乎是柔和了两分,莫非这事儿也与萧应问所图谋有关么? 思来想去不明白,还是待会儿与大都督相谈之时多留个心眼,或能套出些话来? 李辞盈思绪万千,一面又就这么与裴听寒拥着说了一会儿闲话,总算听得陆暇急切低语,“郡守,都督已走到院中来了,您快些的!” 来者并非裴启真一人,微风不燥,有几人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裴听寒出去相迎之后,她便听得一陌生男子爽朗笑了几声,赞他“挺拔英气”“有大都督往日之风”云云,而后那人直言问道,“裴郡守弱冠之年,家中可给你说亲事了?” “……”李辞盈没耐烦咬了咬牙,又道罢了,若非裴听寒少年英雄,他们怎会不厌其烦地想与他说媒。 无论如何,裴听寒不会同意的。 可惜事与愿违,裴听寒没有来得及回话,她便听得裴启真笑道,“侍郎美意,我家九郎怎敢辜负?这会儿正好两个孩儿都在,就让他们碰个面,说上两句话。” 侍郎?这又是哪个侍郎?李辞盈一惊,忙起身趴到那屏风上头,只怕没听得更清楚。 裴听寒自然不肯,只道,“大都督,某如今立业未成,不敢肖想儿女情长之事,更不敢耽搁王娘子年华,还望——” 一句话没说完,裴启真便“唉”一声,摆手打断了他,“九郎何必妄自菲薄,此番咱们破都护府一案,多亏是你破出重围,力擒了赤松摩尼,等三司理清了案情,吾与侍郎定然是会在官家面前提提你的功劳,届时怎算什么立业未成?” 他只笑笑,往裴听寒脑袋上一拍,“且如今不过是见个面罢了,王娘子淑德端丽,还不一定瞧得上你这小子!” 王侍郎客气,复赞了一轮,几人你来我往絮絮说了几句,裴启真便推了那一根筋的裴九郎过去,“不懂事,陪侍郎他们吃吃酒去,改日再谈别的。” 等人不情不愿走远了,他才一肃脸色,重掀了竹帘儿,看向屏风后那面无血色的女郎。 果如李辞盈所料,一入此间,裴启真便盯着她的脸一刻都不放松,直至卧炉里边一只细香烧得断了,“咔哒”一声轻响,白烟缭绕,他才似回神,比手请她对坐茶案。 能与大都督对坐,只怕那女子与他关系匪浅? 李辞盈思忖着,便也从容坐*了。 裴启真见得她仪态严庄,也微微露了些笑意,和蔼道,“李娘子莫怕,此番请你来这儿,不过闲谈几句,并无他意。” 李辞盈只道自个心神不宁全为着二裴与王侍郎之对谈,此刻与裴启真说话,又有什么好怕,她不慌不忙答道,“妾卑微,能与大都督闲谈,是想都不敢想的福气,此刻心中惶恐,也是怕自个才疏,说错话惹都督不悦。” “岂会?”裴启真看她一眼,叹气道,“李娘子不必惶恐,只当吾是家中长辈似的说说话——”他忽得一顿,是了,李辞盈父母早逝,单是一个姑母养大,哪来什么家中长辈? 思及此处,心哀难忍,他撑了撑额角,问道,“你可还记得自个阿娘的籍贯、名字?” 阿娘的籍贯名字?李辞盈倒不晓得他会问介个,一出生阿娘就殁了,她哪里晓得这许多,其后都是姑母慢慢告诉她的。 她道,“我阿娘姓钱,单名一个景字,咱们一家都是肃州土生土长的百姓,阿耶阿娘从前在瓦来村过活,后边得了宗家的面馆子,才搬到城里头的。” 李辞盈不晓得裴启真早在一刻之前就拿到了她的生辰八字,仍是愣愣等着他问呢,可惜接下来他就真如闲谈般的,只问她与姑母如何在肃州讨生活等。 说起这些来李辞盈不怯场,她依照裴听寒的嘱咐,一一都老实答了,其实这些琐碎之事,自己讲来都觉着无趣,只对面那人饶有兴致般,不住点头,时不时追问,不知不觉说到口干,裴启真又令人斟茶来与她。 这么的一个时辰过了,还不见裴听寒回来,心里头着急渐渐浮于脸色,李辞盈心不在焉地说着话,又不敢提出告辞。 裴启真怎看不出来,只当她不愿与他这老匹夫多耽搁,罢了,他笑笑,扬手招了仆从来,问道,“九郎呢?” 那仆从恭敬答道,“郡守醉酒,半刻钟前,王侍郎已请人送他回了落英巷子。” 裴听寒酒量千杯难倒,吃这席上的甜酿又岂会醉酒?!简直是闻所未闻,李辞盈一皱眉,难道萧应问这样可恶,竟还在裴听寒的酒里动手脚? 不行,她该去看看才是。 第79章 “将人一下拉到身前来。” 天色将夜,侯府之宴也近尾声,这一天应酬下来,可把李宁洛一身气力使完了,回来裁绡楼抻了腰腿懒在榻间歇着呢,外头青衣回来禀报,说已将县主好好儿送回府上去了。 为着方才她一句疾遽的“慎言”,嘉昌算得再堆不上好颜色,无论长乐如何逗嬉,整面席间可见不得她再说过第二句话。 李宁洛最不耐做这些人情官司,说来说去,不过可怜李忻容父亲与丈夫皆为大魏殁于陇西、这些年又时常愿伴在她身旁的缘故,到底就多几分照拂。 罢了,等她想明白了,自然晓得自个错在何处,李宁洛扬手喊了青衣过来,稀奇道,“世子人呢?怎还没有过来问安?” 侯府宴散,侯爷与世子该于朱门谢客,青衣得令相请,却得萧应问摆手拒绝,“世子说待会子要出城去,大抵没有空闲与殿下问安了。” 问安不问安倒不重要,可李宁洛仍琢磨着另外一件事儿呢,不得到萧应问一句准话,今夜还如何能安枕? 她笑一声,“再去请,便说本宫饮酒过量,脑袋昏沉,让他来瞧瞧脉象。” 大魏以孝字为先,这句话下去,哪有喊不来人的道理,未几时,孤轮残月下匆匆赶来个影子,可不正是萧应问么。 晓得这点子酒醉不到她,也知道她想问什么,萧应问抻抻袖子,抱臂立在屏风前头,坦然道,“殿下瞧着安好,当也用不得儿来把脉了?” 这两人之间哪用得着打官腔,但李宁洛觉着有趣,指了椅子让他坐着,等人撩袍坐稳了,才开口慢慢说道,“这些年多少人家愿与咱们结下好姻缘,可没见着你小子多少热心,这会倒好——” 眼睛竟落到自家表弟心仪的女郎身上去了,岂非荒谬? 她顿了顿,只问道,“李娘子身上那串儿南珠,可是你赠给她的?” 那珠子乃李宁洛及笄时,岭南节度使送来的贺礼,颗颗圆润,光泽璀璨,可让她宝贝了好些年头。近几年略有些腻了,才令收回库房去的,否则公主府上珠宝无数,她还没法子一眼认出它来。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萧应问不置可否,反而说道,“县主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想来今日相谈,未能如了她的意了?” 说起几个怎能不烦心,李宁洛使劲往团垫上头拍了两下,气道,“明明晓得县主容不得傅六郎任性,你怎得要火上浇油把人送到她跟前来,害本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妄罪难认,萧应问不解,笑问道,“帖子是县主发的,人也是您请去的,也算得是儿在拱火?” 李宁洛不是傻子,虽帖子是她与嘉昌商议着送去的,可她不信其底下没有萧应问推波助澜,她冷哼道,“是么,怎我瞧着有人私心昭然,才把李娘子从陇西一路带回来长安来的,若不是这样,县主这一腔怒火能哪里发?” 萧应问无奈道,“带她回京,为的是鹧鸪山私藏兵械一案,儿既为此案主审,再兼做证人岂非可笑——” 嘿,只当她真无耳目于长安城般的,李宁洛打断他,哼道,“做辅证?倒也没听说大理寺传了她去,怕只怕是有人舍不得李娘子过堂挨板子,连为官公允的道理也忘了。” 萧应问一闭眼,唉声叹气往那椅圈儿慢慢靠后,撑了额角问道,“您心中有论断,还召儿来问什么?” “论断?”李宁洛见得他吃瘪很是高兴,饶有兴致直了背脊,温声劝道,“问哥儿长成了,与你自个阿娘也生分了,可不得要这般猫抓老鼠似的绕弯子?” “怎会?”萧应问淡然道,“若真与您生分了,儿怎放心让她往竹弦水阁去?自然是觉着殿下晓得儿之心意后,能照拂李娘子一二。” 哦哟,李宁洛可真被他这直言不讳惊了个倒噎,她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了萧应问来—— 陇西一行距今整二十年过去,西京权势富贵养人,病弱小子也长成这副妙绝长安的模样,问哥儿自懂事来就是个倨傲的性子,多少年眼高于顶,这么的就自甘栽倒在人家裙下了? 想不明白他的用意,李宁洛狐疑地蹙了眉头,“那李娘子呢,她可晓得你——” 问这个做什么,好端端一抹笑意也快挂不住了,萧应问突兀站起身来,很快开口,“裴氏杀奴案逃失的证人抓着了,儿这会就要出城,您若是没有其他事,儿就不耽搁了。” 这下可有意思,李宁洛道一声“慢”,扶着榻沿想说话,一开口,真是止不住笑得前俯后仰,“哦,李娘子对咱们哥儿无意啊?” “……” 有意又如何,无意又如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应问冷笑一声,再懒得理会她,只一揖手,昂首道,“儿还有事,先请退下。” 言毕转身,到了廊下更懒听得后头堪称猖獗的开怀大笑,萧应问只恨不能双手捂了耳朵来,两只长腿交替更迭,一步胜过一步地快。 在裁绡楼耽搁这么一阵,再没空闲吩咐梁术往落英巷子走一趟,正事为先,萧应问解了发上繁奢的珠冠,另从袖中取了一只戴好,便往春明门出城去了。 * 再说李辞盈这边,莫名其妙是受裴启真之好意,乘了他请来的车驾回落英巷子。 回来时朱雀街霞光万道,可是难得好风景,李辞盈仍只想着裴家的事儿,无心欣赏——王侍郎虽意属都督阵营,可他的独女却痴恋永宁侯世子,有这么个因素在,大都督难免对侍郎存了些嫌隙。 王侍郎急着表忠心,大都督也泰然愿受,两人一拍即合,只希冀着裴听寒能与王娘子牵上线。 而李辞盈呢,眼见绕在裴听寒身边的诱惑越来越惊人,怎不怕一着不慎他就要落跑。 思来想去,心烦意乱,更别提随意一眼瞥见铜镜里头自个的影子,霎时是火冒三丈。 也不必喊片玉过来伺候了,李辞盈身上怒火能把脸上妆容烧个干净透彻,四处望望,桑木盆架上边依旧搁着凉水一盆。 她气冲冲扯了布帕,随手一掷扔在了盆中,水面受了介个左右起了浪来,“嗒嗒”几声,溅得地木上边两滩水渍。 这会子也懒心疼了木板儿,李辞盈双手将帕儿浸进水中,复拧个半干,便一下下使劲儿去擦那眉下额角的面药。 手法毫不留情,等都卸干净来,一张脸儿是搓得红透了,她对镜揽看片刻,心里边的怒气却越烧越旺。 人人与她作对,当然事事难成!无论是县主娘娘之冷眼,或是裴大都督令人如履薄冰之亲切,全全是萧应问之诡计逼得她一步步走到这深渊之中—— 镜中娇靥冷目阴阒,李辞盈半掀眼皮,面无表情取了妆匣里边的一只玉瓶搁进了袖中。 有陆暇之协助,她不费气力便进得了裴听寒府上内寝。 “郡守真没喝多少。”思及郡守醉酒,陆暇也觉着诧异,他一面为李辞盈推门,一边叹道,“平日在营中弟兄们开怀豪饮可比今日酣畅淋漓得多,某哪里料到长安佳酿竟如此厉害,能把咱们郡守也放倒了。早知如此,某该为他挡上些才是。” 他叹一声,将手中提着的盅罐也递给她,“这醒酒汤……你看着给郡守清醒些便让他喝了罢,免得明日起来头疼呢。” 李辞盈“嗯”一声接了,摸摸那瓷盅滚烫,便露个满意的笑容,“你也回去歇着吧,郡守这儿有我就好。” 有三娘照顾着郡守,陆暇当然放心,他握拳挡了个哈欠,“郡守醉倒前还令我去浮光阁瞧你呢,恰好是你这样快回来,我也不用白跑一趟。” 然而实际上裴听寒哪有这般容易酒醉,不过难以在永宁侯府的席间畅快痛饮,更不愿与王侍郎等应酬罢了。 他没想到自个前脚走,李辞盈后脚就到了。 回来时外裳酒气浓烈,他随手就脱去搁在帨木架上,这会子听得她与陆暇说话,已来不及去取。 衣衫不齐怎不让裴听寒怔怔不知所措,他只得先一扯冰纹薄盖遮了自个,犹豫着要不要先喊住她来,可李辞盈步伐稳健,这么一瞬就已越了屏风。 裴听寒慌忙一闭眼,只盼着她见得他睡下了,便能安心离开。 可惜不会,他只听得“咔哒”一声脆响,大抵是李辞盈把醒酒汤的盅罐儿搁在了台案上边,而后一只柔软温热的手儿抚在了他的额间。 “明也?”李辞盈忽凑在他耳边,轻声唤了一句。 阿盈……她怎会忽然喊他的字,从前可只有高兴才偶尔喊他作“裴郎”的,揶揄时仍是“郡守”居多。这会子为着萧应问改了表字的闷气一下就烟消云散了,裴听寒消了起身的主意,只微微侧脸去感受她的手,盼望着能多些亲昵时刻。 如他所愿,李辞盈又轻轻喊了他一声,随后那手儿便如游鱼般的,忽跳落在他的胸口上,纤指隔着薄盖依旧烫得人心尖发颤,裴听寒暗暗吸了一口气,眉目也不自觉地舒展。 “真的醉了?”李辞盈只以为真是萧应问故意换了烈酒来想整治裴听寒,此刻恨得牙齿发痒,声线更如冰霜雪月般溢满阴鸷。 可裴听寒不知道这些,听得李辞盈这般冷语,忽没来由想起了方才在浮光阁中她眸底一闪而逝的嫌恶。 没来得及勾起的唇角又落于平缓,他听得自个忽变得又沉又重的心跳。早晓得阿盈看重他郡守的身份,可自相识相知,他始终认为两人之间确有真情在的,否则、否则,她又怎会舍了萧应问,而选择他呢? 一定是又听错了,该亲口问问她才是! 裴听寒一咬牙睁了眼来,可目之所见,才真叫人心如死灰——一阵衣袂摩挲,那女郎已背身而对,她垂着脑袋取了袖中不知何物,进而是拧开木塞儿,“啵”的一声轻响。 这边思绪万千,李辞盈也是一样——不逼裴听寒一把,只怕事情有更多变故。 这玉瓶便是萧应问审完祆教特使之后搁在百宝箱里的累累证物之一,为着数量颇巨,他大抵是晓不得李辞盈拿走了几支的。 清淡的桃香盈入此间,她垂目将半罐粉末兑进了那盅醒酒汤里边,而后待药粉彻底化开了,她便端来晃了晃,倒进了瓷碗里边。 一转来,才是吓得浑身一哆嗦。 裴听寒不知何时竟坐起身了,或是因为醉酒的缘故,幽幽一双黑眸沉得见不着底。 他垂着眼皮望过来,很轻缓地喊了她一声,“阿盈。” 无波无澜,又似万念俱灭,李辞盈心里头突跳,莫非他瞧见她的动作了?可也不像,醉成那般的,她又背身对着,他怎会得晓得她做了什么? 且——她垂了垂目光,或是为着天儿炎热,裴听寒上衫已除,这会儿薄盖跌落在腿上,光洁的躯体便敞露着,少年紧实的腰腹沟壑分明,一丝赘肉都没有。 裴听寒一向自持,若是清醒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任由自个如此模样。 李辞盈安心了,低头瞧瞧,碗里边的汤药被这一惊洒出来些许,窄袖打湿了半张,黏糊糊贴在腕间,很不舒适。 这是小事,她仍然勾了个笑,迎两步上榻沿,娇声哄他一句,“裴郎,恰好是您醒了,咱们把醒酒汤喝了罢,再耽搁可就得冷了呢。” 他大抵是醉了,灼眸之中难得一丝光亮都没有,低头瞧那汤药一眼,只问道,“为何不喊我作‘明也’了?” 敢情方才那几句呼喊他也是听着了的,李辞盈不疑有他,又笑了笑,将碗儿送到裴听寒唇边,“明也,喝吧,喝完了咱们好好歇息,明日——” 话没说完,那人破天荒出声打断了她,“苦么?” 李辞盈只觉得他声音十分嘶哑,可没听清楚这一句痴语,愣愣问了句,“什么?” 裴听寒勾了个笑,缓缓转了脑袋过来,问道,“这汤药,苦不苦?” 多大人了,李辞盈噗嗤笑了声,“郡守哪有这怕苦的时候?” 话音落了,腕上忽得钳来一股巨力,李辞盈下意识松手,那碗儿便“当”一声落在地上摔作了粉碎,瓷块儿四溅,乌色的汤药尽都浸到她的碎花软履里边。 这下鞋袜也全湿透了,李辞盈有些恼,“哎呀”一声,拧手挣开了他,“你做什么——” 这一眼望得裴听寒来,心里头不知为何骤然一紧,那人目光实在冷得蹊跷,只那么直直地望她,又说,“某是不怕苦,可某想知道阿盈觉着这药苦不苦——” 他没来由是哽咽住了,一垂目,泪水也似开了阀,“——难道这也不可以问?” 苦不苦,苦不苦,与醉鬼真是没话说,李辞盈没答他的,又在案台上擒了一只碗儿来斟满,她端着那汤药无奈叹了声,“妾从未醉酒,更不晓得这汤药是何滋味。” 罢了,他要知道就知道罢,她将碗儿移到唇边,预备就要饮一口来答他的,可唇还未湿润的,忽得一道黑影自榻上一跃而下,她手中一轻,目瞪口呆地昂首。 裴听寒夺了她的碗一饮而尽仍不知足,竟是将那盅罐儿也举起来,仰头咕噜噜一股脑儿灌进了喉咙。 “你——!”李辞盈大惊失色,喝这许多下去,待会儿谁受得了他?!她忙扑上去,一下捏住了裴听寒的喉咙,“给我吐出来!” 而那人呢,只悲不自胜地落了泪来,大声道,“莫非阿盈果真这般厌恶了我,等不及药效发作,就想要亲手掐死了某才甘心?!” “……”李辞盈哪里听得懂裴听寒说什么鬼话,只管在他背上猛拍,祈求道,“吐一些、吐一些出来罢!!” “我不!”裴听寒一梗脖子,俯身将那女郎牢牢箍进了怀中,扬声道,“阿盈想让我死,那就让我死个痛快。” “……裴听寒!!”李辞盈这才明白自个所为可算让裴听寒全看在眼里了,这会子又气又想笑,“知道有毒,你还要喝?!” 裴听寒止不住泪水,可到底要死了,哭这一场又如何了,正是要开口来,忽不知怎么的,一连串紊乱的燥热自腹间汹涌翻浪,掌中那一点温软的肌肤也似忽如烙铁般炙烫,酥痒漫入喉管,他之周身无一不觉空荡失落,再低头瞧李辞盈一眼,只恨不得叫嚣将世间一切美好拆吃于腹。 他喉咙滚了一轮,不由自主吻了她的头发,“阿盈……?” 好香……绿豆面儿怎会这样香,还有些桃子似的气味,桃子?裴听寒恍惚想着,脑袋一垂便埋进了身前那团柔软的云里边。 “裴听寒!”李辞盈咬牙切齿,复推开他的,“你真是蠢得无药可救了。” 呼吸在此刻骤然加重,难掩的渴求迷离眸色,裴听寒深吸一口气,握了她的腿弯搁在腰间,再用力一拽,将人一下拉到身前来。 第80章 “她这般,怎容下他的——” 自大魏帝王受命之始,洛阳裴氏便于百贵之中凸现威名,儿郎们三岁开弓,四岁骑马,洛阳邑哪一块草场上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魏廷南征北战数百余年,裴氏所出战功赫赫之将士数量无人可出其右。建和年间,天子李家念其骁勇,更赐裴氏儿郎以“东都狼”之美称,此无上荣光,贵戚公卿何人不羡? 裴氏殊荣大魏人人皆知,李辞盈于南门初见裴听寒之时,自也惊目于少年打马过街,浓烈似一簇赤焰破云般飞掠,不愧盛名。 可相识相知,裴听寒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獠牙,就连床笫之间亦处处照拂她的感受,温柔以待,李辞盈闲时玩笑,可想要瞧瞧他皮上是否有被芒硝割磨过的痕迹。 今夜她当是再笑不出来,裴听寒岂止狼性未驯,他简直如同一只凶恶贪食的饕餮兽,发烫的齿面叼住猎物细嫩的颈,他于生涩之中向泥泞鲁莽地侵占,嗜望弥漫,神色涣散,听不着人家的求告,只凶狠地想要将自己一次次埋入她的身体。 “明也……”李辞盈经不住连番折腾,拂了额上湿润的乱发来,哀哀按住了裴听寒青筋虬扎的手臂向后缩瑟,“够…够了。” 够了?裴听寒嗤笑一声。 “——不够。”嘶哑的话语与炙热鼻息一并喷洒到颈侧,身上之人毫无收敛,只以一手将她两只腕儿钳住一同越过头顶,“阿盈,再让我,让我——”他不肯离开,复垂首吻吮住她的颤抖,也将那些细碎的、不由自主的吟唱吞入纠缠的唇舌中。 神智早在颠荡之中晃得粉碎了,掌心抚着那羊脂玉般滑腻的云团难耐地揉搓,裴听寒垂眸见着绵软的白丝蚕在指缝中漏出来,只觉如何索取都难知足。 渐渐的,狩猎者好似福至心灵掌握更多妙诀,源源不绝的快慰贴合着若雷鼓的心跳,李辞盈麻得浑身颤栗,只蜷着脚趾急促喘息。 夏夜炎炎,汩汩的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滑落到她的脸上,灼烫感似积火筑炉,燎燎将两人久久嵌融在这片深焰之中。 泛滥于夜色的低语不知何时重归寂静,待日出重楼,西窗外一缕金芒洒向蕴珍柜旁悬着的铮铮长枪,初醒的感知才慢慢复苏。 裴听寒隐约觉着臂间覆着什么温软的物什,而后清风徐来,柳条儿似的柔细发丝一下下拂到面上,那一点点清淡的绿豆面药香气混杂在更多情迷的气味中,霎时将脑中昏聩的迷雾驱散开了。 他倏然睁开眼睛。 轻容纱幔疏疏落于满地狼藉,破碎的瓷片儿,被汤药浸染的榧木板,堪堪悬于榻沿的雪色诃衣,还有—— 臂间倚着的女郎睡得正好,李辞盈的发髻早散落不成样子,只乌黑蓬松的发顶儿抵靠在他胸口,天儿太热了,她的鬓间仍留有几颗晶莹的汗珠,香腮潮红,却也不掩泪痕点点。 轻薄的披盖之下,雪肌红洇若枝上梅蕊,莹白的颈侧亦印了好几个触目惊心的齿印。 裴听寒目光剧震。 昨夜于此间支离破碎的画面如潮涨浪翻,那时香音荡碎,满室春情哪堪怜,他竟这般凶蛮地撕咬了她。 可是——如今想来又怎会不懂,阿盈早将这世间一切希冀全系于他身,而他只能一次次地让她失望,兰州一事落空,回返陇西之期遥遥,他又提要往扬州办事,仅留她独自寄人篱下。 她那堂兄属不良人出身,整日戴着面具,瞧着也不像好相与之人。 若非如此,她怎会兵行险招? 裴听寒心下愧疚,不由自主提了那薄盖儿掀看她是否有其他伤痕,可再如何惭怍,见着心上人纤柔玉横,仍免不了心下乱跳,怔怔失神。 颜若芙蓉,腰若细柳,一身冰肌缠玉骨,细看偏怜春娇,有此倾城好颜色,还往何处寻风月? 恰恰此时,那女郎被这动作惊动,乍然是惶惶清醒,撩眼一瞧,正对上他晦涩不明的眸子。 “你!”李辞盈又羞又恼,忙拽走他手中的薄盖覆住自个,很快转身背向,她垂了脑袋,再横来娇怨的余光。 “不、不是的。”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裴听寒脑袋一嗡,忙往前跪了一步扶住她的肩,慌忙忙解释,“……我没有,阿盈,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伤着。” 可李辞盈却挣了他去,背脊轻颤,嘤嘤地落了泪来,“人家有没有伤着,莫非您心里头没数?” 裴听寒一闭眼,那汤药乱人心智,他只当是寻常迷梦,就如常把人掀到榻上去,反反复复纠缠。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听着她这般的伤心,脑子里边早是一团乱麻,咬牙连人带毯一同揽到怀中来,低头吻吻她发红的眼睛,哄道,“好阿盈,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这般放浪,那你……可有哪儿觉着不适?” 哪儿不适,头一回是有些难忍,后边几回还好来,她早惯了与裴听寒不温不火地亲近,昨夜他那般的,她倒还觉着新鲜些。 可这话哪里能与他讲,李辞盈哼了声,只道,“您那般使劲,妾以为昨夜可就要死在您这儿了。” …使劲?这话儿算得上轻佻,听着可让人耳朵发烫,从前哪里有这般的,裴听寒胸口涩麻涨得汹涌,垂首咬了她的耳朵,一只手掌也从肩上滑往腰际,低声道,“那,我瞧瞧?” 李辞盈却不肯,这回让他吃得撑了,早早儿就得腻,扭腰挣开来的,娇声道,“您瞧瞧?您瞧瞧外头天光多少耀目,莫非堂堂裴家子,也要在青天白日做这勾当?” 自然是十分失仪,李辞盈仍在思索如何解释昨夜汤药之事,却听得裴听寒轻叹一声,“哪里是‘勾当’,你我两情相悦,做这些也是——” 以裴听寒往日矜重,自不会做出这般事儿,可如今米已成粥,他接上说道,“——是情难自抑。” 好话儿谁不会说,李辞盈巴巴儿望他,后者懂她的意思,思索片刻,便说道,“楚燕忻一案耽搁这样久,如今李少府又兼管着肃州城各项事宜,大抵仍没有为你外甥俩个办好换籍的事儿,此番就懒劳烦他了。某往扬州途中不免路过洛阳城,等回程时候,就先将蛮儿、面儿的户籍落进我户——” 话说到这儿停住,他略略瞅了李辞盈一眼,又颤颤眼睫,抿唇不语。 裴听寒如今尚未娶妻,将蛮儿、面儿收入本家于宗法伦理皆不合,李辞盈只当不懂,眨眨眼,在他期许下又拐个弯儿问道,“您往扬州办差事,莫非不走最便捷之水路,反而要拐道往北陆回来?” “……”裴听寒见得她如今仍然装样,恨得牙齿发痒,抬手往那芙蓉娇面上轻轻掐了下,说道,“待会儿某便往肃州城寄信,请唐明府的母亲往南门去,期望着姑母能将你许给我。” 和风入帐,春恬日暖,他拥住她,低声道,“虽是紧迫了些,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六礼之事尽为详细,某会差人好好儿办,样样都不会缺。” 这话不是第一回听,然李辞盈仍是微微一颤,回溯以来诸多波折,她只怕不能如前世所愿,此刻尘埃落定,更多两分感慨。 她低声道,“那日于竹弦水阁之中,裴郎也瞧见县主如何与妾不对付,您出生高贵,若真娶了我做妻,又如何与家中交待呢?” 家中……虽良贵为昏并不违背魏律,可裴氏毕竟是洛阳望族,不可能愿意将这样的女郎迎进门,若裴听寒之父亲不肯点头,依律可令新人徒一年。 可谁丢得起这个人?裴听寒若真判了刑,他那几个嫡子可讨不了好处。 裴听寒无甚在意地笑了笑,“某自长成,统共见他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过来,如今愿如自己心意,却仍要受他钳制。”他摸了摸她的脸儿,“此事某有主意,阿盈不必忧心,就算最后事儿没成,大不了咱们就永留陇西,只要你不嫌弃我只做这小小郡守。” 那不会,李辞盈晓得他本事惊人,几番生死没丢了命,反而步步稳健,指不定是个有气运在的,她嗔他一眼,“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妾哪里就嫌弃您了?” 裴听寒笑笑没回答,反而说起了那起扬州差事。原说此前中原大旱,金州、梁州百姓四处流窜,“这本无甚蹊跷,可近来咱们暗探却得了消息,说祆教势力于扬州城故态萌复,刺史李沿——”他顿一下,解释,“也就是腾王,亦有被妖言所惑的迹象。” 李辞盈吃了一惊,炯炯望着他,说道,“这个案子与腾王有关,办得不好可少不了得罪禁中那位。” 可若是办得好,裴启真必对他委以重用。 裴听寒才识过人,那些年所经办的案子可没有一件是办得不好的,那很好!李辞盈暗自握了握拳,忽得头顶一声轻笑,拧眉一瞧,那少年一双清眸若湖水般清澈,离得近了,能瞧着里头倒映着的自己,她有一瞬的恍惚,愣愣问了句,“笑什么?” 裴听寒当然不能说是见着她这贪目急利的模样觉着可爱至极,只低头将人转到面前来,俯首抵住她的鼻尖,说道,“那阿盈与我一起,咱们同往扬州,如何?” “和你一起?”李辞盈一惊,差点儿是跳起来,“真的?” “当然。”裴听寒慢慢说道,“但此一去需乘坐官船,先沿漕渠往潼关,顺流途径汴河、再转邗江至扬州城,大抵有月余都要呆在船上,阿盈可受得住?” 说起介个,李辞盈还未在大江上游玩过,她跃跃欲试点点头,“妾愿与君同往。” 要多带一人非难事,且经了昨夜之事,裴听寒也舍不得这样快离她远去,事儿说定了,他才安心拥紧她温存。 昨夜轻狂,两人的衣衫全都弄得乱糟糟落在地上,裴听寒这儿没有女郎之衣物,寻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为她找了一件素青袍衫裹上。 他道,“这衣裳我穿着小许多,你试试。” 一站起来,衣摆长长垂在地上,可一点不像样。 没事儿长这样高大做什么,李辞盈气得发晕,踮脚拧了他的耳朵把人拽到镜前,问道,“这副模样教人如何出门去?” 自然没法子出门,裴听寒吃痛,忙讨饶,“阿盈莫恼,我喊陆暇过来,让他去你家中取衣裳?” 歪主意,李辞盈可不想任何人晓得她昨夜歇在了这儿,冥思苦索,只好让裴听寒带她从院子后边翻回去。 裴听寒身轻如燕,做这点事岂非易如反掌,抱了人往那飞檐树影下弯了腰掠过去,连李辞盈自个都看不清眼前的景儿,三两下就闯进主屋里边了。 回个屋子心惊肉跳的,李辞盈抚了抚胸口,想叫他快些回去收拾,一抬首,湿润温热的唇就已覆了下来。 这番清醒了,裴听寒果真是忍了又忍,心上燥热从未消下过一分,捱到此刻已算得上是厉害,“阿盈……” 他扣住她的腰压向自个,得寸进尺蹭了蹭,“今日好好歇息,千万莫劳累了,午晌我差人送冰酪来你吃,再晚些,你在窗边等我,咱们说两句话,好不好?” “……”李辞盈面上发红,只摆手推拒他的,“晓得了,您快回去,别真让陆暇瞧着了那些。” “哪些呀,阿盈说说,免得我遗漏了。”裴听寒舍不得走,搂着她香了好几口,初初尝了滋味,只怕时时刻刻想着,他眉目微垂,可不明白她那一点点间隙之中,怎容得下他的—— 还没想什么呢,头上“嘣”一声响,李辞盈捏了捏拳,恶声恶气地斥责,“快滚!” “喔。”裴听寒垂了脑袋,转身走一步,又回头说了句,“那——扬州之行若是有什么要准备的,你尽管好好儿想了,届时某再让人采买了来。” “晓得了呀。”李辞盈上前晃了晃他的手臂,好声好气哄了一句,“听话一些,回去了。” 有这句软话,裴听寒才满足的、轻快地攀了窗离开。 打发愣头小子,李辞盈便牵了那赘余的衣摆摸到西窗边,抬头一望,日光璀璨,确认没有梁术的影子在,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怪她没用过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且香料威力之巨也远在意料之外,害得这会子觉着人都快要散架,好在一切顺利,算不得赔本买卖。 如裴听寒所言,她是该好好歇一天。 李辞盈抻抻酸麻的腿脚,一面打个哈欠,一面解了衣上的系带,转了屏风,她忽得鼻尖微翕,一缕久违的月麟香泠泠荡于内室之中。 李辞盈猛地一顿,攥紧了手中的*绸带。 堆花小几旁落坐一张挺拔如松的身影,萧应问著着玄色宝相花襕衫,冠上十二枚璀珠灿若星芒,他懒懒斜靠在椅圈上,就这么撑着额冷冷瞧着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踩磨。” 灿灿明光透过纸窗洒落满地,萧应问却恰恰落坐于晦明相接之处,高挺鼻梁遮下一块儿逆光的阴影,那人眸光冷森,缓缓转了眼珠来瞧她,真好似雾霾之中蛰伏的虺蛇。 以惜命人天生之谨慎,李辞盈捏紧襟口不自在退了一步,迟疑地挑了个笑,问道,“您怎么——” 怎么的,这到底是萧世子的宅子,问“您怎么在这儿”或显得冒犯,她急急咽回话语,改口说道,“您怎这时候过来了?” 这点子惊怖怎传达不到萧应问眼中,怕是更如阶上三春将融的寒雪落了满身,将言语中仅剩的一丝温存也冻作冰冷。 萧应问凉声答道,“昭昭欠某一样东西,是以某今日特意来取。” 欠他东西?李辞盈略有些不解,歪了脑袋想片刻,只摇头,“妾不记得欠了您什么,还请世子直言罢。” 世子?上回两人拥坐在此处时候,她仍娇声娇气要喊他作卿卿,如今境随事迁,用不着人了,便这般冷淡疏远喊他世子。 萧应问屈指在那堆花小几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说道,“昨日之宴,昭昭应帖而来,没道理不为某准备贺礼。” 哦……这个,真没想到以萧应问世子之尊,竟当夜就要过问那点子礼品,李辞盈勉强笑笑,狡辩道,“妾与沈帅主同往,是以他之贺礼也算得上——” 萧应问扯唇很快打断她,“你与沈临风毫无瓜葛,怎能算到一处去。” 那要如何,萧应问坐拥万千宝藏,又怎会缺她这点子东西,李辞盈真不明白他究竟为何纠缠不休,将县主与裴启真拖入局中,以至她落到如今迷茫失措的境地。 李辞盈懒再瞧他,侧脸望着那榻檐上悬着的香袋,沉沉道声“好”,“是妾之疏忽,两日之内,妾必差人将贺礼送至您府上。”她顿一下,又堆上一个敷衍的笑,“世子既收了妾之贺礼,也该将指使片玉乔容之意图如实相告,您觉着呢?” 一字一词尽是不情不愿的敷衍,但她之聪慧也令人心下微叹,萧应问淡声道,“想晓得介个,那就要看两日之后昭昭的贺礼中有多少诚意了。” 这岂非是故意为难?!李辞盈愤然瞪了他一眼,“贺礼之诚意如何估量不过世子一句话的事儿,您若不愿意讲,何不直言相拒?让人家费尽心思讨好了来,到头来只给得了一场空。” “费尽心思?”萧应问笑一声,“若昭昭能为某费心思,某也不会一大早赶到这儿来见得好戏一场——”他挑挑眉,目光却不经意落停在了她的颈侧。 “……”萧应问只当自个是瞧错了,敛了神色站起身来,两三步便走到了她身前。 并非不晓得她与裴听寒来往亲密,只在此时见得雪肌玉骨之上布遍堪称凶恶的齿印,仍觉着眼中灼涩难忍,他慢慢捏紧了手指,垂着眸子地盯住了她,想说什么,一开口,嗓中嘶沉如火烧般的。 或这是他此生头一回语无伦次,“你就这般纵容他——”半句之后,又接上另半句毫无因果的话,“昨日是某的生辰宴,你——” 目光所至,若阴虺蜿蜒盘旋而上,李辞盈被他瞧得浑身起了冷栗,情不自禁捂了颈子往侧边连退了几步,只怪裴听寒的衣裳过于宽大,慌不择路之际,竟左脚绊右脚,“砰”一下跌到地上去了。 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想起那日夜中祭奠,萧应问是如何作弄了她来的,李辞盈火上心头,只盯着那榧木板儿恨恨说道,“妾晓得了,自今日起当将世子生辰忌诞时刻记在心中,每逢佳节焚香沐浴,静心戒斋,您可能觉出妾之诚意了?!” 他之忌日可称她之佳节?萧应问冷笑一声,“你真就这般恨我?” 否则呢?若不是萧应问,她昨日就该于这身不由己、不见天日的困苦日子彻底割席了。 李辞盈自知失言,可心中愤懑实难忍受,一闭眼,泪水儿也如泉涌现,她哽咽了一声,“妾怎敢呢。” “你不敢?!”萧应问本是不想将那件事儿说来与她对峙,可此刻激忿填膺,旧怨别恨愁入心头,他只恨不能死个明白,“三月初三于幽云林中,你岂非正正为杀我而来?!” 李辞盈悚然僵住了背脊,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揪住她的喉咙,胸口也密密地紧缩,血液缓下流速,她的手脚忽得冰凉一片,“我——” “你究竟为何恨我?!”萧应问屈膝跪于她身前,骇浪风翻的眸色之中倏然染上几不可见的晶莹,“那日当是你我初见,昭昭,为什么?你告诉我。” 只要理由得当,他未必不能谅解。 “我没有。”李辞盈怎肯承认。 “没有?”萧应问一下握住她的肩,四目相对之际,那女郎眸中惊惶与嫌恶无一不为她之罪名佐证,他无波无澜地笑了声,说道,“昭昭不记得了,那日你请我往你屋中吃肉糜粥,只怕得碗儿不够洁净惹某不悦,是不是自往柜中取了一张新帕来擦拭?” 李辞盈微微一怔。 萧应问自嘲笑了声,“正因如此,可恰恰让某瞧得你柜中藏下的桑皮纸,桑皮纸十数为叠,你所拆取之五张,浸透了可不正正好能让失血昏迷之人死得无声无息么?” 那日没有看错,萧应问的确是在戚柯脸上捻着了那一点点破损的湿纸,从而疑虑藏心,步步抽丝剥茧,仍与前世一般知晓了她的用意。 李辞盈缓缓昂首望向他那冷情冷血的眸子,飞翎卫的手段她早在台狱之中见识过的,那染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皮开肉绽的疼。 肩线再止不住瑟瑟颤抖,萧应问早晓得了此事,只不过为着与她生情才忍下不发,直至如今她拒了他的好意,他便不肯再迁就,要拉她受审…… “不……”李辞盈才受不了那些刑罚,她牙齿发抖,脱力般就要跌到地上去。 “昭昭!”吓着她并非他之本意,萧应问及时将人捞到身上来,此刻温香于怀,那些涩然与愤忌才缓下几分,他拥紧了她,手掌一下下安抚般抚在她的背脊,“别怕。” 萧应问微微颤了颤眼睫,低声在她耳边说道,“飞翎卫查得很明白,桑皮纸乃裴听寒赠予你的,是不是?” “……”那些纸张起初的确取自于照夜阁,可若要将自己摘得清白,定就要让裴听寒落入不复之地不可?只要她敢点头,那么此一生一世,便不可能再得到裴听寒之照拂。 可同样,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落在萧应问手中,此刻他不甚介怀,再等色衰爱驰,果真仍能留她于枕侧么? 莫说富贵,只怕性命亦堪忧。 “……是。”李辞盈漠然颔首,“桑皮纸实非我所有。”她看向他,“世子信么,还是要过堂审过了才能信?” “我信。”萧应问很快点头,他抿了个笑,到底没忍住抚了她的脸儿,低声道,“某怎舍得昭昭吃那些苦。” 舍不得?自始自终她所吃得的苦与累,哪一件不与他息息相关,李辞盈听了直发笑,起先是勾着唇来,而后不久再忍不住前俯后仰,她撑着萧应问的胸口,倏然笑得泪花四溅。 “……”若要离了旧人去,如何不似揭下一层带血的皮,只是她未免太过在乎了裴听寒,萧应问紧了紧手臂,尽量缓和了声音,“好了,只要昭昭答应我不再见他,咱们就当幽云林之事不复存在,某不会过分追究了他之罪责让你难做。” 半晌没听得人回话,他只好又叹道,“裴家能给你的,某当百倍奉送,只要昭昭再耐心候些时日。” 承诺之事略显虚无缥缈,萧应问本想着办成了再与她说,今日失控属意料之外,只怪他见她这般纵容了裴听寒,到底嫉恨得紧。 “果真?”怀中女郎忽是止了笑,瞥来千娇百媚的一眼,也自抬了两只手臂揽在他的颈后,“那……若是咱俩好了,您也如裴郡守般的,事事都听我的吩咐?” 什么叫“咱俩好了”?萧应问皱眉于她的用词,也微微诧异于眼前人这个过于圆满的笑容,要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可叹他身在其中,也如雾里看花般不甚清晰。 他迟疑片刻,仍是点头,“我都听你的。” “人家不信。”李辞盈一咬唇,撒娇似的晃晃他的手臂,娇声道,“您惯是会哄我。” 声转如振玉,细语字字似与东风诉恨,那女郎既嗔又怨地嗲他一眼,正是春光欲揽,秋水难胜。 心里边的燥意止不住澎湃,萧应问暗暗眸色,微微垂了垂目光,她身上这件不合适的衣裳根本遮不住些什么,随意掠看之间,娇云玉雪尽收眼底。 “那昭昭要如何——”一开口声音哑得似滚过了砂石,萧应问清咳一声,望向她的眼睛,温声问道,“昭昭如何才能信得过某?” 李辞盈怎不晓得他在看哪里,男人一旦是嗜欲汹涌,更难得稳重思索,她干脆环坐在他的腿间,变本加厉地挪蹭。 “……”萧应问怎受得了介个,这些时日少与她亲近,怎一来就这般放纵,他不自在咽了咽喉咙,低声道,“去寻了衣裳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可那女郎却并不理会,扣住他的腰上玉带浅浅拽了两下,屈指松散了它,价值连城的金玉与权逾千万的鱼符一同逶迤在地,环佩脆响。 “要这般造作?”萧应问牢牢扣住她的后脑,一把将人压倒在微凉的榧木板上,怪只怪李辞盈颈上的痕迹实在太过刺眼,他垂首覆上那些齿印,自上而下一个个照样吮咬,务必不肯退让了此番领地。 李辞盈止不住地发颤,错手一挥,正中打着了萧应问发间的十二珠冠,哪里料得到它这般轻易落了下来,跌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 “世子——”话音未落,心口一阵发疼,那人竟这般使劲儿咬了她的。 “昭昭知道我名姓。”萧应问道。 “萧——”哦,他将凭意二字取作表字了,李辞盈愤愤是捏紧了拳,“萧应问——” 那人哪里不晓得她这点子心思,浑然是笑得胸口发颤,如今懒计较这些,他垂首牵引了李辞盈的手儿来,引导着一路贴向腹间,“好昭昭……帮帮我罢。” 到这个地步仍不过如此,李辞盈重重收握,听得那人闷闷喘了好几声,心下只嗤笑,世子当是个“不行”的,中看不中用! 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凭意,你方才听得了,郡守与妾约好了扬州之行。” 萧应问“嗯”了声,流民传祆教恶义于李沿之事,裴家能探得,莫非飞翎探不到?可此时她提及此事,莫非果真已彻底倒向了他? “您不好奇咱们往扬州做什么?” 萧应问这时候哪里想讲这些,微微摇头,“怎么?” 他没想到李辞盈竟就真把裴听寒告知她的事儿毫无保留地讲与他听,话毕了,那女郎柔柔地瞧他,“凭意,这样大一个功劳,您真就拱手相让了?” 是了,她愿倒向何处,必定要惦记着郎子所能得到之功劳,萧应问心防略懈,笑了声,“昭昭想要某去办这件事?” “当然。”李辞盈很快答了一声,手下之事未停,她微微喘息道,“也为着妾从未乘船儿出游过,此一去扬州,本想着好好领略江南好风光。” 可萧应问手头上仍有件案子未完结,时机上也非成熟。他略略眯了眯眼睛,正待开口,那女郎忽得松了手,娇哄哄地屈了膝盖踩住他的,嗲道,“您说什么都要听我的,莫非这头一件事就不肯答应?!” 萧应问被她这样折磨了来,脑子里边霎时是空白一片,圈着她的脚踝嘶声说了一连串“好”,“此事不难,某一定如昭昭所愿,画舫听吴歌,芳洲赏日落,样样不落,如何?” 李辞盈这才满意,欢天喜地“嗯”声答应着,便如他所求,尽心尽力地踩磨下去。 第82章 “浑身颤栗。” 或是昔年佳时念念难忘,李辞盈近日常常做梦,梦得永熙八年冬,鄯州府外院满地霜白,柽柳早落了花序,粗枝雪意低欲压,西州也早早儿被寒意浸笼,簌簌雨声不绝,催人昏睡。 使君巡防未归,李辞盈本要在千景阁读书打发时光,谁料得午后懒怠,抱着暖炉两眼一闭,竟就这样睡过去。 再醒时,耳边几道男声慷慨激昂,她懒懒一睁眼,秋山画意屏上正映照几道影子,原是裴听寒提早归来,新晋的几名官员追至此间闲谈酣畅。 这些事儿他从不避她,李辞盈便漫不经心听得他们提起西京一桩旧怨,本以裴氏一来滥权滔天,早将西京防备尽数纳入囊中,却得数年前永宁侯府上无知小子愿担北衙十六卫重责,怂恿少年天子以讲武法校阅马射、马枪、负重等科项提拔首领。 自那一回校阅,裴氏于长安城失了半壁权位,由得萧某把持北衙兵马,得意猖狂。 千景阁中正有一人目睹盛事,他急着拍裴氏马屁,便得拱手对裴听寒道,指并非裴氏无人,乃憾于裴州牧热血洒边境,否则当年事花落谁家亦未可知。 裴听寒不耐听这些恭维,更不愿这些人吵得李辞盈好梦,匆忙敷衍送客,便自转了屏风来寻她。 一去数月未能相见,怀中女郎倒积了冬脂,面上扑着胭脂色,红润润,暖呼呼,可不晓得自个一人在府上多少逍遥呢。 那时李辞盈不过听得几句闲话,更不觉着所谓萧某、永宁侯府等与她能有什么相干,也是幸是听得了介个,才让如今多几分勇猛铤而走险。 此时休于梦中提,她偎在裴听寒臂间,盖着眼皮回应他温柔的啄吻。 “昭昭……?”年轻儿郎的声音落在耳边,那人怜惜般捧了她的脸儿,笑道,“这个时辰仍困着?” 是不是地龙点得太旺了,怎陇西冬日她能闷出一身潮湿的热燥?压在身上的那人也好似一团炙烫的火,馥香燎,焰难灭,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自腹间一路向下燃,李辞盈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乌发,哼哼娇娇地收紧了腿儿,嗲道,“使君……” “……”腿间温润一瞬是消失的无影无踪,李辞盈只以为是梦醒——每回梦了这些个,总归是要在欲达将至之际落空。 她悻悻一睁眼,却见得萧应问暗着一双波澜不惊的眼撑手跪在身前,靡红的薄唇悬着水珠儿,鼻侧的胭脂痣也浸透泽光,妖冶非常。 怎得是他,李辞盈一惊,睁了睁眼儿,忙是改口喊他,“……郎君?” 梦境之事何人能控,这人实在难哄,竟这般也要气恼,萧应问翻身坐起来,亦是退手让开两步,咬牙道,“看来那人在昭昭梦中官运亨通,一早是做了什么不得了之‘使君’,能时时让您想着、念着。” “哪有……”李辞盈委屈一扁嘴巴,“人家是时时想着与您游玩扬州的事儿,才会……” 萧应问不是笨人,她这样一点,他也想得通缘由——若真得圣令往南边去,少不得拿巡查使之名,如此亦可称得上一句使君,他心下稍霁,目光又往案上琳琅摆着的物什一扫而过,微微侧脸看向她,“昭昭这般想往扬州去,连行李都等不及要立即收拾了?” 按在薄盖之下的手掌已鼓出淡淡的青筋,李辞盈却仍是羞怯笑了声,“您瞧着了?” 瞧着什么?一进到此间萧应问眼中何以容得下其他什么,他并未查看那些乱糟糟的锦盒,只挑眉“嗯”了声,反问,“怎么的,里头有某不能瞧的?” 轻语犹如惊雷,李辞盈知道他忙碌,也是自个这几日难以安枕,在黑市买了东西回来便想着歇口气,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到霞光初迸。 她咽下了不合时宜的紧张,一手把住微微发抖的手臂,一面嗔道,“不是您让妾预备着所谓贺礼么,还未送去便又让您瞧着了,人家可觉着无趣得很。” 哦,还真有贺礼?萧应问来了点兴致,难得相见,也懒在细枝末节计较她的,按住床沿又往她近了三寸,低头想吻她,“是什么?” 都要凑到人家脸上了,李辞盈没好气取了帕子来,歪歪儿掀在他那边,“您可收拾干净了才好亲近我。” 香风迎面,柔软的布料挠过下巴,痒意一直撩蜒到心尖去,萧应问眼疾手快接住在手上,抬眸望着她,一面是慢条斯理擦拭唇上晶莹的水泽,一面不解地问道,“昭昭怎连自个的东西也嫌弃?” 青天白日,说得什么轻佻话,李辞盈正欲挺直腰身斥他两句,没料到板得端正了,身子里边些些暖流将涌,她微微一愣,身边那人便是没忍住嗤笑了声。 “……”李辞盈一咬牙没再瞧他,“不一早说仍案子在身没办得完么,怎又有空闲来妾这儿厮混?只怕前些时候净是敷衍人家。” 萧应问此来,正是要与她说扬州之行相关,五日前答应要争这份功劳,他就已上奏请准讲武校阅——夙嫌积怨,萧应问早想名正言顺与那人较量一场,不过矜持自个的身份,且裴听寒又是朝廷命官,做得过了,于律法不合。 如今有这么个机会,他自是不会放过,早早儿废了裴听寒去,也免了李辞盈总惦记着那边。 “讲武?”李辞盈眨眨眼,又眨眨眼,用尽全力将心里边的颠喜压回肺腑,若论时运,她不可谓全然坎坷,能哄他做此较量,必定——必定—— 窗外烂霞红暮,那女郎眸中亦若滟滟轻云流转,她握住萧应问的手臂慢慢靠上了,将一切神色掩于羞赧,“什么时候?” “还待两日罢,待官家批复了,某来与你说?” “嗯!”李辞盈笑了声,侧着脑袋蹭蹭他,乖巧又问一句,“西京武士们各显神通,果真是难得一见之盛事,郎君,妾来长安城这样久,可还未见识了这些个呢。” 两人相处难得了温和,萧应问哪里不愿如她的意,低头瞧瞧,千万赤霞染得芙蓉似醉,李辞盈整个人都依靠着他的,可不知多少依赖。 萧应问心下软塌,想想,点头,说了句,“那某照样让清源公主给你下帖子,咱们一同坐在上席,如何?” 按李辞盈所想,萧应问必定和从前一般让她扮做侍从,闻见此言大吃一惊,一昂首,问道,“……妾岂能坐于上席,此事不妥。” 不妥?萧应问挑眉笑笑,“你既是清源公主请来的客人,怎不能与她坐在一处?”这点子事她早晚要习惯,萧应问想想,只以为她是不愿与县主等人相见,又说,“某安排县主与傅家人同坐,到不了你跟前来,且未轮场次时候,某也在你旁边,断不会让她再为难你半分。” “……”李辞盈有些想不明白,既不是为县主出这一口恶气,公主哪里又愿邀了她去,狐疑瞅萧应问一眼,其人虽神色懒散,似乎也不像在玩笑。 她慢慢道,“妾认为不过是看一场讲武罢了,可用不着麻烦公主殿下又是发帖又是待客的,妾扮了随从到场上去岂非更好?” 萧应问瞅她一眼,“扮了我的随从?” 他不可能未卜先知,李辞盈镇定“嗯”了声,垂眉抬指,一下下在萧应问心口慢慢地抚着,轻语中也带一丝埋怨般的,“这事世子才是轻车熟路了?若真麻烦了公主下帖子,可不得疑心咱们俩个的关系。” 她笑笑,抬了波光粼粼的眸子瞧过去,柔柔说道,“妾不舍让郎君您难做呢。” 这般体贴!该是如她所愿了罢?!可惜萧应问那人惯是狡诈多疑,闻言并未点头,反是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扮做某之随从?是了,昭昭马术本事上佳,为我牵赛马最是妥当。” 反话正说,此人于台狱之中学来的本领早洇入肌理,何人说上一句话他能不经多番思索?只怕几句话之间就能晓得了她的意图。 李辞盈自觉她不过区区平民,对着酷吏扯谎,可不得被他一眼看得透彻,否则他怎忽提了牵马一事? 可惜她再笨也不会笨到在他的马儿上边做手脚,等真的出了点什么事儿,可不立即溯源,她还逃脱么? 罢了,无缘亲眼得见大仇得报又如何,只要萧应问死了,一切就该结束。李辞盈哼了声,“那我不去好了。” 萧应问笑,“如今户部手头吃紧,办这样一件盛会正如在他们肚上划下一块血肉来,某这般苦苦求来的,若昭昭不能出席,岂非是白费了功夫?” 她如何不想出席呢,她一低头,涩涩是自伤一句,“可上席如何能有妾的位置?” 到底是情蒙了眼睛,萧应问见得她这般轻易放弃为他牵马的打算,心里边再不疑心李辞盈之动机,然则夏日炎热,他怎忍心让她留在场中曝晒? 如何让她安心坐于台上?萧应问挑挑眉,故意道,“不能为我牵马,昭昭便不愿前往了,那——某倒觉着前路险阻,只怕是有什么危机在等着呢。” 难道这就不办了了?李辞盈万不能让事情功亏一篑,千般怨恨聚于心头,她竟是能展出个滴娇波溜的笑来,“是以为证了妾之清白,少不得往公主那儿打扰了?” 萧应问笑,“当然。” 正事说完了,那人仍是要做些不正经的勾当,手口并用,一定要弄得人家浑身发颤求他停下才满足。 这边正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呢,外头却是两声轻敲,那不懂事的片玉隔了门儿问了句,“娘子,陆郎君过来了,说是早早与您有约,今晚要一同往郡守府上用膳的。” “……” 萧应问脸色霎时是沉下去。 伺候这祖宗可真不是易事,李辞盈尚且是气喘吁吁,仍是好语劝了他,“妾与陆暇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莫非连一同吃饭也不可以了?今日郡守在不在府上,您应当最知晓的。” 是了,裴听寒此刻忙着应对那起杀奴案,此刻并不在府上,萧应问略略垂垂眸子,只道,“好了,是某不该多想,明日我让梁术将帖子送到你这儿来,到了那日咱们一同往靖恭坊去?” 届时同坐,她该晓得清源公主开明放任,从不过问他的事,思及此处,竟没来由耳上微热,萧应问咳了声,摸摸鼻子,“还有我的‘贺礼’,昭昭切勿忘了。” 李辞盈见他唇角不经意带上的笑,只恨不得上前手撕了他的,她磨了磨牙齿,道声“好”。 劝了人摸窗飞跃出去,李辞盈略整衣衫,便自于黑市采买来的锦盒中摸索一番,而后她将一物收入袖中,往裴听寒府上去了。 第83章 “郡守要做君子。” 裴府今日有贵客,庖子早早儿得了令往菜场挑选新鲜食材,过午以蜀辣香料腌制羊肉薄片,好让李娘子晚些过来与郎主烫锅子吃。 可惜事与愿违,裴听寒临时得了差事,今夜没空闲进城,只得打发陆暇先行回来与李辞盈说一声,免了她气恼。 在中堂等这两刻钟,陆暇早是饥肠辘辘了,闻得自家院中辣香阵阵,捂着肚儿斟了两盏茶水灌下去,果真馋得厉害。 哪知李辞盈姗姗来迟,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便自淡然问了句,“郡守今夜歇在哪儿?” 陆暇瞪瞪眼,“奇了,你怎晓得郡守没回来?” 裴听寒若是能来,哪里由得陆暇上门来寻,早自个巴巴儿来了。 自廿九那日做了错事,李辞盈晓得该是要冷他一阵,免让人觉得去轻易,往后便怠慢。是以裴听寒几番邀见她也未应,只许今日一同吃饭。 陆暇接上道,“大都督给予重任,咱们一直在北郊打转探听消息,好容易得了人证,郡守要亲自过审,今夜大抵歇在广仁寺中的。” 李辞盈蹙了蹙眉,“广仁寺落在九华山下,距这儿倒是有些远的,快马过去一个时辰,怕天儿暗了也到不了……” 陆暇一愣,“三娘去过广仁寺?” 李辞盈懒与他多说,扬州一事迫在眉睫,讲武局至多再拖到两日算是极致,她必得在今明两天之内见得裴听寒才好。 她略略一思索,便拉了陆暇起身,说道,“我有急事要与郡守商议,咱们趁了城门未禁快快启程,或能赶在天黑前抵达!” 此话一出,陆暇更是大吃一惊,“三娘别开玩笑了,广仁寺那般远,你又不会骑马,让郡守晓得我带着你赶夜路,可少不得又训斥一番。” 李辞盈一噎,是了,上回自鹧鸪山脱困时仍装样让陆暇牵马,不过短短数月,哪里学来奔驰纵横的本事? 可此刻计较不了太多,她哼声道,“你若是不想去,便自回去烫锅子吃。” 没有陆暇同往,只怕万一裴听寒未歇在广仁寺中呢?又是棘手事。李辞盈话锋一转,“等我到了广仁寺,可得告诉郡守是你让我一个人赶夜路的。” 陆暇大喊冤枉,可这脑子钝得想不出法子应对他人威逼,只得犹犹豫豫领了李辞盈回府上挑马去。 东都儿郎自小与马儿为伴,没有一个是不爱骏马的,裴听寒此番出行带着自个爱驹“月影”,除此之外,其余一些愿靠拢裴氏之辈投其所好,送来这许多珍贵马匹,暂时都养在裴府马厩里边。 亏得在裴听寒那儿耳濡目染,李辞盈如今算得选马的好手,那一匹油光水滑的白马儿掰了嘴来瞧牙齿,仍不过温声哼了一口气罢了。 千里良驹踏在长安城既平又直的官道上边,只似飞虎生翼,耳旁蹄声隆隆,道侧青槐流星,若不是为着等等后边的陆暇,她只怕就忘了自个初衷,自管了畅意驰骋。 清光皎皎,月华如昼,广仁寺树影相寂。裴听寒仍是未回得来这里,陆暇问明了他的客舍,便领着李辞盈过去,“不晓得此刻郡守到何处忙去了,左右他得回来歇息,咱们便等着他罢。”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李辞盈按下心中焦燥,“嗯”了声,手掌下意识在袖笼上又抚了两下。 不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一旦是心中有鬼,就难免不经意露些端倪,迟钝如陆暇,也看得出李辞盈此刻浑身不自在,他抿唇一笑,问道,“三娘袖中有什么宝贝不成,这一路过来可不晓得摸了几百回?” 本不过无意之笑语,奈何听者有心,李辞盈挺直背脊,不再去想那袖中之物。 今日参禅的香客甚多,客舍早住得满满的,裴郡守自个在外头歇时又不讲究什么,夜来得一客舍不过是从前抄经生搭在竹林中的茅屋,为着简陋,也空闲多时了。 寒林风啸,树影似群魔乱舞,李辞盈一紧喉咙,忙推了那灰尘扑满的门儿进去。 此间可堪比李家如今净室般狭窄,目之所及不过竹榻一张,油灯一盏,另有胖壶儿、衣桁、方几等挤在边角。 “……” 李辞盈哪里肯在这儿呆,退一步出了屋子,但听林间风声簌簌,隐有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一挑眉,回首正见绯衣少年横枪在肩,忙到月行中天了,那人落在银辉下的俊秀眉目仍是意气骄满,一尺白鞍光照尘,他之容华可曜于朝日,峥嵘而鲜彩。 可怜李辞盈半生寡恩薄义,仍是艳羡、钟情了裴听寒这般血气义烈,满襟慷慨的儿郎。 若没有他在,西三州早乱成一锅粥,百姓哪里能过得安稳日子? 而裴听寒呢,先前是没瞧着竹林旁的两道瘦影,等近了些,风骤叶飞,屋前盈盈伫立着的,可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女郎? “……阿盈?!”裴听寒只怕眼前之人是他太过思念错认的幻象,疾步迈到身前,手中长枪便往侧边随意一掷,伸手将李辞盈整个拢进了怀中。 “嘣”一声巨响,陆暇被砸个两眼昏花。 “……”郡守这一来目光根本都落不着其他人身上,陆暇忍着额上剧痛,吃力将那沉沉的银枪抱进屋子搁好,脚上生风忙不迭离开。 这个拥抱过于紧密,她埋在裴听寒汹涌澎湃的心跳之中,隐隐是有些喘不过气,挣扎下,那人好歹松了两分力气,李辞盈奋力昂首来,少年亮若星芒的眸子里边就已布上水泽。 有这样委屈么,嘴巴也瘪了,好似她再说上两句就要惹哭了人家。 李辞盈弯弯眼睛笑道,“郡守在外边受委屈了,怎得眼圈儿这般红?” 裴听寒可不想再在她面前落泪,忙举手背揩了眼尾,只说道,“某是高兴的,这些天阿盈不肯相见,可不晓得我心里头多少忐忑。” 李辞盈嗔他道,“忐忑什么?” 忐忑什么,裴听寒心里头乱糟糟的,他拥着她,昂首瞧了那皎月期期艾艾地说道,“咱们那夜里……”他找不着合适的词儿来说这些个狂乱事,顿了顿,“为着从前不曾有过这些,某只怕、只怕阿盈觉着不满意才不肯见我。” 李辞盈端得是吃了一惊,瞧了那人眼神闪躲,可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裴听寒听得她笑,也觉着自己好笑,他揉揉发烫的耳根正待再解释,忽得没来由鼻尖轻翕。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缭绕在女郎鬓云之间,芳香悬凝,冷冽如松。其所用料非富即贵,必不得是她往日所用的绿豆面药,倒有些像是幽州那边一味月麟香…… 裴听寒心中一沉,垂眸掩下了忽落至尘去的欣喜,低声说了句,“阿盈晓得讲武之事了?” 何出此言?李辞盈一挑眉,莫非是裴府的人不经意瞧着了*萧应问来找她? 罢了,本那日就要坐到清源公主席间去,不若就是此时好好与裴听寒说了“缘由”。 她点点头,扯谎道,“妾亦觉着稀奇,好端端儿清源公主怎又与我下了金帖,说着让妾陪同着去看什么‘讲武’。妾本是不想接的,可贵主让世子亲自送来,又说天下英雄皆赴往,郡守您也会去,我才想着应帖。” 是这样?若是只来送帖,她的发上怎沾了这香气?裴听寒微微侧脸,一点头,“便是为着扬州之事。”他简略将得来的消息告诉李辞盈,只道,“不过阿盈放心,就算对战之上遇着了——” 裴听寒懒提那人名姓,便只轻蔑一笑,以“那位”代替,“遇见了‘那位’,某也绝不会输。” 裴听寒的本事她怎会怀疑,去岁六相异等绝尘掠下武举状元,而后更是单骑闯敌营揪住了吐蕃王子,试问大魏何人可出其右。 可她要的不止是他赢下这场比试。 荒林风紧,夏夜炙温好似也被啸风吹得四散了,李辞盈眸光冷了几分,终于垂首自袖中取出那只绸袋。 长安黑市无所不有,只要舍得撒下金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也有人肯去摘,更别提这零星半点,李辞盈柔声说道,“月前您将从不离身的平安符解了赠我,可惜妾卑微,没能在世子手中保下它来……今日妾特意于云居寺求来了介个,望您能时时带在身边。” 白皙的掌心之中静躺着一串儿飘逸柔顺的枪穗,赤绳朱旒,联花结中悬一枚以金镶边的剔透棱镜,熠熠生彩。 “妾问过大师了,裴郎这般武将常常是凶煞在身,一定是要有介个来挡一挡邪魅的煞气才好保了岁岁平安来。” 李辞盈望着他,字字恳切,“妾这几日听了梅娘子提讲武校阅一事只觉不可思议,怎得就要人家策马于乱石阵法之中对敌这般凶险,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大魏岂非白白痛失英才?” 费神说这许多来,对面那人却只心不在焉地接了它过去,一句话都没多说。 李辞盈自是不晓得裴听寒为那香气之事乱了心神,忐忑紧了一口气,咬唇道,“绳儿是妾一缕缕编的,莫非为着不算得齐整,是以裴郎心中不喜?” “怎会…”裴听寒忙低头抚了抚那联珠结,左瞧右看并未发觉什么不齐整的地方,他抿唇想勾个弧度,可惜又实在笑不出来,只得眨了眨眼,转身道,“某很喜欢,立即就要换上了。” 他肯换上就好,李辞盈随了他进了那屋子,眼见着裴听寒好好儿将那穗儿悬在了长枪之上。 没等松一口气,那人垂头丧气转了身,脑袋一低,颓然端了那地上的木几,又迈步到门外去了。 “你做什么呀?”李辞盈不解。 裴听寒低声道,“寺中没有其他客舍,阿盈便在这儿歇了吧,明早上某让陆暇送你回去。” 至于他自个,预备着就在门口坐上一夜。 这下不晓得人家在闹别扭也不成了,李辞盈“哦”了声,慢慢是往他那儿走了两步。 裴听寒见她过来,只以为是她舍不得他在外头将就,这时什么香气早抛到脑后,若不是看重他来,怎就要迫不及待闯到广仁寺来送平安符呢。 裴听寒颤颤眼睫,余光不由自主地往里边转。 只可惜了,李辞盈没那样好的耐心与毅力,走到门边儿,抬腿一踹,那木门“嗡”地一声撞在框上,合得严严实实。 声响于寂风回荡,一圈圈“嗡嗡”声好似巴掌拍在脸上,裴听寒一咬牙,听得那女郎隔门笑得秒尽欢浓。 “既裴郡守要做君子,妾又怎敢不成全?” 一字一词尽带娇意,听得人心里发痒。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好呀,她就这般看得起他来! 裴听寒气恼了,两手往耳上一捂,气冲冲坐在了小几上再不肯动弹。 第84章 “一击必杀。” 离得久了怕萧应问起疑心,翌日天儿蒙蒙亮,她便是要回程的。 昨晚上有人偏生造作,受罪靠在门上守了整夜,这会子一站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不酸麻的。裴听寒不晓得她这样早要走了,只捂了毫无知觉的胳膊道,“此时寒霜露重,不若咱们吃了朝食,等日光明亮些了再走?” 晨曦荒林中,轻雾朦日辉,那少年的发髻略略散了,闲闲蓬些乱发在脑袋上,微光漫洒,勾勒出个毛茸茸、暖烘烘的影儿落在李辞盈身上,她抬眸见得裴听寒脸侧压着的红印子,很慢地笑一声,摇头,“不了。” 不止于裴听寒,他之爱骑月影也在夜露中打湿了长睫,颈上鬃毛纷然凌乱,它见得主人清醒,喷了鼻息晃那系绳,慢悠悠地走到面前来。 别瞧月影此时乖巧,李辞盈可晓得贸然碰它会是什么下场,她对裴听寒说,“月影跟着您一路从陇西过来,可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这些日子又不舍昼夜满长安奔走,郡守倒不心疼它的。” 月影虽是好,可裴听寒听她这样说却不是滋味,他一抿唇,低声道,“某百里加急连轴往长安赶,不一样没有人心疼,阿盈倒好,先关怀了它去。” “……”从前怎晓不得这小子脑子里天马行空呢,李辞盈横他一眼,只道,“郡守这么大个男人,莫非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马儿供人驱使,累得颓堕委靡可也找不着地方诉苦去。” 她一叹声,“上回往乐游原去,还委屈人家驾车呢,您马厩里边这么多闲置的马匹,怎也不知道换一换的?” 裴听寒有苦难言,“大都督令某与众贵交好,收下这些马匹也实是情非得已,长安城风云莫测,某又这般愚笨,不晓得擅自用了哪家的东西,徒惹着风波。” 他这般说,那便不会如她所愿换下马匹了,李辞盈撇撇嘴,“郡守顾虑周全,是妾想不到这些。”她昂首笑笑,又问,“我可以摸摸它么?” 她一伸手,那马儿便意识到了,不耐地别了脑袋,连踏了两下前蹄,李辞盈忙收了手,惶惶看向裴听寒,“月影好似不情愿呢。” 裴听寒无奈斥了马儿一声,“别任性。” 他伸手牵了缰绳将月影停在原处,又对李辞盈说道,“它脾气是有些不好,某在这儿掌着,阿盈便顺着毛尽管摸罢。” 摸摸溜圆的脑袋,李辞盈垂目自袖袋之中取了把篦子,一下下为月影疏顺了被露水浸乱的鬃毛,“就晓得您粗心大意,鬃毛乱到这个样儿也不懂打理,等真是结团儿了,我看你怎么办。” 裴听寒怎不懂打理,他只笑笑,“多亏了阿盈为我费心。” 梳毕也是时候该走了,裴听寒再不舍又如何呀,李辞盈转身慢慢把衣摆从他掌中拽出来,只温声劝道,“你我之间岂贪于朝暮?等此间事了,咱们回了陇西,便再也不分离了,好不好?” 难得听这样一句承诺,裴听寒心下稍霁,阿盈到底是想与他回到从前的日子去的,他“嗯”了声,俯身轻轻在李辞盈额上啄了一口,放手让她去了。 可笑扬州流民传教妖言四起,长安城两系仍止不住明争暗斗。 讲武举阅一事办起来,谁人晓不得是李、裴两家欲争权柄,不肯站队的世家子弟唯恐避之不及,此一来,其众于乱石阵中初试之时纷纷藏拙,不出一日决出结果,裴听寒得蓝翎,要第二日与其余十名胜出者再试一场,选出胜者。 至于萧应问,北衙门总管之尊不必与乌合众争初试名序,清源公主的金帖是下在第二日的,李辞盈直往靖恭坊校场瞧第二场便好。 再说今岁流年不利,起初是大朝会上殿前落损了琉璃,官家令司天台占星,一说北斗天枢连黯七日,木及祸灾,果不过一日慈州大雪急报,好容易治了三月止,便又遇上中原大旱,户部连月掏空了金袋子,还苦哈哈拨银子办了中元节的灯会,此一来国库入不敷出,哪里还有什么闲情办讲武?! 可惜上头有令谁敢不从,既要办了,必定得让贵主们看得高兴才是。定下两个晴好的日子,校场席座也搭上天蓬布,免灼日损伤了清源公主的凤体。 到了当日从坊门往校场里边瞧,短墙边竖着五彩旗帜,神情肃穆的金吾们拍马随寻,无论脸熟与否,都一个个验证请帖。 青砖地墁早被各式香车宝马占得满满的,长安权贵皆汇于此间,其声浪鼎沸,尘土飞扬,李辞盈将将离了车驾,险些是与梁术走丢了。 真是天也助她,今繁光坠天满,日华朗灼焰,一抬头望了天幕,那煌煌的日光能把眼睛刺得麻痒,多睁一会儿,泪珠也止不住地奔跃。 梁术也注意到今日不同寻常的灿烂日照,嘀咕了一句,“倒是个好天气……”不过长安城的日头再烈也不过如此,他舍了担忧,引了人往上席走。 李辞盈今日著的便是廿九那日在世子锦盒中挑剩的一件夏布制青裙,上边印花浅交叠短衫露出一截莹白的腕,耳上两只薄银坠子,举止间一丝累赘的俗气也没有,一眼望来亭亭生妙,清风净尘。 清源公主与萧应问等人早早儿就到了,天儿虽热着,席间搁上几盏七叶冰轮,天蓬遮了光来仍是凉爽着的。 里头寥寥三张案几前都坐了人,可没有空地儿能给李辞盈了,她往其间快速掠了一眼,清源公主、萧应问自不必说,另有一名著着缥青袍衫的儿郎背对着她,正与萧应问相谈甚欢似的。 “哦,来了?” 正是往侧边上了木梯,清源公主已察觉到她与梁术上来,淡定招了手,“过来罢。” 这一声下来,里边两个儿郎均顿了话语,一齐回转目光来瞧她。 李辞盈见了礼,正待是要大方起身,可惜如何做了准备,她万是料不到自个会在此间见得了当今圣上——李湛花了那么些银子办这事儿,没道理自个不来一饱眼福呢,裴启真这两日往城外去了,这不正好让他逮了时机偷跑出来顽? 他一见李辞盈此等风范,忙是瞪了瞪眼睛,又侧脸对萧应问低声道,“奇了奇了,果真咱们大魏钟灵毓秀,陇西那风沙霾雾的地儿也能养出来倾城美人,某说怎么表哥如今——” 话没说完,仍是被萧应问一个冷眼盯出些汗来,李湛忙住了嘴,竟起身亲自要来迎她,“快起来快起来,正正儿是巧呢,你我都姓李,又都行三,可不是与生俱来的缘分呢。” 一听这话,与长乐公主算得上是顶相似的兄妹来,李辞盈略松懈了些,自起身来,听得李湛道,“你喊我三郎就好。” 李辞盈岂敢,可她此时不该晓得李湛究竟何许人,龙潭虎穴不过如此,她压下战战兢兢的膝随了李湛的指引坐下,才小心觑了周遭一眼。 清源公主对她十分客气,先是温声问过了一路过来有没有晒着,而后又令青衣给她打扇子,赐冰饮,李辞盈垂眸一瞧,那碗之中的樱桃每一颗都似丈量过的圆润,玉壁映嫣红,光影华贵又旖旎。 这一眼盯住,手中的东西就重得拿不住。刚巧那边李湛又转来与她问话,她便趁势搁了玉碗,调了个笑容,做侧耳倾听状。 “……”萧应问自是不晓得李辞盈会认得出李湛来,只瞧着她在别的儿郎面前交谈这般得体从容便觉着不悦,怎她德容有仪,对着他来,却总要倒竖了眉毛说话? 那边两人谈得如火如荼,但听得一声不大不小的“咔哒”声,乃是有人将琉璃杯猛地搁在案上,李湛觉着好笑,回首对萧应问道,“时辰快到了,表哥您快些下场准备去,吾与三娘等着瞧您的英姿呢。” 他冲李辞盈扬扬下巴,问道,“三娘说呢。” 李辞盈点头,“正是呢。” 清源公主瞧着他俩个一唱一和把某人气得眉头紧皱,真是没忍住捧腹笑出声来——这一趟没来错,见着萧小子连连吃瘪,可比往九华山上摆渡赏花好玩得多。 她立即扬手让人在李三娘与萧应问之间多加一张案给李湛坐着。 而萧应问呢,懒于他们计较,场上擂鼓震天,选判已敲下预锣,是时候该下去,罢了,左右这儿没人能为难了李辞盈,他淡淡瞥了她一眼,便起身去了。 今日此战不比昨日不温不火,齐聚于此的十一名英豪皆对角胜志在必得,同样,萧、裴二人心中也从未觉得自个会输给对方。 可既至战场,必定有输有赢,胜败岂非兵家常事?乱石阵中其余十名儿郎皆为仇敌,何时与何人缔结临时盟约,考量儿郎急智谋略,场中人愈少,交战时便更激压三分。 到了午晌,石林之间仍能穿梭奔驰的,便只剩下萧、裴二人。 “裴九郎实力不容小觑啊…”李湛早收了玩笑,目光落于场中,一分也不放松。 岂止于他,本是喧哗的人海不知何时风平浪静——或也不是寂浪温和,而不过是山崩地裂前人人屏息,只待祸临眼前惊啸呼喊罢了。 自然的,场中有一人之紧张集万千之最。李辞盈拧了袖子,只觉心跳越来越猛烈。 裴听寒所谓单骑闯营,靠得便是一身鬼神莫拦的马术,只要他于马上疾行奔突,根本就无人能敌。 萧应问晓得介个,也不觉着此场合疾奔有多少优势,两人且战且行,忽不知为何,他座下骏马耳叶急往后垂下,全然不理会他的指令,前蹄刨了地上泥土,腾了几步,便睁了一双锐利的眼自往裴听寒追逐而去。 萧应问一愣,七八月本是马驹作配的时候,可裴听寒这厮自负磊落,莫非真为此战做出下等劣迹。 他一抬首,那人手中银枪逆光挥戈,好似天幕倾垂,无数光辉直予眸中劲射,刺得人眼睛生疼。 萧应问微微侧脸避开强光,反手以抵巧力拨开敌袭,嗤笑道,“你就这样想赢我?!” 裴听寒根本不解,他一扯缰绳,冷笑道,“既至此处,谁不想赢?” 实则此时行马疲累,双方皆需调整片刻,可惜追逐间兵刃相接,银光迸裂,两人早忘了此间不过一场讲武,新仇旧恨一并清算,咬着牙更进一分。 萧应问的马儿急于试情,只恨不能将主子当场掀下来,他渐是落了下风,不经意往席间撩了一眼,石榴裙一抹鲜彩分明,那女郎已拧袖立在了长栏之上。 他咬牙回首瞧了裴听寒一眼,“厚颜无耻。” 厚颜无耻,究竟是谁厚颜无耻,裴听寒气得一下笑了出来,他拍马追近两步,挥戈相向,“昨日吾已接着了肃州传书,李家姑母点头要将阿盈许给我,过了礼数,她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凭何与我相争?!” 萧应问心脏倏然一缩,乱序的涩苦奔流往至,那些细密如针的刺疼一阵阵落满胸口,他侧身躲了裴听寒的招式,复昂首冷笑,“胡言乱语。” 昭昭早答应要与他往扬州城同看芳汀日落—— 正是此时,日耀灼焰皆聚于联珠结穗上边那枚剔透的三方棱镜,无边辽阔的炽光折进他幽深如潭的眸中,琉璃声碎,萧应问眼前忽是落下了夜幕,或那并不是黑暗,而是一片盖着浓雾的虚无,如何也逃脱不了的—— 隐约是听见了有人失声惊喊,温热的血液蒙在眼皮上,又很快随着疾风四散,可惜他见不着那石榴一般的红腥了,飞马掠石,风声冷穿了心脏,失重感似浪潮扑面。 萧应问重重摔在石林之间。 原来他心向明月,事事与她俱报,毫无保留,而她将他的死穴暗记于心,只待此时此刻——一击必杀。 第85章 “您帮我上药。” 变故发生之际,裴听寒已翻身下马去查看,李辞盈的席位离得远,随着清源公主与李湛往场中时,石林早乱做一锅粥。 她看得分明,萧应问被金吾们抬到辇架,平日锐利的双眼紧闭着,面上腥红如舆图中河水支流般密布,锦冠染就大片暗色,或有更多致命的伤口被乌发隐藏。 行者匆忙之间晃动几许,那人手臂就无知无觉垂下来,正正巧是落在了清源公主身侧,她低头瞧着了,脚下便踩空一步,停在原地颤颤难再行。 “姑姑!”李湛还顾得上什么,忙扶住她,招手喊了人来,“快,永宁侯世子跌伤,急令太医署、尚药局诸医官博士都往这儿来!” 官家发话还有谁敢耽搁,小黄门战战兢兢地转身,借了选判的马儿用尽此生气力攥绳狂奔。 以霹雳之速坠乱石之中,萧应问再逞意又如何,凡胎肉身,该是摔得四分五裂了,如今得个全乎难道不算造化? 李辞盈仍有事儿要抓紧了做——萧应问垂手之际,她似也被眼前景象惊得脑袋发昏,一下往后仰坐跌倒,正正好是落在那柄长枪之侧。 长裙掩住动作,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了那穗子卡在腿间捆着麻绳中,手心再翻落,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枪穗便这样偷天换日系了回去。 要说一模一样也不尽然,替换之物上面坠的是一枚澄莹的镜琉璃,琉璃聚光之用无关痛痒,任谁查了它也不会觉出蹊跷。 结束了。 讲武校阅哪能没有意外?就算是昨日里来,也有不少儿郎受了伤,另有一人扭着脖子,当场可就盖布了呢。 李辞盈嘴角掀了个一闪而逝的弧度,趁乱又站起来,将身姿没入人海。 却是这时,一道黑影忽得覆到眼前—— 清光洗然,裴听寒拾了那落满尘土的长枪,两指轻轻挑起了那枚崭新的、光彩的联珠结,它实在干净得几近突兀,他垂垂目光,忽是盖掌覆住了它,轻轻一碾,将泥土抹了个大概。 “郡守?” 裴听寒一言不发地回了头,不知是不是逆光而立的缘故,李辞盈总觉着落在肩上的目光略有些幽冷,她皱了皱鼻子,暗手之事别人或许不知,可裴听寒既专心致志对战于萧应问,当是晓得那人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除了萧应问外,根本不该有其他人知晓她染指了这个秘密,李辞盈自觉没有破绽,且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冲裴听寒轻柔地眨了眨眼,略略别开目光。 闲杂人等一并清场,飞翎卫极快接管了此间,梁术一身鹤纹路缺胯袍,皮笑肉不笑地盯住裴听寒,拉长了阴冷的声调,“郡守,按例问话,请您随咱们即刻往台狱走一趟。” 萧应问之身份不比他人,纵使没有确切的证据佐裴听寒暗中使诈,飞翎亦可请他回去“问话”。 “自无不可。”裴听寒并非胆怯之辈,四面楚歌又如何,无波无澜地垂了目,淡声道,“梁校尉带路罢。” 梁术扬扬下巴,飞翎们立即围身上前,一人牵了月影,另一人往裴听寒近几步,道声“得罪”,取走他手中长枪。 兵刃脱手,赤穗晃荡,微弱的琉璃光芒落进飞翎卫手中,又被恭敬送至梁术眼前。 不该如此,梁术复冷笑一声,比个手势对裴听寒道,“请。” 闹剧告下段落,萧应问的伤势尽将众人所有心神攥住了,自始自终,没有任何人往李辞盈那边落过目光。 于是她便任由裙下绳结磋磨着,一步步回了落英巷子。 是夜,钩陈六星黯淡,北斗杓中天理欲明,乃主贵人、刑官凶象也。 长安城今夜只怕有半数贵亲都睡不着觉,李辞盈亦然。要促成此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裴听寒每一招一式都牵动了她凌乱无章的心跳,真到了日焰相汇的一刻,险些让人把袖口也攥破了。 今夜月色格外薄凉,蟾光将阑,银汉低悬,可在李辞盈看来,不会再有比此时更好的了。 烛烟浮竹帘,她枕手倚在西窗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案几上的玉石卧炉轻抚——萧应问如此大方,她本是不想要他的命,谁料他非挟了她的痛柄步步逼近。 与其终日惶惶,不若放手一搏。 睡是睡不着了,那便将往扬州的行李再整理一遍,一掀了锦布,里头过半数之物皆是那人所赠,可惜李辞盈丝毫不觉愧疚——送了她的,那当然就是她的东西,谁也没把刀架在萧应问脖子上令他非喜爱了她不可。 正是翻着手中的账本呢,窗外忽一阵树影摇曳,未待去瞧,绯衣少年已一阵风似的径直闯到眼前。 院内浮影交横,裴听寒周身冷意堪比冬日檐下倒垂的冰,既是凛凛升萧索,也是寒露沾凄寂。 李辞盈有些惊着了,“郡守?”她躬身取了撑木,将窗牍顶到上边去,又招手令他进来说话,“萧世子如何了?” 如何了?裴听寒不晓得,他漠然摇摇头,“消息传不出来,但永宁侯爷来台狱问话时脸色不太好,匆匆几句又有随从赶来找,想必……”他瞅见李辞盈脸上的关切神色,微微压低声音,“那人伤势颇重。” 竟不是当场毙命?李辞盈可谓是失望至极,她缓下一口气,“那……飞翎们查得如何了?”她顿了顿,又做担忧状,“讲武一事本就凶险,世子自个坠马,如何能怪到您头上去,梁校尉好不讲理!” 话说完了,对面那人始终沉默着,一双眼睛沉如湖水般的,深邃幽暗,似有未知涌于冰面之下,只待某个时机,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李辞盈一抚发颤的手臂,便又道,“……他们审案手段一向是毒辣,您可是有哪儿伤着了?” 字字尽关心,句句情意切,可裴听寒如何不晓得她在说谎。 纵人海漩涡围绕萧应问沸腾回流,他的目光却始终离不开李辞盈,那些心机和诡秘一字不差刻在脸上似的,他盯着她,极慢地自袖笼中摸出一物。 琉璃穗子沾过泥水,早是结了块儿了,“哐”一声拍到眼前来,李辞盈险是吓出个嗝儿。 裴听寒道,“穗子结团,不若阿盈将那日予月影梳毛发的篦子拿出来,顺顺它?” “……” 那怎能呢,李辞盈还没傻到将罪证留在自个身上,沾了紫玉粉的篦子早扔进了沛河,聚光的三棱镜也捣做碎末洒进鹅石道,便是神仙亲临也找不回来的。 他此时发作,莫非真是被飞翎卫在哪儿钻营出破绽,要让裴听寒来与她对峙?或是只因为手段不够磊落,他不屑与她为伍? 没来得及多想,那人便倾身坐过来,李辞盈只觉眼前一黑,腰上抚着的大掌就已顺着系结儿一路往下,裴听寒撩进李辞盈散在榻间的裙裾,两指准确无误按在了她腿侧的新伤。 疯了不成,李辞盈疼得“嘶”了好几声,抬了手去推他的,裴听寒叹了声,到底舍不得再严苛,揽上肩膀将人压进了怀中。 他闷声道,“受了伤,怎不知敷药?” 此间有片玉在的,若不慎让她瞧见伤口难免会多想,为保此事万无一失,李辞盈便没有处理。 相对这点子小伤,裴听寒之冷待才叫人不舒服,李辞盈低哼一声,硬邦邦说道,“妾无碍,过两日也就好了。”左右挣了两下,那人手臂收得更紧,她只得奋力一昂首,恨恨地瞪着。 眸中怒气只怕要将人家的眉毛点着了,裴听寒晓得她恼了,一面慢腾腾抚人家紧皱的眉,一面说道,“阿盈想让他死,何必这般铤而走险?永宁侯府、公主府、飞翎卫,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若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一幕实不敢想,单只关在暗狱之中问话一项,只怕就能让吓走李辞盈半条命,裴听寒止了话头,垂首轻轻吻了她的额,“某实在后怕。” 后怕?李辞盈可不信,实则她对裴听寒之了解远在他意料之外,或在裴听寒看来,萧应问虽然可恨,但对战之事贵乎磊落,君子怎能从背后捅刀子? 她深吸一口气,收力靠在那人胸前,“后怕?萧应问乃飞翎卫副指挥使,此番他重伤,他们少不得迁怒了您,想着全然为着妾连累了您往台狱受审,才是真正怕得睡不着。” “你我之间算得什么连累?”裴听寒微微勾唇,可想起枪穗之事,到底还是敛了笑,实则李辞盈不做这些个筹谋,他一样要让萧应问落到今日下场。 这点子转变逃不过李辞盈的眼睛,她切切打量了他一番,又问,“他们可为难您了?” 裴听寒摇头,“扬州之事迫在眉睫,大都督急催我过去,这次有他连夜回城做保,飞翎卫不敢多为难。” 原是大都督出面!不怪他回来得这样快。 “那就好。”李辞盈抚了胸口,眼波流转望他,又喊了句,“明也。” “妾自小无父无母,是姑母教导妾长大,一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妾此前想着郡守与我非亲非故,不敢多附信赖,才做出这糊涂事儿来——” 裴听寒闻言心下微沉,是了,她与他一样爹不疼娘不爱的,要真正信任他人谈何容易,他轻叹道,“昨日某已接了姑母的信件,只是还来不及与你说。” “果真?!”羞从眸光起,那女郎一句娇语妙尽百般媚,“姑母、姑母她是怎么说的。” 姑母不识字,信是沈青溪代笔书来,裴听寒笑了声,“姑母已允准了,这次连同阿盈的生辰八字一并寄到我手中,途径洛阳城之时某便往祖庙占吉,定下咱们的亲事。” 此一来当再无波折,李辞盈心情大好,眼前人怎么看都觉着顺眼了,她捧了他的脸,低声道,“裴郎,人家这儿没有伤药,咱们往您府上去,您替妾上药,好不好?” 这一声流莺婉转,脉脉幽怨,裴听寒心里猛得一跳,不自觉滚了滚喉咙。 第86章 “美色误人。” 诗语有云,“千里江陵一日还”。李辞盈待在黄沙满天的陇西十余载,初读此诗怎解得其意,遥遥想来只当太白烂漫。 待真正顺流乘风,鼓帆飚驱的此刻,绿岸叠嶂似轻烟飘云过,才是真正使人惊眩神动,她倚在裴听寒怀中,犹是瞧着窗外边的景色喃喃道,“扬州距此不过一千余里,照这个样儿怕没几天就到了?” 裴听寒倒不是第一回坐船,“运河之上晴雨难测,并非日日如这般顺风顺水的,若是哪回风起得疾了,咱们还须靠岸耽搁些时辰。” 官船浩大,这般极速飞驰也稳如泰山,李辞盈不晓得风浪潮狂多少凶险,思及从前读过书中“长江浩浩蛟龙渊,浪花正白蹴半天”(注1)一句,可没忍住吸一口气,“这样……?” 一时脑中天马行空,李辞盈惶惶扶住身前的手臂坐直了,正待问问裴听寒是否有让舵手们多多注意着风向,忽又想起什么,便侧了脑袋去望他,问道,“长安那边如何了?” 问长安如何是假,问那人如何才是真。别离长安七八日,朝廷情势依旧诡谲。裴听寒道,“前日里官家下令移了萧世子往东宫休养,咱们无论如何打听也得不到那边的消息。” 不过公主府与侯府两相不发,那人当是仍留有小命,否则这般炎热的天儿,能让他的尸首烂在那儿受罪么? “他竟这般命大?!”一路说来义愤填膺,李辞盈想了又想,又或是那人功力深厚,能在坠马之际以气劲护住心脉? 而朝堂之上呢,为着萧应问的缺席,裴氏一族便显独大,制衡打破,天平倾斜,御史们对裴氏处处严苛,口诛笔伐之间将那起杀奴案加紧办理,可将王外甥判了斩立决,这会子已往阿鼻地狱去了。 李辞盈吃了一惊,“杀奴案可大可小,以裴家——”她唯恐说错话,又一顿,“以大都督威名,竟没保下他的命来?” 裴听寒摇头,“那帮监察御史虽位低,却掌分察百官,朝堂诸司哪个不对他们诚惶诚恐。” 若真得罪了,春秋好笔一书,裴家威名岂非遗臭万年?裴启真才懒因小失大。 李辞盈点头,“监察御史之中不乏萧应问党羽,此番势弱背水之战,他们咬住人哪能放松?” 甚至有人得了密报,说裴启真遣了人往西边探听消息——要晓得如今魏、蕃仍就七王子的去留两相拉扯,这时候去西边,可就得沾上通敌之嫌。 李辞盈听罢怔怔,她隐有个猜想,莫非廿九那天萧应问之所以乔饰她的容貌,为的正是令裴启真误认她为故人之女? 裴启真对她愈客气,说明那位“故人”在他心中份量愈重,可不就得遣亲信往肃州打听她的来历么? 这样一来,刚好就够萧应问为裴氏拟不实之罪名——不必证言,就这样似是而非就能剜下他们一块肉来。 一定是这样! 李辞盈对自个来历再明白不过,肃州城人口稀少,哪家哪户出点什么事不是人尽皆知?她与庄冲从谁人肚中出来的,当地几名稳婆是一清二楚的,人家命好,可都仍活着呢。 邻里之间再随便问问,李家阿爹阿娘贫瘠之生平尽浮于纸上,哪里还能有什么错漏? 等裴启真晓得真相,难免认为这是李辞盈与萧应问做的局,届时厌恶了她来,怎可能还让人进裴家的门? 要死了还不消停!李辞盈气得阖了阖眼,正待是想说什么,身后那人忽得是闷闷呼了一口气,滚烫的鼻息灼得颈间轻痒,她伸手抚了去,又侧回去瞧裴听寒。 而裴听寒呢,怎想得到李辞盈内心如何百转千回,只见她陶陶天真模样,时时刻刻搂抱着仍觉着不够,少年血气,难免东想西想,他轻轻抚了她的发来,想问一句什么,又有些不敢。 犹犹豫豫的,想说什么?李辞盈只以为仍有其他坏消息,皱眉催促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裴听寒耳朵一点红潮忽是晕染了整面,他低声哝哝说了句,“今日、今日咱们好像*还没‘上药’。” 哦,上药,那日往他屋子里边去,可没来得及上药就把人推到案几旁,温热的身躯覆下来,急切着索要她的亲吻。 借口了介个,几日得寸进尺地亲昵着,这会儿自垂下脑袋,衔住她颈侧一块莹白的肌肤轻轻啃咬亲吻,“阿盈,我想你像那日般地待我……” 李辞盈狐疑道,“哪日般的?” 裴听寒没胆子说出口,只得又近一步抵住她的腰窝,踟躇“唔”了声,“好难受,阿盈帮帮我罢。” 此刻李辞盈脑子里乱着呢,哪有这个心思,她怒瞪他一眼,抬指让他瞧瞧外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郡守可真不晓得羞耻。” 裴听寒委屈瘪了嘴,“真到了夜里,某怎敢来你的屋子?” 一是她借口往扬州探亲才登上这艘便船,二则上船前,裴听寒仍与她安排一名小婢伺候起居,夜里有人守在门外,他怎好再来打扰? 李辞盈懒与他争,犹犹豫豫探手到后边去,不急不慢地抚了他的,本是仍在想事情,那一声重过一声的燥热喘息响在耳边,慢慢儿把思绪全都搅乱了。 她可算懂得什么叫美色误人,可不得就是裴听寒这般皎然似玉的少年郎么,见了他欲色晦暗的眸子,谁也舍不得让人家难受。 “某帮你上药。” 话毕撩了人家的裙盖住脑袋,灼热的亲吻慢慢儿往上边印,麻绳捆出的瘀血早就散了,这会儿只得个破痂后的红印子,那人哪里是在上药,齿尖轻一下重一下地磨吮着,好似尝到了什么珍馐美馔。 李辞盈颤颤是无法起身来,顺了他的意倚在榻间,咬唇止住了那些细碎的吟唱。 如此消磨了一阵,又腻在一处说了会儿话,裴听寒见着时候不早,才不情不愿地将另一个消息告知于她,“阿盈,实则大都督昨日传书之中仍提到,傅六郎与裴二郎已回到长安城了……” 如今这两人回不回长安城与她何干,李辞盈倒不觉心虚,“哦”了声,“裴二郎回来了,大都督可不得又将他派到扬州城来抢你的功劳?” 那倒有可能,裴听寒想起之前在西州与裴二郎打的交道——那人可谓酒囊饭袋,一无所能——他勾出个薄凉的笑,“就算他来,也成不了事。” 素闻那人草包一个,也不必多担忧,此事便算得过了。 又过半刻钟,外面却不知为何忽是暗了天色,黑云欲催,密集的乌团狂卷如乱袖。李辞盈扶住窗棂一瞅,江流暗做了黄雾,沧浪万叠,轲峨大船于此间也不过浮动的片叶。 巨浪迎面,船身剧烈摆动。 “阿盈!”裴听寒忙稳住她,又起身将窗儿也盖好,“我出去瞧瞧。” 甲板上缆索若雷响,津人齐声吆喝,要将云帆快快儿降下来。可惜风卷云横,桅杆之上旌旗翻揺,又得轰然一声,竟是从中折断,歪歪斜斜地砸落下来。 第87章 “哪位李娘子?” 却说回红日长炎的西京城。 北苑五殿热浪浮光,自玄德门始,安排了数倍于平常的金吾卫巡游东宫,丽正殿外三阶一卫,非持官家手令者意图闯关,飞翎卫具先斩后奏之能。 究其因由,自然是这几日永宁侯世子栖在东宫养伤的缘故。 为着萧应问重伤于石林间,清源公主与永宁侯寝食难安,李湛无法,只得日日请灵台郎为世子祈福,终于三日朝会上,司天台进言曰,前几日钩陈星暗之象已褪,如今文昌七星色黄光润,天一光明,阴阳和也。(注1) 此寓天下安,万物盛。 得此吉兆李湛大松一口气,会散便携了长史令等要往丽正殿去,一行人浩荡到了玄德门外,他自下了辇车,挥手让众人等在这儿。 好巧不巧,那边康连领了傅六郎从兴安门进来,正是在长道之上遇着了。 李湛、傅弦年纪相差不大,后者又总跟在萧应问后头,两人便是极熟的,此番也用不着往后头去通禀,傅弦赶忙是上来见礼,“在路上听得表哥受伤,某只以为没什么大碍,哪晓得他伤情这般严峻,竟是几日过了还没醒?” 他正是前一刻才到的长安城,听来接应的飞翎一说,这不即刻拍马赶来求见,可一路过来又觉蹊跷,裴听寒的本事他是见识过没错,然表哥也非庸碌之辈,怎得轻易会被他击下坐骑? 萧应问出事,落在李湛肩上担子重着呢,几位大夫仍在大明宫等着,他耽搁不了太多时辰。 李湛一拉住傅弦胳膊把人拽起来,只道,“说来话长,咱们先往里头去,姑姑这几日忧切,朕得先把好信儿带给她。” 话毕了脚下生风到了殿中,一踏了门槛,清源公主与永宁侯二人正坐堂上,握了杯盏悠闲吃茶。其余几名医官在侧,也俱作议论状。 见着官家亲临,便又起身来行礼。 傅弦尚且愣着,李湛却是立即对清源公主展了个笑容,“表哥醒了?” 正是的,太医署倾尽国之宝材力挽,终是稳下世子伤情。 清源公主点头道,“醒了,这会与飞翎在里边谈事,吾想着陛下前朝事儿忙,预备着晚些遣人去报的,没成想您亲自来了。” 李湛听了大喜过望,一旁司天台长史令见状便趁机进言,“昨夜星象移转,果然是世子吉人天相,百福具臻之缘故。” 这下可将这几日医官们的辛苦都囊进司天台了,姚医丞等又不好在李湛面前与他争这些,一个个垂了脑袋,余光焰焰,落来只怕将长史令衣摆灼出个洞。 李湛怎么看不出,笑了声,只道,“世子伤情好转,诸卿功不可没。”此事容后再议,他一摆手,只道先要看过了萧应问再说。 闲杂人等暂退此间,等转了屏风进去,内室之中一名飞翎垂首跪在榻前回话,李湛定睛瞧瞧,那正是萧应问麾下一名昭武校尉,约莫是姓苏的。 苏校尉似是误了什么差事,几道零碎的字句远远传来,“……卑职万死……梁校尉擅自……扬州……” 飞翎卫一向事忙不假,可也不必人一醒就来请示,表哥未免太纵容了他们,李湛暗暗摇摇头,正待上前,榻上之人听完苏校尉话语,忽得胸腔震出一阵猛咳,沉重的呼吸在寂室空洞中回响,怎听也觉着不对劲。 “表哥!” 李湛与傅弦皆大惊,忙是加紧几步赶过去。方才听着说苏醒,两人以为萧应问情况该是好转了,不想到了面前来,那人面色苍白如纸,原本气盛骄满的一双眼似落入晦昧中,暗得淡然又诡异。 “……”李湛不可思议,忙把手展了伸到人面前,试探又喊了声,“表哥……你的眼睛?” 萧应问微微偏头,可冷眸依旧只望向虚无中的一个点,似是一丝波动也无,“姚老说大概还要一段时间才可恢复,无妨的,左右也没那么快能活动起来,就当歇息了。” 一段时间?可没见过谁人眼睛瞎了还能恢复的,只怕医官所言不过安慰之语。 李湛气甚,转念就是一脚踹在苏校尉身上,直把人踢到八角桌旁,“没脑子的东西,你主子方醒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就要立即过来烦扰,等出了什么差池,你如何担待?!” 苏校尉吓个够呛,但他也冤啊,若不是世子急召梁校尉、而梁校尉前几日却出了城,他怎敢在这个时候过来禀报。 傅弦晓得是李湛心急冲冲,只叹声,挥手让苏校尉这受气包先退下,回首瞧了萧应问,又说道,“当务之急该是养好了伤来,差事交到下边的人先做着,再不济如今我回来了,也能帮着飞翎们多看顾两分,有什么错漏了咱们商量着来总能补救,表哥别气坏了自个身子。” 话毕了,傅弦倒怪,怎一路过来没见着梁术,让个愚笨的苏君衡来回话,可不得把人气着了。 显然,萧应问没有气力与他们多说,阖了阖沉重的眼皮,将手中半张绢布递进了李湛手中,叹道,“此乃梁术自汴河飞鹘传书,陛下瞧瞧罢。” 李湛略是不解,垂眉瞧了那密报,脸色霎时沉如墨,“裴听寒奉旨南巡,何人竟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官船上对他出手?” “什么?!”傅弦亦是吃惊,接了那绢布一目十行,只见上边写着:“……待查明某嫌犯谋沉船一事,吾密潜出城追至汴河码头,巧捕逃奴三人,经审问,其受某人百金之贿,已将官船主舵与桅杆等锯弱,只待风浪便能成事,为保裴九及李娘子安危,吾于此夜登艑,望能提醒一二……” “李娘子?!”傅弦猛地抬首,锐利的目光于萧应问二人之间巡梭一圈,低声道,“她随裴听寒的船往扬州去了?” 李湛晓不得傅弦与李辞盈之间的纠葛,只当他与自个一样为表哥抱不平,只冷哼道,“不错。” 虽讲武之事怪不到谁身上去,可但凡李家娘子有些良心,也不该在表哥重伤之际随船往扬州访什么亲友。 这两人各抱心事,却是萧应问似是不解,他微微皱了眉,问道,“李娘子?哪位李娘子?”略略迟疑着,“长乐?”说罢又觉着不太可能,梁术怎敢称长乐为李娘子。 “……”李湛与傅弦对视一眼,有些不可置信问道,“表哥不知李娘子是何人?” 萧应问脑袋仍是疼着的,他轻轻抚了抚额上绷带,猜测道,“仿佛有这么一人,她随裴九的船往扬州去,莫非,她是裴家亲友?” 倒是听闻过有人坠马后患上失魂症,醒来性情大变,连自个名姓也不记得了,莫非——傅弦张了张嘴,只道,“表哥,你可晓得我是谁了?” 怎不晓得?萧应问懒与他啰嗦,只与李湛说道,“陛下,密谋沉船案兹事体大,吾想亲自来办。” 如今模样还办什么案,李湛摇头,“莫非咱们长安城如今只剩了你一个能人?且裴家出事,他人免不了疑心到咱们身上,朕让你办,那边有人不肯服气。” 说到介个,他又将这几日朝堂上对裴氏倾轧发难之事当作笑话讲予两人来听了,李湛恨恨道,“这两年只得朕被这群老匹夫骂得狗血喷头,也该是让裴启真尝尝这滋味!” 再提密谋沉船案,为着与朝廷命官相关,几人当即是选定让刑部王侍郎亲办,萧、傅二人辅之。 不过关于此案李湛倒有个猜想,裴九是裴氏新兴将才,又是朝廷派去扬州查祆教恶案之特使,除了他去,对何人有好处? 这事儿指不定与吐蕃人有关,他微微拧眉,“莫非是咱们走漏了消息,或是祆教势力已渗透到长安城了?” 这些都得抽丝剥茧慢慢儿查,萧应问倒不急,“若真是如此……”他微微沉吟道,“梁校尉行踪仍未暴露,若真是与长安未知势力有关,此案少不得先按下密办,免了打草惊蛇。” “不错。”可如何将王侍郎喊来密谈倒是件难事。 “这有何难?”萧应问淡然道,“公主府上万寿菊开了,千片黄金灿烂,清源公主正想着要请些贵客一同鉴赏鉴赏。” 世子方醒,眼睛又看不见东西,只怕公主府上的花开得再好她也不愿意赏的,李湛转转念头想明白了,他一拍手,“是了,让姑姑请王侍郎一家来府上吃饭、赏花是正正好的。” 既决定了,那么办罢!李湛还有事儿不便久留,又请几位医官进来仔细问过,可谁人也不敢断言萧应问一定能恢复光明,车轱辘话来来回回推诿,气得李湛拍了桌子。 还得清源公主安慰一句,“问哥儿幼时就被雪伤过眼睛,后来好好儿治了不也恢复了么,陛下不必太多担忧。” 李湛倒不晓得这事,狐疑一句,“果真?” 见得姚医丞、永宁侯爷都不住点头,他才叹气道,“希望如此。” 话毕了,端着张忧心忡忡的脸转身,快步离了丽正殿。 而傅弦等人呢,先目送了李湛远去,再是对面一人衣袂泠泠,匆忙了脚步正往这里赶——傅弦没多在意,他心里头有更要紧的事,既有人在裴听寒的船上动了手脚,那阿盈定也处在危险之中,他对清源公主说了一句,复又回至里间。 转了屏风过去,正巧见着萧应问将不知什么东西搁进了袖中,傅弦微微愣了下,很快又抛了疑问,急急对萧应问道,“表哥,飞翎办事一向是两人为一组,此番梁术独往扬州未免孤掌难鸣,不若让某立即动身去寻他,也好别耽搁咱们的大计。” 有人接应着自然是最好,萧应问“嗯”了声,又嘱咐,“此去凶险,你仍是带着戚柯同往,万保重自个,别伤着了——” 话未落音,屏风外一道阴冷女声劈过耳边,嘉昌县主几乎是几个吐息之间就走到了傅弦面前,“傅六郎,如今你是长了本事,回长安不惦记着先往家中一趟,倒又急着往扬州去寻那女子?” 第88章 “撰写。” 在场几人这些天在北苑守着,倒不晓得傅弦是今日方回,此刻瞧瞧,那少年风尘仆仆,连耳上的覆面也只解了半边,怏怏垂在颈侧。 数月风沙雕琢了稚嫩的眉目,此刻的傅弦比往日冷冽几分,听得嘉昌县主所言,也不急着反驳解释,只冷冷地哼出个讽笑来。 这声疏远可算寒透了县主的心,百日来朝夕悬心,只怕他哪儿磕着碰着了,而傅弦呢,断了家书不说,此番回京更是过家门而不入,她只想着是他听闻了世子伤重的消息。 哪成想一来便听着了这些。 见着傅弦始终沉默,县主又近一步,冷冷道,“在外头历练这些时日了无长进便罢了,如今连须敬惟孝的道理也记不得?傅弦,母亲问话,汝为何不答?” 大魏以仁孝治天下,不敬不惟乃十恶之首,县主怒极当众提了介个,可不得是把傅弦的脸面往地上摔么。 此话听毕,傅弦脸色霎时铁青,廿九日于竹弦水阁之事自有人一字不落地传到他耳中,县主如何为难了李辞盈的,又是何人及时为她解围,桩桩件件犹如针刺在心。 实则与李辞盈通信来往,傅弦已觉出她心思难定,他只想着早些捞了功劳回长安,再把身籍之事给她料理妥当,如此一来,阿盈当是会考虑他的。 可惜事与愿违,不止裴听寒死而复生乱了计划,更有自家母亲夹枪带棒当众羞辱,阿盈那日之感受岂非正如此刻? 有这样的婆母,她何敢进傅家的门呢,果然自此之后大抵断绝了心思,再不肯回信给他。 傅弦缓缓回首巡看众人,县主虽怒,满脸仍是理所当然,后头清源公主、永宁侯爷且不说,几位医官俯耳盯着地面,哪里还敢言语。 再远些,青衣垂首,仆从们眼观鼻,鼻观心,头发丝都不敢颤上一颤——只为是仗着高高在上的身份,这样随意羞辱他人,就连自个亲生子也不落下。 傅弦不愿再耽搁,便拱手道,“儿有差事在身,便不多留了。”话毕了错身绕开嘉昌县主,步伐迈得又急又快,他顾不上与公主等辞别,只当后头有什么瘟疫在追赶他般的,三两步就越了屏风。 “傅弦!” 厉声如霹雳惊弦,可傅弦闻言脚步不停,只撂下一句,“母亲若觉儿不孝,便自往京兆府喧锣去,告辞。” 若真是母告子不孝,按律可立判傅弦绞刑,为此一女子,他竟如此不知死活,县主气得浑身发抖,捉了裙来,当即就要赶上去问个明白。 傅弦铁了心要走,不过一瞬之间便只剩个影儿,若不是禁中不得放肆疾奔,只怕早出八百地外。 县主怒急攻心,竟至在迈槛之时绊了脚,“轰”一声额头磕了个青包。 檐下立着的几名公主青衣可都大惊失色,游鱼似的飞贯而来,要拉她起身。 县主一辈子高贵,何曾在仆从面前出了这样的糗事,羞愤一抬头来,正见得扶她的那名青衣唇角轻勾,大有嘲笑之意,这下雷霆震怒,甩开手臂,一下将人家推了个趔趄。 冤枉,公主所喜的正是鸣柳这么个天生的笑模样,哪里料到竟戳了县主心窝子,且青衣身为公主随身亲信,谁人不高看一眼,就算是县主之尊也休得对她们这般不客气的。 而清源公主呢,方才在殿中就忍得辛苦,这时见得自个青衣好心却受了委屈,脸色一下拉下去,冷声道,“青天白日,县主且稳重些,没来由让下人们看了笑话,传出去还道是咱们李氏女鲁莽惯了,没规矩似的。” 公主不怒自威,话语中常常是带有上位者天生的矜傲,听在耳中,凉在心里,县主郁结已久,泪水终是在此刻冲破堤坝,她昂首看向李宁洛,便冷言出声,“儿为狐媚所惑,做母亲的岂有不日日担忧的道理,殿下倒好,是从来没有这个思虑,仍敢给李娘子脸子请坐上席!想是她哪日攀上了世子爷也无妨的。” 县主话中有话,有心之人当然懂她言外之意,清源公主略皱了皱眉,后边永宁侯爷听不得有人对公主不敬,忙是一挽袖笼,刚要说话,可公主哪里用得着别人为她出头,她回首横了侯爷一眼,后者只讪讪收了手,怒火往肚里吞。 随后她便昂了下巴指挥长卫,“县主受伤,请她回府养着去,这些时日便不必出来走动了。” 状似逢魔,别来坏了问哥儿大事。 “殿下……”嘉昌县主得以在这满地清贵的长安城立足,不全靠了清源公主高看么,闻言一下惊恐到清醒,才发觉自个脱口说了些什么。 “那件事”任何人都不该晓得的!怪只怪二十年前公主夫妇二人往连林雪山游玩前,她正巧是在瓜州驿见着了他们——那时清源公主著件鹅黄胡服,金带掐出细腰,骑在骏马恣意纵横,哪里有妊娠怀揣的迹象!? 县主惶惶抬首,只见李宁洛眉目泠泠,也知没有丝毫容情的余地,只垂首道了一句,“是妾失仪了,还望殿下恕罪。” 恕罪倒是不必,李宁洛放松了些语气,“行了,六郎到底长大了,很多事儿他不愿听咱们的,啰嗦多了反而激他忤逆,人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么,你且让他狂些时日,等静想好了,还真能不认你这个母亲么?” 打发了这个大麻烦,复有事儿要差人去办呢,李宁洛招手请了青衣来,依照萧应问的嘱托吩咐下去,“府上承办赏花宴,回去与薛参事说了,就按着平日的规矩发帖子下去,长安城适龄之贵家女、连带她们的母亲皆请来罢。” 适龄?青衣一愣,很快又应声答应,提着裙裾下阶,匆忙传令去了。 做了这些,里边又有人领了萧应问的话,说让再传苏校尉来,姚老让他多多地歇息,怎得事儿就是没完没了了,李宁洛听了烦躁,一抚额角,径直挡了苏君衡的道,自个回里间去了。 殿中寒灯寂深,除却倚坐在榻间的那个影子,似再无一丝生气,若是平日里,问哥儿早该是听得出她刻意屏息改下的脚步声,可惜他虚弱着,没有发觉来人并非苏君衡。 萧应问轻咳一声,便将袖中一张绢布向她递来,慢慢儿说道,“以飞鹘传书,尽快将此信交到梁术手中。” 李宁洛刚要接,那人却忽得一顿,又改了主意,“你往案上取吾手令,百里加急把它带到那边去。” 薄薄一张,上边也写不了几个字,李宁洛取了垂首展开一瞧,盲笔乱书,萧应问字迹略显得潦草,中落个十六卫总管的红戳,上边正书有“切要,保李三娘平安。”几字。 “……”可不得了,方才不还记不得人家,怎这样快又是请飞鹘又是拿手令的,只怕但凡他能走得动一步路,便要自己快马加鞭去寻了。 李宁洛嗤笑一声,榻上那人似乎却不觉意外,凉凉只道,“殿下看够了笑话,怎还不快些帮儿把这要紧事办妥?” 李宁洛想起什么,忽是笑得开怀,“平日你与李娘子说话,也是这般装模作样的?不怪人家对你无意。” 冷得像块冰似的,夏日倒还好使,热气一降下来,哪里还想和他再说一句。 “……”萧应问没耐烦叹了声,“人命关天,殿下别再耽搁,快请苏校尉将信带去。” 李宁洛心领神会,笑道,“晓得了,必不会教傅弦见着了这个,世子您满意了?” * 公主府上赏花宴办得热闹,更有一说,应是公主想为世子相看,请了不少贵女前往与宴,其中有十人有幸得了公主召见,而后王侍郎一家子都登上了席座,与公主侯爷共宴。 过几日这事儿传到大都督府,可不教裴二郎心有不甘,本辛苦往陇西去就是为挣新功,免那王娘子从不拿正眼瞧人。 哪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还让萧家先请了王侍郎去。 他不服道,“清源公主向来倨傲,哪里肯随意与人同桌而食?只怕此一去,是想要定下两家的好事。您瞧了,萧应问是独子,经此生死劫难能活是老天瞎眼,可他到底是受了肺伤,怕也撑不了几年了,侯爷还不赶紧给他娶妻生子,萧氏一脉岂非就断送了?” 这样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可大都督怎能任由王家靠拢萧应问,朝局动荡,正是海纳人才的好时机。王侍郎的爱女若嫁进了萧家,那边早晚要掌了刑部去,一旦此时成真,裴氏诸亲从此战战兢兢、永无天日了。 大都督略叹一口气,手指又不经意自案上的绢布抚了两下,经多方问询,那位李娘子的母亲竟真不过是肃州城一普通百姓,与李茵容毫无瓜葛。 半月期待成空,心里边仍是有些不好受。 正想着呢,外边参事便捧着张金泥帖子进到中堂,那人屈膝行了礼,恭敬说道,“大都督,永宁侯府方送来的帖子,您请过目。” 第89章 “他似忍不住颤抖的声音。” 永宁侯府无宴无喜,这下的是哪门子金帖,总不会萧应问与裴二郎还有往来闲谈吃茶的交情?不可谓天方夜谭。 裴启真掀了来瞧,金帖上铁画银钩,乃是请裴二郎往台狱与飞翎及王侍郎协查一桩案子。 奇了,且不论萧应问怎肯伸这个手,单说请人协同办案,招呼亲信来说一句就好,一样为圣上办事,他哪里会不肯? 做这姿态,倒像从前京中有贵家犯事,有人不欲声张的做派。 帖子上只这么含糊两句,怎让人摸得了头脑,且王侍郎若真办了什么案子,哪里又会不与他通气呢? 裴启真余光下瞥,但见身侧那儿郎看了帖上请邀,便是双拳紧攥,冷汗浸鬓,两只眼溜溜儿转,怎得也不肯看他,看来是心中早有定数。 这会儿天灵一道重锤,再想想王侍郎往公主府畅谈的事儿,裴启真霎时沉了面色,凛凛转身看了裴二郎,只凉声道,“吾正愁近来少有历练的机会,这不难得了萧世子信得过咱们,显城即刻便应了帖子去吧。” 裴二郎心中有鬼,这下怎肯应帖,他一抹额上冷汗,出口便拒了,“二叔,显城方从陇西赶回来没几日,腿脚还不利索呢,哪里能帮着萧世子的忙——” 平日里若想偷懒,大都督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会儿拿了这个说辞来,那人却无动于衷,“怎么的,莫非你连公子弦那黄口小儿都不如,我倒听说了,回京当日,公子弦与飞翎出了城,直至如今也未归。” 裴二郎一噎,只好改口,“二叔,您想想,萧应问哪得这样的好心愿分功劳给咱们?想必是有所图谋。”他被裴启真幽冷的目光盯得一顿,到底心虚别开脸去,“显城觉着此事蹊跷,不可不防!” 裴启真数十年浸染朝政,谁人能在他面前撒这拙劣的谎,他笑了声,“蹊跷?显城既是身正磊落,在这长安城之中,只怕还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身正磊落?可他偏偏一时昏聩做了错事!这时往台狱去,萧应问岂不是要用那把薄刀割他的皮,裴二郎想起从前在狱中见过的惨状,止不住两股战战。 “还不肯说?!” 一道厉喝,裴二郎应声而跪,此时还有谁人能救他性命?他忙是膝行两步赶到跟前,攥住了裴启真的衣摆,“二叔、二叔,显城是一时糊涂,您一定要保我,万不能让显城落到王六的下场啊!” 说起这事儿,裴启真脸色更差,“王六落罪,判立斩也有前例可循,你倒说说你又瞒着我做了什么好事儿,竟至要怕成这没出息的模样?” 大都督从来对他耐心,哪里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刻,裴二郎哭丧着脸,热泪也如瀑布般涌落,“若不是因为他,二叔怎会如此疾言厉色地待我!显城惶恐失了您的宠爱,做出此事岂非是人之常情!?” “他?”裴启真一拧眉,立即就想通了关窍,他终是气得两眼发红,单臂揪了那人衣襟,竟就这般把人举到半空中来,“裴显城,你哪里来的胆子敢谋害朝廷御派的巡查使?” 此罪一旦揭破,裴氏全族蒙羞。 而裴二郎呢,见着对面那人目眦尽裂,没来由是一股傲气冲上脑袋,他大声道,“萧应问秘至肃州之时,二叔不也暗派了死士要取他的性命么,当夜戚长史重伤,又是拜谁所赐?!怎得如今轮到裴九郎,您就舍不得了!” 裴启真不可思议,“素日晓得你愚笨,真不料笨到这个地步,萧应问持秘令乔装,就算死在了肃州城,杀他之人也不会以谋害朝廷命官之罪治,且裴九郎是咱们自家人,是你的阿弟啊!” “夜奔之女所生孽子,怎配做我的阿弟?!” 听了此话,裴启真倒真怔愣了两分,随后眸中愠色沉沉,他冷笑一声,“卢家小女确是行为不端,可若没有你六叔巧言哄骗,何至于以五姓女之身份落到凄惨地步。” 议论这些没有益处,若再不往那边去,只怕下一刻飞翎便要持械围了都督府,裴启真捏住眉心,叹道,“你且将来龙去脉先与我说了,瞧瞧还有哪里能补救的地方。” 可惜没有,裴二郎本就没脑子,做事无人指导便是破绽百出,他且说且泣将自己如何买通舵手、仆从等在船上做手脚的事儿托盘而出,到临了,涕泗横流,好不凄惨。 裴启真听了直想笑,“要惹这泼天大祸,你竟只以区区百金贿赂几名仆从?若事败了,他们怎可能不把你供出来?” 裴二郎理所当然,“风雨无情,待事起时他们当与裴听寒一同葬入鱼腹,怎还会把某供出来?” “愚蠢!”裴启真再忍不住大怒,谁人不想活命,做完这手脚,那仆从几个早该潜江而逃,还特意留下来等死做什么!? 萧应问此刻相邀往台狱中去,当真是将那三人逮住了。 他正待再开口,忽又转念一想,若真逮住了人证,萧应问定然不会这般客气,只怕动静闹得越大越妙,莫非——果然傻人有傻福,人证已殒身江河,此一去不过想诈裴二郎不打自招? 看来此局可解,裴启真还没来得及回缓心神,忽瞥着了地上那哭得泣不成声的人,他朝天叹了声,苍天无眼,大哥那般英勇,竟留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给他—— 前些时日裴九在身旁办差时自个如何舒心畅意的,大都督可记得很牢,他即刻扬手召了卫参事来,只道,“想这时候裴九的船当方过了通济渠,你带着人亲往那儿寻一趟,务必保了九郎平安。” 至于这些恩怨,暂不好提,他又补上一句,“先让他将扬州的事儿办妥,其他的事之后再议。” 话毕了,听得裴二郎死不悔改冷哼一声,裴启真怒火难忍,当即一脚踹到人家心窝里边,气道,“死到临头仍是优哉游哉,你真当萧应问是好相与的,一会儿进了台狱你只作聋哑,不许擅自开口!” 裴二郎身上虽痛,心里边却一喜,“二叔与我同去?” 只能这么走一趟了。 上御史台狱三十阶,二裴再扶了赤漆砖墙下到飞翎暗狱里边。 风烛半昧,暗室之中人影重重,孤鹘壁灯照落案上展开的一卷毛毡卷,其内十八样刑具刃光冷肃,单单只看一眼,便使人心惊胆战。 裴二郎哪里见识过这些,闻那恶臭的血腥味儿走到门前,一抬头见得对边站了五名凶神恶煞的飞翎,端得是腿下一软。 “……”裴启真见怪不怪,伸手扶了他一把,便将目光落在案前那人肩上。 萧世子重伤未愈,出行只得倚仗了木辇轮,可伤残未使他颓然半分,如今端正在座,轮廓亦似工笔画般锋芒毕露。 听得人声了,那幽沉深邃的眸子冷冷转抬两分,波澜不惊道,“大都督纡尊亲往,可某如今不便起身相迎,望您万勿怪罪。” 场面上的话省不了,裴启真笑着寒暄几句,便拍了拍裴二郎的肩,笑道,“小子听闻世子如今不便,早想着要到这儿来帮衬着些的。”他盯了一眼刑架上覆着的黑布,问道,“可惜他到底不成器,吾只怕他坏了朝廷的差事,少不得过来掌眼。” 他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世子与侍郎如今在办的是什么案子?” 什么案子,帘布一掀,那漆黑的刑架之上正吊着的三名血迹斑斑的疑从,萧应问只当没瞧见裴二郎霎时剧变的脸色,便命飞翎自洛阳驿馆带回的罪证好好儿摊在了裴启真面前。 三张凭帖所在之柜坊正是通化坊中最大的一间,往来者非富即贵,只要一询问了,只怕立即晓得是何人所兑。 到了这个地步还如何辩解,裴启真无言闭了闭眼,但见萧*应问慢条斯理挥了挥手,“都退下,吾与大都督有话要说。” 飞翎们自无不从,裴启真瞅着他们讲证物收回盒子合好,又谨慎了脚步把裴二郎拖走,才又回转目光望向辇轮上神色淡漠的那人,笑道,“世子胆识过人,捏了裴家的把柄,仍是敢与吾独处一室。” 萧应问但笑不答,转了话峰问道,“陇西之行,大都督查得如何了?” 裴启真何等聪明人,只见眸中冷光一闪,周遭的血腥气都好似在凝固在虚空之中,“果然是你做局引我去?” 萧应问淡然道,“大都督明知是局,不一样去了么?” 裴启真昔年所望,不过就是李茵容一句准话——十六年前她怀着孩子离开瓜州,十六年后再遇得一位与她容貌相似的女郎,怎不动容? 可惜所得之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裴启真想起此事心中难平愤懑,凉声道,“世子连番做局,怕不止想着戏弄了吾去?” 当然,萧应问叹了声,“近日朝堂之上乱象频生,您忙着应付御史几个赤口毒舌,怕没来得及瞧扬州那边的信息。” 为着讲武一事耽搁了几日,扬州城外已悄然搭上了白棚,祆教使者公然踩在神木像上传教宣义,不计其数的百姓信进邪教,捐出金银要为圣女立焰碑,更有甚者,要将自个的儿女送往魂火祭—— “竟有此事?!”裴启真大惊失色,“祆教邪恶,魏廷早设破立令驱逐教众,他们竟敢这般明目张胆。”他一顿,可若真出了此等大事,密报早该送到手中了。 萧应问晓得他的疑惑,便说道,“裴二郎不愿你晓得他谋沉船之事,已将南边的消息拦下不报,大都督蒙在鼓里也属正常。” “……”裴启真叹了一声,“此事不提,扬州之事不能再耽搁,吾需立即与内阁商议——”他一转身,想了想,又拧眉看向萧应问,“世子不妨同去?” 当然,萧应问点头,“邪教猖狂致使朝政动荡,你我两家之争也该到此为止。” 裴启真这一世还没有听不明白的话,可这一句他实在不解,一愣来,问道,“世子的意思是?” 萧应问大方抻展了衣裳,才悠然屈臂压在了辇木之上,闲散一句,“某方及冠,家里头自然张罗着要请一门亲事,我想着大都督当是不愿见着王侍郎与永宁侯府搭上关系的,故而特意来问过您的意思。” 裴启真微微眯了眯眼,“我的意思?” 萧应问淡笑一声,“欲娶大都督之女,当然要问过大都督的意思,若您肯点头,那从此之后便再不必考虑侍郎倒向何方,你我二家之纷争也到此为止,您意下如何?” 正是此刻,外边甬道忽是一阵急促的脚步自上而下,飞翎持了密报,快步闯入此间,“世子——”他瞥一眼裴启真,更又顿住了声音。 “你说。”萧应问道。 飞翎顾不上太多,忙说道,“世子,梁校尉急报,裴使君之船艑不堪风浪侵袭,已于昨日倾翻,船上之人不知所踪——” 萧应问脸色一变,周身血液都好似被冰冻住了,心底一寸寸地冷下去,他似已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不知……所踪?” 飞翎跑得太累了,此刻大喘一口气,继续道,“——不错,不过经梁校尉搜寻,已确认裴使君、李娘子等几位的安好——” 说得好好的,忽是脑袋上一凉,飞翎疑惑一抬头,正正对上世子一双冷血乖戾的眸子,那刃光般的目光劲射在他的眉心,飞翎没来由地顿住了。 萧应问撑住额角,一指那门扉,“——滚出去。” 第90章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 时年大魏内河航运繁荣,造船之术亦堪称登峰造极,其官制漕船多以水密隔舱,两侧加浮杆辅稳,是再稳固不过的。 再者,各船加配八名使舵的好手,汴河之上区区一场风暴,如何能使它倾覆沉底? 可偏偏时运不济,那断裂的桅杆被狂风一掀,如锐刀般劈向运舱横木,那横木本该扛得住巨力,可此刻舱顶霎时塌落,掌舵的梢工当场就没了性命。瞭台架将侧板砸出一个大坑,船身剧晃,数不尽的河水自此处倒灌奔涌。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雨势猖獗,风声狂卷,人人耳边只余湍流洪波呼啸。 本不该如此的,一定有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可溯风密匝似一堵推不动的墙,裴听寒没法往前再进半步。 “郡守!”有船工拽住了他的衣摆,“按这阵仗下去,咱们的船迟早要沉,趁还来得及您请移步艖舟!” 雨雾之下少年早淋得湿透,水洗般黑亮的眼中凝满沉重,裴听寒答应一声,又问道,“咱们有几艘艖舟?可容得下这许多人?” 船上仆从甚多,自然没这样多的小舟供他们使用,可船工走渠数十年,从没听过哪位官爷到这生死关头问起介个,他微笑道,“奴等在船上讨生活,是极其熟悉水性的,郡守您且心安了去,汴河水浅,这一点风浪要不了咱们性命。” 果真么?此处水浅,仍有暗礁,疾风猛浪之下变数不定,谁能安得了这个心? 可裴听寒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听罢了虽心中难安,也只拍拍那人肩膀道声“当心”,当即转回密舱去寻李辞盈。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人比李辞盈更怕死,或是也找不着了,她听得上头的声响,早惊得牙齿发颤。 这会儿见了裴听寒回来,也顾不上人家衣裳湿透,撒了窗棂连奔几步一头扎进他怀中,万行清泪滂沱,哭得要喘不过气来,“明也,漕船稳固,桅杆不会轻易断裂的,是不是有人要害咱们?” 一昂首,肩线丝颤,满眶红绡,女郎香云般的发鬓垂落在他的臂间,眸中流不断是怯人堪怜的悲切。 似疾捷的一柄利箭穿透了胸口,裴听寒心脏紧缩出滔天的愧疚与酸楚,“不…”他扶了李辞盈的腰扣紧在身前,一下下慢慢给她拍惊,“阿盈不怕,此事单是冲某来的,与你无关,他们要害也是害我,阿盈定会平平安安的……” 李辞盈一想也是,可这会子他们在同一艘船上,哪分得出什么你啊我啊的,船翻了说不定能进同一条鱼的腹中。 怪谁呢,思来想去也应该怪那个讨人厌的萧应问,若非他得尽了上天偏怜,她之手段就算再不磊落,报应也不该来得这般快! 泪儿悬了满眼睫,李辞盈悲从中来,只恨不能那人从棺中起出来再害一遍。 裴听寒不知她心思,只取了落在地上的长枪,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喊上陆暇先往艖舟去,其他的事且不提了。” 李辞盈连连点头,忙摸摸袖中的袋子,信心满满道,“要紧的东西妾都带上了,咱们快走。” 要紧的东西?可见貔貅贪婪,逃命不忘了她那点子金银,裴听寒想笑又不敢,带了人起来,说一句,“好,阿盈——”话没说完,先转过去笑了声,才又转头瞅她发红的、可爱的鼻尖,一本正经道,“抓紧我。” 李辞盈哪里不晓得他在笑什么,气得一跺脚,“您在想什么!人家袖袋里头可是某些正人君子白日里就解下的玉符和令牌,这些东西若是落下了,您该如何往扬州去办差?” 哦,方才亲昵,裴听寒怕蹀躞带上的物什硌着她,是以解下了搁在桌上的妆奁里边,为保这些,可让人家舍了多少财宝。 她竟这般为他着想,裴听寒“嗯”一声,不知怎的心中竟莫名涌出些不合时宜的甜意,他收臂拥紧李辞盈,低声道,“阿盈落下的东西,某一定百倍偿还。” 那女郎这才满意,皱着鼻子哼一声,“算你识相。” 艖舟有裴家亲信看管,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差错,他俩个在舱中遇了陆暇,三人便与船公一同上了小船。 小舟狭窄,再装不下第五人。起行之时,裴听寒落眸于船上仍远远注目着这边的几名船工,抿唇沉了脸色。 风雨横斜,天暗如墨,小舟于惊飒中如揺扇颠簸,李辞盈连眼睛都不敢睁,埋首于裴听寒怀中,不止地发颤。 而那人呢,亦郁郁难言语,解了披衣盖住李辞盈,绷紧全身气力想隔她于惊惶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辞盈觉着怎么的也该有小半个时辰,裴听寒身上落满潮湿的木樨香都一点点澹于云烟中了,他们终于接近一处浅滩,船公声声吆喝着,与陆暇两个一同使劲儿摇橹。 正是此时,岸边有阵阵马蹄透过烟雾缭绕的青嶂齐整出传到耳边,一声比一声近,似正是冲他们而来。 再一会儿,裴听寒忽紧扣住手中长枪,低声嘱咐众人,“敌袭,注意。” 摇船的两人霎时止了动作,硬生生错过了这个岔口。 敌袭?没错,这时候奔到这儿来,只怕正要与他们赶尽杀绝的,李辞盈急急昂首,但见此时轻雾中掠出一骑,少年郎身披蓑衣,快马奔驰随在岸旁,腰侧悬一柄镶满七星宝石的寒剑。 李辞盈一愣,这剑,他是…… “公子弦?”她喃喃道。 “公子弦?”陆暇松一口气,又招呼船公,“自己人,咱们快靠过去!” 不必再确认了,下一刻傅弦身侧又出有两乘,瞧瞧模样,可不得就是梁术与戚柯么,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他们三人怎全来了,莫非……果真哪里出了纰漏,是萧应问派他们来报仇雪恨的?! 李辞盈大惊,“怎与他是‘自己人’,咱们先瞧瞧状况。” 然而有人显是与她想不到一处去,只听头顶上幽幽一声哀叹,裴听寒只像刚从醋坛子里捞出来似的,浑身酸气都腌进这一声话语中了,“真是好险,某今日仍还活着。” 这话说的是往日还是今朝?哦,有的人嘴上大方,心里头还在记账呢,李辞盈眼皮一跳,复哼一声,撑手离了他去。 “……”怎么的,傅弦一来,她就想撇清关系?裴听寒心里边没来由一慌,再不敢捻酸,展臂圈了她的腰把人带到身上来,“阿盈别忘了,咱们已过了礼。”他放低声音,言语中却更显强硬,“你如今是我的未婚妻子。” 说的什么话,人家陆暇两个可都听见了,李辞盈燥得耳朵发红,伸手重重拧了那人的腰背,“闭上嘴,快去帮忙。” 裴听寒不乐意“哦”了声,甫一松手,斜对倏然涛澜汹涌,巨浪挟来一击怒潮,“哗”的一声将身旁的女郎如浮叶般拍下船去。 “阿盈?!”裴听寒及时回手一捞,却只扯下了她身上那件披衣,收力不及,他一下跪到在船板。 真是报应不爽,接近了萧应问身旁的人,所有的倒霉事就一拥而上,咕噜噜的浊水灌满口鼻,李辞盈两眼一黑,于触天的高浪中被极速卷入水底。 恍恍惚惚间,她似见着前边混朦的河道当中横来巨礁石块,这一见可谓惊破肝胆,任李辞盈如何手段惊人,有洪波鼓来的身不由己,是无论如何也逃避不开命运万象。 身遭好似忽寂静下来,就连涛涛水声也平息了,她不敢瞧自己死前惨状,忙是要紧紧闭上眼睛。 “阿盈。” 分明是听不见了,但又好似有一点金乌闪进了眼睛,并非云销雨霁,而是少年带着腰上璀璨的宝石驱开浊流向她而来。 李辞盈抬眼的一刻,腰上横来一只有力强劲的手臂,姜金的香气强势围拢过来,是傅弦从前紧紧拥住她。 不看。 傅弦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有,他按住她的脑袋向下扣至胸前,沉下所有气劲去应对横流。 来不及、也不能再开口,浩荡沤浪已带着他们径直撞向礁石。【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柔软的唇。” 此瞬之间,当面一道激荡的冲击,似将三魂七魄都从天灵震出,李辞盈尚且如此,可想挡她身前的那人抵住怎样的痛楚,浑沌中无声无息的血雾绕进披乱的发丝中,横在腰间的力气却未松懈半分。 傅弦顾不上疼痛,反身踩踏巨石借力,搂住怀中的女郎尽力往江面浮升。 而李辞盈呢,本就不通水性,气儿憋到这里算是完了,窒息感漫上胸口,她下意识要启唇,对边那人只怕她呛水,心道一声“得罪”,立即垂首衔去一口救命的气劲。 冰冷柔软的唇触碰过来,混合血腥的气风缓下了喉间致命的滞闷,李辞盈逆着潮涌睁了睁眼,但见水面上的暗光越聚越近。 不知几息间,耳边流波终恢复了嘈杂喧嚣,他们自滚滚急潮中浮出水面,新鲜的、湿润的风争先恐后灌涌生机。 “阿盈!”焦急的呼喊近在咫尺,可大雨密得人睁不开眼睛,李辞盈撑住傅弦肩膀奋力向声源侧过脑袋,喊了一声,“明也!” 不该喊的,张了嘴来呛入一大口河水,喉咙里边似滚过辛灼的火,疼得人止不住地咳嗽。 方才为着傅弦急马奔驰至下游,才让裴听寒慢他半步下水,游到这儿见着人了,他与梁术一人抓了一个,终将那落水的两人都拽回岸边。 大雨未歇,好在岸旁仍有草亭一座,遮了这泼天滂沱,才算得真正劫后余生。李辞盈裹了梁术自鞍屉中拿来的一件干净袍衫,瑟瑟倚在亭栏旁瞧着梁、戚二人给傅弦处理伤口。 不至此时,不知傅弦伤势之重——好在是他运气及时,否则以此二人之重撞向巨石,只怕早要了他的性命。 纵使如此,仍有大块红淤铺满少年清瘦的背脊,傅弦疼得直不起腰背,无法抑制的哼声自倔强的咬齿泄入啸啸风雨,他开口第一句话仍是问道,“她如何了?” 如何了,李辞盈见他疼成这副惨样,既是后怕得牙齿发颤,又暗自庆幸自个仍然活得好好的,她低声回了一句,“妾安好,公子且顾着自个的。” 一句客套话罢了,在场众人都该晓得的,可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傅弦没来由是想起方才在水下与她渡气时,唇齿间那些柔软触觉,他微微勾唇,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唇角。 对侧一人见他动作,脸色霎时就沉下来。 落在身上那道冷光太过瞩目,傅弦侧身瞥了裴听寒一眼。 视线交错,须臾擦出烧空蔽野的硝烟,隐在虚无中的暗潮较此间风浪更剧烈三分,少年眸底攒动的厌恶与轻蔑犹如刃兵不加掩饰地刺向对边。 而裴听寒呢,却在此时眉间聚上一丝逞意的自得,他慢慢抚住手臂猛地一按,以假乱真的疼嘶便溢出唇齿。 李辞盈大惊失色,忙拢了衣裳站起身,“郡守您受伤了?” 江流之中乱石飞涌,总是有那么一两块会擦破了裴听寒的衣裳,李辞盈捧了他的右臂一瞧,果然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横在那儿,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她止不住抱怨,“您怎忍到这个时候!” 裴听寒低头道,“公子弦伤重,我这点子容后再——” 容后什么容后,傅弦这不好好儿的么,李辞盈立即出声打断了他,“不耽搁的,妾替您处理。” 她晓得梁术随身带有治伤的药物,便进了两步恳请道,“梁校尉,郡守负伤,妾想借用些止血散与绷带。” 梁术身上仍背着世子的嘱咐呢,公子弦脸色再臭又如何,他只当没瞧着,手下不停,也不抬头,只道,“李娘子随意。” 李辞盈感激“嗯”了声,便躬身在梁术的马屉中寻她要的东西。 而傅弦呢,气得几乎当场晕厥过去,裴听寒还算得铮铮男儿么,竟要以这一点小伤博女郎的同情与担忧?! 他冷眼瞧着那人唇角压不平的弧度,忽又觉着十分可笑——裴听寒得意什么,不过就是早了半年认识阿盈罢了,阿盈根本就不曾对他动情,若非如此,她怎会晓得他的死讯就立即与别的男人往来? 傅弦冷笑,只道,“某以为郡守多有本事,原是人就在身旁落水您也来不及救,害阿盈吃了这好些苦来,竟又好意思让人家照料了你去。” 这事儿是他不在理,裴听寒抿抿唇,手臂上却忽是一凉,他一垂眸,但见李辞盈冲他摇头,有口无声比了个嘴型,似让人不要和傅弦多计较。 裴听寒“哦”了声,听话垂了脑袋,不再理会。 此番郎情妾意落在眼中实在刺眼得很,傅弦一咬牙,只能别了脑袋不去看他们,一面低声又问戚柯道,“裴家派来的那批人呢,怎还没跟上来?” 话毕不消两息,绿堤上忽是蹄声隆隆,密集的雨帘之中破出一道口子,正是大都督府上卫参事与护卫六人快马加鞭。 骤驰惊得堤上水滩浪涌翻腾,卫参事等行至亭外方勒绳停马,嘶声奔狂,他利落翻身下了马,两个起落屈膝跪在了裴听寒面前,“某来迟,请郡守降罪。” “……” 在场几人纷纷瞠目,卫参事虽品级不高,但他是裴启真身旁的人,在长安城时便横行无忌,哪里会用得着与裴听寒行此大礼? 李辞盈更是吓了一跳,前世她要瞧卫参事一个好脸子难如登天,如今怎得这般狗腿,见人便跪? 她只怕惹麻烦,稍稍往旁边移开了。 别人不明白,可裴听寒再明白不过,若非是大都督有事相求,卫参事岂能这般恭敬——想来漕船倾覆一事果然与裴二郎有关,且二叔之意,便是让他不可追究。 裴听寒眸色黯淡下来,只垂了脑袋听卫参事涕零,“大都督亲令,让吾等随了郡守往扬州处理事务,没想到行至半路竟见河中沉船——”他恸然哽咽,好似十分悲怀般转了话峰,“离长安前夕,大都督千叮万嘱,一定让吾等护卫了郡守平安,好在此刻您无恙,否则他老人家不知如何哀痛……” 若大都督真在意他的安危,又岂会等他离了西京才安排护卫一事? 裴听寒淡然听罢,才纡尊扶了他起身,补上一句,“沉船之时险象环生,幸得裴氏列英神魂庇佑,某才死里逃生。” 这么一说,便是不欲追究此事了,卫参事没想到裴听寒通透至此,略顿了顿便顺势起了。 扬州事宜紧急,他不多耽搁,压低嗓子喊了裴听寒一声,便倾到他耳边将祆教宣恶一事告知了。 祆教作恶,往扬州一事刻不容缓,依照裴听寒所想,当是立即驰马而往平定事端,否则邪教势力一旦壮大,难免引发民乱,后果不堪设想。 可—— 他一露了犹豫神色,卫参事便晓得他在考虑什么,忙是又近一步,只道,“如今敌明我暗,郡守若想保李娘子万全,此番过去不该领她同行的,若真出什么变故,只怕您后悔莫及啊。” 是了,扬州如今不知什么状况,他要应付祆教,难得分神照顾了她去。 卫参事又道,“大都督说了,上回与李娘子畅谈便觉着她十分有趣,此番郡守事忙,便让她随咱们的人回长安去,大都督愿请她往九台山与荣国夫人做伴,郡守尽可放心了。” 与荣国夫人做伴?裴听寒微微一怔,若真能得了大都督与荣国夫人的青眼,要进裴家的门岂非易如反掌? 他微微垂眸看向李辞盈。 李辞盈思虑得更多一些,沉船之事没把裴听寒害死,那凶手必有后招,这么一想,往九台山礼佛可比往扬州出生入死安稳得多。 可大都督为何要请她去陪伴荣国夫人? 李辞盈思来想去,却一眼瞧着了卫参事仍然恭敬的脸色,她脑中灵光一闪,是了!裴听寒本就是世间难得的将才,这些日子为大都督做事,后者也该是晓得了他的好处,否则卫参事如何能这般待他呢? 前世之时天子李家与萧应问为拉拢裴听寒,依旧是要请他尚公主,大都督此时要稳了裴听寒,想让他取无名之女也不算意外。 这样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李辞盈暗自点头。 且一旦躲入了裴氏羽翼,就算萧应问没死,该也不敢在明面上要了她的命去。 这事儿在风雨停歇的此刻便算定下来,裴听寒取走了玉符令牌等物即刻就要离开,可一飞跃上马,心里头总觉前所未有的纷乱。 此番别离应是艰难,两人独往一处山丘想再说两句话,可裴听寒持缰绳立于原地,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雨后余晖落满少年垂下的长睫,裴听寒整个人都染作了落寞的黯金,他轻轻眨了眨眼,熠彩的光从身侧相映,赫明的眸子仍带不舍。 还待李辞盈劝他说好事多磨,她借袖牵了他的手,垂眉褪下自个手上一串儿金玉珠滚到裴听寒腕上去,低声道,“郡守安心去罢,等扬州事儿平息了,您便拿了此信物来九台山,妾等着您呢。” 信物!裴听寒两眼腾然一亮,要说私相往来,他俩个可算做尽亲切事儿,可她从来没有都赠过定情信物给他的。 “好。”裴听寒反手握住她的,低声道,“缘情相密,佳期有信,金玉所引,吾必如约而往。” 这一番执手情深,李辞盈亦有所感,待少年身影终消失于天际尽头,她时感苦日子总算到告下段落,不免是泪洒当场。 李辞盈忘了自个仍披着梁术的衣裳了,下意识解了袖袋要拿帕子揾泪,一摸了进去,忽是触到了一张柔软的绢布。 她哪里会用绢帕?摸了出来一瞧,斗大一个红戳扑了满眼,上书寥寥几字,虽是潦草,却她仍认得谁人亲笔。 “切要……保李三娘平安……?” 忽是雷声震寰宇,顷刻之间冷栗怵心,李辞盈猛地抬首,只见阴风满山如鬼啸,奇峰猿声惊魂悸,天际之外哪里还有裴听寒的身影,不过茫茫是雾罢了。 第92章 “……” 先前贪顽险误了小命,此番回长安去,李辞盈万是不愿再乘船了,在驿馆休整好衣冠,忐忑寻了卫参事讲明,难得他竟听得进去。 李辞盈免不了千恩万谢。 而卫参事呢,此番可谓性情大变,拱手笑却了她来,耐心道,“李娘子乃大都督之贵客,不必对小的客气,恰逢这两日大雨倾盆,您便在驿馆歇缓了,等咱们预备好车驾、行李等,娘子瞧着没遗漏再启程不迟。” 这一路回去得耗费些时日,她如今连件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可不得准备行李? 说起衣裳,李辞盈又想起梁术袖袋中的密信——一晓得萧应问竟仍活着,属实惊她魂飞魄散,以那人之聪觉,一旦清醒了,哪能不晓得校阅那日是她李辞盈使了诡计? 这般境况下仍要梁术“保李三娘平安”?李辞盈扪心自问,除却那人想要亲手掐断她的脖子来报仇这一设想,再觉不出别的了。 如今和裴家人抱紧一团才是正事。 可转念一想又道不对,绢布上这样简短的几字,他随口让人带句话不就成了,何必又是戳章又是亲笔,那字写得乱七八糟,可见世子孱弱到何种领地了。 李辞盈不明白,但她岂能坐以待毙,不若就借着还衣的机会,打听打听也好。 为着傅弦伤势不容乐观,其一行人也已宿在了驿馆中,可梁术忙着监察沉船的案子,直至第三日方换人回来休息。 苦雨连绵,梁术带一身疲累匆匆跃进屋外回廊,收了伞盖一抬首——此番黯光云蒙,对边那素衣女郎却似被朦胧的月光笼罩般莹白皎洁,一见了他来,双靥便又羞出个明艳的笑,婉转了声音喊他,“梁校尉,您的衣裳漂洗干净了,妾来还您呢。” 梁术哪里敢多看她,忙是收了眼神,这会子脑中一片空白,胡乱客气了句,“一件衣裳罢了,还劳您特意送来,便请进来罢。” 手一推门,只想给自己一嘴巴子,怪哉,她来送衣裳,他伸手接了就是,怎还把人喊进来了?让世子晓得了,可怎么得了? 再想说话也太迟,那女郎腿脚飞快,眨眼间裙裾上的石榴花纹就落进了余光下,梁术抿了抿唇,手下再一用力,把门儿敞宽了,自往桌前为她斟茶。 李辞盈此来目的明确,把衣裳搁了在案上关切几句,便又问道,“妾上回走得匆忙,可不晓得世子如今状况如何了?”她蹙眉做个忧心的模样,连叹好几声。 哦,原是为了打听世子的消息,梁术眨了眨眼,实则他在探听到漕船异动的消息就已离了长安,那时世子仍未清醒,是这两日与飞翎等办案才晓得个大概,他略思索了,答道,“世子如今清醒着,只是医官们说他肺腑、脑袋均受了重创,需些时日才好痊愈。另外——” 梁术一顿,李辞盈的心倏然就停止了跳动,她撑手倾身靠近了些,催促道,“另外?” 罢了,反正李娘子也不是外人,梁术舍了犹豫,放低声音道,“世子眼睛有些不好了,只怕是……”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但李辞盈听得明白——这回真把萧应问给弄瞎了,不怪说想要亲自报仇呢,他这般人,瞎了眼睛岂非比死了更难忍受。 她按下心中惶恐,喃喃道,“怎会如此……” 梁术摇头,“事情查不明白,世子也不肯再让咱们查了,说是先办了沉船案子要紧——” 话一出口,忽是脑中一道灵光——此事若非是李娘子所为,世子怎会不彻查?这下梁术惊出一身汗来,猛地抬头看向李辞盈,一张嘴说了个“你”,又抿回了话语。 世子对李娘子可谓事事尽心,可美人心如蛇蝎,半点不领情算罢了,仍琢磨着要人性命。而世子呢,醒来第一事仍是要与他下令保她万全…… 想到密令,梁术叹了声,展臂取了案上那衣裳来手中——或是浣衣的娘子粗心大意,那绢布仍留在袖中没动过——他垂目解开袖绳儿,将那信件抖落到案上,苦口婆心劝说道,“娘子您瞧瞧这个,世子晓得歹人作祟,最最忧心的便是您的安危,可不是手上没气力也要亲笔写信过来么——” 思及之前李辞盈不愿再见萧应问的事儿,梁术又长叹一声,“世子心意日月可鉴,您回了长安城也发发好心,去永宁侯府探望探望他罢。” 李辞盈岂敢,她连案上的东西都不敢多看一眼,更别提自个送到萧应问面前去,她一扭了脑袋,低声道,“世子吉人天相,按照医官的方子好好治理着,想是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了,别人去不去看又有什么要紧。” 她越说越低声,“且我本就是个不会讨人欢喜的性子,没说两句吵起来,可惹了世子不愉。” 哪里会呢,可这两人之间的事也容不得第三人插嘴,梁术倒想世子舍了李娘子去,可世子肯么,想必是难舍,否则怎又想方设法要把人弄到九台山去? 唏嘘着把人送走,梁术还得去看望了傅弦去——昨日夜里公子弦高烧不退,这会子仍没清醒——此等大事不敢瞒了长安城那边,飞翎急信传了侯府与傅府,只怕过几日还有得忙呢。 这事儿李辞盈不知情,心事重重在驿馆待了两日,便又随着裴家的行队踏上归途。 * 一路辛劳且不提它,再说那九台山。 九台山处在鬼谷岭南麓,其势巍巍,千峰竞上,行队到达山腰时恰值黄昏,李辞盈骑在马儿上眺望天际,正是流霞掩了峰峦万壑,山接穹窿,涌翠如海。 多久未赏过这般美景,李辞盈望得痴了,由着人牵马往前边慢行,出密林之外,便有一道矮墙拦住去路,不远处隐隐可见金碧辉煌之楼阁,正是皇家贵亲等清心疗养的琼台。 真到了此处,李辞盈倒有些忐忑来,荣国夫人虽是裴家大爷之遗孀,可前世她俩个没碰过面,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性子李辞盈不清楚,这样冒冒然来了,心里可一点底都没有。 旁敲侧击问问随行的人,那名唤采釉的侍女尽心答道,“荣国夫人礼敬神佛,在这九台山里已安心静养二十余载,然而人哪有不怕寂寥的,夫人时不时会请年轻的小娘子上山,是个和蔼的性子,娘子不必担忧。” 她一指北边,说道,“平日里参禅,娘子只等夫人召请咱们往明光寺去,闲时无事,您在琼台之中歇息便罢了。” 那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时辰不早,裴家的人送到这儿也就完事,卫参事又让她们今夜好好歇息着,“先不急着拜见了荣国夫人,大都督嘱咐了,这两日空闲了便上山来,届时与李娘子一同往寺中去,免得您心里头不安呢。” 大都督肯这般体贴,李辞盈自欣然接受,目送了卫参事等人走远,便携了采釉慢慢儿往琼台走,一面又问,“这么大个地儿,还有别人在这儿住么?” 再美的景色到了夜里也只怕阴风卷暗桠,李辞盈见得这空空荡荡的楼阁,难免惴惴不安。 采釉道,“素日有些贵主会来这儿小住的,但琼台浩广,咱们轻易见不着别人。” 轻易见不着么,这可不一定,采釉话音刚落,忽是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自她俩个身后滚滚而过,李辞盈心里咯噔猛跳,立即转头去瞧。 但见桃树之下红英照灼,赤霞辉光落满那一张镶嵌宝石珠子的木辇华轮,萧应问冷漠却没有丝毫波澜的眸子浸于此间浓墨重彩的翠焰之中,反而泠泠清寂。 他怎么在这儿?!若不是亲眼看着卫参事刚走,李辞盈早认为此事必是萧应问之阴谋,正想着呢,那人忽然是停住了。 李辞盈腿下一软,险些摔个倒仰。 采釉亦惊着了,忙伸手来扶她,“李——”关切的话还没说出口,嘴上便盖了个严实。 李辞盈捂了采釉的嘴连连摇头让她不要出声,然后就这么盯着那棵桃树,一步一退,足足退开二十余步,确认那人毫无察觉,才转身牵裙狂奔*而逃。 “……” 哼,久别重逢,她就这般不懂风情?暗眸之中微光疏淡,萧应问很浅地勾唇冷笑,罢了,来日方长,旧账慢慢清算,今夜且让她睡个好觉。 第93章 “撞坏了脑子。” 永宁侯府那位萧世子恶名在外,长安城众贵女多少都听闻过他于台狱暗牢中剐皮割肉、剔髓挑筋的传闻,再一者,他治下飞翎卫办起差事来素是跋扈,从不因门第而高看谁一眼,只要是涉案从疑,半夜三更闯门抓人乃是常事。 这荒郊野岭忽见了他来,娇怯的女郎惊慌失措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采釉没想到,李娘子瞧着娉娉袅袅,奔走起来却飞快,她牵了马儿,险些是没追得上她。 好容易是赶上了,才好领了人往住处去,一面思忖着问道,“娘子您晓得那人是谁?” 走了这样远,桃树与人影早融进山间灿灿霞光中不见踪迹了,李辞盈确认好萧应问没跟来,才心有余悸地呼了一口气,点头答道,“不错,此前我涉进萧世子审理的一宗案子,略是打过照面、问了几句话。” 原是如此,想来是在那人手中吃过苦头的,采釉明白了,亦点头道,“娘子不必惊慌,琼台之中楼阁无数,咱们所居的宝泽楼距世子居处堪称天各一方,往后出行,奴必定先打听了那人行踪,必不教您再与他碰上了。” 单是一句话可安抚不了她,李辞盈万不信此番只是巧合,“为何萧世子会在九台山?” 这事儿长安城传得满城风雨,采釉怎不晓得,她说道,“前些时候,萧世子在一场比试中坠了马,险些是要了性命的,多亏得司天台没日没夜地祈星才终于清醒,可您猜猜怎么着,奴听说世子醒了之后好似变了个人,连自个姓谁名谁都记不清楚了。为此清源公主府上还请了道士驱魔呢。” “……”这般大阵仗,若不是李辞盈恰巧见了那张绢布,可不得又被他骗过去,她想不明白萧应问这样做的用意,怔怔重复道,“驱魔?” 采釉答道:“想是没有起什么用处,是以搬到九台山上沐浴佛光,静养一段时日。” 鬼扯,他那样的性子哪里能静养,此来要么是为了办案子,要么就真是为了“报仇”,怎么的,如今她身不由己,还能如何呢。 多想无益,李辞盈叹气一摆手,只道“罢了”。 此来九台山,大都督府已安排好一切,李辞盈所暂居的宝泽楼,乃琼台之中颇受长安娘子们青睐的一间楼阁,其位在悬崖之侧,一推窗儿满山连云翠色皆入目,难得美景。 除采釉外,都督府另遣了四名侍女留在宝泽楼伺候她,一进了院门,一众著碧纱罗裙的女郎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来拜见。 当中一人自名凝翠,昂首来是个俊俏聪慧的模样,她招呼其余人接了行李与马匹,又殷勤请李辞盈二人往里边去,“娘子一路舟车劳顿,奴等已备下膳食,您请先用些,等热汤调和了,再往沐浴歇息。” 连赶了十来天的车辇,早是精疲力尽了,李辞盈嗟息点头,从前惯有侍女伺候着,此时也不觉什么,任由她们摆弄了吃喝沐浴,整个人热融融舒服着,再一跪进那柔软的芙蓉羽帐,顷刻睡得不省人事。 琼台之吃食用度比肩皇亲贵族,样样儿都挑不出错处来的,而李辞盈坐享奢华毫不胆怯,既都给到她眼前了,没道理惶惶退却,如此过了三个太平日,连萧应问的影子都没见着,岂非快活似神仙? 第四日,凝翠一早带了消息,说收到卫参事飞鸽传书,大都督明言今日便要往这儿来。 此番严阵以待,李辞盈著装半日,选了藕色对襟窄袖衫并蓝白间色多破裙,长长的夏布裙带挽上单耳结,步履轻盈时,摇曳翻飞,娇俏亦不失端逸。 收拾好往望云亭去,伸长脖子忐忑等了半个多时辰,密林之中唯有风吹叶落,可一丝人声都没有。 李辞盈目不转睛眺望着,分明晓得裴家与“那位”不可能沆瀣一气,但久候大都督不至,心里头还是慢慢儿打起鼓来。 回溯以来为着萧应问的缘故,功亏一篑的事儿还少了去么,这会子又装什么撞坏了脑子,谁晓得他还留着什么后招。 正想着呢,茂绿的风林之中忽簌簌声大作,几道精骑掠过森沉叶影间隙直往山上飞跃,速度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李辞盈心中一紧,霎时忘了萧应问仍须乘木辇轮,捏在臂间的五指越掐越紧,她只怕见着了不想见着的人。 还好不是… 裴家儿郎人人擅骑射,裴启真为裴氏家主,更是其中之翘楚,奔马绝尘,俄顷之间一行六人便到了望云亭外。 李辞盈喜心盛极,没等大都督下马,一下竟积了两眼水光轻闪,“大都督!”这一声欢足乐扬,实能听得出她此刻多少欣畅。 裴启真阅人无数,哪能看不出何人几分真情假意?自李茵容离去,他孤身一人在长安城生根长成无枝无叶的木麻黄,为裴氏经营族业、为李家夙兴夜寐,红脸白脸都是一个人唱,可少有谁会这般欢欣地盼望着他。 他目光轻扫,恰巧是瞧着李辞盈腰间系带随风纷揺——无论李三娘有多少心窍,也不过是个年芳十六、爱娇爱俏的小娘子罢了,在浮光阁窥得几分“真相”,怎不让这无父无母的孩子渴望了亲情么? 思及此处,裴启真翻身下马,一抬手招了李辞盈来,笑道,“等久了?瞧着脸色有些发白。” 可不发白么,李辞盈只当来的是那瘟神呢,这会儿心定下来才觉失仪,她先见了礼,才从容几步越了众人往裴启真跟前去。 裴启真垂目仔细瞧了她,又一皱眉,变了个严苛的调子喊了采釉过去,“山上风冷,怎给娘子穿得这般单薄,出来前不是嘱咐过尔等给娘子准备羽衫了么?” 冤枉,采釉跪地稽首,只道,“大都督恕罪,奴上山前不知李娘子是良人,是以准备的羽衫等物如今没用得上,前日奴已另遣人往市集采买合适的衣物,估量着明日方能送到,委屈李娘子著旧衣,奴万死。” “……”裴启真闻言一愣,也是,能与荣国夫人为伴的女郎,怎会是区区良人,上边没说明了,下边的人也没问,这么的就闹出这事儿来。 不必他再开口,一旁卫参事眼疾手快,立即转身从鞍屉中取了件薄披呈上,“郎主,这儿往明光寺还有些路程,只怕李娘子着风要头疼。” 掠眼一瞧那薄披上头的蟒纹,这分明是大都督的东西,李辞盈哪里敢接,身上吓得轻颤,心里边上下把卫参事八代祖宗爆骂一通,他是疯了不成,敢把这个给她穿?! 而裴启真呢,见了只叹这纤弱的孩子就快要被山风吹碎,接了来随手给她披上了,只道,“先用着罢,这儿没外人,到了明光寺再取不迟。” 这披风里大抵是浸了火,否则怎会这样轻轻的一张披上来,浑身都沉重热烫。 “会骑马么?” 李辞盈盯着身上的蟒纹正迷糊着呢,一点没听清楚,茫茫然“啊?”一句,手下不自觉地用力往腿上掐了一把。 天爷,竟是疼的,可这几日过得这般顺畅欢乐,怎不算是好梦一场! 稚子天真,这点子好处就以为在做美梦了?裴启真好笑抻了抻袖笼,随后躬身举了李辞盈的两腋,只像提孩子般的把人提到那匹黑俊马上边,又耐心问了一遍,“三娘可会骑马?” 这下李辞盈终于清醒,一点头,“略会一些。” “会一些?”这怎么行,裴家人哪能有不会骑马的,既要做他的女儿,御马之术定要好好练才行,裴启真略一想,亦翻身上了马。 他拽住缰绳,笑道,“咱们便从这儿骑到明光寺去,让吾瞧瞧三娘马术究竟如何。” 李辞盈别的或许懒怠,只这马术一项为裴听寒亲自传授,半点不掺假的。 她道声“好”,便一震缰绳,往那巍峨的寺庙疾驰而去。 既是裴听寒亲授,奔跃间便少不了带着裴家御马术的影子,此间又多树木,李辞盈搁上十二分用心快马扬鞭,发间布绦,腰上系带,与那蟒纹轻披一同扬荡烈风,那女郎身姿一跃好似浮云翻南天,说不尽的翩然轻盈。 裴启真本是玩笑一句,没想到她马术果真这样高超,跟在后边奔走间忽生出念头,若他也有女儿,该是如此意气飞扬的。 而李辞盈没想那么多,单只披了大都督的披风、骑了大都督的骏马一项,就足够让她心里边如万花开遍,醉赏浓春了。 飘飘然下了马儿回头一瞧,却见裴启真神色尽敛,李辞盈登时惊觉自己多少僭越,忙是撒开了缰绳,两只手齐整地贴附在身侧,乖巧冲他露了个笑。 裴启真见状唇角微沉,小小女郎本该无忧,是于世间吃了太多的愁苦,才至于这般懂得察言观色。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廉薄的夏布,重重叹了一口气,还是将垂眸将袖中一物取了给她,令她“看看”。 看看?李辞盈不明白,仍是带着笑才接的,东西一到手上沉甸甸的,低头一瞧,原是一册以金纸捆着的卷轴。 她忽是僵住了,时年大魏籍书仍是刻于竹简之上,良以红绳束、贵以金箔缚,前世之时,该是另一个裴姓儿郎将此物交给她的—— 李辞盈茫茫然解了那绳子,见得上首分明写有「魏永熙年洛邑籍」几字,再展开来,“……‘洛阳士族裴氏二十一娘裴舒遥年十六岁’……” 裴家有二十一娘么?好似是有的,可为何大都督要把这张籍书与她“看看”? 李辞盈一抬首,庙宇长阶尽头万道金光,一道弧峭的影子凛然而立,千山万峰,他如万仞中不仰不俯的松柏,凌云峥嵘。 第94章 “无耻。” 阴魂不散…… 来者并非萧应问一人,目接片刻,清源公主与永宁侯爷亦走到了阶上,空山寂风,清源公主略带担忧的声音远远传来,“……眼睛都瞎了,还自个儿乱走——” 她点了萧世子两位随侍的名儿,“陈朝、方迁呢,怎不让他俩个跟着你?” 既出了声儿,再作没瞧见可就失礼了,裴启真暂歇了与李辞盈说明白的打算,领了人拾阶而上,笑脸迎过去,“竟是吾来得晚了,让殿下、侯爷好等。” 清源公主才见着阶下来人,虚虚往前了半步,一团和气地与他招呼,“大都督事忙,哪像咱们几个这般清闲,恰好是此处风月无边,快快儿来同赏。” 话毕了,落一眼到李辞盈身上的薄披,也笑语,“裴娘子可好?” 裴娘子? 无论李辞盈如何不信,此一刻福至心灵,她低头再读那籍册,果然见其所书裴舒遥乃裴家二爷裴启真之女。 怎会如此?李辞盈只觉身心浮满了诧异,若她果真是裴启真的女儿,那么前世之时萧应问只摆出此项便可断了她与裴听寒的姻缘,哪里用得着再威逼利诱“请”她往暗牢去。 而裴启真这般人不会做毫无益处的事,难不成——仍是萧应问命人散布了不实情报,让其产生了某种误会? 是了,不怪说什么撞坏了脑子,原是在这儿等着呢,待事情暴露了,正好都往她身上推,反正——世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想到这儿简直毛骨悚然,一旦裴启真晓得了真相,她当然死无葬身之地。 此局何解?李辞盈毫无准备,此刻用了最大气力忍住两股战战,她只当没听见清源公主的称呼,做了叉手礼给这三人请安,“妾见过殿下,殿下万安,侯爷万安——” 纵使万般不愿又如何,她恨恨咬牙,又调和了柔然的笑意,接上道,“世子万安。” 萧应问好似没听见,又或者是眼睛在这般光亮之中实在瞧不见东西,闻言身躯略顿了顿,连头也不点一下。 如此无动于衷,李辞盈顷刻验证自个的揣测,萧应问恨她恨得不行,要用尽百宝来折磨她才好,冒领贵家身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待离了这里,务必要和大都督说个明白! 下了这个决心,还是先应付了当前来,听他们说话,像是早约好了要在此处会面,心不在焉赏过了景色,李辞盈便随在他几个后头,是要一同去见荣国夫人了。 以身份尊卑论,此一行人当以清源公主先行,大都督次之,永宁侯爷扶住萧应问,李辞盈垂着脑袋跟在后头就好。 偏偏儿永宁侯爷好似与大都督有说不完的话,那三人且行且笑,连自个的好儿子也忘却了,萧应问愈走愈慢,李辞盈又不好越了他去,渐渐距离拉得远了不说,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棵槐树下边,那人忽是停住了。 李辞盈顿生警惕,霎时大退一步。 那人隐约瞥见她动作,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淡然了声音,只道,“某有些事要处理,裴娘子请先行。” 李辞盈一听这句“裴娘子”,一时怒火攻心,怎么个意思,莫非她一走,萧应问便要自个滚下阶梯使个苦肉计让公主治她的罪? 这样想了断不能让萧应问得逞,与他反着来,当是不会上当的,李辞盈又堆了笑,慢慢儿往他进了一步,说道,“世子,前边青石路浸了雨水,走起来可有些滑,不若妾领您走罢?” 领他走?她有这样好心?萧应问不信,只怕是想摔他个狗啃式才高兴,他肃着脸拒了,又说一句让她先行,可李辞盈不听,仍木头般杵在那。 萧应问再懒得理会这多疑无情的女郎,自一扬手,那槐树上边忽是飞下来两个白衣少年,正乃清源公主方才话语中提到的陈朝、方迁。 “世子!”陈朝将怀中箩筐往方千身上一搁,便搓净了手要来搀扶萧应问,“叶子采得差不多了,咱们先让方千回去磨面,发一发明日一早就能吃着了。” 哦,李辞盈抬头一瞧,原是萧应问喊了仆从在这儿采集槐叶,想做冷槐面吃。 装模作样!既他有人照看着,李辞盈再不迟疑,牵了裙儿行礼,淡淡说道,“妾不敢打扰世子雅兴,先行一步。” 萧应问无所不可,“裴娘子慢走。” 又来?可李辞盈能与他计较介个么,忍了罢。 怒气冲冲走到那青石路,果然湿滑难行,李辞盈走得太快,一踏上脚步一个趔趄,扶了一旁的搁盆栽的柱木才稳住身形。 本是气得快要发狂,好死不死那人在后边又淡淡说了一句,“路不好走,裴娘子千万当心。” 路不好走?全全为了何人才让她再行艰难,往日郁结此刻如霹雳鼓怒,她岂能如他所愿一步步陷进万劫不复之地? 李辞盈一闭眼,扭了脑袋又走回了槐树下边,还没开口,头顶飘来那人波澜不惊的调子,“裴娘子有——” “事”字没说得出来,为着李辞盈故态萌复,抢先一步以掌风切断了他的话头,萧应问料得到她要如此,随手一擒,便将那纤柔的女郎两只腕子都牢牢收入掌中。 “放开!”这人到底几只眼睛?瞎了也看得着?李辞盈恼羞成怒踹了他一脚,上好的一团湿泥直往那洁净的玄袍上滚。 萧应问没理会,一边应付了她的挣扎,同时开口吩咐随从,“回去磨面。” “是。” 遇见这事儿,陈、方两个才不敢留,忙不迭取了箩筐,三步并两步跃下了阶梯,一眨眼没了踪影。 空阶岑寂,日焰之下只一声雁唳掠空,萧应问冷笑,“怎么了,听不得别人喊你一句‘裴娘子’?当初不是昭昭口口声声与某说想进裴家的门,怎如今好梦成真,你倒是恼怒了?” 什么进裴家的门?李辞盈早忘了那点子事,绞尽脑汁一想,哦,原是说的七月十六他们在醉仙楼的那一次争吵! 那时萧应问的确说了句,要“若有机缘,当为她助力”。 “果然是你!”李辞盈大怒,咬牙切齿喊他一句,挣扎着不顾一切想要抽离自个的腕子,“我岂能是这个意思!?” 可萧应问不肯放手,她要用脚来踢人,他便以巧力提着人转了个身,屈膝将李辞盈紧紧抵压在了玉石栏上。 “不是这个意思?”萧应问“哦”了声,微哂道,“对不住,前些时候摔了脑子,有些事儿记不清了,曲解了你的意思,还望莫怪罪。” “记不清了?!”话说得好听,可这事儿并非朝夕可成,且看他脸上的冷讽,便晓得定是故意为之! “当然。”萧应问微微垂眸,“或者昭昭希望我记得清自个是如何坠马的,再查一查那日校场之中你与裴听寒究竟是如何谋诡的才好?” 他果然晓得!李辞盈倏然僵住,那讨人厌的月麟香随着冷风阵阵往鼻尖扑,由内而外逐步裹得人没法呼吸,她急促地吐纳一口气,低语,“世子说我与郡守诡谋校阅一事可有凭证?您通晓魏律,该知道空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萧应问凉薄“哦”了一声,“昭昭聪慧,才该知道凡诡谋者,必有踪迹可寻。”他按下此处不提,又挑眉冷笑,“不过最可惜木已成舟,‘裴娘子’经久谋算,可算得到她与她的裴郎如今份属同宗,鸳梦再难圆了?” 闻得此言,犹如噩梦无垠,李辞盈瞳孔骤然收缩,大声道,“大都督英明神武,岂能被尔等小人迷惑,待会儿我会与他将言明一切,你休想害我!!” 难得她有这样天真愚蠢的时刻,“你高看某了,裴启真难道不晓得你不是他的女儿?”萧应问咬牙,“从前的账还没算完,这样快又反咬一口是我要害你?你倒说说看,我要如何害你?!” 若大都督晓得,怎肯吃这个暗亏? 李辞盈只觉萧应问诡辩,便又大声道,“你使诡计令我冒领贵籍,岂不是想要害我全家的意图?又或者你萧应问是揣度人心的好手,让我暂享荣华在先,而后再一脚将我从云端踹入凡尘泥土——” 既享福乐又一朝落败的滋味她已尝过了,日日怀念,时时追悔,萧应问如此歹毒,竟想让她再次尝尝介个! 细数了这些,不异于将她再掀到怒潮中煎煮烹焖,这一瞬愤懑如泉沸狂波溃堤,滚滚热泪夺眶而出,“——如此一来,生不如死,你当大仇得报了!” 本该是气势汹汹,可奈何手儿仍被那人握着,泪水儿胡乱地落,再不擦擦鼻子,清涕可就得糊在脸上了。李辞盈又气又羞,使劲儿扭动身子想逃脱。 可她愈扭扯一分,那人就愈绞紧一分,到临了,简直一点儿挣扎的余地也不给,分明恨到透彻了,槐树下的双影却交错叠重,密不可分。李辞盈绝望一闭眼,摇头晃脑就把涕泪不分彼此全揩在那人衣襟上边。 “……大仇得报?”听了这顿污蔑,萧应问直气得额角突突直跳,纵使再不愿与她争吵,也没忍住连番冷言,“看来你我之间多少仇怨,昭昭心里头是有数的,账没还完就想着逃?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就是要一步步地折磨她,李辞盈胸口剧烈起伏,唇角冷笑积得快要坠到地上去,“世子有账可以慢慢儿算,只是妾不知,等这账本翻完了,我这小命还在不在?” 没等到那人开口,她忽是觉着腰间硌着片滚烫的火,两人贴得太紧了,不可忽视的热度便隔着薄衣硬生生蔓延传递。 “……”都什么时候了——李辞盈不可思议一抬头,隐隐是听见那人刻意放缓的重喘,她头皮倏然发麻,尖声斥道,“无耻!” “无耻?!”萧应问可不觉得羞耻,凉薄“哦”了一声,挑眉道,“某再无耻,也比不得裴听寒敢私定终身,或是——”他一本正经揣测道,“他与你相拥时候,不能这般‘无耻’?” 胡言乱语,李辞盈被这不要脸的东西气得浑身哆嗦,颤颤反驳道,“你如何能与他比?” “我如何不能与他比?!” 李辞盈晓得男人最在意什么,扭了脑袋,只轻蔑哂了声,却不言语。 “……”这是个什么意思,萧应问听了这笑声只觉眼前发黑,连说了三个“好”,咬牙切齿道,“且等着罢,你我之间的账还有得算。” 话音落了,后边忽脚步声渐近,原是清源公主等见他们久久不跟来,又回头来寻。 李辞盈悚然一回首,萧应问也及时松开了她,两人一下离了八丈远。 第95章 “某根本不想娶妻。” 在场各位均是目明耳聪之人,李、萧二人分开得再及时又如何,且不说这两人一个冷脸昂首,一个垂眉别眸,单就瞧瞧萧应问衣前皱巴巴的暗渍,或李辞盈红透的眼眶、鼻尖,也大概晓得他们是闹了别扭。 怎么的,一见面就弄成这样?清源公主嫌弃一皱眉,这小子傲气个什么,可不是三催四请求了他们爬到这儿来的时候了,她方抖落了腰间的帕儿来,身旁之人已大步流星往那边去了。 李辞盈仍尽力要将抽噎都哽回腹中,忽得眼前覆来个阴影,山风都被裴大都督挡严密了,他落步在前,竟是躬身牵了她的左腕到掌中。 果不其然,白皙莹润的肌肤上一道惊心的殷红,裴启真霎时沉了脸色,低声道,“是他强留你在这儿说话的?” 这是做什么,李辞盈吃了一惊,她可不敢认为大都督有要为她出头的意思,惊惶收了手回来,一昂脑袋,长睫不知所措连眨了好几下,那上边满载的泪珠接连垂行,她忍了哽咽,摇头道,“不、不是的……” 可耽搁这样久总要有个说法,她瞟了萧应问一眼,那人只不咸不淡在抻自个衣裳,全是没有为人解围的打算。 她只好转转脑筋,温声答了裴启真,“回大都督的话,妾离家良久,见着这槐树便想起仍在陇西的姑母和外甥两个,再思及——” 她一顿,咬牙道,“思及归家之期遥遥,不知何时才能与他几个再聚首,才没忍住落泪来,与世子无关。” “只是这样?”裴启真甚少与这个年纪的女郎打交道,这时候见她思乡情愁,心里头也信几分,叹声“可怜”,此时便也该揭过。 可有人偏偏生事,李辞盈刚松一口气,却听萧应问忽然接话道,“某见着娘子睹景思人,便令陈朝取了些槐叶去,明日一早好做冷槐面与娘子吃。” “……”若不是清源公主等人仍在身侧,李辞盈早扑过去与他拼命了。 方才让他说话生装聋哑! 如今事儿过了他又使诡计! 谁要吃他的东西! 可其余几人听了却纷纷欣慰,裴启真也难得露了点笑意,原来是为这个才耽搁些时候,他拍拍萧应问的肩,又道,“世子有心了。” 萧应问轻笑,“应该的。” 应该的?他与她有何“应该”?夸他一句,真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也不怕爬得太高摔死自个,李辞盈闻言眼前阵阵发黑,只怕今日就要气死在这明光寺中。 既事儿都办完了,也不必在此耽搁,荣国夫人这时辰得空闲,几人绕开两座禅房,随着小沙弥往后山而行。 一路翠木绸簇,可李辞盈无心欣赏,愈是离得近,愈有一疑惑事萦绕心中不敢开口——荣国夫人品级虽高,可到底不如清源公主这李家嫡长的宗室女尊贵,若公主欲见她,哪里用得着亲自攀阶拜到这花木幽深的禅房里边来,该是荣国夫人到山亭相迎才对。 且行且想,脚下可不当心绊着了山石,李辞盈身子一歪,好歹是撑住了手掌没滚进草里,正庆幸着,忽得耳边一声嗤笑,可不用去瞧究竟是谁了,除了萧应问,谁会这样不分场合地嘲弄她? 李辞盈愤愤站起身,前面一行人已停了脚步。 “檀越。”小沙弥止步于院外,端正道,“善妙法师的禅房就在前边,请自便。” 自裴家大爷身殒,荣国夫人便自请上了九台山,清俭修行二十余载。 李辞盈目之所及,只一间夯土造的泥屋,其上铺满干燥的芦草,檐口以木做渠,外边涂的白灰也有些斑驳了。 看着与她在南门楼子那间屋子也没什么两样! 堂堂国夫人,怎落得这样的下场?李辞盈一时诚感触通,她扫一眼在场几人,忖道,哪有人会放着好日子不过要来这儿做云中客?莫非其中仍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么? 还是她也得罪了某位如同萧应问一般的人物,才不得不落到这个地步? 抱着疑问,她随众人进了院子。 一开门来,竹榻之上履正影端盘坐着个著灰色僧袍的女子,瞧着有些年纪,但精神头仍是足足的,听着有声响很快下了榻,满脸儿欢欣地迎上来,“清源殿下,可是好些年没见着您了,一切可都好着?” 李辞盈暗暗观察着,奇了,不是说李家与裴家势同水火么,怎么瞧着清源公主与荣国夫人这般相熟? 清源公主亦笑着挽了荣国夫人的手臂,免她跪礼,“法师超脱凡世之外,哪里还做这些工夫。”略说几句,几人一一打了照面。 荣国夫人绝世二十载,嘴上那套长安贵家的客气话没忘却,一见了萧应问,直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清源公主听着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 待到了大都督,两人却似不那么热络,裴启真一点头,便示意她来瞧李辞盈,一面介绍说道,“这是吾家小女舒遥。” 此话一出,李辞盈倒不算太过惊懵,毕竟有人喊了她一路“裴娘子”,且那册籍书仍沉甸甸搁在袖中呢。 她勉强是调了乖巧的笑,顺着众人喊了一句“法师”,盈盈行礼。 “很好。”荣国夫人当即牵了李辞盈来身边,仔细瞧过了,才又对裴启真满意道,“大都督有福气。” 清源公主一听,笑得十分开怀,比手请众人围坐在案几旁,一面说道,“大都督有福,莫非本宫就无福了?” 一番话听得李辞盈云里雾里,这群人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还一同来与荣国夫人参禅佛理? 她糊里糊涂跽坐在侧边听他几个你来我往,而后只清源公主倏然提议,“大都督府上没有主母操持着,过礼的事儿毕竟就难办了,吾等此番前来,是想请法师往长安城小住几月。” 她轻笑一声,“西郊至相寺乃养浩然气之静域,必不会有人打扰了您修行,只待是六礼时候劳烦您往大都督府上过过眼就好。” 六礼?!李辞盈错愕不已,茫茫然看向满场,原来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人对此事觉得诧异,好似他们早约定好为此事而来。 “这孩子还愣着呢。”荣国夫人从容抚了抚李辞盈的肩,对清源公主笑道,“既是相看,还是让两个小的也说说话罢。” 她转向李辞盈,“遥娘,后院丹枫万叶觅红,你请世子同赏去。” 再如何忍耐,此刻也止不住此刻难以置信的神色,相看?!她与萧应问?!李辞盈瞪大眼睛看向萧应问,而那人只漠然起身,无波无澜地说了句,“娘子可愿为某引路?” 萧应问再想作弄她,也不该以自个的婚姻事作陪——他的身份不同常人,做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与清源公主沾上亲,名字可是要刻在玉牒上边的。 岂容得他玩笑? 可试问世上有什么玩笑能让公主府与大都督府倾巢出动呢,怎也得问个明白,李辞盈微微颔首,起身说道,“世子请。” 枫林之中千枝万复,两人沿着小径走了半刻钟,她终是想好了措辞。 李辞盈瞅一眼身旁的人,犹犹豫豫问道,“世子,裴舒遥这个名儿,是您为我起的么?” “舒遥”可寓舒畅逍遥,可不与“凭意”二字对应着么,可她想不明白,自个对萧世子做了那伤天害理的事儿,如何他仍这般…这般… 想了半天,才蹦出这么一句话?萧应问神色愈发冷峻,“裴氏这一辈的娘子们均以‘舒’字排序齿。” 是这样?可这人到底没否认啊。 李辞盈“哦”一声,瞅了他一眼,转转眼珠,又瞥过去个意味深长的笑,重复问道,“这么说来,便不是您起的名儿?” 还有脸子笑,萧应问懒得理会她,自顾自昂着下巴哼出个冷笑,说道,“有时某万分诧然,昭昭做局险要了某的性命,究竟又是哪儿来的底气能问出这个?” “……”当然正是为了她做了这事,才觉着所谓“相看”不可思议,留她这么一个祸患在身边有何用处?清源公主又如何能轻易同意她进永宁侯府的门呢? 李辞盈想不明白,歪了脑袋想问,一张嘴忽然脑中一嗡,此刻接了他这句话,与自个认罪有何分别?! 句句暗藏玄机,差点是又上了他的恶当!她一咬唇,卯足了劲否认,“世子何必多番试探,妾根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只不过您既认定了妾就是那要伤您性命的恶人,今日又何必喊上公主来九台山——” “相看”二字哪里说得出口,李辞盈苦心焦思,闷闷道,“事儿走到这个地步,届时你若反水,可教妾落到不可回转的地步呢。” 萧应问觉好笑,“你我成亲之事前日里就报到圣人主子那儿去了,再者,过大礼的时候东西一箱箱从永宁侯府往大都督府上抬,某若出尔反尔,丢了脸面的岂止你一个?” 李辞盈眼睛一亮,一箱箱的东西! 得,别的都没听着,只这一项勾了她的魂去,“都有些什么?”此刻笑靥如花,巴巴儿望着他,狐狸尾巴都摇出火星子了。 早料到了,萧应问冷哼一声,取了袖中沉*沉的金泥帖掷到她怀中去,“自个拿回去慢慢瞧,有不妥的、遗漏的,稍后一项项提了。” “您还真带着了?”李辞盈大吃一惊,金泥册子上龙飞凤舞正书“鸳鸯礼书”四字,拿在手中掂量着,可比袖笼中的竹简还沉上三分。 密密麻麻的墨迹爬满纸张,桩桩件件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到底是富贵压人一头,她一张嘴,声线竟都颤颤,“可是……您为何肯这样做?” “为何?”萧应问实想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仍能问出来介个,他彻底沉了脸色,冷声道,“朝局动荡,某与裴启真需协力办案,可下边人心难齐,只能让吾与裴氏以血姻之亲捆绑在一处以安局面,可惜,裴氏如今并无适龄的女郎,大都督只有认了养女许配给某。” 哦!有理有据,这样一来就全然是说得通了,并非萧世子痴情若狂,而是朝廷局势不容乐观! 李辞盈早晓得裴氏并非没有适龄的女郎,只不过大都督不愿将真正的裴氏女许给萧家,萧家也不愿真与裴氏纠缠,于是乎才让她捡着了介个! 不怪大都督过来前什么也没与她说明,也是,他们定下这事儿,李辞盈也根本没法子推拒,无名商女,棋子罢了。 好险,并非是让她冒领身份。 李辞盈“哦”了声,思来想去,又多余问了句,“意思就是说,此事已定,无论妾有什么异议都无效了?” 萧应问一闭眼,“你有什么异议,就往这帖子里头提!” 还能提啊?李辞盈眨眨眼,问道,“这些都是——”“我的”两个字不敢说,但世子聪慧,应当明白她的意思吧! 等那人漠然点了头,她又紧着金泥帖子看了两行,霎时是被这满纸奢贵震慑住了,好容易把视线拔开,她对萧应问露了个讪笑,小心问道,“妾可是牺牲了自个终身来帮世子的忙,事成之后您不会盘算着过河拆桥罢?” 李辞盈一顿,揣揣道,“若是之后您再遇着了心仪的女郎——” “昭昭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忘恩负义?”萧应问凉声打断了她,“您安心,某根本不想娶妻,安排了你住在侯府正好免了公主、县主等日日夜夜地唠叨着,惹人心烦。” 是呀,前世萧应问二十三了仍未娶妻呢,可见所言非虚,想到这儿,什么裴听寒,什么前世今生的恩怨,通通不在李辞盈脑中了,做世子夫人才是天下第一得意事! 她牢牢搂了那籍书与礼册,低声警告萧应问,“金口玉言,您可不能再反悔了。” 反悔什么,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只怕有了这礼册,无论谁是永宁侯世子她都肯应承,萧应问冷哂一声,拂袖离开。 第96章 “世子就在楼外候着呢。” 这人话不说完掉头就走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改,李辞盈不过瞧了一会册子,一抬头枫林寂幽,静得连风声都听不着了。 她暗骂一声,忙沿着来路追赶回去,拂了密匝匝的红叶,那人正靠在林子口侧旁一块巨石上,百无聊赖般绕指转掌中那柄眼熟的薄刀。 索索冷风飞花乱红,雨径尽头的少年身影似落晖之中削得笔直的孤松。云麓翠壁,景色非秋,他微微垂下的长睫却仿若与霜色相接,满身是残雨愁暮后的落寞。 这倒与那日在瓜州驿馆外边见得他淋透衣衫的情形有些类似,李辞盈可记得之后她随萧应问往阁中取庄冲解药时发生了什么呢,迟疑一咬唇,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下两分。 实则无论萧应问私底下初衷究竟为何,这门亲事都没法子再推却了,既然如此,李辞盈当不该再将那人视做仇敌——有他一日高高在上,才可保她步步扶摇。 道理一堆,可见了他这张瑰俊的冷脸,到底心里边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要让她将前世应付裴听寒的那一套使在这人身上——李辞盈只望老天庇佑,别让他看出端倪才好。 萧应问怎察觉不到她的犹豫呢,目不斜视把那小刀系回束带,微微侧向她这边,说了句,“一同回去。” 一同来的,分开前后回返算怎么个意思,不怪他在这儿等着,李辞盈“哦”声答应了,一面是加紧脚步,规规矩矩走到萧应问身边,眸光轻抬,睇了个关切的眼神,只道,“妾听人说,世子伤着了眼睛,似是不太好了,这会子瞧着您在林间健步如飞,可见谣传不可信。” ——话一出口便觉要糟,怪了,本是想要关怀一句,怎话到嘴边变得这般阴阳怪气,萧世子听了只怕要误会。 果然误会,萧应问一下是停住了,侧脸露个不可思议的笑,冷哼,“惭愧,某没能如昭昭所愿。这双眼睛如今是有些不中用,勉强还辨得清前头是人是鬼。” 你冷嘲我热讽,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李辞盈闭了嘴,老实跟在后边不再言语。 他们去得远,公主夫妇又是很久没来九台山,这会子李、萧二人回来,只余了大都督与荣国夫人仍留在屋中说话。 为避叔嫂之嫌,屋门与窗牖皆正大光明地敞着,是以荣国夫人略带哽咽的只言片语便随空山寂风飘到院中,李辞盈无意窥听,不过开口之前一句“她果真是茵容的女儿?”先切进耳朵,一下挡住她的脚步。 谁是茵容,谁又是她的女儿?李辞盈顿觉不妙,狐疑瞅了萧应问一眼,不是说大都督晓得她并非真正的裴氏女么,莫非—— 萧应问对她的多疑没话说,侧身撩袍落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句话也懒得搭。 但听荣国夫人说道,“可二十一的生辰与茵容的产期相差两旬有余,她怎可能是茵容的女儿?” 裴启真沉沉“嗯”了声,解释道,“茵容腹中怀揣双生子,是以产期较旁人要早上两个月。” “双子?那另一个孩子呢?” 裴启真叹道,“另一个孩子出工遇着沙暴,已殒身十余年。” “……”李辞盈顿感毛骨悚然,大都督口中说的所谓双子,岂非就是她与庄冲么?瞬目之隙燃出两眼火光冲天,只怕立即就要把人家头发都点着了。 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却怎得一点不信他,萧应问一扯唇,自顾自撑了脑袋去看地缝中两根可怜的草。 而李辞盈呢,一面怒目圆瞪,另一边仍是竖了耳朵在听里头的谈话。 荣国夫人信了李辞盈就是李茵容的女儿,这会子就有些不愿她嫁到永宁侯府去了,抹了泪水,嘀咕道,“永宁侯府虽好,可萧应问不是个好相与的,只可怜那孩子在陇西受苦这些年,如今又要落入那龙潭虎穴中去……” 实则裴启真要谎称李辞盈记是李茵容的女儿,不过是想着后者膝下无香火可继,如今他得了好女,怎得不想着她呢。 另有了这层血缘牵连彼此,荣国夫人也该多多地重视这场昏姻事才是。 他做无可奈何状,只说道,“为保二郎无忧,也只好委屈了遥娘。” 二郎?说的怕是裴二郎裴显城罢?李辞盈更是如坠云雾,她与萧应问“委屈”,怎又与裴二郎扯上干系了。 好在是荣国夫人哀凄更甚为她解惑,“怪他阿耶走得早,妾又没好好教他做人,这阵子连兄友弟恭的道理也不懂,竟至于惹那泼天大祸,此番若非萧世子肯通融,只怕他该已推到菜市口问斩。” “只可惜了遥娘……”话毕嘤嘤切切,哭得再说不出话来。 也是李辞盈聪慧,否则怎能自这谈话中察微以明——原来汴河漕船倾翻之事是裴二郎所为,紧接着李、裴两家又因扬州事乱须合壁为一,才至今日亲事一蹴即成。 听得荣国夫人愧疚恸哭,裴启真好言相劝道,“大嫂不必过于担忧,实则那萧姓小子早筹谋了要——” 早筹谋了要什么,李辞盈聚精会神听着,身旁之人倏然重咳一声,屋子里头顷刻静谧。 她回首怒瞪萧应问一眼,咬牙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不让那老匹夫将他如何筹谋要娶李辞盈的事说出来,否则以李辞盈之歹恶,狐狸尾巴定耀武扬威翘到天上去,届时永宁侯府也得跟了她改姓李,他这辈子别想翻身。 萧应问淡淡瞥了她一眼,“墙下窃闻,非君子所为,昭昭若想晓得某在筹谋什么,大可以开口来问。” 来问?怕他没那么老实,否则又怎会打断了裴启真的话头,可想而知有些事他是瞒着她不肯相告的,李辞盈勉强笑了声,“是么,可有些人好似窃闻了人家不止一回,或也不可堪成什么君子了。” 萧应问理所当然,“昭昭身上藏那样多解释不清的事儿,某探听几回是情理之中——”他笑一声,垂目看向她,继续说道,“不若昭昭解释清了诸如马术从哪儿习来之类,再与某做君子论的好。” 李辞盈拒不认罪,侧了脸冷笑,“您事监察从疑的飞翎卫副首领一职,当然说谁人可疑都可以了。”她一抱了手臂,哼道,“妾可不与您说介个了。” 虽是冷斥,语调中仍带了三分娇嗲,绰态柔情,咬咬好音,李昭昭早视美貌为刃,该如何对付了与她痴心的儿郎,堪称遂心应手。 萧应问恨只恨自个明知她使这低劣的诡计,仍是要被那言语之中的半分亲昵逗弄得心神不宁,是太久没有听她温声细语了,就这样简单一句,尚未愈合的伤口中酸涩的痒意浩荡奔涌。 愈是这般情难自抑,就愈难原谅她轻易愿受裴听寒所谓“求亲”,那日校场之中,那人一句“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仍振聋发聩响在耳边,每每想起,既烦又乱,她这般薄情的女郎,除非落下真心,否则怎会—— 萧应问冷冷“呵”了声,低斥,“少造作。” 李辞盈一噎,好笑,她哪里造作了,这人怕真是撞坏了脑子,莫名其妙。 而大都督呢,今日仍有要务在身,本待往明光寺的间隙就要与李辞盈说明籍书一事,可惜是没来得及,好容易两人回来了,又额外扬手招了她单独来说话。 李辞盈当然求之不得,两人一落坐在院中的幼榕下边,这番连珠似炮将自己的生平事吐露个干净,她急切道,“望大都督明鉴,妾无意探听您与荣国夫人谈话,只不过妾一家几代都在肃州城讨生活,邻里乡间沾亲带故,可不会有什么身世之谜呢。” 听了这话裴启真倒意外了,能与他攀上血缘,可是多少人求之不来的,这女郎倒好,急切是要与他撇开干系。 他略一思索,只道,“吾擅自与你改了姓氏,莫非是此事让你觉着恼了?” 李辞盈惭愧,这一点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她顿了顿,又摇头巧言,“妾只怕大都督受人蒙蔽,最后事儿败露了,惹您空欢喜一场。” 真情假意相浃洽,兼之那欲露还藏的忡忡愁态,谁还忍心苛责这小小女郎为自保挣扎来的许多修辞呢,裴启真叹道,“你无父无母,恰好吾无儿无女,将就了做成父女,懒管有无血缘了去,只不过,吾要你以子之名为一人奉上永生灯,等那日吾往九泉之下,你便将吾与她供在一处享香火,如何?” 这般好事当头砸下来,李辞盈可算得上懵怔住了,她一点头,想听听他说所谓“茵容”究竟是谁,可惜裴启真此刻似乎并不想多谈。 李辞盈转了脑筋,又问明了“舒遥”二字的确是萧应问所定,便是忍不住多瞅了那人一眼。 这么的,李、萧二人的事儿算是定下来,清源公主请了荣国夫人先行往至相寺去,第二日,永宁侯府与大都督府结亲的传言就在长安城漫天狂飞。 自今上登临宝座,这两家明争暗斗搅得长安城风云变幻,多少人忐忑谨慎,投机的怕站错队了给自家惹祸患,观望的亦怕不慎偏谁一句被打入党争,至于两党,你死我活斗了五六载,抬头一瞧,上峰两个竟好到要结亲了! 这谁听了不指天骂一句竖子野郎! 不过打听到了介个,李辞盈却安心了几分,恰是这日萧世子那边的陈朝过来求见,说是冷槐面做多了吃不完,正好送到宝泽楼来给裴娘子。 他隔了屏风解释道,“听世子说,娘子是陇西来的人,奴想着此物正好能解您思乡之苦,特意送来孝敬。” “……”李辞盈一时无言,先是请陈朝替她谢了世子“好意”,又十分客气要留人吃茶点,可转头凝翠将那檀木盒子端进来,她立即是端出银盘掷到窗外边去了。 “哎呀”一声,东窗下边忽是惊呼阵阵,同时屏风外边陈朝“嘿嘿”笑一声,只道,“谢意倒不必奴转达了,世子此刻就在楼外候着呢,若是您用着觉得好,咱们要不请他老人家也上来吃吃茶?” 李辞盈心道不好,忙搁了银盘攀在那窗边一瞧,正巧对上那人一双深邃无光的眸子,萧应问唇角压成一条直线,向是淡漠的脸上皆是冷峭的寒光。 可方才倒的冷槐面仍有两根挂在人家的犀玉簪子上边,另有方迁手忙脚乱地为他收拾着。 该他倒霉,没事俩个绕到她楼后边做什么? 李辞盈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楼下那人周身顷刻戾气横生,萧应问再不看她,埋着脑袋迈腿往楼上疾行而来。 第97章 “失控。” 萧世子要闯宝泽楼,琼台的那些个侍卫哪里敢拦,一路畅通无阻让他进到月牙阁内,才教屏窗外边几个裴家侍从挡了去路。 采釉尚是有些胆子的,与众侍女面面觑过,做礼开口请萧应问止步,“世子若有要事相商,还请在外间稍候片刻,待咱们娘子收拾好了再出来拜见您。” 一水儿女郎伫立在前,可比一排武卫更让人头疼,萧应问略是顿了脚步,但见鸾抱花四牒屏上朦胧一张纤柔的影子,李辞盈抱了软枕瑟瑟倚在小榻,似是惊得不轻。 好笑,李昭昭何许人也,一分势要,两贯浮财,足以让她做个趋利慕势的“一帆风”(注1),如今能与王公贵戚联亲,又怎肯让到手的浮华富贵随风去了? 有了这层在,就算心里边再不喜自个未婚的郎子,也不会这般迫不及待要扔了人家送来的吃食,除非——旧仇难消,堆怨成恨,对他已厌恶到捏住鼻子也难忍受的地步了。 “让她们退下。”萧应问凉声道。 哦,退下,好在是留给了些脸面,这般气势汹汹奔到这儿来,李辞盈且以为他要把她的人一个个人扔出去呢。 她“喔”声应诺了,缓缓直身一挥袖,示意众侍女都出去。 凝翠等却迟疑,摇着头还要继续劝说,下一刻那尊冰山已转进了内间,锐利的目光落在头顶,足够让人如坠霜雪般遍体生寒,她一哆嗦,险些是跪到地上去了,“娘子…” 李辞盈庆幸自个有先见早早坐下了,否则此刻腿软了来,只怕比凝翠还跪得快些,她沉下一口气,好声劝了凝翠,“无妨,你与采釉且去堂前瞧瞧,晚些拿了茶饼过来与世子吃。” 主子都这般说了,众侍女何能不从,只叹这娇滴滴的娘子受罪嫁了阎罗,从此往后哪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凝翠等恭声答应着,再不敢多看那人一眼,牵裙快步退出此间,只留下的两人默然对视。 幸好冷槐里边没有汤水,世子受了那些个容仪未损半分,仍是俊朗清简,神清气爽的模样,他素来爱著玄衣,今日珠冠与华锦,尽一副艳秾俊美好皮囊。 如此人物,腰间再佩上一枚润泽的水玉珰,盛魏风流不过如是罢了。 李辞盈暗自点头。 虽说她此生愿以嫁得高位为志气,但也并非不看重儿郎的样貌,若非裴听寒既两者兼得,从前她能不能得意快活还两说。 想到这儿又觉疲累。裴听寒迟早都要回长安复命,以他的脾性哪能善罢甘休,这么的,少不了好好纠扯一番才可让其心服口服。 数载为伴,一朝两分,并非谁人无情无义,不过世事弄人罢了,李辞盈忖度,所谓回溯,不可思议的境遇从来与萧应问脱不了干系,难说不正是命运巨轮要倾扎往日岁月,令她另寻良缘的意思? “发什么愣?” 一道冷声落在耳边,李辞盈眨眨眼回了神,却是扭了脑袋望着窗外云山霭霭行了礼,气冲冲道,“妾昨夜里没睡好,正想着吃了点心要歇息。世子此来有何贵干,可快快儿说了莫耽搁。” 萧应问不上当,忽略她上一句话,径直问道,“急着吃点心歇息,怎不干脆吃了那冷槐面去,或是事到如今,昭昭仍是怕某在里头抹了药害你?” 话毕等了会儿,那女郎仍是不肯回头瞧他,再接上想起她等不及掷面的情形,萧应问眸底倏然闪了冷光,沉声冷语,“你就这样不想见我?”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再多就过了,李辞盈长呼一声,哽了一声哭腔,低声斥道,“您将那样的东西送来气人家,还有脸子道是我不想见你?” 倒打一耙这招李昭昭如火纯青,可萧应问没明白她口中所谓“那样的东西”指的是何物,不过见她娇面含愁,一如月夜春溪中纤瘦的柳影般怨深凄怜,都这般可怜了,谁还舍得与她计较什么。 他一叹,无奈问道,“我怎么得又‘气’你了?” 李辞盈“喏”一声努了嘴,示意他去瞧那空荡荡的檀木盒子,“从前家中贫寒,一道冷槐面妾吃了十数载,每每见了它来,便要记起攀树摘叶的辛苦,您特意送此物来给我,可不正是做下马威,要提醒妾莫忘了自个的身份,切不可在您永宁侯府上放肆么?” “……”真是好大一桩罪过,萧应问哪有这个意思,细想之下,果然自离了陇西就没瞧着她吃这东西,他抚了抚额角道声“好了”,“这事儿是某考虑不周,然那面你皆倒在我脑袋上,就算得互抵了,可好?” 李辞盈不依,“妾可不是有意的,是您带了随侍鬼鬼祟祟潜到院后边去才遭了殃!” 近来流民四窜,他往后边瞧瞧宝泽楼的防备又是为了谁?总之不认错她怕是绝不肯罢休的,可萧应问是这般容易低头的人么,他“哦”一声,慢吞吞说道,“本是好意要给昭昭带些外边的消息,既如今您不肯想见某,那——” 拖长音调,只等着人家来问。 可这的确是李辞盈如今最关心的事儿,她深吸一口气,“妾哪有不肯见你。” “若想见我,怎只对着云烟行礼?” 李辞盈很快回首对那人揖了个不伦不类的拱礼,后者刚一张嘴,她又次扭了身子,只肯留个背影给他,“您说罢,妾洗耳恭听呢。” 窗边光线过于明亮,萧应问慢慢就瞧不清李辞盈脸上是什么样的神色,只不过掠眼之间,已将那女郎鼻尖上一点绯红收入眸中,此刻再听人低声在翕鼻子,亦可想见她眼波中不胜秋水的娇意。 萧应问“哦”了声,举步又向她靠近两步,他抵膝靠在榻沿,不温不火地说了句,“要交换情报可以,但某瞧不着昭昭的诚意。” 诚意!?李辞盈拧眉回首,目光不自在上下打量了萧应问来,她能有什么诚意,八成这人又想占便宜才是。 青天白日,毫无道理,她哼声道,“长安城的事儿可不难打探,您不说便罢了,妾也不想听。” “果真?”萧应问笑,“不过,某也没说是长安城的消息。” 不是长安城的消息,莫非是扬州城的消息?也好,得了那边的进程,她也好思索如何应付裴听寒。 她佯咳了一声,说道,“妾都说不想听了,是世子生要与人家说,那就听听也无妨。” ……这般矫作?只怕是有诈,萧应问略略想了想,了然哼道,“哦,昭昭仍还想要扬州的消息?” “不是扬州?”李辞盈不明白,某种不合时宜的担忧油然而生,她按捺惊色,回身又问,“那…是肃州的消息?” 萧应问一挑眉,不置可否。 李辞盈惶惶然抱住手臂,如今肃州城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虽是请了陆二娘与青溪先生照看家中一二,可毕竟也不能事事亲为,两个孩子又正是跳脱的年纪…… 她一时心乱如麻,忙又往萧应问倾了一寸,切切催促,“您快些说。” “就——站着说?” 当然不是,李辞盈摇头,“你坐,妾站着!” 方要站起身,垂眸却见那人一双臂膀绕肩揽了她,手掌触于背脊缓缓下落,萧应问按了住她的腰窝按向自己,将人严丝合缝拥到身前。 他低了脑袋,温热的鼻息便一阵阵洒在李辞盈颈间,“真想知道?” “当然……”李辞盈痒得微耸肩线,昂首再要问,近在咫尺一道雾色深重的眸光便顺着眉间慢腾腾扫向她绯靡的唇。 为着已入贵籍,李辞盈近日所著所用皆为上品,今晨得来一筒艳若芙蓉的唇脂,听说是禁中贵妃所藏之珍品,长安城统共就那么两筒,寻常贵家轻易不可得呢。 她向来是稀罕这些贵不可量的物什,取来涂抹在唇上,几个时辰过去,又兼吃过一道冷饮,仍是靡色未消—— “萧应问!”她捏拳锤了他的手臂,“话都到嘴边了还磨蹭什么,快些——” “说呀”两字仍留在喉咙里,炽热的吻已覆住了她的,萧应问垂着脑袋,将所有贪恋与热切均搅进来势汹汹的唇舌中,懒管何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要她仍在这里—— “怎不肯再喊我的字了?”萧应问低声道。 交颈依摩,那女郎忽收紧双臂挽住他的腰背,尽力昂首,乖巧又亲昵地回吻住他,“凭意……” 萧应问呼吸腾然急促,他躬膝搂住了她的腿弯跪到榻间,倾身将人压进了柔软的锦被之中。 这一番孟浪,李辞盈本就束得松散的长发霎时铺了满被,她惊呼一声忙用手想挽,一面又惶惶想推开萧应问,“不行、世子——” 萧应问晓得不可以,埋在云团中瓮声说了句,“乖一些,某不做什么,只亲会儿好不好?” 亲会儿倒是还好,李辞盈“嗯”了声,那人便撑手重新倾身上来。 唇齿相依,翻滚搅弄,胸口不可思议的酥颤似藤蔓肆意疯长,此刻的萧应问心软塌得如同海上泡沫,轻轻一捏,便是情意奔涌如浪,根本无法停住。 不行,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萧应问抿唇退开了些,可下一刻,女郎温软的、湿润的唇又殷切追上他。 “凭意——”她的手指顺着他紧绷的腰腹点点下落,萧应问脑中一片空白,任由了她随意作弄,“要不要妾帮您?” 细细小小的急喘自馥郁的芙蓉香隙之中纠缠了他的呼吸,神智昏聩,情便再难再抑,此一瞬,萧应问眸中倏然擦亮暗火,他重喘一声,勾指挑开了李辞盈腰间系结—— 正是此时幻梦破碎,李辞盈骤然一僵,忙是拢住了萧应问的手臂不肯让他继续,继而她缓了缓神,忧心忧虑地问道,“世子,人家‘诚意’够了罢,您该快些告知妾肃州究竟发生何事了呀……” 这一词“诚意”,可谓将他二十年来唯一一次出格的失控打做笑谈一则,凭何她这点子虚情假意就让他如此意乱神迷?!饱涨的酸涩堵住喉管,顷刻就将情欲击得粉碎,炽光刺得眸中滚烫,那些再抑制不住的热意如春枝发芽—— 怎么了这是,怎忽然就落泪了,李辞盈一下惊慌失措,忙是抽了帕子要替萧应问掖眼角,她顺势抬头一望,稀里糊涂以为他落泪是外头日照过盛的缘故,接着便倾身跪了两步把那榻边的轻容纱解下了。 与此同时,身后忽呛出一声低低的哽咽,李辞盈惊讶回首,那人已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滚下榻沿。 萧应问拂手扔开了珠帘,疾步离开了月牙阁。 “……”怎么个意思,李辞盈撑手望着那来回剧晃的帘儿,着实是一头雾水。 第98章 “——” 究竟萧应问为何离开得如此匆忙,李辞盈万万是想不明白,在她看来,方才两人分明情浓,这就该是萧应问最好说话的时刻,怎她一开口他竟犯了毛病? 这般反复无常…莫非——李辞盈一抚掌,是他脑伤未愈的缘故?! 想通了这关窍,那边几位侍女匆匆来得正好,李辞盈抻抻酸麻的腿脚,隔屏淡声吩咐采釉,“吾记得琼台是备着几名医者的?你即刻去问几个安神补脑的膳方回来,先嘱咐着前堂做好了——”她一顿,又道,“再拿上一碟透花滋。” 采釉应诺着,紧赶慢赶把事儿办妥了,李辞盈便拎了她备好的食盒往萧世子所居住的凌虚阁去。 如采釉之前所言,他俩个的居所果真天南地北,凌虚阁位在邻峰一块陡峭的阶石之上,有一半梯坎是依山而造。 那时霞光初迸,澄波烂漫,长阶蜿蜒盘旋似直入云霄天宫,李辞盈回望来路才明白为何此处可称为“琼台”,不正这般高处不胜寒呢? 她且攀且叹,走了一刻钟才终是登上凌虚阁。 阁内竹门紧拢,陈朝、方迁俩个都在外边守着,远远见着来者是宝泽楼的那位,前者腾然从扶槛上翻下来迎接。 “裴娘子安好。”陈朝手快,二话不说接了采釉手上的食盒,对李辞盈道,“这儿风大,咱们快些进去了。” 引着人走了两步,又回首压低了声音,笑道,“世子正等着您呢。” 方迁却不明白,世子方才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怎会是在等裴娘子,他一张臂拦了几人去路,肃着脸色只道,“不可擅作主张,还待奴先禀报了世子再说。” 这人……陈朝“啧”一声,立即把方迁往一旁拽,咬牙切齿道,“捣什么乱,没见着人家两个闹别扭么,难得裴娘子愿给台阶,真把人轰走了,世子晓得了必定怪你我办事不力,怎就这么没有眼力见?!” 方迁惊道,“闹别扭?!”他瞅了仍在檐下站着的的李辞盈,又很快回转目光,“胡言乱语,裴娘子不识好歹将咱们送去的冷槐面当头浇下来,世子晓得了气恼着呢,哪里还肯见她?” 陈朝一瞪眼,低语警告道,“你懂什么,弄不明白就少开口。” 先安定好了方迁,他又回头比手请李辞盈往里边走,一面笑道,“您可来得正好呢,世子嫌今日凌虚阁的东西不合胃口,到这个时辰仍一口都未进呢。平日里倒还将就,可如今世子旧伤未愈,不吃饭怎么能行,您可劝得他多吃些才好。” 李辞盈从善如流,“自然是的。” 陈朝点头,“世子此刻正于后院歇息,咱们沿着游廊往西边去就好。” 出回廊而经垂门,阁后栽半山白梨,再行则遇横篱隔了去路,眺望一眼,曲径尽头正落一张粉地山水坐障,障上轻纱人影朦胧,唯一截泠泠似玉的笛音自满枝绒雪中零落。 见状,陈朝便将食盒又递回李辞盈手中,微笑示意,“世子就在前边,裴娘子请吧。” 话毕了,笛声腾然滞慢,当然,在内行人听来,此一谬误聒如天响,可李辞盈难通音律,晓不得其中洪涛乱麻到何种领地,“嗯”声答应着,抬袖拂开花枝,挪步往那坐障去。 原听着丝竹声,李辞盈以为对边会有几名伶人在的,实则不然,障侧一汪碧泉飞镜,少年霜色孤影寥落其中。 “世——”有求于人,不该生分,李辞盈收了声,改口喊了一句,“凭意。” 可那人似不以为然,闻声掀了眼皮瞥她一眼,也不开口请人坐,只将横笛自右掌轻旋收回怀中,说道,“你来做什么?” 李辞盈倒好笑,这便是陈朝口中所谓“世子在等您”?摆着张臭脸,谁稀罕来寻他似的。 不过世子这脾性她早都惯了,把木盒重新挎好臂间,李辞盈只当没体会到他的冷淡,款款行到障中,找个团垫儿将就坐下了。 她略略观察了他的脸色,便放心将食盒往前推了推,问道,“听陈朝他们说,世子您今日胃口不佳,是以妾特意带了吃食过来,咱们一同用些罢,好不好?” 她睇个羞怯的笑过去,又把那手儿搁在自个腹上抚了两下,嗔道,“妾有些饿了。” 殊音清越,韵脆如莺,伴此山中松声茂树,可将人耳朵都听软了。萧应问“嗯”了声,垂目看向那盒子,问道,“都有些什么?” 问起介个,李辞盈可挺直了背脊,她一面掀开那盖子将菜品一件件拿出来,一面是骄傲不已,“都是对症的食膳,于您的伤势很有益处!您可不晓得早晨您就那般走了妾多少惶恐,忙是翻阅了《千金方》,才找着了这些呢。” 宝泽楼之藏书都是按照她的喜好一本本挑选过的,有没有《千金方》萧应问心里莫非没数,想讨好他,这点子伎俩可还不够。 他好笑瞅李辞盈一眼,“是么,宝泽楼还搁着药典?” 可李辞盈不晓得,弯着眼睛点点头,“人家一页页翻看的呢,您可不能不领情呀。” 扯谎都这般理直气壮,也只有他的李昭昭能做得到了,萧应问微微勾唇,可惜这份欢畅并未持续太久,他目光落在她摆在红梨案几上的三样东西,忽是僵住了。 “胡桃枸杞粥、茯苓芝米甜糕、鲈鱼莲子羹……”李辞盈眼波轻转,“都是安神补脑的佳品!” 补脑,哦,是对得这个“症”。萧应问一闭眼,“多谢,某正愁磕着了脑子没法救。” 有戏,李辞盈得意一摆手,“怎会没救,世子大难不死,咱们好好将养着,总有一日会痊愈*的。”她挽袖取了碗勺,“妾给您盛粥。” 李昭昭第二回给他盛粥,可再不是那日在南门院子时咬牙切齿刮得瓦壁咚咚作响的模样了,行止娴静,颦笑温柔,似早与他做惯了这些家常事。 直到—— 李辞盈只怕一回气不死他,盛了粥把勺子往那碗儿上轻轻一敲,又冲人眨了眨眼。 怎么个意思,萧应问起先没明白,顺着她的示意将目光落在碗上,才恍然她的意思应是银碗、银勺,不存在她下毒要害人的意思,若吃了肚儿疼,可不能怪她。 “……”很好,萧应问收了手回来,冷声道,“某饿得慌了,没气力端碗。” 李辞盈先是一愣,而后便晓得了他的意图,好笑,这人该不会还想让她喂来吃罢? 这么一想,她面上故意浮上些惋惜之色,垂首握柄舀了整勺,自言自语扼腕,“可怜,咱们世子堂堂八尺儿郎,摔了脑子竟变作这番模样。” 她忍了笑,举勺到萧应问唇边,嘟嘴用上哄小儿的语调,“喏——问哥儿,让姨母喂你吃些罢。” 瞧她得意的,都喊的什么玩意儿,萧应问终是忍无可忍,暗暗捏了捏拳,咬牙接了她的碗勺过来。 那碗儿一凑来了面前,果是一股子捏了鼻子也咽不下去的苦味,萧应问勾了个冷笑,反是重舀了半勺,面无表情送到李辞盈面前,说道,“既是你我同食,某怎敢吃独食。”他靠近一分,“昭昭先来。” 李辞盈这下更觉自个有先见之明,瞧这人多疑的,就算用了银器又如何,仍是怕她做手脚呢。可他料错了! 李辞盈撅了撅嘴,乖乖儿咬勺把那胡桃粥渡到自个嘴里吞了,“唔,”她呼了一声,吃惊道,“走了小半时辰,这粥竟还是烫的。” “走来的?”萧应问收了勺回来,垂目取了银箸夹起一只团子再喂她,“宝泽楼备着车辇的,出发之前,下边的人没劝你?” 听他语气,似对宝泽楼之所有都了若指掌?如此这般再想方才提到《千金方》云云,萧应问面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李辞盈很快明白是何人安排了宝泽楼种种。 她倾过去衔了透花滋慢慢嚼,不客气道,“若非一步步走过来,世子如何能晓得妾之诚意呢,只怕是都不肯见人家呢。” “……”罢了,萧应问懒与她掰扯这个,深吸一口气,复取米糕给她,“累着自个了,某便能晓得你的诚意?以后别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辞盈忙点头接了,也捻一只透花滋托举了递他,“您爱吃这个,您吃。” 哦,可见她并非耳聋眼瞎呢,萧应问微微勾唇。 这般其乐融融了来,也好再提肃州之事,而萧应问岂不知她来意,好歹将人喂饱了,才揽到怀里来说话。 “肃州如今由石将军与李少府代为管辖,倒出不了什么大事。” 哼,竟便宜了石岩!李辞盈微微拧眉。 面上这点子稍纵即逝的轻蔑很快被眼前人捕捉,萧应问怎不知她为何厌恶石岩——不过就是为着他看不惯裴听寒与她来往罢了。 可恨,他上手捏了捏李辞盈的脸颊,“神游天外,又在想什么?” 李辞盈忙摇头甩开那点子小气心思,“那世子究竟给人家带了什么消息来?” 既是定下了这门亲事,李辞盈此后当长留西京,这么的,姑母等人远远地在陇西怎算个事?是以前些时候,萧应问已安排了人将李兰雪与蛮儿、面儿两个一同请回长安城。 “再待半月也该到了。” “果真?!”离家良久,李辞盈早想念了姑母几个,正愁不知何时提这事儿才合适,未想到萧应问早有安排。 萧应问“嗯”一声,“你不是在意了那两外甥子的身份么,等咱们成亲了,就一并提到永宁侯府来,你可满意了?” 满意得不得了。 “凭意。”李辞盈双手捧了他的脸,毫无章法啄了好几下,“您待人家可真好。” 看吧,如了她的意,便是这般软语柔情,浓态娇煞,萧应问笑承她的好意,侧眼瞥见霞光轻散,终是俯身拥紧了她,“昭昭……” “嗯?” “此时下山只怕到半途就夜了。”萧应问垂首抵住她的鼻尖,低声道,“今晚就宿在凌虚阁,如何?” 宿在这儿?李辞盈可不敢,方想如何才能摆脱介个呢,篱外小径忽有数人疾步而往。 人未至声先往,陈朝急切的音声由远传近,“公子——公子您慢点!” 在阁门时他已说过世子今日不见客,若非为着傅弦后边还跟着公主与县主两位,他怎可能让他直闯到后院来,无论如何,明日自个小命休矣。 陈朝绝望一闭眼,只好扬声通传,“世子!清源公主、嘉昌县主及公子弦前来看望——” 第99章 “无耻!” 说来看望,实则是问罪,不然怎会这般声势浩大?李辞盈从未对自己与傅弦鸿雁来往一事觉着心虚,可此刻来者非他一人呀。 烂霞将阑,银汉非迢,她与萧应问不过未婚夫妻,私下见面便是十分不妥,更别说这时辰仍同他留于凌虚阁内。 让清源公主与他几个瞧见介些,难免是跌了侯府的份。 她心道一声“要糟”,拧眉环顾了四周去,此间石亭与篱笆四面透风,坐障之上轻纱蹁跹,更没有任何藏身之处。 唯崖边白梨树下一块约五寸高的巨石或能遮挡一二。 李辞盈见着这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就要从萧应问身上爬开。 “慌什么?”萧应问哪里能由她踩黑摸到崖边去,挽住她的肩线把人又捞回身侧,一面是垂首为她理襟口,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就在这儿坐着。” 此人之淡然正似那日砂海迷梦,全然不顾他人如何惊慌失措,李辞盈哪里肯,摇头拧身连番挣扎,慌乱间一下踢到前边正滚得火沸的铸铁煎壶,“咕噜噜”的沸雾飞翻,直往萧应问身前泼洒。 “……”好在萧应问反应迅速,揽着人连退好几步躲开,再一抬首见得障板上“滋滋”冒着的滚滚白雾,脸色都沉了三分。 可不得么,若浇了这沸水到身前,直截了当往禁中当差也使得。 好险,差点儿就守了活寡,李辞盈亦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呼了一口气。 她竟还好意思幸叹!萧应问一闭眼,只道,“好了,有某在此,何能让他人为难了你去?少些造作。” 可见儿郎们从不在乎后宅之中计较了多少风云,李辞盈要在侯府过得顺当,哪能不在意了清源公主的看法? 她一垂泪水,翕唇一句说得又低又急,“妾之身份本就低微,县主等也早认定我为攀高枝不择手段,世子留妾在此,可真教人家一点脸面也不剩了。” 说罢点点珠泪泣下,似流不尽许多愁,萧应问微微一愣,撤回手力任她去了,只道,“晓得了,某很快打发了他们,崖边风疾,你且当心着。” 李辞盈哪里敢耽搁,挽袖牵裙,忙不迭地飞奔,这才赶在傅弦转过地障之时堪堪越了梨树,藏身石后。 傅弦一行并非没有见着那抹匆忙的裙袂,只不过其布料于残霞映照溢彩流光,一眼之下并非俗物,没人能想到李辞盈头上去。 这一意外,显是把傅弦满腔怒火都阻滞了一分,只不过待瞧着萧应问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愤懑终于气逆喷涌,他疾步上前,未等任何人反应一把揪住了萧应问的领口。 “傅弦!”就算平日再如何亲近,傅弦此举可堪僭越,县主白了脸色要上前,却忽是一只手臂挡在身前,清源公主“唉”声拦了她,“得了,兄弟俩的恩怨让他们自个清算。” 两人都负着伤,谅也闹不出人命。 李宁洛侧身吩咐了那冷汗直流的陈朝,“别闲着,取两张宝椅过来本宫与县主坐。” 这边隔岸相观,萧、傅两个却没那样兄友弟恭。 傅弦此来九台山,本不过为给萧应问递送消息,没想到半途竟与来探望的县主、公主正正遇上。 母子两个是自丽正殿争吵后第一回再遇,不过县主爱子之心怎堪熄,前些时候仍是请了武卫传讯,是以傅弦如何跃入洪流相救李辞盈,事后又是如何拖了病躯调查沉船之事,县主再清楚不过。 此时乍然相见,堪称新怨旧慨一并迸裂,两人在望山亭又吵囔一番,终是县主不慎将萧应问遣人复刻傅弦信件之事脱口而出。 一说前月里傅弦与萧应问谈及欲戍守咸州之事,后者望他谨慎行事,而傅弦则笑叹曰“除非表哥说漏了嘴,没人知晓某是为了李三娘。”云云,此一语成谶,果然县主最先得消息,便是萧应问暗中使了手段。 否则时至今日,只怕县主仍不晓得李辞盈是何人,更遑论横在此中不肯让步。 “你是早有预谋。”傅弦万万是不明白,明眸之中情绪万千,不解、心伤、更多是怫愤燃做了火簇,一束束灼烧少年裂做万千破碎的真心,“是你与我说她在长安城活不下去,是你与我说何苦害她性命,好,暗地里你却借我名堂而皇之带她回西京来?!” 这事儿萧应问没打算不认,他拂开傅弦的手,淡然问了句,“沉船案查明白了?” “……”傅弦一下气得退开一步,他哪里有心思再为萧应问办事,“事到如今,你一个解释都不给我?” “解释?”萧应问万万是不明白,能容忍傅弦与李辞盈通信,全然是为了今日事,可惜他没有自个想得那般大方坦然,再忆信中一字一句,真如乱刀搅肺。 他一面慢腾腾整理皱乱的衣襟,一面往傅弦那儿挑了个寻隙的冷笑,“你是她什么人?吾何需对你解释?” 李宁洛平日最是喜爱听这些个恩怨情仇,公主府早年搭戏台子,也为她搜罗民间各类轶事,万想不到原是自个这冰凿的好儿演得最好,她听了只发笑,恨只恨这儿没有瓜果饮子,白白少几分兴味。 而傅弦呢,怎听不出萧应问话中隐隐夹带的高慢腔调,好似李辞盈已属他掌中所有,他再忍不住怒拳上前,“你与裴氏女联亲,又无耻于此间藏娇,究竟是要将她置于何地?!” 两人都因伤势之故内劲未愈,萧应问侧身躲开一分,傅弦的拳头便从颊边擦过,可惜后者一招未中,仍是拳拳不肯放松,眼见要扭打到一块儿不可收拾,县主手中绢儿都要绞碎了。 萧应问只笑,又疑惑一挑眉,“与你何干?” “无耻!”一口恶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傅弦终于气极,“你明知我对她有意,也明知自己没法子娶她做妻子,为何这般恶毒要拆了我与她的缘分?!” 萧应问似恍然,不冷不热长“哦”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六郎方回长安或还不晓得,李三娘就是裴家二十一娘,也就是此次与某定亲的那位娘子。” 听此言犹如天方夜谭,傅弦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可他并非愚笨,静心思了一轮晓得了其中关窍,他大退一步,惨笑道,“原来你打这个主意……” 不怪明明查到沉船案桩桩证据指向裴二郎,他却令飞翎卫按下不发,“裴二郎胆敢凿穿朝廷漕船、谋害官员性命,难道你为一己私欲,要与裴启真做这勾当?!萧应问,你真对得住魏律,对得起咱们从前被裴氏害死的弟兄们—— 萧应问摇头,“她是裴启真的亲生女。” 这一句振聋发聩,傅弦半张嘴仍不知该做何反应,一旁县主却惨白了脸色,径直站起身来,厉声急言,“你说什么?” 廿九那日她问过李辞盈的生辰,根本与阿姐的产期相差甚远,又或者裴启真当年情深不过作假,除却李茵容外,他另有所爱。 萧应问微微勾唇,将目光远远移落县主,只说道,“六郎不晓得从前的事,某也不好在其中胡乱生是非,这才让他对县主误会颇深,然则某认为,既六郎这般执迷不悟,县主不若如实相告,免日后酿了大祸,致县主与大都督后悔莫及。” “‘酿大祸,致县主与大都督后悔莫及?’”傅弦怔怔重复,自个与阿盈亲切,会有何祸患能让此二人后悔莫及,排除李、裴两家恩怨,再有何因素能让萧应问可以娶她,而他傅弦却不能。 除非——除非—— 都乡王戍守西境之时,裴启真岂非正正是瓜州营属将?再凝神算算时日,县主嫁往长安城正正好就是李辞盈出生的那一年。 傅弦微微晃神,再想起长安城旧年流传的一桩逸事——便为权臣与宗室女私逃之类云云,飞翎卫每每遇了这些,无一不是要以良俗案捆回来审问的。 从前不解其意,如今再将各方讯息联为相通,事情岂非一目了然,傅弦悚然一惊,不可思议看向县主,“你与他……” 傅弦能想到这一茬,县主何能想不明白——唯一一则,她知晓李辞盈并非是自己的女儿,然萧世子的意思,便教她将这份因果打散了吞进腹中,让傅弦彻底死了这条心。 她哪里管李辞盈究竟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就算她真是裴启真与李茵容的女儿又如何,私定终身,悖逆天地,所生来的不过孽种罢了。 可这边境女郎对县主而言不亚心魔,阿弦从来懂事孝敬,若非是李辞盈,她母子两个哪里沦落到对面不识的地步。 傅弦疯魔,为此女子连命都不要,县主惹不起这祸端,她凄然冷笑,便逞萧应问之意,将李茵容的事安在自个头上,点头道,“不错,李娘子是吾与裴都督的女儿,建隆四十二年三月吐蕃动乱,他领圣令往瓜州营中担镇军大将军,正与我阿耶互为臂膀……可惜…那时他仍有婚约在身,是以她——” 县主一顿,又改口,“吾与他为此事争执分道,后吾才发觉,原来阿盈已在腹中了……” “荒谬!”傅弦怎敢信,可他怎不了解自个母亲,她这样的人必不会拿名声做玩笑,他茫然思索,却觉一无所获,想着想着,就连自己为何到九台山来也记不明白,“实在荒谬绝伦……”他复冷笑,环顾此间众多熟面,只觉他们再没有一刻如此时陌生。 “我不会信。”身后的肿痛忽然发作,那是他只想多争功绩而忽略养伤所至之遗症,傅弦再无法在此间多呆哪怕瞬息,可疲惫与剧痛终是压垮逞强,他踉跄几步,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阿弦!” 清源公主也料不到事儿走到这个地步,见得傅弦晕倒、县主心伤,兵荒马乱喊了陈朝将人背起来,“快,把公子弦送到辰溪阁好好诊治!” “是,殿下!” 一行人匆匆忙忙走了,自个不孝子仍是个没事人般的,清源公主看了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侧了身对那巨石冷言一句,“出来!” 她复指向萧应问,“千方百计谋娶李三娘,这会儿怎么的,亲事到手,原形毕露?” 说起这个李宁洛也疑惑,从前也没见着萧应问房里有人,往哪儿抓来的小娘子藏在这儿? 萧应问无言,什么原形毕露? 那边李辞盈当然不敢出来,他只得一叹气,“傅弦伤重,您怎不与县主同往?”萧应问一扬声,“方迁!” 方迁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殿下,世子。” 萧应问点头,“送公主往辰溪阁去。” 清源公主一言不发应允了,待走出了梨林,她忽得又回身疾行,篱外怒气冲冲地一踹,就见得了坐障中偎得难分彼此的两人。 “……”哦,没藏别人,仍是藏的李娘子,可这像样么?! 瞧着李辞盈泪眼汪汪的,八成就是这小子又对人家威逼利诱了,清源公主扶额,警告似的一指萧应问,无言离去。 第100章 “扬州急报。” 这回是真冤枉人家,此刻李辞盈泪眼婆娑,全然为着方才崖边风卷催乱,阵阵湿雾自深涧腾起吹送,直往人骨缝里钻,那狂寒肆虐流窜,她渐渐感知不到四肢…… 闹剧何时结束的李辞盈不晓得,待寻回知觉,才知自个正蜷缩于萧应问怀中,火篝盆中银炭烧得噼里啪啦响,那一丝一缕的暖意自两人交握的手掌间融落肺腑,她眸眼轻抬,看向身前之人。 萧应问脸色极差。 除却强催气劲为她顺脉所带来之损耗外,更多惊怒凝于紧蹙的眉,火树摇红,焰影映照眸底,亦难掩霜意。 他好似气恼得很呢,可李辞盈一时记不得如今状况,脑子浑浑噩噩,却将此刻想做在无界砂海之中的那个寒夜了。 她惶惶扶住萧应问的手臂,啜声喊了好几句“郎君”,求饶道,“妾愚笨不知礼数,若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莫与小小女子较真……” 而萧应问呢,声调之中半点压抑不住愠色,“从前岂非最是珍惜自个小命?就为这点子名声,冻得发僵了也不敢现身?再迟一时半刻,只怕某要喊庄冲来给你收尸。” 虽言语间热潮冷讽,掌中气劲却源源不绝递奉,既他费这工夫给她回暖,应是没打算取她小命罢? 李辞盈环顾四周,缓缓恍悟到此处乃九台山上,数月历经自脑海匆掠,再辅以方才萧、傅两人对峙之言,或可证萧应问愿娶她为妻一事早有谋算。 可为何呢? “怎不说话?”萧应问只以为李辞盈仍要睡,蹙眉抚了她的脸儿到掌中轻轻摩挲,“是哪儿觉着不适了?” 分明一句关切之语,非要做这恶煞模样,李辞盈微微挑眉,干脆卸了气力侧脸枕住那人的掌心,柔不自胜般地低语,“妾很好,只是……仍有一事不明,望您能与人家解惑。” 此温情绰态似纤柳脉脉,拥了这一团香玉在怀,谁能察觉前边有陷阱在等着,萧应问安心承受手中微小的重量,只道,“你说。” “您——”一启唇仿佛怯怯,李辞盈轻顿,挑了个既羞又恼的眼神给他,鼓了勇气又开口,“您这般的人物,要什么样的女郎求不到,何苦费这心力要谋算这些,为妾伤了您与公子弦兄弟之情,哪里又值得了?” 不值得?萧应问从未这样想过,他“唔”了声,垂眸捏了捏她的手心,确认好李辞盈恢复如常,才又继续说道,“在昭昭心中,某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那当然,李辞盈乖巧点点头,双手揽了他的腰背,娇嗔道,“贵为万乘,何止凌云,您又事作西京防备十六卫总管首领,在谁人心中不是了不得的人物?是以纵使予妾虎豹之胆,也万不敢想能与您有今日。” 寻常恭敬萧应问早惯了,他哼了声,好笑瞥她一眼,“昭昭岂止虎豹之胆?” 这便是在点幽云林那夜、或她与裴听寒合谋要害他的事儿了,如今想想也怪,校阅那日萧应问邀她往上席同坐,官家与公主皆和蔼以待,她怎就不能再多想一分呢? 落了这个把柄,可不得悔得肠子发青了。 罢了,木已成舟,李辞盈当以十二分气力应付了眼前,免萧世子这份子新鲜劲儿熄却,而后又想计较这些。 她按下校场一事懒提,不服气哼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您在钱袋中搁那样多银两,妾一时贪婪,岂非情理之中?” 左右他晓得她是个什么性子,李辞盈再不作伪,“世子出身富贵,可想不到妾与姑母等在南门过着什么样的苦日子,陇西冬风如刃,割收如妾几个这般轻贱的命岂非易如反掌?” 泪悬清眸,愁绰深韵,一句娇语含悲切,说的是她在无数个疲惫复寒醒的寂夜中侥幸渡来的命数,萧应问微叹一声,“从前的苦某没法子为昭昭背负,然自此往后,你再不必为区区食宿铤而走险,昭昭之所愿,所谓‘入贵籍、嫁高门、过舒心快意的日子’,某定能为你实现。’’ “……”李辞盈一噎,他俩个说这话的时候,可算是吵得天崩地裂,难为萧应问记得这样清楚。 她抚额想回应他,可又实在笑不出来,想了又想,只得把脑袋拱进萧应问怀里,闷闷说了句,“人家可当真了,您不能忘了自个说的话呢。” 总算有这半刻温煦,萧应问笑了声,又道,“当然,某在长兴坊、崇义坊还有几间宅子,一应的奴仆都预备着的,待你姑母几个抵长安,让他们挑选了先往那儿暂住,成亲之后,若他们想要住进永宁侯府也使得的,都看你的意思。” “看我的意思?”李辞盈微微一愣,继抬了指在他衣前轻缓地描摹、绕玩,待那人呼吸一点点重了,她才嗔了他一眼,哼声说道,“永宁侯府的事儿,妾如何做得了主?” “如何不能?”萧应问万受不住她这般撩拨,反握了那作乱的手指抵于唇边,“清源公主懒管了侯府的事儿,往后一应事宜需赖昭昭辛苦,届时您别嫌累才好。” 李辞盈着实愣怔住了,“这是公主的意思?” “不错。”萧应问耐心解释道,“清源公主是个跳脱的性子,侯府事归由薛参事代管多年,待你我成亲之后,自是会交到你手中。” 这一声不亚高鼓惊雷齐齐坠地,李辞盈耳边嗡响,真真疑心自个犹在梦中,她不可思议瞪了眼睛,早晓得清源公主这般豁达,又有谁会不敢嫁进萧家去呢? 接连好事砸得人头昏眼花,李辞盈迷迷糊糊昂首,烛影银辉之间,漫天星辰迸福光万灿,身前那人周遭也似镀上一层暖金的华光——永宁侯世子!她命中天定、最最宝贵之人! 李辞盈一时没忍住,搂了他的臂膀在怀中,垂着脑袋喜笑颜开在上头啃了一口——硬邦邦的,真切是独一无二、金子打造的福身! “……”莫名其妙咬人手臂,真把他当作金子来验了?萧应问真半点受不住她这财迷心窍的模样——两只水眸似映了晴光,一味娇,一味嗔,随似初春憨态,此花容柳眉,流盼间天真之玉貌,令人一见之下,再难忘怀。 李辞盈一点不客气地受了这好处,“侯府诸事虽巨,但妾吃得了苦,有得是气力使呢!” 萧应问笑,捏捏她得意洋洋竖起的耳朵,“那某先替公主谢过了咱们好昭昭。” 李辞盈也笑,“为公主分忧岂非是做儿媳的分内之事,人家可不敢担谢。” 微风入帷,似烂漫春晴照心扉,萧应问猛地颤了颤鸦睫,再抑制不住的怡悦自心间蔓延开,他轻轻将人往怀里揽,闷声道,“这般懂事?那某也该与永宁侯府的儿媳做几件‘分内之事’。” 话音毕了,揽臂垂首复凑近李辞盈的唇。 “……”孤男寡女,荒郊野岭,男人脑子里统共就那么点事!李辞盈可还有疑问要他答呢,她望天白了一眼,哼声拒了,“世子自重。” “……”自重?萧应问气得想笑,可到底也不好幕天席地迫了她去,箍了人在怀中,想想仍不甘心,他磨了磨发痒的牙齿,退而求次哄她道,“自重也好,那昭昭喊某一声……便作罢了。” 喊一声?李辞盈很快明白,罢了罢了,恰逢心情正好,大发慈悲让自己人同乐同受也无可厚非。 一来垂眉忍羞,她檀唇微启唤他,“表哥。” 虽想听的“一声”并不止于此,然婉转柔肠之下莺声轻颂仍振心扉剧颤,萧应问倏然暗下眸色,望了她半晌,才舍得开口,“不是这个。” 没道理自称永宁侯府之儿媳,却不肯给他好处喊一声“夫君”罢? 可偏偏有人要装作痴傻,李辞盈扬声“哦”了声,“不是这个?方才世子逼迫县主要自认做是我的阿娘,妾以为您是喜欢人家这样喊你呢。” 她轻哼一声,“既不喜欢,那人家之后不会这样喊您了。” 哪有说不喜欢,萧应问无奈道,“你明晓得我为何要她认了这个。” 不单只为傅弦死心,更一者,不过是气恼那日县主对李昭昭出言不逊——亲口咽下不堪的苦果,扬走她为傲的自矜,又或背负上公子弦的怨怼,可不算严苛之责罚么? 李辞盈咋舌,“可她是你的姨母……” 萧应问淡淡道,“是,但比不得你我亲近。” 什么你我,什么亲近,这不还没成亲么,厚起脸皮来可真教人拍马不及,李辞盈面上微烫,便将一直以来的疑问脱口问了,“您是什么时候想着要——” 顿了半刻不补后话,萧应问挑挑眉,猜测道。“想要娶你?还是,想要与你亲近?” 原来这两者还有区别?!李辞盈一咬牙,“都说来我听。” 萧应问笑,“幽云林。” “岂非就是咱们第一回遇见的那日?”李辞盈大吃一惊,飞快思索过,不可思议为他补充,“难道就在那张帷幄之中——” 那时他分明躲开了。 萧应问笑,点头道,“就在那张帷幄之中。” 果然!如此道德沦丧,仍能义正辞严斥责裴听寒见色起意,分明就是有的人自个如此,便觉他人都和他一般的。李辞盈唾弃撇了撇嘴,咕哝道,“无耻!” 萧应问冤得不行,“我无耻?究竟是谁见着人就把衣裳脱了,还要往我身上来坐?” 李辞盈扭了扭腰,振振有词,“那您快放开,妾要回宝泽楼去。” 怎肯呢,萧应问叹一声,颔首认了,“好,我无耻。” 话音未落,便倾身压过去要将无耻贯彻到底,炙烫的吻落满此间风色,李辞盈可真受不住他的热烈,哼哼唧唧推了会,到底让那人埋首衔住了晶莹,肆意怜惜。 风林莺鸣,潺潺夜溪,万籁静浸冷月星,此间轻帘垂,篱外衣袂翻,陈朝哪里想这时候来见,硬着头皮喊了声,“世子——” 萧应问烦叹一声,“就在外边说。” “禀世子,梁校尉飞鹘传书,曰腾王举旗,扬州民反,淮扬营势力不可挡,恳请急援。”【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肆意妄为。” 永熙六年秋,祆教恶义浸渗扬州府,腾王李沿谋同淮扬司马刘熹、六曹参军等,以萧、裴联亲、京畿防备皆落裴氏之手、长安城势方危同累卵为由,擅起淮扬营精兵三千并楼船、斗舰两百,举旗清君侧。 “……”前世之时并无此事,莫非正正为她回溯之故致使祆恶蚀透扬州城? 李辞盈听得陈朝禀报,再目见萧应问手中密报提及所谓“萧、裴同利同谋”之类云云,不知怎的胸口闷闷发滞——朝廷的事儿她不懂,然制衡一旦打破,总有隐在暗处的势力伺机翻转乾坤…… “淮扬营势力不可挡”——是了,扬州握着大魏船业千万,汴江河上要是真打起来,怕难有谁人能赢得过淮扬水军。 内起祸患,永宁侯府无论如何也不会急着办喜事了,好事多磨倒也罢,怕只怕为此番因由使得三家龃龉,难再耐心予她好果…… 这边思绪正万千,倏然一只干燥的手掌移来覆住了她的,萧应问牵了她微颤的手搁在掌中,一面安抚摩挲,另一手接了陈朝递送过来的东西。 陈朝:“除却密报,梁校尉随信附来腾王亲笔檄文一则,世子过目。” 绢书上洋洋历数裴氏宗亲九项罪责且不提它,李辞盈一目十行,便见得到其书曰“永宁侯世子于都护府叛据中埋罪藏犯,仗势以掩天听”等。 这岂非指的正是庄冲一事?! 实则不然,李辞盈悚然,再往后边看,才惊觉原说的是纪肴清。 楚燕忻伏罪之后,大都督懒管了区区疑从死活,验明鹧鸪山众匪于后山藏械一事不知情后,按律判了纪肴清等流放长山。 或为着李辞盈说情之故,萧应问命人跟随打点,后至泰州私以铜赎,把那几个人都遣散了。 此一罪落于檄文便如明言永宁侯府瞒了圣上与匪类往来,算得上徇私、不敬两项大罪,若真计较起来,薅了萧应问的名也不算重罚。 早知如此,何必救她。可李辞盈从前哪管萧应问为难,一味地扭了他要保纪肴清,这回马一枪正中眉心,悔得人眼泪直淌。 萧应问怎想得明白李辞盈心里边这些弯弯绕绕,余光瞥见她啜悲,只当她是仍担忧着“那人”的安危——扬州若以此因由陷落,裴听寒首当其冲,若真被李沿等人逮着了,第一个祭旗免不了。 此时来不及计较了介个,他抻袖起身,对陈朝道,“将此信封好传回禁中,再备马匹,即刻回城。” 陈朝晓得世子必定要回城与众大臣磋商战情,可——他昂首一瞧,多余劝了一句,“世子,天黯如铅,此刻急行下山已十分不易,再者,您的眼睛……” 萧应问摆手让他去,“无妨。” 陈朝道声“是”,刚一转身,萧应问又喊住他,“公子弦状况如何?” 陈朝正是从那边过来,他垂首答道,“公子弦肩背旧伤未好好处理,此刻惹了高热,三位医者诊疗过,说是需好好歇息一段时日,不可轻易挪动。” 萧应问“嗯”声,“公主呢,今日可带了长卫同行?” 陈朝点头,“清源公主协长卫六人、青衣四名同来琼台,此刻已在辰溪阁歇下了。” 萧应问点头,“再请四名武卫过凌虚阁来,明日一早,你监管着送裴娘子回长安城。” 有武卫护着就行了,还留着陈朝做什么,李辞盈忙握了他的手臂打断道,“凭意!” 半袂遮来惊心忧,一语又似覆千载之惙愁,她这样轻轻一拽,哪有人舍得挣脱,萧应问“嗯”了声,问道,“怎么?” 李辞盈忧心忡忡,“九台山路况不明,您若独往骑乘,妾难安心,且让陈朝、方迁陪同着罢。” 萧应问微微勾唇,承了这份关怀,“也好,那咱们一同下阶,某先*送你回宝泽楼。” 顺路的事儿,李辞盈点头,一面扶了人疾步行着,想想仍是不放心,一面又问道,“扬州事虽需人额外关顾着,可您如今重伤未愈,应当不会要亲自往那边去吧?” 梁术此信书于七日之前,萧应问不敢笃定扬州形势如何,但见得那女郎十分担忧,仍是心软点头,“某会保重自个。” 也是,几次三番都没弄得死他,想来萧应问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李辞盈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别还没成亲人就没了,岂非白高兴一场? 事从紧急,待将李辞盈送回宝泽楼,萧应问又次交待两句,“扬州起事,长安城亦有乱民流窜,此刻九台山算不得太平,夜了好好儿待在阁里,明日一早随他们回长安城去。” 可不谓关心则乱么,宝泽楼本就有四名武卫,世子又加派了四人守着后院,前前后后围得和铁桶似的,什么流民有这个本事闯进来扰她? 李辞盈胡乱点点头,余光见得陈、方两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她便放心捧了萧应问的脸来瞧,“妾瞧着方才您予气劲之时脸色就不大好,既伤重,这些日子在外边就莫要逞强了,长安城英才何止八百,让他们忙去,万事没有您的身子重要。” 从前与人别离,哪得这般柔情脉脉,萧应问迈不动步子,只垂眸道声“晓得了”,唇角轻勾,“等我。” 李辞盈弯了弯眼睛,“嗯,那明日申时,妾喊上醉仙楼的好菜,就在落英巷子等您来用夕食,好不好?” 朝可同行,暮亦共食,不正为他所求?萧应问无不可,颔首轻笑,“好。” * 丑时三刻,长安城巍峨的城墙早沐进溶溶的月色,勘验无误后破例开了城门,一行人趁夜掠星奔驰朱雀大街,急促的啼声敲明各坊盏盏浅眠的风灯,鸟瞰之下,暗光点点,唯有马前三束灼耀的火把一路匆跃,直至隐入大明宫外沉默的红墙。 在此之前,裴家的飞鹘已将另一份情报带回禁中,萧应问晚到一步,紫宸殿上吵得不可开交。 尚书令、中书令与侍中三人以掎角之势围拢了裴启真,唇枪舌战指责道,“……他这般胡来,简直大逆不道!” 另一人斥,“假传圣令乃是死罪!裴听寒这般肆意妄为,或正应腾王之言,京畿防备于你裴氏形同虚设!” 裴启真闻言和蔼一笑,“若他真有反心,今夜渭河外必定杀声阵阵,还由得咱们几个在此挑牙料唇?” “死不悔改!” 怎么个事儿?萧应问方启唇想问,那三人记得了谁人是罪魁祸首,鼻子出气对了他,嘲道,“永宁侯世子素日里来得最勤快,怎得今日遇此大事却姗姗来迟?” 侍中一笑,与尚书令唱和道,“老匹夫,现如今人俩个是一家子,有了爹爹在前头扛事,小子何能辛苦?” 从前三人尽心为了李湛办事,也予了萧应问不少便利,后者自甘堕落靠拢裴氏,这几日他们积怨良久。 萧应问懒计较,瞥一眼在旁撑了脑袋的李湛,李湛哪里敢卷入纷争,挑眉盯了一眼案上搁着的绢布,让他自个看。 侍中见状大笑道,“怎得了,裴家探子来信,世子这个做女婿的倒是没有读过?” 萧应问取了书信搁在臂上,慢慢展开,垂目亦笑言,“祆教为恶,撺掇腾王谋反,左不过是为着吐蕃七王子与祆教特使仍被咱们关在暗牢之中,几位若真想找人责怪,便得找一找楚州牧的麻烦,莫消遣他人。” 一面说,一面读罢绢布上所书,萧应问略略沉了脸色,原是腾王举旗的后一刻,裴听寒已闻讯离了扬州城,快船抢于汴河上岸,他假以天子名调动了洛阳风雨镇上驻扎的邙山营,以一千兵卒抵挡淮扬营三倍之数,追至扬州城外斩杀李沿,才记得修书请官家治罪。 顺带把李沿的脑袋一起送来,好一份大礼。 “……”区区七日平定叛乱,所损之数微乎其微。若说萧应问认识的人当中何人运道、本事最好,非得是裴听寒莫属。 罢了,敌将既殁,此事休矣,司马几个难成气候,那几人七嘴八舌,便是商议着让何人带裴听寒回来,二则,讨论他究竟该赏该罚。 裴启真道,“假天子之名当然是他肆意,但此雷厉风行,也好省下淮扬间一场腥风血雨,于魏廷、于百姓,何尝不是一种好事?” 此话有理,但也不足以让人轻易谅解了裴九郎离经叛道,可李湛不语,其他人就都更不好反驳。 吵了整整一日不见因果,萧应问只道,“有功当赏,有过也罚,一切等扬州事收尾了再论不迟,当务之急催促吐蕃早下决断、并颁令严禁祆教传义等事宜,免再惹来祸患。” 这倒是了,要对付祆教传义实则难上加难,先前效仿前唐圣人颁破立令,遣派京官往州府巡游,驱逐一切与祆教有关的事务,余孽仍是遇风成林。 吵闹了一整天,总算肯了梁术遥领副首之职协令裴听寒,萧应问拱手拜退,便想着要往落英巷子吃饭去,一出景风门,陈朝把着自家马车上的横轴,东张西望焦急地盼望着。 “世子!!”陈朝总算等到萧应问出来,忙不迭一屈膝跳下了车驾,恭敬相迎。 “嗯。”萧应问瞅他一眼,问道,“裴娘子回京了?” “是……” 既如此,还有何事让他这般焦躁?萧应问微微挑眉,只见陈朝一拱手,急冲冲说道,“世子,咱们与陇西行队失了联络,李家姑母与两个幼子似不知所踪!!” 第102章 “一路招摇。” 扬州城风云变幻,可半点没影响西京平头百姓过日子。李辞盈第二日晌午回长安城,街行间重阳节气味还没散透呢,马车一路驾进永和坊,落英巷子家家户户门外都摆上了菊花盆景。 片玉等早得消息,此刻便在阶石下边等候着,远远见着个碧罗短衫的侍女扶着自己娘子走来,忙是拿了羽盖上前她遮光,一面也笑道,“秋日末伏,娘子路途受累了。” 此番回还,与月前初来时可大不相同,除却了采釉、凝翠等四位裴家的侍女,马车后边仍有几名高大的琼台武卫一路招摇。 这几位得了萧应问之令——任李辞盈如何劝说也罢——誓死就要见了她进宅门方歇。 直愣愣像座山似的怵在那,闹出不少动静。 邻里几个推了门来瞧,李辞盈微微偏了脑袋,便见得梅娘与她的小女芷姐儿两个手拉着手站在巷口,带笑也在看她。 李辞盈回了个笑脸,一面“嗯”声应了片玉,又问,“郎主可在家中?” 片玉摇头,“郎主今日本来是说要等着您回来,只不过一刻钟之前沈帅主有事来找,两人又急急忙忙出城去了。” 又出什么事儿了?李辞盈蹙眉,余光乜见石阶上摆得整齐的盆景,忽是微微怔住了。李宅无人管事,庄冲更难得有这个闲心,那是谁嘱咐了布景? 崔妈妈见状赶忙解释,“世子不愿咱们府上冷清,早先吩咐过祭月、重阳等节气均要好好布置着。”她昂首瞧悬在门楣上边的茱萸果,笑道,“挂上介个,正讨个避灾、长寿的好彩头。” 三句话不离世子,可真将这儿当做了萧府,李辞盈懒接话,便又对她俩个说道,“去永宁侯府打听着,世子若有空了,就请他过来吃夕食,顺道路过了醉仙楼,喊上些酒菜让闲汉送来。” 片玉点头,见李辞盈不再开口,便又追上问一句,“娘子,咱们要喊些什么酒菜?” 自个主子爱吃什么还用得着她来费心么,李辞盈回首,不冷不热说了句,“看着办。” 人送到了,武卫照样回九台山去,采釉几个往大都督府上点卯,不大不小一间宅子徒留李辞盈一人,梅娘子这才好带着孩子过来招呼,一面不住往后看,一面是抚了胸口,“哎哟”“哎哟”地惊叹。 “好大的排场!”梅娘子笑,“几名侍刀往那儿一站,可唬得我不敢上前来认你!此一去扬州可还顺利着?” “一切都好。”李辞盈也笑,余光见得芷姐儿满头是汗,便取了帕子来给她擦拭,一边请人往里边去,“天儿热,咱们进来说话。” 两人抱了孩子一面往中堂去,李辞盈一面是怪道,“这个时辰芷姐儿该是让婆子带着在午歇,怕是方才马蹄滚滚,吵着了孩子?” 实则不然,梅娘子一听这个就蹙了眉,“三娘你方回返还不晓得,近些时日长安城可出了不少怪事。” “怪事?”不知为何,李辞盈倏得心中一跳,下意识望向梅娘子紧紧箍在孩子身上的手臂,问道,“什么怪事?” “先是南郊野坟冒了鬼火,那火不同寻常,沉夜里照个天通亮就罢了,熊焰滚滚揽天色,怕要把咱们月盘儿要烧毁了……” 李家受命于天,岂能让异相横流市井而不作为?李辞盈没听萧应问提及,心里边便有些不信,又追问,“有多少人看着了?” 梅娘子晓得她要不信,忙又说道,“那火焰通天彻地,好些人都见着了哩,那日我恰好起夜,一到院中,天上漫是红彤彤的雾,鬼焰张牙舞爪,可把我吓够呛。” 没两步到了中堂,李辞盈招呼她俩个随意坐了,便又去捣弄正中搁着的一架冰鉴,看来有人特意吩咐过的,此时里边四样冷果子冻得正好,她躬身伏在案旁挑挑拣拣,摸出个梨儿递了芷姐儿,才又问道,“后来呢?” 梅娘子不与她客气,自摸了个酸杏来吃,“鬼焰显行之后,京兆府日日有人鸣鼓,个个都是丢失了家中孩童,算来算去,统共得有十七八了!” 说罢了,心有余悸又把芷姐儿拉回来些许,“三娘当不良人近日为何忙碌,可不就是为着介个!” 丢失孩童?李辞盈有些不可思议,“天子脚下,步步金吾,谁敢连番做这缺损事?” “可不么!”梅娘子嚼一口杏儿,“一丝痕迹都没留,沈帅主可头疼呢。三娘你说,此事若真是人为,哪能让飞翎、不良人及府上一点儿头绪都摸不到呢?” “不是人为,还能是什么?”李辞盈不解。 梅娘子“嘿”一声,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大抵就是那‘鬼焰’作祟,如今长安城不准咱们议论介些个虚玄之事,你我亲切我才好与你说的。” 这事儿不知何时是个头,梅娘子没法子,只得日日把芷姐儿看紧了,不敢假手于人。 轶闻说完了,梅娘子可止不住好奇打量了李辞盈来,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短短数十日过去,不说李三娘身上这宝相花半臂锦衫并蓝染襦裙,单就臂间那张柔软的轻罗披帛就足够让她咋舌。 庶民哪敢用这样的好东西? “莫非——”梅娘子不晓得李、萧、裴三人之间的纠葛,不过按着常理推断定论,“三娘该不会已与裴九郎成亲了?” 不对呀,哪能这样草率呢。 李辞盈仍想着长安孩童丢失的案子呢,略笑笑,摇头,懒想如何解释了现下的境况,实则是心里边不知怎么的七上八下没个稳数。 梅娘子也看出来,忧心一皱眉,便将梨木几上的一盏甜茶递送到她手中,安慰道,“三娘莫慌,丢失的孩童大都是来于城郊,想来长安城有九龙镇压着,那鬼焰是断断不敢来犯的。” 她一笑,又摸摸芷姐儿脑袋,“况且你如今也没有孩子,实不必担忧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 李辞盈掠一晃眼,院中忽是多出了几张影子。 萧应问应是方从禁中出来,身上仍著着公服的,雀尾精美的花叶于日光斑驳中熠熠生彩,他略有不适地眯了眯眼,又望向梅娘子,开口问李辞盈道,“娘子有客?” 这可把梅娘子吓得寒毛耸立,她在长安城数年,哪里不晓得眼前“这位”是谁呢,前些时候芷姐儿不肯好好睡觉,她还编排过夜乞郎的事迹来吓唬呢。 梅娘子搁了手中的杏子,一面揽了芷姐儿,一面拉住李辞盈衣摆,低声告知道,“来者乃飞翎卫,咱们小心些说话。” 李辞盈感念她的好意,也是为着萧应问此刻面沉如墨,若非是早晓得他私底下是个什么德行,可不得被他唬住么。 她轻轻拍了拍梅娘子,“无妨的,是吾请了萧世子过来吃饭。” 请…萧世子吃饭…?梅娘子怔愣住了。 片玉几个还没回来,萧应问倒来得快,看他这模样,白日里眼睛不知多少受罪。 李辞盈一招手,“快别站在日头下了。” 萧应问“嗯”了声,挥手让身后几名飞翎撤往四周,自个迈了极慢的步子往中堂而来。 毕竟还有外人在的,李辞盈忍了没去搀他,复转身对梅娘子客气道,“你屋里边没生火,待会子也过来同吃罢?” 眼见那人愈来愈近,梅娘子悚然一惊,摆手道,“岂敢、岂敢,婆子早备了今日鲜菜——” 都这时节了,哪里还有什么鲜菜,梅娘子急急把话又吞回肚子里,垂了脑袋语无伦次说几句,望也不敢望那人,“那、你们就先吃着,晚些我再来寻你……” 话说完了就想走,没奈何那人在前边伫立着呢,她才记得自个忘了行礼,一拉了芷姐儿,糊里糊涂道一声,“妾问世子安。” “世子……?”芷姐儿总算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就是那故事中专剥小孩骨皮的夜乞郎,这下嘴巴一扁,哇哇大喊着要回家去。 可见这人恶名到了怎么个程度,李辞盈没好气瞪他一眼,萧应问只得无奈一叹,客气了一句,“不必多礼了,中元节某得三娘送来一只梅娘子所制的游鱼花馍,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 梅娘子又“岂敢”“岂敢”一番,对谈几句,听着萧世子说话并不如他面上般冷冰冰的,渐渐是畅怀了些,可惜芷姐儿闹个不停,只怕再待一会儿便要将“夜乞郎”三字掷到人家面上去。 她忙不迭告辞,刚走几步路,忽又鼓着胆子回头一瞧。 萧世子正移了杌凳要坐在李娘子面前,可后者似有些恼了,压低声音只说道,“那只游鱼花馍,果真是你抢了去的?” 萧应问极轻地笑了声,“不可以么?” 天老爷,永宁侯世子竟有这笑模样,梅娘子腾然睁大了眼睛,真是白日里撞鬼,比那不明形状的鬼焰更吓人。 她哪里敢再看,捂了芷姐儿眼睛,一溜烟奔出了李宅。 而萧应问呢,此来落英巷子,却等不了闲汉送吃食过来。 “您是说,官家遣您立即往扬州去?”李辞盈不可思议,她将手掌往萧应问眼前晃了晃,十分愤懑,“这都半瞎了,您去起个什么用处,莫非这长安城之中就无其他人可供他李家所用了?” 她哼一声,嘟哝着,“昏君!” 胆子是愈发大了,萧应问好笑擒了她的手,“好了,这话也就在某面前说说,若真传出去,你讨得了好处?” 李辞盈当然不敢在外头胡乱说,垂头丧气地“哦”一声,又乖巧昂首去问他,“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查不到李昭昭姑母几个的下落,她得要亲手再给他一刀才是痛快。 萧应问敛了敛笑,“很快。” 第103章 “谈何情深!” 且说回了长安城孩童丢失一案。 方才李辞盈的疑虑自有道理,飞翎卫上监百官,下察民风民俗,单看萧应问如何算计了他俩个的昏姻事,便能晓得泱泱大魏无任何秘辛诡事能逃了飞翎的耳目。 若真是毫无头绪,想必前些时候萧应问也不会端坐凌虚阁这般逍遥了。 她想的不错。但凡作奸犯科,便不可能无迹可寻。更何况连番掳掠孩童之案情非同寻常,官家很重视,亲令飞翎卫辅之。 其后飞翎卫测查各家各户,确也找不着外人犯案的可能,愈是这样痕迹全无,愈是让人心生疑窦,再往邻里详细查问上一圈,此十六名孩童无一不体弱多病,而其父母形迹也在南郊某市集相交。 此来惊觉祆教恶义初染长安边郊,先是教士市集之上贱价售卖“良药”,捕诱家中有病童之人往内间聆听“祈福”。 三番洗耳,求天无法之父母便自个将孩儿祭献于圣教主,盼望着能以教主神力,驱了这不得治的弱症。 魏境之内明令禁信祆教,可孩儿丢失,邻里难免询问。匿而不举,按律当以杖笞。迫于此威压,各户父母只得先后往了京兆府上报了失踪。 萧应问受此迷障,便不可能将孩童失踪一事与当时仍远在岐州路途中的两个李家外甥想到一处。 直至陈朝上报与陇西行队失了联络,他霍然想起一事——那日与李昭昭砂海同逃亡,荒瘠沙土,风烈旗扬,祆教魂火祭终阵之中,不正正有十八方位需孩童为祀? 庄冲胆敢背信祆教,致光明使者被捕、恶计中辍等,后者怎肯轻易放过?其中曲折一旦被教中勘破,取他俩个外甥的小命岂非情理之中? 理清了这一条线,事情便好办了,行队送来最后一封报信时方入京畿道,而目前所查长安孩童之线索皆指向东,祆教恶徒若真有脑子,就当带着李家蛮儿、面儿几个绕开长安城,改以凤州、梁州至洛阳下汴河。 萧应问先将此事告知于沈临风,而后以飞鹘连传三回禁令,曰有背国投伪者欲谋诡行,令运河各船埠、城郭各关卡再三督察,凡来往者,从疑者且暂稽留待飞翎亲验;若有违令闯关者,立斩。 而后与李辞盈别过,他便领飞翎十数往都亭驿与沈临风汇接。 烈日赫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可他何能露怯?一行玄衣武士打马自曲江河畔路过,但见为首之人眸间系住一抹墨色轻纱,发后绸带于风中乘势纷扬,不知多少意气。 遮了那双冰刃般的黑眸,此人光华容姿更显。曲江异花奇树何止千百,然其艳秾,几让此间万色失鲜,衬为黯然。 都亭驿外,不良人已等候多时。萧应问提马微顿,后边苏君衡立即抬手喊了声“停”,一时风止尘扬,众飞翎皆止步当场。 萧应问睨向沈临风后边几名戴着飞狐覆面的不良人,淡声开口,“都办好了?” 当然了,沈临风调了个不三不四的笑容,慢慢迎上去,“世子来得好快,此番拖您的福,咱们几个的过所文牒已办妥了。” 他往袖中一拍,摸了萧应问的手信出来,“喏”一声递还,“您的特令。” 等萧应问收了,他又“嘿嘿”一笑,做摩拳擦掌状,“也非得是得了您的看重,否则咱哥几个哪里还有际遇能出长安城游——” 瞥见了萧应问脸色沉了两分,沈临风悻悻又把“顽”字吞回肚中,改口道,“——出长安城办差事。” 若非如今梁术不在身旁,萧应问不会纡尊请不良人协作,他懒与沈临风计较待承之仪,只又看了其后方几人,问道,“让沈帅主休将此事与李赋提及,你反倒是干脆带了他来?” 沈临风可大吃一惊,谁说世子眼睛不好了,非但飞马如电,隔着两道覆面能把李赋认出来?岂不是慧眼如炬?! 他讪讪一笑,“那也没法子,谁让您喊人传信之时,李赋恰好就在某身侧呢,是他非得跟来,某如何劝说也无用。” 说罢一挑眉,看罢,李赋说到底是你萧应问塞来的,某如何能管得住他来? 实则全然相反,不良人与飞翎卫不睦良久,沈临风倒想瞧瞧此事究竟为何不能与李赋提及,果不其然,李赋听得祆教于灵谷关外掠走一对七八岁的双生子,面色遽然惨白。 庄冲此刻压不住心中隐忧,上前一步,只问道,“世子口中所谓双子,他们……可是从陇西来的?” “不错。”庄冲性子与李昭昭也无什么两样,等他晓得了,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萧应问干脆承认。 可庄冲不明白因由,在他看来,李辞盈是随裴听寒出游了,而近日长安城又遍传萧应问与裴氏女定亲的消息,此时他将姑母几个送至长安城做什么?! 狐疑一眼,见得萧应问并没有解释的意图,欲言又止。 “不必多言。”萧应问知他疑惑,可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即刻启程。” * 本以几人合策推算,他们该能在山南东道截住歹人才是,可不知为何,待三日后追至洛州,仍是没有找着任何踪迹,徘徊等待又两日,直至梁术飞信先至,说到庐州城外有人持飞翎令过关,佯称永宁侯世子特派。 一来密信滞后,梁术也困在邙山营不得脱身,二者庐州郡守不知永宁侯世子是否另派他人跟进腾王举旗一事,为免得罪,便先让他一行人过了关,随后才遣人飞信往扬州询问梁校尉。 梁术一听得那几名飞翎自称的名姓,立即晓得当是祆教信徒于砂海一战之中窃取了亡人令牌,如今正派上了用场。 可惜千算万算,祆教临了扬州城,才晓得如今镇守在城外的邙山营中仍有梁术这般对飞翎众卫了若指掌的人,想来歹人此刻胁迫人质进退两难困在淮南道中。 “原来他们此一路皆用飞翎令牌过关!”沈临风见得萧应问眉头紧皱,免不得有些幸灾乐祸,可不么,同为京官,别人要出城一趟难上加难,唯有飞翎卫横行无忌,往何处举一张飞翎令皆能畅通无阻。 他“哈哈”笑得开怀,一拍萧应问肩膀,说道,“世子关心则乱,远派多名飞翎往各处探听,让贼恶捉着了这个破绽,可谓是阴沟里翻了船。” 而萧应问呢,也确是为着被祆教捉走之人是李辞盈的亲族,才时时刻刻无法冷静思考——若真让李家姑母几个出了点意外,只怕昭昭此一生无法开怀。 他瞥了庄冲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而后者霎时头皮发麻,庄冲明白了他的意思,喃喃道,“……砂海风来沙往,几场怒卷尘浪,要拾到遗失的几枚小小令牌谈何容易?除非——” 除非——当日鹧鸪山精锐之中仍有一名祆教奸细,又或是谁明白过来他庄冲才是毁破迷津寨的罪魁祸首,不惜与祆教为伍也要让他悔之莫及。 会是谁呢,谁对他恨之入骨?庄冲眼睫轻颤,立即牵了缰绳,“咱们快些往扬州去。” 用不着他说,萧应问微微垂眉,只不过,此刻扬州城邙山营中,话语权最重之人并非梁术。 好在,在场诸位并无一人晓得与他定亲的人是李昭昭。 他想罢了,回首对苏君衡说道,“即刻送信邙山营,将一应事项告知裴郡守,请他务必先行遣人打听贼人等下落。” 如此,萧、沈、庄一行于山南东改道陈州,横过都畿道又花费数日,至于庐州时,满天辽阔之秋色催得人心里边止不住发寒——或是因为路途过于曲折,往邙山营之信件未得回复,而谁也指望不了贼人好好照顾得了老媪与幼童,拖得越久,他几个生还之希望越渺。 一至这生死攸关之际,谁能止得住怨怼,庄冲既不明白萧应问移姑母等人往长安之用意,也不明白为何裴听寒对去信置之不理,更甚者,恨自己为何贪恋人世终致家人性命悬忧。 第十日,众人于淮远山脚茶寮暂歇喂马,忽得晴空一声熟悉的轻唳,萧应问知是飞鹘将至,心里没来由一滞。 他根本忘了此刻烈日有多刺眼,立即抬首去望。 赫赫耀光如万山火发,萧应问只觉滚滚热岩一并涌入眸中,目之所见先化为赤色溟濛,而后便是漆黑的虚无。 他下意识喊了声,“苏君衡……” 苏君衡正埋头啃着面饼子呢,闻声险是噎住了,他咳了两声,迭声答应道,“是、是……” 一看萧应问,却是大吃一惊,“世——郎君!您的眼睛!”苏君衡顷刻站起来,喊飞翎快些拿绷带和药瓶过来,“郎君,您该快些换药才好!” 萧应问怎感觉不到眸中鲜腥的红,他一摆手,“此事稍待,你先唤那鹘儿过来。” 实则飞翎众多,分几人先处理他的眼睛又如何,苏君衡又急又怕,“哎”一声,给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便起身吹哨。 庄冲方明白过来,起身眺望,可飞鹘体量不比鹰,骨哨吹罢有半刻钟,才见半空盘旋一团青墨色的毛绒,飞鹘扇动着短翅,倾尽全力落在了苏君衡的肩上,累得不再动弹。 “如何?”萧应问问道,“可是扬州来信?” 苏君衡以平生最快之速度倒出了竹筒之中的绢布,还未等庄冲靠近,他已迟疑摇摇头,“不,郎君……是长安来信,裴娘子问您安好……” 此言于萧应问亦是意料之外,他先一愣,而后微微勾了勾唇,点头道,“搁着,吾等等再读。” 而知晓此信与扬州事无关时,在场之众除萧应问外,可谓失望透顶,而庄冲尤甚,他倏然冷笑一声,数日连轴未眠的戾烦一涌而上。 先前几月,萧应问是如何对待李辞盈的庄冲怎不明白,无论是改良辎车,或是移种绿槐,他一一看在眼里,有时萧应问妄闯李宅放肆,庄冲也只当自己瞎了。 虽妹妹许了裴听寒婚约,可他萧应问不一样回头就娶裴家女?谈何情深! 他竟还有脸子笑! 庄冲气极,一把夺了苏君衡手上绢布,冷笑道,“何必等等,裴娘子好意郎君岂可辜负,幸得区区老子认得几个字,不若就让某为您效劳。” 扬绢一展他就照字开念,“……凭意,一别之后,数州相隔,妾甚为——” 庄冲猛地一噎,进而紧紧抿住了唇。 萧应问晓得他认出李昭昭的字迹了,好笑哂了声,反问,“怎不念了?” 庄冲哪管他讽笑,不可思议睁了睁眼,才将目光缓缓移至左下落款。 不是说是裴娘子来信么,怎会是妹妹的字迹和昵名? 未等他转过这个脑子,丘陵深径忽轰声阵阵,那是逐马蹄急,嘶声连绵,一支黑压压的行伍瞬时踏破日浪,往此处急驱而来。 飞翎们利剑出鞘,将萧应问团团围住,严阵以待。 而苏君衡眼明嘴快,待看清那飘扬的字旗,立马扬眉大笑,“‘裴’字旗!!郎君,是裴郡守行伍!” 第104章 “有了婚约,更要洁身自好。” 邙山营位处东都以北,此百年从来为洛阳郡守管辖,加之裴氏盘踞洛阳,邙山营精锐实都与裴氏各支脱不了干系。 裴听寒为大都督办差有些时日,身旁又带着都督府上几位亲卫,要假令调动邙山营往扬州剿逆,确没有费着多少工夫。 此番丘陵驰来急骑五十,裴听寒朱色轻甲一马为先,一行明铠紧随其后,风驰电掣之间,赤色字旗猎猎如鸟翼,那领先的少年倏然单手挟住负背上一柄漆黑的弓横于身前。 众飞翎久经历练,哪里察觉不到此刻风云诡谲?苏君衡低喊一句“不妙”,可敌方来势汹涌如骇浪叠跃,不肯留一丝列阵以待的机会。 只这瞬息之间,裴听寒擎箭挽弓,没有人瞧得清他究竟如何出手,迅激的寒光已盈满所有人因惊骇而急剧扩张的瞳孔。 “郡守!”不知谁喊了一声。 可箭支早破开疾风,论其赴势,只道一刻万里不足以表,它直直擦过一名飞翎卫臂鞲上捆着的圆甲,“嗡”一声不偏不倚钉在萧应问的脚下。 “世子!” 萧应问微微挑眉。 沈临风亦皱脸肃目,疑惑不语。 急蹄声止,五十精骑如山墙肃穆黑压压顶在面前,裴听寒勾了个冷笑,攥绳制住鼻息咻咻的骏马,居高临下打量了在场之众,才似恍然“哦”了声,“原是永宁侯世子亲临,方才离得远,某未能看得来者何人,若有得罪,请见谅。” 话说得客气,可飞翎们如何服气,苏君衡提剑上前,冷声呵道,“既如今晓得了,郡守怎不肯下马赔罪?莫不是仍心怀僭越?” 群情愤慨,众儿郎怒目圆瞪,只想要讨个说法。 而萧应问呢,则似半点不在意他的轻视,只慢慢起身,毫无波澜地问了句,“有消息了?” 裴听寒凉凉哼了声,“事从紧急,吾怕没空闲与尔等多耽搁。”他看也没看萧应问一眼,只冲沈临风微微点头示意,“告辞。” 话毕回首,一行人皆以裴听寒指令提马举步,只待他一声令下,即刻奔驰。 话外之音谁人不懂,庄冲两眼一亮,忙把绢布藏于袖中,疾步跟上裴听寒,一面问道,“裴郡守找着‘他们’的踪迹了?” 为着庄冲此等巍峨勇猛的体格在大魏并不多见,于长安时,他已刻意避免与裴听寒打照面,也好在大都督府与不良人皆事忙,他俩个在巷中偶然遇见一回,只客气拱了个手礼就匆匆别过。 此刻裴听寒听得庄冲刻意压低的声线,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自心中慢慢升起,他微微顿首瞥了庄冲一眼,点头,“不错。李郎君若想同往,便请随吾来。” 庄冲大喜,无不从。 而其余人皆为此事而来,自也暂咽下这份冷待,纷纷翻身上马,随了裴听寒等人一同向淮远山道疾驰奔往。 日前斩杀李沿,贼众畏首藏匿于扬州凤凰岛上一间营寨中,为着里边仍有无辜的大魏兵卒,裴听寒并未强力攻寨。 待梁术至时,前者自燕山请来的使者也方入寨与刘司马洽谈,可经几日辛苦,司马等执迷不悟,仍是负隅顽抗。 甚至听命祆恶杀使者示众,邙山营激愤,一怒斩断了营寨供给,誓要血债血偿。 正值此际裴听寒收到飞鹘传信,曰祆恶挟持陇西一对双生子云云,萧应问费心费力将此事告知于他*,裴听寒不必多思虑,此二子必定就是李家俩个外甥。 他留下梁术以及邙山营行军司马裴青、参事裴肇主事,亲点五十精骑往淮南道巡查,终于今日得了消息。 行至山腰某处,裴听寒紧手令众停歇,而后以事先部署吩咐兵卒守住山口,如此这般之后,才好教庄冲与沈临风随他下马潜行。 至于萧应问——裴听寒回首睨了他一眼,不予理会。 “挟持李家姑母等之歹徒本共计为三人。”裴听寒对庄冲道,“他们一路以飞翎密令招摇,除却路途有些赶,其余倒没吃得什么苦头。” 庄冲稍稍放心些,“这样说来,姑母几个尚且平安。” 裴听寒微微颔首,“他们探得邙山营中有飞翎校尉的消息,便歇了穿营进寨的打算,先是回窜到淮南道,而后——” 他皱眉沉吟,似乎遇见了十分不能理解的事。 众人心中微沉,庄冲忙追问,“而后如何了,郡守您别话说一半……” 裴听寒:“而后咱们昨日在溪涧之中发现了其中两名歹人的尸首——” 庄冲猛地一愣,情不自禁扬了些声音,“怎会,莫非他们起了内讧?” 裴听寒亦不知,摇头,“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某实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利益相悖的地方。” 聪慧如沈临风也不明白,“祆教恶徒虽行思怪诞,然教徒对彼此却如同亲手足般的,自相残杀有违教义,他几个鞠躬尽瘁到这个地步,不像是妄顾一切之人。” 萧应问“嗯”了声,“或其中一人并非祆教教徒,不过与之同恶相济罢了。” 此话听来,像是此“一人”之身份萧世子早有猜测,沈临风一皱眉,“世子以为他是谁?” 庄冲微顿,又回首瞧了萧应问一眼,日光刺目之故,萧世子稍稍落步于三人,他略一掠眼,便瞧着了萧应问右袖上沾染的尘灰,想来这路对世子而言实为艰辛。 萧应问摇头,“不敢断言。” 哼,故弄玄虚,裴听寒根本都不明白此人为何要跟来,他懒搭理,只道,“余后一人尤擅藏匿,某也是今日才确认,他就藏身于淮远山一间猎舍之中。” 云雾于翠色缓缓浮动,前方平缓的小坡上一间窄小的茅屋忽现。 裴听寒扬手请众人停步,压低声音道,“虽探得贼恶仅为一人,但咱们还是小心行事切勿激怒了他来,此番某事为先卒,若真力有不逮,诸位再行他策。” 话毕了,他复郑重补充一句,“无论如何,务必保了人质平安。” 庄冲看着裴听寒,心中堪称五味杂陈,再别提了袖中那张重若泰山的绢布,本是想自个先去探看,可他不得不承认,此间本事最大之人就是裴听寒。 他低声“嗯”了句,实在不知如何再开口,且想着,身侧之人忽闭目轻叹,萧应问道,“此番亏得郡守费心——” 裴听寒真不知此人哪儿的脸面说出这句话来,他气得“哈”声打断了萧应问,“我与她之间,何用你来致谢?若真闲了没事做,就多管管自家表弟,莫仗了一张顶厚的脸皮跟在人家后头纠缠不休。” 萧应问一滞,侧脸莫名哼笑一声。 裴听寒最见不得他这势在必得的模样,只得攥拳咬牙,提醒道,“或是您仍记不得李三娘是吾未过门的妻子,打姑母几个的主意想要横里做斜?可惜,她最恨就是这世上仗势横行、肆意妄为之人,若真因你之缘故伤着了姑母几个,且看她如何能不恨你。” 如何不恨?她早就恨不得他死了。 萧应问一沉眉,眸光霎时冰冷彻骨。 庄冲被他俩个吵得头皮发麻,瞅了身侧一脸好戏的沈临风——看来是积怨已久,否则怎不顾还有外人在场,咋咋呼呼吵起来,他忙是劝和,“好了好了,咱们正事为先,正事为先……” 裴听寒哪里想与萧应问多计较呢,此番事事顺利,待回长安城,他大可用扬州平反的功劳求请官家赐婚,有了这层因由,再无任何人能置喙阿盈的身份。 至于此刻烦闷,不过为着此半月以来寄往九台山之信件杳无回音,他又恰巧在梁术那儿得知萧应问当时亦在九台山休养罢了。 他冷笑道,“有婚约在身,就更该洁身自好,还望萧世子懂得了这个道理。” 萧应问认了,“这个自然。”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对视一眼,登时是倒尽了胃口,萧、裴冲两个一个别脸向左,一个昂首向右,真是忍得瞋目切齿。 而庄冲呢,在瞧着李辞盈写来的信件之时他已明了一切,此刻也算是见识到何为世上最厚之脸皮。 再瞧裴听寒步步谨慎向那茅屋靠近,心下实在愧疚得紧。 可惜他不能再想更多。 正此瞬间,茅屋之门忽被一阵劲风从里边拂开,一张纤影手握长枪,犹如疾箭掠原野般直冲裴听寒而去。 “裴听寒!!”满腔怨怼终寻着了出处,那女子怒目圆睁,每一招一式无不用尽全力,“你伤我弟兄,毁我营寨,此仇且待笔笔清算!” 裴听寒之枪法威凤祥麟,在这世上早难有敌手,更何况区区一个尚未出师的女子?只不过顾忌茅屋之中是否留有后招才稍作退让。 几息之间掠过数百招数,那女子倾尽平生所学皆往裴听寒身上招呼。 可裴听寒越接越吃惊,此女招式岂非源同裴氏枪法?再试探五十二式,便确认无疑,他一枪挑走她的兵刃,将人重击在地,疾声问道,“你是何人?!缘何偷师羽林枪法?!” 偷师?!纪肴清气极,她与阿耶学来的,怎到了裴听寒口中竟成偷师?! 未等回答,身侧忽飞闪个魁猛的身影,庄冲只怕裴听寒一怒之下要了纪肴清的性命,只得出手挡了他的枪,急道,“郡守手下留情,她、她是——” 她是谁呢,这话不好在这里说,庄冲略一顿,又改口,“这事儿有误会,咱们坐下慢慢谈。” 裴听寒给他这个面子,可有的人并不愿再与他相谈,庄冲方松一口气,忽觉胸口一阵锐痛,他恍惚一垂首,便见得大片赤红的血自浸透的衣襟汹涌而出。 “李郎君?!” 庄冲闭目向前一踉跄,恰是侧身栽倒在裴听寒臂上金甲,“铛啷”一声覆面脱垂,那张真容便毫无保留落在裴听寒眼中。 第105章 “君何日于归?” 血脉同源,谁家兄妹在面貌上少却相似之处? 可初来长安所收之情报仍在耳边,裴听寒记得分明,探子口中所谓李家堂兄,与李辞盈是八竿子才勉强搭上的亲缘,全然是不良人为给永宁侯世子薄面,才让李辞盈得以暂住。 显然,情报有误。任何人只消瞧那李赋一眼,就能晓得他与李辞盈是九成九的复刻,必定是一母同胎的双生子。 眼前形势不容裴听寒愕然。 纪肴清一招得逞,面上却无任何大仇得报之庆然,血红的眸中漫是冷光,她极慢地哼笑一声,低语,“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了愈加攥紧手中的匕首,扬臂要将它自庄冲背上拔出。 裴听寒岂能如她的意,信手挥戈将人再推离三步,反身将庄冲送进及时赶来的沈临风手中。 “不……”生机随血涌一同消失殆尽,庄冲蜷了蜷僵硬的指,依旧在看裴听寒,“不要伤了她……” “呸!”纪肴清好不到哪儿去,她唾一口,撑手尽力自泥土中攀起——裴听寒功力深厚,一击之下令人五脏六腑牵扯难忍之剧痛,她举袖用力揩去嘴角溢出的血丝,冷笑,“潜伏迷津寨近七载,日日与吾等匪类虚与委蛇惯了,竟至临死之际仍然戏瘾大发?” 她将视线重重落在跌落在地的飞狐面具,恨得一字一顿,“卧、薪、尝、胆,你等的不就是吾众叛亲离,客殒异乡,而你庄冲百尺竿头的一刻么?还装什么!” ……庄冲?!此质诘如何不让裴听寒蓦然怔愣,再迟滞去望那“李郎君”,其身姿、嗓音哪有与昔年无界砂海之中的训鹰汉子对不上的地方? 是了,这么说来,眼前女子就是迷津寨匪首纪肴清,她的父亲纪老大曾是瓜州营逃兵,那年正恰于大都督领兵平吐蕃之乱,那么——她懂来几式羽林枪法残招便在情理之中? 可是迷津寨涉在都护府一案中,一应人等早都流放长山了,何人会愿以千斤之铜来赎还他几个? 裴听寒百绪纷乱,除却“那位”,只怕没有任何人有这个本事与闲心,再究其缘由——他没来由地悬心,不愿再继续想。 突逢此遇,在场诸人无不色变,莫管他二人恩深怨重,庄冲伤势严重,万是不能让他的血这样淌下去的。 来此之前准备充分,几人略作互视,裴听寒制住纪肴清,再取了止血药散掷到沈临风手中,后者则利落撕开随身绷条,先行处理庄冲伤口。 茅屋之中静若坟茔,萧应问绕行于侧边,于高窗攀入其中。 内间构造并不复杂,简陋一张细木拦了隔间,掀了薄竹帘,角案之侧隐隐见得几道朦胧人影挤做一团,可不正是李家三人。 蛮儿几个不是胆小怕事的性子,一路上纪肴清等又对其算不得鲁莽,此刻见了生人,仍敢探了脑袋来瞧。 一瞧见不得,来者岂非就是前月里盈姨带来南门楼子的那位冷峻郎君?!听说是哪家的世子,是朝廷的人! 蛮儿几个晓得有救,不顾了嘴里塞着布絮,“呜呜咽咽”地挣扎,一下急得满脸是泪。 捆得有些久了,几人手腕上磨破些许皮肉,更是奔波多时没有洗漱过,蓬头垢面看不出状况究竟如何。 萧应问眉头微皱,卸了蹀躞带上的小刀先小心割开绳索,而后快速取走几人嘴里的布絮,一面问李兰雪道,“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李兰雪看不清楚,蛮儿一面抖落身上的麻绳,侧身倾到她耳边,低语道,“长姑姑,是那位长安来的儿郎,你不记得了,盈姨走的那日正带他来咱们家里吃了饭。” 李兰雪才明了了,点头,“咱们皮糙肉厚耐得造,纪娘子也无多为难,此刻倒没有哪儿觉得不适。” 没有么,此处距离集市甚远,这两日几人只啃着纪肴清送来的些许渣粮,既硬又冷,蛮儿、面儿两个肚子时常是空的。 可这时候说了也无甚用处,两个孩儿打量眼前锦衣华服的郎君——总不可能说这般英姿磊落之人能从怀中摸出张香喷喷、油滋滋的饼与他们填腹罢? 思及此处口水直流,肚中擂鼓般震响。 萧应问听罢略略一顿,按下其他不表,一垂首竟真从袖袋中取了三张圆圆的薄饼来。 两个孩儿惊呼着接了,饼儿虽压得有些扁,然而油纸触在手中仍有些温热,迫不及待撕开了来瞧,胡饼上芝麻炸得颗颗饱满,轻咬一口,酥脆香滑的羊肉香气溢满唇齿,甘美口爽。 “郎君!”孩子们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是展了笑靥,蛮儿道,“方才咱们听得了纪娘子喊裴郡守的名,像是他老人家亲来了?” 面儿不住点头,“我也听得了,定是盈姨喊他来的!” 裴郡守托方安人来南门楼子的事早掀得肃州满城风云,谁人晓不得他们家就要与郡守府结亲?李家人面上有光,又喜于李辞盈觅得良人,这些日子在乡里乡亲间可没少得意显摆。 可到底他们身份悬殊啊,惊喜过后是忐忑,又加之李辞盈与裴听寒皆迟迟未归,稚子万千疑惑于心,此刻见了萧应问来,一股脑儿迭声问道,“郎君!我盈姨在长安一切可好?” “郎君!您与郡守相识否?” “郎君!郡守对咱们盈姨可好啊?” “郎君!过了礼咱们与郡守府的事儿是不是就算定好了?” 叽叽喳喳,没一句是他爱听的,萧应问敛了笑,屋子里边倏然是冷下两分,往那几人瞥了一眼,两小儿即刻耸肩闭嘴,唇齿抿得紧紧的,再不敢说话。 蛮、面对视一眼,纷纷心忖,“好生吓人,还好盈姨要嫁的不是此人。” 萧应问什么人,小儿心思浮于面变,不过一眼看破,他心里不爽快,可也懒与他们计较,取了水囊搁在案上,撩袍暂坐长椅,只道,“下山之路不好走,好在时辰仍早,尔等吃饱喝足,歇歇腿脚再走不迟。” 此话有理,几日捆跪在案下,再要走山路可有些吃力,三人点头称“是”,正埋头狼吞虎咽,忽得外间一声惊喊—— “李赋!!” 孩子尚且迷茫,两个大的霎时齐齐站起身。 “萧郎君!”良久未语的李兰雪听得此一声,堪称肝胆俱颤,她忙把住萧应问的手臂,急急问道,“外边出什么事儿了?!” 虽门扉洞开,但这儿见不到外边几人光景,萧应问何能晓得庄冲止血之后,纪肴清忽于喊骂之中怒火攻心晕厥过去。 挟质远行费心费力,前日杀祆教徒之时也受了点小伤,此刻再受重击,怒气相冲之下心力交瘁岂非常情。 萧世子不在,余场几位就算能瞧出情仇之间这危机四伏的陷阱,也止不住庄冲关心则乱挣了沈临风,踉跄要去瞧她。 一步靠近,一步陷入,他方捧了纪肴清在怀中,后者忽就暴起发力,纪肴清一把搂住了庄冲脖颈,将身一扭,两人抱作一团滚往高耸的石崖。 沈、裴二人大惊,裴听寒离得稍近,见状立即抛枪扑身相救,可顺坡之势速不可挡,他堪堪拽住庄冲左臂窄袖,只听“呲啦”一声轻响,薄衣撕作碎布,那两人便在咫尺之间滚落深渊。 “李赋!!” 沈临风来迟一步,再攀崖侧眺看,峰崖之下云烟骤乱,白茫茫一片惊风疑尘,哪里还见得到两人的影子?! 东风轻冷,裴听寒垂眸抬手,才见得了自庄冲碎袖之中一并拢回的绢布,他本无意窥探,只不过,入目那一行整齐行书,笔迹熟悉得令人眼眶发热。 “君何日于归……?” 长睫止不住颤动,裴听寒稍稍抬手,将那张绢书展于眼前。 阿盈的字又精进些了,他记得的,从前有回哄人来府上练字,她最爱一卷字帖《兰亭序》。 那时他为修铸肃州破旧的城墙变卖不少家私,照夜阁中只剩几叠不值钱的桑皮纸,可李辞盈不嫌弃,仍小心取了些回去,日日练笔。 不得回复之信以此般残凛之势落于眸色,她日夜辛劳所学,却全用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裴听寒好笑自个此生所求,不过她满目虚情之中可能的一分真心——于淮扬生死厮杀又如何,她所盼归之人从来都不是他…… “……凭意,一别之后,数州相隔,妾甚为忐忑,缘长安听得淮扬道流民泛滥,祆恶作乱诸类等等,君伤未愈,妾更添忧……” 一面书不完,她另起新页说起近日琐事,“……不知哪位在大都督面前提了您唤妾往凌虚阁之事,大都督听了甚是气恼,连访落英巷子与永宁侯府,险是与公主殿下吵囔一回,后又命人收拾了行装,曰过礼之前再不容许某人胡作非为,此刻妾安稳在都督府上住下了,大都督亦请了教养嬷嬷来赋月阁肃妾仪容品德等……” 绢布墨字如密针穿脑,裴听寒漠然举望,扬手将绢布掷入寂寂山风之间。 第106章 “妾有裴郎,才不想嫁给那种人。” 正如信上所述,这段时日李辞盈过得十分舒心,搬入大都督府上之后,裴家二十一娘该有的脸面尊荣,大都督一样不落大方给予,府上不止请了教养嬷嬷管束容仪,另雇骑射师傅、琴画先生等陶冶性情,赋月阁中各类规制皆备得齐全。 事儿到这倒算不了稀奇,稀奇是某日时暮她于乐游原乘兴归马,恰碰上大都督巡田回城,两人辔行长街,凡所遇百官众贵,无一不恭敬让行。 从前在梦中也不敢这样放肆畅想,李辞盈攥着缰绳,含笑听得裴启真与他人闲谈,不经意称来几句“吾家爱女二十一娘”云云,可熏得人陶陶然不知天地何物。 此来大都督偏爱养女之事传遍长安城,贵家琢磨着要与李辞盈结交,雪片一般的金帖往府上飞。 富贵权势握于手中,日子怎会不舒心逍遥?而李辞盈晓得的,如今所得尊荣皆为萧应问推波助澜,这般是知恩图报了,才有兴致给他写去洋洋洒洒一封信件以表衷心。 不巧,信件送去整十日也未收到回复,偶一次回落英巷子,又得知庄冲与沈临风出城仍然不归,心里边才如信中“忐忑”了几分。 且按萧应问之诺,姑母几个也该到长安了,问及了介些,片玉也总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如实相告。 好在第十一日黄昏自马场回阁,便见得灰褐毛团儿栖在窗下的醉芙蓉盆株旁,片玉唇角带笑将飞鹘送回内间,称扬州事毕,萧世子的行队已回转西京,不日将达。 李辞盈很欢喜,顾不上自个额上仍淌热汗就要读信,可绢布一展,所见却并非萧应问笔迹,只不过左下盖了他的私印罢了。 片玉知她疑惑,又自解释道,“此书是世子麾下苏校尉代笔,淮南道秋光过盛,大概世子眼睛有些受不住。” 他这样的人,除非是全然瞧不见了,否则哪里用得着别人代笔,李辞盈思忖着,忧心忧虑又问询了几句,待片玉往净室取水,面上佯装的恓惶立即一扫而空。 谁在意萧应问究竟瞎不瞎?他再不济事,永宁侯世子的身份在那儿,足够保住她此生荣华。 /:. 活着回来就很不错!李辞盈摩拳擦掌想着,一面取了帽儿随手扔在一旁,又问采釉,“大都督呢,今日可能回来吃饭?” 采釉摇头,“大都督清晨吩咐过,若是回来得晚,便教娘子先吃着,不必等他。”她望望天色,又道,“这个时辰未归,想是来不及进城了。” 李辞盈“哦”了声,“卫参事几个跟着呢?” 采釉知晓她关切大都督安危,笑道,“是,大都督办事向是要带着卫参事的,娘子且安心着,无人敢对大都督不敬。” 无人敢对大都督不敬,亦无人敢对她不敬,李辞盈微微颔首,坦然让众侍女先伺候热汤沐浴,再教兑上半斤新酒,在桂花树下烧红炭火高高兴兴吃了两杯,待略有醉意了,才不舍卧进被中安眠。 正值这半梦半醒之际,榻前风摇轻纱,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闯入此间,李辞盈皱着眉深嗅一口,馥郁的月麟香随呼吸蔓卷。 萧世子惯喜用月麟香熏衣裳,漫长安还有谁敢用这个?也是,若非是他,片玉怎得会让人进到这里? 她一下坐起来,扑棱眼睫打量面前的虚无,轻声一句,“凭意?” “嗯。”身后传来轻音,那人比她想象中离得近。李辞盈扭身将转,旁来一只强势又冰冷的手掌忽抚住了她的腰窝。 “您回来了?!” 男人却不答,无声揽了她按在怀中。 这回倒不与平时般任性恣情,游走在耳后的鼻息一步步滚烫湿热,双手却始终老老实实搁好在她的腰窝,虚虚把人圈住罢了。 李辞盈稀奇萧应问能这样讲规矩,她垂了脑袋惬意卧在他手臂,将明目张胆的亲昵混进呢喃,“夜半闯来这里,怎得又一言不发不理会人家?” 一声轻语娇似黄莺,他的气息紊乱了一瞬,随后滚滚喉咙,偏头抵住她发烫的耳尖。 温热的、细碎的吻不轻不重落下,撩得人愈发瘫软了,李辞盈哼哼唧唧地受着,不自禁去贴近他,一面想问问陇西行队走到哪儿了,方开口喊了一声“凭意”,那人忽猛地吸了一口气,抬指捏住她的下颌偏向自己。 堪称汹涌暴虐的亲吻覆了下来,李辞盈根本来不及对付,那人已强势撬开她的齿关,修长的指毫不客气挑开轻薄的雪衣,一路上行。 云团般的柔软撑满手掌,夜色中难以抑制的渴求席卷,他手下渐渐失了分寸,似要将她揉入骨血方歇。 李辞盈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虽好些日子没见着,但也不必这般用力吮咬人家,几番下来,她觉着自个唇上麻痒难止,竟是有些吃疼的。 “不…”她不肯让他再放肆,气鼓鼓地扭腰去拍他的手,“人家疼呢。” “疼么?”男人低哼,却仍然没肯松开她,只在亲昵间略卸了力道。 当然疼了,李辞盈理直气壮还想斥他,方一开口,忽是一只冰冷的瓷瓶抵在唇边—— 这是何物?! 她猛地一僵,立即抿唇别脸要逃,可身后之人似早料到了此遭,毫无犹豫捏住她的双颊,迅速抬高瓷瓶将其中清液灌入她口中。 “你——!”凉若溪水的药沁冷了心肺,李辞盈等不及问话,立即掐住自个喉咙,伸指入口欲催出药水,可惜干哕几声,于事无补。 她毛骨悚然转过身。 月色透过薄纱倾洒,跪坐在前的挺拔身影有大半落在黯淡中,或也正因如此,裴听寒面上一点残留的笑看起来既刻板又冷漠,那双素来清澈晶亮的眸子染尽墨色,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好似隐于夜色中嗜血的蛇虺。 前世今生,李辞盈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她尽力抚平杂乱的心跳,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吓着了?”裴听寒嗤笑声,挑眉又喊她一声,“‘昭昭’?” 岂能吓不着?李辞盈一咬牙,这般问大概问不出来,静待小会儿,腹中似毫无异常,也是,裴听寒要害死她有万千法子,用不着费这无色无味的“毒药”。 要如何对付裴听寒,李辞盈本是心里有定数,可她哪里料得到他会特意染上月麟香来此试探,此一刻失算,堪称前功尽弃。 “怎会?”她伤心凄凄喊了声,“明也——”又扑过去抱他,“您怎么才回来?妾以为您再不肯来寻我了……” 裴听寒前世能稳坐高位,又岂会是事事不明之傻瓜,从来是情障迷眼,才让他晕头转向步步以她为重。 可如今——如今、如今又怎了,只她掉了两颗眼泪,扑来温香满怀,他好容易硬下的心肠便是寸寸皆断,万一呢,万一她仍有苦衷,又万一她对那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问一问,好好问一问就好。 裴听寒下意识扶住她的肩,只道,“扬州起乱,阿盈该晓得我为何难归——” 提到“归”字,不免想起她寄予萧应问的信,裴听寒心中钝痛不止,难忍的热意涌得鼻头酸涩,他昂首掩了泪水,“大都督收你做养女、萧应问接了你姑母来长安城,诸类等等,都是你与他商量好的?” 李辞盈不知他晓得了多少,更不敢随意觑眼恐露怯,斟酌片刻,颤颤揪了人家衣襟,“怎会是妾与他商议好?那日汴河埠口,分明是您让人家随卫参事回京,一路颠簸至于九台山,谁晓得等在那儿的会是永宁侯世子?” 一行清泪落于粉颊,她振振有词地倒打一耙,“口口声声说让妾回来陪伴荣国夫人,到临了却编造瓜州营中一桩旧事,众贵同台,生将人家打作大都督的女儿,妾惶恐不敢认,可在场各位——他们、他们言辞凿凿,妾人微言轻,谁又听得进妾之申辩?” 李辞盈:“后也想得明白,裴、萧两家共谋大事,是要以妾做这桥梁——”她伤心欲绝瞥了裴听寒一眼,“妾想裴郎大抵是早晓得了这些,您不愿与大都督违背,也不愿管了我的死活去,否则,又怎会大半月杳无音信?!” 裴听寒毫无波澜,“是么,某瞧着阿盈很乐意做裴氏女。” 竖子!李辞盈恨得牙根发痒,却仍揽住他的劲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幼时之事妾不清楚,可妾晓得若我果真认是大都督的亲女,与裴郎岂非成了族亲?妾不敢认,也不愿认,如此掰扯了两日,妾才假意妥协,央求萧世子请姑母来长安,好佐证妾的身份。” 她信手拈来,“你我有期,妾如何能舍弃您改投他人怀抱?!” “……”裴听寒睨她绯色未消的脸儿,低声道,“方才纵情,某瞧着阿盈并非勉强。” 李辞盈哭道,“永宁侯世子位高,妾如何能违了他的心意,此番分明裴郎放肆在先,反倒怪了人家任浪?” 她想起什么,手忙脚乱抹了泪水,垂首去摸裴听寒束带上的物什,一阵叮铃当啷的脆响,她似安心捧了那枚金玉在胸口,咬住嘴唇,低语,“您还将它带在身边?” 实则此缓兵之计不过敷衍,将她自己摘出萧、裴两家谋算才好熄了裴听寒的怒火——等姑母到了长安城,萧应问自有法子将她是裴氏女的证据做得完美无缺。 至于她,不过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罢了。 裴听寒不知她所想,叹了声,“带在身边又如何?” 李辞盈昂首,又似晓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两只眸子水光剧震,“两家之谋,您并没有参与其中。” 若论栽赃嫁祸,无人可出她右,裴听寒听了无可奈何,“当然没有。” 李辞盈闻此言似又振奋不少,她清清嗓子,“世上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待证明了妾并非大都督的女儿,就算他身处高位又如何,一样没有由头逼迫我嫁给萧应问。到了那日,妾必定求他们放我回陇西去。” 大都督的女儿究竟是谁,裴听寒心中有数。 他阖起眼皮,仍要纠缠方才的事,“可阿盈那般纵容他,某以为,你对他——仍有真心?” “怎可能呢?”李辞盈想也不想,“妾之真心唯君而已。” 这般毫无犹豫,可见所言非虚,此刻裴听寒肯松懈些,再想起自己方才所为,心下愧疚,他一下下轻抚李辞盈腹背,低声问道,“阿盈吃了那药,可有哪儿觉着不适?” 吃药有些时候了,确也没什么不适,李辞盈摇头,暗自细心揣摩了他的语气,又不自觉挑眉,按她对裴听寒之了解,此人不该这般轻易就信了她的话,莫非这药中还有什么关窍她没有想明白? 李辞盈略顿,随后抚了他的脸到眼前,赌气上去一顿揉捏道,“您给妾吃这穿肠毒药,只盼着人家穿肠烂肚、魂归西天才好,怎又假惺惺问人家哪儿不适?” “怎会!”裴听寒不堪其扰,又苦于自己做了错事要哄人,任她了施为去。 脸蛋儿再俊也经不住这般蹂躏,李辞盈看得笑出来,住手掩了袖,睇去个眼波,问道,“究竟是什么药能让您三缄其口?!” 裴听寒犹犹豫豫不敢说,但又受不住她痴缠,搂了人在怀里,慢慢将看着她给萧应问的信件等事说完,才低声答道,“是某自祆教缴来一味吐真药剂,吃下之后——疑从就再不能说谎。” “……”李辞盈霎时是茫然住了,吐真药剂? 可她话中谎言连篇,并无一句是实话啊。 想是祆教没这样大的本事,做了伪药欺骗教众,就连裴听寒也信了?这样想有些牵强,可她一时找不着别的缘由了,从善如流“哦”了声,似气恼又似伤心,“好呀,原来您仍信不过我,要用这些歹毒东西对付人家。” 裴听寒早悔得肠子发青,他垂首吻了李辞盈好几下,迭声求她谅解,“某找人试过药,是没有副用才敢拿给你吃的——” “没有副用?”李辞盈扭头懒理他,“方才险将人家吓晕过去。” 裴听寒内疚更深,可想如今药吃也吃下了,他得寸进尺捧了她的脸儿转回来,低声问道,“阿盈,你心中只有我,只想嫁给我,是不是?” “您还有脸子问!”李辞盈把握不准那药究竟有何奇效,扭捏了一会儿,才似止不住话头说道,“南门初见之日,裴郎白马银鞍向霞而归,妾惊觉情思如麻,却卑微不敢僭越,后来晓得您并非恃势骄纵之辈,这才、这才敢存了些痴妄——” 话语之间,连那日他穿了哪件衣裳,披得哪件风氅都说的一清二楚,裴听寒信得不能再信,也是吃了药剂之故,否则她向来是最最要了脸面之人,哪里说得这些肉麻话来。 且何算得上是“痴妄”,她肯爱他,肯嫁他,才是他的痴妄。 裴听寒微微哽咽,道了声“好”,“两家之事某并不晓得,你若果真不愿嫁他,某必不会让他如愿。” 李辞盈可不觉得他如今能有本领扭转乾坤,随口话头敷衍一句,“世子那般骄纵,妾与他相处只觉得恶心、惶恐,若余生日日相对……人家都不敢想了。”她靠在他胸口嘟哝着,“再有权有势又如何,妾有裴郎,才不会想嫁给那种人——” 话没说完,外边忽一声瓦片碎裂的脆响,消瘦一道黑影踩翻了芙蓉盆景,飞快掠过窗牖,顷刻融入长安秋日森然的夜空。 第107章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大都督府岂是谁人想来便来,想走想走的地儿? 沉夜幽窗掠窜可疑之黑影,没等李、裴两个做出反应,静守在暗处的武卫已闻风而动,听“噌”“噌”几声,众人依次擦亮手中火把,一霎将北院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 此番无处遁形,那玄衣覆面的黑影顿立院中,环巡一圈明白武卫已将此间围作了铁桶,他只得横了唐刀在前,咬牙退了几步。 “何人胆敢擅闯大都督府!” “即刻放下兵刃!” 一时之间千类万声,赋月阁的侍女、侍卫自四方涌往廊下,更有人发觉了赋月阁外昏死过去的片玉,“柳长史!”一名侍卫探过她颈脉,喊道,“娘子近侍已遭暗算!恐此獠妄图对娘子不利!!” 此言惊得人人悚然,采釉几个方从后罩房赶来,听得立即要推门去查看。 “且慢!”柳长史厉声阻了各*人动作,赋月阁中有人晕厥,十数侍女、守卫竟无一人察觉,可见歹人功力之深不可想象。 他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武卫们缓缓靠近蒙面人,自个则侧身询问左右,“郎君可在府中?” 大都督未曾成亲,府上亦没有姬妾、小儿,柳长史口中郎君,便指的是裴二郎了。 再说那裴二郎犯了错事之后,大失了大都督的重用,整日苦着脸色随在身侧,哪有家中小女这般肯听教诲又懂事。 这般来大都督见了裴二郎便觉烦闷,左思右想干脆剥去他一身绯衣,责令静休三月,好好思过。 沉船之事了结得轻巧,裴二郎哪里懂得悔改,挨了荣国夫人一顿好骂正烦着,连夜便宿在了外边。 武卫有些发窘,摇头答道,“郎君今夜歇在平康坊……” 大都督、卫参事、裴二郎皆不在府上,如此一来此间暂没有主事之人,柳长史略想想,点了三名亲信反身挡在门前,又嘱咐采釉等人,“立即往屋内查看,切记,无论遇见何事都不能惊扰娘子贵安。” 众侍女皆是府上家生的奴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当即点头应诺了,转身靠近几步,廊下壁灯倏然轻晃,紧闭的门扉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烛明如昼,绿竹帘后慢慢步来一张疏淡的身影,那女郎似自梦中乍醒,眼皮半掀,芙蓉般的粉颊仍压着枕上缠枝花的印儿。 李辞盈在听着外边有人时已开始著装,此刻衣发齐整,任谁瞧也说不出错来。 可笑,临走到这个地步,她怎容得了这些“意外”坏了好名声。 惺惺作态何不是她之拿手好戏? 那纤弱女郎似根本不懂此间发生了何事,懵懂一双睡眼打量了院中这许多人,直至慢慢落目于其中那名玄衣男子才惊步退开,她一抚胸口镇了心神,再问左右道,“……这是怎得了?” 在场诸位见她无恙,皆是大松了一口气,采釉与凝翠两个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李辞盈,安慰道,“娘子安心,柳长史守卫大都督府一向稳妥,宵小如今落入法网,插翅也难飞了。” 她说得不错,放眼一望,那名蒙面人已被渐逼至墙角,二十余名武卫围拢着,只怕一人一刀就能将他剁成肉酱。 “捉活的。”柳长史一声令下,众武卫瞬拥而上,一下就将那人双手反剪压倒在地上,覆面一除,少年郎略有些倔强的脸便落于明盏。 “……”柳长史怎认不得他,拧眉让武卫们松手,喊了句,“……苏校尉?” 自扬州整途,苏君衡便奉命跟着裴听寒,哪里料得到此人一回京就直奔大都督府——裴九郎要回大都督府不蹊跷,蹊跷是他竟漏夜前来,苏君衡来不及向上头禀报,更怕错过密谋,于是就一路跟到了赋月阁。 果然他没白来!苏君衡恶狠狠瞪了李辞盈一眼。 恨成这副模样,八成就是萧应问的人,李辞盈顿感一个头两个大,想着里边还有个人在听着,只好又作莫名其妙状,望了采釉一眼,后者立即踮脚覆近了些,解释道,“这是萧世子麾下飞翎卫。” 飞翎监察百官民俗,深夜闯府也判不下重罪,柳长史挥手让武卫放开苏君衡,皮笑肉不笑靠近了几步,问道,“苏校尉此来可为公务?” 虽非公务,但也是世子亲令,且裴府两面三刀,蒙骗世子罪无可恕,苏君衡理所当然站起身,冷笑,“某此来为何,不必与柳长史讲明,且让出路来就是。” 飞翎跋扈,谁人不嫌,只怕没人喜欢自个在家休憩之时床底还趴着个人拿着笔记下嬉闹之语。 可柳长史是何人,闯大都督府还想全身而退,那只怕是不能了,“某自然没法子阻拦苏君衡办差,只不过嘛,您伤了咱们府上一名侍女,这事儿可就变味了。”他一笑,挑眉道,“若您果真为世子指派,又何需伤了世子赐予咱们娘子的侍女,这道理说不通。” 击伤片玉的自然并非苏君衡,他脖子一梗就要说实话,可一张嘴又变了主意,裴、萧两家既已说了亲事,再当众揭露了裴家两个孽种的阴私,只怕要丢了世子脸面。 苏君衡改口道,“你想如何?” 想如何,没什么别的法子,关他两夜倒是可以,柳长史笑,“既因由存疑,某遣人往廨所询问询问,若能得了世子一句准话,咱们哪里还敢扣留飞翎卫。” 苏君衡一根筋,想不出里边的弯弯绕绕,“哦”了声,“那好——” “好!”柳长史不容苏君衡多想,呵声断了他的话头,继续道,“苏校尉无异议,就随武卫往后院暂歇,别再打搅了咱们娘子歇息。” 赶他走,他还不想呆呢,待会将一切禀告了世子,才教此女子好看!苏君衡又瞅了李辞盈一眼,才随了武卫拂袖离开。 而李辞盈呢,白受他两个狠眼只觉好笑,回头见了萧应问,她当立即求他替她打发了裴听寒,至于那些狂妄之语,不过她委曲求全,给自己保下活路的谎言而已。 世子能体谅的,当务之急先帮屋里边那位给送走。 可惜事与愿违,经了片玉受伤一遭,柳长史笃定所来势力不止飞翎一方,为保险起见加派了三轮巡防,把北院罩成毫无破绽的牢笼。 李辞盈睁着眼睛躺在榻上等了不知多久,外边脚步声来来往往,生生是没找着时机让人逃出去。 裴听寒好不哪儿去,为免外边守夜的侍女误打误撞闯入此间,他只得闭了嘴巴暂藏身在横梁之上,这倒罢了,就是袖上月麟香熏得人阵阵发闷。 若非萧应问横在中间,他与阿盈何需吃这种种伤心,他又一时脑热对她做出此等试探,来日想来,未必不是阿盈心里边的一根刺。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视线只忍不住落在李辞盈身上,那女郎抱枕仰躺在榻上也没有睡去,目光相接之际,眸光中脉脉温柔难歇,这一缕温情怎不让人想偎她来怀里夜语? 可裴听寒无法再放肆,只侧身倚了墙面,好教再看她清晰两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言不语好惹人发笑,然有人显然乐在其中,李辞盈也就将就他去,总之躺在榻上望天也费不了气力。 渐渐是落了些困意,她眼皮重下,片刻拥紧薄被睡了过去。 有人好梦正酣,也有人夜不成寐,苏君衡本想着崇仁坊距飞翎廨不过两刻钟的路程,遣人去问一声,至多耽搁半个时辰能将他放了。 可惜大都督府上哪由得他猖狂,所谓往后院暂歇,不过领他到一间柴房门口,苏君衡正不解其意,后头倏然一股巨力踹在背上,他一下扑进去,“轰隆”一声门响,武卫在外头大笑,“招待不周,请苏校尉见谅了!” 竟是将人关押在此的意思。 这地方可不是是专门惩治敌手所用?铜墙铁壁一丝破绽都找不着不说,门上还开了一扇小格,分明是用来送吃食的。 苏君衡此时知被耍,怒极拍门喊了整一刻钟,无人应答。 瞪眼坐在地上等到东方鱼肚白,好歹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苏校尉,主子吩咐奴给您送来茶水点心。” 闻声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娘子,话毕了,小格端进一只食盘,苏君衡趁此时拧眉往外头探看,晨曦之间一抹碧螺纱裙摆翩然闪过,想想其纹案样式,倒与方才在赋月阁中见到的几位侍女是一样的。 主子?不说这府上的武卫称不上是主子,就那几个缺德样子也不会好心给他送茶水与点心,约莫……是那位裴娘子想以这区区之物示好于他。 他垂目看向盘中两只精美软糯的玉露团——这点子好意,再加上赠物之人的倾城美貌,可显出弥足珍贵。 可惜他非梁术这样的好色之徒,不会受此妖女蛊惑,苏君衡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那点心一眼,转端了茶碗——夜半时喊门确有些口干舌燥,此刻吃点茶水缓缓嗓子正正儿好的。 谁能想得到有人敢在长安城对飞翎卫下药呢,先一刻豪饮而尽,不等擦拭唇角,腹中已利如刀锯,“哐啷”一声瓷碗脱手,迸落来碎片无数。 “有毒……”苏君衡脑中嗡鸣,喉咙好似攥出无数秽潮,堵得再吐咽不了气息。 飞翎何能无故枉死,他撑手跪倒在地上,以最后之气力在地墁上摸索,终于,他如愿触到一小块碧瓷。 “翠影香浮卢氏碗,素瓷圆胜谢家窑。”(注1)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苏君衡半张嘴巴,忍痛将这瓷片含于舌下,才甘心轰然倒地。 第108章 “萧世子有些不高兴。” 翌日李辞盈醒来时候,房梁上已没了那人身影,她晓得裴听寒有些本事,否则又怎能安心枕眠? 她没多操心介些个,只想着既然裴听寒与苏君衡皆回到了长安,大概至多两日,萧应问也该回转了罢。 她略摇摇头醒了醒神,一样摇绳铃喊了侍女进屋伺候。 昨日裴听寒本是一腔怒气要闯赋月阁“问罪”,再遇了片玉守在门口,下手约莫是没有留情面。 这么的,此刻进来的侍女里头就缺了她。 李辞盈望了一眼,问道,“片玉伤势如何,可找大夫瞧过了?” 采釉方拿好浸了木樨油的篦子过来,她道声“是”,一面近身给李辞盈梳发,一面拉家常似的回道,“昨夜已遵柳长史之令给片玉请来大夫,一说她脑后受了痛创,难免头晕脑胀些时日,如此,奴怕她伺候不当,便让留在息舍歇息着了。” 意料之中。 可这样一来李辞盈便没法子打听萧应问的行踪,罢了,他回来何不是大张旗鼓,不急着一时半会。 她“嗯”了声,外边忽响几声男子冷呵,隔门听来不甚清晰,也不晓得究竟在说什么,可那跋扈的作态却没人不熟悉。 是飞翎卫?屋子里边几人面面相觑,李辞盈微微颔首,凝翠晓其意,快步转了屏风,要出门看看究竟。 扉门轻开,外间的喧杂顺着秋日冷风不客气滚了满室。 戍守赋月阁的侍卫们尽忠职守,挡了主阁影壁不肯让飞翎卫进来,而后者惯来目中无人,一拍腰上令牌,凉声道,“飞翎卫办差,意图阻拦者,与疑犯同罪。” 侍卫位低不敢多得罪飞翎卫,只赔了个笑,“此间乃咱们二十一娘子的居所,您晓得的,娘子与萧世子有婚约,您办差自然切要,然则也不好搅扰了娘子安宁是不是,有什么事您且先与咱几个说说。” “婚约?”飞翎似笑非笑巡看众人一番,忽反手就要抽开刀柄,他身旁另一个人虽也不忿,却仍阻了他拔刀,低声道,“你忘了,世子吩咐过,别在赋月阁起冲突。” 话毕侧身向侍卫们草草拱手作个揖,也没什么好脸子,“尔等怕还不晓得,大都督府后院出了件案子,有人指证疑从乃赋月阁中一名侍女,是以吾几个奉世子亲令,请阁中近侍、洒扫、杂事共计十六人即刻往台狱问话。” 他一顿,不情不愿补充道,“再请贵方另安排侍女伺候裴娘子,等得空了,一样往台狱走一遭。” 后院发生案子?侍卫一听不可置信,“可……” “可什么可?!”有人没了耐烦,瞪眼只道,“与你废话几句不过看在裴娘子的面子,再敢啰嗦阻碍公务,就与咱们同往台狱暗牢逛逛去。” “把人都喊出来!拿名册一个个对好!” “若有遗漏,唯你是问!” 吵吵囔囔像就要打起来,凝翠哪里还敢听呢,忙捉了裙疾行回了主屋,屋内众人也早被惊惧浸了满身冷汗,试问长安城谁人听得台狱暗牢四字不得两股战战呢? 飞翎卫手段毒辣,进了那儿就是半只脚踏了阎罗殿,哪里还有命可活? 而李辞盈之惶恐亦不必多说,若飞翎所言非虚,后院果真发生大案,萧应问能不来验看现场么? 他既来了大都督府,又怎得不亲自过赋月阁来“请人”? 李辞盈既不解又觉骇然,难道他就苏君衡之见闻气恼了她,一句辩白之语也不肯听,就要拉她往狱中“问话”了? “娘子……” 外边飞翎卫气势汹汹,众侍女忧心忡忡,再容不得李辞盈多思多想,见是闹声渐近,她便点头让侍女们都听令往外边去列队——若不好好配合真被众卫拖拽了去,才真是丢了脸面。 发油润过一半,此间却空荡萧然,李辞盈听罢了动静再回首,就见了案上半开的妆奁。 这还是上回萧应问在秦州购来的那只黑漆描金的盒子,她用着喜欢,就一路带到大都督府上来。当然,此举也存为让萧世子开怀的心思。 君不见那日她收走卧炉不肯再用,萧应问怎得拉了冷脸计较什么“是卧炉让你不安,还是某让你觉着不安”云云。 李辞盈沉下脸色瞧了有一会儿,直至暂派的几名侍女匆忙赶至赋月阁,方断思绪。 “娘子可是要束发?”一人问道。 大都督府上侍女本就不多,柳长史也不好做主将裴二郎院里的人送到这儿来,此来几个本是庖厨帮工的,只八九岁的年纪,局促站作了一排,一眼望过去像四株半怏的萝卜头。 李辞盈暗叹一声,“不必,先传膳罢。” 就算要死,也不该饿着肚子,话毕了,自个抽了妆奁里边一束合彩丝三两下挽好单髻,再取只岫玉簪子斜斜没入鬓云也就作罢。 她想了想,又道:“再喊人备好车辇,吾待会子需往御史台狱去一趟。” 几名侍女早闻见赋月阁住进了一位貌美倾城的娘子,可没成想有一日能近身伺候着,方才看得发痴,此刻得来号令,陀螺似的转起来,个个都利落。 “……”还是李辞盈小看了长安城的奴仆们,区区几名帮厨,乃就从前州牧府上近侍不能同年而语,片刻之间就将席面布置妥当。 虽思绪万千,可珍馐在前也实难抵挡,李辞盈吃下两只胡麻饼一碗甜杏粥,心里边也安定不少,她挑眉看着一旁垂了脑袋的几人,忽开口问道,“可有人晓得今日在后院之中究竟发生何事?” 这下算问对了人,庖厨息所正对柴房,走过去也不过十步之遥,事发之事此四人趴在高窗上窥探,可将里边人的话语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是说柳长史为出一口恶气扣下了苏校尉,本不过给个教训罢了,哪知清晨天方蒙蒙亮,飞翎廨就派了几人过来寻他。 长史无法,领他们来柴房,也正是这个响动惹来帮厨几个攀窗看热闹。 哪晓得那边木门一开,本生龙活虎一个好儿郎竟已仰躺在地上失了知觉,她几个看得分明,柴房之内一应物什齐整无误,除却多了一个昏迷不醒的苏校尉,是什么其他的东西都没有。 李辞盈皱眉道,“他为何会倒地不醒?” 侍女答道,“那人脸色发青,嘴角还粘着白沫子,奴等瞧着像是中了剧毒。” 中毒,何人胆子这样大,敢在大都督府上给飞翎卫下毒?李辞盈想不明白,眨眨眼,又问,“人死了?” 死了也好,免她麻烦。 可惜侍女摇摇头,“这个奴看不出来,众飞翎闹哄哄地摆弄那人一番,就将他带离了大都督府。” 李辞盈又问,“那永宁侯世子呢,他可亲来了?” 侍女虽没有见过萧应问,但长安城人人已将其样貌艳秾的好名声牢记心中,来人之中并无样貌出类拔萃之辈,且他们皆著着式样一致的青色鹤纹缺胯袍,世子位尊,何能著青袍,想是今日没有来。 侍女又次摇头。 他没来?李辞盈倒稀奇了,她一面舀了甜汤来吃,脑子也放松顺顺事件线。 苏君衡闯府在先,而后被关押在柴房之中,再就是不知为何中了剧毒,飞翎卫上门寻人,忙活了半晌将人带回去,事到此时不过清晨。 李辞盈问道,“你们可见了有什么人接近柴房?” 侍女答,“夜里苏校尉拍门足有一刻余,咱们几个都听着了,直至他累极收声,周边好似没有什么动静。” 接近清晨时她们都睡过去,也不知是否有人接近柴房。 哦,这么说来大都督府上并无谁可做人证…… 李辞盈思忖着,想是苏君衡并没有死,并供出所谓“疑从”就是赋月阁之侍女,随后飞翎复至,要“请”赋月阁诸侍女往台狱问话。 她心里大约有了些数,再吃罢碗中汤饮,略收拾收拾便往御史台狱去了。 * 上了御史台百阶高台,早有熟悉的身影等候在那儿,梁术治祆有功,自扬州初定时已得荣勋升作骁骑尉,公服尚未裁好,不过腰间配上银带,带銙九枚金石,熠彩非常。 “李——”梁术一顿,喊惯她李娘子,一时真难改口,他勾勾唇,才扬笑恭敬一声,“裴娘子来得好快。” 李辞盈可笑不出来,眼神落在他腰上束带,抿了个不甚热络的表情,“当然,妾岂敢让梁骁骑在这烈日下头白等?” 梁术倒不吃惊李辞盈敏锐,只是没想到她对朝廷各级所用配饰等也了若指掌,他“嘿嘿”笑道,“一早官家召令,某才没得空往大都督府上拜见,这不请缨为您领路来了么,万望了莫怪罪。” 何需谁人引路,李辞盈并非头回往台狱暗牢,此间阴森冷幽只来一趟便是此生难忘。 一路过来,除却了梁术有张好脸,其余人见了她来皆作目眦尽裂状,全全碍着身份,才没当场唾骂。 得了,李辞盈一闭眼,前世获石岩老匹夫冷眼相待,此生也不落众飞翎欲将她生生撕作碎片,都要惯了。 这不方踏下地阶,脑袋上便有人大力掼上了牢门。 突如其来“哐啷”一声巨响,可不得吓得人浑身一颤。 她得这个下马威,立即抬了怒气冲冲的眸子往铁栏间隙中去追看那名倨傲的飞翎卫,险要瞧了那人面貌,忽身侧之人有意侧来几步切断了她的视线。 梁术不好意思搓了手,“下边小子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改日某收拾了他,好好教教规矩。” 不说这句“大人不记小人过”听来果然悦耳,李辞盈当即心道了声“罢了”,顺了梁术维护飞翎卫的好意。 走了半刻钟,暗牢之门近在眼前,梁术不便再随她进去,只道,“世子问话某不敢擅听,烦请您自个推了门进去。” “您多加小心。”他略有些担忧,犹豫了一下,还是倾身覆耳,低声道,“为着苏校尉密报,世子有些不高兴。” 他果然气恼了?李辞盈一顿足,心跳猛得漏了两拍,接着“砰砰”极速狂跳起来。 镇定,她深吸一口气,忽又觉得哪儿不对劲,再翕动两下鼻子去闻,是了,此间缺少前世那股子腥臭的血味,倒多些冲鼻的清新。 她定睛瞧瞧四周,心里边霎时是松懈下来。 昏灯映照之下,墙壁与地墁皆有用水冲刷过的痕迹,哦,有人虽是恼怒,仍不忍她闻得血腥之味,百忙中特命人反复冲洗这间暗室,才好请了她来—— “问话。” 第109章 “某再不容许你心里头有别人。” 暗室中光影黯淡,李辞盈甫一推了门,仿若是一瞬踏进沉夜,周遭暧晦黑浓,难以视物。她料想有人是真的瞎了,否则何能独自安坐黑灯密室?若换作了她来,小胆也要吓破了。 李辞盈搓了搓臂上冷栗,略眯了眼睛去瞧里面的人。 十二烛檠灯暗晕重重,萧应问一身玄色没在残沉之中,束带悬着的金製小刀似笼上碧寒,流光凛冽。 “世子?” 有人分明晓得是她到了,闻声不回招呼便罢,反是撑肘向椅后懒靠,萧应问一昂下颌,眸中神色更冷,有那么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怎总这般装模作样的?李辞盈腹忖着,一面又以余光打量此间,她之所见所想十分准确,不止于门壁,此暗室亦焕然一新,全然没有曾用过血刑的森然。 这人果然是瞎了,仍不肯说话呢?她忍下往他眼前晃手检验的意图,侧身关住了手边沉闷的牢门,没好气瞥去一眼,重重踏了两步一样冷了脸往那椅上一坐。 她扫一眼对墙,哦,本该罗布之刑刃也都盖上了遮布,若非从前来过这儿,万是不晓得那里头另有乾坤的。 “……”而萧应问呢,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这般理直气壮,肃了半晌的淡然破功,他气得一下“呵”声冷笑,咬牙道,“裴娘子果真胆识过人,往暗牢回话仍这样气定神闲,或是您方从陇西过来,晓不得飞翎卫审案是个什么式样?” 怎晓不得,从前与他对峙于此间的场景历历在目,正因如此,李辞盈才对此刻优待洋洋得意。 “妾本分老实,行事间亦无愧怍,就算往三司会审也一样是不必怕的。”她低头又冷冷“哦”了声,“且若妾果真涉案有疑,上边该委派他人来‘问话’才是,岂容得了你我对坐此间?” 萧应问终于被她这份无耻逗得发笑不止,“原来昭昭晓得咱们俩个关系不一般?” 李辞盈晓得他在说裴听寒夜会赋月阁的事儿,可此时提来未免显得心虚,她也随了他的笑声接来哂讽,“妾晓得又有何用?外头那些愣头青可管不了这些,粗声鲁气的,险让妾以为自个确确是那惑人的灾殃,要害了他们可敬可亲的上将军去。” 萧应问料不到她提了介个,微微愣怔一瞬。那女郎片刻不肯相让,又冷冷续上话头,“吃惊什么,飞翎卫平日如何倨慢,妾想您心中有数。” 吃了介些“委屈”,可让人浑身都不舒服,而李辞盈其人呢,实属一饭之德理所应当,睚眦之怨却必报,逮此时机,可不得添油加醋地造作。 “怎不说话?”李辞盈哼道,“难道他们这样子待我,是得了您之授意?”她似想着了什么,恍然大悟瞪可眼睛,又斥他,“是了,妾之信件您也不肯亲回,托了苏校尉代笔,是早不耐烦了人家的意思。” 明眼一瞧该就晓得他眼疾仍然未愈——倒打一耙这招她永是用不腻的,萧应问没奈何,道声“罢了”,挽了袖口搁手在案,做了要与人诊脉的模样,“让某瞧瞧。” “瞧什么?”李辞盈不解,仍要听他明说了才肯相和。 萧应问见她如此哪能不怒,冷笑道,“瞧什么,自个吃了什么不晓得?还是你将那人之言奉为圭臬,半分疑心也不曾有过?” 哦!说的是那吐真药剂的事儿,李辞盈恍然,忙伸手过去握萧应问的臂膀,一面也疑惑,“人家没觉着有什么不妥的呀……” 这与火上浇油有何区别,萧应问懒理会她的,摸了枕木放好,再好好验过李辞盈脉象,“既是秘药,多少会有几分毒性,祆教行事诡异,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此话有理,李辞盈暂消停了,乖巧“哦”了声,任了哪人三度测验。 怪哉,整有半刻钟过去,左手换了右手诊,所得脉象始终节律均稳,不沉不浮,半点探不出药物残余的痕迹。 “怎么样?!”李辞盈哪里不晓得寻医之时最忌讳大夫拧眉不语,这一来半晌还真以为自个活不了两日了。 萧应问清咳了声,“无碍。” “我就说嘛。”李辞盈大松一口气,喜滋滋收手回来。 萧应问亦敛手背于身后,默不作声碾住指尖那点温软的触觉。 此人眼盲了,就觉着其余人等皆是瞎子,面上不舍难掩,可恨不得与人拉一辈子手似的。 李辞盈暗自笑笑,趁着他沉默,紧忙问起陇西行队的事,“凭意,先前您提到我姑母等几个不过半月就要到长安城来,如今期限将至,可有什么消息了?” 萧应问不意外,也好好答了,“她几个昨夜已至西京,按着此前约定安排在安仁坊暂住。” 李辞盈大吃一惊,可忍不住嗔他,“这么大的事儿,您怎么不早些与我说呀?”离家数月,如何不念,她急急起身,“那我——” 萧应问冷声断去她的话语,“舟车劳顿,恐她几个今日不宜见客。” 李辞盈满心喜悦,也懒计较萧应问多少气恼,她想了想,绕开刑案走到那人身侧,微微躬身。 “怎就是客了?”李辞盈握住他的手掌轻捏,而后环抱住他的肩,唧唧哝哝地晃了晃,“凭意,您有什么话就快些问了罢,妾思念家人已久,可等不及要去见他们了。” 萧应问温和一笑,“此刻有求于人,就不觉‘恶心’‘惶恐’了?” 这和煦的笑挂在他脸上也太渗人了,天老爷,哪有人复述他人之言能一字不落?李辞盈当然不认,得寸进尺贴近他,嘀咕着,“人家可不懂您在说什么。” “不懂?”萧应问笑,“某也不懂昭昭为何这样着急要往安仁坊去。”他“哦”一声,“不会是想应裴听寒之约,让姑母早日佐证你李氏女的身份罢?” “世子怎会这样想?”李辞盈即刻反驳,她瞅他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诱导,“我母亲乃是都乡王李典的亲女,早年她妊期不顺暂歇于肃州瓦来村,恰遇了村口李家夫人亦身怀六甲,两人结交成友,后李夫人生下死胎而我母亲产下双子,她孤身一人无法抚育两个婴孩,才决心将他们寄在李家的。” 她歪了脑袋问他,“您不是早查明了此事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萧应问再不明白她并未吃下吐真药剂也是不能了,虽不知其中变故,然此刻郁结烟消云散,堵在胸口的一口气下去,他有意无意往一旁瞥了个眼神,意味深长“哦”了声,“你说得是。这些时日某也听说,昭昭在大都督府上过得很快活,大都督也随常过问你功课,伯俞温情,十分融洽。” “阔别多年再聚首,妾与大都督时感欣然。” 客气完了,也该放人了罢?李辞盈无辜眨眨眼,可惜有的人看不见这点子娇憨灵动,仍是取了案上一方木盒到手中。 他不着急把这个给她瞧,只淡然说道,“昨夜有人擅闯大都督府的事,你可晓得?” 这不又开始问审么,好险萧世子没与前几回一样啰嗦问来她的名姓籍贯,李辞盈懵懂点头,“自然晓得,柳长史逮着了苏校尉,院子里闹得乱哄哄的,妾想不晓得也难呀。” 萧应问“嗯”了声,又说道,“苏君衡于后院柴房遭人暗算,而后现场被人特意清理,可惜百密一疏——”他弹指将手中的木纹小盒掀了盖子,“飞翎于某处拾取来证物一件,昭昭看看,可觉得眼熟?” 灯光这样暗,谁想凑到盒中去瞧证物,若是什么血淋淋的东西撞到眼前来,少不得吓去她半条命。 李辞盈不肯,呜咽了声音垂在那人肩上,娇嗲道,“妾不敢看。” 萧应问没法,只得又说,“你不是想让某给你打发裴听寒么?” “……”李辞盈顿敛了笑,这事儿他晓得办就行了,说这样直白,传到别人耳中,指不定如何编排她去。 “看看?”萧应问又将木纹盒推近一寸。 就着此间昏昧的灯影,她看清盒中不过搁着半片碎瓷罢了,其通体呈碧色,边缘隐约见得绘来翠竹的样案。 怎不眼熟呢,李辞盈可谓目瞪口呆,昔年她与裴听寒成亲,贺礼之中正有这样一套瓷器,翠青本是难得,全副通透更显珍贵。 她爱不释手把玩了好一阵,想起问问裴听寒此物的来处,可他不肯明言。 隔日李辞盈翻看礼品单子,才看见上边写来几字,曰其乃扬州卢氏所赠,遥祝两人琴瑟和鸣,白首同心。 “这是翠影碗……”她隐约明白萧应问的打算,可—— 可有人见得她这样快认出此物,心里头算不得好受,萧应问深吸一口气,只道,“此物乃裴听寒所有,是么?” 脑中似是电闪雷鸣般的,李辞盈倏尔睁了睁眼睛,此生遇了萧应问的缘故,她的确有某些时刻懒再等裴听寒一步步往上边爬,想摆脱了他,可全然是没有想过亲手置他于死地的。 前世所享的舒适日子如走马灯过,一幕幕皆少不得裴听寒的影子——让他死?李辞盈收紧眸色,下意识摇头,“不,妾认不得此物为何人所有。” “……”萧应问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维护之意,压在心底的暗火若燎原之势,他伸手揽了人来怀中,更近到听得见她心跳如擂鼓般的。 “昨夜昭昭所言,只怕并非句句谎言。”再不问上一问,萧应问只怕心绪难宁,“昭昭还记不记得三月初三你我于幽云林初遇之时,某著有什么样式的衣裳?” “……”那时李辞盈只恨不能一簪子扎死他,哪里还记得这些有的没的,绞尽了脑汁想不起来,她咬了唇看他一眼,只求能快些揭了这茬,“世子,妾对裴郡守并无维护之意,只是您从来执法为公,哪能用这样的证据来定罪无辜之人,且两家就快要结亲,他又颇受大都督重用,妾只怕届时闹起来惹了龃龉。” 萧应问就似没听得人家的话,自顾自垂了脑袋搁在她肩上,又重复,“那日某著了什么样式的衣裳?” 李辞盈一噎,眼神游离几许,笼统地答了,“是……玄袍铜带?”再看萧应问一言不发,只好摊手,“过去太久,妾记不得了。” “过去太久?”萧应问喉咙滚动几许,只低声道,“一年前你与他南门初见,可是连马上银鞍是什么花纹都记得一清二楚。” 李辞盈有口难言,这能一样么,她之所以记得这些,不过为着后来在郡守府无数次点过资财,裴听寒将一切都送到她手上,府上一张纯银打造的马鞍,怎得逃得过她的验看? 萧应问垂目道*,“你我既定下婚事,某再不容许你心里想着他人,昭昭好好想想,这瓷碗,究竟为何人所有?” “它……” 墙角一盏红泥小炉忽翻了沸,热气呜呜顶开悬盖,它一次次地腾起,复一次次落下,暗室之中人声远遁,只余下这清脆的“咔哒”声,一声、一声,如催命丧钟般的,震得人心乱如麻。 第110章 “妾不能随您回陇西。” 木然放空一阵,李辞盈渐渐找回思绪。 自个正经历这不可思议的回溯之旅,差点儿忘了今时今日诸位好角仍活在这律法严明的大魏朝,一份似是而非的证物,几句编造而来的证词,这样也能为裴听寒定罪的话,李、裴两家经年累月的缠斗岂非笑话一场? 谁人攀咬裴听寒都不打紧,只要他拒不认罪,三司必定介入其中,要查明何人敢在这长安城栽赃陷害还算难事么? 萧应问掌刑狱多年,能做出此等愚昧之举? 思来想去,或他只是看不惯她与裴听寒往来过密,想让她此刻好好表个态罢了? 李辞盈半信半疑瞅了那人一眼。 莫不说萧应问可谓得尽老天偏宠,寻常人瞎了眼睛,不说形容颓废,一双失了神采的招子挂在面上,怎也得多几分沮败。 可他浩浩瑰逸如常,依旧做得来矜傲清绝的模样,此刻昏影下玉貌绝伦,可堪叹世无其二矣。 李辞盈啧啧称奇,不怪裴二郎夜里总爱往平康坊跑,灯下看美人,果然更有风采。 可惜萧世子丝毫不察,只道她忽然缄默,是不愿让裴听寒受了一丝损伤的缘故。 心中涩苦满载,几乎压得人喉咙发赌,萧应问阅事无数,自问在揣度人心之上从出不了差错,可他实在想不明白李昭昭这般自私贪婪之人,为何在权衡他与裴听寒之时屡屡犹豫不决? 哦,或也非犹豫不决,至少她在要他命的时候就十分毒辣果断,直到如今也无一分愧疚之意。 思及往事种种,萧应问脸上挂不上笑意,他略垂了眉目,说道,“裴听寒于治祆平乱一事居功至伟,朝廷欲赐上骑都尉兼淮南巡查使一职予他,昨夜相见之时,他与你说过这些了,还是说,他独独只提起裴家二十一娘的事?” “……”裴听寒受封她不意外,可萧应问此话何解,裴家二十一娘不就是她么? 似有不祥之兆照头笼下来,李辞盈脑中着实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反问,“什么二十一娘,你说什么?” 好了,原李昭昭并不知情,那么说来她并非徘徊在利弊之间,是不受控的情意左右利己利财的刻薄心,任从飘荡到裴听寒那边。 萧应问嘴角勾了个自嘲的浅弧,“昭昭编造李茵容与你母亲相识的缘因,是想以亲缘血脉来令裴听寒死心,可惜——” 话说一半怎又停住了,这人莫非不卖关子就说不了话?李辞盈狠狠剜他一眼,咬牙道,“可惜什么?” “可惜裴听寒早晓得裴家二十一娘是哪位。” 这话听来何不悚然,李辞盈大惊,“还真有这么个人?”转念想想,又觉出不对,她盯住他,连声追问,“您也晓得么,她是谁?” 大事不妙,若真正的裴家二十一娘果真活着,那大都督怎会对她这般关切?!且亲缘之间总有相似之处,若真正的“二十一娘”也回了族籍,她一个外人夹在其间岂非可笑?! 萧应问却不答,“昭昭想知道其中原委,某倒不介意慢慢与你详述,只不过——”他一顿,略笑了笑,“裴听寒昨夜那般着急要见你,你亦与他再申誓盟,只怕此刻他已迫不及待往南郊孤云亭中去了。” “孤云亭?”李辞盈钝钝重复一句,才不自觉直了肩背,“大都督往南郊复勘稻田通渠之事,孤云亭……孤云亭是回长安城必经之所——” 人难免是这般贪得无厌,李辞盈本只想着担着裴氏女的虚名嫁到永宁侯府去就是最最好的,可一遭受尽大都督殊宠,怎舍得拱手让人? 她倏然浑身一颤,紧紧攥住了刑案一角才稳住发软的腿脚,“他要与大都督说二十一娘的事?” 此时挑明这些,大都督必定分神,府上再如何能尽心尽力为她筹备婚事呢,收走这份殊荣,与将她从云端一脚踹下去又有何区别?! 绝对不可以,四肢止不住地发凉,李辞盈忽觉呼吸也变得艰难,她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扶住了剧烈起伏的胸口,“妾要先走一步。” 萧应问无波无澜“哦”了声,“话还没问完,昭昭想去哪儿?” 李辞盈此刻心急如焚,哪还有心情与他猫抓老鼠,她冷笑一声,“世子假意哄妾做伪证,又费尽心思与妾提了裴听寒晓得二十一娘之事,不正是为了让我往孤云亭见裴听寒说个明白么?您事事有定数,妾不过随您所愿,还做什么姿态来阻拦?!” 话是这样没错,可她向来娇怯的嗓音此刻却冷凛如雪,从前李昭昭何能这般对他?不过是为要与裴听寒诀别,她就这般恼怒!心中漫来难以名状的烦闷,萧应问别开脸,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辞盈才懒管他如何如何了,转身深吸一口气,她拧住密室冰冷的叩扣全力一拽,疾步离开。 那女郎一身脾性全用在关门的此刻,“哐啷”一声巨响,众飞翎心间皆若电闪雷轰。 不要命了,她敢对世子发脾气?! 一面这样议论纷纷,一面是咽了口水侧身让道于她。 而梁术只见怪不怪挖挖耳朵,低声哂了左右道,“你们敢惹她,才是不要命了。” 果不多时暗牢里边有吩咐下达,梁术收了神色,与另外三位飞翎校尉一同往里边听令,便是萧应问冷声问道,“距上回往校营教习检阅好似有些时日了?” 梁术登时就明白了,心里猛地一跳,要完……这下真成乌鸦嘴了。 另外几人却不甚明白,老老实实答道,“回禀世子,诸事繁忙,咱们上回检阅还是三年前大朝会那日。” 萧应问不甚在意“嗯”了声,看向校尉,微微颔首,“依照《通典》,每岁春秋各折冲府皆应至于校营检训,飞翎廨懈怠多年,外头早有怨言。今日就将这些个都提上日程罢。” “啊?”几人张了张嘴,飞翎廨人手本就不足,每日只恨不得有十八个时辰来使,且他们也不必与其他兵众般往前线去,又何用浪费工夫去听角声、辨金鼓? “世子。”一人讪道,“苏校尉惨遭暗算,弟兄们皆义愤填膺,或将检训之事延后些,待此案了结再议不迟?” 萧应问深以为然,“朱校尉考虑得是,既然如此,便挑选几位飞翎替弟兄们走这一遭。”在梁术一头汗水中,他略一顿,勾了个冷笑,“传令,今日于暗牢当值之飞翎,即刻往神邶营检训三月,无某的手谕不得随意外出。” “世子!” “世子三思啊!” 众人惊叫出声,三个月?!这与将人直接逐出飞翎廨有何分别? 可梁术呢,十分庆幸自个今晨偷了懒没回来报覆,否则受了这个株连,他找谁说理去? 他环看四周,一群蠢货,晓不得世子心情不佳么,前仆后继往逆鳞上撞,他也爱莫能助了。 “梁术。”萧应问忽然道。 正想得出神呢,这一声喊唤似惊雷在耳,梁术立即答了声“是”,刚张嘴想问是何吩咐,一转了眼珠看见世子脸上神情,便忙不迭点头,“卑职明白了,即刻去办。” 诸人目瞪口呆,明白了?明白什么了?世子可还没开口呢。 可梁术才不管他们,能让世子犹豫的事儿还有哪些,快些脚程赶上李——赶上裴娘子才是。 * 秋日多阴雾,此来天色薄寒半阴,李辞盈孤身踏了桑草瞑晦驰往孤云亭。 孤云亭处南郊官道尽头,再往前边去,可就要重算过所了,是以这儿不比专用作折柳相别的长亭,是个荒芜的所在。 凉风凄湿,不远可见一人形单影只倚坐亭栏,落漆的朱柱上系来赤色缰绳,李辞盈慢步近了些,月影也似认出她的歹意,坏脾气地朝这边喷了好大一口鼻息。 可裴听寒太累了,长路跋涉,彻夜未眠,终日郁郁,他在此刻暂歇梦乡。 她太多次见过他的睡颜,却直至此刻才晓得,原来不在她身旁时他连深眠都蹙着眉。 “明也。”她低语一句,探指要为他抚眉。 下一刻面前忽天旋地转,李辞盈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脑后与颈上剧痛已接踵而至,好疼!她两眼一黑,几乎就这样晕过去。 “阿盈?!” 裴听寒哪里料得到李辞盈会忽然出现在这荒郊之中,枕戈待战忽有人靠近,他下意识就将人掐倒在柱下。 看清后悔之不及,李辞盈面上血色尽褪,他忙催了气劲续上几分,好一会儿才使人幽幽回转。 此一刻她似乎不知今夕何夕,缓缓睁了睁眼看他,婉转轻音,“使君。” 使君?裴听寒不明所以,鸦睫无辜轻眨两下,见四下无人在,才好把李辞盈揽来怀中,一面替她揉着脑袋,一面轻声道,“是我,阿盈……” 哦,阿盈。李辞盈脑中嗡鸣终于止住,她瞅了裴听寒一眼,忽有些后怕。 怎一时没过脑子孤身跑来这里寻他,若言语间真出了些什么冲突,她可没法子在裴听寒手下全身而退。 冷风平静了愤懑,李辞盈倒更不好解释自己为何而来,她略一垂眉,裴听寒心里面更难原谅自己,他轻声解释着,“对不住,方才某睡得有些发懵了,不知来人是谁。错手伤了阿盈,某万死难辞其咎。” 说着说着,眼眶、鼻尖皆染来绯红,裴听寒抿住了唇,一下下给她抚着背脊安慰,“还疼不疼?” 实则李辞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小她就晓得自个样貌惊人,可在这乱世边城,她受不住用美貌换生的代价。 她早慧多智,可毕竟家贫人轻,果腹之外想要多多捕获资材,她尽力去汲取学问,省下浣衣所得的铜板去采买润肤的面药…… 贵良之别隔有天壤,且谁不愿娶能为家族助力的女郎?终其一生,不过裴听寒一人甘愿被她捕获。 “怎么哭了?”裴听寒可从未见过李辞盈这样哭过,水眸之中似无穷无尽的泉涌奔腾,无论他如何手忙脚乱地擦拭都延绵不绝。 “阿、阿盈……”裴听寒慌得嘴巴有些结巴了,喊了她好几声,李辞盈却只是摇头,他当以为她在哪儿受了欺负,只好劝说道,“阿盈不哭了,等过了今日,再没有人能逼迫你做裴氏女,朝廷敕令下来,咱们很快就能回陇西,某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了你。” 不做裴氏女?李辞盈一听悲从中来,一口气噎在嗓子口险些没跟上,那点子伤怀烟消云散,她颤颤扭住了那人衣襟,哽咽道,“明也,我……我们……”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正是此时风卷蹄音,霾烟尽头单骑疾行,来者玄衣银带,不是梁术又是谁? 哦,世子气恼,仍派了人过来护她。李辞盈惶恐稍减,鼓足一口气,便昂首看着裴听寒,低声道,“裴郡守,妾不能随您回陇西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万水千山,再不复见。” 秋风萧瑟,天外雁还,荒野中的孤亭似在此刻被稠密的黄云笼罩住了,斜晖映草枯,衰败之色渗透肌理,裴听寒闻声耳中嗡鸣不绝,心下仅存的绿洲就于此刻如摧枯拉朽般倾颓。 他尽力牵来温和的笑,愈加用力攥住了李辞盈的肩,“阿盈,我明白,是我不该总让你等待,是我不该迫于势威再三拖延,如今你信不过我是情理之中,对不住——” 话说一半,忽见到怀中之人眸底冷静到近乎于漠然的情绪,转瞬之间万斛苦涩载驰于胸口,这种疼痛仿若利刃在心,绞得人血肉模糊,苦不堪言。 他微微别了脸,自言自语般的,“扬州之乱平定,某不敢居功请赏,只求能回西三州为魏戍边就好。” “郡守——” 裴听寒好似听不得任何人再开口,右手不自觉再环紧三分,打断李辞盈的话,“朝廷赏赐有功之士从来大方,某提这点子请求官家不会不允的。” “我——”他终究没忍住哽咽了一声,半个“我”字似被伤情压弯了调子,裴听寒很快昂首掩走热泪,承诺道,“我们回陇西,今日就走。” 今日就走,谈何容易? 李辞盈说不清此刻心里头什么滋味,若无前世之恩与缘,她哪里还需对裴听寒斟酌用词,略摇摇头,只道,“朝廷已为郡守安排好了去处,敕令既下,勋荣加身,您便是大魏朝仅有的一位以弱冠之年敕上骑都尉的儿郎,只待时日,必能大放异彩。” 她略顿顿,直言道,“何必再为旧人舍前途不要?” 前途?旧人?若裴听寒还有一分清明,就该听得出她语中双关,可惜此刻他心中锐痛不止,扭着劲儿要她应诺,难想了其中深意。 他欺了自己李辞盈仍在为他着想,这下一抹泪水,又道,“你我有约,某怎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舍你不顾?就算上边要薅去吾身家名姓,吾也一定要带你走。天涯海角,何愁无容身之所?” 李辞盈大惊,疯了不成!没有身家名姓,她何能正眼瞧他一眼,更别说多番绸缪,用尽心思地对付。至于“天涯海角”,则更如话本之中的鬼故事,一下惊出她半身冷栗子。 “不——”李辞盈再不敢绕什么弯子了,扭身使劲挣扎,连滚带爬式离了裴听寒,再向后瞧一眼踟蹰在侧的梁术,忙抱柱藏住大半身子,扬声说道,“您不在意裴氏儿郎的身份,妾却甘之若饴。若郡守果真为我,便不能将二十一娘之事告知大都督!” 哦,原她为此事而来,最后一丝侥幸终于坠入深渊,裴听寒咬住腮帮子,每一个字都似从齿间生生挤出来般的,“阿盈,我们说好了的。” 李辞盈紧紧握住拳头,毫无犹豫打断他,“说好什么?与你有约的乃昔日李家三娘,妾之名姓已入了裴氏族谱,是正经的裴家二十一娘,生死都是要留在长安城的!如何算得了‘说好了’?且你我既为亲族,您又该以何立场与大都督提起所谓‘约定’?” 她一口气都没歇,字字如锐刃刺心,“内乱触十罪,诸奸伯叔兄弟之女者为世间不容,按魏律更以绞刑治。若真将‘约定’公之于众,裴家百年清誉便毁在了郡守手中!” 是那句“海角天涯”惊得李辞盈不知所措,一股脑儿说了难听的话,实非她所愿。 裴听寒听罢只觉不可思议,他下意识上前一步,还没开口,对面那人却似惊弓之鸟般狂退三步,李辞盈一袖遮了半张脸,晶亮的眸子求助似的望向梁术,惊慌失措。 而后者即刻跃身上前,梁术一手按住腰间漆黑的唐刀,一面厉声呵斥,“不可对裴娘子无礼!” 这一刻裴听寒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了,绵绵密密的痛楚如长针刺透了脑髓,痛得人几近两眼失明,他顿足原地,竭尽全力咽下喉间汹涌漫上的锈腥,“你用裴氏清誉迫我?!” 不然呢,这世上怕也没别的什么能入了他的眼,李辞盈有了梁术这挡箭牌,便敢放手破罐子破摔,“扬州之乱能够平定得这样快,郡守身在其中,也该知晓正有李、裴两家握手言和的缘故,若此时婚约有变,何不让别人觉着咱们裴家过河拆桥呢?” 不能与他回陇西、不能与大都督讲明二十一娘之事,更不能因他之故让“婚约有变”,裴听寒哂一声,勾了个讽笑望向她,“那日校场共谋,某以为你当真恨他入骨,哪知阿盈之爱恨不过权衡于利弊之间,有了他,你再记不得咱们从前在肃州城时如何情深义重,只恨不能唾我如褴履。” 当面斥来负心之举,谁人能免得了面红耳赤,更有李辞盈不想让梁术晓得所谓“校场共谋”的缘故,她匆匆打断裴听寒,认错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从前年幼不懂事妄想攀附仰仗裴郡守,实则妾本卑贱,如何能配得上您?是郡守心善不忍直言相拒,才让妾一步步得寸进尺冒犯了您,往后妾当每日自省仪德,再不会做出任何让人误会的事儿了。” “误会?”裴听寒咬重此二字复述,“原来你我之间,不过是误会一场?” “不错。”这两人始终说不到一处去,以李辞盈之揣测,儿郎惨遭负心,大多不愿再忆从前情深,怕只怕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她才对,这么的,她才否认了两人相知的事儿,给他一个面子。 可裴听寒呢,沉默片刻,又蓦然将束带上系着的金玉一把拽入掌心,他一面摩挲着那玉,冷笑连连,“是何误会能让某请一位女郎到书房来读书写字,也不知某为何愿一日之内三访南门求她一盏热茶,更不知为何要为难她夜半站在肃州城墙上边等某巡防归营……” 他将穗绳勾在指间,明明白白将金玉显在掌前,冷声问她,“她将此物赠予了某,‘裴娘子’你和我说说,她究竟是否对我有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唯有快刀方能斩断了乱麻,李辞盈虽有些不忍,仍是摇摇头,叹道,“李娘子贫贱,郡守该好好想想她能从哪儿寻来这块宝玉。” 此玉质华温润,触手生暖,周遭一圈也是纯金打造,上雕逐鸾纹,下边悬着一串宝石穗珠,乃就开春时才在长安城时兴起来的东西。 掌中之物倏然变得烫手,裴听寒猛地一顿,眼圈儿顷刻染上薄红,他难以置信死死盯住了李辞盈,一字一顿似痛入心扉,“你把他的东西当做信物赠给某?!” 萧世子都送给她了,怎还算得上是他的东西,李辞盈不同意,可眼见裴听寒咬得嘴唇发白,颈间青筋隐忍地爆起,到底生了怯意,“唔”了声不敢说话,只拽住梁术的袖摆摇了两下,示意还是快些回城去,免得裴听寒忽然发难,可让他们没好果子吃。 “好——”裴听寒连说了三个好字,终是惨然一笑,他踉跄退后两步,忽掠来一个冷意凛冽的眼神,“你想做裴氏女,某如你所愿。” 李辞盈吓得腿软,哪里听得到他在说什么,忙是闭了眼,低低喊了声,“梁术!” 下一刻,只听“铛啷”一声脆响,那块曾被人拥为至宝的金玉被重摔在地,璀璨的穗珠与白玉登时碎满了秋风,那人低头冷冷看着,半面俊脸上却又满是泪珠,裴听寒懒管了自己如何狼狈,总之心死得透透的,再多失态也顾不上了。 他抬袖揩了眼睛,稳住声线凉声说道,“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你我之约,有如此玉,万水千山,永不复见。” 话毕了,一枚穗珠又似根本不懂事要滚到裴听寒那边,他毫不留情抬脚踩了,继而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第112章 “不若退婚?” 这日过后,李辞盈就似惹上了邪祟。夜来梦魇压身,回回都是些她随了裴听寒隐居深山,夫唱妇随的场景。 梦镜宛然,千真万实如同她再次溯溪而上坠入从未设想过的抉择之中。 天爷啊,谁人会如话本中“才子佳人”般舍荣华与身份不顾,为所谓厮守非溺于苦辛不可? 可偏偏“她”于梦中恰是不为苦寒心悲一分,深山清幽,“李辞盈”每日寅时便起身到院里去摸鸡子儿,家中养了三只鸡,好时能摸得两枚,“她”是舍不得吃,都用雪水煮来等裴听寒醒。 而李辞盈呢,漂在半空中瞧见“裴听寒”与孩儿们卧在一张雪豹皮毛铺就的木榻之上睡得正香,此人猛将之材,野林狩猎也得心应手,只是白日需往外头觅食,夜里还照顾着一双刚满三月的孩儿吃喝拉撒,是临近晨曦才睡下的。 雄鸡一唱,这杀千刀的婴童又催命似的哭喊起来,“裴听寒”一个激灵翻身而起,两只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便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去查看两个小儿,一面嘴里轻声念叨着,“哭似震天响,让瞧瞧咱们哥儿、姐儿又有什么吩咐……” 一摸襁褓,两个都微微渗了些湿润,怪不说号啕大哭了。 “裴听寒”顾不上自个仍只著了中衣,先去取了帨架上挂着的软麻方巾,他冷得呼了口气,麻利垫了件兽皮衣衫在孩子身下,三两下绑好了新的布巾与襁褓。 婴童止下狼嚎,他才又将就披了衣裳想出去,未及两步,紧闭的木门一声轻响,穿堂风“轰”一声掀飞了毡帘,他忙上前为“李辞盈”压门,顺手就将人搂在怀中。 李辞盈看得鬼火直冒——“裴听寒”身上的衣裳方才为婴童垫过屁股,此刻怎就往“她”身上披,虽是没有弄着污秽,可哪有这般不讲究的?! 可“李辞盈”丝毫不在意,两手藤蔓似的攀在那人身上吃吃笑着,“她”瞅了那双孩儿,压着只有两人听得着的嗓音问道,“他两个这会子还没饿?” 李辞盈万分佩服,“裴听寒”眼下乌青三月未散,仍能笑眸如旧,他含糊“嗯”了声,一面卯足劲往“李辞盈”怀里钻,“他们不饿,是某有些饿了。” “李辞盈”可受不住他,骂了一句,“轻浮!” “裴听寒”也笑,拥着“她”呜呜咽咽撒娇似的。 接着二人黏黏糊糊滚到榻上,就区区两枚鸡子如何分食拌了口,“裴听寒”要狩猎,“李辞盈”则需喂养孩儿,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最后皆是泪眼汪汪,可恨不能当即端来全送到嘴里才罢休。 梦中有情饮水饱,可李辞盈甫一醒来,全身都被冷汗打湿透了,胸口闷闷一阵沉重,似是被那梦中山间的积雪压得根本无法喘气。 她只怕某一世果真为情蛊心,甘愿了与裴听寒做苦命的鸳鸯——为何深居雪山?必定魏土之中已容不得他二人逍遥,隔绝了尘世,才好隔绝大魏凛不可犯的律度。 那雪山千峰万岭,指不定位处焉支山的另一侧去了,李辞盈怎肯住在蕃贼境内,她仰卧在榻,直勾勾盯着上边悬着的轻容纱幔,久久回不过神。 罢了,再逼真又如何,不过是梦罢了。 这两日她去过了安仁坊,萧应问给姑母几个安置得很妥当,屋子不算太惹眼,一间三进的旧院子,院前广阔一片竹林,很有些风雅。家私齐全但非奢华,然这对李家人而言可堪比云上天宫,桩桩件件都新鲜、珍贵。 不过一路漫漫,姑母等瞧着有些疲累,等再歇了两日缓过气,她才好想法子给蛮姐儿两个物色教书先生,如今手上不缺银子,除却了好好读书,再与长安子弟一般六艺皆能是最好。 打发了裴听寒,萧世子那边便好交待,梁术回去没多久,永宁侯府传了消息来,说已备好了大雁与礼品,七日之后能往大都督府纳采。 到此时,家人团圆、婚事稳妥,除却庄冲出城仍然未归之外,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了。 李辞盈再懒想了那可怖的梦境,可惜刚一闭眼,立即又陷入了那座雪山中——两个痴情人仍泪眼婆娑拉着手儿絮絮叨叨,好似李辞盈一梦醒,此间流光便停滞不前。 这样接连七日下去,李辞盈片刻好觉都没赶上,飘在雪山猎舍粗糙的天顶看那两人你侬我侬便罢了,婴童夜夜尖喊吵得人耳朵嗡鸣不止,直至醒时,仍是余音难减。 李辞盈睡得不好,胃口自然大打折扣,一日日消减了,搂带都宽上一寸。 纳采这日外面张灯结彩,片玉正为她试衣,一手环牵上去,惊到瞠目,“娘子怎瘦这些多?!” 梦境之事何足为道,李辞盈略摇了摇头,掠了和蔼的一眼,说道,“让你多歇些时候,怎今日就过来了?赋月阁中又不缺伺候的人,可不得让你将养好了才好给世子交待?” 片玉笑道,“谢娘子关怀,从前在天罗山庄之时,只要还能喘气便算不得受伤,这下歇了许多天,奴倒是有些吃不住闲了。” 李辞盈自不是为了关怀她,略说几句,便提到七日前的事,片玉当然懂她的意思,从善如流答道,“是奴无能,昏厥前并未见着歹人真容,但当日飞翎卫往屋里来问话,身上的伤也已验过了。” 验过伤了?裴听寒一招一式皆为裴氏所传,如今在长安城的裴家人可就只有大都督、裴二郎与裴听寒,裴二郎当夜宿在平康坊,人证可少不了,是以飞翎要从片玉伤情推测出何人伤她根本不难。 李辞盈“嗯”了声,又问,“他们怎么说?” 片玉老实道,“飞翎验过之后个个义愤填膺,只恨是不能活活剐了裴郡守。” 伤她的人是裴听寒不假,有了这份前因,飞翎免不了推想他与苏君衡案有关。 李辞盈若有所思,萧应问传了信说采纳之事就杳无音信了,裴听寒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这几日他俩个都在暗牢之中? 是了,采釉等人同样未归,大都督还另请了侍女过来,像是奸细没有找着,案子没那么快了结。 有人用卢氏碗伤了苏君衡,其意图莫非正为嫁祸给裴听寒,他凭空捞走那样多的功劳,看不过眼的人或也不少?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只闪过一个人选。 “娘子?娘子?” 李辞盈骤然回神,不知不觉间,片玉几个已将一切收拾妥当。 银枝攒花镜中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自晓得了大都督为李茵容多年未娶,李辞盈便有意无意要将妆容往英气勃发靠拢。 此刻她著着前日刚裁好的一件湖蓝宝相纹的圆领襕衫,为着她身量颇纤,腰间束上革带稍显得重了,是以改红绸系之,发上梳作双鬟髻,同样穿以绸带,带上嵌两片薄薄的镂玉,卡在发间十分显富贵。 李辞盈很满意,“嗯”了声,问道,“怎得?” 片玉才晓得李辞盈方才神游天外,大抵也没听得外头人的禀报,她微微笑着,说道,“方才大都督身旁的裴说过来了,说是大都督请您收拾好了就过列缺阁中用早膳。” 列缺阁?李辞盈一喜,再不耽搁,登了乌皮靴就拔足往外边去了。 为着大魏朝的昏律规矩,今日纳采郎子与媒人会带着大雁过来拜见,而李辞盈是不必现身待客的。只不过大都督府上落有一幢越格的高阁——列缺阁。 其高耸正好俯瞰整座府邸,而楼下的人却看不清上边光景,正因如此,此间从来只有武卫戍卫时可以登阁。 大都督喊她到这儿来,或是有不忍让她错过今日盛况的缘故。 脚下在榧木板“哒哒”踩出段欢悦的节律,李辞盈攀栏踏阶蜿蜒而上,挡在阁外的裴说与裴无二人见她来了,左右各跨一步让出道路,笑着迎她,“娘子来了,大都督在里头呢。” 李辞盈“嗯”了声,毫无吝啬飞了笑脸给他俩个,美目盼兮,其冁然一笑若万艳争芳,可惹了两个少年耳根发红,垂了眼睛不敢再多看。 也是他们是大都督的近信,又破例赐了家姓,否则她如何能对两个下人这般慷慨?这些不提,她跃了门槛,人未至声先达,“大都督!!” 一绕屏风,脚步声立断,乌皮靴在地上擦出极响亮的一声,李辞盈脸上的笑意霎时是僵住了。 此间并非大都督一人,另有一绯衣儿郎背立一侧,大都督脸色肃整,大抵是正与他在商议什么要事。 怎不熟悉呢,瞧着背影她就认得出那人是裴听寒。 “来了?”大都督见了她,面上神色闲散了不少,“方才裴说过去,说你方起身,吾想着没那样快能收拾齐整,这会子明也过来,可巧还是撞上了。” 她哪里敢与裴听寒对视,前一刻梦里边可还枕在那人沟壑起伏的腹间呢,李辞盈面上赧然,目光仍止不住往裴听寒腰上掠了一眼。 大都督晓不得这些弯弯绕绕,仍比手请她坐下,各瞧了两人,他笑问李辞盈,“从前你与明也相识,还曾借他的船往扬州探亲,怎得如今算作了堂兄妹,反倒是生疏了?” 李辞盈怎能让大都督晓得那些,忙收了眼神,低声嗔了句,“儿未得通传闯了进来,没成想会打搅了大都督正事,心里边惶恐着,才不敢多言。” 瞧瞧裴听寒面上冷霜,她一刻不想多呆,微一躬身,只道,“儿先告退。” “无妨!”大都督本就也说得差不多了,再见李辞盈这样懂事,无意什么都防着她的,“这儿是你的阿耶与堂兄,倒没什么值得惶恐的,便先坐着罢!” 李辞盈无法,呆愣愣“哦”了声,仍是坐下了,可“堂兄”在前,何能不打声招呼呢,她硬着头皮喊了声,“郡守。” 大都督笑,“可不是再是郡守了,昨日敕令下达,明也乃圣上御封的上骑都尉,荣宠优渥。不过阿遥既已是裴家人,当是该喊他一句‘九哥’。” 喊他九哥?真不怕有人气得掀桌子,李辞盈感觉自己脸上可能冻住了,她“啊”了声,竭尽全力勾了笑,看向裴听寒,“九——” “大都督!”裴听寒似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拱手只道,“若没有其他事,明也先行告退。” 大都督还是想劝,“既现下咱们与李家相处融洽,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他语重心长道,“大魏尚主后仍然戍边的将士也并非没有先例,公主心意拳拳,咱们怎好辜负皇恩?” 啊,李辞盈明白了,原来还是为着长乐公主的事,是了,前世为了她*的缘故,裴听寒不肯尚公主,这会子除却了她这个障碍,裴听寒又晋了都尉,他俩个是正好相配啊! 李辞盈暗自点头。 而裴听寒呢,本早对此事做了拒绝,可此时她这般乐见其成,他心里头可称来翻江倒海,从前用尽百宝来撩拨,夺了他的清白不说,一有了萧应问,还恨不得快些将他捆了送给公主。 她何曾有一分真心? 裴听寒面无表情答道,“若为李、裴两家联亲之故,尚主一事倒并非不能考虑。” 大都督一愣,“那——” 裴听寒勾了个凉薄的笑,话锋一转,“若某尚主,二叔不若就退了二十一与永宁侯世子的婚事罢?” 李辞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到这个地步不可能轻易退婚,可裴听寒究竟发什么疯?! 脑中似炸出无数道惊雷,她猛地看向他,面色也在此刻全失了血色,李辞盈缓缓握住自己的手臂,意图止住颤抖。 大都督亦不解,“明也何意?” 裴听寒面不改色,“永宁侯世子暴虐之名人尽皆知,在都护府一案中,某亦觉着他十分不好相处,二十一娘虽是养女,然咱们裴氏从不以女子终身求换稳妥,若其传言为真,不如让某替了这一遭,免白白误了妹妹性命。” 大都督一听十分感慨,“明也这样懂事,吾老怀感慰。”再想起裴二郎那个不争气的,可真是脑袋都大了,“也是你肯不计较你二哥屡屡犯错,否则——” 话说一半停住了,外头忽来人禀告,“大都督,吉时已到,永宁侯府的行队按着规矩正过来呢,荣国夫人请您快些下到中厅去。” 大都督点头,“晓得了,吾即刻就过来。” 他知尚主之后难有出息,看裴听寒这般年少有为又命运多舛,实也不忍荒废,他便叹道,“萧世子所谓暴虐之传言并不可信,明也有所不知,他为求了你妹妹暗地可费了不少工夫,想是个有心的。” 费了多少工夫裴听寒岂能不知,他冷冷笑了声,“即是如此,那某十分安心。”话毕再拱手,“某无意娶亲,尚主一事大都督请不必再提,恕明也告退了。” 大都督不同意,“尚主之事不提也好,可今日你既都来了,便随我一同过中厅去。”他笑了笑,“不是担心萧世子不好相处么,且看看他德行究竟如何罢,也好为阿遥掌掌眼。” 第113章 “伤心难抑罢了。” 时年魏朝男女昏嫁事一如前唐,虽礼数繁琐了些,但勋贵之家更需依旧法慎始慎终,才好全了对女方之尊重。 月前九台山一行不过两家先通口气,待今日良辰,永宁侯府托了六福皆全的齐国夫人保媒,再由萧应问亲自携雁,与众亲友打马过街往府上去。 有幸受邀入此行队者,皆为长安五陵子弟之翘楚。众儿郎锦衣华服,白马金羁,飒沓似霞云连翩,纵是如此,当先一人襟怀落落,仍如鹤立鸡群般。 萧应问玉冠绛衫,此日朗清照间,袖上麒麟暗纹似流光争洁,腰间金錡蹀躞带悬来一枚花鸟石榴纹镂金香囊,再佐以这张妙绝西京的冷峻面孔,所谓盛魏风流如是观。 盛事轰动西京,谁人不想沾沾勋贵之家的喜气?崇仁坊万人空巷,各色人等如过江之鲫挤满了坊街,其喧声震天,是早先安置了巡游的金吾过来,才不至于乱作一团。 而京兆府尹呢,几日前接来上边说需今日协行纳采行队时,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什么式样的规制,才至于让圣上亲令金吾卫协行? 直至此刻老实领了人过来,见着与萧世子并辔同行的另两位儿郎,才真正如梦初醒——萧应问左侧那人毋庸置疑,正乃傅家六郎公子弦,此前听说他伤重未愈一直留在九台山休养,今日为大事勉强回了城,面上仍带些倦色。 右侧呢,那少年郎约莫是十五六的模样,身著玄色襕衫,长发高束,不是李湛又是谁? 李湛抢领了分发随喜的差事,喜滋滋提个大红的绸袋在手,左顾右盼地飞洒,一见诸下抢着了随喜的百姓几个喜笑颜开,他满脸是说不出的欢畅,乃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带有笑意的。 身旁有人低语,“这人是哪家的,这样面生,怎有资格辔在最前头?” 另一人摇头,也笑语,“认不得,且看他笑这样开怀,某方才掠一眼过去还以为晋了郎子的另有其人呢。” 府尹一听堪称是五雷轰顶,“快快快……”他被口水呛一下,忙推了左右的手让他们别再胡说,“加派人手!加派人手……速速再喊三十人过来,务必保证行队宾客万无一失。” 圣上亲临,可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萧应问也是出门之时才晓得的,无可奈何喊了几名飞翎围来身旁,劝了句,“街坊间鱼龙混杂,任性出了事故可怎么是好,让梁术他们护你先过去。” 可李湛不甚在意,“上回问表哥冠礼吾有事没来得成,这下当是不能错过。”他笑一声,瞧了旁边黑着脸的傅弦,调侃道,“六郎这如丧考妣的模样表哥都肯带,却独独不肯带我,也太厚此薄彼了!吾还想借此良机亲近亲近咱们长安城的百姓,与民同乐一番呢。” 萧应问晓得李湛急着看热闹,安排好飞翎暗中看顾,也就随他跟着了。 此消息传到大都督府,本在中厅等待的众人皆大惊,这下怎敢安坐在此,非得一股脑儿迎到门外去才好。 两家宅子皆落于崇仁坊,本是离得不算远,不过为着卜筮出了东南吉相,才改道从东南方绕往大都督府。 长龙鼎沸,鼓乐齐鸣,整整招摇了三刻钟,一行人才终是到了。 大都督府众人等待多时,见了李湛下马,忙不迭迎他进了院子,才敢拜见。 裴启真怪道,“陛下亲临,舍下蓬荜生辉,只是千金贵体哪能草率一分,快快随臣往中厅稍坐。” 李湛却不肯,笑言,“吾今日过来不为喧宾夺主,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过别多为难了我表哥才好。”他一握拳,“吾可有的是手段呐。” 官家都这样说了,又是这样喜庆的日子,何人不从呢? 纳采所备之物不为名贵,只为表吉祥之意,侯府按先例备来大雁与羔羊,并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也就罢了。 一众赶来与宴的裴家旁系子弟以及亲朋等人人挂着笑脸,有人热络接了东西,比手请萧家亲友一同入内。 本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偏有三人面上神情凌厉冷肃,李湛随意吩咐了随侍几句,乍一回头,还以为萧应问今日并非纳采,而是为做那灭门惨案来的。 裴听寒亦然,周身寒芒丝毫不掩,一言不发盯着前者,黑眸落满尖锐的冰锥,只恨不能手刃了他。 再观傅弦,反倒没有方才在永宁侯府那般冷淡,或也是因为萧、裴二人同聚,他一时半会辨不明白究竟哪位更加可恨罢了。 李湛乐得一笑,果真今日没白来!他一瞧齐国夫人已随荣国夫人去了,又顺手拉住了一旁匆忙路过的某位裴家奴仆,扬声问道,“你们娘子呢?” 那三人果真都顿住了,李湛大笑不止,听得那奴仆战战兢兢地答道,“回陛下的话,今日纳采,娘子本不必露面,然大都督道您亲临此间,娘子应依礼前来拜见,先一刻请人去喊了,想是、想是不多时也会往中厅来。” 听得李辞盈会来,萧、裴二人还未怎么样,傅弦已立即拔足往院中去了,李湛压手让那奴仆等在原地,又赶两步追上傅弦,促狭道,“六郎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此刻两位国夫人与大都督正商议婚事呢,咱们可不好往里头去。” 傅弦懒理他,疾行几步走到廊下,只道,“某不往里头去。” 李辞盈自北院来中厅,怎么得也会从廊下经过的,他在门口等着,问几句话就好。 先前傅弦忙差事未好好处理伤口,往九台山之后伤口破裂灌脓,险是要了半条命,他请人传信长安城,只盼她晓得了多少能来看望,可惜没有。 此番他除了想见她一面,还想问问她是否没有收到信件,若真有人连这点子都受不住仍劫走他的信,他必定—— 傅弦狠狠瞪了萧应问一眼。 还没多想,身旁忽有人“呵”出个极尽嘲讽的冷笑。 傅弦霎时怒气冲天,他回瞥了裴听寒一眼,呛声道,“你笑什么?” 裴听寒绷着脸,根本懒得搭理他。 可傅弦哪里肯罢休,上下打量了裴听寒一番——今日裴听寒只为覆命而来,并未如在场几人般刻意扮相,身上所著不过件半旧缺胯袍,十分寻常。 傅弦也勾个冷霜似的笑,话中轻蔑溢于言表,“哦,是了,裴都尉晋了官职,当然可堪一笑,不过某认为既到了长安城,您还当讲讲长安城的规矩,循旧东都准则,小气到连男方上门纳采时也不肯拿光鲜东西装点门面,没来由丢了大都督的脸。” 李湛大惊,了不得,了不得,傅弦小小年纪,挖苦起人来却很有一套,虽说西京、东都两地儿郎互有壁垒,这种歧视算是常态,可他话中有话,分明暗指了某些事。 果然,此话听来对裴听寒可谓刺心至极,他方才站在府门外边迎送,怎体会不到永宁侯府权势、人脉滔天,他很明白,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将此番殊荣赠予李辞盈了。 相比所谓两人回陇西厮守一生,显是长安富贵更撩人心扉,且他若要娶李辞盈,根本就连一个亲族弟兄都寻不来。 轰动整个西京?让人人都艳羡她? 裴听寒哪里做得到? 可话又说回来,傅弦何来的脸子说他? 裴听寒一笑,淡然拍了拍袖上根本不可能有的尘埃,也多瞧了萧应问一眼,说道,“今日本还有别的差事要忙,是与遥妹妹用早膳时听得府上还缺人手,大都督才留某在此。” 他有意提了一句,“‘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嘶,有来有回啊,这厮还敢嘴一句尚未了结的苏君衡案,李湛来了兴致,一招手,喊远处那奴仆,“拿张椅子过来给我。” 而傅弦呢,缓了一口气才明白裴听寒说的“阿遥”是指李辞盈,额上青筋猛跳,他十分不明白,怎得同样是弟兄,李辞盈对他爱搭不理,裴听寒却能与她共进早膳?两两相对? 他不满看向萧应问,心道,你就让他这样得意? 而后者似完全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冷冷旁观片刻,忽开口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本有些事某不该当着这样多的人开口,然是想着来日忙碌了纳征亲迎等事宜,而裴都尉又该回了陇西去,再找不着合适的时机与你提了。”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萧应问略笑笑,说道,“裴都尉摔了某心尖上一块好玉,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吧?” “……”李湛和傅弦摸不着头脑,对视一眼,永宁侯府宝物万千,到底什么玉值得他开口向人讨要? 他俩个不懂,然裴听寒显是听懂这番暗语,他缓缓转了脑袋看向萧应问,黑眸戾气横生。 可他倒仍是笑了,微微颔首,“不错,无论是谁不慎失手损了他人之宝玉,皆应当如数赔还。” 一抬眸,目光霎时加倍锐利,裴听寒话锋一转,说道,“对了,这几日遥妹妹总食不下咽,某猜测或有忧虑自个著不下连裳之故。” 他略顿,似寻常兄长那般无奈笑了笑,“某与她说,她可嫌烦不肯听从,只得是世子待会子见了她好生劝劝,一切以身子要紧。” 可笑,李辞盈本就清瘦,且连裳必定为她量身定制,何来所谓“忧虑”? 只怕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全全是为了诀别旧人,心伤难抑罢了。 萧应问嘴角勾出一抹讥诮,脸色霎时沉下来。 分明赫光高悬,可廊下却犹如冬日冰雪地,阴风穿萧索,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忽突兀地停住,此间四人齐齐抬头,看向廊桥之上进退维谷的女郎。 第114章 “亲事定下了。” 今日坊间盛景,李辞盈攀在列缺阁上瞧得分明,车水马龙,喧哗万井,从前那一众眼高于顶的长安贵士皆落于马后,心甘情愿为她的亲事作配。 这如何不让李辞盈意满志得,当即是忘却了那荒谬的旧梦。 欣悦盈满心间,忽得外边有人通传,曰贵客临门,大都督让她即刻往中厅拜见。 贵客?李辞盈思索片刻,萧应问是先帝亲封的侯世子,如今身上挂着十六卫总管及飞翎卫副统领的官职,虽位正三品,可魏廷领着一品二品的不过是虚衔罢了。 今日纳采,来的又大多是与他交好的年少儿郎,哪能有什么“贵客”需得让她特意去拜见? 然大都督既发了话,她也不好耽搁,对镜略整了衣装,就随了奴仆往外边去了。 一路走到游廊上仍想着究竟是哪位呢,再一抬头——天爷了,廊下足足站了四位神色各异的郎君。 裴听寒自不必说,本就再不愿见着她,不过掠一眼就别扭地拧开脸去; 傅弦小子也来了,眉眼焦躁,只差面上写来“迫不及待”四字,似有一肚子话要与她说明; 而萧应问目光幽沉,那无波无澜的眸光落在她的肩上,犹如实质压得她稍稍慢了脚步。 不知为何而生的冷栗覆了满臂,若非是她再见着了那呲着大牙的少年天子也在那儿,即刻就该转身离开的。 李湛见了她很是欢快,等不及从椅上起来,一面招呼众人,“这不‘遥妹妹’来了!?” 话音落了,脑袋上忽飘来个剜刀般的冷眼,嘿,怕没人当皇帝有他这般窝囊,李湛倏然一回头,“谁瞪我?” 萧应问并非不敢认,扯唇勾了个凉凉的笑,说道,“你两个之间,是二十一娘年纪要稍长一些,怕陛下是喊不得她‘妹妹’了。” 李湛“哦”了声,一点没放在心上,仍大展了笑容,一扬手,喊李辞盈道,“遥妹妹,快过来!” 李辞盈哪听得了这个,惶惶一顿,左手捉紧了袖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四人面前,她是不明白这几人都忤在廊下做什么,但观了裴听寒神色,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罢了,官家在这儿,谅他们也不敢闹,她拜见过立即就回后院去,免得殃及池鱼。 可李湛哪里肯,李辞盈刚一曲膝,手臂就立即被人虚虚托住了,李湛笑道,“裴娘子不必多礼了,吾今日来单单只为问表哥充人数,大都督倒生分,非要人人都出来相迎,害得你多走一趟。” 李辞盈岂敢,可她刚一张嘴,又听李湛接上一句转折,“对了,前年吾赐来府上一双彩鲤,倒不晓得如今还活着没有?” 这事儿李辞盈晓不得,只得一旁领路的奴仆大着胆子答了,“回陛下,您所赐两只三斤六两的彩鲤,大都督重视非常,当日请人看过水质,一直都养在九思池中,两年过去,彩鲤个头渐长,十分康健。” 李湛惊奇“哦”了声,“还是大都督府上的人懂得如何养鱼,吾记得永宁侯府上那两条搁在荷缸没几日,可就翻白了。” 萧应问没给他留面子,“是么,某怎记得是陛下觊鲤鱼肥美,多番发话说想拿去炖汤吃,公主才又拿布网儿逮了送回禁中去了?” “……”李湛恨铁不成钢,歪了手肘戳了萧应问,斥道,“哪有这回事,分明表哥不懂如何养鱼,还要赖在我头上。” 他冲李辞盈一笑,“别听他的,裴娘子来都来了,且领咱们往九思池去,也好让表哥学学人家是如何养鱼的。” 官家发话,谁敢不从?反正李辞盈说不了一个“不”字,略牵了笑,答了“是”。 于是李湛回首,挑眉巡视在傅弦和裴听寒之间,问道,“你俩个也同去?” 裴听寒听得出来,李湛此来显然为萧应问撑腰,无论是那不肯死心的公子弦,或是他,谁也别想再打搅了这对“新人”。 他觉好笑,可同时也为李湛与萧应问关系密切至如此地步而徒感愧恨。 他所能给李辞盈的,从来不过几句虚无缥缈的承诺,如此滔天权势在前,一点子情爱又能算得了什么? 好笑他那般义正辞严地呵斥她不守诺言。 再观李辞盈此时一脸不情不愿,裴听寒算是灰心得够了,下了狠话永不相见,再这样日日缠着,可不得再惹她厌恶? 他不冷不热拱手,“府上宾客众多,某只怕这儿有事需得主持着,九思池离得不远,烦请陛下随舍妹过去。” 很好,很懂事,李湛满意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傅弦。 傅弦却不肯依,只当没听懂李湛言外之意,颔首,“我也去。” 李湛岂能拿这犟种没法子,他一肃脸,“你去什么去,朕命你就在这儿等着!” 要以权压人,还假意问什么人家去不去,傅弦两眼一黑,“陛下!” 李湛警告似的一指他,傅弦咬牙切齿,仍是不敢跟过去。 李辞盈倒不明白了,瞧一眼萧应问,支开傅弦是怎么个意思,难道是萧应问有什么话要单独与她说么? 萧应问该是看得见一些了,眼角向下瞥了个余光,恰好与她撞上视线,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好脸子也没给,淡得有些冷漠的模样。 李辞盈一日好心情可谓是沉滞住了,好笑,他交待的事儿她不是做得很好么,怎么的,就因为今日裴听寒在这儿,又气恼上了? 可人家是正正经经的裴家人,总不能说让她求大都督把裴听寒赶出去罢? 无理取闹,李辞盈当即是懒得理他,领了人往翠竹小径去了。 翠竹小径本为观景所造,九曲八弯一步一景,为着今日喜事,两侧平缓的松石上更多布置了各色盆景,一眼望来霁光绮陌,满园逶迤。 李湛很有兴致个个细看,又不时发问,李辞盈只得绞尽脑汁地与他解说。 行至中途穿来小溪,道窄且湿,李湛便将那奴仆先拽到身旁,对李辞盈笑道,“此间景色不错,咱们慢些走,表哥眼睛不好,裴娘子多多关顾了他,可别摔个狗啃式,让人瞧着多没面儿。” 萧应问没好气回了头,“多谢陛下关怀。” 李湛一摆手,大笑,“爱卿何必客气。” 这么的,后头李湛越走越慢,身旁萧应问不徐不缓,渐渐是拉开了些距离,左右是听不见她说话了,李辞盈再懒花心思,揪了帕子在手中,一言不发地翻转。 也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九思池旁,回头一瞧,径上空无一人,再见不到李湛的影子了,李辞盈有些不安,正想着回去几步,忽感觉身旁的影子略晃了晃,萧应问绕臂环上她的腰际,丈量似的轻掐了两下。 李辞盈一惊,警惕往四周巡了一圈,才低声说道,“光天化日的,你做什么?” 萧应问哪有想做什么,嗤笑一声,将手臂收回抱在了胸前,做出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莫名说了句,“倒真瘦了不少。” 这也量得出来?李辞盈不信,肯定又是片玉暗中与他禀告了,想到这儿心里头愈发不爽快,她别开脸,低头只瞧那池中游鱼。 两相沉默间,总有一人要受不住要打破这滞闷的气氛,萧应问不解她为何皱眉,咬咬牙,开口道,“几日未见,你倒没什么话与我说。” 李辞盈头也不抬,“妾何需开口,想晓得什么,您问问片玉不就好了?” 语调清冷淡漠,可与平日大有不同,这会子萧应问不知她气恼也难了,可愈是如此,他愈觉烦闷不止——李昭昭辞别了那人,接连几日便是辗转反侧,瘦这许多,连饭也吃不下几口,此刻见了他,端得是迁怒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他冷声道,“怪我,没让那人跟到这儿来,让昭昭独与我赏鱼,可不得觉着无趣了?” 说的什么呀!人家明明是说不想再让片玉监看的意思,萧世子聪慧,岂会听不明白?李辞盈白他一眼,意兴阑珊,“萧世子摆一张臭脸在这儿,谁与您赏鱼会觉着有趣?” 倒不如她早前一人在列缺阁来得快活。 她顿一下,又补充,“人人喜庆,就您与众不同,面色黑如墨滴,让人瞧了,倒以为是我裴家逼迫你来的呢。” 人人喜庆?分明裴听寒也没好到哪儿去,她便只怪他来,萧应问一口气顺不上来,半晌才“哦”了声,“某想着你方才与他一同用过早膳,怎么得也舍得分开这一时半会,若昭昭果真受不住,不若让人再请他过来。” 怎句句扯到裴听寒,时时让片玉窥看的事他是一声不吭,李辞盈气得笑了两声,点头,“那你去请他来罢。” “……”萧应问万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是噎住了,密密麻麻的酸涩涨满了胸腔,他冷眼看着她,眸底漫过既深幽又落寞的微光,“你就这般不想见我?” 李辞盈一闭眼,恨恨在那木柱上踹了一脚,“一见来就是冷脸一张,谁想见你?人家今日本来欢欢喜喜的,这下倒尽胃口、再笑不出来了,您可满意了?” 倒尽胃口?此话堪比利剑穿心,萧应问呼吸骤然急促两分,愈加强烈的酸闷或嫉恨激荡在胸口,他冷笑一声,说道,“某从来就这么个模样,昭昭看不惯也没法子,左右亲事也已经定下,再过三月,怕是日日都能让你倒尽胃口。” 这话难听,可那女郎却似没听着,忽开口问了句,“您眼睛好得怎么样了?” 莫不说此生已栽倒在李昭昭手中,方才分明气得怒不可遏,突如其来一句关怀,满腔愤懑霎时沉了底,那些甜如蜜糖,又味若鲜果的轻潮满腔蔓延心扉,他抿了抿唇,缓了语气,“好些了,每日按时敷药,往后也不多折腾,过几个月能痊愈。” 李辞盈“哦”了声,“世子既痊愈,就当为李家奔波,今日歇在长安,明日指不定就往长山办差事。”她勾了个讽笑,只怕气不死他似的,“一去数月,怕妾想日日倒尽胃口也是不能了,您说是不是?” 第115章 “您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此话一出口,何止萧应问猝然惊愕,就连李辞盈自个都吓一跳。 不错,先前为着萧应问未能及时回信、飞翎卫对她不敬以及片玉无时不刻的监管等,她确实气恼过,可如此种种与萧应问给她的好处相较,根本都不值一提。 这般大胆狂言……难道她自觉如今有大都督府托底,就敢与萧应问当面叫嚣了? 李辞盈一瞬万念,总不能是她仗着此人少年意气未散,竟至于骄矜着闹起脾气来? 不不不,她暗自摇头,早打自九台山下来之时她已将萧世子与财神爷供奉在一处了,哪里敢这样僭越呢。 难道——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抚掌,定是早晨在赋月阁吃的茶水之中被人动过手脚,里头下有那所谓的吐真药剂! 有什么话显而易见是谎言?李辞盈想了想,低声嘀咕一句,“萧凭意鼠目獐头!” 欸,不对—— 李辞盈摸不着头脑,抬头去望那人,而后者面黑似方被雷劈中——活这整二十载,背后什么恶毒话他没听过,这可是头回有人来嫌他丑陋。 为着此言过于荒谬,萧应问再顾不上其他,他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忍得额头青筋直蹦,“过两日得了空,喊太医令往大都督府上来一趟,这儿好似也有人患了眼疾,轻重与某不相上下。” 岂敢岂敢,李辞盈忙摆手,可瞧见他这般惊愕愤懑又觉好笑,再忆了陆家院子旧恨,她没好气嗔了他一眼,“天地广阔,何止一掷之间,世子认定自个就是这世上风华最盛的儿郎,可别人觉着未必呢,怎么着就要请太医给人家看眼疾……” 她抬指在他胸口重重戳了两下,嘟囔着,“您讲不讲理?” 微风不燥,碧波照来妍姿艳秾,秋园百态何抵她此刻娇妩。 玉雪为骨霞为肌,她好似香丛间一株丰盈的玉芙蓉,眸中艳态慢转溜波,此一嗔一叹,涓涓春溪就这般敞到人心里边去。 萧应问极快地将她作乱的手拢在掌中,面色更冷几分——他晓得自己没出息透了,明知李昭昭这拙劣把戏不单用在他一人身上,此刻两手相握,仍难抑心悸梦浮,魂不守舍。 他微微收力,那女郎果真就势撞到怀中来,万千缱绻融入跌宕的眼波,她咬住下唇撑在他的胸口,娇怯不胜自若般地唤了他的字。 萧应问眸色微暗,扶了人站稳,过了片刻才“嗯”声答应了,低声道,“我不讲理,昭昭方才说的话莫非就讲理了?尚未成亲就想把郎子往外边推,谁人听了心里不发寒?” 李辞盈晓得方才自己口不择言,想了想,慢吞吞开口,“世子心系民生,从来都是做大事的人,可容不得自个闲赋在家呢,妾若是挨不住这些个,整日想方设法地留您,只怕才会惹了您‘心里发寒’。” “这么说来,某还应当赞你一句‘识大体’?”萧应问嗤笑一声,斥了句,“诡辩。” 听得语气像是回缓些,李辞盈不欲在这时与他闹僵了,“诡辩?”她哼了声,侧耳抵在他身前作了聆听状,而后理直气壮地昂首,嗲道,“世子诡辩才是,妾听过了,您的‘心’仍是热烫烫的,并没有发寒呢。” 情人之间哪有解不开的愁结,一个嗲眼,两句软话,黏黏糊糊拥在一处,再冷硬的心肠也化了绕指柔。 “这能是一回事么?”萧应问好笑道。 罢了,李昭昭无心肺也不是这一两日,再爱重了裴听寒又如何,从前误以为他死了,翌日便不留情奔赴了傅弦,如今既当面斥断,再过些时候赶了那人回陇西,经年难见该也忘了。 李辞盈也笑,“怎不是一回事?”她得寸进尺在他胸口上下抚了好几下,疑惑道,“莫非您不止这一颗心?” 这个模样他如何不熟悉,想是李家那几个到了长安城,李昭昭有的是麻烦事儿要让他去办,萧应问一挑眉,揽着那温软的人儿向上略带了带,“靠近些再听听?” 那女郎很是上道,看清无人在侧,肯盈着笑意在他下颌啄了好几口。 轻柔的吻肆意撩弄,似羽毛般扫得人心里边发痒,萧应问呼吸重了一拍,可惜此处如何能放浪,他略笑笑,说了句,“哦,有求于人,昭昭可就不倒胃口了?” 此话可算惹到她了,李昭昭似没见过这样不分好赖的人,登时是柳眉倒竖,扭身就要从他怀里出去,气力之大,萧应问一个不慎,险些要带着她跌到池子里去。 “萧凭意!”李辞盈气极。 “……好了。”这下不敢再逗弄,萧应问把那脸色发白的女郎稳稳搁在一旁的巨石上边,自个也就着石缘屈身踞伏在她面前。 “昭昭。”他一手虚虚抚着她的膝,一面昂首说道,“某正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李辞盈倒没想到他能将姿态放得这般低,有些忐忑“嗯”了声,眼神游离在寂静的竹径。 这要是有人忽然窜出来,萧世子的脸还往哪儿搁,大都督晓得了怕不要紧,若传到清源公主耳朵里可怎么好…… 可后者似全然没想过这一茬,坦然说道,“前日里吾往安仁坊拜访一回,言谈中晓得昭昭正琢磨着要给蛮儿、面儿找先生的事,坊间私塾良莠不齐,要找着称心的也实在不易。某便想着,干脆让他俩个往雁山书院去——” “往雁山书院?”李辞盈一惊,立即摇头说出自己的思虑,“雁山书院的先生自然是好,可那儿的学生多是贵士之子,蛮儿、面儿区区商户,去了难免受欺辱,妾何能让他们吃这个苦?” 哦,原来她晓得以商户身闯贵士地会吃些苦,萧应问目光落在李辞盈今日所著的衣物——裴启真能这般看重了“裴舒遥”,除却两家联亲带来的益处外,实则与李辞盈天生俱来的聪慧与洞察脱不了干系。 为做这些,她也费了不少心思,萧应问实难掩住感慨,微微叹了口气,“何能再让他们吃苦,昭昭记不得了,从前吾答应过你,待你我成亲,便将蛮儿、面儿两个收到永宁侯府来。” 预备着换籍的事一经了京兆府,满长安还会有谁晓不得他们三月之后就是永宁侯府的人。 从前在鄯州时,他俩个是做了裴听寒养子的,不过如今李辞盈哪敢奢求,能做得了世子外甥就很好,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哦”了声,“既世子都安排妥当,那就这样办着也好。” 萧应问意味深长瞧了她一眼,“都由着我办?那取名之事也交给我?” 哦,取名,李辞盈情不自禁耸了肩膀,上回提到此事还是在照夜阁中,她与裴听寒偎在一处难分难舍,萧应问可就在屏风后面听着的。 回想起来可真让人头皮发麻,她含糊“唔”了声不想答,可有人分明就要翻这页旧账,长睫之下乌黑的眸子落满戏谑,“那昭昭觉着‘蝉衣’、‘鹤知’这两个名字如何?” 有些人厚起脸皮来可谓是前无古人,李辞盈又气又笑,她实在不解,若说萧应问不在意她与裴听寒的事,那他又时时提起,若说他在意,却没肯弃了“昭昭”这个名儿。 如今连裴听寒给二子取的名也不放过,她瞪他一眼,笃定道,“您就是好‘那一口’!” 忆来往事,萧应问笑得发颤,“如何能一样,这下不得委屈他们与我姓萧么?” 李辞盈一愣,“……与你姓萧?那他们……”她一时语塞,又问,“那清源公主那边*……” 虽收蛮、面二人为养子一事公主并不会过问,但萧应问晓得有的人要忧虑,是以仍往公主府去了一趟。 当然,此一来免不了受清源公主嘲弄——此人惯爱看他吃瘪,迫不及待要将李昭昭迎进门了,若非是裴启真打死不肯,她早喊了她往公主府小住。 萧应问:“公主也已经晓得了。” 李辞盈难以置信,某些谋算都还未计上日程,事情却已一帆风顺了?对比于从前的步步艰难,可不得让人疑心自个在做梦呢? 她一抬手,狠狠在萧应问臂上掐了一把。 “……”此人恩将仇报是惯态,萧应问咬牙忍了,“怎么的,原来昭昭不愿意?” 李辞盈老实答道,“妾只是有些不明白。” 萧应问却没什么不明白的,他略斟酌着,说道,“实则自肃州城第一回听得飞翎俱报李家人口生平,某便晓得昭昭此生最惧怕之事。” “……你知道?”李辞盈再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时骇目惊心。她明白自个如何貌美,一众儿郎头昏脑热并非稀奇事,可大抵不会有任何人在晓得“那件事”之后仍想要娶她。 “当然。”萧应问肃了脸色,“你阿娘、阿姐皆为生产双生子而亡,昭昭也这般了解风息丸的好用处,某料想成亲之后,你大概也不想走她们俩的旧路。” 李辞盈彻底呆滞住了,“所以……” 萧应问微微挑眉,“既我俩个不会有孩儿,那收了蛮儿面儿两个,又算得稀奇么?” 或是此一生从未有任何好事无需任何代价,李辞盈再不信自己会有这般好运,她微微垂目,低声说了声,“今日与我说这些,是因为您仍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么?” 李昭昭之聪敏是经年贫苦换作而来,天真在磨砺中无从谈起,她早将自己量算过了,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她一望而知。 萧应问眸光轻闪,缓缓点了点头。 第116章 “阿盈,昭昭。” 遇识李昭昭之前,萧应问自问从未有过难以启齿的时刻,更遑论思虑他人是否会因某事迁怒于他之类云云,可此刻斟酌良久,他终是避重就轻说了一句,“……昨夜沈临风已回了长安城。” 不良人虽涉西京侦缉番役事宜,平时行事办差也能尊来一句“官爷”,可其独为官家所属,并不经由十六卫管辖。 沈临风是去是留,根本无需告知于萧应问。 李辞盈怎晓不得这些? 萧世子欲抑先扬,说那么些好话,只怕所谓“隐瞒之事”便与庄冲有关。 不祥预兆笼满心间,李辞盈慢咽一口,话语也不自觉地轻颤,“世子何意?我阿兄是与沈帅主一同出城的,昨夜帅主回京,却没有将我阿兄一同带回么?” 要将此事说得清楚明白,便免不了提及淮远山一案,而要提淮远山一案,陇西行队被祆教挟持的事也瞒不住,萧应问在李湛支开傅弦之时已开始措辞,直至此刻,仍然词穷。 可话既都说出口了,也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只得照着自个呈给李湛的奏报,尽量挑选了关键处与李辞盈说明。 事起自是为着庄冲叛祆教一事,近来,祆教势力滋蔓魏境,先是蛊惑了不少新信徒入教,后又策划淮扬道魂火祭,他们查出庄冲与李家及肃州府的牵连,早打了蛮儿、面儿两个的主意,只不过陇西行队被萧应问的人守得密不透风,一路上都未找着劫掠的时机。 恰是此时他们遇上了纪肴清——纪肴清与另几名鹧鸪山沙匪被判流放长山,经途中却并未与其他犯人一般吃太多苦头,除却护卫晓得有大人物安排他们铜赎之事,更有其得了某位不具名的不良人巨量好处的缘故。 此一合计,纪肴清当晓得了一切。 她持有砂海一役中拾取的飞翎令牌,不消多时获取了祆教徒的信任,设计掠走李家几人之后,她便与其余两名教徒送他们往扬州去。 可到底算有遗漏,梁术镇守在扬州城外,祆教手中的飞翎令牌失了作用。 听至此处,李辞盈已内满惊怖,一颗心似裹了沸火,又时不时滚入冰雪,乍烫乍寒,实难支撑,好是萧应问及时挽了她来肩上靠着,才勉强稳好。 这时候再难在意了什么名声威望,她颤声道,“往扬州之路途不通,消息也已传到了长安城,人质失了用处,只怕此时祆恶就该嫌了老妪幼儿碍事,他们、他们——” 萧应问立即接上,“昭昭忘了,前日里你正往安仁坊见过他们的。” 是了…是了,他们无恙,李辞盈心绪稍定,只听萧应问继续说来,“到达淮远山之前,飞翎卫意外找着了与纪肴清同行的两名祆徒之尸首,验过伤口,应当是她动的手。” 纪肴清以侠盗自诩,或并不屑对妇孺下手,又或者她几人之间有了别的什么矛盾,谁也说不好。当然,李辞盈管不了这么多,单就挟持姑母一事,足让她对她恨之入骨。 “上山之后——”萧应问微微一顿,便也将纪肴清伺隙将庄冲刺伤,而后两人抱作一团滚落山崖的事儿告诉她。 “庄冲死了?!”李辞盈惊道。 落崖之后,萧应问一行即刻便下去寻找,可此崖不止陡峭如刃,更丈近百尺,费了好一番工夫到了崖底,徒见湍急奔腾的河流,半点人迹也找不着。 李辞盈沉下一口气,缓缓推离了他,木然道,“世子未能及时与妾回信,就是在忙着搜寻高崖?” 何至于此,若非那几日顶着烈日找寻庄冲,他的眼疾也不会到了如今地步,姚医令可瞧过了,只差一步,再无力回天。 这些且懒谈,萧应问“嗯”了声,“那信件——” 信件自是被裴听寒扔到了风崖之间,实则萧应问无缘一见,然只她肯送信一项,足让他热忱。 信件的事儿怕她此刻也不想听,再说了淮远山,庄、纪两人这么着坠下来,就算是落入奔流,人也应当拍作了八块。若是其他什么人遭逢此难,萧应问何能再费气力去寻? 他实在不想让李辞盈心伤,又耽搁了数日,到临了扬州事毕,他与裴听寒受召不得不回京,才又托沈临风领人继续寻找。 “那——”晓得希望渺茫,但毕竟此刻萧应问也并未明言庄冲已死,李辞盈抚住剧烈起伏的心跳,追问道,“沈帅主作如何说?” 沈临风与庄冲共事数月,手上又落了孩童走失案的差事,搜寻起那两人来又岂能不用心? 他与几名不良人攀岩而上,终是在崖边几棵老歪脖子树上寻着了有衣物碎絮,像是有坠物在此做过缓冲。 有了介个发现,不良人信心大增,又顺流而下搜了整五日,终在溪旁一间弃置的农舍中发现了他们。 “他——”李辞盈急急吞咽一口,“他还活着?” 纪肴清恨海滔天,一心要置庄冲于死地,何肯再留活路给他? 可恨庄冲如此命大,崖间树木茂盛,两人撞了个七晕八菜方扑到河里边,纪肴清呛了水晕过去,只得是庄冲将她捞出来,暂歇之后,又拉着人沿着河道往上边走,终于找着了一间农舍。 李辞盈恨得牙齿发痒,“他是蠢的!?” 纵庄冲再多勇猛,到了此时业已力竭,偏生冤家路窄,农舍之中所藏的正是自扬州城逃窜的祆教余孽。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然几人却仍想着生擒了庄冲回去领功劳,给他草草包扎好伤口之后,到底又畏惧着他的天生神力。 这么的,恰好身上仍留着些功效不明的密药,一股脑儿都给庄冲与纪肴清灌下去。 沈临风到底是来迟一步,等到了此间之时,教徒以为用量过了弃而奔逃,而庄、纪两人气息全闭,毫无知觉地被留在这儿。 故人何能不归乡,沈临风将两人的“尸首”收拾一番,却忽发觉不对来——过了一整个时辰,此两具“尸首”却并未发僵,庄、纪二人面色如旧,触上去仍然柔软。 想来祆教密药之效不可估量,沈临风不敢耽搁,立即带了人百里加急回了长安城,其后留下的人抓住了一名潜逃的祆教徒,才理清这回事。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李辞盈缓慢地呼了一口气,听完萧应问这一波三折的讲述,她真真是冒出一身冷汗,“他如今在何处?” 萧应问道,“落英巷子,一应照顾的人已备下了,只是——” 自崖上坠下还能留下一条命已是顶天的鸿运,萧应问看了她一眼,咬牙说道,“树桠密集,是盛住了他俩小命,然尖枝匝匝,庄冲在面貌上或有些损伤。” 岂止于“有些”?李辞盈又问,“到了何种程度。” 萧应问晓得早晚瞒不下去,叹一声,补充,“大抵与那日扑到火篝之中也无甚区别了。” “……”李辞盈一下白了脸色。 庄冲仍然、仍然如前世般容颜尽毁?! 萧应问何能晓得她的惶恐源自何处,只安抚地摸摸她的脸儿,“无事,咱们请最好的大夫给他治,佐以紫云膏,再过些时日总会好的。” 转声犹轻,青径上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儿来,李辞盈惊了一跳,忙要推开那人,萧应问挽了她的肩,手下握得更紧,“无妨,是梁术。” 来者果然是梁术,那人行色匆忙闯到眼前,一口大气还没喘匀,已屈膝拜见,“世子,肃州急报!” 萧应问淡淡“嗯”了声,请他即刻禀来。 梁术肃然道,“世子,肃州府传来急报,三日前,代管肃州事宜的石岩石将军在巡防途中误入霜月峡谷,坠崖而殁。如今西三州群龙无首,吐蕃方或有异动。” 李辞盈猛地站了起来,前世一幕幕场景于脑海飞速闪现,她耳边止不住嗡嗡在响,似乎人声,又似乎水流,嘈杂凌乱,听不真切。 慢慢的,眼前也似乎蒙上一层茫茫的白雾,她再分不清梦境与真实,既陌生又熟悉的馥郁熏香撩上鼻尖,李辞盈一闭眼,就此晕了过去。 “阿盈!” “昭昭!” 第117章 “滚烫的鼻息。” 事到如今,李辞盈仍不晓得为何自个会落入时光回溯之中,八月十七夜,她被萧应问飞掷的银子击滞了心脉,而后也如此刻般,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或也算不得是梦,她如鬼影般悬在半空,所见所感,不过是浮梦生平事罢了——细极毫末,絮乱杂俗,件件桩桩都是顶日常的,可没有什么值得再看。 李辞盈想挣脱,眼皮却似盖住千斤重量,竭尽全力而不能。恍惚间不知过去多久,梦魇深处终亮出一道薄光,一名陌生男子的声音劈入梦中。 李辞盈凝神听了,觉着那人似是个有些年纪的医者,浑厚着嗓音,照本宣科似的说着,“……惊悸则失气,惧思则魂悚,一时顺不了气晕厥过去也是情理之中,现下观其面色红润,四肢回暖,当是没什么大碍……” 显然医者的话并没有安抚到在场其余人的情绪,某少年语带焦急,连声问他,“那她为何还不醒来?” 医者一笑,“贵人眼下乌青,想是连着几日未曾安枕的缘故,这会子时机恰当,可让她好好歇歇,免了疲惫。待回转些了,按着老夫这道安神的方子一日三回地用下去便好,再者,切勿再恐吓了贵人,所谓喜、怒、忧、恐、哀五者接神,一发不可制,血气逆转,伤神必深啊……” 这般语重深长下来,少年便沉默了,良久,极轻的一声哽咽接在她耳边,湿润的雾气沉沉压到眼睫上来,那一缕清淡的木樨香忽破开梦境—— 裴明也? 李辞盈眼珠频滚,终是睁开了眼睛。 入目半张轻薄的天青楹兰纱帐轻轻晃动,她微一移目,便盯住了榻前悬来的风荷香囊,此番景物,与从前在肃州郡守府上的寝卧岂非十分相似! 李辞盈只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从前,待还要细看,少年既惊又喜的一张俊脸徒然在眼前放大,裴听寒见她醒来,险是就要直直撞到她身上来。 李辞盈一惊,下意识想要推他,可一垂目,才发现两人的手早紧紧握在一处,裴听寒青筋扎结的手背上尽是月牙儿似的掐印,不用想也晓得她握得有多少用力。 “明也?”她忙松了手,落眸满是歉意,“您疼不疼?” 裴听寒何能不疼? 廊下分道,他根本不知自己存了什么心思非要绕路往九思池去,且看了李、萧二人亲密无间,再忆来从前种种,肝肠似被寸寸斩断,疼得背脊止不住地发颤,几乎是无法直身。 诺“永不复见”,但见了她状似晕厥,怎好置之不理。 阿盈昏迷之余喊来的仍是他裴听寒的名字,她拽他拽得那般牢,就好似根本不想放走他。 直到此时还有何不懂得——阿盈心中是有他的,萧应问所依仗不过就是身份地位,她之偏爱从未离开陇西半分。恨只恨他自个爬得不够高,否则,阿盈如何能够弃他而去? 你听她醒来别的不问,第一句就只关怀他手背疼不疼,裴听寒霎时就止不住鼻尖酸涩,清泪湿了眼眶。 有人含情脉脉,自也有人冷眼凌厉。 李辞盈方堆上个甜如蜜糖的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哄上半句,眼前人就已被一股巨力擒住了后襟领—— 裴听寒早防备了这些个,将身巧力化开了来者气劲,就势往旁边撤开几步,白晃晃的日光自他身后倾斜内间—— 怪只怪裴听寒生得过于颀魁,方才被他一挡,李辞盈是一点儿没见着屋里边还站着这许多人——何止于裴听寒与医者,李湛、萧应问、梁术,简直人人不落。 她再次抬首望向榻上的轻纱与香囊—— 方醒之时见了这个,真以为回到了从前,如今想想,或不过是裴家人同受了此类赏赐,又或是裴府带去的奴仆惯做了这式样的东西? 她又一细想——奇了,不是肃州急报么,怎他们还有闲心在这儿忤着? 李辞盈不晓得自个一直抓着裴听寒不肯放手,是以她昏睡之际,几人就只能在此间商议事宜。 此事不提,她瞠目结舌看向逆光之中走来的身影,颤颤了一句,“萧、萧世子……?” 很好,喊裴听寒就是“明也”,见了他来,就如同撞了鬼,脸色煞白,结结巴巴,一开口就要喊“世子”。 到底是旧情难忘啊,萧应问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难得,娘子眼里还见得着他人。” 李湛在那儿站着,李辞盈何敢再耽搁,忙要起身行礼,可她一撑手坐起来,李湛立即摆手,“不必不必,咱们今日不都见过礼了?娘子万万保重着身子就好。” 他不尴不尬笑了声,又向身后几人挥了挥袖子,示意他们都出去,“既娘子无恙,咱们继续集议。” 接着一肃颜,点了裴听寒的名,“裴卿你也来。” 旧缘已断,但情意难绝,裴听寒自知位低比不得萧应问,也难奢求她能放弃荣华与他吃苦。 此番既是落败于情,血脉牵连却更近,他一定要往上爬,绝不能让她再在任何地方受了委屈。 裴听寒最后沉沉看她,澄澈一双黑眸灼灼雪亮,直教把这一眼镌刻到心底最深处般的炽热。 李辞盈何能承受这般情真意切的一眼,别了脸没敢看他。 如此模样再落了裴听寒的眼中,何算不得万絮滔天,她的心意他明了了,可此刻再多说的不过惹是非罢了,裴听寒几不可见地颤抖,忍痛转了身。 裴听寒所说,也正是方才几人商议之后的结果——石岩意外坠崖,西三州一盘散沙,当务之急要定下州牧人选全权大事。 如今朝廷之中还有何人比裴听寒更了解西州地势以及各方势力? 可他得扬州这个大功劳,论理不应当再发配到边疆去。 裴听寒听了不以为意,庄冲之解药仍在祆教信徒手中,梁术、傅弦往淮扬寻余孽,他就好往逻些城探虚实,双管齐下,早早为李辞盈解忧才是。 他客气道,“臣于肃州任期未满,能晋州牧使全蒙圣上隆恩,如今西境垂危,吾岂能以功倨傲?自是听从了陛下的调遣。” 李湛深以为然,“裴卿为国分忧,乃朝廷肱骨之臣,此事少不得与大都督知会一声,咱们往中厅再议。” 话毕了,匆匆忙忙推门离了此间。 李辞盈这才讪讪回首。 萧应问一手压在案上,也正凉凉地在瞧她,良久,又冷笑道,“这般恋恋不舍,昭昭何不与他一同回陇西去?” 别扭死他算了,李辞盈懒得理会,她这回是真正一颗心落进了谷底,历经这许多曲折,石、庄两人遭遇却与前世一无二异,且裴听寒也仍是做了州牧使—— 那她呢?若天意不过戏弄,想是她也不可能真正当上世子夫人。 可今生她已与裴听寒做了族兄妹,还有何退路可言? 李辞盈一摸下巴,对了,为着裴听寒事州牧一职,淮南巡查使这块肥肉已被傅弦暂吞,巡查使也可称得上一句“使君”嘛,若注定了她要做使君夫人,那哄着傅弦长居扬州,指不定也—— “李昭昭!”萧应问瞧不出李辞盈打什么主意,但瞧着她眸中诡光频闪,似只攀了捷险的狐狸模样,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李辞盈想得正好呢,忽是被他这声惊了一跳。 虽是惶惶然,意态仍娇柔,这一眼粉面含嗔,似万般鬟颦脉脉,萧应问眸中蕴起晦暗,径直往榻前又近两步。 而李辞盈呢,全然只觉此人喜怒难辨,前一刻震声如雷呵斥着,顷刻又作色鬼附身,捧着人家劈头盖脸吻下来。 滚烫而绵密的吻自发梢一路向脖颈蔓延,钻心的痒意扰乱了呼吸,李辞盈微微喘息着,使劲儿揪住了身旁的纱幔。 在这儿岂能乱来,李辞盈想劝阻,一开口,仍是不可抑制地哼了几声,缓了一口气,方说着,“世子……不行,这儿不好……” 哦,又喊“世子”了,萧应问眸光瞬暗,难忍的燥热在齿间轻磨,他垂首衔住她腰间系带,一面有耐心地诱哄,“这儿不好?那昭昭告诉某,究竟哪儿才好?” 她岂能是这个意思?!李辞盈微恼,可下一刻,滚烫的鼻息已隔着薄衫喷洒到腹间,温润湿濡的触觉自上而下,她猛地一颤,不自禁收紧肩线。 天青纱幔慢悠悠地扬起、再落下,视线也渐渐模糊成一片纯白的雾,云鬟斜垂,娇眼红梢,千缕情愁纠缠难解,她微微昂首,长长地喟叹一声。 第118章 “握住腿。” 换作从前,李辞盈如何能让儿郎白日里这般放肆,全为一词色令智昏——萧世子讨要好处时可就舍得放下那张矜傲的冷面了,一味为嗜欲缴牵,抵住鼻尖埋上来,什么缠话都敢说。 此人平日孤高自持,想是私底下也没少涉猎词曲,好诱无所不用,什么“红玉软”,什么“揾湿胭”,用那既缱绻又温煦的调子讲出来,闻得了,心里边似痒还无,惑人难忘得。 他敢说,李辞盈不耐得听,伸手要捂耳朵,那人得寸进尺地撑过来要拿她的腕子,鼻尖似蛛丝盘萦的晶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迤逦着、缓缓地落在轻勾的唇角,她不经意间瞧着了,实难禁羞赧。 “怎不敢听?”萧应问笑了两声,捉了她的手儿压过脑袋,“胆儿这样小?”他覆身上去,眸中可有了做作的疑惑,“某可觉着满魏境也找不出第二个与昭昭一般胆儿堪比豺狼虎豹的女郎了,单是两句闲话就能吓着您?” 这是胆子的事儿么,此人乃混淆是非的一把好手,李辞盈瞪他,“闲话?谁人将这些当作闲话来说笑,妾瞧着是有人生了顶厚的一张脸皮,根本不知廉耻为何物。” 这就不知廉耻了?萧应问故作惆怅地叹一声,“冤枉,某可什么都还没做。” 话音落了,那女郎毫不客气的一脚就要踹过来,萧应问略挑眉,手掌下意识往侧边一撑,借力轻跃,躲开袭击安稳落地。 他震震袖口,幽灼的眸上染了笑意,“好险。” 涎脸饧眼,看着好不惹人讨厌,李辞盈恨恨道,“‘什么都没做’,你还想做什么?!青天白日,等会子有人过来,才教你我好看。” 萧应问笑,“飞翎在外头守着,怕也没人敢过来。” 至于裴启真,陇西出了这等子事,集议事忙,恐也顾不上别的。 道理都晓得的,可到底有人轻狂,李辞盈可懒得再辨,没好气哼了声,拧身一掀被盖了个严实。 萧应问不料她果真气恼,当即再不敢多说多惹,想了想,老实往盆架上拧了帕子,复又坐在榻旁好声哄道,“好了,是我不该这样,过来些,咱们先收拾了。” 让他得了“好处”,话语也显出蔼然来,李辞盈还有事儿请他办,慢吞吞又转过来,羞怯怯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任他揪了帕子给她擦拭。 一静下来,李辞盈可又觉得自个为之前几件事与他赌气十分可笑——他俩个岂能算得是郎情妾意么?闷起脑袋等人猜,做出这小儿女情态做什么,实则她最得意之事仍不过是他肯耐心为她做这些低贱活。 李辞盈思谋片刻,问他道,“是了,妾方才还怪了,陇西出这样的大事,吐蕃方又有异动,怎他几个往中厅议事,倒也没喊上您一齐?” 她嘟囔一声,“就算是如今眼疾未愈,脑子可仍然灵光呢。” 萧应问听罢,手上动作不停,“方才昭昭昏睡之际,某与官家等已做过商量,事儿差不多定下,也不必我再跟进了。” 李辞盈“哦”了声,不信似的,“不用您过去么?” 他照直擒稳了她的腿根,熟而生巧地一寸寸往下清理,“手里头还有别的案子要忙,后头咱们纳征、请期等许多事也需看顾着,恐有些时日不便离开长安城。”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李辞盈总觉着有些不对,一说三叹的,“从前有裴家横在中间,官家尚且事事要您亲自处理才安心,没道理现下两家和乐了,倒少了您的差事去。” 萧应问笑,“怕什么,往后家里总归都交由昭昭来管,不愿日日见我,便把门儿拴着了,我住书房去就是了。” 李辞盈才不笑,吵过一次便罢,她不再翻这本旧账,“您手上的差事,可是大都督府遇毒一案?”想了想,又问,“苏校尉现下如何了?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提起此案,可就说来话长了,萧应问略一顿,点头,“苏君衡所中之毒,与庄冲所受应份属同宗。” 李辞盈猛地一睁眼,“大都督府上的人怎会有祆教密药?莫非是有人乔装潜入?这事儿果然与赋月阁的侍女有关?” 此时就将那事儿告诉她?萧应问摇头,“尚且不知。” 这倒怪了,苏君衡中毒,飞翎卫当是竭尽全力地查,既都将疑从等扣留了多日,怎可能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世上究竟还有何人要设计陷害裴听寒?李辞盈忽灵光一闪,是了,苏君衡闯府那日,裴二郎有意夜不归宿,他在府上多年,赋月阁中有一两个侍女曾受他好处也不一定。 她支吾着开口,“莫非——又是裴二郎?” 那倒不是,萧应问嘴角漾了一缕轻笑,鼓励似的一下下揉捏着她的腿,一面说,“再猜。” 此人不当豪奴实在可惜,捏在腿上的力道既重又不失章法,可李辞盈想着了某件事,没法子享用这份舒爽。 她蹙眉往东边望一眼,面上隐带忧虑,“是‘那位’……?” 萧应问既惊叹、又觉得匪夷所思,有人聪慧,全靠了经年累月的阅历学识,离了族荫,蠢笨如猪的人比比皆是。 而李昭昭出身贫苦,却明而察微,只这两句话就能牵扯出事件脉络,达识圆明,慧黠过人,实让他瞠目。 萧应问微微点头,“凝翠是他安排在大都督府上的人。” 原是如此……李辞盈恍然,这事儿算不得多难猜——上回裴听寒来赋月阁中,自以为给她吃了所谓吐真药剂,可李辞盈试过,此药无效。 当时以为是祆教密药言过其实,后来仔细想想,裴听寒既找人试过药效,又怎会把无用的东西拿来试探她? 他缴来的药当是被人换过的。 除却李湛的人,还有谁能有胆子和能力做这件事? 拿了应在裴听寒势力下的诸类密药在手,再用来对付苏君衡,辅以卢氏碗嫁祸前者,只盼着萧应问能因妒生恨,行将踏错冤判裴听寒。 当然,李湛并非真正想要了英才性命,待此案复审之时再提来异议,此一项绝顶的把柄握在李家,往后再不怕永宁侯府不听话。 “无论阿湛与我多少亲近,他到底不能不为天下计,萧、裴两家联姻虽平缓朝廷颓势,然——” 从前李湛对此事无异议,不过为着他晓得李辞盈并非真正的裴氏女,裴启真能对这事儿欣然接受,不过就是害怕王侍郎倒向萧家罢了,哪里会为李辞盈的事儿较真? 可如今裴启真愈发重看了李辞盈,李湛便生了其他忧虑——若“裴氏女”有了萧家的孩儿,那一切就都变味了。 萧应问身上可流着李家的血。 静室忽生寒,李辞盈既恨又怕,天子李家诡谋百千,前世为制衡李、裴,连拆人姻缘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如今瞧着萧、裴两家好起来,则又疑心生了暗鬼。 这边气得牙齿发抖,那边萧应问忽笑了声,他随意揽她一缕青丝在手,一面轻绕,一面说道,“昭昭何必如此,静心想想,此事对你而言岂非正正是喜闻乐见?” “喜闻乐见?”李辞盈不解,兜兜转转仍一头栽进李湛阴谋之中,此时两只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何能再冷静以待! 脑中嗡鸣不绝,她一扁嘴巴,眸中也漫上水光,看着好似就要大哭一场,“都怪你,一口一个‘阿湛’,只怕人家不晓得你多少不敬,这下好了,失了朝廷的信任,何处还有你我立足之地!” 萧应问笑得发颤,“哪里就失了朝廷信任了?” 李辞盈见不得有人缺心眼,大哭道,“您还笑?!他们集议都没喊上您,这算不得失了信任?!” 越想此事越是心伤难抑,好不容易促成了婚事,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呢,灭顶之灾就接踵而来,思来想去竟不如前世,起码还有三年逍遥! 萧应问笑得愈加开怀,揽了人在身前,轻声细语地劝,“好了好了,一早不说过了么,集议事项已定,梁术、傅弦二人请往扬州也是某允准过的。若果真失了阿湛——” 他一顿,改口,“——若咱们真失了官家信任,他如何能让扬州这块肥肉再落在飞翎卫口中,你听我说——” 李辞盈听不进去,懊丧一头扎进那罪魁祸首怀中,“我不信!” 萧应问偏要说,“你李家必出双生之事我业已经与官家交待过了,他晓得咱们往后不会有亲生孩子,怎还会再有任何疑虑?” “……”李辞盈“啊”了声,顿时止了哭声,侧头瞧他一眼。 萧应问很感激她脑子及时运作,免去此间一场狂风暴雨,“昭昭记得了,时刻有官家瞧着咱们永宁侯府,若某还想着好好活命,可不能让你有了孩子,这下你总能信我了。” 是了,李辞盈豁然顿悟,不怪萧应问丝毫不在意亲生孩儿的事,原是有这层因素在的。 “不气了?”萧应问温声道。 恰是此时才好谈条件,李辞盈没应他,别了脸,只道,“你几家仗有权势,一个个都往赋月阁塞眼线,今日是凝翠,明日该轮到了采釉,妾身旁没有可信之人,岂能有一日可安生!” 说到底她几个侍女也都是半路跟来的,她不信也正常,萧应问想想,“那明日空了咱们往东市瞧瞧去,遇着过得去的就都买来,把你身边的人都换换?” 这倒不必,从前在肃州府时她有好些自己人,一名侍卫是某日机缘自斗兽场中救来的蛮士,还有两个侍女一样是无家的孤女,他几个一切仰仗了她,从来忠心不二。 得想个法子把他们接到长安城来才好。 萧应问无奈,“昭昭不说话,某怎晓得如何才能教你‘安生’?” 李辞盈一手按住他腰上束带,不客气取了那枚花鸟纹香囊下来,“我要这个。” 第119章 “表哥~” 为着今日喜事,萧应问金镶的蹀躞带上覆了层缀玉的绯紫绫罗,七事齐全之余,腰间仍悬数枚金制符令以表身份,这枚花鸟纹锦囊里边搁的,便是他为永宁侯世子的私令。 “昭昭要这个做什么?”萧应问没觉着不妥,如今亲事既定,永宁侯府也迟早也交到她手上,现下使一使他的私令又怎么了,只不过他不明白,采买几个奴仆罢了,何需用到他的亲令? 李辞盈怎能说实话?按着常理,她就不该晓得肃州城仍有个斗兽的暗场子,更别说要从里边单单指出个柳望山来? 身上难以解释得清的事儿够多了,此一时萧应问情深不计较,未必往后心里边不存思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李辞盈微垂目光,“先前您安排了蜀州来的死士守着妾,可那该来的、不该来的人还不得一样如入无人之地么,从来都不怯半分的。想那南边的武士不过尔尔。” 她微微一顿,“这么的,妾前几日听齐国公家的七娘说起来,她二哥院中有一名自格尔木贩来的昆仑奴,生得体壮如牛,且性情温顺,有看家护院的好本领。” 说起这昆仑奴,倒也算得长安城这两年的兴潮事之一,清贵之家爱豢养这些个新奇玩意儿,又因其稀有,渐渐是做了攀比炫耀之用,谁家*若没养上一两个昆仑奴,定是人脉上有所不通融。 偏巧了,清源公主不喜那乌皮黑脸的壮汉,永宁侯府与公主府就都没有养昆仑奴。 李昭昭什么人他还不懂得么,定是谁在背后说起介个,让她心里不爽快了,萧应问当不做其他想,点头将那锦囊搁在她手中,提议着,“那好,或某让陈朝来——” “不必。”李辞盈有了介个,哪里再用他派遣心腹,喜滋滋地将那锦囊捧了在心口,柔声劝说他,“苏校尉伤重,梁骁骑与公子弦将往淮扬巡查,您再请了陈朝、方迁为妾奔走,身旁岂非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了?这点子小事,妾自个琢磨琢磨也就办好了。” 话毕了,那狡黠的眸中似闪过些不自在的微光,李辞盈虚怯地抿了唇,又很快握了他的臂膀,嗲道,“表哥,你莫非信不过人家?” 一声“表哥”喊得百转千回,只怕了人家不答应似的。 造作模样,八成想以此仗势作威,萧应问觉好笑,罢了,她要与他人争一口气,再让陈、方二人过去反而束了手脚,他回握住她的手轻轻抚着,笑道,“也好,你自己掂量着办就是。” 正说着话,外头议定好事项的李湛去而复还,飞翎不敢拦他,便由着此人走到了外间的屏风外边。 虽他脚步刻意放得轻了些,可偌大一张影覆在牒屏上,李辞盈想看不见也难——是了,从前觉李湛年少,又与萧应问是这般不分两家的做态,她早早是掉以轻心,可能坐上至尊位之人岂会事事不闻? 堂堂天子,竟靠在屏外窥听人家两个私语,正正好证实萧应问方才所谓“疑心论”。 李辞盈眸色渐冷。 李湛哪里想得到有人在暗中给他挖了个大坑,这会子听得里面喁喁和谐,真忍不住为自己的急智拍手叫好——有情人之间何来的隔夜仇,七日赌气不闻不问,这不一独处就和好如初了? 他轻咳两声,又等了片刻,才堂而皇之绕过屏障到了内间。 那两人止了话语,正规规矩矩坐在那儿呢,李湛没多想,上前几步,他先瞧了李辞盈一眼,而后又笑着对萧应问说道,“瞧着像是没什么大碍了。” 他话锋一转,“表哥,外头人可正找你呢,今日大喜,你岂能连面都不露?快与我出去待宾客——” 正还要说,不知怎得眉心徒来冰凉一分,似谁人目光凝出冷霜,照得他毛骨悚然。 李湛微微一顿,盯了萧应问一眼,又看李辞盈——两人一个照例面无表情,另一个甚至还勾了些恭敬的笑意。 奇了,难道是错觉,他一摸脑袋,莫名其妙。 “晓得了。”萧应问答应着,一面将薄被给人掖好了,起身两步又回首,嘱咐李辞盈道,“事儿不急着办,这几日先歇歇罢。医者的话你都听着了,别劳累,再过会子记得喊人移膳过来,药熬了许久,等用了饭,再晾晾就可吃。” 想了想,又说,“药是苦些,某请人去西市买饴糖来作配,天儿渐冷,别再贪吃冰酪,晓得了?” 还有外人在,他做这模样没来由让人发窘,李辞盈“唔”了声,手上的薄被越抬越高,再差半寸就要遮了口鼻,“不说了。”她催促他走,“别让陛下久等。” 萧应问只当她仍要废寝忘食地“伤心”,阖了眼,又重复,“某方才说的你都听得了?” 不答应一声怕此人是没完没了地啰嗦,李辞盈暗自捏拳,“听得了!” 李湛哪里见过此等奇景,乐得搓搓手背,打趣道,“得了,大都督府岂能亏待了自家娘子,表哥这般唠唠叨叨得做什么,咱们快些的!” 话一顿,更是一阵不知从哪儿来的阴风直往天灵盖冲,若眼神能够杀人,只怕大魏今日就发国丧,李湛疑惑一歪脑袋,糊里糊涂跟着萧应问往外头走。 行至院中,总算觉出什么不对来,他“欸”了声,一拽了萧应问停在原地,“表哥,你有没有觉着方才遥妹妹瞧我的眼神有些冷?” 萧应问撩了眼皮瞧他,不答反问,“你惹她了?” 李湛:“……我岂敢?”他嘟囔着,“方才往中厅之前,她还不是这样的。”狐疑盯着萧应问瞧了又瞧,忽一怔神,“不会是这会子你在背后说了我什么小话罢?!” 萧应问一顿,随即抱住双臂睨了个略带鄙夷的笑,“有这个必要?” 那也确实没有,李湛不自在摸摸下巴,带着一脸疑惑往前厅去了。 * 送走两尊大佛,李辞盈当即自榻上拢衣而下,恰好今日所著便是男装,她也不必再多收拾了,束了幞巾在发上,再自案上润了狼毫。 她闭目回想了前世身旁得力的两位婢女的样貌,匆匆画下了几笔——丹青之术非一日可成,李辞盈画工有限,能瞧出个大概就很不错。 先前预备着要请新奴仆时,她便找了些门路、认得了长安城几个办事利落的人牙子,如今挑拣了一番,心中便有了人选。 邝妈妈做这行有些年头,为着人长得讨喜又能说会道,也协西京诸市署办过几年事,而后她的保人——前京兆府尹陈飞落马,她也受牵连被薅走了好差,如今在大业坊中市做交易,不温不火地过着。 有了萧应问的符令,要请邝妈妈等人往西边一趟十分轻易,李辞盈备下银两,再随往上府取了“任去”过所,当日就将他们送上了往肃州的马车。 临离了,她千叮万嘱,“此一去定得将肃州城中最威武的昆仑奴带回西京,另记得要请十二名新罗婢女,记得了,世子有令,往永宁侯府上伺候的,目明耳聪是最好,但样貌务必端正,妈妈挑人时候仔细着,若送了不中意的来,只怕世子不高兴。” 邝妈妈哪里没听过永宁侯世子恶名,战战兢兢称了声“是”,反倒塞了个荷包到李辞盈手中,“官爷明鉴,小的未曾去过侯府上伺候过,也不晓得世子究竟中意何种样貌的奴仆,您发发慈悲,便与小的通口气罢,免得咱们办砸了差事,反倒惹了世子恼怒啊。” 李辞盈佯叹一声,仍是收下了,“妈妈不必惊惶,这事儿哪里难办呢?”她笑一声,将袖袋中的画像慢慢儿摸来给她,“这是府上几位侍女的画像,您就权当了参考罢。” 邝妈妈感激不尽,忙接了来看。 “至于昆仑奴,模样也不得过于丑陋。”李辞盈再将柳望山的画像也递过去,“一路不必多优待的,照平日的规矩贩来就好,免得他们矜骄,失了规矩。” 做了这些,李辞盈便好再往落英巷子去。 裴府朱门禁闭,但往后巷转两圈,能听得里面闹哄哄的正收拾行装,想是裴听寒已然回府,不多时就要离京了。 她不愿与裴听寒再生是非,可如何才能绕过他去见陆暇呢? 李辞盈没法子,老实在巷口蹲了好一会儿,终等到那大门一敞。 好,定是有奴仆出来办事了!李辞盈暗自点头,只消给点好处,让那人回去一趟喊陆暇出来就好。 可惜事与愿违,她方欣喜抬首,那门儿悠悠轻响,一双乌皮六合靴先踏过了门槛。 皓天重光,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影落进她的眸中,裴听寒目不斜视地立在门边,星子般的黑眸宁静而冷漠。 李辞盈顿敛了笑意,慌忙往那槐树后面躲。 怪了,分明行李还没收拾好,他这时候出来做什么? 裴听寒什么也没做,他就这般默默站了一会儿,而后薄唇抿出个略显落寞的弧度,复转身回去了。 说不清是什么机缘,他进去之后,果如李辞盈所想又出来一位眼生的奴仆,她在树后逮了他,以二两银子为媒介,再请陆暇往后巷相见。 陆暇来得十分及时,不过半瞬,他就三步并作两步闯出了后院的木门,或是跑得急了,满头发了汗水,见了李辞盈好端端在那儿,两只黑幽幽的眼睛霎时泪如泉涌。 “三娘!”陆暇眼前模糊,歪一脚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莫名说了一句,“某终于见到你了!!” 什么意思?李辞盈一怔,但仍没理会他的,先是二话不说将肃州斗兽暗场之详细情报一一与他说了,“斗场草菅人命,死在那儿的奴婢何止百千,回了肃州你务必找个时机将此事撞破,再带了都尉往那儿去。” 陆暇似根本没听着她的话,一抹泪水,又大哭道,“三娘,为何你如今不住在落英巷子了?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此间事毕,就一同回肃州城去的么?” “……”李辞盈脸色猛地一沉,静了半晌,才慢慢掀了冷眼,哼声道,“怎么的,你为裴听寒不平?” 陆暇端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冷脸惊得倒噎,三娘虽泼辣,但与陆家几个的关系尚好,上回见得她这般,还是三月三日夜,他们在肃州城墙上等郡守的时候。 他啜泣着,摇头,“怎会,但都尉为你擅毁诺言一事大发雷霆,某只怕你要被他毒死。” “毒死?”李辞盈顷刻便明白了,她心里一跳,追问道,“药是你换的?” 这些时日陆暇随了裴听寒东奔西走,到临了,却听说落英巷子的李娘子做了大都督的养女,还要嫁到永宁侯府去。 李辞盈能高嫁,陆暇怎不高兴?还没来得及道喜,却是在将回长安的第一夜见着裴听寒将缴来的祆教药剂揣在身上。 陆暇道,“某虽愚钝,但也晓得郡守定为此事气恼不已,他要找你算账,某别无他法,只得先将那药剂换作了清水,只盼别把你毒死才好。” 药是陆暇换的?然萧应问分明对她的猜测给予肯定,挑起她对李湛的怀疑,这究竟是—— 李辞盈不解,又问了句,“药果真是你换的?那药如今在何处?” 李、裴二人分道扬镳,倒使得陆暇落入了两难的境地,最终他做了背叛恩人的举动,整日里是惶恐不安,那瓷瓶就时时揣在怀中,也不知毁了好还是归还好。 陆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倒没事,某夜夜睡不着觉,只怕都尉晓得了,再不肯用我,这东西是罪证,轻易又不敢毁了去,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辞盈不知怎么的竟是笑出了声,她一伸手,说道,“给我。” 第120章 “您骗我?!” 长风迎面,掌中瓷瓶冰冷更比腊月霜,随不解与未知带来惶恐如万里雪降,李辞盈似又回到了肃州城某个腹饥的静夜。 陇西的夜太冷了,被褥里的芦花既潮又疏,她和衣窝在里边根本毫无睡意,那时透过高窗望天,夜将浩荡的雪也染作铅雾,一片重过一片的黑。 忽然的,枯枝轻晃,一团乌色绒影直愣愣自半空跌到了院中,原是寒鸦迷途,不慎飞到了这寂冷的肃州城。 乌鸦肉腥重,炖得再烂也没法消却那股子酸气,嚼在口中涩苦直往鼻尖冲,比三月初三幽云林她跪卧白地软被之上含泪吃下的桑皮纸更不如。 李辞盈晓得的,不是肉酸,而是穷酸,是穷、是贱让他们不得已地啜咽,一口口吞下这没有滋味的日子。 “三娘!” 忽得手中一沉,李辞盈中断思绪,再看陆暇递来的另一只份量不轻的盒子。 此盒方正,面上镶扣一枚芙蓉玉,四周绘染金丝楠木的纹路,乍看之下,颇是华美。然她好东西见得多了,轻易晓得它实则为桃木所制,玉缘有暇,也不见得多少珍贵。 “这是……?”李辞盈微微拧眉,正要拧开那银扣。 “且慢!”陆暇忙里忙慌要按她的手,鲁莽一扑来,险是把那瓷瓶撞脱了,李辞盈撑了他的手臂稳好,脸色一下冷淡下去。 她回手将瓶儿捲到袖袋中,斥了声,“慌什么?莫非里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陆暇不以为意,这会子止了哭声,又作了从来懵懂的模样,神秘似的,“暂不能打开,此乃专贺三娘与世子新婚之喜的,你且带回去,待到了好日子再瞧不迟。” 他感慨道,“本是想着那日再亲手给你,然这回一去千里,要再来长安城谈何容易,咱们一同长大,往后此生却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絮絮叨叨又说起幼时的事儿,李辞盈没耐烦听他啰嗦,一振手上的木盒,瞪眼道,“你花了多少银两买介个?” 陆暇面色一红,支吾也不敢说,“没多少。” 看样子果是被奸商骗着了,李辞盈气不打一处来,复冷脸呛声,“哪儿买的,花了多少银子,说!” 陆暇哪里经得起她这样,听了真是惊得打跌,立即一五一十地招了,“某听闻了长安城的消息之后,一直发愁不知要买什么赠你做贺礼好,正是前几日在西市闲逛遇了一名北边来的游商,他见多识广,听闻了我欲送好友贺礼,便道‘万般喜事皆不离一个吉字,吾这儿一套吉祥如意杯,用作新婚贺礼正好’……” “花了五十两。”他憨然笑了声,一摸脑袋,仍有些疑惑似的,“你说巧不巧,恰好某身上正有这些呢……” 五十两!!李辞盈一听果然两眼发黑,这桃木盒子与芙蓉玉加起来统共值不上三两银子,她等不及立掀了盖儿来,里面并着一只橙黄的小壶与瓦杯,花纹正刻作柿儿与如意,做工粗糙,样式老旧,大都督府上的奴仆也看不上这种东西。 她捏紧了手指。 而陆暇很是得意,“我一瞧,嘿,双柿与如意,可正称了‘事事如意’的好兆头么?于是某二话不说就——” 李辞盈冷笑打断了他,“你做副尉一个月辛苦来才几个钱,花五十两买贺礼?不晓得买什么不买就是,莫非我如今还缺了你这点子东西?!” 这话可算得上刻薄,陆暇岂能不察,这下脑袋垂得更低,眸中水光漫漫,雨似的往地上砸,“我……我只想着你新婚……” 李辞盈怒火冲天,可看着他哭又觉可怜,送了帕子过去,恨声仍斥责,“你也晓得是新婚,人家新婚谁人送的不是‘流云百蝠’‘鲤鱼共首’,你这东西——” 她一掂那盒子,“这东西与新婚贺礼有何相干?游商空口哄了你这傻子买这不知多少年没卖出去的玩意,你竟仍扬扬自得!” 是了,蝠与鲤鱼皆意多子,女子成亲自是最愿多子多福的,三娘应也不例外,陆暇抹了眼角,伤心道,“倒把最主要的‘早生贵子’给忘了,你不喜欢……那我——” 裴府已收拾的差不多,此刻要再去寻好的贺礼怕也来不及,他讪讪止住话语,沮丧垂下了手,“对不住,那不是从前有句诗么,叫什么——” 他略一想,又继续道,“——‘一入侯门深似海’,某只想着你一人在侯府里边,往后事事如意才是最好。” “……”哦,“一入侯门深似海”,只怕这满长安城也不会有第二人敢在她与萧应问面前念这首诗了。 罢了,陆暇本就笨,那游商蓄意要哄骗,如何能不上当,李辞盈叹了声,将那盒子好好儿又盖合了,缓和了语气,“哪有不喜,我只可惜了你这些年好容易存下的银子。” 陆暇却摇头,“出来之前已留了十两银在家中,下月到了肃州城又要发俸,都足够用了。咱们两家这样好,哪里能随意拿便宜东西糊弄。” 唉,人蠢情谊真,如何能教人再气恼? 李辞盈拿他没法子,略说了两句软话,又接帕子给他抹了抹脸,“好了,此去路途辛劳,你当心著服别又惹了风寒,等回了肃州,就记得将斗场之事与都尉说了,尽早捣毁腐恶,晓得了?” 陆暇“哦”了声,总算有了些笑。 这事儿就算办完了,可李辞盈难有笑颜,她想不明白萧应问误导她“疑心论”的用意,再回首见了李宅那棵葱茂的槐树,心下烦闷更盛。 为能圆上今日行踪,她本是打算要往李宅看望庄冲,可想着庄冲为那纪肴清连命也不要,心里又觉索然——她去看望又如何,左右于他伤势并无用处,指不定裴听寒几人好容易寻来解药,纪肴清一句话,他又恨不能赴汤蹈火了。 白费气力! 更有甚者,李辞盈只怕一见了那纪肴清如今正住进她从前的屋子,恨得给他俩个一人补上一刀才好。 李辞盈思虑再三到底没往李宅去,绕了巷后小径,再回大都督府。 时至日入,府上诸客却仍未散,李辞盈回赋月阁半刻,廊上便点上了新灯。 那是暮云卷尽,侍女们取了膳食鱼贯而入,一一都摆好了,她才忽又想起一事,问左右道,“先前可有人过来送东西?” 侍女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摇头。 奇了,萧应问分明说要人送饴糖过来,怎得没来?李辞盈停了筷箸,挥手让她人都下去,只留了片玉在身旁。 片玉亦难办啊,世子本是送了些饴糖和蜜饯子过来,可没等娘子回来,那边却又传话说让她把东西扔出去,这会子东西还在袖里边搁着呢,如何回话才好? 李辞盈见得她犹豫,心里也多少有数,拧眉请人将药端上来,再喊片玉拿些蜜饯子来配。 片玉终松了一口气,取了袖里的油纸包,安分递给她吃。 不必多言,萧应问当是已晓得她往落英巷子去的事了。 此一刻气涌如山,李辞盈遽然挥袖拒了她的好意,那纸包哪堪重负,溜个半弧落在地上,饴糖块儿也四散了。 “让你主子现在过来见我。”李辞盈冷声道。 片玉哪里见过她这般气性,端得是惊着了,想了想,依旧喏声答应着,恭敬退两步,才转身推门出去。 萧应问再往赋月阁,便是见得椿木月牙案上珍馐一筷未动,橙黄的油纸包落在白毯,那女郎就那般侧坐在圈椅上,漠然好似一座冰雕。 他俯身拾了油纸包,又近一步将那散落的糖块也一一都捡回掌中,内室幽暗,檠灯也照不着每个角落,萧应问微微眯眼要再靠近,当是一阵劲风直冲面门而来—— 是离得太近躲不开?又或是眼疾未愈让他失了准应,萧应问不太明白,总之那枚给出去没多久的鱼符就这般被掷过来,“咚”一声正中额上。 温热的腥血如川流向下蜿蜒,可他竟一点不觉得疼,再抬头见她,那女郎眸火幽恨正燃,其中愤懑有、不耻有、惧怕有、厌恶有,只差一味“忧心”是全然找不着的。 赤色漫过眼眶,又有数颗绕过嘴角,萧应问一抿唇,原是心死到了这个地步,是一点儿味道也尝不出来的。 他自嘲笑了声,干脆就在她对坐的圈椅上靠住了,冷笑道,“方才仍好好儿的,去了一趟落英巷子,回来脾性就这般暴虐,怎么的,你预判了某要坏了裴听寒好功劳,抢手要杀了我不成?” 他愈是知道得多,李辞盈就愈觉得嫌恶,她盯着那人面上一颗缓缓滚动的血珠,哂道,“萧世子方才让人家掂量着办,原这般说话不算数,仍喊人跟着我?既是这样放心不下,妾不得如您所愿把鱼符归还了?” 实则萧应问并未派人跟着李辞盈,不过是她与陆暇在巷口动静惊人,仍留在李宅的崔妈妈见着了,才又禀告上来。 其中误会懒来赘述,总之一旦李昭昭得了什么不顺心的,首要就是觉出他的不是来。 萧应问略笑笑,认命似的点头,“好,还得很好。”他慢慢儿拾了锦囊,又慢慢儿将它悬回了腰间,一面说道,“但某也想不明白,昭昭分明与我定了亲,怎得要这般急赶慢赶去给他人送功劳?心既与随他去了西边,留在此处十分辛苦罢?” 李辞盈懒与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您想不明白?妾也有些事儿想不明白,不若您先与我说说,毒害苏君衡的人究竟是谁?” 此事关乎朝廷机要,按理他不该和任何案外之人论起,萧应问也的确这样做了,他冷冷笑了好几声,才蔼然了调子,“是从前裴听寒惯纵,才让你什么事儿都敢开口问?可惜了,在苏君衡一案之中,你非疑从,亦非苦主,某无可奉告。” 这事儿到底和裴听寒有什么关系值得此人一句一提?李辞盈紧皱眉头,依旧说道,“您说药是‘那位’的人换的,可陆暇说是他所为,你二人之中岂非定有一个在扯谎?” 萧应问勾了个讽笑,“你宁愿信一个傻子,也不愿信我?” 谁人说陆暇是傻子都可以,唯独萧应问不行,李辞盈怒火燎原,拍桌站立起来,冷声呛道,“萧世子天潢贵胄,一向眼高于顶,谁人在你看来不算傻子?!以歪曲事实来为我承诺,不一样也把妾当作傻子来哄?” 有的人无理取闹起来,确实也要往牛角尖里钻,萧应问一双锐目紧紧盯住她,凉声道,“不错,苏君衡一案的确与官家无关,可昭昭以为萧、裴两家亲切到何种程度才好使李家警觉?天子年少,依仗权臣方激流勇上,吾等不过是载舟之流,等来他羽翼丰满那日再较后路为时晚矣!昭昭聪慧,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辞盈自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是以您就要编造事实来骗我?!” 萧应问:“不错,为着某深知昭昭觉着‘情’之一字堪为可笑,在你看来,若非势不得已,某如何能为你做来这许多退让?直言一句为保你永生平安,永宁侯府就再不需要孩童,你会信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赤色。” “我为何不信?!” 此豪言冲口而发,其实听来自个甚觉荒谬。李辞盈既是惶悚,亦觉骇然——若非顺势之故,萧应问哪得为美色多番筹谋,单只“情”之一字,真能够让他甘心跪倒在她的裙下? 她振振道,“分明您哄骗在先,其后凭臆度诿过于人,也是,世子鸣珂锵玉,从未将咱们这样的‘傻子’放在眼中,招猫逗狗罢了!您何曾在意过妾是什么样的性子?” 一顿,又好似伤心透了,红了眼眶去,愤愤扭身坐下了,再不看他,“说什么我‘不会信’,真不知您将我想做了什么人!” 好笑,萧应问经年事审讯问究,最擅一项洞察人心,打从两人初识,他就晓得她是怎么样的人。 听罢此言,他当即冷笑连连,“并非某要将你想做什么样的人,不过是裴听寒愚蠢,才教昭昭掉以轻心、漏洞百出、才教你有己无人,贪心不死,为‘利’一字宁负心薄幸,投机、倒戈、徘徊如墙头草一般顺势迎风的本性显露无遗罢了!” “你!!”李辞盈眸色骤沉,她猛地抬头去望他,真是一时吃惊得说出不话来。 她晓不得自个方才于九思池旁是如何抓紧裴听寒不肯放手的,也不晓得萧应问对她喜日寻到裴府去如何怒潮汹涌,她只当是此番不慎砸中了他的额面,才教他这般大失水准。 是,她是不该拿那锦囊砸他,可她料想此人功力深厚,必然是能躲开的呀!身为十六卫总管上将军,连小小女郎的暗算也躲不过,长安防备岂非危在旦夕之间!? “我怎么?”此刻妒火难忍,萧应问实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她仍想留住裴听寒这条后路,“我说得不对?” 诘责句句在耳,那高高在上的矜傲实刺得人眼睛生疼。 李辞盈真是匪夷所思,她冷笑着点头,“对,你说得对。” 话略顿,再昂首打量了他,凉声说,“萧世子心明眼亮,当然说什么都对,然这世上就偏有人色欲熏心,明知妾自私、贪婪、狠毒、罔顾信诺,仍仗势权霸,要自他人口中贪下这一味美色,全不顾人家究竟情不情愿!” 斗合争讼,自是哪儿伤人往哪儿戳,很巧,李辞盈本是要斥他不讲信义、贪恋美色,可不知怎的仍然歪打正着戳中人家本就发闷的肺管子。 喉间腥甜沸沸汩汩,萧应问紧紧咬住牙,“你与他无名无媒,怎称得上一句‘他人口中’,还是说在你心中早将他当作夫君,是某‘仗势霸权’拆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李辞盈以牙还牙,恨声道,“难道不是?!” 从前在裴听寒面前,她尚且稍做了伪像,朝夕之间总透着几分在意,才使得他坚认两人有情,她之摇摆不过率性恣睢、身不由己罢了。 可萧应问不同,他早晓得她多少恶毒,包括她从未与任何人透露过的秘辛——只为贪生便不肯为夫族开枝叶,岂能为世所容? 敢问这世间怎有人特立独行,执意要爱这样的女子不可? 教她如何信他?! “好。”雷霆般的轰鸣在脑中炸开,萧应问惨然笑了声,今日之大起大落可谓世间少有,前一刻二人相依,才教说了多少亲昵话,李昭昭虽是不曾爱他,可到底也并未真正厌恶了他。 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他必定能—— 可惜,她不过见了那人一面,便是天变一时,心变一刻,什么歪损的话也往他身上招呼。 萧应问压下唇角,却仍止不住剧烈起伏的胸口,额上伤痛后知后觉,五内如割,更涩更苦的灸刺犹如摧心断肠。 二十载心伤苦闷,无不与李昭昭相关,何止于她,就是萧应问自己也想不明白,如何就放任她轻易揪住他的命脉,寻不着生天? 干脆就让她去了陇西—— 萧应问紧紧抿住唇。 千万恨,实难消,他终是挂上既讽刺又怅然的神色,一震袖笼,快步离开了这片滞闷。 * 李、萧自二人相识以来就少有和融时刻,可吵吵囔囔几回到底也并未真正切断过联络。 然赋月阁不欢而散的第二日,飞翎送回了大都督府的侍女们,并顺势召走了片玉。 那人果就一个消息也不肯传过来。 李辞盈起先是有些担忧,也恨自己一时冲动惹了他不快——怪只怪萧应问从前太好说话,可不得让人忍不住蹬鼻子上脸么,李辞盈想呢,能将永宁侯府整个交给她管,就算搁十个片玉在身旁又如何? 别真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么的几日之后,她发觉虽萧应问不再传信,蛮儿、面儿两个的事儿却已办得妥当,雁山书院有人来请,步步都客气殷勤。 再有落英巷子,李辞盈气消了也去过两回,李宅多置办了奴仆,一应事项崔妈妈打理得很好,只不过没有解药的消息,庄、纪二人仍沉睡无知觉,瞧着也感慨。 再三日,安仁坊请了几位名医过来要为李姑母治眼疾。 往先是寻不着这样对症的医者,他几个从前专门儿就是预备着要为永宁侯世子治眼疾——这时候李辞盈才晓得原来萧应问幼时受了雪灾,有一段时候是瞧不见东西的。 这倒稀奇,长安城何来的雪灾?李辞盈略想想,又或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才使他见雪受损? 这些都是小事,议婚之后一切顺利,永宁侯府也请了媒人过来问名、纳吉,此后再忐忑等了些时候,便是她最看重的纳征。 元月初三,大吉,崇仁坊人声鼎沸。 李辞盈照例在列缺阁上眺望着,这日阵仗可比纳采那日更加繁闹,铺着红布的箱子连绵不绝从永宁侯府抬出来,第一抬都请进大都督府了,后边仍望不着底,锣鼓喧鸣,红练漫天,几乎将整座长安城都染上了喜色。 大都督府自不甘人后,大都督、荣国夫人慷慨,一定要将嫁妆与聘礼平齐,可惜大都督多年廉洁,一开库房,所剩已不多了,再添置也是不能够。 大都督愧怍,只得将自己一方先帝御赐的弓箭传给了她。 这回请期便就将大喜日子定在开年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正月十八,待元宵朝廷大朝会结束,正正好接筹这场盛事。 事事顺心得意,李辞盈险是忘记萧应问这个人了,一日如常往跑场骑马回来,卫参事亲送来几封信帖。 在大都督府上住得久了,众人早将她视作了主子,卫参事递了东西给她,又恭敬笑道,“公主的帖子来得急,还请您先拆了来瞧,待会子咱们好给她老人家回复。” 李辞盈垂目,恍然是醒悟了——掰掰手指一算,是了!有些时候没萧应问消息了。 她挑拣了金泥封的拆开,上正书“公主府请赏鲜花宴”云云,哦,原是清源公主听闻她得了大都督的弓箭,要请宴要让大伙儿三日后往府上去赏春花,也好一同顽耍、吃茶、射箭等。 公主请宴,自然要去,李辞盈倒不怯这些场合,况且长安清贵惯逢高踩低,此番过去想不会和上回一样了。 李辞盈接了润好的笔来,一笔一划端正回了帖子,再查看余下的信件。 傅弦之前来过两回信讲他们在扬州搜寻祆教余孽的进程,或是又怕萧应问藏信之类,其余事项没多说。 这次的信上提及一事,正说的是苏君衡一案中疑犯。 祆教势力显没那样好扑灭,就连大都督府上侍女也沾染恶义,凝翠拒不招供,但他们在扬州却听闻了一个消息——祆教之密药皆由光明左护法炼制而成。 他们本想直接去陇西寻这名护法,可此人神秘莫测,多年来竟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三番拷问教徒,也只问出此人姓宋,又因其总是窝在长山殿中炼丹,便得宋长山的浑名。 “宋长山……”前世好像并没有这么一个人,至少在裴听寒那儿没听说过,李辞盈没有头绪,提笔简要写了几行感谢,又客气嘱咐他与梁术务必保重等等。 言辞之中再三估量,可不能再使得他误会才好。 书完介个有些累了,她请了侍女过来捏捏酸麻的腿脚,半靠小榻,再拿起剩余的两封,其一乃薄小纸,另一封是绢布造。 两信均由陇*西发出,只不过薄小纸乃是送给永宁侯府“李三郎”的,封上龙飞凤舞一个“转”字,勾画十分熟悉,想是萧世子亲笔。 李辞盈略皱眉,这信是邝妈妈寄来的,又因其材质不佳,辗转各个驿站后侧封有所破损,看不出是否拆过。 也怪片玉走后她过于逍遥,全然是忘了找人去寻柳望山等人一事,信寄到永宁侯府,怕又堵了那人的心了。 李辞盈一撇嘴,按下不看,拆了另一封来瞧。 陆暇记性好得很,往陇西过后,将斗场之事告知裴听寒,那人哪里忍得过这些,当即亲自领人过去解救,众奴婢释放不够,还捉住了几个逼良为贱的贩口子,西三州几桩悬案顿解,朝廷晓得了,可算是个不小的功劳。 信上字迹歪歪扭扭,看得人眼睛疼,李辞盈让人再点了两盏灯,撑着额角忍下了陆暇这狗爬的字迹。 斗场既散,其奴婢也该发还原籍,邝妈妈赶上好时候,依照“李三郎”的吩咐,正正好撞见了这名既壮又俊的昆仑奴柳望山,另十二名新罗婢女也备好了,不日就往长安进发。 万事俱备,不过东风似乎仍恼春怒。 萧世子如今在做什么呢? 萧世子做什么?为着眼疾难愈他已卸了外任,不过按部就班往飞翎廨上值应卯罢了,这日一样回了府上,陈朝递来金泥帖子一张,道,“世子,公主来帖,邀您三日后往公主府赏鲜花呢。” 赏鲜花?赏笑话才是,萧应问接都不接,挥手拒了,“拿走。” 陈朝早有对策,他将帖子往怀中一收,笑道,“世子不去也好,那日公主府上宾客众多,只怕是会吵着您呢,小的可听说了,公主要请娘子们办燕射,这下还不得闹翻了天呐。” 萧应问一个字没听进去,“唔”了声,径直往厅中走,顺手解了臂上革鞲扔过去,“办燕射很好,这个也拿走。” 陈朝忙不迭地接了,又嘀咕着,“不过嘛,赛事总归是要公正些好,可惜了裴娘子拿了裴大都督那一柄‘落虹弓’过来,却只能看不能用——” 萧应问忽一顿足,锋利的冷光自眸间劲射,面上淡然全然被疏离漫过。 陈朝哪里还敢说话,可公主那边有了令,又怎不精准传达? 忽得平地风起,叠云之中微拂凉意,他将那帖子和臂鞲轻轻一掂,垂了脑袋说道,“世子,天有些转冷了,公主府昨日送了些绫罗阁的成衣来,公主她老人家说了,今岁的衣衫做得有些薄,嘱咐着您搭厚实些的披氅穿着,别冻坏了身子。” 这破天荒的关怀突如其来,哪有人不觉诧异,可萧应问懒与他们猜谜,“唔”声敷衍了,“你们准备着就好。” 这事儿还没完呢,陈朝咬牙往后头看一眼,隐在廊下的奴仆们捧了东西鱼贯而出,“世子,公主交待,衣裳务必要给您过目。” 白梨匣上齐整搁着不少衣物饰品,按着萧应问平日偏爱,大多以玄为主要,只队尾一件赤色披氅红得突兀。 打这个主意,怕他仍不够狼狈。 萧应问额上青颈青筋突跳,合眼忍了又忍,才驱散脑中那些荒谬的迟疑,淡然说道,“都扔出去。” 第122章 “岂敢肖想!” 一月长安严寒未消,成天见了阴沉,前几日更冷得要降雪似的,清晨薄薄一层霜结在檐边,院中寒柏也落了雾白,远远儿望去,茫茫的,可不是赏花的好时候。 到了与宴的那日,天儿倒真放了晴,李辞盈一早醒来西窗外边斜斜洒着薄光,栏下几盆松竹盛着金色露水,既苍翠又显神气。 衣物饰品早准备好,坐在妆台前由着众侍女折腾就好了。 在西京有些时日,李辞盈也在往来间摸出些门道来,从前眼皮子到底是浅,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恨不得放在外头教所有人见得才好,实则士族哪缺名品贵器,那古朴的、有来历的、又或是上头赏来的物什才显来难得。 鄯州府上裴听寒只一味溺着她、由着她,搜罗来的金银玉器件件锃亮,李辞盈现下想来,脸上都觉燥得慌。 “娘子……” 想得出了神,铜镜送到了眼前也不晓得,原是侍女已为她收拾好了妆容,正请她定准。 青镜鬓云影,红粉映香腮,镜中人三千青丝挽作留仙髻,发间以一柄薄玉篦子饰之,身上是再常见不过的一袭十二破间色裙,既不出挑又显身份,是肩上淡橙的披帛似霞云般流光溢彩,才衬得来这份难得的国色芳华。 “很好。”李辞盈轻轻抚着那细腻的披帛,曼声问道,“咱们给公主的手礼呢?” 虽公主府什么都不缺,但来往拜会,也忌讳两手空空。嬷嬷教习时提过多回了,这会子便是按着长安城的惯例,备着了应季的茶饼与果子。 采釉示意左右将东西都提上,答道,“禀娘子,都已备妥当了,咱们现下便出发罢?” 这么的一顿折腾,时辰也差不多到了,李辞盈略颔首,扶了侍女的手臂起身。 公主府之奢华不必说——清源公主并非建和朝的嫡公主,也并非最年长的公主,可她却是头一个受封出宫开府的,前朝建隆帝是她同胞的阿兄,如今官家正是她的亲侄儿,三朝受宠能体会在李辞盈如今目之所见的一景一物,再不必赘述。 花时也因这份得天独厚而变得微不足道,有权宠在手,世上所有不合季节的鲜花也需为今日开放。 自影壁往里去,满目万紫千红,春意单惹了东风,一阵阵香霏扑得人发醉,李辞盈正诧异呢,后边忽得一声亲切的呼喊,“阿遥!等等我!” 回头一瞧,牵裙赶来一名圆脸红裙的娘子,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脑袋上扎双髻,一只翠玉步摇悠悠没轻重地晃着——正是齐国公家的七娘孙英。 孙七娘本可算得长安城贵女之首,她是齐国公的老来子,府上唯一的嫡女,可她自小是娇纵惯了,长成了也不拘与家中几个姐妹般安分,整日与一群纨绔四处顽乐,好些娘子都怕与她走近坏了名声。 前月里孙七娘偶然经过青龙坊跑场,正遇得李辞盈与马术师父在那儿教习,裴家马术气势无匹,况李辞盈这般殊色,风驰之余一众儿郎看得发愣,可没人晓得她是谁。 孙七娘管她是谁,她早腻了和这群臭汗淋漓的男人一起顽,这回逮着了李辞盈,整日里是粘着缠着,为多与她呆一刻,连从前全然不屑的场合也肯来。 这满场花粉子,直惹得人鼻子发痒,孙七娘往前赶了两步,抢先挽住李辞盈的手臂,笑得十分开怀,“看来公主为办得此宴,颇下一番工夫!连这些宝贝也舍得拿到外头风吹雨淋的。” 她看李辞盈疑惑,便解答着,“公主爱花,府上设立着颇黎房(注1)呢,不应季的花儿能好好养着,什么时候想赏玩都可以。” 透明颇黎可是稀罕物,整大魏可也没有多少,前世李辞盈更是只听过没见过,用来做屋子……她惊得耸肩,“竟是这样?” 两人又说几句,一面是跟着引路的奴仆往里边去,李辞盈又道,“怎得今日肯来这儿,咱们英娘从前可说过了,不爱这花儿朵儿的。” 孙七娘朗声笑道:“先前是不想来,见了帖子才晓得公主还喊咱们赛燕射呢!”她笑一声,“若我不来,还有谁人能是阿遥的对手?” 话毕了,把李辞盈的侍女巡了一圈儿,迫不及待问,“‘落虹弓’呢,可带来了?” 李辞盈点头,“弓箭太重不好随身带着,已让下人拿到后边校场去了。”她一面笑一面答,“且我不擅射箭,是英娘太高看我了。” “怎会?!”孙七娘怪道,“阿遥气力这般惊人,一手就将那烈马制得服服帖帖,怎得能不学好挽弓!”她做跃跃欲试状,“等过几日空了,咱们好再往跑场去,阿遥聪慧,再有了我悉心教导,可不得三日就学得出神入化!?” 哪里就有这样浮夸了,李辞盈笑得发颤,然心里边可真有了这个心思,时年贵族女子虽也多习箭术,但只为强健体魄故,并不往深里研习,挽落日弓这样的重弓更是天方夜谭。 回溯之初,她就悔过自己未与裴听寒习得武艺,可事实上习武需上佳根骨,又少不了自幼打下好底子,她半路来学是事倍功半,然箭术一项,只谈气力与准头,多加练习或能精进。 孙英瞧得李辞盈深思便知此路可通,天晓得她多盼望有女郎能陪她一同顽乐,这下步步不让,非扭她定下个日期不可。 李辞盈哪有准信,教习嬷嬷还每日都盯着她,除却了习马术的日子,她也没别的空闲外出了。 孙英不肯依,些些戏谑往眉眼里漫出,她把住李辞盈的手臂闹个不停,“不能外出,那你就请我往大都督府上做客呀,我可就不信了,莫非大都督戎马倥偬这些年,府上却连个小小的跑场也不肯设立?!” 大都督清廉,府上果真没劈地作跑场用,他平时清修只在自己院里将就将就,否则李辞盈何能往外头去? 正闹着,小径深处忽得两声嗤笑,李、孙二人一顿,但见繁茂华盛的金菊兰侧边转出三两身影。 李辞盈目光轻扫,这两个满脸不屑的小娘子是何人,她怎从来没见过?她不惧这样浅薄的鄙夷,侧头去看孙七娘,微微皱了皱眉。 她不认得这两人,可孙七娘认得,她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低语告知着,“左边那个著藕丝衫儿的是我家的六娘,右边挂着锦披的是傅家的八娘——傅家二房的,很不好相与。” 哦,傅八娘——傅弦的堂妹,常年是与县主走得亲近,这下解释通了,李辞盈恍然。 这位孙家的六娘虽是庶女,然她的姨娘在府上有殊宠,平日行走,脾性比孙七娘大些,她与傅八娘交好,也很得县主喜爱,这回受邀来了这儿,很是趾高气昂。 她不敢直接对付下月就要过门的世子夫人,但刺几句她看不过眼的七娘、指桑骂槐还是能够。 孙六娘做了个疑惑的神色,可上下好好儿打量了孙七娘,扬声道,“瞧瞧这是谁,我还以为自个乱花迷眼瞧错了呢,怎会在这儿见着我家的阿妹?” 她看向孙英,笑得十分不善,“七娘,若是我没记错,公主帖子上可没有提起你的名儿,不请自来,可是身旁的人没教会你规矩?” 孙七娘并不怯懦,可她只恐李辞盈夹在中间为难,伸手捏捏她的,待收了回应,才从容笑道,“是我不请自来?公主金帖送到咱们府上,白纸黑字邀得是孙家的娘子,总不能为着从前总是阿姐冒了这名头过来,就当作人家果真不懂尊卑,愿单请了庶女赴宴罢?” “你!”孙六娘气得够呛,嫡庶虽隔了天壤,然大庭广众之下提了介个不可不谓大忌讳,要说介个,清源公主与嘉昌县主也算不得是嫡女呢! 她不敢接话,忙给了个眼神到傅八娘。 傅八娘更是对二人气恼,傅弦如何胡闹,县主如何心伤,这些日子她都看在眼中,她年纪既小又得宠爱,从来是言行无忌,今日过来,她就是专程找李辞盈不痛快,为县主出一口恶气的! 傅八娘一挺胸膛,挡在了众人面前,“你就是陇西来的李三娘?!” 李辞盈只觉可笑,县主平日行事只怕是没避着人,才让这小小孩子气性这样大,区区十岁要为人报仇雪恨呢。 孙七娘听了很是生气,“眼睛不好、认不得人就不要开口说话,你对裴娘子不敬,岂非就是对世子、对公主不敬?可忘了这儿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放肆?!” 她怕李辞盈听了心伤,忙里偷闲望她一眼。 可后者只蔼然一笑,问那傅八娘,“你家大人呢,怎不牵着你?” 啊!傅八娘气得懵住了,她家大人?!她过了十一,明明已用不着人牵了,难道她这般气势汹汹,在这个李三娘看来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于是她愈加张牙舞爪,将平日在奴仆那儿听来的浑话也一股脑儿说出来,“李三娘,你本卑贱,为着荣华富贵才使手段勾我六哥哥的魂,他是傅家的嫡子、是先帝亲封的公子,食邑有百户,你区区商女也敢肖想?!” “为何不敢?!” 李辞盈还没来得及开口呢,身旁的孙英已跳了三尺高,她满面怒容,呵斥傅八娘,“我魏开明,能人从来不问出处,籍籍儿郎滚来金殿的还少了么,他们敢谄媚、敢贪功,敢为上游不择手段,怎无人斥来一句‘不可肖想’!更有甚者,为争权上流,罔顾民生,罔顾道义,罔顾人伦,怎还得了乱世枭雄之称?!女子为求一份安稳争一争又怎得了,你倒好来此兴风作浪!不若你就先劝你六哥哥莫再为朝廷奔走、请功,免了世人说他区区公子,仍日日妄想上游罢!” 第123章 “可惜、可叹、可怜。” 萧、傅两家本算得十分和融,在这个档口把模棱两可的是非往外头传对谁人有好处?是傅八娘年幼,尚且想不到介些个,见着县主受委屈就连自己什么出身也忘了,在这遍布耳目的地儿当面锣对面鼓地来闹?真当谁都与她这般没脑子似的。 眼前这点子花架式,何能经得起李辞盈在陇西席门蓬巷间习来的三两恶詈,若非仍顾忌着两家情面,又瞧着傅八娘年纪尚幼,她可不早燥了傅家祖宗八代青坟? 反倒是孙七娘一点委屈不能受,抻衣卷袖作了饿狼扑羊状,只待傅八娘敢反驳,定冲上去论论谁的拳头硬。 这位的跋扈强横堪称远近闻名,傅八娘到底生了怯意,踟蹰片刻,好是小径尽头赶来一名娘子——来者不是别人,正乃清源公主手下大青衣鸣柳。 鸣柳先对众宾福了一礼,便似根本没有见着此间气氛诡异,仍笑容满面对李辞盈说道,“裴娘子,公主晓得您应了帖,早早儿令咱们在裁绡楼上布好鲜花与茶点,只盼了今日能与您多陪伴些时候,哪晓得左等右等没见着您过来,又特地命奴相请。” 这话说下了,谁敢让公主多等,孙七娘忙不迭往李辞盈臂上拍了两下,示意她先过去,此间战场留给她就好。 得了罢,逞一时口舌又能如何,再多吵几句,怕长安城人人都晓得她与傅弦的纠葛。 李辞盈先回了鸣柳,“岂敢让公主费心,咱们快些过去罢。” 话完了,一挽了孙七娘在身侧,低声说道,“公主忽然召见,我心里头可没底呢,阿英与我多走一段罢,咱俩个说说话,也缓缓紧张,好不好?” 孙七娘再想战,也受不住这温软玉香的女郎哪怕一句请求,当即抚了胸口应下了,蔑了那两人一眼,忽又想起一事,斟酌了低语,“阿遥果真不晓得公主为何客气召见?” 本下月就要做了一家人,这时候让过去陪伴赏花也是平常,可孙七娘话语似带了几分古怪,又让李辞盈觉着有些忐忑了,她微微一怔,见鸣柳在前头有些距离了,抵头问了孙七娘,“你有头绪?” 孙七娘胡乱点头,“我想着,或就是为了飞翎卫校营检训一事?” 飞翎卫校营检训?!李辞盈不解,这事儿与她有何关系? 孙七娘见她茫然,更显来几分惊奇,“你不晓得这事儿?”她一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从前有个玩伴,就那刑部刘参知府上没用的刘六郎,二十又一了,向是个没出息的,今岁七月才好容易找了个名目混进飞翎廨,没来得及在世子面前现脸呢,突得与众弟兄们被发配到神邶营集训,日日寅时就起,先绕了营山负重跑上二十里,再习听辨、号旗等,苦不堪言。” 这倒蹊跷,飞翎乃李家私卫,多习暗袭、潜行、轻功等,单看了梁术如何得萧应问信任就晓得了,李辞盈奇道,“他们犯了什么错事,竟罚得这般重?” 孙七娘笑,“自然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李辞盈略想想,有些懂她指的是什么了,可萧应问岂能是那赏罚不分之人? 她不信,又问了孙七娘刘六郎等往神邶营的日期,细想想,也果真合上她往台狱的那一日。 “你别不信呀。”孙七娘说道,“刘六郎受不住这重罚,可费了好些工夫才偷溜了回来,前日里他找我大吐苦水,我耳朵听得真真的。”她略笑笑,又强调着,“不过阿遥放宽心,也是他与我熟悉才教说了出来,其他人那儿他晓得分寸,不敢乱说。” 果真如此?李辞盈心下存着些疑问,若孙七娘所言非虚——傅家之势万万依仗了公主与永宁侯府,她回头少不得找个时机与萧应问说了说今日“委屈”。 孙七娘不知她心中所想,说着说着又懊丧开了,“完了完了,若公主果真为此事要给你个下马威,你不知情才教她师出无名呢,早知你并不晓得,我就不提前与你说了。” 李辞盈安慰她,“亏得有阿英告诉,否则我哪儿得罪了人也浑然不知呢,这下心里有了分寸,业已不觉得慌乱了。” 她抚了她的手儿,轻声道,“多谢你。” 孙七娘深感愧疚,可更多感慨激荡于心,她不知清源公主的性情,也不知她平日与萧世子是如何相处的,只以常理推断了今日事,闷声为李辞盈不平,“这事儿分明就是世子一意孤行,却怎得要怪在你头上,可见郎子多爱重,婆母多鄙薄,就算是贵为公主也不能免俗!” 话一说来,更多义愤填膺,“也怪萧世子治下不严,这事儿做就做了,怎能传到公主耳朵里去!” 好了好了,愈说愈大声,李辞盈又好气又好笑,忙捏了捏她的手,才止了这份抱怨。 到了裁绡楼外院,更是拉了手依依惜别似的,孙七娘说就在外头等她,又多嘱咐了些有的没的,实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里揣摩得到婆母的心思,李辞盈听得直想笑,随口就说了几句,才带着笑意进到院中。 日光凌空而照,歇山顶上檐牙飞翠。再观来灯屏锦幛下,各类花木轮奂璀璨,罗绮一望无际,只一刻将人眼目盈满了华贵,沉得寸步难行。 在此应接不暇之时,忽得一片锦红夺却万般明华闯入眼中,那少年色容本是艳秾,著上这般缛彩光鲜的衣衫,更似万道繁霞缀远山——那时满树漫红,万枝绛焰,他是春色黯深之处倏然涌出的昳丽,迥出尘世,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或前世今生,李辞盈再找不着任何人能在样貌上与身份上较萧应问一分一毫,而这样一名天骄儿郎既为她独有,可教人觉着如坠梦中。 “裴娘子。” 院中仍矗立公主长卫与诸位青衣,可容不得两人多说话,李辞盈收回视线,也作了礼寒暄一句,“世子安好。” 萧应问自没有哪儿是好的,要说不想念她,可谓全然自欺欺人罢了,他略顿了脚步,解释了一句,“本是早一刻要回去,公主有事相商便耽搁了些时候,你——” 他快速瞧了她一眼,又道,“上回娘子受了惊吓,可有好些了?” 一月多过去,谅它什么惊吓也该忘却了,李辞盈点头称“是”,那人再找不着话头,也颔首,“有事在身,恕某失礼。” 突然之间这般懂礼,真教人觉得不惯,李辞盈往侧边切开一步礼让,那人便一手抚住衣摆,低语“告辞”,一面是脚步匆匆往院外去了。 这边公主领人赏花赏景自没什么好说的,李宁洛万望了家宅和睦,令李辞盈寸步不离地跟着以显亲昵,到了花台上边,更让同席分食。 众宾客都是见风使舵的能手,早先看了永宁侯府给出的聘礼还能当是看重裴氏女之身份,这会子同进同出,才显出十分和融的氛围来。 县主对方才□□之事并不知情,否则此刻也难笑得出来——傅弦虽因那件事再难理会了她,可碍于伦理他再不提要娶李三娘的事,疯病稍是减缓,也能好好儿养病当差,她终究是他的母亲,再过些时日,此事也就揭过了。 暂且冰释前嫌,仍能给面儿陪同一齐赏花,只是傅八娘白着脸告假想去找顽事,是一刻不敢在李辞盈旁边多呆。 燕射一事便权当来娱情,夺魁者无意外是孙七娘,然只要参与者皆得鲜花伴礼,檀木盒子装着的,李辞盈回去时在马车上打开瞧了,里头除却一支华贵到令人瞠目的翡翠芙蓉,还包着几颗陇西产来的饴糖。 为何里头会包这点子糖块?李辞盈翻来覆去地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边呢,萧应问一出了院门,当即就按开银扣撕了肩上的赤狐披氅,等在廊下的陈朝飞身去接,好是手脚麻利没让它落在地上。 再按例回北衙门应卯,李湛早守株待兔蹲守在那儿,一见了萧应问板着张臭脸,心下乐得发颤,三步并作两步凑到那人面前,作了关切状,“如何?” 如何?萧应问觉着自己神志不清才听从了李湛、李宁洛两人的馊主意,著着那件披氅在李辞盈面前孔雀开屏似的打转,到头来她根本没有与他多说一句话的迹象。 李湛自讨了没趣却并不灰心,萧应问敢不说,未必他的小厮也敢?他转而问陈朝,“怎么样,今日与裴娘子见着了没有,饴糖给她了?她可说了什么?” 陈朝指天发誓今日是他第一回不听号令——世子让他在廊下等待,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仍攀了院墙在瞧,谁能不好奇裴娘子的反应? 陈朝见世子一味读呈书,根本懒得搭理此处状况,便老实拢手答了,“回禀陛下,咱们在裁绡楼外等了半个时辰,裴娘子便过来了,为着不失礼,世子与她不过说了三句话,饴糖不好当面给她,是委托公主代之。” 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李湛追问,“那后来呢,娘子见了饴糖,可悟出其中深意了?” 悟没悟出陈朝晓不得,但世子觉得人家聪敏,不会这点子浅显的求和讨好也看不出来,他微微摇头,“娘子并未遣人送信来。” 李湛大失所望,“也是,裴娘子本身殊色姣丽,见着什么样的美人也觉得不稀奇了,表哥上回说那样多的糟心话,此番以色相诱竟也没用了,真是可惜、可叹、可悲、可怜啊……” “……”萧应问淡淡盯了他一眼,“闲的?” 他将手中密报递去,“光明左护法月前现身肃州城,咱们还有的忙。” 第124章 “永宁侯府的人。” 苏君衡一案久悬,是这几日才有了些进展。手中这册呈书是魏廷安插在逻些城的探子送回的,其按着萧应问吩咐,所得事事皆俱报,李湛细细查看过了,面上浮来堪称无可奈何的笑意。 为着先前光明使与吐蕃七王子被萧、裴两人先后逮回长安、而后吐蕃方又迟迟不肯给出对策的缘故,祆教料想光明使者回转无望,便预备着在右护法朗德与左护法宋长山之中取其一晋升新光明使。 李湛道,“祆教以救世济人为名横生世间,素是崇尚不睹不闻、万不私己,怎得区区一个‘光明使者’的位置,就教其内部土崩瓦解,争得这般鸡飞狗跳了?” 萧应问见怪不怪,“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有利可逐,纵圣教宣称上恭下顺亦难防人心欲壑。祆教受吐蕃王族供奉之后,其教主逐渐沦为摆设,教中事宜多为光明使定夺,此一职,权可通天,朗德与宋长山怎还顾得上其他?” 李湛笑,又垂首瞧了瞧那册子,说道,“朗德策以庄冲侄儿两个为魂火祭以转天运,后脚宋长山就命凝翠毒害苏君衡以嫁祸裴听寒,可惜两人时运不济遇上了表哥,竟是一事无成。” 破除祆教计谋岂能是一人之功?萧应问懒与他顽笑,敷衍冷哼了声,继续说道,“苏君衡是否被害、裴听寒是否罪疑都不在宋长山的计划之中,只一项轻易能将暗桩子送进大都督府上,便显得出他拿云捉月的本事。” 他说的不错,宋长山着力策反西三州官员势力,瓜、沙两州诸吏本就与楚燕忻走得亲近,其中倒戈祆方不在少数,若非是肃州城固若金汤,只怕西境堪危。 按下李辞盈嘱咐裴听寒小心瓜、沙郡守一事不提,全然是事儿到了这出了稀奇的变故。 宋长山万事俱备,本该或多或少开始收网了,萧应问已密信西境,令裴听寒务必小心防备,另再调遣岐山营以巡防为名靠拢西三州。 可不知怎么的——又或是消息走漏?总之宋长山一夜踪迹全消,探子遍寻西州,只得一传闻,说有人在肃州见过疑似他的身影。 “他怎会在这时候往肃州去?”李湛亦不解,“就算是去了肃州,又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他背后还有别家势力?” 一切不得而知,恨只恨如今萧应问不便亲往,否则何置于忧心忧虑了?李湛大叹,望望他,又关切问道,“吾瞧着这些时日表哥上值甚是勤勉,日日读来这许多呈报,眼睛可还受得住?” 萧应问微叹,“看三封歇一刻罢了,好全还需些时日,清源公主整日喊陈朝跟着,骑乘挽弓是不能了。” 思及这阵子种种燥闷,他没耐烦“啧”了声,侧脸去瞧那壁上挂着的字画,虽晓得那书的是哪首诗词,可此时一眼过去,只见得污糟糟的一团墨迹。 萧应问阖眼向后懒散靠了靠,叹声,“烦。” 李湛哪晓得他究竟在烦什么,只当是不耐公主管得多了,好声劝说道,“这些年姑姑还不够纵容了咱们么?表哥要入飞翎,要与裴氏分庭抗礼,多少回生死攸关,她从来都信得过咱们的,这会子不都为着姚医官下了通牒么,表哥再任性自我,只怕这辈子也好不了,姑姑她哪里敢懈怠一刻?” 萧应问晓得他误会,也不分辩什么,“唔”了声揭过,只捡了正事来说,“宋长山失踪,也不知朗德后招如何,当务之急应命裴听寒加紧搜查肃州城,万不可让宋长山逍遥在外,另密信卢龙看好北防,以免了突厥趁乱作势。” 事关边州安防,兹事体大,李湛当即命人召请大都督与阁老几位进宫,自个也要回紫宸殿,见着萧应问起身要送,忙一手扶住他的肩把人又按回去,“免了,外间日头大,表哥好好歇歇就是。” 走到门口了回望,萧应问依旧曲肘倚在椅上,从不离身的小刀解下了,搁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散漫地绕着。 李湛何能不晓得他的意思,表哥少参国是议会,可让裴启真仍觉得优势在握,或更有甚者,也恐哪日鸟尽弓藏…… 要得必有舍,只盼李、萧两家不可生分才好。他微叹一声,转身离开。 * 这么的又平静过几日,赋月阁派去蹲守在大业坊的人终探得动静,邝妈妈几人带着新奴婢等归来,只待修整片刻就要着往永宁侯府复命。 当时李辞盈恰在青龙坊跑马,得了消息哪里还坐得住,麻利换上袍衫就要带人过去拦——教习冯师傅从前是大都督家将旧部,向是个好说话的,这会子借口身子不适,要早一刻下学也很随着她的意。 得了释假,李辞盈便与两名豪仆往大业坊去,邝妈妈地盘在坊中一片老旧篷棚之下,找到时,那一行人风尘仆仆就地正吃茶歇息,而自陇西带回的贱奴们照旧十人一捆,就拘在一旁的逼仄的铁笼旁。 “哟!”邝妈妈见了人,忙搁了茶盏站起来,一面是请手下将人送过来给李辞盈验看,一面是笑着脸招呼,“小的们正要往府上过去呢,您怎得亲自过来了?这一路吃着风沙,奴仆们可都还焉巴着呢。” 邝妈妈按着“李三郎”吩咐,并未给奴婢们过多关怀,一路按着从前的样子,每日一回地喂食饮,众奴虽气息奄奄,待见了有主顾上门,仍十分齐心一同刷过目光。 李辞盈笑了声,也客气着,“委托妈妈办事,哪里还辛苦您再多走一趟,吾正巧带了人在附近,顺路领回去就是了。” 可外头没见着柳望山,她微一拧眉,邝妈妈察言观色,立即解释,“人在棚里边捆着呢,您晓得的,这般成色的昆仑奴哪得随意搁在外头,教哪个瞧了买不着,小的真怕得罪了人家。” 邝妈妈才教心疼,李三郎的画像堪称鬼画符,她见着柳望山其人真是捶胸顿足——这般俊俏而猛壮的昆仑奴,到哪儿卖不出好价?若非是永宁侯府点名要它,她左右想个法子李代桃僵。 说话之间,几个汉子便架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棚内转出来了,这会子没有修整好,此奴身上仍挂着件破破烂烂的葛衣,裸露肌肤似渡上一层鲜亮的蜜色。 邝妈妈满意点头,又问李辞盈,“郎君瞧瞧,可觉得好?” 话毕了,那影子骤然抬首,一道凌厉的目光直截了当落在李辞盈肩上。 若非李辞盈晓得他是个给吃就行的性子,这下少不得被唬住——此刻的柳望山较前世并无任何不同,其高或与萧应问一样约八尺有余,只是身量之巨不可估量,夜里朦胧瞧着了,当作是熊瞎子也不一定。 李辞盈当再无二话,点头笑道,“很好。”回首命人取了钱袋子,将剩下一半的银两交付了,“妈妈数一数,若无错漏,咱们就钱货两讫。” 邝妈妈不必数也晓得永宁侯府一向是大方,拍手将十名新罗婢女喊来,笑道,“李*郎君年纪轻轻就为世子重用,莫非小的还信不过您么?” 她将众奴的身契一并送到李辞盈手中,又暗暗压来一个小巧的荷包,“能为侯府办事是咱几个的福气,若这回世子不满意,还望您在他老人家面前美言几句,您晓得的,咱不是没本事,只是之前拜错了山头,得罪贵人难翻身啊。” 钱财都送到手上了,让她不接也有些难,李辞盈叹一声,不怪裴听寒总惧怕她收下别家府上几位“夫人”的好处,实是贪性难改。 她微微捏了捏那荷包,便晓得里头搁得或是一块圆玉——是了,邝妈妈走南闯北,哪能不留来两块好玉傍身,李辞盈皱眉假意要推,只道,“世子做事哪由咱们左右,提一两句倒没什么,拿了你的东西谄媚多了反而遭主子厌弃。” 邝妈妈“哦哟”着,忙不迭地躬身作揖,又从右边袖笼再摸了个玩意儿往她手里塞,“岂敢岂敢,一两句业已足够了,不值钱的,您拿着赏人用就好、赏人用的。” 李辞盈一面是恨自己不争气,一面是任由了她把东西直搁进袖袋中,一掂,可迫不及待想拆来看——有什么了不起,左右李三郎这个身份是假的,哪来什么名声,败坏了就败坏了罢。 且这年头哪家红人不收点好处,邝妈妈做事稳妥,大不了她和萧应问提一提,也当知人善用。 这么一想就理所当然得多,李辞盈安了心,那边大都督府的人也将众奴送上了牛车,她方告了辞,忽得外边蹄声如虹,隆隆震得耳朵发疼。 长安城中,还有何人敢这般声势浩大?李辞盈一瞠目,转瞬之间,身著鹤纹飞翎服的儿郎们已将此间围作了铁桶。 为首那人是个生面孔,一手按住腰间唐刀,骑在马上趾高气昂呵道,“飞翎卫接有密报,大业坊中有人贩良为奴,此间一干人等,即刻束手随吾等往台狱问审。” 贩良为奴可是重罪,哪有人轻易敢犯这个,邝妈妈此一去,就算审来是个乌龙,在坊间也难逃恶名,多年经营,岂能毁于一旦! 她悚然退后一步,忙抓住了在场唯一的救命稻草,大声求告,“李郎君!小的虽卑微,可一生从未做过任何违法魏律之事,您是永宁侯府的人,万万求您替小的与世子明辩啊!” 此来的飞翎哪里认得出李辞盈来,一听此言,只当有人冒名领了永宁侯府的名头,霎那间万刀如芒铮亮出鞘。 李辞盈险是吓个趔趄。 “慢。” 人群如潮水散开蜿蜒一隙,白马少年攥了缰绳慢步踱出,仪行竦肃,端坐从容,不是萧应问又是谁? 李辞盈收紧的心脏慢慢儿就放松下来,没等说话,那人垂目一眼掠了,又似根本没认出她,拧绳回首,冷声道,“一并带走。” 第125章 “昭昭想要功劳。” 话说这回飞翎卫于大业坊捉了这许多人,李辞盈还当要与邝妈妈等一同进台狱去,却不想车驾半途改了道,到了地儿帘子一掀,人已到了飞翎廨门外。 飞翎卫虽不像京兆衙门那般需开堂公审,仍是有个廨所存放各类牍册、或供各卫应值、歇息等。 方才押送的人不知何时已离去,是永宁侯府的陈朝在外头等着呢。 谁使唤得了这位?想必他是得世子的令来接应的,李辞盈举步再望,四处也没见着萧应问的身影——依照这群人行事之常态推测,所谓贩良为奴或不过是抓人的由头,飞翎此番大张旗鼓,甚至要由萧应问亲自到场,莫非真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拉她到飞翎廨来,又是什么用意? 陈朝看出她迟疑,略一思索,忙是迎来个笑脸,“裴娘子安,飞翎马车高巨,平日又用作押送疑从,怕是没有搁着踩凳的。” 话毕了,躬身恭顺跪倒在车前,请她踩他下来。 李辞盈正是有些气恼——虽晓得自个大抵涉进案中,萧应问不好当众徇私,可到底心里头恨他不客气,这会子不介意重重踩了,冷声问了句,“你主子呢?” 陈朝可想不到李辞盈看着身量纤瘦,这两脚踏下来却有些伤骨头,他揉揉肩背,依旧是笑着的,“世子押着大业坊人牙子一行已往台狱去了,此案事关重大,得世子亲自问审才行,不过他老人家吩咐过了,请娘子往廨所稍作歇息,等事儿忙完了即刻要过来的。” 果然是大案子?李辞盈眼波轻转,又问,“既是重案,想世子没那么早回来,若是耽搁到坊门下了钥,吾如何好回大都督府去?” 陈朝一叹,“世子已遣人往贵府上请大都督同审,此刻大都督应亦在台狱之中,娘子且放宽心等待,晚会子世子与大都督同来也不一定。” 需要多方联合审案?看来邝妈妈等所犯的罪孽不小,好是萧应问没把她一齐提到暗牢去审验,罢了,先拘一会就拘一会儿,李辞盈跟着陈朝往里边走。 廨所看着不大,院子里却算得了宽敞,摆上武桩几个,另有数名飞翎留守在此,他几个本靠在桩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待见清了来人,顿收了些笑意,个个板直背脊举目望天,一眼不敢多瞧似的。 李辞盈微微顿首,这不就是那日在暗牢中守门的几位么,想孙七娘所言非虚,几月过去,受罚的诸飞翎眼见晒得黑黝黝了,人人脸上精瘦,是吃够了苦头。 心下暗气略散了些,好好儿与陈朝到了一间简所外边,那人虔敬给她推了门,又道,“此处乃是世子平日上值办差的地儿,委屈娘子在这儿稍侯,小的给您沏茶水过来。” 李辞盈“嗯”声应诺了,接手按住那木门,两步踏入内间。 迎面一张黄杨雕花木案,另三墙立着顶高几个惠方柜,案几侧边搁着文卷书架,可就把这间值所填得满满当当的。 这倒惊奇了,她从前以为似萧应问这般人,平时当值少说得有间像样的二堂子,最好三五儿郎在外头随时待命之类种种,是不曾想过他能屈居在这犹如架阁库的地方。 陋室如此,仍是收拾得十分洁净肃整,门儿一闭,淡而干燥的月麟混杂了书卷香袭来鼻尖,李辞盈略叹一声,也就拖了一旁的长椅安坐了。 陈朝回来得快,取了茶水与糕点就近搁在她手边的矮几,搓手等李辞盈肯用了,才安心又说了几句,老老实实去门口守着了。 或此番案情实难理清,抑或那人忘了她仍在这儿呢,总之萧应问迟迟未归。 等了不知多少时候,直至窗外日头渐渐是黯淡些,陈朝过来奉灯,搁置好了,又自案旁小屉中取了一卷书送到李辞盈面前,赔笑着,“问审收尾,方才世子喊人传话,让您还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将事儿安排好了就要过来。” 陈朝拿来的书籍不是别的,正是萧应问口中那册所谓今岁之初才在长安城印传的《北境游志》。 拿书册打发时光是再好不过,李辞盈接了,便百无聊赖倚在那儿翻翻——魏子山绝作,其中绘写太行山美景纤毫毕现,才至于让她在幽云林那夜不自觉提了“苍茫冷日,夕阳横断”八字,也正因为露了这个无从解释的破绽,萧应问才能胁她同回长安。 自然,至长安到如今,她也并未作为疑从往大理寺受审,可见那日所谓胁迫不过有人口不应心罢了——此人惯是这般的,一旦是下了他的面子,好似再多说一句软话就要了亲命。 她又翻两页,忽又琢磨起来——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这时候来给她看这书,莫非,是萧应问想要旧事重提,要将她身上数不清的疑点与肃州斗场一事一并发作? 思及此处,喉咙不自觉发紧,是了,方才陈朝开屉、取书行云流水,拿了册子看也没看就给到她来,若非是萧应问下的令,他怎会这般随意敢拿主子的东西? 李辞盈悚然,再无犹豫立即起身摸到案旁去查看。 案右三个木屉装的大抵都是萧世子自个的东西,她一一抽开看了,第一层除却两本闲书,剩下的卷轴都是他的亲笔,一目十行过一遍,写的大都是所经办的案件心得体会等,似没有什么与当前相关的,暂且不提它。 第二层亦如是,一字一行只能见得他在差事上多少用心,别的什么讯息也得不到,至卷尾便记的是陇西剑鸣矿场私藏兵械一案,里头可一个字都没提“李三娘”。 翻到这儿李辞盈已有些发汗,没多久就要成亲,再出了变故可如何好——她自贫瘠之地求来的一条命,从来不惧万难艰险,怕只怕忙到最后一场空,才教山崩地裂。 李辞盈抽开了第三层木屉。 若说来她对萧应问的了解,可算得是一无所知——就像此刻拿了这张图纸在手,她才记得原来萧世子闲时喜爱钻研手作,不错的,某日凑巧在他袖中见得一枚精致的芙蓉绢花,隐约听他提过一句是亲自制作。 手中图纸正是前日里她自清源公主府上得来的那一枚玉雕芙蓉的三视案样,不难瞧得出,萧世子花了不少辰光绘制介个,每一层叠尺寸、每一面工艺皆详尽。 玉雕出自萧应问之手,那么其中搁着的糖块就不难解释了。 哦,原是有人有意求和,却仍拉不下脸面,制了玉雕,补上饴糖,可请她揭过那日的口不择言? 李辞盈暗暗冷哼了声,想想将东西又按着原样搁好,再想往底下探看,忽得似听得有脚步声挨近。 她一凝神,匆匆掠了屉中垫着的一本《解梦》,取指摁在眼皮上使劲儿揉揩了一阵,复坐回了长椅。 门儿“吱呀”一开,连带万顷流霞洒落满地,那长椅上的女郎似被这声响惊着了,悚然敛黛含颦,抬望向他。 那时怯眸晶润,粉痕未干,她微垂了目光,皎面一捻愁绰相赋,似万般堪来怜,徒牵缠了他心中絮乱丝繁,念念心焦。 萧应问略一顿,挥袖令左右都退下,抱臂倚在门边半晌,才慢慢儿斟酌了开口,“怎得哭了?” 李辞盈只当没听着,取了帕儿继续捻眼角。 这会子也不必喊她“过来”了,娇气造作着,连个好脸子也不会给,更别说听从他的,萧应问一蹙眉,抽手拢了门儿。 “怎不说话?”他淡淡看她一眼,问道,“还是说,昭昭觉着这儿算不得正式,要请到台狱里边才好问话?” 果然那女郎骤然横来一眼,遂绞了帕儿在指间,一声胜了一声的愤懑,“世子要问话、要将妾作了疑从‘一并带回’,当然就应该将人送到台狱去,否则旁人瞧见了,没来由是妨了飞翎卫行法无私的好名声!” 虽是指责,言来犹怯,莺转脉脉怨愁,其意态浓欺了春煞,萧应问眸光微黯,散漫捉了她的手儿搁在掌中细看,说道,“某倒不晓得,昭昭还有这一手丹青妙笔,信手作来墨宝就可将千里之外的几人描得形神两符。” 李辞盈心下一沉,邝妈妈等人进了台狱,只怕用不着上刑就要将她让他们寻人的事儿吐露得干净,可此事她早有应对之策,当即懵懂望他一眼,“世子不一早请人查过妾之生平,家中清寒,可没有闲余的银子做这些。” 萧应问冷眼瞧她,“邝氏手中有你给她的画像,其上所绘,岂非正是疑从柳望山?昭昭笔下有神,以至邝氏一进斗场便一眼认出他来。” 疑从柳望山?!李辞盈一时骇然,前世柳望山是她的亲卫,两年以来从来忠心耿耿,一回原上惊马,他甚至舍身救她一命。 她本以为萧应问是让她解释如何能画了小像让邝妈妈等精准寻着了柳望山三人,却不想是有人身份存疑的缘故。 好在是她早有预想,否则此刻危矣。 李辞盈侧身坦然将另一手展到他面前,说道,“口说无凭,世子说邝氏手中有我的罪证,那请你将它带来我看。” 罪证?李辞盈那日所用的绘材乃是随身带来的青黛粉,画在纸上看来浓重,实则极难沉淀,经月余早就该煙为虚无了,白纸一张,算来什么罪证? 她一瘪嘴巴,“妾不过想寻几名能拿得出手的奴仆罢了,照着古画简单几笔绘来,哪里就与谁人‘形神两符’了?” 邝氏嘴里哪句是实话,萧应问何能听不出来?李昭昭素狡诈,做事留条后路的手法早刻进骨子里,也正因了这般的,才教她今日逃过一劫。 做了坏事仍然理直气壮的,长安城再无第二人了,他好笑瞅着她,“有这样委屈?昭昭该晓得的,涉案即为疑从,你与他几个有了交易,某怎也不好当场放走你。”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关系。” 李辞盈不晓得他所想,戏瘾仍在身,这会子伤伤心心地抽噎起来,嘀嘀咕咕多委屈似的,“你我有何关系?妾可晓不得自个和世子有什么关系呢,分明说过由了妾用令,到头来喊人跟着人家不止,如今更要抢了人家好容易寻来的昆仑奴,若真为未婚夫妇,哪里这点子信任都没有!” 好啊,又开始倒打一耙了,萧应问叹一声,便将那日落英巷子的事儿说了,“某何曾遣人去跟你?你那陆姓好友哭声震天,只怕既聋又哑之人才晓不得你们见了面,崔妈妈禀过来,某只当庄冲伤情有变才接见。” 哦?!是吗?!李辞盈一顿,脑中将前因后果捋一遍,又狐疑问他,“那当时您怎不说?” 萧应问冷笑,“某尚未开口,昭昭就已定罪、责罚过了,再说又有何意思?” 是了,那日他方进了屋子,当面一块鱼符掷到脸上来,此奇耻大辱,再没气性的人受了这个也得怒火冲天了,何况是他? 回想起当时此人头破血流的模样,李辞盈只感浑身冷栗子都冒出来,她忙捧了萧应问的脸颊左右捏捏,急冲冲问着,“您额上的伤如何了?!” 可别耽搁了正月里的迎亲!虽是第二回了,李辞盈也不愿郎子脑袋上顶个疮呢,传出去多丢她的人。 萧应问匪夷所思捉了她作乱的手,“如何了?劳您费心,半月前已然好全。” 只是有的人从来没问过一声,惹来颓废难堪罢了。 李辞盈略有些赧然,侧了脑袋靠在那人胸口,怏怏说了句,“可您也斥过人家了,后来又音信全无的,妾心疼难抑,可不比您额上伤势轻呢。明知是误会,您却一言不肯发,也不知这嘴巴长来是做什么的……” 狡辩惯有一套,但也难得温煦时刻,萧应问揽了她的肩轻轻摩挲,低声叹道,“是我的错。” 再过些时候就要成亲,何苦再为不值得的人气恼,裴听寒去了西边,他们再不会相见,一年忘不了,未必十年还记得,他有的是时间。 可对于陇西斗场,萧应问仍有疑惑,以李昭昭之往来交游,她就不应该晓得这个暗场子的存在,更有她那一身无从解释的裴家马术、她识得鹧鸪山壁上的饕餮纹印,以及她熟读《北境游志》之事。 而李辞盈呢,在陈朝将它拿来时就已晓得萧应问的疑虑,再见了抽屉底下搁着的《解梦》,这会子不必多问,顺了他的猜想囫囵吐了,“今岁以来,妾便做来几个怪梦,醒来记得不清,人家也就没放在心上,而后屡次三番再梦得,犹感了真切。” 梦中习射艺之事,古书便有详述,难道她真如书上所言,是恰巧梦了先知?萧应问一挑眉,“昭昭第一回见某,眼睛里可就含了恨,莫非在梦中咱俩个还有别的纠葛?” 李辞盈狠狠点头,气道,“您用银子砸了人家,可仔细了疼。” 萧应问略有些吃惊,“砸的哪儿?” 这事儿李辞盈永不会忘,学了那日萧应问的手势,再一抚了颈下璇玑穴,嘟囔着,“就是这儿,从前不说,可怕您将妾当作了邪祟,而且后来人家也没有梦见再多的事儿了。” 指了这一遭,萧应问便信了一半——李昭昭不通医理,也不可能晓得他切穴的手法,做得这般自然随意,定是确有其事。 他哪能明白自个为何要伤了她,佯咳了两声,“某为何要对你出手?” 李辞盈怎敢说实话,冷冷哼道,“您问我?我还想问您呢,怎么的,您纡尊降贵对区区商女动手,就一定是人家得罪了您,而不能是您不讲道理、仗势欺人、见色起意、贪恋风月、不顾伦律——” 越说越离谱,萧应问吃不消她,忙是揽了人在怀里,“好了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见人依旧气冲冲的,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此番昭昭立了功,可有想好要与官家讨个什么好处?” 立功,立什么功?李辞盈一头雾水。 萧应问见她迷茫得可爱,唇角不自觉轻勾,解释道,“祆教左护法宋长山于西三州谋乱,只差一步事起,却不想斗场乱事突起,更有一伙人莫名其妙将他当作昆仑奴闷头捆走,大魏安泰,官家大喜,少不得你的一份功劳。昭昭可要仔细想了,究竟要讨要些什么才好。” 第126章 “昭应县食邑。” 这话听着可教人颠倒万惑,李辞盈有一瞬脑子里是空白着的,西三州起乱前世确有其事,论其祸首,也确与祆恶脱不了干系,可那时柳望山整日都在鄯州府,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院门外边的。 按着萧应问所言,柳望山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祆教左护法宋长山?那么—— “昭昭?” 颈后温热的气息轻洒,李辞盈下意识回首,那人环在她肩上的手便自然而然挪到颌线,萧应问略低了脑袋,将两个漫不经心的啄吻落到怀中人额上,再沿了脸颊一寸寸移到那张日思夜想的唇上。 “等、等等——”李辞盈回了神,怎么个状况,不正谈着事儿么,怎得又搂着人家亲个没完,她失语要推他,萧应问哪里肯听从,正好趁了她启唇得寸进尺探进来。 此人想是十分愉悦的,百忙中勾个逞意的笑,点漆般的眸中不自觉透上几分眷念。 好罢,萧世子就似那夏日里的冰酪子,看着浑身冒冷气,吃到嘴里却是软糯着的,李辞盈昂着脑袋将就受了,正待了他停呢,那人半晌却不过是暂缓了一口气,更进一竿握了她的腰将人转到身前来,拥得严丝合缝。 偷得些许香艳,半点是止不住痴痴缠缠,一捧火似的抵在人家腰上,青天白日,可真一点不要脸! 李辞盈咬唇瞪过去一眼,那人愈加有意要无耻地闷喘,两手收紧,复倾过来用力吻住她。 陋室长椅哪堪此重负,他愈近一步,它就“吱吱呀呀”地长响一声,听得人满面发红。 分明都没做什么,让外头的人听去可不知要怎么乱想! “外边没人。”萧应问捉了她的手压在椅上,仍不肯撤开。 这个吻既是绵长,又堪为炽热,不知萧世子究竟自哪儿学来这样高超的技艺,直吮得人家浑身发麻,箍在腰上的气力亦愈来愈重,李辞盈到底没耐心与他胡闹,扭头躲了,抚着腰侧轻哼着斥他,“够了够了!世子这般用力啃咬,可不是要弄死人家才好?!” 说起介个萧应问何不汗颜,许多时候见了李昭昭,他心里头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狠狠儿将人搂到怀里来,掐一下、咬两口,如何揉搓仍觉不够,或只有捏碎了吃到腹中方能止。 他低低笑了声,抚住她的脸颊转回来,“怎敢,弄死了你,吾此生还有何欢愉可言?当是珍之重之,以期百年才好。” 萧应问瞅她一眼,反问,“昭昭呢,应当也不会再想我死了罢?” 说的什么话!李辞盈自知理亏,转转眼波,又佯作了恼意,指尖在他胸口戳了好几下,嗲道,“人家可从未想过那些,世子断案不讲证据,冤枉好人呢。” 一嗔一嗲,笑靥较雪后初霁更胜了明艳,萧应问微微移了目光,压在椅上的手掌不自觉地张开,又慢慢儿攥紧。 从前的事休再提了,这会子李辞盈心里头仍有万千疑惑,“是了,妾听您的意思,便道斗场里头捆出来的昆仑奴中,便有祆教那劳什子护法?”她歪了脑袋,重复一句,“——护法?这等人物怎会这般轻易就教邝氏等人捉来了?会不会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或是有人故布迷障,所谋更深?” 她问道,“且那人从未以真面目示人,您如何能对得上号,认定他就是宋长山?” 萧应问在台狱中审了整日,再辅以陇西与逻些城送来的呈报,大抵已将事儿的来龙去脉摸得清楚,他笑一声,答道,“祆教禁众教徒私置财产,而陇西斗场却是宋长山私办,为其所收皆入自个的口袋,他伪制‘柳望山’的身份混入其中——” 魏廷户制严格,哪允准凭空蹦出个来历不明的人来?伪制终难以溯源,是以“柳望山”身份存疑,飞翎卫再顺着这条线去揪,晓得他究竟是何人并不难。 李辞盈听罢毛骨悚然,昔年裴听寒丝毫不留情面剿了这间斗场,岂非正正是断了柳望山的财路?柳望山借机混入鄯州府,恐怕只为报仇雪恨而来。 她竟让这样一个人待在身旁整有两年! “怎么了?”萧应问察觉她面色不对,略想想,又安慰道,“好了,昭昭不必害怕,邝氏所持画像业已不成样子,吾不会让此事再牵连到你身上。” 是了,李辞盈好险多想一步,否则有了这张罪证——她微微垂目,若罪证还在,萧应问是否仍愿将此事揽于己身? 在多方联办之下为她除干净这层疑情呢? 一句先知于梦,真就能让这从来多疑之人信她与诸事无关么? 让她仔细想想往上头讨点东西? 与祆恶相关,只怕留下个全尸算得了“好处”。 萧应问不知她所想,一面为人抻衣裳,低声说道,“阴差阳错捣毁西三州泼天祸事,官家与诸位阁老正念着你的功劳呢。” 李辞盈“嗯”声应诺了,怔怔然问了句,“妾无心之举,怎还好往官家那儿请功,您信妾与祆恶并无牵连就是最好了。” 这倒怪了,富贵荣华送到手上,就没有李昭昭不肯接的时候,萧应问垂目瞅了一眼她那贪得鼓囊囊的袖袋子,好笑哼了声,“你若不愿,那某改日与官家拒了就是——” “那不行!”李辞盈及时切断了他的话头,可若真让她想想如今还能求些什么,又果真没有头绪——不多时就该提名玉牒,嫁入永宁侯府财权两握,再想往上头升,就只等永宁侯爷百年过了。 还能有什么好奢求,莫非要进宫里当皇后? 唔,这事儿她倒没什么异议,就怕萧应问不肯呢。 “……”一瞧她这狐头狐脑的模样,就晓得有些歪主意,萧应问一抚额角,叹道,“想什么呢?” 李辞盈忙收了思绪,涎着脸笑了两声,十分真诚地问他,“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咱们怎好辜负了官家一番好意,只是妾之眼界限于一隅,不知怎么样才算得上一个‘适度’。” 哦,意思就是说,要在适度之限下尽量、尽多地提才好呢。萧应问笑,听她继续说。 李辞盈就见不得他这了然于胸的矜傲样子,挽了那人的手臂,撒娇似的晃了晃,“凭意、表哥、好卿卿,您说怎样才好呀。” 怎样才好,自然是越多越好,天下之权势富贵不送到自家夫人手中,还要流到哪儿去?萧应问对此事早有预想,他略顿顿,问道,“长安二十八县,昭昭可晓得华清宫往北去是到了哪里?” 问这个做什么,李辞盈歪头想了想,不确定似的,“……是昭应县?” 萧应问点头,“昭应县北临渭水,南枕骊山,又环绕四大驿所,从来是繁采扬华,后边几个县大抵也都如此。”他话锋一转,“这一片的食税本已封赐给腾王,是世代之禄,可惜他不争气,没吃着几年敢悖逆朝廷,这会子空置下来,只能找个时机再赐给有功之士了。” “……”李辞盈似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她听得了耳边一声声如雷的心跳,迟钝“啊”了声,若非正是要赐给她,萧应问何必提起? 可昭应诸县的食税……她怎能收入囊中? 她再移了目光过去瞧他——若萧应问只为戏耍了她去,左右是再让他从马上摔下来不可。 萧应问实承受不住她这寒如冰刃的眸光,短促笑了两声,靠过去抵住她的脑袋,低声道,“上回拿苏君衡案元凶一事诓你,后头想想,悔恨非常,万望了此一遭能重建昭昭对某的信任。” 他继续说道,“腾王之封赐官家本意是要分赠于裴、萧两家,吾与大都督商议过了,便请上以此回的功劳赐你乡君之荣,昭应诸县食禄一并加封以全了皇恩,你觉着如何?” “……” 魏朝史中不依照夫或子官职、而凭以事功受封食禄的外命妇少之又少,李辞盈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然而事实既在眼前——乡君虽品级不高,然昭应各县的食禄却独为她所有,有了这份底气,她再不用顾忌往后色衰爱弛,或是别的什么变故。 一切再不必忧心了。 第127章 “您一定帮帮我罢。” 临近新岁,朝廷诸事亦繁冗,然封敕乡君一事仍得赶在正月十八之前办了才好,待成了亲,不还得给李昭昭请来诰命么?没道理让她以国夫人品级再受封乡君。 萧应问忙了有些时候没回侯府,这日午后仍在暗牢之中监刑,外头忽来通报,说陈朝携了官家身旁伺候的康连求见。 听得康连出宫,萧应问大抵晓得是敕命已下,这会子他们不往大都督府上宣旨,来台狱做什么? 他挥手让通禀的下属先出去请人稍候,略沉吟了,才教坐下两名飞翎停手。 左右得令齐声道“是”,再展臂卷回了手中九节铁鞭,刺槽之中的暗色血液淋漓迸溢,飞翎鞲上鹤纹一瞬俱浇得透了,那人低头瞟了一眼,不甚在意轻挥聚满血珠的袖摆,那血便慢慢儿斑驳滴落在辨不清原本模样的地墁上。 一滴、一静,此间没于坟茔般的寂冷之中。 陇西、淮扬两方经数月未找得苏君衡等三人所需之解药,眼见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众卫岂能有不担心的? 恰是宋长山落网,本以为能有所突破,软硬兼施折腾数日,可那人生是咬牙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十八门血刑轮了两回,此刻铐在刑架上的影子好似一丝气息也没有,只残灯黯照下,蓬卷发间偶尔掠来的阴冷狠光,提醒诸人他仍然活着。 萧应问眸色渐冷。 纵使近来好事接踵,李昭昭仍挂念着落英巷子的那位,时时督促陇西、淮扬两边不说,每两日路过探望,回来总要伤怀。 再拿不到解药,毒素迟早渗入经脉,庄冲等人则性命危矣。 罢了,左右宋长山一时半会难开口,先问问康连那儿出了什么事为好。 萧应问方起身,此间阒静便被一声嗤笑打破,宋长山虽一动未动,然带有腥气的低冷嗓音贴着墙上的影,一字一词如磨牙吮血,“莫非大名鼎鼎的暗狱飞翎就这点子手段?犯人还未招供,萧世子这是急着要去哪儿?” 话语未落,飞翎抢声呵斥他“放肆”,继而锐音破空,那是一道铁鞭飞鞑而来,钻心的痛感如灼焰蔓满了四肢百骸,宋长山瞳孔骤缩,再无法隐忍抖颤。 而那人呢,根本见惯了这般不得了的场面,依旧垂着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眸,高高在上地睨视着,仿若这世上一切腌臜也不能损染他半分。 萧应问微微勾唇,“何必着急,既至于暗狱,该见识的总会见识得到,不过看在宋护法甘然落网令飞翎卫省下不少气力的份上,某好心奉劝一句,三十余年以来,暗狱之中从来没有不能开口的疑从。早些招了,也少受罪孽,否则哪日谁下手失了轻重——” 他微微昂起下颌,眸底也泛来些冷漠的讥诮,“人死如灯灭,宋护法是聪明人,应当晓得如何取舍。” 宋长山当然是聪明人,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松口,“事到如今,魏方已将我教主事捉了大半,此时此刻逍遥在外的只剩了我师兄朗德,他与某素来嫌隙,断断是不会来施救的,有他在一旁妖言惑众,圣教主与达薄干或弃了某与光明使也不一定——” 他尽力扯唇牵了个笑,“世子你说,此时某再将手中唯一的筹码交出,明日清晨可还能保得命在?” 萧应问冷声道,“筹码?宋护法错了,扣你在此,不过为防西三州再出变故罢了,令给出解药是圣上慈悲不忍见苏校尉白白丧命,真待裴都尉肃清陇西道,功劳到手,天下大定,谁人还在意了你这点子‘筹码’?” “果真?”宋长山听罢,昂首露了笑面凌冷,他微微挑眉,推测道,“某却以为,世子之所以留下我这一条贱命,全然不过是为了那日在大业坊的女郎。” 昔日庄冲入教做圣沐礼,宋长山可就站在台子上头瞧着。 前者与李辞盈面貌如此相似,是以那日大业坊相遇,不消一眼宋长山就已摸清了因缘始末,只不过他仍不明白为何李辞盈会知晓斗场一事——被敲晕时他可听得清晰,那人牙子口口声声提了“李三郎”几字。 他龇牙笑了声,“某听说了,世子不日就要与裴氏女郎成亲,怎得这时候仍在外头与他人纠缠不清?当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庄冲如此,他的阿妹更——” 话说一半,忽一道*金光迎面劲射,宋长山习武多年还从未遇见过这般快到诡异的点穴手法,此刻根本来不及做反应,一枚锞子已准确无误击在颈侧风池穴。 “唔唔——” 好卑鄙!自个品德败坏,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可被切中此穴,宋长山除却模糊的挣扎,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了。”萧应问懒理会,径直吩咐左右,“你俩个也歇歇,待吾回来再审,另不许任何人接近此间。” 再说来康连在台狱阶槛等了老半晌,端是急得快要跺脚,皇天不负,那铁铸的牢门“哐”一声巨响,终有人不急不缓步出来。 康连眯了眼睛看定了,忙是迎上去,“世子!” 他一抹额上冷汗,“您可算来了,快快快,这会子与奴往大都督府上宣旨罢,再耽搁了,可就误了吉时了!” 奇了,萧应问不解,宣旨一事何用得着他过去? 康连往天一拱手,继续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呢。”他警惕看了看左右,“官家有口令要传。” 萧应问肃了脸色,便任了康连到耳边。 康连道,“禀世子,官家有言,‘表哥力除万难以求其乡君之荣,没道理自个躲在后头不露面,女子嘛,你不说得清楚明白,人家何能晓得你的好处?’” 话毕了,语重心长地另捧了一件衫子到萧应问面前,叹声,“官家晓得您正辛苦呢,赐下绯紫衫一件,免得您一时找不着干净衣裳,另,官家特令不必为此事回去谢恩了——” “……”谢恩,萧应问好笑瞥他一眼,亦拱手称了声“是”,便随他往大都督府上去了。 有圣令将至,大都督府已准备得十分妥当,一应人等在府门外头,也有不少看热闹的往这儿拱来,不多时,高头骏马分开人群,萧应问一手持缰,另一边所握,正是一捆明黄的卷轴。 重光耀明,少年一身绯衣赫似绛天,他是云破日出时一照沉彩的斑斓,纵崇仁坊万顷琉璃,难争去他半分明辉。 从前见了这尊罗刹只觉敬畏,哪得今日这般风华夺目,坊街声海沉寂片刻,忽如潮涌浪飞般喧哗起来,众人窃窃私语,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事儿要发生。 李辞盈亦回神,依礼跟从大都督等人拜见圣令。 而萧应问呢,刺目的日光直照得眼睛生疼,半点是不能体会旁人半点惊羡,飞身下马请人起身,便道声“劳烦”,将圣旨送还给身后跟着的康连。 圣旨一给出去,忽一道锐光如芒加诸,萧应问倏然拧眉,及时捕捉了李辞盈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怒。 李辞盈怎能不吃惊,眼前传旨的给使,便是八月十七夜领她到太和殿偏殿外、又不留情面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的那位! 旧仇涌上心头,再与此时满载的颠喜杂糅纷错,清涓激作了混沌般的,李辞盈根本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滋味,后一想又觉可笑,昔日死敌都已堂而皇之做了她未婚的郎子,此给使——当日可不就是受了那人指令才那般猖狂的? 李辞盈当即失语,撩眼皮瞪了萧应问一个狠的。 “……”这又怎得了,萧应问一摸鼻子,难道又哪里惹到她了,可真莫名其妙。 闲话不谈,康连仍乐呵呵举了圣旨来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定国安邦,必资贤辅,今裴氏二十一娘,淑质柔嘉,恭崇礼则,自除祆事宜建有奇功,如今九州稳定,朕心甚慰,兹特封裴氏二十一娘为七品乡君,加号‘昭应’,并食邑二百户以表荣彰。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钦此!” 不止李辞盈愣住,其下众看官亦鸦雀无声——以未婚之身封作乡君已是稀有,再令加诸封号及食邑,岂非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众议纷呈,虽不知裴二十一娘究竟立了什么功劳,但这番荣光人人艳羡,有平日就与都督府熟识的官员抱拳上来庆贺,都道大都督有福气。 自收了这女郎来家中,裴氏便是一路和顺,朝廷上少却许多无谓的争斗,办差也不再有力不从心的时刻,此刻李辞盈得此殊荣,裴启真由衷觉着脸上有光。 言谈之间人人笑得和融,他架不住群情汹涌,当即请亲朋往里边吃茶、闲谈等。 唯一遗憾李辞盈是女郎,没法子陪同应酬,也没法子往更高处走,否则以她的才智,光耀裴氏不在话下。 想到这儿,裴启真再看向一旁忙着结交畅谈的裴二郎,不知怎么的忽就想起了远在陇西的裴听寒,他略顿了笑容,吩咐了李辞盈好好回去歇着,改日同往禁中谢恩。 好好回去歇着?倒也瞧了某些人肯不肯放她,方过曲径,三翩扁竹叶戳在肩背,李辞盈一顿,她料得到萧应问看出她认得康给使,是定要来询问此事的,恰好,她也有事要问他。 李辞盈想了想,便道想往九思池去观鱼,支开采釉回去拿鱼料,“挑新鲜的取来,再过池边来找我。” 到了地儿,早早有个身影隐在林间,她想得不错,康连在天子近旁伺候,颇受宠信,这样的人若有了错漏,岂能轻易放过的。 虽几日未见,萧应问还是当先问了此事,“昭昭未往禁中走动,康给使也少有外出,想你是在梦中见过他?莫非他有什么大不妥,才让昭昭变了脸色?” 康连从前不敬,的确让李辞盈心里记上一笔,可此刻立场骤变,再报复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可她到底是极小的怨仇也咽不下去,从前在肃州府不就是如此么,裴听寒的奴仆被她换了个遍,也只为了第一日往府上拿银子时所受之冷待。 于是她犹豫一点头,只道,“梦境紊乱,妾记得不甚清晰了,康给使似乎…似乎……” 话说一半引萧应问多想是必然,且李辞盈觉自己没有说谎,脸上便只见得了坦然从容。 萧应问“嗯”了声,便将此事记在了心中,改日彻查。 此地随时有人过来,他们当不再多耽搁,萧应问本是要走了,才听李辞盈捡了要紧的问他,“这几日过去,飞翎可撬开柳——”她一顿,改口,“——宋长山的嘴了?” 意料之中,萧应问摇了摇头。 李辞盈再不等他说话,左右瞧瞧没人在,立即从袖中取了一物塞进他手心,“宋长山经年以秘药算计人心,总归今日反噬其身,凭意,妾知此举并不磊落,可人命关天,您一定帮帮我罢,好不好?” 触手一点冰凉,萧应问垂眸看向手中的青瓷瓶,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裴听寒自祆教势力那儿缴获的吐真药剂。 第128章 “若是——” 听罢此话,不知为何觉来有些好笑,萧应问眉棱微展,蜷指往她面上轻轻划了两下,似笑非笑说道,“磊落?不得了,原来在昭昭心中,某仍担得起‘磊落’二字?” 随口一句欲扬先抑的恭维话罢了,莫非又惹他逐字逐句地审问? 李辞盈才不想在此刻闹玩笑,采釉办事一向是利落,让她去赋月阁取东西,风一阵就能刮回来这里,且九思池也算不得是无人之地,府上宾客众多,哪容他们多逗留。 她不客气拍了他的手,恨恨道,“世子究竟磊落与否,岂是妾一句话能断定的?此药为宋长山所制,咱们不过是以其之道,还诸彼身罢了,不说苏校尉等人正受着罪,您难道就不想早点儿了结这案子,专心咱们的亲事?” “冤枉。”萧应问叹声,“某哪有不专心?” 说到这儿气不打一处来,李辞盈横他一眼,“昨儿尚衣局的女官过来送东西,妾随口问了句,可晓得您直至今日仍没有空闲试新裁的衣裳呢!” 为着萧应问殊受先帝赐封、拜十六卫总管,如今禁中又少喜庆的缘故,李湛大笔一挥,令将亲事连同庆岁一应归了礼部去办。 要往繁采中取来万分谨严,女官们常常要来往大都督府与永宁侯府,前月还好,近三日过去,可一回没把世子逮住。 “怎不说话?!”李辞盈一撑腰,半边儿翠眉挑得老高,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您倒说说了,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萧应问摸了摸鼻子,“……当时忙着么,且尚衣局制我的衣裳也不是一两回——” 肩上眸光忽锐如刀刃,那女郎怒目圆睁,只恨是不能当场将他劈作两半似的,萧应问一噎,立即改口,“——但这回自然不同了,某正想着明日朝会散了往六尚局走一趟,也好问问上回定下的团扇儿织好了没有。” “团扇儿?”李辞盈狐疑瞧他。 萧应问道,“月前多番往六尚局挑选却扇式样,吾总觉来式样老旧不出彩,好容易绘了张样图,恰逢苏州刺绣大家娥娘子在长安游学,吾便遣人请了她往禁中教习指导,望能在这几日织成双面三异绣,拿来给昭昭做却扇用,如何?” 哦,双面三异绣,这玩意儿倒十分难得,李辞盈眸中水光噌地一亮,可又不好当下就宽恕他,倏然眨了好几下眼睫,不满嘟囔两声,“才不稀罕呢。” 这时杏眸犹自凝羞恼,两弯黛眉却似蹙且非,萧应问看罢低笑了声,顺着她这点子别扭气柔声哄了,“是,昭昭不稀罕,是某上赶子要赠给你,恳请您二月十八那日暂用,待昏礼毕了,拿着赏人也好、拿去金铺当了也罢,悉听您吩咐。” 这还差不多,李辞盈一昂首,趁了气氛融洽,颐指气使似的,“那庄冲解药一事呢?世子,先前裴都尉早早请人试过了,此药并无后害,万是不能损伤了您的犯人,不若——一试,或有所突破也不一定?” 这时候忽提了那个人做什么,萧应问笑意顿敛,无声紧紧手中的瓷瓶儿,心里边暖融融的柔软也翻了个倒面,摧枯拉朽似的涌出荒唐的涩苦来。 他轻叹了声,“宋长山其人能以魏民身份爬到祆教护法的位置,想是与他的炼药功夫脱不了干系,能有这神乎其神的吐真药剂自然是好,然单凭谁人口中一句所谓此药并无副用,并不足以让某放心一试。” 李辞盈晓得他谨慎,也晓得宋长山如今不能死——否则八月十七在暗狱中,她又岂能以光明使的性命为挟,逼迫萧应问后退呢? 她想了想,提议道,“要么咱们再找个人试一试此药?” 找谁呢,一个人话语中的真伪,或也只有自个能辨别,李辞盈猛地一愣——此前没有深究,实则以裴听寒的性子,断不可能随意找人试药的。 只怕是心伤苦闷之下,自己咽了苦果。 她全然是怔住了,是了,裴听寒连送到眼前的毒药也敢一饮而尽,怎算不得是个要情不要命的傻瓜。 “……”萧应问怎不明白她的停顿究竟为何,幽灼的眸中染上些许愠色,在李昭昭心中,那人才当得起“磊落”二字,此前说辞也全然基于揣摩过裴听寒的心境,真想过他一分,当就说不出那个词来。 这会子醋海生波,脸色又再沉下去,想说什么,颤了颤唇,声音似乎不由自主,“既裴都尉亲自试过,想来此药定是不留疑存了,待吾验过成分,当可以给宋长山试试。” 李辞盈可难得他会这样想,用力点了两下头,晶亮的眸中一下漫来温润的光泽,“一切劳烦您费心着呢,若有了进展,好不好遣人送个消息过来呀,妾可安心枕眠。” 这自然是没什么不可以,萧应问“嗯”了声,眼见了径道对边埋头赶来个青衣小婢,便垂了目光将瓶儿收回袖中,低语道,“好,那——改日再会。” 李辞盈却不晓得采釉正过来呢,轻轻拽住萧应问的衣摆,拉长声调咕哝着,“还有呢,表哥——您别忘了明日往六尚局去。” “……” 萧应问两岁承师于飞翎卫首领叶无面,为除了自雪山里染来的弱症,所学一门名为寒魄封的功夫。 所谓触绪伤气,动情损神,寒魄封首要一项冷脸冷心冷肺,纵公主与侯爷不忍,在保住性命之前,也只得苦他六亲缘浅。 此时此刻,萧应问再不能更体会何为“伤气损神”,只她这样轻巧一句话,就将方才诸多滞闷与烦躁击得粉碎,全然不同的情绪似七叶轮一般的在脑中辗转。 怨忿与否、快意与否,但凭李昭昭此刻有没有好心肠罢了。 “晓得了。”萧应问叹了声,好心提醒她,“你的婢女拿了鱼食过来了。” 李辞盈一惊,也不敢回头看,忙是两手一松放开他,一面专心侧了脑袋听声响,一面抱怨着,“看见人了怎不早说,快走、快走!再别教别人瞧见了!” 她气得脸色发红,“真烦了您这样不要脸面的人。” 魂悚魄惊,两耳竖来好似那伏在草窝里边被捉住尾巴的狐狸,萧应问哼了声,仍掩袖狠狠捏了她的手心,“烦也无甚用处,还有十余日,你且等着。” “萧应问!”李辞盈咬牙切齿,“且看看是你等着,还是我等着呢。” 怎么的,还有人要在大婚之夜谋杀亲夫不成?萧应问眼皮一跳,只当没听着,佯咳了声望天,匆匆离开。 * 验药花去半夜,几个医者都确认没有致命毒性,萧应问便命了人兑好用量,请某飞翎再试其可用性。 此药不可思议,抿去一小口,问到任何事都如实相告,起先飞翎们不过问些寻常事,什么名姓、籍贯或家中人口等,而后恶趣横生,一人一嘴气得那人面红耳赤方止。 这样一来,除却在宋长山那儿拿到庄冲等人所需要的解药配方,更多祆教内部秘事亦知晓了干净,萧应问怎不感慨呢,得亏是李昭昭梦有先兆,才及时把宋长山捆来长安城—— 否则三州百姓沦陷劫难,大魏国运必定受阻,宗国虎视眈眈,或引无边祸患也不一定。 这样才只封作了乡君,不知她心里边可觉得亏待? 萧应问举目望了尚且黯淡的天色,半晌,又缓缓垂眸看向手中余下半数的青瓷瓶,若是—— 他喉间轻滚,复将荒谬的念头压回识海。 第129章 “只怕人心难测。” 大业坊一案了却,一应人等得以在年节之前释离。邝氏等人虽保住性命,但久经恐吓也算来形销骨立,再一者,到底不明不白进过牢狱,与祆恶扯干系,此番前路迷茫,能不能再在大业坊立身也两说。 腊月二十八艳阳高照,邝氏一行心事重重出了铁牢门,端是一下被那耀目的日光灼出泪花来。 遭此横祸,哪能不恨呢?要怪就怪那李三郎,分明收了她的好处,竟是一句话也不在永宁侯世子面前提。 邝氏咬牙切齿,只待下了石阶必定骂几句解气,不成想长阶之下几个衙役顶着风口等在那儿。 刚张开的嘴又闭上,几人对视一眼,皆认出对头为首那满面胡络的壮班,可正是当年陈府尹麾下的袁二。 陈府尹落马,此人立即倒戈亲自把邝氏等人清出去,一点情面没讲过,然此刻他见了他们,却十分客气自马车跃下来,双拳一抱,拱手作了礼。 邝氏阅人无数,来者是善是恶一眼既辨,但方遇事,此刻又不免了忐忑,硬着头皮快迎几步,笑道,“可巧了,上差几个正往御史台办事呢?” 袁二得了上头的令,一点不敢怠慢,旧怨哪得提它,他自袖中摸出个东西递去,只道,“一点不巧,某正等着你们。” 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京兆府印来的牙帖一张,上边的红戳赤艳艳的,显是盖上去没两日,邝氏悚然是不肯信,忙捧手接过来细看。 袁二继续道,“先前的官牙子家里头出事儿,可有阵子没来上府应卯了,胡府尹让咱再找人顶上,这不某就想到邝妈妈了么。” 且不论从前旧怨,袁二此人得这份好差,必定紧着自家亲戚,哪能这般轻易给了他人?邝氏脑筋一转,哦哟,难道是那李三郎从中斡旋的缘故? 果然,你来我往说了几句,那袁二第一件差事,就道起月前永宁侯府提的那几名新罗婢女,“你晓得的,永宁侯世子大婚在即,两家府上正是用人的时候,既那新罗婢女是你们带回来的,就早些遵令送到大都督府上去,免得上头怪罪,咱们也难担待。” 这就是了,邝氏郁在心中一口气顷刻散了。 袁二想了想,又嘱咐道,“你在里头呆了几日,怕是不晓得裴家娘子受封昭应乡君的事,到了地儿别喊错了称呼!” 竟有此事!邝氏也顾不上别的,谨慎收了牙帖在怀中,笑得眼睛也瞧不着,“世子与乡君的差事岂敢耽搁,只是小的几个这些天在台狱协从秘案,如今浑身上下臭不可闻,先往了大业坊收拾着装,即刻就去京兆府办事,您且安心着的。” 衣着不齐,当然也冲撞贵家,袁二了然点头,那邝氏更精,凑近一笑,千恩万谢似的,“此番多亏上差眷顾,否则小的哪有翻身之说,您今日辛苦,改天小的一定请吃茶水,聊表谢意。” 袁二哪不晓得她言外之意,收了袖笼,施施然又一挑眉,“为上头办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往后一同在上府当差,吃茶就见外了。” 他压低声音,“你几个倒走了好运,侯府里边有人保你们,那牙帖可是胡府尹亲自督办的。” 邝氏一惊,那李三郎好大的本事!好险方才没骂出口,到手的差事若丢了,岂非悔得肠子发青? 这么的,李辞盈便在二十八这日午后听了通传,说是京兆府的官牙子邝氏领了新罗婢女几人正望求见。 彼时她正懒靠在西窗把玩一柄新得的金花钗,听得这个着实吃惊,宋长山身份暴露,她本以为新罗婢女一样要受牵连,没想到萧应问肯给她全送到这儿来。 当然,此刻这个不是最要紧的,邝氏如何得了好运能进上府办差,李辞盈想得明白——有人见了她欣然受贿,显然假公济私周圆了这份虚权。 在京兆府有个自己人不是什么坏事,她略一迟疑,喊人先将室中几件不得了的玉瓷移到了中厅的博古架上,再请了邝妈妈等人进来。 那邝氏本是满脸带笑,掀了毡毯一抬首,一肚子漂亮话就都卡壳了——天爷,好处银子给到堂堂乡君手中,怕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人,后一瞥屋中堂皇,想李辞盈也不稀缺她这点子东西,必定是器重才肯重用。 这下怎能不感激,邝氏鼻头一酸,哽着声音拜见了,此时再得李辞盈温声赐座,当场是泪花儿直淌。 李辞盈向是收复人心的好手,得了邝氏信任,她再看老实排成一列的新罗婢女。 实则这一串儿样貌标志的新罗婢女往这儿来时,赋月阁的侍女们人人自危——乡君的侍女有限,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若真多选上几个,本在这儿伺候着的可不知调到哪儿去。 果不其然,娘子细细看了那些新罗人,又瞥了一眼身侧浑身发僵的采釉,之后将在场诸人无一被她盯个全,似乎真盘算着要替换了谁。 一时人心惶惶。 还好不多时,娘子轻咳一声,说道,“世子美意,吾本不好辜负,只不过——” 采釉情不自禁抬头,才见李辞盈脸上淡而温和的笑。 李辞盈道,“——只不过这些时日身旁的人都伺候得很好,轻易替换了反而伤人家的心。” 意思是她不会留下她们了!赋月阁侍女松一口气,新罗婢女们却都悬了一颗心——一路如猪狗运到这长安城,谁不想在贵主面前伺候着。 李辞盈略一顿,似不忍又似无奈,她抬指随意在其中点选了两人,叹道,“就她俩个留下吧,这样邝妈妈好交差,咱们这人员也不冗余。” 被点选的自然就是前世身侧最得力的和风、伴月两人,可她们不晓得呀,受此大恩,俯首在地,一个劲地磕头。 “好了好了,看着也可怜。”李辞盈怜悯看向她们,吩咐左右,“带下去吧,收拾收拾,好好吃着东西,歇息两日再来近边伺候。” 如此一来,这屋中除却落选的婢女,皆大欢喜。 正预备着挥手让人下去呢,外头又有人来禀,说是大都督过来了,侍女一顿首,压低声音提醒她,“娘子,大都督脸色不太好。” 还未答话,那边毛毡一掀,冷风倏然倒灌满室,大都督霜色染眉,又在看着那一排新罗婢女时猛一沉脸色。 李辞盈微怔,莫非这些人身份仍然有疑虑,又或是大都督觉着她用这样多的奴仆过于奢靡? “阿耶?”她只当不晓得,欢欢喜喜起身,胡乱叉手作个礼,上前就挽住了裴启真的手臂,“您今日怎回得这样早?” 不等人答,嘴里一句急过一句,好似说慢了人就又去哪儿忙了,“既回来了,那咱们便一同用夕食,您想吃什么?儿吩咐庖子早作准备。” 她掰了手指头,嘟囔细数,“咱们可有一日、三日、五日、七日没在一张桌上吃过饭了!” 这一句既温润又带来几分小女儿的埋怨,裴启真一腔愤慨淡了些,他轻震袖笼,只道,“都先下去。” 李辞盈料得他有话要说,忙不迭吩咐采釉,“就按着吾方才说的办吧,你领邝妈妈去取银子,再好好送送她,回来顺带请庖子去备下荷包鲊、炖蹄羹与蜜虾,若是虾没有新鲜的,就换了作葱醋鸡也好,晚些时候大都督要留在家中吃饭的。” 裴启真好歹是笑了,耐心等她布置完,才再回握她的手,“阿遥心细入微,业早将吾的喜好摸清楚了。” “当然!”李辞盈得意昂首,一声答应又轻又脆,“大魏以孝为先,阿耶对儿恩重如山,儿如何能不思报答?!” “您好容易才回来,就陪阿遥一起吃罢!”李辞盈晃晃他的手,撒娇似的拉长声调,“阿耶——再过些时候您就是想与人家吃,人家都已回不来了。” 裴启真今晚本应了王侍郎席,这会子被她粘得没法子,只好服软了,点头又笑,随口说道,“怎就不回来了,永宁侯府距这儿才几步路,阿遥想回来就可回来——” 说到这儿他一顿,又冷了嗓音,“用不着看那小子的脸色。” 怎就“小子”上了?李辞盈失笑,揣测道,“阿耶今日不愉,莫非与萧世子有关?” 自是与他有关,裴启真冷哼出声,挑眉往外边瞥了一眼,说道,“这些新罗婢女,都是萧应问给你送来的?” “是呀?”李辞盈有些不安,揣着一双既疑惑又清澈的眸子望着他。 裴启真叹气摸摸她的脑袋,“吾本不该过问你选侍女的事儿,然新罗婢女样貌殊丽,你留来咱们这儿还好,若带去永宁侯府,只怕多生事端。” 李辞盈一下松懈心弦,“原来阿耶是忧心了这个。”她解释着,“之前是儿与世子提过想要几名新罗婢女,他才遣人去办的。这不歪打正着撞上宋长山的事儿么?” 裴启真晓得这事儿,又一叹,“怕只怕人心难测。” 李辞盈笑,“那若是他做了错事儿,儿便掀了桌照样跑回大都督府上来,只要阿耶不嫌我。” “阿耶怎会嫌你?”打趣几句,裴启真又想起此来目的,略笑笑,说道,“对了,年节将至,吾只怕府上冷清惹你无法尽兴,不若将李家姑母几个一同接来这儿,待太和宴散了,阿遥好与她几个守岁?” 先前的维护,或是后来的顽笑话,都没法子比拟此刻动容,她的姑母是何身份,有谁认为她配到大都督府上来守岁? 李辞盈愣了很久,才呆呆“哦”了声,眼眶不自觉红了又红,她尽力想笑,然则不行,一昂首,两行泪如泉涌,哽咽擦了眼睛,她重重点头。 第130章 “不必留在长安了。” 新岁既至,太和宴起。 依照魏俗,长安城五品以上官员须携家眷一二往太和殿与皇家共席,同庆除夕夜。 李辞盈不必说了,按着她的品级本不配赴宴,然大都督发话过来,说裴二郎病弱,此番要让她替去。 近来长安城几件大事无不与她有关,上回孙英拜访,也谈到有人旁敲侧击问她那日是否出席等等,此一想来,怕与宴之时难免瞩目。 太和殿是什么地儿,一万双眼睛盯着,可不能有半点子错漏。三十那日过了晌午早早儿收拾起来,衣裳选了宝相花纹的锦褙子并鹅黄夹衫,下著了红裙,脑袋梳惊鹄髻,上边并两只海棠金步摇,再有一树薄金花钗也就作罢。 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绝不僭越。 采釉瞧了又瞧,临近了还是进言让李辞盈再添两件首饰,她道,“娘子,新岁伊始,咱们就算打扮得明艳张扬些,官家也是不会怪罪了的。” 她说的不错,与太和殿中宴会乃上上殊荣,哪个不愿做最好的打扮?往年之中容光万艳者比比皆是,虽自家娘子貌可倾城,这一身到底是素了些,明珠蒙尘,实在可惜可叹啊! 采釉往那妆奁中挑了有一会,终摸出只绞丝镯子来,想想,又放下,换作了一双鈒花金坠子,她将坠子递送到李辞盈耳边,一面瞧了铜镜比划了,一面说道,“前些时候胡风大盛,长安城的娘子们喜爱用这样的坠饰妆点,此金坠是大都督闻风前几日送来的,只教娘子闲时戴着顽,您觉着如何?” 时年大魏崇尚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可随意损毁,是以多数坠子内有暗扣,轻巧挑开勾在耳垂上就好。 揽镜照来,那金丝镂来的缠枝纹坠子繁美而华彩,珠玑幽光辅来艳色千态,映衬此女郎霎时焕若天上月仙。 唔,李辞盈抿唇,既是大都督送来的,那就用上罢。 待整理好著装,外面已有人来请。几句模糊话语隔了门儿传进来,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其中带了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怪了,谁敢在赋月阁这样不敬? 正想着,侍女似要进来通传,门儿一开,忽得一声女子轻呼,沉沉的脚步已随了耀目日光踏入此间。 “郎君——” “娘子正梳妆——” “您不能进去!” 侍女一人一句,仍阻止不及薄屏忽映来男子清瘦的一张影,他是—— 那时恓惶大愕,李辞盈几乎以为是那远在西北的人以万锋之势回来长安城,此刻不留意移目镜中景象,她一晃然竟忘却了身在何处——海棠步摇、鈒花坠子,翠金花钿,八月十七夜往太和殿赴宴,是裴听寒亲自为她扶好金簪,一字一句情深意切。 “刀光剑影,苦征恶战,吾持一念只为此刻美你名姓,待诰书下,你我并肩,再无人敢置喙从前。” “昭昭——”誓言犹如惊雷在耳,“吾永不会让你后悔嫁我。” 密密麻麻的冷栗自背脊蔓延满身,她想呵他滚出去,可那一份沉而难承的情忽如鲠在喉,李辞盈紧紧咬住唇,起身凝眸盯住从屏风侧边转过来的男人。 “……” 蓄在眼底深不可见的阴戾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如烟散形,她脑中一空,又似经不住这样的大起大落般垂了目光。 “二哥?”来者并非裴听寒,而是裴显城那个蠢货,怪了,大都督分明说他病弱,怎看着好好儿的,李辞盈迅速拽回飞散的神思,就算这么快好全了,也不会有谁让他来这儿请她。 这般气势汹汹,只怕来者不善。 裴二郎哪得一分善意?前脚走了个裴九,后脚这诡计多端的李三娘就进了府,大都督不肯待见他,闲赋三月不说,连除夕太和宴也没份。 不带他就算了,竟还带上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女郎!一听了大都督遣人来催她,无名火燃得头脑发热,裴二郎一路走到从不愿踏足的赋月阁,可要好好和这个女人算算账。 “某有话要问你,让她们都下去!” 不等人答,他沉了声调,眸中亦漫来阴冷,“当然,你不怕别人听见你与——”他顿一下略过,仍然冷哼,“——大可让她们在旁边站着。” 唉,大都督果然是个能忍的,竟能留裴二郎这样的人在身旁多年,李辞盈微叹,斜目瞅了采釉一眼,点头从了裴二郎的建议,“下去罢。” 采釉了然,揣揣点头,扬手请诸侍女皆撤出内间。 再抬首,李辞盈已换上满面甜如蜜糖的笑靥,她并不问他话外之意,寒暄似的,“早先听大都督说二哥病了,这长安城冬日雨急风狂的,您来往之间一定多保重身体。” 她眨眨眼,似浑然觉不出他的怒气般,“现下好些了么,应也不耽搁咱们待会子往太和殿中去?” 裴二郎一下是气笑了,从来听二叔说李三娘聪慧,怎的那壶不开提哪壶,他忍下一口恶气,恨恨说道,“还未好全,某怎敢往禁中打扰,只不过太和宴并非你小小商女能够踏足的,与大都督说你今日不适无法赴宴,否则——” 他又一顿,似难以启齿般看她一眼。 李辞盈笑容更盛,“否则怎样?” 裴二郎不信她不知道,咬牙说,“你知道后果!” 李辞盈微微挑眉,“二哥的意思是说,若我今日非要随大都督往太和殿中去,你就要将妾与九哥的事儿告诉他?”她有些疑惑,“去不去太和殿不打紧,只是妾想晓得二哥还打算以此事要挟些什么?” 厚颜无耻!裴二郎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女郎,他朗声道,“吾非卑鄙之人,本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罢了,你今日不去太和宴,改日出嫁了也少与咱们来往,那么你与九郎的丑事一辈子烂在我肚子里。” 只怕人家不信似的,裴二郎举了右手发誓,“吾可以命作保。” “……”李辞盈暗自好笑,看来血脉相连,的确是*有不可思议的传承留在裴氏儿郎的一举一动之中,她“哦”了声,又问,“二哥如何能觉得此事能威胁到我?” 裴二郎一惊,“你!你真不怕我与大都督说!” “你都能看得出的事儿,大都督何能不晓得?”李辞盈微微扯唇,“此事传出去坏的是咱们裴氏百年清誉,妾奉劝您就当作从来不晓得是好,否则哪日果真暴露,大都督难免疑心于您。” 她轻笑,“且这太和殿妾是一定要去的,您还是早些回去‘养病’罢,否则官家那儿晓得您是借病不来参宴的,可教大都督不好做人!” 好啊,裴二郎端是怔愣住了,他急声道,“是我拿着你的把柄,怎你反过来恐吓我!太和宴本就没说定非要哪位过去不可,某怎算得‘借病’?” 李辞盈深以为然,“不错,大都督让谁去谁就去,就算咱俩个同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怎二哥却觉着是我抢了你的好事?” “你!”裴二郎转不过这个弯,下意识要答她的话,“裴九来长安之后抢了某多少差事,难道还要我一一细数不成?!” 李辞盈惊讶掩口,“果真?” 一说到这个,岂非愤懑更盛,裴二郎满心委屈难忍,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总之你今日不可往禁中去!” 李辞盈很快接话,“若我非要去、非要抢呢?” 裴二郎大怒,扬声道,“贱婢,你凭何与吾争抢?” 话音落了,对边那女郎惊喊了一声,下一刻又似忽然被一股巨力推搡,如狂风卷叶似扑身撞向她身侧的璨花软椅,她凄仓回首,眸中满是可怜的泪珠,“二哥!!” 美人落难,仿若满地落来寂寥的春色,裴二郎略晃了神想去扶她起来,一伸手,身后的屏风却轰然一声巨响。 “谁!”裴二郎悚然回首。 日光赫明处,大都督正面若寒星立在对边,他目光慢慢下落,盯在了他没有收回的那双手,眸中忽聚满风云难辨的冰冷。 “不是!”裴二郎惊惶撤回手来,紧紧贴在身侧,“二叔,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他急得说不出话,又看了泫然欲泣的李辞盈,恨声说道,“你快说话啊!” 李辞盈捂了后腰,一下哭得涕泪横流,“是阿遥自己摔倒,和二哥无关的!” 裴二郎听罢头皮一麻,心都凉了半截,他僵硬再回首去望裴启真,那人却再不肯瞧他,跃身几步,半跪在那女郎面前查看。 “二叔……我、我没有。”裴二郎的声音似云烟缥缈,弱得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忽他灵光一闪,“是了、是了,这贱人与裴九那厮有染,想是为了报沉船之仇,二叔,您信我,她是蓄意要离间你我,她根本其心可诛啊!” 裴二郎也要哭出声音了,事儿怎就到了这个地步,过几日此女子就要嫁作萧家妇,哪有什么威胁可言,可笑一失足成千古恨,“二叔,她哪里是您的女儿,二十年来是我一直待在您的身旁,我早将您视作阿耶了,您一定要信我!” 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再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虽阿遥并无大碍,可恶语一句句真真切切落进耳朵,裴启真眉头越皱越紧,半晌,他将目光落在李辞盈耳上的坠子——这不值钱的金坠子哪配上她的脸,不过就是送来顽新鲜的,今日大宴,她竟郑重戴上了。 他终于叹声摇头,“长安二十载,吾对大哥的承诺业已算得圆满,二郎久未归家,妻儿想是十分难挨的。等几日天儿暖了,你回洛阳去罢,不必再留在西京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第131章 “任她摆布。” “二叔!”裴二郎闻言何不惊惧,再顾不得什么裴九什么李三,也似不知前边还有他人在,愧然屈膝在地,跪行三步拜身于前,声泪俱下道,“显城有错,甘领责罚,然二十余载于长安风云相依为命,某不忍令您独守此间,二叔,您罚我,万万不要赶我回去洛阳城去……” 二十载相伴,纵使裴二郎一事无成,大都督亦难忍心让他这般难堪,他扶了李辞盈在一旁,双目沉下些许淡漠的慨然。 他道,“魏令则:父子不为同朝官,你虽非吾之亲子,然自小是养在身旁的,为避此嫌到底没让你承族荫当上什么正经差事,这会既要回去了,吾便为你请下司州长史一职,往后长居河东郡,也多多地辅佐了你五弟。” 大都督叹道,“他一向是个冲动的性子,你闲时总劝着,好让吾安心。” 裴二郎再愚蠢也该晓得此决定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想成的,到底是裴九年少早秀,大都督又是惜才之人,两厢对较,他能得几分器重呢? 但话又说回来,得任司州长史可比继续待在长安好得多,裴二郎早知自己几斤几两,只是大都督非要朽木成材罢了。 他一下止了哭声,险是当即就答应下来。 忍了又忍,到底抑制住喜色,裴二郎讪讪摸摸鼻子,试探道,“显城往河东郡去,岂非留您一人在长安城沉浮?” 身旁自该有裴家人帮扶着,大都督心里有打算,挥手让他不必多说,“时候不早,你且回了罢。” 裴二郎得了官职,这会子自无所不从,扭捏瞧了二人,拱手告别,“那好,显城等宴席散毕,再与二叔、遥妹妹一同守岁。” 李辞盈回了礼,心下倒觉得好笑。裴二郎虽是尽力掩饰过了,然在场另二人见他不过白纸一张,万分之一侥幸的得意压下唇角,已够裴启真俯仰间悲酸回肠了。 她想的不错,若非待裴二郎如亲子,裴启真何能忍受蠢才,见他退走,心沉如灰,冰封似的面上也染上了一分落寞。 正此刻,轻若柳絮的一只手握到掌中来,他侧了眼去瞧,身边儿的女郎早忘了什么情仇恩怨,凭了娇声温语对他,“阿耶,您觉着儿今日装扮可算得宜?” 她喋喋不休,似见了他来,肚里有万万句话语要吐露,“第一回往禁中去,儿心里边可慌张着,既是怕几分朴素露了怯,又恐打扮过了教上头觉着僭越,恰是您来,可好好儿给人家瞧瞧。” 裴启真才少了与女郎说什么妆容打扮,为难打量一番,除却衣裳因推搡有些褶皱,也没觉出什么不妥。 “都很好。”他含笑拍拍她的肩,喊了侍女几人过来修整,再沉眼瞧了此间狼藉,往外头等待。 酉时三刻,长安城撼来洪钟万均,乃昭年节已至,夜无禁止的意思。 献岁节乃大魏民俗重中之重,腊月底各家已开始置办年货,熬粥捏面等等。此往禁中,满街张灯结彩,坊市间鼓瑟琴鸣,人人面带喜色。 红灯笼与彩幡早遮了漫城霜雪,李辞盈探目繁华之间,免不得为声泰而感心安,此时快意当前,似百虑皆销矣。 回溯以来虽多经挫折,然到底是寻得了青天路。过些时候掌下永宁侯府,待开了春,再往昭应县踏野巡田,这世上还能找到比这些更快活的事儿么? 怕是没有了,李辞盈想得正好,隆隆车轮后踏采马蹄几声,回首再望,显是怔愣住了。 长空掠去惊雀三两,那少年于繁采春声中微扬眉目。骏骨行嘶,萧应问身上所著正是他俩前世初遇时那件玄色襕衫,十二珠冠拢了乌髻,长眉之下淡漠的眸在映出她影子的那一瞬霎时灼亮,此昳艳摄人心魄,然此一刻,更多心悸若八月十七夜雨中悠沉的编钟般,一声重过一声地敲。 怎得回事,除却她之装扮,就连他也与那日一无二异?李辞盈眸光剧闪,生是松开了手中珠帘,切断了那人视线。 “……”萧应问这下端是气得笑出声来,怎么的,一日不见便不认得了?耸背缩肩,举头畏触,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原来他竟有这样可怖?!萧应问哪里服气,咬牙切齿持缰停立——待下回再见,必定教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 今日佳宴,亲近之臣工当然为上,要往席位去,少不得途径众宾客,大都督本是位高,李辞盈也早惯了这般的,万千瞩目算来平常,她一样垂目恭敬落了座,才扶膝开始打量周遭。 殿中自华堂俱成筵席,裴家与侍中、尚书同桌,位置正对永宁侯府与中书令一家。 其下为齐国公府上两位,以及好容易盛装的孙英与她的哥哥孙三,傅家的位置则稍远一些,除却县主,傅八娘亦在其列。 显然,为着傅弦并未归来,县主脸色不似平日和蔼,瞧着是有些郁郁。 此刻太和殿中飞琼芳风,远远胜过了上回庆宴,燎火于阶,明明如白昼。 这样的日子自没人扫兴,大都督与尚书、侍中搁了旧怨,相谈甚欢,两位国夫人也介绍小辈们一一招呼寒暄过了。 李辞盈是没想过这样快与两位夫人同坐在首席,这时心情大好,言谈之间便多些温和。 自然的,从近处观来传闻中国色倾城的裴家二十一娘,杨十二郎等几位郎君只能以震撼人心言表,冰雪绝艳,千娇万态,人间哪得如今殊丽,定是天赋来的仙姿琼葩偶下凡尘。 可惜可惜,可惜竟要嫁了那个—— 再一抬首,便迎上对桌那双冷眼,杨十二郎浑身一颤,僵硬点头示意。 而李辞盈呢,只觉人家喊萧应问“夜乞郎”果然并非空穴来风,这么一掠眼过来,吓着杨十二等人不说,她一样垂眸,显出了从来没有的一点局促来。 不多时,李湛、卢贵妃,以及清源公主和几位太妃皆入席,众人山呼万岁,李湛多几句寒暄,再令丝竹起,岁宴方始。 禁中美食自是外头无法比拟的,上席摆作辞旧宴,其间四十八味珍馐各有千秋,除却了鱼羹等不愿碰着,李辞盈样样都想尝。 美人停箸何能忍受,待这儿的大人都往别处吃酒、交际,儿郎们忙不迭要指挥奴仆给她夹菜,可恨是不能将一切美食都献到她面前。 人多了,场面难免杂乱,于家的眼拙没看出李辞盈不喜吃鱼,张嘴令了人采鱼肉过来,杨家则冷笑连连阻了,那奴仆一下不知所措,手中杯盏猛地停住,好好儿一壶贵妃红洒出来,巧是浇在了李辞盈足下。 暖酒慢慢儿沁进鞋袜,湿漉漉的,很有些不适。 “奴万死!”那奴仆跪地,伏身颤语,“请乡君责罚。” 自是没法子在宫里头责罚人的,李辞盈也懒应付桌上的男人,携了采釉的手起身,要往别处更衣云云。 这回更衣,万是不能让谁人有机可乘,等到了地儿,李辞盈令采釉一定在外头守好了,才放心推了门进去。 想来这世上绝没有哪儿算得没有萧世子的眼线,李辞盈方一回身,那梁上便无声无息落了个轻飘飘的影,萧应问一点是没耽搁,托了她的后颈,莽撞吻了下来。 李辞盈猝不及防,险是一个倒仰跌在地上,关键时刻那腰上手臂一紧,萧应问拥了她退开几步,一下将人覆压在案侧。 好呀,有人全场一口菜肴未尝,唇舌之间仍只不过一点甜酒的香气,他紧紧拥她到怀里,将那些疑惑、气恼和说不清的烦闷尽数都融入这个深如夜色的亲吻之中。 “世子——” 哪有人这般不讲道理!!李辞盈拧身要躲,那人察觉了,只不过让她背过身,更多汹涌的、凌乱的碎吻滚落脖颈,萧应问反手按住她骤乱的心跳一路往下,再以指熟练解了她的短靴,“咚咚”两声落在地上。 李辞盈低头要去瞧,那人一鼓作气将她的湿袜也去了,一句接一句问,“怎么个意思,是某今日装束过于板正了,还是近来又有什么事儿未如了您老人家的意,能与他人说笑,却是一个好脸子都不肯给自个的郎子?” 胡说八道,李辞盈被他揉搓得气喘吁吁,小心踮着脚没把案上的玩意儿碰着,一面气说,“妾哪里与他人说笑了?!世子惯喜欢冤枉好人呢,快放开我!” “谁是好人?”萧应问哼笑,有意曲解了她的意思,“那一桌上某没见得一个好人。” “……”李辞盈可算晓得他在闹什么,好笑瞪他,“世子哪管道理,莫非人家过来说话,妾一句都不能搭?不发一言……不得失了规矩?” “你连我都不搭理,还想搭理谁去?”萧应问低声道,“方才在朱雀街,你分明都见着某过来,怎也不讲一讲‘规矩’?” “……”要和此人讲理,本就登天还难,李辞盈没法子解释,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回应了他那些缱绻的深吻,任了那馥郁的月麟香一点点吞噬掉她的气息。 待终于是一点儿脾气也不剩了,昏昧之中闪来璀璨的暗光,一长串冰冷的物什绕过颈侧,颇有些份量地垂在胸前。 李辞盈伸手摸了摸,颗颗分明圆润,又似阳刻着繁杂的纹样,她忽想起一物,不可思议拽住了它,压声问道,“这是——?” 萧应问道,“乡君封得匆忙,赏赐的金银也不多珍贵,某往大慈恩寺请了这串子璎珞宝珠,你若是喜欢,晚点儿借让官家之手赐你作节礼,好不好?” 暮天云,黯淡灯,她捏住了手中这名贵而难得的七彩璎珞宝珠,笑得既是得意,又堪称恶劣,“这珠子果真是你的?” “当然。”萧应问不解她为何笑作如此模样,冷意自脊骨逆窜,那女郎眸中戏谑似将他作什么玩意儿般肆意拈弄,不可不察的战栗危分密布,前路险巇,他显是落入一个未知的圈套中,从此任她摆布了。 第132章 “阿遥。” 萧应问欲言又止,说起这璎珞宝珠的来历,可得回溯到建和朝天竺国往来传经的那年,一两句话怎说得清楚? 可李辞盈一反常态,才不管了此间不宜多留,非得让他立即详解不可。 “表哥……”曼声仿若玉软云娇,那女郎伏在他的臂间,探了仍然春意漾浓的眸子嗔道,“今夜过后可不知哪日还能相见,您真就这般无情,不愿与妾再多待一刻?” 李昭昭方才吩咐侍女犹如防贼,要留他是万无道理的,然此一时温柔难舍,萧应问阖了阖眼,哼声道,“多待一刻何妨,只怕有人承不住多的,待会子要落泪求着吾走。” 嘴上是厉害呢,李辞盈才不信,多少回临门一步,萧世子也未更深入半分,她心里早觉他大抵是有些“不行”的。 当然这话不好当他面说来,她鼓了脸颊,佯作十分羞恼般,抬手拧了那人一把,气道,“莫非咱们在一处之时您除了那些腌臜,就没有别的事儿能想了?” 萧应问满脸坦然,“没有。”他目光下移半瞬,抬扬之时嘴角亦携来一分亲昵的轻挑,“昭昭怎问出这个来,您此刻不一样浸透了?” 此人之无耻究竟到了何种境地?!李辞盈闻言耳朵险是烧起来,总之是没见过脸皮子比他更厚的了,她重重吐纳一段气仍未平复,当即想捻了那璎珞珠儿来念一遍清心经才好。 “不说便罢了!”她倏然起身,拽了那珠串儿下来作势就要掷回那人怀中,萧应问再不敢逗弄,抚住她肩膀将人稳好了,笑道,“好好好,昭昭想知道,某知无不言。” 天竺传教,佛法慈悲,魏天子大敞国门,三年之后更于大明宫恩赐修铸法喜殿,自此佛教大盛于魏,天竺为感恩德,请佛子贡来竺经与宝石,其中一柄联珠璎珞,正是随竺经一同敬奉在殿中。 又三年,清源公主幼儿懵懂,顽游时不慎闯入法殿将其摔毁。 建和帝素纵容她,就干脆将其中的还未毁完的珍珠、玛瑙以及玫瑰七宝等拾了,与佛珠串作了七彩宝链赐下。 于是此物便在公主库房待足了年岁,直至前几日萧应问取来往大慈恩寺开光,意为李辞盈祈添善缘福德,顺带借皇家之手恩赐下来,以显隆宠。 果然如此?李辞盈若有所思,以她与萧应问今日牵连,他做这事儿倒算不得意外,然而前世呢? 今上尚未封后,圣人主子是两年之后才入住中宫,这串宝珠又是公主的东西,赐给李辞盈来,该是得了谁的主意呢? 李辞盈晓得的,前世为着裴听寒之身份,李家早将他打入裴氏阵营,两派既不融,功回长安时也非十分得李湛优待。 多日不接见、又按下她的诰令不发等等事项,确有意图逼迫裴听寒尚主的因素在,然太和殿上恩赐宝珠,却与如此种种相悖—— 总不能说是萧应问不忍她受长安方冷待,才假手圣人当众赐她宝珠,又或者,他要先以此宝物惑人,连招之中令为她安排别的后路? 可若是要以宝物惑人,他也不必专门儿往自家库房里边翻呀,皇城多少好东西,随手赏来都能让她受宠若惊,用得着动用公主这些个渊源深刻的玩意儿么? 想来想去,李辞盈一点儿没明白。 也等不及再想,这边耽搁久了,大都督已遣了裴无过来询问,采釉回了两句裴无已察觉不对,过会子门儿拍得砰砰响,李辞盈再不答话,只怕那人该是闯进来。 “娘子!”采釉贴住门儿,“奴进来伺候您罢?” “不必。”李辞盈扬声回道,“就要好了。” 到此刻分别,萧应问果真有些不愿走,抢手握了一旁的新袜,没奈何道,“究竟是谁把吉日定在开年之后?” 若定在今日,就该能够一同守岁。 “低声着!”李辞盈才不理介个,匆匆整了襟口,低头再瞧,才发觉萧应问取了她的东西,她不客气伸了腿儿踩在他胸口,令道,“快些!” 萧应问闷叹一声,认命低头擎了她的小腿,“气势汹汹作什么,向来不是某伺候着您么?” 到了这事儿上,此人便很能放得下身段,伺候着清洗、穿衫子自不必说了,连平常几个发髻也能挽得很齐整。 不止如此,萧应问略想想,将她发上金饰也一个个扶回原位,乍看了,断不会觉出此间如何放浪。 李辞盈可不信此人诸事一点即通,垂看了镜中影,低声哂笑道,“难得,世子手很巧呢。” 萧应问怎听不出她话中嘲意,身居此位,又已加冠,屋中多少会有两个通房子,从前县主来问过几次,只是他没肯收罢了。 哪一件事不是从她这儿熟能生巧的?可见有的人心安理得受了他的好处,一点是没察觉呢。萧应问微顿了顿,淡淡说了句,“手巧?某以为昭昭早见识过了,怎竟今日才作如斯感慨?看来是记性不好,改日空了多多切磋。” “……”真是多余与他说,人一旦是不要脸面,全身就已百毒不侵,她哪有什么话能刺得到他的。 李辞盈恨恨捏住拳,一个白眼算是飞到了天顶上。 此夜不同从前,李辞盈受了官家璎珞宝珠的恩赐,于众羡之中平平安安地回崇仁坊去。 夜禁既止,西京万灯如海,争比月明。 千门万户都似涌到了这繁华街中,李辞盈眺目过去,火树摇焰,笙歌杳杳,那月桥上华白如昼,浮光一掠间,便陷往了如画锦绣之中再拨不开视线——从前在鄯州也并非贫苦,可四海八荒之中还有何处能热闹得过长安城? 又再有何人能够比得过萧应问能给她带来的好处呢? 李辞盈抚了颈上微凉的宝珠,举目冁然轻笑。 * 蛮儿、面儿两个在外边疯了一夜,此刻在赋月阁中昏昏欲睡,李辞盈进院子时候听得里边私语阵阵,正是两个孩子强撑着要等她。 “不行!”过了十岁生辰,面儿的嗓音便变得有些哑,此刻无精打采,听得更觉出疲累,他道,“盈姨喊人接咱们过来,一定是想与从前一般守岁到天明!” 蛮儿附和着,“是呀长姑,若盈姨回来见着咱们睡了,怕也舍不得喊咱们起来,一年仅此一夜,怎得轻易错过呀?她一人撑着,倒显伶仃。” 姑母万是无奈,劝了再劝也没法他们先睡,“咱们一家团聚在此,往后年年岁岁都可一同守除夕夜,何急此一时。” 经这段时候的诊治,李兰雪的眼睛已有了好转,蛮儿、面儿读书肯吃苦,庄冲的解药也拿得了,一切都往安稳中走。 “这怎能一样呢……” “我还等盈姨回来吃花椒酒……” 越说越困,怕是倒头就得睡了,李辞盈微微勾唇,不再迟疑要推门,里头李兰雪一声微叹,又忽使她止住步伐。 李兰雪何能不叹呢,早先在淮远山上沈临风一句惊喊,她就该晓得世上不该还有另一名为李赋的孩儿凑到面前来相救。 可惜庄冲再受重创,她也不敢将认出他的事儿与李辞盈说,虽一同带回长安,可如今亦探不出消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 李兰雪自言自语道,“若是二郎也在……” 话音落了,门儿忽得猛地被推开,两个半醒半梦得孩儿被这声响惊醒,还未睁眼,阵阵香雾迎面扑袭——那女郎何有半点昔日模样,富贵与祥瑞早重铸了骨血,衣袂上沾染云端彤霞,她是蓬山谪来凡界的仙子,似随时乘风而去。 “盈——”面儿惊喜一出声,可又立即停住,揣揣搓手与蛮儿对视一眼,齐声改口喊她,“乡君!” 李辞盈一顿,心里的愤懑倒被这点子哭笑不得冲淡了些,她与从前般把准备好的节礼掷到两个孩儿怀中,解了披氅吩咐采釉拿出去,才好与李兰雪好好谈话。 “姑母!”李辞盈说道,“你如何晓得——”还能是谁,“是萧世子与您说的?” 事实并非如此,李兰雪简略将那日在淮远山的事儿提了,“姑母是瞎了,但血脉连心,怎晓不得此李赋即咱们家听话懂事的二郎?” “那您这些时候岂非日日担忧了他?”李辞盈叹道,“怎也不问问我?” “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姑母是半分左右不得的。”李兰雪也叹,“若二郎真有了什么好歹,还让你百忙中费神来体谅我。” 家人不外如此,我为你想,你为我想,都不肯让对方多承担了一分担忧,李辞盈又气又想笑,“亏得解药来得及时,二哥已无性命之虞。” 面儿从满目琳琅的节礼中抬头,疑惑道,“谁是二哥!” 蛮儿才不会在大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不识相,她一捏面儿嘴巴,将他的聒噪掐断在喉管中,“闭嘴罢。” 李辞盈嗤笑一声,懒管了这两个,先详尽将落英巷子的事儿说了,见李兰雪眉头仍难展,又道,“他已清醒了一些,萧世子的人正日夜守着那边呢,咱们不必过于担忧了,等哪日空了,我陪您过去瞧瞧。” 当然,要等庄冲恢复人样,免得再吓着了姑母。 李兰雪略放心了些,又想起一事,“那日在山上,我听得他口中念着‘阿肴’这个名儿,你可晓得这个‘阿肴’是哪个呢?” 乍一听这两个字,李辞盈端得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知指的是纪清肴。 阿肴?阿遥?脑中似有一道霹雳急行掠飞,一些不太明白,而后又忽然恍然的事儿忽冲开了迷障——不怪萧应问要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儿,他走下的每一步都经算计,从前裴启真与李茵容私情正浓,可就为往后的孩儿取过小字,而后李茵容负气离开,仍为孩儿留下了这个小字。 纪清肴——初见时黄沙满目之中走来负长矛的女郎,将她眉目之中的利落与干练与大都督重上再辨,岂非一切昭然若揭——她就是裴家二十一娘? 第133章 “旧情了。” 新岁瑞雪连降五日,长安城飞檐砌霜。 本来年节该有十日休沐,都为着这场连绵大雪,衙役与金吾们早早儿往各坊督促扫清道路——雪色层层如冻云,积得巷间坊口都没法子下脚走路了。 卯时三刻天儿蒙蒙亮,各家往来走亲戚人份,落英巷子也渐渐是热闹起来——巷口郑家不例外,今日宴客,众亲朋便是要聚在这儿吃晌午的,婆子回洛阳去了,梅娘子一人办两桌席面,一早起来,陀螺似的转个没完。 这倒罢了,偏偏芷姐儿与来客的几个小儿在院中堆雪频起冲突,推搡来、追打去,声浪震天,直冲得人脑门阵阵发疼。 哭喊、鞭炮,嘈杂声吵破了天,可这般繁喧之下却有一家宁静如泊湖,是一丝声响也没传出来。 如今的李家不比李三娘在时了,虽时有人出入,然梅娘子认得出来那都是为朝廷办差的鹰犬,个个凝神拧眉,把李家围得如同牢狱,就连这年节到了,门上一点人间气也没有。 待这边酒足饭饱,巷间倒算得了几分动静,梅娘子往外头接闲汉的东西,回首瞥了隔壁,那李家府门外头搭了长梯,一张影子颤颤巍巍往上头攀呢,手里面拽的,不正是一盏红灯笼。 “哎哟!”眼见那人足下有气没力的,梅娘子可怕了大过年的这儿要出事,赶忙搁了东西两步上去,先把那梯子给他扶稳了。 定眼瞧瞧,虽那人面上仍戴着飞狐面具,可见身型,能晓得他就是那久未露面的李郎君。 “你们家下人呢?”梅娘子担忧一句,后又想,若使唤得动人,何用这半残之躯来爬梯子。罢了,她干脆抢了庄冲手中的东西,再展笑颜,“我来挂罢。” 庄冲本是虚弱,此刻承了她的好意,松手往一旁坐下,缓声说了句,“多谢。” 此一句缥缈若云烟,可见其内伤深重难愈。梅娘子心下一叹,勾了灯笼在手上,两三下就都挂得稳妥了。 她一一看过了,满意点头,“这倒不错,有些过大年的味儿。”她转头问他,“可吃过了?咱们院里宴客呢,您不嫌弃就一同来吃,都是不良人的弟兄们,正好也聚一聚。” 飞翎卫何能让他离了这间宅子?庄冲摇了摇头,侧眼瞥了一眼院中,也不多说什么,“怕要辜负娘子好意。” 梅娘子顺了他的目光望向里边,略是懂得了,“哎”声答应着,“得,您大病初愈,可别多站在这冰天雪地里,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咱们郑七闲着呢。” 寒暄几句,那人唇色愈发沉白,梅娘子不敢耽搁他,只道,“里头正等着我呢,李郎君改日空了带三娘同来屋里吃饭,前几回见她总是来去匆匆,可有些时候没好好儿说话了。” 庄冲微愣,“她常来这里?” “当然!”梅娘子奇道,“每三五天就得过来一回,怎得您不晓得么?” 未得解药之前庄冲根本毫无知觉,哪里还晓得别的,只不过清醒这五日,倒一回没见着李辞盈来。 他将视线自赤色的灯笼上垂落,长久地缄默。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请出去传话的人有了信儿,巷口滚滚踏雪之声,有人孤身单骑而至。 雪融天霁,萧应问慢拍几步至门阶下,再按住身后一袭飞扬的雪色狐裘翻落马背,分明人就在他眼前,大驾却似没有见着,他一句不问庄冲,只责向一旁看管的飞翎。 “怎让人在风口上待着?” 飞翎有苦难言,劝也劝了,骂也骂了,这人自己长了脚要溜达,他们还能捆着他不成?真教乡君又瞧见了,还能有好果子吃么? 他一咬牙,屈身跪下,“卑职疏忽大意,请世子责罚。” 庄冲呢,自也懒看他们指桑骂槐,垂眉冷言道,“怎是你来?” 他等待数日未果,本想让飞翎请李辞盈来说话。 萧应问昂了下巴让飞翎过来扶庄冲往里边去,一面说道,“你喊飞翎传话,当然只能我来。” 庄冲并不灰心,“三娘呢,我有话要与她说。” 萧应问只当听不懂,“昏礼在即,吾与三娘该要避嫌,大都督府亦非想去就能去的地儿,你有什么想晓得的,问我是一样。” “一样?”庄冲猛地顿足,怒气分明满溢,他仍将喉咙之中的话语硬生生吞回去,“不过是年节寂寞,想要与阿妹团聚庆岁罢了,又怎能一样?” “是么?” 密雪靡靡,满天飞絮顷刻落来满肩,萧应问按下侧边银扣解了狐裘卷回臂上,示意飞翎将它先收到屋子里。 飞翎不解,这雨雪纷纷的,做什么不穿着?拿到手里一瞧才恍然,原是乡君从前在陇西给咱世子织的那件狐狸毛披氅。 他了然了,重重点头,珍宝似的攮到怀里,三步并两步窜回廊下,给过一个“我办事您放心”的坚毅眼神。 “……”萧应问懒理了那人,只对庄冲说道,“以庆岁之名喊人过来,见面劈头盖脸要责问纪清肴之事,莫非你一点未想过三娘心中如何委屈?”萧应问倏然冷笑,“拿不到解药,你可晓得她担忧你多少日夜?” 庄冲何能不晓得,可是——他一咬牙,“既已取了解药,又为何、为何不给她用?” 实则庄、纪两人同服解药,只不过纪清肴体内多一味毒性,乃是她为博取祆教教众信任而服下的密药,从前不晓得,是这会子恶毒消退才查出来。 萧应问沉下声音,“你果真以为纪清肴昏睡是三娘授意?” “否则呢——”既都将二人带回长安城,还有何理由能够对阿肴见死不救?庄冲自知失言,抿了唇不愿与他多说,“你请她过来罢,有些事就算是误会,也应当面说清楚。” 看来庄冲十分了解李昭昭是个什么性子,可惜,她从前并不晓得纪清肴身份,否则又怎会请他多番照拂。 萧应问勾了个讽笑,“说清楚什么?” “……”想此人一切尽在掌控,庄冲目光微垂,“你知道?” 这世上只怕是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飞翎卫,萧应问不置可否,“吾不会请她过来,更不会让你无故责她一分,纪清肴*服药未醒乃受赤焰水效性,你曾伺于祆教,应当能清楚这一点。” “……”庄冲不可置信看他一眼,“那三娘她……” 萧应问微微摇头,“以三娘心窍,晓得纪清肴身份是早晚的事。” 再观庄冲今日态度,可想出李昭昭届时两难。萧应问冷道,“若非是她,纪清肴早死了千万回,今日留住性命一条你就当知足,哪来的脸子要教训她?” 他往主屋瞥了一眼,哼声道,“且纪清肴戴罪之身,就算恢复本宗也只为裴氏蒙羞,你是聪明人,该晓得其中厉害,也该做得出选择。” 做出选择?在淮扬山上,庄冲早猜测到了纪清肴身份,可他从未想过别的——单讲迷津寨多少弟兄折在裴听寒手中,而后裴氏更亲手毁了鹧鸪山的一切,深仇似海,阿肴断断接受不了介个身份。 可他也明白阿盈晓得此事后会如何做,既阻青云天梯,又是区区一名罪匪,安来名目还不能轻易除去么? 为他与阿肴这一层纠葛在,才使得她犹豫不决。 庄冲道,“除了带她离开,吾何来别的选择?” 听得此言,萧应问倒不觉意外,只不过替李昭昭感慨,才又劝说,“为救你性命,三娘险落入宋长山手中,她身侧既无一可信之人,你作为她的阿兄,难道不该留在长安,护她平安?” 他意有所指,“你的确能够选择,并且,已经选择过了。” “我——”风骤起,天阴雨滂,那薄雪拂乱如刃击,片片愁绝,庄冲慢慢攥紧了拳,低声道,“吾曾于天地日月立下重誓,永不负她。” 一母同胞,性子为何迥然相反,萧应问实不认为哪日李昭昭口中也能说出这样一句情深义重的话来,单只一想象来,可谓是寒毛倒竖,不知自个将死作何种惨状。 可若非她贪利,他又如何使其安心留在长安城?是怜她所有仍不够,才甘为薄情俯首降虏罢了。 萧应问自袖中取了一物递予庄冲,凉声道,“孰轻孰重,你自个掂量,总之,吾不能让世上再有第二个裴家二十一娘。” 论一项洞察人心,某人不知到何种境地,庄冲接来那锦袋拆解,其中身籍、过所等一应俱全,若不想纪清肴身死,只能让她远遁岭南荒野——他拿起袋底的两只白瓷小瓶。 一为赤焰水解药,余下一服则为忘生散。 * 一夜过后,落英巷子又冷三分,巷尾李宅不知为何搬个底朝天,飞翎撤走了,就连往前服侍的崔妈妈与片玉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第二日雪停,李辞盈才得来传信。飞鹘一只扑扇翅膀稳稳落在西窗,爪上轻锦原是一片空白,待近烛焰,萧应问亲笔才一字一行显露入眼中。 此人办事惯是如此,先写来近日玉牒留名,以及蛮儿、面儿两个划入萧氏子族一事,就连姑母的身份,也落在昭应县,挂在她乡君远亲之下。 噙笑半刻,于是见到他处理纪清肴的事儿。 李辞盈顿敛神色。 诚然这几日犹豫,便为沉思如何无声无息除去纪清肴,杀人并非易事,若留痕迹,哪日大都督晓得她对纪清肴下手,岂非自寻死路? 信曰,“有庄冲守住秘辛,想万事无虞。此事宜早不宜迟,望昭昭原谅吾自作主张。萧凭意奉上。” 是萧应问自作主张,还是庄冲另有所虑? 李辞盈很慢地眨眼,阅毕,锦付于炬,新烟生,旧情便与那忘生散一般的,饮下不留,无可记忆。 第134章 “手忙脚乱。” 某岁春末,李辞盈曾随玄甲靖卫军往瓜州巡营,西三州天气恶劣,巡队回转途中偶遇雪暴,他们暂于赛尔河谷休整。 那夜万星黯淡,皓月乱洒,她于白茫茫的雪丘尽头见得沙狼迁徙。那时雪有寸深,头狼以精壮之躯刨出前路,后边狼群亦分工有序,行队走势迅速、通畅,那一声声狼嚎向月,倒显严阵以待的玄甲军十分狼狈。 生于陇西的孩儿,哪个不晓得狼群所向披靡的秘要——乱世之中何能独善为身,不过以血脉捆绑为亲族,众狼生,孤狼死。 在纪清肴一事上,李辞盈亦笃此法而行,她之犹豫不过在于该如何下手不落痕迹,而从未觉着庄冲会如何——既损族益,怎也该除去她。 可惜事与愿违。 纵萧应问一并揽责于自身,李辞盈多番思索过,不难猜出其中内情,第二日再自梅娘子那儿听了庄冲带伤挂幡笼的事儿,一切就都明了了。 那时自九台山归家正值重阳,仍是得萧应问吩咐,李宅才记得布置菊花盆景与茱萸等,庄冲何能想到这些。 只因这时日有了纪清肴在,他伤重仍不忘了挂灯笼。 以李辞盈如今权势,早不惧庄冲离群索居,只是前几日答应姑母要一同过来瞧他,这会人去楼空,又怎好交代。 面对李兰雪的疑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李辞盈憋到最后,倒是对庄冲经年累月不肯递送消息的埋怨涌上心头,竹筒倒豆子似的怪罪起来。 说着说着,既觉委屈又感不解,鼻子也酸了,落了好些泪珠。 李兰雪倒来安慰她,“二郎性子咱们还不明白么,自小爱听些锄强扶弱的故事,立志就要当大侠,咱们几个现下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阿肴姑娘却生死难料,想若是状况掉倒过来,他一样是要保咱们。” 这能一样么?!纪清肴可不是他们自己人,也从来未给过李家一分好处。李辞盈张口想反驳,可转瞬又想起那夜丹霞岩谷中遇见,庄冲毫不犹豫往火篝里扑去的决绝。 又是谁灭了白家满门,为阿姐报仇雪恨呢? 李辞盈一时哀叹,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兰雪也叹,“既二郎要走,咱只当他没回来过,你就快要成亲,该是多些笑脸才好,让萧世子瞧着了也高兴。整天哭丧着,那边多少要不满意。” 李辞盈自个都不高兴呢,哪里管得了别人,没好气哼了声,“不满意又如何,阿盈就是这般的,要再好脾性也是没有了!” 再想了那些不顺心的,她气得一摔帕子,“到底是人家侯府权势熏天,这还没嫁呢,姑母心都偏到‘那边’去了。” 李兰雪怎会偏心呢,为此亲事,她早不知睁眼了多少个难眠夜。此刻重重一叹,哀道,“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他永宁侯世子是什么样的人家?侯门、客路,似天远,似海深,金槛一闭,谁能听得到里边半分人声?姑母怕你在他家吃了苦、受了罪,连一句知心话也寻不着人说。” 她语重心长拍了拍李辞盈的手,“夫妻之间和融些总归是有好处的,鸡飞狗跳的,姑母怎放得下心?” 虽说如今萧世子给予这许多好处,可李兰雪没忘了前月里可是裴郡守先请人上门提亲的,他萧世子不管不顾,任凭人家如何解释都不听,仗了权势直把她一家都掳来长安城,可不是没皮没脸的东西! 另外,李兰雪仍记着上回的仇呢,她一瞪眼,“若真按我说,就不该嫁这样的人,你记得那夜咱们请他来院里吃饭,半途说走就走,连一句客气话也不给留,那时尚且如此,做罢了郎子,想也是不好相与的!” 哦,那夜——那夜她打落了萧应问一颗牙,人不得立即找医者补救么,哪里顾得上别的? 好是补得足够快,否则此刻岂非要嫁个缺牙郎? 李辞盈想想也好笑,捂了嘴只说道,“谁说金槛一闭断却人声?儿还有事儿忘了和您说,如今蛮儿、面儿既为萧氏子,自然也是要与我一同住在永宁侯府的,地方已经收拾好了,不过世子还让我来问一句,若您是愿意往那儿去,过两日就好搬了,若是不愿意,照样儿住在安仁坊。什么时候想来探望了,也不必递帖子,门房认得人。” “果真?”李兰雪不觉得萧世子是这样好说话的人,她想想,又摇头道,“哪个郎子不贪这新昏的鲜呢,这会子嘴上说得好,改日变了脸,可教把人轰出来。” 李辞盈失笑,“永宁侯府可不比咱们南门楼子那些小门户家,儿的名上了皇家的玉牒,轻易是更改不得的,轻待了媳妇,可就一点儿脸面都没有了。” 且如今她有俸禄在身,就算萧应问来日心意变了又如何,不过搬个院子,眼不见为净罢了。 李兰雪不懂那些,见李辞盈笃定,才略放心几分,至于住不住永宁侯府……为了两个孩儿,自然不该拂了世子好意,她道,“你们决定便是。” 让李辞盈决定,那就是要搬去的,蛮儿、面儿记名萧氏,更应当与那人多多地牵连,有了这两个孩子在身边烦着,才教萧应问明白养育孩儿可是让人头昏脑胀的事,没得心血来潮要她再生养。 有事要忙,心里边的烦闷就慢慢儿散了。 官员十日休沐已毕,萧应问也在北衙为几日后的元宵佳节布置长安防备等等,收了李辞盈消息,只如从前一般承诺一切随她心意。 短锦言毕了正事,复往长锦说了不少闲话:问来近日食寝、想请她元宵赏灯,另附即兴诗两首请鉴…… 絮絮叨叨书不尽,那可怜的白鹘儿负重而来,两眼一闭倒在赋月阁窗下,沉沉昏睡过去。 李辞盈见了直发笑,此人不是每日晨昏忙得不可开交么,竟还能在间隙中写酸诗?也不怕被上头晓得了,斥他白食俸禄? 提过了,那人照旧要写。信曰,“经年不曾作诗,是恐才尽流俗,十八日卿卿不肯却扇,无如奈何。故书尽所学,不倦所悟,望不吝指教……” 如此之类云云,读来可麻住人家半边脸,李辞盈且看且笑,有回捧了信连哼了好几声,不经意掠眼却见镜中笑眉如月,倏然是懵怔住了。 下一刻堪作手忙脚乱,未读完的信塞回匣中,她在杌凳上转了两三圈,才想起挥手赶了那鹘儿走,而那白团儿没得回信,疑惑着在半空绕了又绕,才在李辞盈一个狠眼中委屈“啾”了一声,扑着短翅回飞翎廨去了。 * 飞翎们哪经过这诡怪之事——训一只白鹘要多少工夫知不知晓,哪日成想会整日用来传情诉意呀?!而且永宁侯府与大都督府哪里来几步路!?真可谓是、真可谓是暴殄天物! 很快,他几个再可惜不了这个,鹘儿这日回来,腿上竟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天老爷,情呢?!信呢?! 白鹘训练有素,断是不会丢失信件而自回的,只见它灰心丧气“啾”了声,歪着脑袋躲回了木笼。 飞翎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往里边去报。 耽搁了好一阵子,门口缓缓步来个身影,本不知所措的飞翎们眼前飞亮,忙是七嘴八舌围上去—— “天老爷哟!”“公子弦!” “大恩人!”“梁骁骑!” 来者不是梁术与傅弦又是谁,他俩个还莫名呢,离了这么两三个月,飞翎们怎变得这般谄媚,一股脑儿拥过来不说,个个比见了亲爹还感激涕零。 “怎么回事?”傅、梁二人是赶着元宵佳节回来的,梁术来说,荣升骁骑之后第一回大朝会,哪里肯错过,傅弦另有心思,自不必提了。 飞翎“嘿嘿”两声,一面接了两人浸透的披衣,寒暄道,“怎您两位今日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这淅淅风吹的,哥几个往明德门接上一接呀?” 他几个经年混在飞翎廨,也晓得这儿必定是有不好交代的差事在了,梁术哼了声,“怎么的,老子一回来,你们就要挖坑埋我?” 傅弦也笑,“究竟何事,说来听听?” 飞翎将那白鹘儿又取来,为难瞧了两人一眼,面面相觑,“这还真不好说——” “到底怎得了?”梁术不解。 “实在是说来话长啊。”诸飞翎哪里敢随意在背后说萧应问的事儿,另一人道,“这白鹘儿办事不力,不慎在途中丢失了信件,这下咱们不知如何才能向世子回话。” 丢失信件?傅、梁两人对视一眼,这怎可能呢,只怕其中内情百转千回,才教飞翎如此欲言又止。 来不及细想,下一刻廊下即刻传来沉沉步伐,飞翎们背脊一凉,齐齐耸肩回头。 “世子——” 萧应问十分稀罕著了件缥青衫袍——当然,不过是为身后雪白的狐裘作配罢了,傅弦哪里不晓得这裘衣从何而来,见此人如此理所当然穿着了,端得是嘴角一抽,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萧应问只当没瞧见,冲梁术略一颔首,“回来了,路上一切可好?” 梁术许久未归,这会子听主子这般温和,心下难免百感交集,他垂首行了跪礼,愧怍道,“卑职无能。” “起了罢。”萧应问近来脾性好得很,“淮南道如今安稳,是你与阿弦亲往巡查的缘故,大朝会上论功过,少不了这一笔。” “是。”梁术起身,还没开口,萧应问已镇了镇心神,看向其他人,轻咳了声,“今日的信呢?” 本该早到了,左等右等没送来,圈椅上边慢慢儿长了荆棘,他是一刻坐不住了。 飞翎卫闻言低头的低头,望天的望天,还剩了两个疑惑不解的盯着他问,“您在等哪儿的信?” “……”不必待人解答,萧应问也已见到了那灰头土脸的白鹘儿,此刻心猛地揪作了一团——分明前几回都很好,怎偏偏今日她就不肯理会了? 难道消息走漏,她已晓得了裴听寒回京的事儿? 心下霎时苦作了莲子,萧应问紧蹙眉头,另一边傅弦却险些当场笑出声音——能让表哥这般的,除了阿盈还能有谁?好笑当初他与李辞盈断了来信,乃是某人从中作梗,而如今呢,风水轮流转,却是人家并不想给你回。 可怜,满心欢喜只等来一场空,怪不得这般失魂落魄。成了亲又如何呀,阿盈根本只爱那人财权富贵,若论了亲昵,怕还不如他。傅弦由衷窃快。 第135章 “表哥~” 实则也不必说是消息走漏,裴听寒要回京,大都督府怎会没有动作?初十那日裴二郎前脚出了都亭驿,一众奴仆就奉命开始清扫北院,这会子大都督府也没了正经主子,少不得李辞盈看顾他们。 到地儿的时候李辞盈还怪呢,清扫罢了,怎把扶摇阁的牌匾儿也拆落在地上?问上一句,一旁人解答说,“娘子有所不知,大都督的意思是说,往后这儿要来新主儿,再沿用从前的名就不恰当了。” 新匾已题好了,几人顶着烈日扛过院门的,金丝楠木的好木料,上边龙飞凤舞书来“青梧台”三字,正是大都督亲笔。 李辞盈了然,大概大都督还是习惯身旁有裴家子弟帮衬着,就是不知这回是哪个小子能得此好运? 又过两日便听传言,说是吐蕃方月前终于至楚燕忻通敌一案有了交代。 永熙六年冬,吐蕃王达薄干修书长安,曰愿以战马三千、珍宝百斛换取七王子苟活一命,可七王子因事犯牵连,罪不可恕,依照魏律是断难留得生路的。 而后达薄干再退一步,撤走了安西六县的吐蕃王军以示诚意,经裴都尉确认之后,魏廷同意七王子以质子之身留在长安城供养十年,此期间边境太平一日,便有他好吃好喝的一日,若吐蕃还敢再犯,即刻就拿质子祭旗。 如此皆大欢喜——当然也有一人十分不喜,萧应问晓得的,三千战马运回翼州草场不是小事,担子自然而然会落在裴听寒身上。 又过半月,约莫着人就要到翼州了,裴启真便唆使党众联书给那人请封,说句实话,以裴听寒如今的功绩,实不适合再推到边疆吃苦。 萧应问当时不在场,众獠口沫横飞,中书令等几位亦为可惜人才逼近劝诫,殿中群情激愤,李湛终于不堪重负摆手依了他们的意,当场定下京畿副指挥使的职给裴听寒。 得了这个,那可就得长久地留在西京了。 金口玉言,哪得再轻易更改,李湛顶着表哥波澜不惊的目光拟了旨,一松狼毫,浑身都脱力了,他哀声说道,“这事儿它能怪我么?是怪不得我的,怪只怪得有的人见天儿忙着成亲的事儿,连国是也疏忽了,让裴家捡去大便宜,呜呼!哀哉!” 话说完,鼻子抽抽痒出个两个响嚏,李湛手忙脚乱收拾了,也没见得旁边的人有动静,一摸脑袋,狐疑道,“表哥怎不说话,不是在心里头怪着吾罢?” 萧应问皮笑肉不笑地别开视线,“哪个怪您了?得此人才乃大魏之幸,臣——”他冷哼了声,“喜极难言罢了。” “果真,那吾怎得突然打喷嚏?”李湛道。 萧应问瞥他一眼,“可笑。” 可笑么?李湛上下仔细打量了对边的人,也为他脸皮由衷觉得钦佩,嘀咕着,“毕竟人家两个你情我愿,是表哥生生棒打鸳鸯强求了人家来,怎么的,这会子倒一点不觉心虚?”他摸摸鼻子,猜测道,“还是说这两日你与咱遥妹妹传信意正浓,都已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说的什么话,萧应问没想再理会,要走时一侧眼瞧了棁架上的白狐裘,到底没压住唇角弧度,极轻笑了声,又很快抑下。 “瞧瞧!你瞧瞧!”李湛见了直想捂眼睛,捧住心口作呕吐状,“爱卿无事快快退下罢,朕实受不了你这副模样。” 晓得表哥得意不了多久,没等几日傅弦远归,复命时绘声绘色说了三遍在飞翎廨的见闻,李湛半日数度笑得直不起腰。 第二日特意寻来北衙,见得萧应问仍埋首在案,真忍不住过去拍拍人家臂膀,语重声长地安慰道,“有卿如此,朕方‘喜极难言’啊!” 话毕了,也不管人家脸色多少铁青,叉腰大笑而去。 * 两方协约之下,西境总算彻底安定。此番裴听寒领了安置战马的差事,只得麻烦李少府领吐蕃使团回京,至翼州几日,前者再接朝廷号令,命往长安城参大朝会。 裴听寒本是没想过再回去,长安城的事儿他听说过了——李家两个小儿往雁山读书,而后落籍萧氏、李家姑母眼疾好转,那人又为阿盈请封乡君,而后庄冲的解药拿到手,诸事皆顺。 她不再回复陆暇的信,任他如何小心措辞,她生连一句多余的问候也不曾送过。是昏事繁忙让她再顾不上微末,还是根本已经将他忘了干净? 裴听寒夜夜宿在南门楼子,只觉哪天再睁不开眼是最好。 可上头有令他又能如何?既往长安,干脆驱马趁孤月,连番赶上了李少府与使团,也督进两方事态好给大都督交待。 一路夜烛残短,李少府领了人往营中安顿,本是不想说什么的,掠眼一瞧,看着了裴听寒发上赤玉冠——听得陆副尉说过的,此物乃三娘所赠的生辰贺礼。 他登时既悲又叹,“佳人不在,睹来岂思物是人非?”他摇头,“亏是你还戴着它,若换作了我——” 裴听寒不想听,开口切断了李少府话头,“使团一路走来可算得顺利?” 顺利倒是顺利,但说起这个,李少府面上更沉,先吩咐了下边的人再领被褥过来,他支手掀了毡帘请裴听寒先进,“这趟请来肃州营护送,宵小哪敢来犯?途径驿馆亦得优待,倒没什么不妥。” 看到面色,晓得还有后文,裴听寒“嗯”了声,迈了步子进帐,环视一圈,顺势就坐在长凳,听他继续说来。 李少府仍然哀叹,“嫁到长安城去,莫非就能事事顺心了——” 裴听寒一捏眉心,“说正事。” 此事还真与李辞盈有些关系,裴听寒之前分道,却并不晓得吐蕃方所谓珍宝百斛,原还指了些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裴听寒微微愣神,“慎良此话怎讲?” 李少府苦不堪言,“走到秦州之时,某才晓得使团之中还藏了一位吐蕃公主,那使者害我甚苦,还道那琼朵公主乃神光之子,若论了吐蕃珍宝她能算得其中翘楚,是以不算瞒报。” 吐蕃公主?裴听寒皱眉道,“可笑,活生生的人怎与物相比,这事儿往上头报了没有?” 李少府点头,“百里加急往长安送了奏报,或是大雪封山的缘故,暂未收到批复。”他略一失语,又补充,“按着琼朵公主所托,连着画像一同送去的。” 送个公主过来,怕是有要和亲的意思,可如今李家哪有适龄的儿郎,裴听寒一皱眉,“这事与李三娘何干?” 李少府一摊手,“琼朵公主言,她是要嫁那永宁侯府的萧世子。” “……”裴听寒脸色霎时沉如暗墨,“荒谬,他不日就要成亲,哪里还能再娶什么吐蕃公主?” 李少府哪里敢说,望天道:“……吐蕃女郎与咱们魏女郎大有不同,听罢了世子将有正妻,只道做了妾室也好——” 裴听寒即刻打断他,“不说萧氏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他就不应在此刻糊涂!” 李少府无奈,“可到底上头也没信儿啊……”他嘟囔着,“琼朵公主确是美人……” 到底这事儿乱了心神,裴听寒沉思良久,仍理不清现状,萧某为阿盈多番筹谋,岂能为这点事儿就犹豫不决? 可协约已定,上边或为大局之故破了这点子家规又如何呢?总之在那些人眼中,纳妾算不得什么大事。 吐蕃公主进府难被慢待,阿盈这样纤弱,只怕日日都要受他们欺负。 想到这儿,百爪挠心,裴听寒“噌”一下又站起来。 “都尉?!”李少府吓一跳,只以为这人又得奔马直冲到长安城去讨公道,怎么得了,他忙比手请人再坐,“不急、不急,这回是吐蕃求着咱们办事,哪能她想如何就如何呢,恰好是您来了,咱们好好儿商议了这事儿该如何办才算妥当。” “妥当?!”裴听寒冷冷道,“堂堂公主扮作侍女混进使团,也早是晓得此事算不得妥当。瞒而不报,必定私藏祸心,魏境不是他们肆意妄为的地儿,即刻让韩参事、刘长史与参军过来说话。” 李少府一愣,“……您的意思是?” 裴听寒道,“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 李少府持续发愣,“咱们……不等等上头的意思了么?” 裴听寒再不说二遍,“即刻去办。”他瞥李少府一眼,“慎良以为这事某一人担待不住?” 李慎良不肯请就罢了,裴听寒再待不住一刻,掀了帘儿自个先找参事去了。 李少府悔得直拍大腿,没想到事到如今,都尉仍一遇见李三娘的事儿就脑子发热,送走公主何时都不迟,怕只怕万一明日上边说得让她去呢,早知就过两日再与他说…… 你看这事儿弄的!! 好是李少府向是有个有运道的,都尉方出去小一刻,禁中秘信就已送来了,颤着手展开了,那金泥纸上八个赤字铁画银钩——“无关人等,逐出魏境。” 与此同时,琼朵公主的画像已摆在紫宸殿的桌案上,李湛啧啧称奇,“若她真有画中这般美貌,莫非表哥也一点儿不动心?” 在他看来,萧应问能瞧得上李辞盈,当也不过为美貌故。 他又一转眼睛,“吾瞧着遥妹妹总对你爱搭不理的,不如咱们找个时机将这事儿透露给她,也好教她晓得咱们表哥为她拒了这般美貌、又高贵的一位女郎。” “……”萧应问一阖眼,没好气搁了手中笔,“闲的?” 既他已承李昭昭一生一世,应诺之余,拒了这些破事儿是理所当然,何至于拿去邀功? 他自个都快受不住这患得患失的罪了,哪里还能再惹她一样烦忧。 第136章 “窝窝囊囊地走了。” 这些事儿李辞盈没去深究,裴听寒要回京又如何?孤云亭一别,往事随风,以他俩个如今身份,再忆从前徒惹是非。 退一万步说,以裴听寒的性子,若真心思未歇,又怎能数月静默待在西境呢? 李辞盈事儿太忙了——方结束女官校正礼仪姿态、接着要关照李家三人搬进永宁侯府,元宵会也要到了,孩儿们整日缠她——实没空闲猜测别的。 安仁坊的屋子已记在李家姑母名下,东西与奴仆也不必多搬了,世子的意思是仍喊人打理着,改日做个歇脚处也是好的。 纵使如此,元月十四永宁侯府的车驾来接时,每人仍旧满身包袱。萧应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好是惯能掩住思虑,疑惑在心,一点儿没浮在面上。 李家几个可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马车停在门阶一棵曲干白梨树旁,但见幔帐轻掀,白雪覆满的鸦枝之下,那一张世无其二的昳丽面孔便落来眸中。 萧应问今日破天荒著了件葡纹交襟半臂夹衫,领上花锦压却几分冷傲,他落足在前,便是扬唇勾笑,显出几分难得的随和来。 李辞盈亦是意外,是不晓得他来,否则无论如何也劝说姑母丢了包袱里那些有的没的——永宁侯府什么没有,仍留着旧衣裳做什么! 让萧应问瞧了这份小气,她实有些发窘。 好是那人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泰然接过李兰雪等人的包袱,十分蔼然说道,“对不住,雪天马儿走得慢了,劳您久等。” 虽是一句客套话,哪个敢指责了这位来,李兰雪诚惶诚恐,“世子太客气了,您不晓得,这东西收拾好了孩子们总是歇不住,妾与三娘这才出来没多久。” 何止歇不住,蛮儿、面儿为着要搬迁,闹了一晚上没睡,早晨匆匆吃了一个饼就蹲守在这儿,冷风儿吹了也不怕。 见孩儿们仍呆愣愣地望着,李兰雪没好气拍了面儿圆溜溜的脑袋,低声斥道,“发什么愣,半点规矩不懂得,快喊人。” 喊人!?两个孩儿最会看人脸色,萧世子天潢贵胄,哪用得着这般温和地对他们呢,既是肯认了这一大家子——蛮儿、面儿对视挑眉,包袱横甩在背,上前一左一右挽住了萧应问的臂膀,扬声响亮。 “阿耶!” “……”这也太不见外了,李辞盈与姑母听了真是两眼发黑,可那人却是面色依旧,仍好脾气问孩子们,“这会子可用过朝食了?” 没等答呢,面儿肚里“咕噜”好大一声动静,萧应问忍了笑意,颔首请他们先上马车,“这儿风大,咱们早些过去了罢。茶点已备下了,好是离得不远,到了地儿再吃不迟。” 话毕了,复微笑对李兰雪道,“吾听得三娘说姑母爱吃酒,早起烫了一壶竹月青,这会子吃该是最好。” 这样体贴的郎子自是没哪里能指摘,李兰雪笑答了两句,领孩儿们上了车,留有难得一隙给他俩个说话。 风卷地白,那稠密的雪无所不入,纵李辞盈站在门内,鬓边发顶仍沾染了些许白片儿,那雪羽毛似的,既薄又轻,她一点儿没察觉。 总之,萧应问移步遮了众人目光,便伸手拂开了她乌发上的碎雪,温热的指碰在额间,萧应问改触为抚,以掌捧住她冰冷的脸颊,低叹道,“这样冷的天何必亲自过来送,吾已安排好一切,断委屈不了他几个。” 自干燥的掌心涌来似无穷无尽的暖意,熟悉的轻盈与自在浮来心口,李辞盈迟疑一瞬,才反应大概是萧应问传了些功力过来。 她微微拧眉,斥道,“这点子冷算什么,何至浪费功力,您可不想着自个眼睛好全了?” “不差这零星半点。”萧应问低声道,“雪天道路难行,昭昭也上车去罢,某先把你送回大都督府。” 李辞盈哼声,“晓得了,撤开。” 有女眷在,他自不好再安坐在内,命陈朝牵了马儿过来,距开马车这几步路,仍紧赶慢赶地问她,“上回的信,怎不见你的回复?明日灯会——” 不回是怎么个意思他莫非不懂?李辞盈可不晓得此人哪来的脸皮要跟在人家后头问,她忽地一顿足,撩眼却见了那人臂间的联珠团花革鞲,再想他今日客气,到底一句呛语咽了回去。 李辞盈无奈改口,“明日灯会,妾早答应要陪伴两个孩儿,世子若不嫌烦,一道过来就是。” 一句轻语,何至眷欣翻倒,那涓涓的暖溪淌满了心口,几日的烦闷溃散了,萧应问舒眉“哦”了声,还能玩笑一句,“他俩个肯喊我一句‘阿耶’,我怎还能嫌烦不理孩儿顽事?且你我成亲往后,想是这样的时刻只多不少。” 他肯与他们亲切,李辞盈觉得很好,好意垂眉瞅了萧应问一眼。 柔情意态远胜言语,那眸底怯雨羞春,直看来教人心里边再容不下一点儿焦枯。 萧应问逞满笑意。 可惜很快笑不出来,孩儿们见得他俩个磨蹭,可再也等不及了,帘儿一掀,钻来两个毛茸茸的脑袋,“盈姨,您快些呀,咱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什么!萧应问不可思议一睁眼,怎得喊他“阿耶”,却这般荒谬依旧喊李昭昭是“姨”?! 李辞盈难得见得他吃瘪发愣,这下可再忍不住捧腹,摆手让人不必再往前,匆忙踩了凳儿便上去了。 走来小半刻,大都督府也就该到了,李辞盈不便随他们回永宁侯府,待马车将停时嘱咐好些,便也依依提裙下车。 若非心系亲眷,她不该忽略外边为何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站稳了猝不及防抬头,便正迎对槐树下一双晶亮的黑眸。 裴听寒或已在巷口等了太久,雪色落满肩头,已显了几分落拓,一点点霜意润化在微红的眼角,他一眨眼,那浮动的晶莹水泽便似漾出澜漪,粼粼无限愁。 他清减太多了,拢在厚厚的夹衫中,那霜寒籁哀的骨似比黄花更瘦。 “……九哥?”李辞盈疑心自*己花了眼睛,猛眨一眨,下意识问道,“您怎在这儿站着?” 裴听寒好容易忍下了眸底那些不争气的热意,一听这声“九哥”,却似滚滚沙棘堵了满腔,他垂了脑袋,低语道,“蝉衣——” 这两个名儿本是他费尽心思取来的,如今换作了萧姓,如何不让他心疼难抑,裴听寒微一咳,继续说道,“大都督道蝉衣、鹤知两个今日迁府,妹妹又不便同往,是特让某过去瞧一眼。” 他扯唇,“如今一切可好?” 还没进到永宁侯府呢,怎就问出这句话来,李辞盈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去瞧萧应问。 而后者呢,早不耐裴某这般故作姿态,为博她几分心愧,总落来这许多泪水——拦在门下,究竟是想帮忙还是作乱,同为男人,他岂能不懂? 他牵绳驱马挡了两人视线,复翻身下来,将纸伞递给李辞盈,“好了,这回有你九哥监看着,昭昭该放心得多。” 他微微一笑,温声以对,“回去罢,别忘了明日之约。” 真让裴听寒去永宁侯府监看?生是一想就让李辞盈脑袋疼,可究竟作何借口才好改变局面,她又实在想不出来,犹犹豫豫挪了两步,便见得裴听寒一拢裘披,毫不犹豫踩上了马车,他目光一垂,便对那车夫冷声说道,“让位。” 萧应问脸色骤沉。 此间硝烟,可融冰雪,李辞盈根本不想多待,一耸肩线,窝窝囊囊撑开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37章 “欲说还休的娇意。” 为着三日后的喜事,侯府之内已遍挂昏幔,外头是不显,等那厚重的铜门一敞——银雪地万缕红霞飞天,金桂树千重盏灯溢彩,纵目所望之处,锦围绣簇,春色晴光。 裴听寒倏然明白裴启真为何让他来这里,此番喜景蹈雪入眸,可教他实实在在晓得,李辞盈再不是从前南门旗幡下那个围着麻布蔽膝的李三娘了,她有显赫的家族和名姓,不日又将成作此间主子,跻身长安城、乃至大魏最上等的士族命妇——旧情更千变尽,他与她人事皆非。 想到这儿,剩下的半颗碎心也似被万蚁噬为空荡,裴听寒呆立在影壁之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应问怎晓不得他之所想,分明情断,仍恋恋难舍,李昭昭如今又不在眼前,此人堵在这儿,做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来给谁瞧? 他冷哼声刚想开口,四周不知怎地竟嗡嗡响起些稀碎人声,喧闹由远而近,渐声锣鼓阵阵敲在耳膜—— 怪了,哪儿来的响动,萧应问拧眉巡望,眼前景象却徒然轮转如飞云涌浪翻,一时间天幕倏暗,无数红烛摇来幻影几重,那是——肃州府月夜肆筵,众宾持酒恭贺,红云之下喧声喜乐,那盏盏滚酒落腹,一身绛绯的裴听寒推却他人搀扶,踉跄闯入布着彩幔的楼阁之中。 一切嘈杂闭于门扉,团扇之下长生风月,榻侧的女郎只露了双柔若春雾的眸子,半遮半掩望着那人,眉目满来欲说还休的娇意。 “昭昭……”“裴听寒”低声喃语,迈步又近她几分。 此刻惊惧难以言喻,萧应问立即上前拽住了那人的后领子,甫一触碰,阴风骤起,楼中情景如同静湖泛开涟漪般越荡越远,至于朦胧处,幻象轰然如山崩地裂,他快速眨了眨眼,天光重回,刺目的鲜彩霎时洒满视野。 “世子……?” 无人感受不到周遭徒然低迷的气氛,萧应问一下松了手,怔然后退半步,再望四周,实难抑了满面迷茫之色。 而裴听寒呢,全然不晓得此人忽得揪住他的衣襟要做什么,若换了平时,当好好掰扯掰扯,此时只瞧在李家几位仍跟在身侧的份上,懒和他计较。 “李家姑母几人安排在哪儿住?”他垂首整开襟口褶皱,一面侧身问领路的奴仆。 奴仆看自家主子脸色不好,哪里敢随意开口,还是侧旁随行的陈朝镇了心神,一样拱手恭敬答了,“府里头天南地北几个空院子,是披霞楼距主屋近一些,世子想着往后两厢好走动,便是安排姑母、郎君与娘子住在那儿。” “世子要务在身。”他比手示意裴听寒几人跟着奴仆过去,“请您先行。” 安排好几人陈朝才好转身,只一眼,压在心底的担忧便无处遁形了,他从未见过世子这副模样——就好似整个人被雷正正劈中了,是一种没法子形容的震惊。 陈朝赶几步过去扶住了萧应问,说道,“世子,可是有哪儿觉着不适了?咱们先往中厅稍作歇息,奴喊乌大夫过来瞧瞧。” 当然该找大夫瞧瞧,萧应问不止惊于平地生幻象,更是为着那情景与李昭昭相关,匆匆掠眼之间,他甚至连她团扇儿上的图样都瞧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朵色泽浓丽的牡丹,绣以金缂,既是华美,又显了真切,仿佛确有其事。 他一瞬便想起李辞盈口中所谓“迷梦”,若她的梦境也若此景一般真实,那实不能怪她从前恨他入骨。 那么,她也曾梦过肃州府喜宴么?不——岂能人人梦有预兆,此番不过幻象罢了,萧应问一滚喉咙,阖眼吩咐道,“请示官家,让姚医官过来——” 陈朝万想不到此番严重到要请姚医官的地步,但世子有令他定是遵从的,刚要答应,那人又忽然顿足道“不必”,萧应问头一回拿不定主意来,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自个往禁中走一趟。 太医署自是瞧不出他什么毛病来,萧应问在椅上坐了一刻有余,最后只得了劳累伤神,又或雪光损目之类话术,陈朝老实跟去领些安神明目的药,耽搁些时候,回来厅中空空荡荡。 “……”人呢,这一下去哪儿了,陈朝摸不着头脑。 司天台。 先秦传有一部古典,名曰《通占:千面万象星宿经卷》,里头就讲来许多不能为常理所通释的奇闻异事,然古往今来许多人,皆认定此书不过是笔者编纂而来,不可称来宝典。 萧应问从前亦是,读罢一则便合了书卷,心觉虚无缥缈,可到底惦记李昭昭的梦境——梦境中他曾伤过她?萧应问觉着自己做不出这事儿来,李昭昭虽狡猾,仍不过是肃州一百姓罢了,若非事犯,他又怎会对平头百姓出手? 可她能犯什么事儿迫使他这样做?就算是伙同裴听寒作局要害他——萧应问一咬牙,没继续想介个,低头又翻开了第二册。 书上引语:岁循四运,月有重轮,生去死来岂无复还?三界一世虚渡,辇路重来若环无端,亘古如是。 怎么的,莫非她有一世果真嫁了裴听寒不成?想了就头疼。萧应问搁了书册不再看,恰是陈朝也寻来了,便懒再多想,早早儿要回府去。 李家姑母头一天过来,又再外出难免觉出慢待来,萧应问从前不在意了这些,只怕李昭昭晓得了,多少要怨怼。 走到了披霞院外边,忽闻里头喝声阵阵,两个孩儿巡完了新屋,正扭了裴听寒一定要传授绝学,后者没法子推拒,往灌丛折了一节枯枝为器,就这在梨树下边现眼几招。 虽所持不过枝条束,每一劈一砸无不显露筋骨中一枪破万军的磅礴气势,萧应问冷眼瞧来,那人倒毫不藏私,连裴家世代相传的绝技“反夺敌槊”也肯使来给小儿看。 蛮儿、面儿哪里见识过这些个!待人收势已尽,立即迈了腿儿就奔上去,一个端茶,一个送帕,忙不迭地拍马,“都尉好身手,前些时日咱们听说了您在汴河之上以百敌人千的事迹,还当是谁狂夸海口,这下亲眼见着!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裴听寒面上微赧,摇头道,“并非吾一人之功劳,魏军众志成城,才至于取下大捷。” 蛮儿摇头,“千军之势,莫重于君。” 面儿点头,“力将智勇,万夫皆雄!” 他们齐声道,“若非是您,只怕叛军一早攻下了洛阳城,武周之祸,宛在眼前呐!!” 这场景怎这般熟悉?萧应问眯了眯眼,哦,是了,两位小儿一句赶过一句的谄媚,可不就与李昭昭求他办事的模样一脉相传么? 果不其然,蛮儿说着口干舌燥,忽就话锋一转,“上月在雁山书院,邓师傅可将都尉百里单骑一枪挑走敌酋头颅的事儿绘声绘色与咱们说了。” 面儿接上,“裴家马术,天下闻名,鹤知上一回得见还是在南门街上,都尉可记得了?那日肃州城霞光万道,您打马飞石,险些将某脑袋砸出个窟窿呢!” 话毕了仍笑,可在场另外几人的面上却腾然变色,此番情景,不就是裴都尉与咱们盈姨的初见之日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蛮儿见了裴听寒眉上愁绝,气得恨不得一脚把面儿踹回陇西去,她忙补救着,“鹤知见了,我却没见过,这哪里有公平可言!我不管,改日都尉若往马场去,定带咱几个见识见识!” 裴听寒不会和孩儿们计较这些,只是提及李辞盈,难免就失神恍然,再忆昔年,不过蜜糖酿作今日砒霜,品来黯然断肠罢了,他“嗯”了声,又喊两个孩儿将他方才使过的连招复演一遍。 孩儿们资质尚可,演了几下,有模有样的,裴听寒当然不吝夸赞,说了几句好的,又指导过动作,院中气氛融洽仿若一家。 正是此时呢,面儿忽得一瞪眼,赶忙拉住了正持续拍马的蛮儿,蛮儿也聪慧,不动声色接完话,便道有些累住了,请奴仆拿茶水来大伙吃。 裴听寒还有什么不懂,转了身去,院外小径正立来萧应问身影,两道视线碰撞一处,那飞雪之中就似漫了蒸炎的虏云,烧焰氤氲,噼里啪啦要轰翻了这间宅子。 萧应问阴恻恻地笑了声,“稚子顽皮,劳都尉费心担待着,留下喝盏茶水罢,就当答谢都尉替某施教的恩德。” “岂敢称恩德。”裴听寒只当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反手收了枯枝在身后,只道,“时候不早,吾该回去了。” 余光瞥见面儿脸上尚未掩饰的期待,又回首淡然笑了声,“改日空了再俱拜帖,赛场之约,吾不会忘。” 萧应问在场,孩儿们不敢如方才那般狂放了,隐忍了笑意,双双点头,“都尉慢走。” 待裴听寒果真走得没影儿了,孩儿脑中已转出了火花,这两人显是为了从前的事十分不和,再如何补救呢? 他俩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萧应问只觉来好笑,他难道就这般可怖,像是会和孩儿们计较的人么? 他随口问道,“来时便说肚子饿,方才可吃过些东西了?” 有了!面儿一转眼,上前便是一个飞扑,脑袋往人身上一撞,大声道,“姨郎!您对咱们实在太好了,面儿从来没住过这般大的院子!也从来没有吃过这般好的吃食!” 萧应问生是愣住了,就连被孩儿搂抱住的不适也在这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姨郎”之中烟消云散。 蛮儿瞥见有效,喜颜于色,只差在一旁为萧鹤知的奇智拍掌称妙,她也笑,“就是的就是的,琼楼玉宇!佳肴美馔!真不敢想盈姨到了这儿该有多开怀!!” 果真是血亲的骨肉,就连得逞的笑声也承袭住了,这样的笑面虎他们府上一下来了三位,可真够让人吃不消的。 萧应问额角突跳,轻哼了声,一抚了面儿发顶,好脾气道,“行了,先回去收拾着罢,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便遣人与参事说,若再有拿不定主意的,吾就住在澄霁楼,过来就是。” 话毕了,便是一声声的欢笑如排山倒海地奔涌,淹得人口鼻都蒙上了密雨般的欣悦,半点脾性也使不出来。 萧应问哼笑声,李昭昭,手段真是了得。 第138章 “三万两。” 元月十五大朝会,宗使者奉贺,魏州官不论品级、地方,亦须遣撩属往长安城述职,百官于朝和殿图考绩、数功勋,乃魏廷开年最要事。 为着人员杂多,诸京卫皆协金吾卫往各县、坊巡查维定,萧应问事北衙上将军本免不了忙碌,不过眼疾难愈,验过呈状、令徐邢等代行职责也就罢了。 卯时一刻,禁门始开,各级官员验过令符,依次自朱雀门贯入,魏朝昌盛,今日人数之众,以万字计,梁术奉令领了飞翎在这儿帮忙,人人可谓是目不暇接。 早早儿都安排妥当了,大朝会当无惊无险,飞翎守住空门百无聊赖,便是闲聊谈到此番官家会将同席共宴的殊荣给了哪些人。 “还用得着说?”一人不屑道,“长安城能得此荣光的,少不得就是咱们世子,门下那几位、裴大都督、以及宗团使者——” 往年如此,可今岁却有些不同,话未落,长街上“嘚嘚儿”几声马蹄,永宁侯府的车驾已驶到眼前来,车前边坐着的是世子近侍方迁,后边还跟着八名侍从,婆子、婢女等一应俱全。 那说话的人一愣,世子出行多是骑马,就算近来眼疾未愈仍需要乘车,也不必是这样大的阵仗呢,他下意识望望梁术,又怪道,这时辰还早着呢,方迁过来做什么? 不必等别人解惑,那马车方一停落,帘儿即刻就从里头掀开了,两个孩童一左一右冒出脑袋来——李家人在样貌上自是没得说,蛮、面两个经这些时日的教养,再著上锦衣华服,称来一句粉雕玉琢不为过,如珠宝般晶亮的眸子四处望望,又笑盈盈落在梁术身上。 并非熟识,不过见得他乃此间著飞翎服中仅有的一个配以银銙的儿郎,再数数那带上不多不少九枚金石,他应当是萧世子座下心腹—— 孩儿们两眼放光瞧着他腰间那柄威风凛凛的唐刀,压眉乖巧招呼他,“梁骁骑。” 梁术见识过李辞盈是怎样机灵的人,此刻也不意外两个孩儿认出他,回以微笑,“郎君、娘子安好,世子还有会子才出来,请您在一旁稍候。” 亲自上前牵了马儿,也顺手解了配刀送到蛮儿手中。 得了这个还有什么好说的!此刀可比上回在南门楼子见的那一把要精致得多,蛮儿爱不释手低叹着,“想梁骁骑以此刃击伤不少宵小,刀鞘上泛了寒威,触在手中仍感觉得那萧飒的杀气呢!” 面儿根本没摸到,胡乱点头,曲臂要去抢,“让我瞧瞧。” 蛮儿手一扬,拧眉躲了他来,“有你什么事?” 面儿气得急了,可忘了自个仍在车前跪着,猛一站起来,脑袋便“砰”一声重响敲在车盖上,婆子、婢女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忙上前来查看。 这边闹得不亦乐乎,梁术只笑了瞧着,后知后觉晓得车中再无他人了,才又转向方迁,问道,“李家姑母怎没有一同过来?可别哪儿怠慢着了。” “怎会怠慢?”原是要一同出门的,但是李姑母临了还是先往大都督府上寻裴娘子去了,方迁答了句,面无表情继续说道,“陈朝陪着那边,待接上裴娘子,车驾立即要往醉仙楼去,寄月阁又有长卫守着,哪出得了什么差错。” 这么的,梁术放心了些,可瞧着方迁冷脸又觉好笑,趁着孩儿们忙着稀奇他的配刀,压了声音,“侯府喜日子近了,你总做这如丧考妣的模样做什么?待新主子进府掌事,按例月钱不还得翻一番么。” 方迁在意不了什么月钱,向是肃侯府进了两只吱吱叫唤的雀儿,偏生世子还让他多往披霞楼看顾,人小腔儿大,声声噪扰扰,这一路闹过来耳朵嗡隆隆的,震得脑袋发昏。 在他面前嚷嚷倒没什么,待过两日要事吵到世子面前,才教他俩个晓得厉害。 不过这话方迁不敢说,一望天,又是叹气。 他不说,梁术莫非瞧不出来?眼珠一转,也将方迁所想猜得七七八八——不怪是方某比不得陈朝得受重用,竟就连爱屋及乌的道理都不懂? 毕竟是永宁侯府的人,梁术免不得提点,略牵了个笑,说道,“方兄弟何必思虑,去岁在肃州城之时世子已往李家去过,二子是个什么脾性,他心里有计量。” 方迁一惊,在永宁侯府多年,他深知除却办差之必要,世子多时候是爱静的,休沐时刻不像长安城其他贵人般听曲逗笑,只拿着角刀就能凿个整日不歇。 偶时品萧娱情,再多也是没有了。 “果真?”狐疑问一句,掠眼得见了长街上几个身影往这儿,可不正是世子与紫宸殿的两位少监。 在场几人顿时直起背脊,“世子。” 萧应问已在北衙值房换下了公服,此刻著来件玄色翻领对襟襕袍,远远儿瞧了那修长挺拔的身影,仍与往常一般透来些许疏淡。 “阿耶!”孩子们听着他过来,已将当下的恩怨撂到一边,面儿囫囵滚下来,三步便扑到了栅木侧边,蛮儿则捧刀跪坐车前,同样满脸惊喜。 “您来了!” “儿听说官家今日放廊下宴,您吃过了吗?” 按照平日里,世子何能受得这般喧闹?可方迁瞧得分明,此刻得了孩儿们吵嚷,世子非但不觉冒犯,反是泛一分和柔,似那天上云间沾得了炊烟,显见是有些烟火气了。 如他所想,萧应问对孩儿十分耐心,先答了面儿涌上来的几个疑问,又瞅着蛮儿拿了人家的刀不舍得撒手,挑眉道,“倒是忘了给你俩个锻刀,明一早吾遣人往定风山庄去一趟,过两月,可就不必再羡了他人的宝刀了。” 孩儿们正等着他这句呢,得逞了欢欣不能自持,招手请了人上车,笑语阵阵,“阿耶,点灯的时辰也该到了,咱们快些往醉仙楼去,可不要教乡君等久了。” 萧应问“嗯”了声,撩袍踩蹬上车,也笑,“岂敢。” 得了这份好处,孩儿们便显出十二分的识相,醉仙楼宴毕,寸步不离拽了姑母在身侧,待见了灯楼,立即高喝,“长姑!咱们去瞧瞧那些个!” 话毕了,领着婆子、侍从往那人流中一钻,硬生生就只剩了萧应问与李辞盈在原地。 “……”李辞盈与他们从小养大的,一眼岂能瞧不出坏心思来,看来是有人财权过盛,轻易能间离了人家嫡亲的血情来。 她一咬牙,侧过脸狠瞪了萧应问一眼。 太冤枉了,这一有不顺就将罪责往他身上撂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萧应问阖了阖眸子,亦偏了脑袋过去瞧她。 元宵夜,月轮洁,那皎皎清辉温柔洒于女郎微敛的眉目间,横波也似流不断的秋水,一点微风过,斜鬓之上玉珠凌然流丽,她下意识抬指去抚,其意态幽韵,纤柔风流。 早是晓得她貌若月中仙了,时时瞧来仍是令人神魂难定,萧应问鸦睫轻闪,无意识落眸于她微润的红唇。 目光犹如实质倾轧,那些隐于皮肉之下放肆的轻挑浮聚眸底丝丝炽芒,一寸寸扫过,可把人浑身的冷栗子都闹出来。 大庭广众这人想做什么,李辞盈只恨是今日未携覆面出游,一下别了脸去,斥他道,“世子自重呢。” 萧应问回了神,“这般就疾言厉色了?吾可什么都‘还’没做。” 他咬重一字,可教人听了不得不多思多虑。 “你还想做什么呀?!”李辞盈难以置信,举目一望,几名侍女还跟在后边呢,虽是喧声嘈杂不见私语,但此人果真是无耻极了。 萧应问一摸鼻子,很识趣没再继续逗弄,“昭昭忘了,去岁中元灯节,某说过请你往曲江共赏灯轮。”他微一顿,领了她往前边走,一面说道,“这回的灯轮颇有巧思,吾想昭昭应当会喜欢。” 李辞盈果然来了些兴致,眨眨眼,问他,“怎么样的巧思?” 萧应问却不说,“到了那儿,昭昭自然晓得了。” 中元节时李辞盈虽未外出,然听得梅娘子讲述,曲江灯轮高有三丈,是以金箔锦绣制成,燃上火焰,华美非常。 她实难想象今日所谓巧思再能做到何种境地,这下子长街灯海似化作了索然,李辞盈恨恨瞥他一眼,“若灯轮如巨,咱们在醉仙楼的时候就该是见着了。”她往南边眺望,“走到这儿也见不到,想世子口中所谓巧思不过如此。” 萧应问挑眉“哦”了声,“那这样看来,昭昭是没兴致见它了,可惜、可惜。” 又念又叹的,李辞盈何不晓得他在故弄玄虚呢,可心里头到底有些好奇,嘟囔两声,还是说道,“妾不去瞧,亦有长安城千千万万的百姓能瞧,算得什么可惜?” 萧应问为她解惑,“昭昭有所不知。来年以来国事繁多——不止于筹办节会、灯会、大朝会,远护宗国使团等,也须颁赠节礼,论功另赏。”他略一顿,又说,“再加上你我十八日昏礼的担子也落在礼部肩上,国库空虚,可一点儿不能再费在今日曲江的灯轮上了。” 李辞盈先是一怔,等想明白了,端的是柳眉倒竖,她吃惊瞪圆了眼睛,声音也不自觉抬高了,“世子的意思是,今日曲江灯轮,用的是您永宁侯府的银子?!” 萧应问“嗯”了声,垂眸笑笑,“侯府的银子,也就是昭昭的银子,花了银子自个却不看,岂非是十分可惜?” 李辞盈没空闲与他说什么可惜不可惜的,颤了好几声,追问道,“用了多少银子?” 灯轮所用,自是不可计量之数,萧应问附耳说了三字,李辞盈瞬是眼前发了黑,一踉跄险打了跌,连串个“你你你”,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利索。 萧应问气定神闲把住她的臂膀,低头问道,“若是不去,往月明桥赏月也是正好,那儿摆了戏台子,昭昭若有想听的,先让下边的人去点上,咱们慢慢儿过去就是。” 李辞盈岂能不去!那灯轮花的可是她的银子,颤颤巍巍站直了,她轻咽一口,“先往曲江去。” 何止立即过去,只恨不得这一夜都待在曲江池,少瞧了一眼都算作亏损。 萧应问忍了笑意,抬袖往后头一招手,便不知从哪儿钻了一顶儿幔纱小辇过来,轿儿虽小,却不简陋,轻幔绣来金边,木面绘上枝纹,朵朵海棠栩栩若生。 而车横之前呢,则悬来刻有“裴”字的木牌儿,瞧着像是萧应问亲笔,这不必说了,小辇是制来送她的。 东西是很好,可此人胜券在握的模样又实在闹人,李辞盈无声望他一眼。 萧应问察觉了,仍负手在侧,只道,“路途稍远,可别累着咱们昭昭。” 辇上只坐一人,萧世子是纡尊在一旁陪着走。 再有一刻也就快到了,李辞盈撩眼穿了人群眺望,可没见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正待是下辇走到了阴风阵阵的池畔,人烟也已渺茫,她正待要发怒,那池中却忽燃来焰光几簇,亮光于素辉如龙走电,顷刻之间就将一切景象燃作黄金一般的璀璨,直直撞入眸中。 灯排火树,月满清池,原来广曲正中燃来灯轮三座——说轮更甚楼阁,其势高举目根本难及。虽坐落池中,然其间各有虹廊与干岸相连,步入其中,再见点点灯焰,乍似列星映了皎舒。池舟旌旗随风,那心央水波漾,一霎洒作漫河星。 唐、魏上下千年,谁听说过能有这般巨大华美的灯轮。 何止李辞盈震惊难言,池畔寥寥数人更惊到只能连连发出叹声,再一时,游人疾走呼朋唤友,一定让大伙儿都聚到这儿来瞧。 池畔百姓越集越密,更多碎语随风,慢慢吹到二人耳中。 “听说这是昭应乡君的手笔……” “……真的?!” “不愧是裴氏女……” 李辞盈倏然看向身侧之人。 实则长安街赏灯漫游,两人都算得来是头一回。西州凋敝,裴听寒治下又严,实在难有这百里彩幔的盛事,而萧应问呢,从前事职只顾西京安宁,忙碌间难了一分松懈。 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愿请了一位女郎与之相伴,此刻无拘无束任所惬,心更似与那灯焰重入了繁春,萧应问低眉轻哼,掩袖同时将三万两凭帖送到她手中去。 第139章 “下婿:九郎君拿了柳木杖去啦!” 整是三万两的钱户,用的可是她裴舒遥的名儿。 轻飘飘帖子握在手中,犹似千钧之重,哪作前世今生论,李辞盈从未肖想过能拿到这样一笔实实在在的银子,懵怔不必说了,那帖上正印、副戳盖了满面,火树银花下瞧来了可教人眼花缭乱。 她深吁一口气,一边是慢条斯理将凭帖叠回原样,拉长调子再问他,“度来长安子弟有在元宵夜互换凭帖的惯例,否则以世子风范,该不会拿阿堵物来赠给女郎?” 萧应问却不知自个究竟是何风范,瞥见李昭昭唇角压得辛苦,好意举目去望灯轮,哼道,“倒是没有这样的惯例,只不过某想着昭昭是实诚人,或并不奉往礼轻情重的宗意,既是想赠礼,当然投其所好。” 焰风夺明,悬灯百彩,繁星一般璀璨的光影落在他高挺的鼻梁,那枚小小的赤痣炙透绝霞,更衬其人艳质香靡,堪比珠玉。 纵是李辞盈并不想认,然这世间除了大明宫的那位,确也没有谁能在样貌与权势上与萧应问相较了——得其百般好待,埋于心扉那了不得的称意便不自觉一丝一缕浮到面上,她勉强绷住脸,说道,“‘投其所好’?怕是在世子心里边,妾乃俗得不能再俗的女子,也只配爱了这些俗得不能再俗的东西才对。” 萧应问道,“世上不爱财者寥寥,或昭昭所谓‘俗’,不过滚滚洪流中之难以免‘俗’罢了。” 说来说去,仍绕不过这个字,李辞盈懒与他诡辩,“哦”声道,“岂是妾觉了银子俗,分明世子觉了我俗才是。”她嗔他一眼,“人家爱财是俗,您贪色莫非就不俗了?” 世间美色岂止万千,单作此一项,自是不足以让他动情的,说在幽云林中初见难忘并不尽全,然宿命回响,萧应问亦难觉出他究竟是哪一刻甘作了臣服,总之,既折了这一株芙蓉在手,从此共守千万夜,无厌无极。 他垂眸笑了声,“俗世如何,你我身在其中,可有百年之期慢慢儿体会。好了,这回既收得了,只当来是压祟钱就好。” 压祟钱?按着他俩个的来往,还用得着给这个么,李辞盈可觉此人在占便宜,嘀咕着,“……若算作压祟钱,那来年也该如数给人家才是。” 三万两现银子岂是小数目?虽侯府珠宝万斛,然萧应问如今之职每月不过十八贯钱,加之职田、俸料与承爵种种,可怕填不满这貔貅夸下的沟壑,他瞥她一眼,“昭昭掌事辛苦,月俸年禄某当是双手呈上,只不过若要岁岁给得出三万之数,咱们一家子齐往菜市问斩的日子也可作翘首盼了。” 开玩笑罢了,何必说这不吉利的话,李辞盈连着“呸”了好几声,想发怒来,可一瞧了手中的东西又实在觉得欢喜,忍了又忍,一张脸儿也憋得绯红。 萧应问果然肯留情不揭她的底,忍笑等人将帖儿收规整了,复震袖负手领了她往灯廊里走。 待走了有一会儿,李辞盈也忽然想明白了——既他们的婚事由了户部筹办,那么萧应问承了今日灯轮所费算作礼尚往来,也亏此人步步谨慎,才教她少费心思周旋在长安城各种势力之间。 另外,放流言以她的名头举此盛景也算美事一件,不少文人骚客作起诗文,也将裴家二十一娘子的名儿流传下去。 想到这儿果然称心如意了,李辞盈再不心疼此间花费,当能无所顾忌赏景游玩。 廊下观灯,满幕星斗若沸,浩浩然,灿灿然,似伸手可及般让人觉来不可思议,光影聚往那双翦水秋瞳,其彩亮堪比流瓦桂华。 李辞盈专心看灯,萧应问便专心看她,世间乐事如此,快意得来岂非轻易。 当然,有人快意,便有人失意,待李辞盈意犹未尽走到对边的岸畔,倏然便见到了枯柳阴之下萧条一张孤影——带了湿气的雾扑了裴听寒满身,早将少年郎怏怏的眼尾浸透了,萦绕在侧的潮湿心绪一眼可明,他耷着眉,幽幽的黑眸极慢地扫过来。 萧应问一顿足,戾气横生,原来此人所谓永不复见,便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李辞盈也不明白裴听寒怎会站在这儿吹冷风,然事儿难有巧合,只怕又是巴巴儿跟来的? 实则有前世之恩德,她没法子过于厌恶裴听寒。李辞盈料想着,漫漫光阴去,大丈夫又岂能放不下从前?裴听寒这般有本事,往后做来亲如一家的好弟兄不好么? 只不过他此刻演来痴缠,她略觉些闷烦罢了。 她微不可见一皱眉,那树下影就似被雷电劈中似的颤住了,一点点嫌恶嗅到鼻下,便牵出他心口满载的酸楚一同激荡,裴听寒收肩微震,忍了泪意,立即疾步离开此间。 * 青梧阁虽收拾齐整了,然裴听寒并未往里边去住,全全为着一到了大都督跟前,所有烦心事儿都聚在了耳中,看着那两人日渐要好不说,裴启真甚至让他帮着府上看顾萧、裴两家昏礼事。 裴听寒何能做到这个,假借与李少府仍有要事交待,埋着脑袋要回落英巷子。 裴启真晓得急不得,也是裴听寒如今接下京畿副指挥使的担子,的确得将陇西的事儿都交接清楚,挥手仍让他去了。 为着大朝会来使甚多,长安各个驿馆都住得满当,自肃州护使团而来的众人都住在这儿,元宵夜趁兴在院中吃酒取乐,正热闹呢,那院门忽“砰”一声巨响,原是他们使君回来了,裴听寒黑着张面疾步穿行,风一*般地掠了诸人,奔到主屋去了。 使君不悦,谁敢造次?面面相觑一番,参事卸了杯盏,再问李少府,“使君不正看灯么,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能让使君失态的也不过就是李三娘了,李少府叹语,“别提了。” 这一句下来,大家便懂得了——使君任职郡守时,肃州营中的确有个“不能提”,待李三娘离了陇西,这个“不能提”便愈加不能提了,参事也叹,“使君毕竟是年少,让某看来,美人何处不有?前日就该听我的,早早领了平康坊的江娘子回来,也好让使君见识见识——” “胡说八道!”李少府立止了他的醉话,“使君做事岂容你我置喙,且他如今新晋,往后也得留在长安城,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哪里能与咱们一般胡混?!” 魏律对官员狎伎条条封严,将伎子带离教坊外宿更是大忌讳,参事得李少府一阵呵斥醒却一半酒意,然想起使君这些时日的寥落,仍愤愤不平说了一句,“从前石将军便是说过,李三娘红颜祸水、朝三暮四,早晚要害死咱们使君。你瞧他俩个从前要好,那永宁侯世子能忍一时,岂能——” “好了!”李少府厉声道,“口无遮拦,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若再要说,今日就回陇西去。” 参事悻悻住了嘴,饮罢一壶再往那黑漆漆的主屋看了眼,只叹可惜陆副尉没能同来,否则该有人往里边看顾了使君才好。 陆暇没有同来,倒不是为了别的,上回拿了赏银回家,便见得阿耶染了风邪,照顾几日耽搁了送战马的差事,后又收了李辞盈的信——里边嘱咐着送了些银子到青溪先生那儿,道是谢沈青溪照顾二子,又说会试将近,让他留了权作盘缠云云。 沈青溪去岁八月中解元,今次正是要往长安会试的,恰陆娘子听闻李辞盈十八日大婚,闹着要顽耍,陆暇无奈,三人便与一商队结伴,同往长安来了。 可惜路途遥远,气候又不佳,商队困在秦州数日,怕赶不上十八喜日了。 正月十八,大晴。 长安城谁人晓不得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历时数月的六礼走过了,萧、裴两家总算在此刻缔结姻亲。 再没有比成亲更忙碌的事儿了,李辞盈天儿没亮便被女官自榻上薅下来绞面、聆“祝词”。 好是这事并非头回,也不必听女官多啰嗦了,垂目镜前李辞盈仍抽空打了瞌睡,女官讲了一段没得回应,无奈将那小册塞到她手中,又躬身取了木盒儿打开,叹声道,“乡君到此刻来何必羞怯,到临了了吃了苦头,才教后悔莫及。” “您睁眼瞧瞧介个。” 哪个?李辞盈半醒抬目一望,盯住了妆案上搁来一只精巧的音盒——宫廷之物,果然不同凡响,那音盒不是别的,竟是将那难以言说的事直白刻作两只小人儿,女官摇转了橹木,那盘上的小儿也跟着颠上落下,“咿咿呀呀”好不热闹。 天爷了——李辞盈瞠目,虽说她并不觉男女之事有何扭捏,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端看了这些个也难免羞赧,她忙扭了头去,连连摆手,真是恨自己竟长了双眼睛。 “唉——”女官长叹,摇头又将音盒收了回去。 长安城早盛传裴家二十一娘如何风华绝代,女官们美人见得多了,本是不觉什么,直至穿著完毕的此刻,才教赋月阁静可闻针。 她之灼灼,既在于皮,亦入骨中。 君不见镜中云鬓新梳,美人之姣若柳映碧塘,颦笑间明眸秋水盈天,一眼望去,当赞秀色如花满春园,艳态娇波,载不尽的风流意。 人人吃惊,李辞盈可不觉什么,今日所著乃宫廷制来一件深青钗钿礼衣,虽略逾了乡君的品级,然萧应问身份高贵,她再多簪几只金翠花钿也不怕破了规矩。 揽镜随意照看了一会儿,外面锣鼓渐渐近了,和风喜气洋洋地推门入屋,扬声说道,“吉时已到,新婿承上命、持雁以迎!” 她复近了几步,与李辞盈笑说,“禀乡君,世子此刻正于前厅下婿呢!” 李辞盈眉心微跳,前世成亲略仓促些,她又没有弟兄,险是忘了还有这一遭。 不过以萧应问的功力与身份,大抵也吃不了什么亏,她“唔”声应了,又问,“厅中都有谁在?” 和风老实答曰,“今日难得热闹,咱们裴家支系几位儿郎也都齐聚。”她一笑,细数了几个李辞盈不算耳生的名儿,又补充道,“对了,回来时候,奴恰见着九郎君奉令拿柳木杖进厅中去了呢!” “……奉令?” 还能奉谁的令,自然是奉大都督的令了,从前旧恨,今日得报,萧应问踩在裴家子弟头上多年,这会子想全身而退算痴人说梦。 李辞盈一扶额,又坐回原处。 第140章 “桂。” 下婿之风源来已久,真追溯上去,大概延自魏晋朝拦门之俗,论的乃是拜阁亲迎的这日,新妇弟兄亲友等皆聚于中堂,以竹、篾等物轻敲新婿,以表护持新妇之意。 虽作戏乐,然古往今来新婿在这儿吃的苦头可不少,往深了细究,当场丧命的也有。 萧应问可不晓得自个与飞翎卫究竟有多招人恨,一近喜日,益州、商州、坊州等地赶来十数裴氏子,这会子都在中厅站着呢。 萧应问压眉环看四周,除却裴启真的两名近侍,人人摩拳擦掌,可就想待好时机光明正大地敲打他一番。 此间硝烟弥漫,迎亲的行队何有不察,梁术一肃了脸,隐隐往侧边挡了众人目光,复低语说道,“世子,状况似乎有些不妙。” “何来的不妙?!”一旁有人听着了,七手八脚地来拉他,“梁骁骑语出惊人,今日乃世子与咱们二十一娘之喜日,长筵酒甘,诸客欢恰,咱们不知多少快活,来来来,到这儿来,早些过了这排场,别耽搁了新婿迎亲。” “就是,梁骁骑别拘束,这外头冰天雪地的,快过来吃两杯酒!” “世子!”双拳难敌四手,梁术更没法子在婚宴上动刀子,众儿郎推推搡搡,两下将人挤到里台去,他焦心回首喊了声,但见了萧应问仍气定神闲,想是心里边有主意。 萧应问有何主意,裴家人刻意要为难,他若甩了脸子,传出萧家不肯屈就的流言,丢的份儿要都得算在李昭昭脑袋上。 裴启真那老匹夫是早有预谋,接了萧家的雁儿,假意摆手要围众平静,“下婿礼乃旧时糟粕,萧世子诚意,咱们几月都瞧在眼中,何必再多为难?” 道貌岸然拍拍人肩膀,笑道,“有个过场就罢了,你说呢?” 萧应问淡然也笑,颔首道,“外舅大人所言极是。” 这句“大人”可听得大都督十分熨帖,从前萧小子只管仗势猖狂,何曾把任何人放在眼中?飞翎办差为所欲为,可不知多少回拂了裴家脸面。 要这小子俯首难比登天。 这会子垂眉躬身任由裴家儿郎们不痛不痒地作弄,可算做足了诚恳姿态。 裴启真瞧了畅然,余光瞥向杵在边角上的裴听寒——这小子有些个本事,只情字一关难承,这会子绷脸捏拳,可是恨得十分厉害。 看罢了,裴启真面上不显什么,无声转问裴无,“催过几回妆,娘子那边可备好了?” 裴无答曰“三回”,裴启真又点头,“那咱们也紧着些,东西拿来了?” 拿来了,众人闻声略散开些,寸粗一根柳木杖正正儿摆在台面上边呢。 “明也。”裴启真微微颔首,示意裴听寒道,“过来。” 梁术猛地睁眼要上前,身旁立即有两人拖住他的手,“放开!” 这哪里是作下婿礼,分明土匪窝子,被这杖子敲上几下,只怕红事也要变作白事,更何况世子与裴听寒宿怨已久——裴启真之用意,岂非昭然若揭。 可此刻世子仍不觉有他,挑眉令自个人都静下,梁术一咬牙,也止了挣扎。 在场之人目光皆聚在裴、萧二人身上,而他二人却好似不知此间风雨如晦,淡淡然对视一眼,裴听寒上前几步,便握了那杖子在手。 杖木入手,梁术却倏然察觉到它是这般轻盈,心下巨石落了——杖当是空心杖,裴启真此举并不为出气,而在试探裴听寒是否可堪大用,若他不分场合、不顾家族脸面也要出那一口恶气,前路再不得顺畅。 不怪说方才是喊裴听寒出去取杖,原是给他机会在杖木里边动手脚。 梁术目光微垂,如愿瞧着了那人捏紧的右拳下几不可见的红腥,他坚定一点头,还是世子敏觉,一眼之下就晓得了真相,这般从容以对,坦然自若。 他想岔了。 萧应问亦在此刻才晓得杖中为空,然裴听寒岂能在些时候伤他?就观其在李昭昭面前那无耻的狗腿模样,真毁去这场喜事,只怕此生她也要恨他的。 裴听寒敢吗? 裴听寒果然不敢,攥了杖子面无表情走过来,多少苦大仇深般的地盯住了他。 靠得近了,萦绕身侧那肃杀的冷凝便无处不在,四周渐感到了不对,嘈杂停下来,寂静重新漫了此间。 萧应问昂首垂睨,扯唇用只有两人的声音哼道,“吉时不候,使君万勿磨蹭,若让她等久了,还不知怎样怪吾。” 裴听寒眸光骤聚,他转手反握了那柄杖子,就如同万万次于沙场迎敌一般,冷语道,“想就此落了痕迹博她怜情,手段未免过于拙劣。” “拙劣?”萧应问挑了冷笑,“吾还当是前头的人教得好。原来有谁每每夸大其词、涕泪交集,才好得她一分眷顾?” 裴听寒一忍再忍,“你当真以为某不敢杀你?” 萧应问冷哼,“你试试。” 若非想着此刻李辞盈待于闺中翘首以盼,裴听寒又怎会这般犹豫难决?!从前是带去失望,莫非教她此生期待终成空白? 他不能。 不迟疑一杖敲在身上,如挠痒般轻易,“当”一声灵空的响,在场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它是空心的。 气氛再次和融起来。 “大都督真是太宽容了!”有人叹道。 裴启真亦暗下松口气,挽肩捞了人回去,这一茬便算得过了。 升堂奠雁,再揖宗庙,赋月阁的幔车总算轰隆轰隆滚过篱落,来客伸长脖子去瞧—— 东风难休,轻幔翻卷,晨熹斑驳的光镀来轻纱后窈窕的一张影,那女郎持扇端坐其中,朦胧好似雾中满月,虽是氤氲不辨,那浮光凝练,灿然又似日出扶桑。 鼓乐齐响,唱赞各司其礼,待极长而繁杂的一段唱词过去,执事才依例将缰绳送到新婿手中。 心中绪潮如狂风拍浪,竟至让人略有迟钝,执事复说了一句什么,萧应问才再辞拜谢,接绳翻身飞马,稳催慢行。 此时也不必障车了,永宁侯府的行队绕城行了三圈,每过百步便撒下谷豆糖饯,要取百年好合的好意头。 何至如此大方呀,那装果儿的绸袋都能当来二两银子,长安城人人相告,喜色漫天。 户部承命,自步步都严谨,午时分毫不差至侯府门口,便得一对童子举铜镜来迎,不是蛮、面两个又是谁? 李辞盈看到来者是他俩个,下意识遮扇便往门里边瞧,得承了清源公主与侯爷迎客不说,李兰雪也站在廊下,欣然喜悦。 “昭昭?”萧应问轻声喊她。 李辞盈回神凝望,便见礼者已递来红绳。她与萧应问各持一端,再由人领进青庐。 鼓乐喧天,吵得人恨不得堵耳,清源公主拧眉吃罢新人茶,想再与裴启真一般说来几句吉祥话,可一瞧了萧应问压不稳的嘴角,到底忍不了戏谑——此子从前桀骜,可十分厌恶了裴氏业大多蠹虫,如今为美屈膝,跪在裴启真面前喊一声外舅也使得。 怎养出这没出息的东西,她一笑,便说道,“好是今日有阿遥肯垂怜你,否则以咱们问哥儿的名声,不知哪日才吃得到这盏茶水。” 萧应问笑意顿敛,无言望她一眼,清源公主便是笑得手中发颤,她搁了茶水,好心提醒,“好了,待会子官家也要过来一趟,咱们先往外头去。” 送了宾客上席,清源公主免不了握了李辞盈的手儿好好嘱咐几句,“进了侯府的门,从此咱们是一家子,阿问幼时就是个臭脾气,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若哪日真混不吝,咱不必事事依着他,轰了出去就是。” 叽里咕噜,没一句是他想听的,萧应问一闭眼,推了清源公主往外头走,“官家过来岂能怠慢,您快些的。” 清源公主话还没说完呢,不满瞪道,“怠慢如何,吾是他的亲姑姑。” 萧应问无奈:“您来前是吃酒了?” 清源公主:“怎么的,你觉得吾在说醉话?好了,原来这便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萧应问抚额:“……晚点喊姚医官过来瞧瞧罢。” 吵声渐远,李辞盈总算得一刻清净。待帐前的影儿都走干净了,再招呼奴仆们往里边去。 今日新婿要在外头招呼宾客至黄昏,她还是先歇息着了,落座长椅,李辞盈顺便掠眼瞧瞧正在铺帐子的侍女们—— 倒怪了,跟进来的侍女都是她在都督府上用惯的,没有永宁侯府的人。 她略一迟疑,问和风道,“怎侯府的人没跟进来?” 和风向是机灵,拍手止了动作,“夫人,奴这么瞎说一句,您不当真,只作了闲谈听。” 她近几步,悄语说道,“奴前日里听得侯府的人透露,世子身旁从来只得两个小厮,是没有婢女伺候的,先前奴难得信,可外头那几名婢女干起活儿来的确不甚机灵,也不像是惯在身旁伺候的人。” “是么?”这事儿谁听了不觉稀奇,李辞盈没信——萧应问这般贪色,每每见了她来非亲即啃,哪里是没有收过房的人了。 不过也算他识相,晓得早早儿打发了那些个出去,否则过两日,她不得愁心好好处理么? 且侯府嘴严,这事儿不像随意打听得到的,李辞盈收了思绪,问道,“是谁透露给你的?” 和风笑答,“是陈郎君说的。” 哦,那就不奇怪了,陈朝、梁术,他身旁的人哪有不向着他的了?李辞盈不甚在意哼了声,“罢了,吾累了,先收拾了罢。” 话音落了,榻旁正忙活的采釉与伴月却同时疑惑“嗯?”了声,纷纷直身,两人茫然捏住褥角,瞧着十分不解。 这是怎得了,总不至于事儿到这个地步仍要出变故?还是榻上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李辞盈一瞬万念,立即起身要过去查看。 轻容幔纱,红绸凤被,本应该作撒帐之用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四类彩果中,如今却只余了一种——她瞠目瞧着榻间滚满的桂圆,不知怎么,耳上乍似烫着了火般的烧满绯春。 婢女几人见着她怔怔发愣,只以为是气着了的缘故,采釉忙着补救,一搁手中的东西,两三步迈到了屏外,“怎能出这种差错!咱们让喜娘进来——” “慢。”李辞盈下意识喊住了她。 户部督办,怎也不会出差错,唯一一项,便是那人亲令——原来早生贵子一说已成昨日梦魇,今生留满地“贵”字予她,从此贵性命,贵财势,贵相知,贵不可言。 李辞盈呆立良久,才又低低补了一句,“不必了,这样就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141章 “掌住。” 戌时三刻,夕霞尽敛,此一整日漾在风中的鼓乐也渐是听不见了,青庐彩烛漫挂,那柔和似水的光影落于锦绣裙摆,风轻月明,李辞盈自书册中抬眸,便望见了青柱上来来回回揺旋的翠幌与扁铃。 八月十七夜飞檐角铃之声尚于耳边,她倒是忽然有些想不起从前了。 等得久,她也懒拘束,吃过了外头送来的填腹,这会子抱书倚在榻上,睡意便重重压来眼盖,字儿是个个都认识,读完一页来翻,脑子里却是空空如也。 月华静夜,终有一阵算不得稳健的脚步声踏往此间,李辞盈尚没察觉什么,四周屈膝屏息的婢女们已如翩飞的蝶一般展袖向她而来。 “夫人,想是世子过来了!” “您的团扇儿!” “快、快。” 眼前众婢忙出一串儿朦胧长影,李辞盈方舍了书籍,外边几声衣袂簌簌,秾香的酒气夹杂了那人衣上的月麟香,争先闯入此间。 隔这样远便闻得了,此人究竟吃了多少酒?李辞盈抬眸一拧眉,那人立即察觉了。 六合靴在地幔上擦出刺耳一声响动,萧应问猛一顿足,敛唇停在了原地。 这下婢女们可都惊出一身冷汗,虽说男人吃了酒味道确也不那么好闻,可咱们夫人不该将嫌弃尽数都露到面上呀,今夜就落了脸子,往后怎得好办? 喜娘见状忙打圆场,一面垂首喊人端了米酒与合卺奉上,一面说了好些客气话,“世子,时候正好,请您与夫人行合卺之礼。” 两人不语取了苦葫芦在手,连在中间的丝带便垂出一道弧儿,喜娘唱道,“连卺以锁,矢志不渝,和睦谐美,琴瑟永好。” 匏瓜味苦李辞盈早是晓得,这会皱了鼻要饮,一入了口中,却抿出丝丝儿甜意,她觑向对边,那人却也仍在看她。 幽灼的眸中聚来些不冷不热的光,自步进此间,萧应问的目光就从未离过她的身,此刻乍然对视,那人周身冷凛就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黑压压覆来,将她捕获在无可名状的钳制中。 多瞧一眼这正义凛然的飞翎首领,都怕是要往堂上过审问罪一般,李辞盈遮扇垂目,没忘了先瞪他一眼。 礼毕了,萧应问仍是没说话,挥袖让众人都退下了,煌煌夜灯之下,冷眸更显漠然,他静了半晌,只捏了捏眉心,一味执着在看她。 究竟是醉了,还是另有因由?李辞盈不明白,心里头打着鼓呢,仍举扇微微一笑,说道,“怎么的,世子今日不打算做却扇诗,只等妾拿累了,好自个放下?” 审时度势是她的长处,李辞盈将扇子再往上边遮了遮,柔出个娇嗔的调子哼他,“险是妾惯有些气力,不能让您坏心思得逞呢。” 说完介句,腕上忽得一热,她下意识低头,对面那人的已紧紧掌住了她的右臂,也不知萧应问的功力究竟深有几何,冷笑隔衣随意按捏一回,李辞盈胳膊痒得发麻,再拿不起一柄区区的扇儿。 “你——”不等她发怒,那人既生硬又冷淡的一句惊天雷已落在耳中。 萧应问道,“昭昭从前不愿嫁某,是忧心了长安城风云诡谲,更怕陷此生于森森侯府,然某倒想晓得,若裴听寒的身份与某调个对儿,你是愿与他回长安,还是与某长留陇西?” 哪有人在新婚之夜提了这些个,李辞盈大惊,晓得应当先安抚他不知为何的怒气,然闻此天马行空之语又不禁多想——单论了脾性,萧应问自是比不得裴听寒的,若身份再调个对儿,想她往后在侯府也能更自在逍遥几分……罢? 是呀,从相识之始,裴听寒便是百般地依就她,从未严苛过什么,哪像她与面前这人,遇事不决先得吵个天翻地覆。 就像此刻,李辞盈不过是迟疑须臾,那人一双锐眼就快在她脑袋上戳出个血淋淋的窟窿来。 李辞盈讪笑一声,“世子何必问介个,您在匏瓜里面搁甜酒,可不就是认定妾乃只愿同甘,不能共苦的性子么,今日作此可笑假设,无论妾答什么,您也早有偏见了。” 惯是伶牙俐齿,萧应问哂声道,“是么,那怎得方才昭昭发觉是吾进帐来,面上嫌恶一览无余?” “什么?”李辞盈先是迷茫,再闻来已习以为常的酒气,心绪霎时就松懈了,她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上下掠眼打量了那人——虽是冷面蹙眉,耳根早是气得发红了,眸底嫉恨、委屈他自个是一点没察觉的,胸膛不定起伏,仍念念在说。 萧应问道,“昭昭既到了这儿,还期盼着何人能进帐来见你?还是说如今米已成粥,您是一日也不肯再忍受了?!” “忍受”二字一出,莫名其妙的酸楚再次涨满心口,但凡足够爱重一人,无论如何也要期盼回报,李昭昭冷清冷心,对他从来忍受便罢了,最恨是她并非不能回报,满腔热忱皆落于他人之身。 偏偏是他不讲理,非要迫了李昭昭嫁他不可。 萧应问越想越气,收手将人往身前带了些,再垂首掩目捧了她那白皙的脸儿,泄愤般搓了两把还不够,下巴一抬,压在她蓬松的发顶蹭来蹭去。 一面又是咬牙切齿地胡言乱语,“李昭昭、李昭昭,你竟这样厌恶某,实在可恨、可恨极了……” 话中许多蛮缠,糖丝儿似的黏绞着,听在耳中莫名是痒,李辞盈当晓得此人是醉得狠了,否则这样一分所谓嫌弃,能将他气得这般大失分寸? 他仍喋喋不休,每说来一句,滚烫的气息就直顺着鬓间往她颈上扑,李辞盈要挣扎,可那人抱得实在太用力,她再受不住那点子酒气了,好生好气地劝,“妾何曾厌恶了世子您——” 一句话没说完呢,那人已不耐烦听,萧应问掐了她的腰线往腿上一提,更紧密地覆身下去。这会儿严丝合缝,他隔衣轻易衔住了绵软的云团,李辞盈下意识要抵,那人只手扣住她的肩,含含糊糊地抱怨着,“若非厌恶了某,怎到这个时刻仍只喊来‘世子’二字?昭昭好不讲理……” 究竟谁不讲理?! 若非太明白萧应问平日是个什么性子,李辞盈大抵要当他为让她喊一声“夫君”在卖痴撒娇,她不肯说话,那人便得寸进尺舐着云儿打圈,湿漉漉的鼻息渐往腹间喷洒,一串儿暗色的泽渍晕在了礼衣之上。 这怎么成呢,虽风息丸已在袖中呢,可萧应问醉了,不一定听得进她的话,李辞盈慌忙揪住了那人的发,“等、等等……” “……”萧应问嘶声抬首,不止了靡红的唇,黑眸之中亦满湿濡而毫不遮掩的欲色,李辞盈惊得一松手,那人借势就撑在她上方,滚一轮喉结,可怜巴巴地问,“昭昭厌恶某,不肯喊‘夫君’,也不肯让某伺候你了?” “不、不是。”他这样性情大变,可教李辞盈觉着毛骨悚然,这会子真是想揭了这层皮囊,瞧瞧里边是不是藏了个裴听寒,她轻声喊了句“夫君”,眼见萧应问展笑欲言,立即快言说道,“妾哪里厌恶您,不过是闻着了您衣上的酒气才觉不悦的,酒之一物伤神损心,醉饮过度烂肠败事,妾只气了今日喜宴,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要灌您呢。” “果真?”压在肩上的手掌往臂间抚下,萧应问举袖嗅了好几回,怔怔低语,“昭昭不喜欢,那某先收拾妥当了、醒醒酒再过来。” 他能这样想就是最好,李辞盈方松一口气,那人忽又倾身抵住了她的心口,萧应问翕动鼻翼,恍然道,“昭昭身上也有酒气,咱们一块收拾。” “走罢!”他抄手将人搂在怀里,下一刻再举足轻点,如闪电一般掠了屏风出去。 “不——”李辞盈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半空之中,迎风压制住喉咙中的尖喊,她紧紧揽住萧应问的颈子,颤颤问道,“咱们去要哪儿收拾?” “不远。”萧应问目视前方,“府上东南角有一处汤池曰‘闲’,春冬之时享用最是舒适。” 汤池?!李辞盈听了两眼发黑,一手攥了袖口,盯住了眼前飞掠的草木楼阁。 一句话的工夫地儿也已到了,玉池砌在石丘之下一幢八角亭里边,热气氤氲,溶得月儿也朦胧了。 孤亭四面落幔以遮,这会子渺无人烟,静得与那飞角上伶仃的圆灯笼一般。 颇有些野趣。 李辞盈是不想夜里到水里边泡着,脱了鞋袜踩在阶上便是,虽是冷月清风,然这儿热雾缭绕并不觉冷,她安心撑手瞧了景色,只待萧应问收拾好再带她回青庐去。 “昭昭?” 好了么?李辞盈淡然一回首,那人仍不过方步来干岸,慢条斯理在捞帨架上的衣裳,皎月之下,儿郎精壮紧实的腰背一目尽收,同样,脊骨之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亦撞入眸中。 不可能的,李辞盈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怔神起身要去探个究竟,“凭意,你背上的伤是……?” 她五指触在他的伤痕,又似不信般点点回溯几次,掌心覆下的血肉翻腾滚涌,萧应问一寸寸收紧腰腹,终是回身掌住她压向自己。 第142章 “黏丝。” 并非没有更多亲密时刻,不过此夜饮尽歌阑,再于红烛下观来金钿花靥,才由然生出与李昭昭结发有期的实感。 此刻情思扰却百般绪,他垂目想要吻她,未及时,那女郎倏然撑住他的胸口,侧头往一旁躲开了半寸。 “……” 薄唇擦着她耳上璀璨的明珰过去,那冷玉的冰凉触感似春日新芽遇风连延,络绎疯长的藤蔓一线一丝密种于内,缠得一颗冷心全然没法子再跳动似的。 这一刻沉闷实难言表,他两指捏住李辞盈的下颌,生生将她的脸慢慢儿再转回来,“躲什么?” 四目相眄,那娇娥清颦羞杀湖上凌波,一丝流盼,一寸绰约,蹙眉凝眸之间,雾夜亦化为春风罗绮,实难遏了旖旎。 萧应问轻咽干渴的喉,眸底潮湿的怫郁一瞬将明月与她覆归幽暗。 李辞盈被他这样一盯,仍是觉着有些怕的,收了肩细细措辞,一要开口,目光先不由自主往那人身前划—— 方才急着问话,没有想过人家仍没著上衣裳,此刻萧应问不过堪堪束着件半湿的绸裈,缚縢随意垂在腰间,那些尚未擦干的水珠儿便沿了腹前腰后结实流畅的肌理沟壑滚成细线,逐个洇入绸料中。 萧世子筹码之渥足,真是令人叹服啊! “……”萧应问一阖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您往哪儿瞧?” 李辞盈实在汗颜,忙又收了视线回来,咳两声清嗓,瞪了眼一本正经地斥道,“妾能往哪儿瞧?自然是往您脊上的伤痕瞧!人家要问它的因由,您为何不答?!” 该答么,萧应问嘴角微压,“不值一提。” 或是为着醉了,他这点小心思根本难藏,李辞盈无声盯着他,后者便又慢吞吞地补上了一句,“这点子小伤过两日便能好全,闲话说得多了,没来由要让昭昭觉得为难。” “为难?”李辞盈极短促嗤笑了声,话语中也带上几不可闻的嘲讽,“世子掌管刑狱多年,断案皆以魏律为据,岂有不知直诉不实乃重罪的道理?若这伤……果真为下婿时所承受,至于此时此刻早该是青肿了,怎能仍是新伤模样?” 瞧着或不过一刻之前所致。 她十分不解,“以您素日谨慎,不该出这样的差错呀。” 难道他真是喝多了? 李昭昭聪慧,也常让人觉着挫败,萧应问一叹,抚了她脂肌温腻的脸儿慢慢摩挲,一面垂目淡淡说道,“谨慎?任素日如何谨慎,总有这嫉恨成狂、无计可奈的时刻,错念之下出错事,岂是人之常情?” 李辞盈可算目瞪口呆,让萧应问这样的人认妒忌之失,听来岂非是天方夜谭?! 她总觉了哪儿不妥,一颗脑袋歪过来,别过去,越瞧越觉了眼前人渐是有些陌生的。 而萧应问呢,前边仍能忍着,后见她迷茫如那雪地里边找不着路的呆狐一般摇头晃脑起来,终是没忍住笑出声响。 孤夜深雾,尤是刺耳,“你笑什么?!”李辞盈瞪大眼睛。 而那人闻言愈发笑得猖狂,一串儿清朗的笑声震在胸口,连带着她的心阵阵发颤。 李辞盈作势要推他,“外人如何,妾不觉为难,是您自个要做这样的傻事才数来可笑。” 甫一触碰,萧应问却突兀地止住了情绪,面上笑意敛尽,他冷声问道,“可笑?!吾何时说过此伤是下婿时所受了?难道在昭昭心里边,就只有裴听寒一人能教你觉得为难?又或者你果真以为,吾会有‘嫉妒成狂、无计可奈’的时刻?!” 这话听来云里雾里,李辞盈呆了一瞬,便听那人说来,“大朝会上论功分派,官家提到这两年傅弦跟着飞翎卫历练,又往陇西、扬州立下不少功勋,那么的,吾想着咸州郡守一职空悬已久,便私请上谏,让傅弦往咸州事职三年,为朝廷分忧。” “咸州?”咸州虽远,从前却是前辽之都,土地富饶,人口丰茂,李辞盈忖道,“这倒是个历练的好去处……” 萧应问道貌岸然,“当然,若非是好去处,吾怎会想着让傅弦接任、官家又怎会当廷首恳?” 李辞盈仍不明白,“那……您的意思是说,傅弦为了这事儿对您动手?” * 傅弦起先是不晓得咸州一事是萧应问在背后推波助澜,官家既金口玉言,他也就认栽了,哪晓得今日某人“酒醉”,竟自个将这事吐露了。 想问个清楚明白,就在往青庐的路上将人堵了,可萧应问仍坦然,“原来六郎不愿往咸州?可吾怎记得在丹霞岩谷之中,你是有考虑过这一遭的。” “这是一回事?!”提到这回事,傅弦岂不知萧应问的用意,他怒极揪住那人的后颈,呵斥道,“从前某想往咸州去,全全是为了阿盈能看得起,难道表哥果真愚笨到连这个也不明白,还是为着从前我与她千里鸿雁,你心生妒忌,一定让我们永隔山海不可?” 不说介个还好,一提起来,萧应问霎时黑了脸,挣了傅弦,冷道,“从前如何也好,她如今已嫁到萧家来,六郎再用旧时*称呼,怕不合适了。” “不合适?!”傅弦怒道,“究竟何人早知真相,依然冷眼瞧某步步沦陷?!”他反手扣剑,冷笑连连,“以某之痛楚,为你做今日嫁衣?萧应问,咱们是血亲的弟兄,你如何能这般待我?” 傅弦翻剑之时,隐在暗处的飞翎已警觉出鞘,梁术真是不懂得,为何这大好的日子,世子仍要折腾介个——世子能醉么,必然是不能的,就算真醉了,那嘴也是缝了针线的,让他说出一句不该说的?前所未有! 梁术硬了头皮上前,“公子弦,请去兵刃。” 愤懑已冲昏脑袋,傅弦才懒得理会他的,飞剑在手,金鞘如电,就这般轻易磕在萧应问脊上。 * 这些事儿自不必与她多提,萧应问“嗯”了声,解释道,“或为着这回吾亦请了县主与他同往新地,才教傅弦恼怒至此。” “让县主同往?”李辞盈奇道,“为何?!” 一听了事关县主,两只耳朵就竖得老高,他的昭昭果然嫉恶如仇,萧应问笑了声,“不止于嘉昌县主,连带了傅家的几个孩儿也一同往咸州去。其中缘由,倒与孙三郎与吾说起的一事有关。” 哦,那就是说的傅八娘的事儿,李辞盈想想当明白,或是孙七娘与他三哥提了,又传到萧应问耳中。 李辞盈说道,“把人赶出长安去实非君子所为,也不怪公子弦怨怼您。” 这会子如了她的意,秀眉也舒展着了,萧应问蹭了蹭她泛红的鼻尖,声线也不知觉变柔和,“好,是吾活该。那咱们留下县主,再让你俩个多走动走动?昭昭心善,指不定融洽几回,恩怨也就随风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刻薄话李辞盈才懒说,哼唧两声,埋首在他身前,昂首娇声莺啭,“您说是就是罢,朝廷的事妾岂能左右了一分?趁这会子人家还没收拾好行装,您快些过去留人罢。” 密绒绒的鸦睫轻眨,李辞盈拉长声调,怯声请他走,“正事要紧,您尽管让妾独守空房罢,妾心中是一分埋怨没有的。” 话毕了,手臂收得更牢,李昭昭垂首窃窃笑得得意,那轻轻柔柔的吐息就如羽毛抚在身前,很快捂出一小块湿润,她有意要恶劣地作弄,反掌抬了尾指的丹蔻在他腹间一寸寸游巡刮划。 血液翻腾肆虐,萧应问倏尔拊住她的后颈,低头照就了那莹润靡绯的唇重重印下去。 多时心愿一朝成真,这个亲吻比何时都显来急切,他几近粗鲁撬开了她的唇齿,勾舌长驱直入濡湿颚腔,李辞盈向是承不住他这般凶狠的,不多时腿软得站不住,她佯势退开半步,立即又被一道巨力毫无间隙扣回怀中。 那人眸底眼生的蛮横一闪而过,下一刻果真叼住了她颈侧软肉,声似滚过砂砾般嘶哑,“想去哪儿?” 成团的锦绣逶迤满地,他握住她的腿儿一点点吻上去。 唇舌咬合,呼吸愈发粗重,至于某一瞬,她终忍不住窒息地痉挛,那人很快撑手覆上来,抬了满是湿漉漉的眼盯住她,乞求般的,“昭昭……” 这幕天席地的,他究竟还想怎么样啊?!李辞盈尚处于惊潮余温之中,只失神地望着他唇角悬着的黏缠银丝,低语道,“做、做……什么?” 还有什么?萧应问抵住她的,喉中漾出极轻的一声笑,另一手不迟疑握臂巡走,从容攥开了她袖中缚扣。 装有风息丸的瓷瓶儿落在手中,他两指弹走了布塞,而后瞧也不瞧地,仰头将药丸灌进喉咙。 空中一阵轻羽扑扇,那防风灯笼不知为何竟离奇地扑灭了,夜色将此处罩做了樊笼,萧应问亦觉着自个好似是陷入了一片极其泥泞的沼泽,在绵软的、湿润的蠕绞,求生不得,欲死难能。 第143章 “你这畜牲。” 月藏薄云,星沉烟水,闲台原是静池恬澹,是夜声声澜漾沸荡,碧波涟漪如飞翻的纱帘拂漫白玉阶,她终难抑唇齿轻泣,呜呜咽咽地抱怨他。 “萧应问——”这辈子没见过女人是么,至于要这样折腾她,这都第几回了,李辞盈撑住阶缘用力喘息,扭身想转过去,可那人力道不减,一味要倾轧。 快慰自脊上飞窜,她重顿一下,鼻息咻咻地斥道,“……你这畜牲。” 从前是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而如今听罢了,唇边不过泛来一缕微妙的笑,“好昭昭。”萧应问意识到她的意图,俯首衔了吻过去,同时也掐住她的腰窝变本加厉地□□,“就这般的好不好,吾怕你正过来又要掐弄吾背上的伤,很疼呢。” 暗哑的闷喘笼在耳尖,男子磅礴而强悍的气势扰得人呼吸更乱,李辞盈阖眼断续哼道,“世子还晓得疼呢?” “昭昭疼了?”萧应问微愣,略缓了些气力。 疼么,倒怪了,非但不疼,甚至于静下来也觉不出酸累,李辞盈摇摇脑袋且不想这个怪诞——弄这半夜也该是够了,她不愿时时都随了郎子索要,抽抽搭搭地抹泪,“您当真一点不心疼人家,且这儿四面开阔,若有人过来撞见了,可教人家一点脸面都不剩。” 闻得她啜泣,萧应问才知自个有些过了,低叹一声将人转过来抱在臂上,安抚道,“无关人等吾早驱远了,昭昭安心,有梁术在外边守着,没有人能过来。” “……”李辞盈不过随口一问,哪晓得外头果真还有人守着,也是,若不是有人要暗里协作,好好一盏防风灯笼怎得忽然灭了? 梁骁骑可是不易,还要替主子做这歪酸事儿,李辞盈面上滚了烫火,作势要推开他,举目一望,却腾然愣住了。 面前之人眸光凉若暗河,泠泠然与那日沙丘奔马时一无二异,他怎么好似又瞎了?李辞盈心下猛沉,抬手在他面前晃晃,果然毫无反应。 此刻觉寒犹甚,李辞盈声音已僵得发硬,她把住萧应问臂膀,急切地问,“您的眼睛……姚医官不是说月余就能好全么,妾想着这些时日过去应当无大碍的……” 且这会子也并没有烈日啊,她想不明白,喃喃道,“……分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子竟、竟又——” 唔,这事儿嘛,萧应问咳了声,“……说来话长。” 瞧他这模样,或还有什么事瞒着她的没说,李辞盈瞪他一眼,想那人又是个瞎的瞧不见,便改往他臂上掐了一把,“夜还长,说来话长您慢慢道来就是。” 话毕她一扭腰想下来,“你出去呀!” 有人哪里肯听从,颠两下抱得更深,嘀咕着,“吾慢些好不好——” 不等她怒,抢先说了,“昭昭先前听闻过吾幼时伤过眼睛的事儿,应当还不晓得后头吾是如何痊愈的?” 这一项她没深思过,李辞盈也不明白他为何此时提来,略想想,答曰,“总不过就是公主与侯爷为你遍寻名医,而后再以奇药慢慢儿治着?” 他却摇头,“昆仑山雪光耀比烈日,区区婴孩何能承受?受损过甚,无药可医。” 李辞盈一头雾水,“怎会在昆仑山?” 萧应问坦然,“那时公主与侯爷正于陇西游历。” 原来如此?李辞盈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既无药可医,究竟又是怎么样治好的?” 虽兴头调起来,然而那儿的触觉仍难忽视,她不耐抵在他肩上,恨恨道,“坏透了,瞎了也该是您的报应,快些说!” 萧应问笑得发颤,“……嗯,回长安城两年尝百药而不能,才至于寻来叶无面,将寒魄封的功力传授给吾。” “叶无面?就是飞翎卫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首领么?”此人神秘至极,李辞盈兴致更高,“他既为飞翎卫首领,为何又总是不在长安?” 萧应问说道:“师父志在山川,虽为飞翎首领,肩上却并无官职,只待吾学成之后,他续往北边游历,鲜有音讯。” 哦,不怪是萧应问虽是副首领,飞翎卫全权是听从于他的。李辞盈问道,“莫非是这寒魄封有治愈眼疾的妙用?” 她不理解,“既它这般有用,为何不早些传给你?是那时年幼难以承受?还是叶首领踪迹难寻?” 是也不是——等等,那女郎话语之间总不自觉地要收紧,真教人难以集中思绪,萧应问一时不晓得究竟是谁在折腾谁,他沉下一口气,继续道,“触绪伤气,动情损神,所谓寒魄封便是教人敛情思,绝缱欲。” 李辞盈忽然明白了一事,长长“哦”了声,“不怪从前您总是——” 情到深处不肯破戒,原是为着功法在身,若要再沉溺下去,只得敛功收力,散尽寒魄封,他当然再难视物。可若不敛,他便伤人伤己,没人讨得了好处。 “总是什么?”萧应问笑,“昭昭怎总是话说一半?在下愚笨,不得要领。” “您是明知故问。”李辞盈没好气道,“这样说来您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只待明日再聚功力就好了?也不早些说来听,方才可吓坏人家。” “怎么的?”他慢吞吞挺送着,“嫁到侯府来万事顺意,吾以为昭昭懒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这话倒也没错,只不过李辞盈才不承认,假惺惺啄了他两口,“您是在台狱里边待得久了,见谁都觉着心怀鬼胎,你我既为夫妻,人家自然是要关心您的呀,且——” 不该提那个词的,萧应问一听得她口中“夫妻”二字,手下气力便加重了三分,恶狠狠抵进来,一定让她再说,“昭昭晓得了咱们是夫妻,往后每日晨昏都记得如何唤吾才好。” 唤唤唤!“……疯子!”李辞盈气极,那人始终有法子让她消气,萧应问吻了她的眼睛,笑道,“原来昭昭还没发觉?” 发觉什么?!此刻总算后知后觉体会到四肢百骸满溢的轻盈气劲,所谓从容烦寒退,和悦冲五脏,李辞盈周身血液若清流归海,心定气平,六神自在。 “是您的功力……”她喃语道。 虽已敛气,仍有些漏网之鱼,想着对她有好处,萧应问便任了去,李辞盈问道,“您的功力到了妾这儿,当也对您有损?” 当然,萧应问波澜不惊笑了笑,“只好让吾以二人之份数,勤加多练了。” 果然不出意料,下一刻那女郎两眼发光,疾拍他的背脊,“那还等什么,快些的。” “……不想明日守寡,您可轻些拍的。”没被傅弦打死,倒要命丧于此,萧应问痛极皱眉,可瞧着李辞盈这一脸烈烈轰轰、跃跃欲试的模样,又实在难忍了笑意,哼哼几声鼻息,到底吃不住扶额,大笑不止。 第144章 “九哥。” 人生万事,岂有天定?总之让萧应问自个琢磨,是想不到有哪一日进了廨所、见了案上成摞的牒牍、意识到今日大抵是没法子回家用飱的时候,心里边竟会冒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九日婚休已过,这才第一日回北衙当值。 梁术等人本埋头跟在后头呢,萧应问这一顿足,他几个险是来不及停住,可谁能往世子身上撞呢,梁术扭身往门框磕了声巨响,陈朝抱了柱。 两者呲牙咧嘴顺势再往屋里边瞧一眼,可就福至心灵晓得世子为何蹙眉了。 梁术咳了声,解释道,“您不在,衙内许多事儿都没法子决策,他们也没敢往府上打扰,这不都堆积在这儿么。” 萧应问平静“嗯”了声,走几步进去,先喊陈朝伺候笔墨,折袖压臂往那案侧坐了,大致翻了两翻,拿了第一册来读,未及须臾,幽灼的眸轻抬,瞥了梁术一眼。 “忤在那儿做什么?” 这是怎么个意思?梁术不明白,世子读牒,哪回不是他在一旁待令呢?数年来都是站在这儿的,怎得今日突然碍了眼? 他一下没转过这个脑筋也属正常——往日世子岂能是那种心里边不舒爽就要迁怒属下的人,陈朝好心,接话给他,也是为萧应问圆场,“梁骁骑挡了光,得挪开两步为好。” 怪了,他站在门后,哪能挡着光啊,冬日里没来由闷出些冷汗,梁术讪讪往一旁移了两步,正措辞呢,又听那头一声突兀的哼笑。 这下堪称悚然,他欲言又止地望回去,萧应问已不再看他,没事人般埋案好好开始处理公事了。 这一日飞笔疾书,仍是赶在了申时批复完了,萧应问方一搁笔,外头肃整脚步,隐隐听得金吾齐声请安的响动。 “……”萧应问撑住案侧慢慢儿起身,盯住了正兴高采烈闯进来的李湛。 “表哥——”一进此间,雪海冰山,李湛还道北衙值房没点地龙呢,再望着了对边那人一张臭脸,以及案上破天荒搁来的一盏铜壶漏刻,登时笑出声来,“……吾来得不是时候,耽搁爱卿下值了?” 萧应问额角轻跳,“岂敢。” 哪里不敢了,一个好脸也不给。李湛笑得眯起眼睛,凑几步过来,也不晓得多少促狭,“爱卿新婚,吾哪里是那不晓得体恤之人,到了时辰下值就是,不过今日你这样早回去做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调,先挥手让无关人等都出去待着,才又揽了萧应问的肩,挑眉道,“遥妹妹这会子正与孙家的七娘在赛场练弓,莫非表哥不晓得?” “……”萧应问果然不晓得,可他面上哪露声色,不答反问,“官家打栖棠宫过来的?” 这也晓得?!李湛狐疑望过去,萧应问则移了他的手,施施然举袖拂了方才被碰到的地儿,嫌弃般蹙眉,“官家衣上染了鹅梨香,别碰着吾。” 李湛惊奇,“……染着香了又如何?难道表哥还闻不了介个?” 萧应问坦然,“怎会,就是回去了不好交待。” 分明再寻常不过一句话,砸吧砸吧怎品出些别的意味,李湛搓搓手臂的冷栗,失语瞪了一眼,“表哥,你可不会是在炫耀罢……” 闲话说到这儿也就算了,萧应问哼了声,又问,“您来做什么?” 李湛收了顽笑,“还是西边的事儿。” 先前与吐蕃谈拢了质子一事,南曲质子府也正建造中,而后暂押在御史台的七王子又提了宋长山的名儿,李湛道,“宋长山从前就偏向于七王子一派,这回七王子极力为他求情,大夫们议过了,说是不值当为这等小人物下吐蕃方的面子,寻个由头要留他在长安城,一样住在质子府。” 可宋长山与李辞盈有些恩怨,并且人还在暗狱里边关着,多少得问表哥一句才稳妥。 萧应问:“裴启真怎么说?” “大都督——”李湛一噎,“他道既七王子这般在意了宋长山,只怕后者身上仍存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吾想他大抵是有密审宋长山的打算。” 萧应问又问,“那您的意思呢?” 李湛笑笑,却没说话。 半刻,萧应问“嗯”了声,只道“可惜”,“大都督言之有理,不过这几日吾在家里歇着,飞翎廨与北衙门有不少事儿没来得及奏报。” 他一顿,“宋长山殁在暗狱中了。” 那帮老匹夫胆儿忒小,还是表哥甚得他心,李湛眉眼微舒,“什么时候能殁?” 当然不能让宋长山再有机会说出李辞盈与庄冲的干系,再者她遣人往陇西斗场的事儿也经不起推敲,萧应问看着案上漏刻,答曰,“今日,此刻。” * 长安城风起云涌,可李辞盈日子过得十分舒心,清源公主只在侯府住了三日,熬完见礼,把账薄与匙柄一交,又要回公主府去了—— 其实哪有婆母健在却不住在一块的说法,李辞盈仍诚惶诚恐呢,要请每日晨昏往公主府定省,清源公主听了只一味摆手,“本宫惯了每日午后才起,哪里受得住这定省的磋磨,你的孝心吾记在心里了,等哪日天儿热起来,咱们同往九华山避暑,届时每日同吃、游玩,劳你费心周全着。” 公主府那样多奴仆,哪用得着她周全什么,吩咐一句下去,自有人会忙活,李辞盈笑答了,公主才放心松了口气。 第三日回门,都督府上只见了荣国夫人与大都督,裴听寒的影子都摸不着,想是为避嫌没有过来。 又几日,两孩儿往雁山读书、萧应问休沐日告罄,侯府彻底静下来,姑母不管她,她就只管懒着的,空了与孙英游顽,有萧应问的些许功法在身,不知多少惬意。 就是这日晴好,难得都督府下帖道有客来访,也请她往府上吃饭。 你道来的是谁,李辞盈从想不到的,日暖烟浮,她随了卫参事往里边去——都督府中堂座无虚席,那花团锦簇的一片光影晃得她都有些眼晕,定睛看看,大都督正承主位,一水儿面生的锦衣女郎簇拥着客位上那老妇人。 那妇人身著四喜如意缎绣夹衫,额抹翠玉,举止娴雅,显是大门户家的老太太。 长安城竟还有她认不得的人么?李辞盈心下疑惑,不经意慢下步子,她略停在院中那白梅树下,便正有人匆忙了步子自廊下赶来。 重光倏过,赤日照灼,那一袭烈烈红披就这样仓促闯到眼中来,裴听寒好似是瘦了许多,蹙起的眉棱都显几分嶙峋,他脚步极快,走到了眼前才意识到是有人立在树下。 腾然抬眸,他终于还是见到她。 黑漆漆的眼中忽涌来万千星子,灿烂与彩涣并振,裴听寒顿足难行。 “九哥。” 这一瞬敛尽明光,因疾行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也渐渐缓重,归于灰烬。 “……阿遥。”他低声一句,再没有看她。 第145章 “似一滩水。”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知,说的大抵如此——从前京职冗杂、裴听寒中举而被遣送陇西边境之时无一人为他可惜,如今数功于身,官拜显位,往来攀附者则难以胜数。 裴听寒性子寡淡,也不屑与趋炎附势者周旋,能让他这般脚步匆匆赶来相见的——李辞盈当明白了——堂中诸位,皆是他外家卢氏族亲,那位老太太便是他的外祖母,昔年白马寺赠灵符的恩德,也算裴听寒亲缘之中仅有的一点温情。 弱河夜会,他将那藏有灵符的香袋转赠给她用,可惜没捂热就被萧应问缴获,后头它去了何处李辞盈没问过,按着萧某人那阴冷多疑的性子,高低是撕碎扔了。 李辞盈略顿,那边听得声响也已瞧过来,大都督与卢老夫人同时起身,后者更在瞧着裴听寒之时红了眼眶。 “是咱们阿寒么……”卢老夫人含泪喊了一声,裴听寒再难作他想,碾步疾奔到了门侧,一览此间众人面上各异的神色,他却并不踟蹰,迈一步再上前,迎上去接住她伸出的双手,紧攥在掌中。 “外祖母。”他一出声,已带了微不可闻的颤音。 卢老夫人“哎”声答应着,面上浮了些欣慰的笑,她道,“洛阳一别十数年,吾还记来昨日阿寒戴虎头帽儿的模样,那样小的一个孩儿,如今也长成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了。” “让吾好生瞧瞧。”她细细打量了裴听寒,到底没耐住泉涌的泪,幼时不觉,可随了年岁渐长,这孩儿与有仪愈发是像了,尤其蹙眉冷目之间这份倔强——有仪当年为情叛族时那声声痴语仍响在耳边,她没法子再让明也步他母亲的后尘。 相见欢畅,然不能让老太太往风雪里单站着,大都督挽了李辞盈过来,卢老夫人便暂收了泪,先客气一番,又让几位后辈都上前见了礼,大都督便请大伙儿随席,再令奴仆们着手布菜。 这回卢家女眷往长安城游历,人来得十分齐全,除却三房的媳妇们,席间还坐着一位十五、六的女郎,柳眉杏眼的好模样,乃是卢家二房的嫡女三娘。 至此为止,李辞盈当晓得大都督为何今日特意喊她回来与席,果不其然,待漂亮话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卢老夫人便让卢三娘给大都督谢酒。 那女郎敬罢了大都督,又重新斟满一杯要敬裴听寒,她说道,“幸得使君雷霆手段,才教扬州城、乃至淮扬道的百姓们免于危难,语蓉这一杯为敬英雄,使君,请。” 裴听寒照例客气一句,受了这一杯酒。 坐下来,卢老夫人轻抚他的手臂,责怪似的,“分明到了扬州,也不知回家来瞧瞧,苦着吾跋山涉水来见你。” 裴听寒有愧,“是明也的不是。” “若非是语蓉安排得好,只怕咱们这旅程没这样顺利。” 裴听寒听罢望了卢语蓉一眼,可惜刚才神游天外,并不曾听得这女郎是哪房的亲戚,迟疑一刻,便听卢老夫人笑道,“语蓉是你小舅舅的女儿,序齿为三,年纪小你一些,该是喊她一句表妹的。” 她叹一声,“她是头一回来长安城,新鲜得不得了,走遍了三十六景仍不够,还说要往什么广仁寺礼佛,听说那寺庙远在九华山下,我这一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大都督从善如流,“何需老夫人劳累,卢娘子要往广仁寺去,便教明也陪同就是,他这两日休沐,恰是闲着的。” 卢老太太连连点头,“这倒是个主意。” 这下裴听寒算是懂得了卢家倾巢出动的因由,来不及收拾面上的冷凛,下意识就要往李辞盈那边望——往日他若是不慎与哪位女郎多说了两句话,端是要吃她的眼风,更别说这样显而易见的撮合。 可惜这回例外。 李辞盈举目轻笑,十分怡然,“乐见其成”四字明白就写在脸上。 是了,今时不同往日,她远远将他抛开了,哪里会在意这些?搁在膝上的手掌慢慢攥紧,裴听寒漠然垂眸,一瞬收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再不发一言。 席间热络化作静默,大都督与卢老夫人对视一眼,转了这个话头不再提起,过会子,又与李辞盈低语一句,“晚点劝劝你九哥。” 李辞盈再不能装懵懂,点头应了。 酒足饭饱,客人也都一个个送上了马车,李辞盈半日辛苦却算不得结束,她转目看了一眼后边站着的裴听寒,觉得脑袋都有些疼。 大都督何至于异想天开想要她来开解裴听寒?别人不清楚,李辞盈还会不晓得么——当年裴听寒的母亲私逃,可就是卢家二房的舅舅大义灭亲逐了她的名儿,如今又想要撮合裴听寒与卢表妹,哪儿来的脸皮? 可大都督的令也不好不听。 琢磨琢磨了会,倒想出个主意。 看奴仆们都各自忙着的,李辞盈一清嗓子,刚吐了个“九”字出来,那人一道冰冷的目光已刺到面上来。 裴听寒面无表情盯着她,“若是再劝,还请免开尊口。” 一句话把后路全堵死,李辞盈可晓得从前陇西其余几个郡守是如何不待见他的,没忍住翻了翻眼皮,嘟囔着,“您当我想劝?” 说完这句,其实还是劝了,她说道,“卢二郎去岁八月中解元,大都督大抵是为你的前途计量过,才肯让卢家登门的。” 裴听寒过二十了,又是这样有本事,多少人想往他这儿巴结裴家的姻亲?就长乐公主仍时不时想着这一茬呢。 李辞盈继续道,“与卢家联亲大有益处,卢二郎有了出息自然是最好,如若不然,也好过让你尚主断了前程——” 那卢二郎到底有没有出息呢,李辞盈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却又觉得没什么印象。 她晓得为着卢有仪的缘故,裴听寒必不可能娶卢表妹为妻,话锋一转,说道,“九哥晓得的,大都督要重用一个人,必不会放他任性。这回裴、卢两家若谈拢了亲事,您觉得自个还有说话的余地么?” 裴听寒“哦”了声,说道,“听阿遥的意思,似乎有了主意。” 李辞盈点头,“当然,坐以待毙,不若放手一搏。”她看向他,“长安城确还有一人能解九哥困局。” “何人?” 李辞盈笃定道,“刑部王侍郎。” 与其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有出息的卢二郎,还不如干脆将王侍郎收入囊中,虽说如今萧、裴两家合力,但有这一层姻亲在,王侍郎做事必定更加尽心尽力。 而裴听寒呢,听了只突兀笑了声,“王侍郎?你的意思是说让某娶了王娘子?” 不然呢,她微微颔首,那人却不知何来的怒气,忽是拖住了她的手腕往身旁一拽,李辞盈猝不及防转个圈儿,后背一下撞在那人胸口,裴听寒就这样半拥着她,退到了游廊之中。 风里芬香,芳满浓愁,那一点既熟悉又遥远的木樨香一下扑到面上来,他按住她的双手抵在墙上,直白而又冷淡的目光慢慢点过她的眼睛、鼻尖,最后落在唇上。 “……”李辞盈惊得发颤,游廊白墙镂有花窗,无论是谁从这儿过时多看一眼可就要见着他们了,她咬唇别开了脸,低声斥道,“使君果真是连咱们裴家的脸面也不放在眼里了?!快些松开。” 俯瞰的视角太具侵略性,余光微晃之间,那人喉咙轻轻滚动了一轮,李辞盈顿时毛骨悚然,急切地推拒,快声说道,“是妾自以为是认定您放不下对卢家的心结,才出了这样的馊主意,您若是觉得不好,只当我没有说过。” 她扭身要挣扎,“撒开!” 裴听寒却不听,一手按了她的微微起伏的背脊,压抑住极重极缓的呼吸,“是为了我,还是为着王娘子从前爱慕萧应问的缘故?阿盈之主意是一箭双雕除了某与王娘子,才好觉得安心、畅意,是不是?” 那人渐渐靠近,分不清彼此的气息纠缠在一处,日光下他的眼睛像镀上朦胧的金雾,幽沉、灿烂,又不可捉摸。 心脏不由自主地鼓动,李辞盈屏住一口气,眼睫快速眨了好几下。 “您怎会这样想?!” “你在意的是他。” 两人同时开口,裴听寒一时恍惚,也已分不清她答的究竟是哪一句,可掌下她悚然的战栗这般真实。 泪意漫满眼眶,他清楚晓得这份疾言厉色再伪装不下去。 呼吸交缠,咫尺之间,可裴听寒没法子再靠近,他一下松了气力,那女郎立即似一滩水般贴着墙壁滑落到了地上。 脱困了!李辞盈撑手支住身体,如失水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还好、还好,方才裴听寒那副模样,让她只以为自个今日就要被捉到大理寺受审合奸罪了。 “无论如何,我的事都——”裴听寒盯着她面上劫后余生的庆幸,滚烫过的血液终于一点点冷下去,“无需你的好心。” 李辞盈是一句听不进去,闻声胡乱地点头,只恨没生了四只腿,连滚带爬是扶墙到外边去了。 第146章 “磅礴地。” 西风满城,寒雨如丝,萧应问回到澄霁阁之时已近子时——处理一个宋望山倒算不得多难,在三司审查面前不露马脚才教人费些心力。 好是一切尘埃落定,接下来两日休沐,他可再不想往外边折腾了。 澄霁阁仍点着灯,走到院中瞭望,橙黄黄的光影映在雾夜窗前,寂静的,也是温情的熨烫。 踏上长廊时放轻了些脚步,萧应问免了外头守夜婢女的例安,一面抬手解了薄披,问了句,“夫人睡下了?” 和风垂目答道,“是,夫人于云砚堂读书至戌时一刻,再用过金桂七返糕便睡下了,那糕子夫人用着觉好,特意留下半笼盖在庖厨温着,说是世子公事劳累了,吩咐奴等待您回来时候奉上。” “嗯。”萧应问微微颔首,“拿进来罢。” “是。”和风躬身推了门,里边擎灯烛火顺风晃得人微微眯眼,萧应问一顿,又补了一句,“往后夫人睡下,里头就不必留灯了。” 在府上几日,众婢女也算摸得清主子的脾性,世子虽瞧着吓人,对待夫人时候耐心十足,且他是不习惯有人近身的,这么一来,劳累活有陈朝、方迁两个小厮包办,她们只管与从前一般伺候夫人,必要时候在外头待命就好,甚是轻松。 和风又答“是”,隔会子下边人领来了点心,她听得里面没动静,便放心将食喝送到外间的八角桌上,轻步退出了屋子。 洗漱完又过一刻,萧应问捞了衣衫回里间。 地龙点得旺了,李昭昭睡得发热,此刻两只光洁的手都压在黄绢面衿外边,靠近些,均匀温热的呼吸拂到面上,羽毛一样轻。 那女郎酣眠中似梦着什么好事了,唇角略勾着在笑。 萧应问也笑,小心上了榻,撑着脑袋卧在她身旁,瞧不够似的。 “……”或是这目光太过于直白,李辞盈一下惊醒,魂悸般睁了睁眼,好一会才回神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她慢慢将手收回薄被中,不满问道,“……半夜不睡觉,您盯着人家做什么?” 阴森森、黏糊糊的,她还当屋子里边进蛇了。 萧应问倒好笑,垂目抚了抚她枕在玉席上的长发,感叹道,“四海游历之间,某见过许多乔装伪饰,然他们无论扮作乞丐、走贩或是奴仆,总有一样易现破绽。” 大半夜的说的什么东西,李辞盈还困着呢,“嗯”了声,阖眼问道,“哪一样?” “头发。” 头发!李辞盈一下又睁开眼,茫然望着那只在自个发上边反复摩挲的手,什么意思,莫非自个还做了什么坏事记不得,这会子有劳萧世子深夜问起审来了。 萧应问继续道,“穷匮之家赤贫如洗,吃饱一顿饭尚且不容易,其发多枯黄、干缕……” 可李昭昭大抵自小存了要嫁入高门的豪情壮志,不止于要涂面药呵护肌理,发上三千青丝如瀑,夜里看来,绸缎般光泽柔滑。 他将手指没入她的发中,笑了声,“有志者事竟成。” 李辞盈听明白*了,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十分气恼,抱了被子在胸前,重重侧过去,瞪他道,“是么,想就是为着这个疑点,您才大费周章让飞翎走街串巷去查人家了。” 萧应问一挑眉,“你知道?” “当然。”李辞盈哼道,“否则那日砂海遇匪,您怎能将我二哥的名儿脱口而出?” 一提庄冲,神色暗下两分,萧应问察觉了,揽住她的肩过来,拊住了她的后脊,“昭昭。” 低头,目光顷刻对上,那双柔若月色的眸子带上一分懵懂。 近来观花,幽情旖旎,喉咙泛来说不清的干涩,萧应问不自觉侧开目光,埋住她的颈窝,深呼了一口气。 淡淡的木芙蓉香气涌满鼻腔,他呼吸也慢下一拍,心脏在不受控地酸涨,近乎是一种恶劣的叫嚣在驱使,萧应问磨了磨发痒的牙,微微昂首,衔住她的颈。 不轻不重的吻沿着优美流畅的颈线上下巡梭,他搂住她的腰贴近自己,更多地索取她的温度。 那炙热又急切的鼻息喷洒过来,搅得李辞盈脑子一团浆糊,她伸手捏他的耳朵,“忙到这个时辰才回府,您真不会累么!?” 萧应问轻哼,“某会不会累,昭昭应当是最清楚的。” 没个正经,这些日子都缠特她多少回了,李辞盈耳根微红,连呸几声,伸手推他,“妾怎清楚这个?早些安置了,明日一早鹤知与蝉衣要回来,人家还指望您教导他们练弓。” “耽搁么?”萧应问笑,捉了她的手反扣在身后,再欺身覆上去,垂目欲吻,忽捕捉到那人面上匆匆掠过的一丝不自在。 这种神色像是忍痛,他顿一下,擒住她的手臂送到眼下。 月色透纱帘,李昭昭白玉似的腕骨上一道怵目的青色,一瞧就知是被人钳固所致。若是他人迫她,她早往他面前哭诉了。 他微敛笑意,“今日去过大都督府了?” “是。”李辞盈忙收了手回来,“只是不当心碰着了,过两日就能好。” 为着从前因片玉详报太频繁产生过龃龉,萧应问已不再喊人时刻盯李辞盈的行踪,往日与孙英等人来往也罢,或与三俩儿郎赛马娱情等又如何了? 他太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长安城、乃至大魏境不会再有第二人能比他给她的更多,李辞盈握了侯府的匙柄,万万是晓得如何珍惜的。 萧应问:“可抹过药水了?” “……” 不说话,那就是没有了。萧应问一阖眼睛,退开半步将人拥坐起来,起身下了榻,冷声道,“昭昭不是最珍惜自个这条小命么,怎受了伤也不晓得找医官瞧瞧。” 骤然离了怀抱,周遭温度一下变得冷了,李辞盈不知所措搓了搓手,心里权衡着,怎么的,难道见裴听寒一面,萧应问就不想再理会她了? 她措辞道,“妾以为您晓得大都督邀约之事。今日来客是扬州的卢家,都督府上没有女眷,喊妾过去招呼一二也是寻常呀。” 萧应问瞥她一眼,“既然寻常,怎一句不提?” 话毕,躬身抽开了案间小屉,借微光找着药酒,挑握在手,复又向她而来。 李辞盈安心了,于是倒打一耙,“妾想提,也得找得找人呀,您无缘无故回来得这样晚,妾还与谁说去?” “啵”一声轻响,萧应问弹开布塞儿,浓郁的药酒味道溢满了整屋,他随意往那杌凳上坐了,没好气看她一眼,“手。” 李辞盈老实伸手,那人便圈了她的腕在掌中,抹上药,垂目一下下认真搓揉。 光线昏暗,李辞盈又没有他在夜色中视物的本事,百无聊赖盯着他睫下筛落的一小块阴影,低声道,“这药味道这般浓郁,人家是怕要薰着您呢。” 萧应问毫不留情揭穿她,“是么,某以为昭昭是怕吾晓得你见了裴听寒。” “……”李辞盈忍无可忍重哼一声,作势就要走了。 “别动。” 压手臂上的力道很轻,又或是他怕再次伤到她,李辞盈轻易抽开手,未融开的黑色药液自腕上滚落,一串儿跌在金线黄绢。 抬眼,萧应问仍握着那瓷瓶儿,目光沉沉在看她。 半晌,他才开口,“某并非无缘无故晚归,宋长山殁在暗狱,我总要想法子给上头一个交待。” “……他?”不必多问,李辞盈一瞬就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若非枉死,何用“想法子”才能给交待,她唇齿轻颤,“为何?” 萧应问微微耸肩,“奉命行事。” 祆恶在魏境搅弄风云,大魏好端端折了一名李姓子,安西六县无数百姓遭受磨难,李湛咽得下这口气才稀奇。 李辞盈“哦”了声,那人又催,“手。” 他的手其实是暖的,只是加之药酒的缘故,触在肤上微微有些凉,她的目光往他眉间落住,慢吞吞地问了一句,“那若有一日,上边也有令让您除去我呢,您也一样照办么?” 萧应问没抬头,专心揉弄她的瘀肿,“这怎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李辞盈问。 “他是罪囚。”萧应问漫不经心说。 “……那我呢,如果我也是——” 手中腾然聚来无数暖意,清冽的气息靠过来,他按住了她的肩,“你是我的妻。” “裴听寒的事吾会解决。”萧应问又补充。 “解决?”李辞盈不解,“您要如何解决?” 敕令已下,裴听寒在防备军的差事大抵也做得十分稳妥。 他还能将他赶回陇西不成? 萧应问没再说话,直截了当掐住了她的下颌,强势而急促地吻下来。 这一次全然是没有找着间隙再问了,那双本是落着矜傲的冷眼卷入了潮湿的墨浪,幽灼的火苗,又或是汛期忽降的大雨,汹涌而来的澎湃淹没了口鼻。 他的怀抱太紧太密,几乎要将她融进骨血之中,杂乱而磅礴地侵入。 昂首,她呜咽着,涣散地瞧他手臂上因发力而紧绷的青色脉络,思绪坠入茫茫的雾。 第147章 “你给我回来。” 数日后,雁山。 雁山位处昭应县内,山势比之九华山略是平缓些,建和年间李家在山封拓了间书院,专是供给长安清贵子族开蒙所用。 想后头往国子监读书,少不得先在这儿进修。 山道虽非险峻,风雪天上去可算不得易事。一早自崇仁坊启程的,一个时辰的路走了一个半。 驾车的马儿撩鼻喷了团白气儿,抖开鬃毛上沾染的重霜,稳重停足。 “世子、夫人。”梁术紧了紧缰绳,搓弄着发僵的手指,“到地儿了。” 积雪欺树,雾云滂滂,雁山书院的大门已在眼前。 骈车进不到里边,这会子得下车步行。 里边的人没回话,须臾,一只冷白的手掌拔开了毡帘儿,隙光轻溅,先落入视线的是少年妙绝长安的半张面。 萧应问瞥过去一个眼神,复收手回去,毡帘儿一晃,又将里边的光景遮住了。 梁术意会——鹤郎君“风寒高热”的消息到底没瞒得住,夫人昨夜听闻之后忧心难眠,这会儿大概在里边睡过去了。 他看看四周,攥了绳儿调转,要往那槐树下边暂避风雪。 还未落定,马蹄忽踏进一寸深雪,车身陷倾,李辞盈终于睁眼。 倦怠的思绪一时未醒,她惶惶然看向一室幽暗,以及身旁若无其事的萧应问。 “到了?”开口声音略有些哑,李辞盈咳了两声,掀了薄披想下去,未起身,身旁的人确按住她,另一手掌径直覆到额上来。 萧应问确认她没有发热,淡然取了案上的茶盏递送过去,“不急,先润润喉。” 此人惯是一副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 李辞盈不接,他便支肘一直举在她面前,一挑眉,嘴里没半句好的,“不把嗓子养好,昭昭还如何与吾吵嚷?届时话没说完破了音,再想找回气势就难了。” “是妾要吵嚷么?”若非是不愿茶水洒落在今日身上这价逾千金的白地衫上,她左右是要他好看。 李辞盈气不打一处来,“到底不是您亲生的孩儿,不值当一点儿心疼的,面儿连着烧了三日,您竟忙得一句话也顾不得传么?”她冷笑一声,拽了被角往对边一掷,“这会子倒有空闲白白在这儿耽搁着。” 她斥道,“起开!” 昨儿受了一夜数落,萧应问此刻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白白耽搁?昨个夜里不肯睡,吾瞧着这会正该是昭昭歇息的好时候,怎是耽搁了?” 他将茶盏又放回原处,唯恐气不死她似的,又道,“书院日入方闭门,再晚两三个时辰也来得及。” 话毕了伸手要来揽她,“姚医官亲自过诊,面儿不过是发汗后除衣才惹了风邪,吃了药,再歇两日就能好。” “能好?!”李辞盈怒极,“那怎第三日了仍在息舍躺着不动弹?!面儿自小身强体壮,哪有卧病难起的时候,若非是妾问上一句,您可不知瞒人家到哪一日。” 个中缘由,很难实话实说,萧应问微噎,欲言又止。 李辞盈才懒理会,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您觉着累就在这儿歇罢,妾自个进去瞧。” 话说完,萧应问竟果真没打算起身似的,她又瞪他一眼,“没良心的,白赚了他俩个喊你一句‘阿耶’。” 萧应问是有苦难言,叹声已记不得是第几回道歉,“好了好了不气了,都是吾的过错,下回他俩个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吾定及时与昭昭交待着。” 这话说的,李辞盈嫌他不吉利,“呸”了两声,扬声道,“还有‘下回’?” 怒目圆瞪,再逗弄两句大抵就要伸爪子挠人了,萧应问忙举手,笑称,“不敢了。” 李辞盈冷哼一声,抢先将帘儿一掀。 外边梁术正望着天,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倒忘了他还在这儿,李辞盈有些是不愿在外头下萧应问的面子,捏揉了嗓子,回首扯了个笑,“世子,您快些。” 萧应问倒不在意这些个,甚至提议道,“不想笑可以不笑的,这比哭还——” 李辞盈徒然拔高声音,“萧应问!” 萧、梁两人闻声齐齐一震,前者总算老实了,短促“嗯”了声,撩袍先踩下去,再借手臂给她握着,“乡君请下来罢。” 其势态甚为做作,李辞盈瞅见他这模样,只恨不得揪着耳朵骂一阵才好解气,到底是有外人在,她还顾着些乡君的架子,撩了个狠眼,气鼓鼓下了车。 他们随引路人一同进到了书院北边的息舍。 正是吃饭的时候,这会儿大多数学生都往庖厨去了,院中寂静,才显屋里头的笑声多么欢畅。 李辞盈一顿,狐疑先瞧了萧应问,后者神色倒是不变,可余光瞥见她在望他,仍不自在望天,又摸了摸鼻子。 不必问了,有人里应外合,有事只瞒着她一个人呢。 李辞盈脚下生风,两步迈到了门儿外头,深呼一口气,肃脸双手将那木门儿一推—— 阒寂漫于此间,里边的孩儿们、外头的大人,大眼瞪小眼,显是没有人对面前景象有所准备。 面儿何止没病着,那小舍正中摆了个飞角案,上搁双陆棋盘,四个十二、三的锦衣儿郎围在桌边,手上还拿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棋子儿。 “……乡君?”面儿率先回神,忙摆手让其余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儿郎们晓得大祸临头,纷纷甩手,欲盖弥彰挪步那案前一挡,才记得恭声与萧应问与李辞盈招呼。 李辞盈不好与孩子使脸子,微微缓和神色,送了他们出去。 一回头,正见面儿冲萧应问挤眉弄眼,对暗令似的,“阿耶,这大雪的天儿,您与乡君怎倒过来了,可教儿猝不及防。” 萧应问没法,本是想喊人先过来知会一声,可惜李辞盈一晚上也没睡,他实在找不着时机。 李辞盈笑了声,面色一下沉得彻底,“我不过来,哪里晓得咱们萧鹤知这样有本事,上学时候晓得装病,与人窝在火篝旁打双陆?!” 面儿一慌张,求救似的望萧应问,可萧应问哪有办法,表明立场往李辞盈后边挪了挪,挑眉表示爱莫能助。 “不必看他!”李辞盈恨声说道,“当日在陇西时候,你与蝉衣两个在书塾连席位都没有仍能时时勤勉读书,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这般自轻自贱,不懂珍惜?!怎么的,你当了萧家的好儿子,就等着往后承着族荫当个闲散官,浑浑噩噩过此一生了?” 面儿近十岁,正是要脸面的年纪,外头几个同窗八成是在窥听的,一通说来他愈发羞燥,拧了衣角,犹犹豫豫道,“乡君,其实……这事儿不全是鹤知的错……” 人赃并获,竟还不知悔改,李辞盈只以为他要将错处归拢到领他顽耍的伙伴们身上,“闭嘴!”重斥一句,倒把自己气得要落泪,李辞盈胸膛微微起伏,撑在案角的指节也捏得发白,“若非你不思进取,也与他几个顽不到一处去。” 萧应问一听头皮发麻,上前要劝,“昭——” 李辞盈不想听,那桌上双陆棋盘乃一整块和田好玉制成的,棋子个个光泽温润,可想而知是谁人手笔,她怒而转身,“你也闭嘴!” “……”堪称凶悍,萧应问心里冤枉得不行,退一步懒靠在椅上,想了想,两手缓慢而安分搁在膝上,慢慢挺直背脊,只盼不要再被殃及。 李辞盈转向面儿,慢慢问道,“你们赌钱了没有?” 面儿受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偶来娱情,这才是第一回顽!!” 那还好,李辞盈稍缓和些,“凡人坏品败名,多纵博酒色之类,沉溺过度,白白荒耗志气。咱们鹤知才智英敏,岂因贪顽荒废光阴?” 面儿连连点头,“乡君所言极是!” 李辞盈见他能悔改,也肯放过,“既是第一回,又不曾赌过,那——” 面儿只以为此事了了,感激一抬头,外头院门“轰”一声巨响,蛮儿张扬的笑意漫过来,“怎都在外头站着?!莫非萧鹤知今日突发神力,这样快就将尔等统统杀出百.家乐来?” “二娘!”有人打断她,“别说啦!” 蛮儿尚不知有什么不妥,迈着步子大声笑着,“走走走,让吾替你几个报仇雪恨,不将萧鹤知打得片甲不留,明日就也不去射箭了。”她喊另一个儿郎,“谢观,你不是想要他那柄——啊!!” 蛮儿半只脚踏进门槛,立即惊了个倒仰,“——盈、盈、盈……” 李辞盈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怎不说了?” “……乡君。”蛮儿哪里还敢说,靠在门上,顺便瞪一下外边的几人——她大人来了,怎不知道多说两句阻止她。 硬着头皮“嘿嘿”笑了两声,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 “手里拿着什么?!” 倒也不是什么,蛮儿抚住心口,将食盒搁在案边,说道,“是给鹤知带的饭菜,他——” 这般贪顽,竟连饭也不肯自个去吃了,要别人给带回来?李辞盈万是不肯相信,这样短短数月,本勤奋刻苦的孩儿们就堕落至此?! 从前在鄯州时候,两个孩儿哪里用得着这般操心。 虽眼前万事无忧,可到底蛮、面两个才是她真正的娘家人,如今不止庄冲离群,两个小的也难为族益奔波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席卷,她怔怔失了神,扶案坐在椅上,眼圈慢慢儿透了些绯色。 萧应问再看不下去,给面儿挑了个眼色,让他实话实说。 实则此番并非是为逃学而装病,面儿一咬牙,反手解开襟扣,臂上一块洁白的纱布落来眼中,“盈姨,鹤知近日缺席教学,是为着手上落了刀伤,实没有气力拉弓骑马。” “刀伤?!”李辞盈霍然起身。 “不错。”萧应问咳了两声,上回蛮、面俩人看上梁骁骑的唐刀,那不是请人往定风山庄去定制,可惜孩儿们等不了那么久,趁着上回休沐在侯府兵械库暂借了两把顽耍。 斗械制伤,岂非寻常? 面儿低头,“咱们都十岁了,仍只用木剑顽耍,真正的刀客怎能不见血呢……” 回应他的是当头一个爆栗,“究竟谁伤的你?” 蛮、面、萧三人面面相觑。 “我没想伤他的。”蛮儿也愧疚,捂着手臂落下泪,“盈姨,那日鹤知流了好多血,是我求了阿耶请医官,也求他万万不要将此事与你说——” 李辞盈又问,“医官怎么说?” 萧应问答,“昭昭安心,这回并未劈中经络要害,伤点皮毛,无甚大碍。” “这回?”她重复一遍,但当两个孩子的面也不好再斥他,李辞盈一指萧应问,“到院子来说。” 孩儿们何不惶恐,一左一右拉住她。 左右这会子与她难齐心了,李辞盈冷冷道,“并非有点子气力就能是舞刀弄棒的好手,世子是过来人,岂能不懂得刀剑之术也讲究循序渐进。” 萧应问果然不懂,“吾四岁时已学会唐刀十三式。” 两个孩儿不合时宜发出“哇”的叹音。 “……”李辞盈气得发颤。 难道孩儿们有了真家伙就拿来胡乱戳杀? 罪魁祸首更有他人。 院中一阵沉稳脚步,只听那谢小郎君高声道,“问使君安好!” “嗯,昨儿都练得怎么样?”裴听寒也是一股脑儿往屋里边奔,“鹤知的伤如何了,若还再耽搁几日,咱们先推进度,等他好全了,再——” 他猛地一顿,忽抬手挡了脸,转身加快步伐往院门走。 “裴听寒?!” 挡着脸她就认不出来了?李辞盈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此人为避卢家亲事一步不再踏进崇仁坊,下值了躲到雁山书院擅自当教学。 十岁的孩儿初学刀法,就让他们用上开过刃的真刀了?! “你给我回来!” 裴听寒嘴角下撇,讷讷又转过身。 := 第148章 “凭意!” 薄雪掩,九霄黯,小小舍间风云惨淡。什么第一回顽,什么从未下过赌注,萧鹤知怎么混账怎么学,扯起谎言竟是面不改色。 为慰阿姐仙灵,李辞盈对两个孩儿已算得是尽心尽责,教子从幼,犹是在清贫之时,便尽力送他们往书塾去。择明师,选良友,说为亲生子也不过如此。 哪料到今日散漫染顽习,再宽待不思切戒,恐长成恶癞,悔之晚矣。 李辞盈怒发冲冠,此间没人敢喘气,萧应问还好,早是坐在了长椅上,其余三人臊眉耷眼站作一排,说不出多丧气了。 然而又能怎么的呢,立即削了竹篾儿狠揍他们一顿?孩儿大了要脸面,当众做了这事儿才是生分了血缘亲情。 碍着外头人声渐明,李辞盈厉声了几句也就罢了,一指了面儿,只道,“犹记得第一日往书院去时,青溪先生读的便是张公的《训子语》,其中说到:承父母师长严厉者,他日多贤,宽待纵容则至于不肖(注1),也是吾这阵子懈怠,没好好关怀你俩个,这阵子咱们就都好好儿反省反省,待放散那日回来,再好好论一论这些。” 自个的学业不在意,岂能是他人懈怠,两个孩儿羞愧应下,“吾等晓得错了。” 李辞盈“嗯”了声不提,又瞥萧应问一眼。 萧应问眉间轻动,恍然,扬手让梁术上前。 这眉眼官司没个三五年的工夫还真读不明白,梁术一身为上峰揽错背过的本事此刻是第一回用得上。 只见他三两步踱到那案前,躬身将玉棋盘儿一下拢到怀中,笑道,“怪某未曾在雁山读过书,也不晓得这儿禁棋盘顽事,只想着既寻着了鹤郎君心心念念的河洛玉棋盘,早早儿就送来了——” 有点刻意了,梁术清了清嗓子,一枚枚捡了棋子儿,再看向李辞盈,“这就带回披霞院。” 倒怪了,没有准令,梁术何敢办这事?莫非萧某人还怕被她迁怒,要推个人出来代罪?李辞盈嘴角欲笑,瞥了嘲嗤的一眼给萧应问,而那人惯脸皮极厚的,泰然只当是理所当然,举目笑笑罢了。 不算得多少款恰,然两人之间自然有那一分他人融不进的默契,似乎言来语去算多余,只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彼此的意思。 而裴听寒呢,瞧着这些怎不怔愣难言?因她方才那句熟稔的嗔怪而兴起的些许窃慰一溃而散,他实在再难说服自己这场落败仅仅区别于他与萧应问的家世。 “使君。”萧应问忽然侧向他,笑意不明,“借一步说话?” 这就是了,阿盈不过一时气恼才喊他站住,等缓过这口气,真正要与他议教习孩儿刀法之事的只会是萧应问。 裴听寒微微垂目。 若是这个,又何须“借一步”说? 若不是这个,他俩个还有何话好说?是顾忌大魏律法,顾忌家族脸面,或者,是顾忌李辞盈,才能让他们一再容忍彼此。 再一者,是裴听寒认为所谓过礼未经裴氏族亲认可,始终有愧于心,才教找不着诘责的立场。 “好。”裴听寒沉声道,“世子随吾来。” 书院后罩房外有一方不大不小的校场,素日乃学生们上马术课所用,同时也是裴听寒教习蛮、面几人刀法的地儿,今日无课,深院萧索。 一路沉默到了此处,裴听寒再没法子按捺心下烦闷,只望了天际那暗如胡沙的雪片,冷淡道,“此处空无人迹,你有话不妨直说。” 话落俄顷,骤风寒透,萧应问有话却并未直说,望去的目光中略带探究,兼之淡漠的暗光,他道,“从前冯尔若镇守岭关,常道事儿忙得不可开交,没成想裴使君上任十分清闲,能连日来往雁山,以两地之遥,单程耗费大抵也需两个时辰?” 裴听寒是懒打官腔,直言道,“上回披霞院中,吾一时语快答应过鹤知与蝉衣要教学唐刀十三式,此番不过履约罢了,待他们学会了介个——” 他望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往后不会多来往,你不必忧心。” 萧应问闻此言险是嗤笑出声,“忧心?” 孩儿俩个如今是萧氏子,莫非他还会忧心他们更亲近裴听寒不成?好笑。 裴听寒“哦”了声,“若非忧心介怀了从前的事,想你也不会纡尊请裴启轩写信过来迫吾了。” 请他父亲写信?萧应问微微蹙眉。 然裴听寒不知想到什么,突兀哼出个冷笑——经年以来,裴启轩对他与阿娘不闻不问,到如今堪以孝义、族规、律法相迫让他娶卢氏女为妻,一句“如此可重修裴、卢两家之好”,听来实在荒谬。 他道,“吾非纯孝之人,你算是找错人了。” 萧应问晓得裴、卢从前的龃龉,此刻听裴听寒所言,大抵是明白了状况——卢家二郎去岁中了解元,裴启真看在他的份上,才教卢家、裴启轩两厢试压,也是预备重用裴听寒的意思。 得此重用,他长留西京是势在必得。 萧应问笑了声,“是么?” 眼前此人是不是纯孝暂且不提,但至少没那么聪明,他好笑道,“让你娶卢氏女为妻,对吾究竟有何好处可言?裴启真要借你拉拢卢氏,正如他借内子拉拢吾一般手法,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想不明白?” 裴听寒冷笑,“就算如此,里边只怕少不了你推波助澜。” 萧应问凉声说道,“吾无意与你争辩,实则吾也并不在意你作如何误会,此刻驱走至此,不过是要做个了结罢了。” “了结?”裴听寒微微眯眼。 “不错。”萧应问一面说着,又摸了袖中一张折叠齐整的绢布递过去,“那日校场讲武你我未分胜负,难道你却不觉有憾?” 怎能无憾?除却夺人所好这一层因素,萧应问实是这二十年来唯一旗鼓相当的对手,裴听寒垂目接过绢布,捏住边角翻抖开来。 徒然他瞳孔聚缩,盯住了布上“生死勿论”四字。 魏律之中一罪名为“斗杀”,凡诸人以械为斗而致于死亡的,无论其有没有杀人意图,都将处以绞刑。 然若双方在之前签写生死状令,则一切可免。 裴听寒攥紧了手中的布料,幽灼的眸子缓缓抬起,“你以为你必定能赢我?” 萧应问挑眉,“当然。” 此二子从没有觉得自个会输给对方,裴听寒未立即应下,心里边先开始权衡此事对李辞盈的利弊——虽嫁入侯府,但她尚未封诰,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萧应问死了,她还是大有可能在其葬期加封的,就是不晓得她会不会为此事责怪于他—— 再一想萧应问一定要杀他的因由,裴听寒扯唇冷笑,“她既已将终身托付给你,从前种种便也如烟消云散,此刻你再为我与她曾义交一场而介怀——” 他当即弹开腰间刀鞘,锋锐的刃破开指尖,裴听寒就着涌流的鲜血,笔走龙蛇签下状令,“吾今日杀你,实是为着你根本配不上她。” 掷绢拔刀,杀气犹胜阵云裂,裴听寒举步疾行。 萧应问亦抵刃相迎,他哪里是在意从前,不过就是为着那日裴听寒在李辞盈腕骨上留下的斑斑罪证——李昭昭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他尚且如此,改日再有什么别的误会,裴听寒当就要捅刀子。 刃锋擦空,风破猎猎,萧应问持刃跃身飞衣袂,避开一记直劈,他冷声噱笑,“义交?你也晓得你俩个不过义交,未过定、亦无期,你就敢仗势欺辱,没想过一分此后她该如何自处,究竟是谁配不上她?” 这个——裴听寒鸦睫剧颤,耳根也猛地烧起来,他何曾“仗势”,又何曾“欺辱”?!那日是中了恶药的缘故才会孟浪,后往扬州途中相处虽亲昵,但也没有委屈她再、再进一步。 裴听寒是一句话没答,但小子单纯,面上缤纷变幻的神色落在萧应问锐眼,也与将一切干脆交待无甚区别。 所以廿九那日所闻之桃香,便是李昭昭有意为之。 萧应问心脏猛坠,一瞬像是栽进了寒潭深雪,来不及僵冻,眸中聚去万分凌厉,沉寂于潭底的嫉恨翻涌怒赫。 他顿足一借力,如离弦之箭直往青云,气贯如虹迅劲,刃撼巍巍。 一击相抵,声势骇人,两人弹开数尺,那地上深雪破开迹道,萧应问毫无犹豫提刀回冲,残影疾劈,刃上寒芒如惊蛟翻腾,愤狂几近兴风卷雷。 乘锐而战,裴听寒不落下风,纵跃之下白雾飞散如烟,他攥紧手中长刀,腾然破空直劈,拔地之气参如青天。 锋刃相撞,裂石惊弦,萧应问擒住冷笑,寒刃横暴连延。 风云倏忽,瞬息万变,本就冲着下死手去的,斗到千手万招,哪管竭力尽气?连身在何处只怕也是记不得,更别提周遭忽响起的脚步声。 李辞盈万是没想到萧应问所谓“解决”果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拾了地上那绢布,再瞧打得难分身影的两人,险是一腿软跌到地上去。 梁术忙扶着她,“乡君——” 正是此时,锷腥满天。其中某人一刀劈中另一者的肩,血色如雾在空中散开,染了人眼前赤红一片。 “凭意!” 闻此惊言,裴听寒不止身伤,心下更若万箭穿过,他忍伤咬牙,翻身顿踢,唐刀脱手如箭往对边劲射,一瞬贯臂而出。 第149章 “死一个也好罢。” 生死殊斗,岂留后手,倾尽全力只想将对方置于死地罢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时辰。 他们“借一步”借了这样久,在场没有人能静下心在息舍等待着,梁术担忧自家世子,其余几位孩儿也一样担忧裴使君,众人沿了雪地模糊的踪迹去寻,寻来校场外头,再听兵刃连番交错之声,无不神色骤变。 隔开篱竹,刀光剑影疾如飞电,李辞盈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 只是她两辈子也没有见识过萧、裴二人如此穷凶极逆,一面是害怕得腿下发软,另又庆幸他俩个只对彼此伺仇,并不曾迁怒她身。 是啊,想到这儿,心下稍定,李辞盈盘算着死一个也好罢——最好是裴听寒死——免得后头谁人哪日一个没想通,害她又遭磨难。 天佑她也,萧应问略胜一筹,只是敌手之刃亦贯在了他的臂间,赤血延满漆黑刀身,又如沟渠般凌乱洒入雪地。 那人眼下、额间被凶戾刀气擦出数处细线般的伤口,浅浅几道混杂着血色、尘埃与雪,他单手撑地而起,黑沉的眸似不带情绪对裴听寒说道,“你败了。” 是败了,裴听寒按住右肩偏眼望去,萧应问给他留下的伤深纵可见森森白骨,其间腥血涌若沸泉,一瞬将他的衣衫浸染至沉重的暗红。 生机流失,僵若雪冻,可阿盈根本不曾多瞧他一眼,只往萧应问疾步赶过去。 “凭意!你怎么样?!”她应当瞧见他的伤势了,语中带几分哽咽,“流这样多的血,快……”她转向不知何人,吩咐,“快喊医者过来……” “无碍。”萧应问轻轻抚了她的发,垂目安慰,“好了,别哭。” 气音沙哑,那女郎听了似再忍不住悲恸,纤肩轻耸抽噎起来,责怪似的,“这也算无碍?!” 说话之间难免牵动伤口,萧应问哼了个短促的笑,侧目将视线转回这边。 阿盈是顺着萧应问的目光才看过来的,匆匆掠眼,她翕动鼻翼,低声对身旁的萧鹤知说了一句,“去瞧瞧使君如何了。” 如何,难道濒死之际,也不能得她亲自看上一眼么?是了,分明听得她为萧应问焦心,他仍反手加伤,她不恨他已算得了宽厚,还谈何会过来瞧瞧伤势。 这一瞬藉雪乱如柳絮,细密的麻木遍布四肢百骸,裴听寒唯一庆幸,自个仍是死在了这里,而非在寂寂长生中苟延残喘。 瑰丽的血色沿着额鬓汨进眼睛,他颓然轻笑,重重卧倒在地。 * 雁山学子目睹校场死斗之事,第二日长安城风云四起——原来萧、裴两家联姻是貌合*神离,暗地里依然如从前般斗得你死我活。 朝堂上如何波谲云诡,两位当事之人已管不了了,裴听寒重伤,当日抬回内院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大都督得消息,赶请四位医官往雁山诊治,毕了,纷纷摇头,言凶多吉少。 萧应问也没好到哪儿去,处理完臂间伤口仍发起高热,连夜回了侯府,昏沉几日略有好转,然姚医官笃言,世子右臂经络已断,想往后是没法子运转气劲了。 清源公主听了心有余悸,“罢了,能活着也就很好。”她叹声道,“经年造诣毁于一旦,也实在是可惜。” 话毕转屏风回去,自家那不孝子面上依旧是淡淡的,萧应问抬了那完好的左臂在眼前转了两转,轻飘飘说了句,“殿下忘了,儿这不长着两只手么,折其一又有何妨。” 清源公主一拧眉,就当他是想要宽慰她罢,可这欠揍的语调听在耳中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背手在屋子里踱步两圈,终忍不住骂道,“何妨?你道何妨?承师大资,教以天下治,谢先生常言汝乃经世之才,吾还当你能寻着什么绝妙的法子对付裴九郎呢。” 她恨恨盯一眼他,“‘生死状令’?亏是想得出来,吾纵观长安城数十载,再无第二人是你这般蠢才!” 萧应问烦不胜烦,干脆就点头认了,“儿愚笨,不若殿下教教我,要如何能名正言顺地除去他?” 清源公主冷笑,“何用吾来教,贵方对付傅家不是很有一套么?” 萧应问“哦”了声,不问反答,“是儿将县主一家送往咸州一事惹了您不愉快?” 不提这事儿还好,县主得令之后,好好是在公主府三番哭诉,害得李宁洛几日宿在别院不好回来,她道,“你还敢提?!县主是功将之女、勋臣遗孀,往长安后为咱们家尽心多年,傅弦更是自小都唯你是从,这回不过一点点小事,你要赶人家出去?” 再多她都没好意思说——分明是人家傅弦先瞧上李三娘,他倒好,暗里给自家表弟下绊子。 如今傅弦与县主不和,可少不了他的错处。 萧应问却笑,“这就是了,您顾忌着县主身份、皇家脸面,多年忍受扮礼贤下士在前,儿承袭先例,自然也没法子在裴九这类功将背后捅刀子,是不是?” “……”一时不察,又落了此人圈套,李宁洛一闭眼,“说过来说过去,本宫倒成罪魁祸首了?” “儿不敢。” 不敢不敢,李宁洛瞧他敢得很,她哼一声,“你凭一时痛快做了这事儿,可曾想过如今朝堂乱做什么样子,阿湛连日都没有出过大明宫,险是累出病来。” 萧应问笑了声,下意识又望向屏风那边,“裴九现下如何?” 如何,好险是禁中神医妙手回春,裴听寒如今仍在昏睡之中,但已无性命之忧。 “……”萧应问懒懒向后一靠,颇有些失望的意味,“竟还没死。” “好是没死!”李宁洛气得眉毛都飞起来,“你要除他,挑个别的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让他外家在长安城的时候出手,卢家老太太八十好几,一听了这个,只差一点就驾鹤西归了。” 萧应问不解,“裴九在洛阳城十数年,没见得卢家关怀过一分,怎如今就突然情深似海起来?” 李宁洛道,“卢家女不肖,裴九是裴家记名的子弟,他父亲、母亲健在,老太太又是这一大把年纪,想关怀怕也有心无力。十年前卢有仪病逝,她专程往洛阳吊唁,已算得了仁至义尽。” “是么?”萧应问倒不晓得还有这一遭。 李宁洛却叹,“裴九是庶出,又因他阿娘疯魔受旁人不少冷待,可他却仍是个有心的孩儿,吾听说那时老太太在白马寺给他求了一道平安符,裴九将其配在锦囊中,从不离身。” 哦,平安符。看来就是那日弱水河畔,他自李昭昭袖袋中取走的那一枚了。 这倒奇了,先前裴某人似乎还说过自个不是纯孝之人。 萧应问略笑笑,没有接话,想起什么,再次往门口看去。 李宁洛终于大笑,调侃道,“咱们阿遥才离开半日,你就这般望眼欲穿了?” * 说起这事儿才教好笑,萧应问伤势稳定的那日,门房来报外头有人来找,李辞盈去见了,可不正是迟迟未到的陆暇一行人么。 陆二娘到了长安城,可哪哪儿都觉得新鲜,她暂住在落英巷子,可每日都往永宁侯府上来寻李辞盈,李辞盈与她要好,有求必应随去陪伴。 萧应问不乐意,只道,“那陆二娘要逛长安城,你安排两人陪她就是,日日都喊了你去,你也不嫌累。” 他嘟囔一句,“吾伤得这样重,你可忍心丢吾一人在家中?” 这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李宁洛方走进澄霁阁,便听得屏风那头李辞盈笑语答他,“夫君上回不是说了嘛,面儿高热自有医者看顾,妾晓得了也不过徒增担忧,并无益处。” 萧应问晓得她想说什么,咬牙切齿喊了声,“李昭昭——” 李辞盈面不改色,“同理,您伤着了也有姚医官、陈朝、梁术等人看顾呀,何用得着妾在这儿干坐着,碍手碍脚不说,还惹您时不时要气恼。” 萧应问何能反驳,陆二娘是其次,最烦的是那同他们一起过来的沈青溪,上回面儿不听话,李辞盈便寻思得找个可用之人管住他们。 这不沈青溪出现得恰到好处么,他又是肃州城的解元,她央了萧应问写信举荐沈青溪往雁山书院去,这下两个孩儿总算老实多了。 沈青溪对她什么心思,莫非有人看不出来,这回托付他看管孩儿的重责,李辞盈免不得就时常写信过去问。 当日不想她去,便因着沈青溪下了山,是请她与陆二娘同往寮室吃茶去了。 * 萧应问一闭眼,招手让陈朝把人请出去,“公主累了,送她回公主府去罢。” 又过一月,伤势好转,裴听寒那边也能够自个起身了,某日天暖风轻,青梧阁再迎贵客,来的正是永宁侯府的薛参事。 她道,“世子嘱咐,此物对使君而言弥足珍贵,是以特意让下官送来,务必交由使君亲自验看。” 裴听寒“嗯”了声,陆暇便接过了,送到他面前来。 檀木盒掀了盖儿,垂眸便可见一张叠放齐整的灵符。 裴听寒目光微聚,再从它下边取出一纸协状。 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能败得这样彻底,除却白马寺灵符物归原主,萧应问轻易就让裴启轩与卢舅舅签准了为他阿娘迁坟的协状。 卢有仪年少时所遇非人,等真正晓得人世所常时,卢家已不肯认她,裴氏薄待,主君欺辱,她日日都想回扬州城去。 终于此刻—— “使君可觉着受用?”薛参事笑问。 裴听寒目光低垂,再从最底下抽出了那张让他往卢龙城上任的敕令,半晌,极轻地嗤笑一声。 第150章 “原来春信至。” 按常理说来,裴听寒在岭关上任不足半年,差事也都没什么错漏,当是不会这样快调任的,只不过岭关是西京要塞,其防备乃重中之重,指挥使每日例行巡查,无不需奔马驰驱。 雁山一战,损伤甚重,前月里大都督府上不知来往多少能人异士,也不知用去多少奇材宝药,才堪堪保住裴听寒一条性命,然重患积于肺,淤血难散,喘气尚且艰难,他又怎么能胜任要职。 “罢了。”大都督也认命了,“幽州从前是萧氏的地盘,萧小子肯点头让你掌卢龙城事务已算得是大方,北边这些时日也平静,吾与官家提过了,让你休养两月再赴任。” “不必了。”滟滟霞云,薄暮熔金,裴听寒只望见西窗外云卷鸟还,半晌连眼睛都不曾眨过,更不像是听得进人话的模样,“明也已决心三日之后启程,先往洛阳起灵,复改汴河顺流扬州城。” 安置好一切之后,即刻北上幽州府,此生再不入京。 大都督一愣,“何必急于一时?” 裴听寒木然道,“过两月天儿热起来,恐阿娘在路途中再遭磨难。”他一顿,又补充,“明也从前不孝,未能成全阿娘心愿,如今有这个机缘自迫不及待,望大都督谅解。” 迫不及待?此人如今枯槁,一张冷面静得像荒冢中萧条的寒灰,哪里像有什么期待的模样。 他是考虑了这个,又或者是一刻也不肯留在长安城,大都督岂分辨不了,他冷声说道,“不孝?吾想卢氏若在天有灵,见着你分明前途坦荡,到临了却落得潦草下场,才是所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万是不能懂得,“瞧你也不像个傻的,萧小子以死斗引你入局,你大可不理会他的,莫非他永宁侯府果真已在长安城只手遮天,敢真的对你出手不成?”说到这儿,痛心疾首,“他师承叶无面,你这一身功夫不过来自教习师父,两相争斗,不异以卵击石,何其愚蠢!” 不说裴听寒从不觉得自己会输,生死状令在前,又是萧某人亲自递送,他若不接,岂非懦弱!? 大都督看他满面倔强,仍是不知悔改的意思,便摇摇头继续道,“一时不忿,便将大好前程埋葬,再过十年,待你处处碰壁,举步维艰之时,必定懊悔今日没有应下与卢家的亲事。” 裴听寒抵牙哼笑一声,淡淡开口道,“大都督懊悔过么?” “什么?” 裴听寒:“明也僭越,斗胆问大都督一句,昔年裴二郎只为‘一时不忿’,擅毁与清河郡之婚约,后遭族亲唾弃,孤身远赴西蜀,‘处处碰壁,举步维艰’,他可曾有一次觉得懊悔?!” “……”大都督紧紧蹙眉,掌权者亦掌喉舌,在他将裴氏权柄拢于手心之后,再没有任何人敢当面提起昔年之事,他难得露出这样不可思议的神色,定定望着对边的人,“言行不谨,君子以耻,明也当度德量力,三思而后行。” 裴听寒听得出警告的意味,但他不觉有什么,大都督重用又如何,将他作为弃子抛弃又如何,若为利益谄媚顺从,他也不是如今的他了。 想到这儿,也晓得自个为何入不了阿盈的眼,打不碎一身冷傲的骨,又怎么能在这藉藉世间搭出黄金的屋子来供养她。 他凄然笑了一声,“事逾三十余年,大都督仍孤身一人,难道这世上唯有您对李氏之情覆千秋万岁,换作他人,就只能是萍藻轻絮,随风东西流?” 大都督静默良久,叹声道,“孤零此生,萧如寒霜,用不着千秋万岁吾已尝尽冷暖,正因如此,更不想再有裴氏子弟独栖孤旅,只影漂泊。” 忽一阵饕风虐冷,裴听寒懒懒拢住裘衣,低声道,“吾心甘情愿。” 话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劝说的余地?一切详尽了安排着,今次是卫长史、裴说随行陪同,为免了萧某人在途中做手脚,除却十二名府卫,大都督再调请八名神武,二十壮汉把车架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任谁也没本事靠近。 此番往卢龙城去,还不知哪年哪日才能回来,裴听寒念陆暇是家中独子,本是无意让他也跟去的。 但陆暇哪里肯依,捡了包袱随在侧边,一步也不离。 卢龙至肃州万里遥远,到临了出发,陆二娘果然泣送。 孤云亭外风雪散乱如影,裴听寒移开厚厚的毡帘,细雪趁隙无处不入,喉间受风是惊心的痒,他竭尽全力忍下了重咳,开口似不经意地问,“雪路难行,陆娘子独来怕是有所不便。” 他喊卫长史一声,“找个人送陆娘子回去。” 陆二娘岂敢麻烦他们,抹了泪连连摆手,“不必麻烦,妾与三娘——” 这么的疏忽,便是说漏了嘴,她一抿唇,可裴听寒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陆二娘下意识望向丘边—— 危雪抱寒石,北边的丘山上正伫立几张身影,满天飞絮之中饥鸟哀声躁扰,裴听寒举目而望,便在其中独独是见着了李辞盈,她是陪同陆二娘来送别陆暇的,大抵又因不愿见他而远留丘山。 昔日情意缠绵,今日对面不识,他无数次猜想,若三月三那日早些归城,是否将一切改弦更张,然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求而不得,功败垂成,谁又能将光阴逆转? 冷雪侵进发堵的喉咙,裴听寒再难忍受胸腔之中痛灼的痒意,放下毡帘,急促地重咳。 * “咳咳。”萧应问清了清嗓子,总算把身旁的人视线从孤云亭中拔开了。 “……”李辞盈真是没话说,陆二娘要来送陆暇,这人生地不熟的,还下着大雪,总归是要她陪着,没好气回瞪一样,她上下打量萧应问,“你跟来做什么?” 有人理直气壮,负手瞥一旁的梁术,“谁跟来了,巧遇罢了。” 梁术即刻圆谎:“不错,乡君有所不知,飞翎密报国子监司业国学给餐钱不实,兼受诬金等罪,咱们正往资县找寻线索呢,不想走到半路见着侯府车驾,这才上来问了一句。” 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萧应问亲自过去,况且他如今伤势未愈。 李辞盈“哦”了声,淡淡道,“既有差事,何必在这儿逗留,即刻便去罢。” “……”萧应问挂不下这个面子,哼声说了句,“行。”他转向梁术,“那走罢。” 梁术从来没担过这样难受的差事,苦着脸笑道,“世子,风雪太大,咱这马儿不肯走啊,且避上一避罢,那证人想也不会在这时候出门,咱们不耽搁的。” 萧应问“嗯”了声,“那就再待一会。” 梁术连连拱手,“多谢世子体谅。” 丘上四面敞风,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在这儿演什么主仆情深呢,李辞盈没理会他们的,抱了臂哼一声,就往那车前先坐下了。 没一会儿,那人没法接着装了,清了清嗓,等梁术等人识趣绕到车后边去,才近了一步,慢慢抬手,轻抚她染雪的鬓发,“冷么?” 哪里冷了,李辞盈怀里的手炉燃得正旺呢,她一撇嘴,还是顺了他的意,微微侧过脑袋,将脸颊搁在了他的掌中。 萧应问将身往她身旁坐下,车驾一沉,轮轴压在雪地发出“嘎吱”两声脆响。 他承住她的脸靠在自个肩上,低声问道,“昭昭的生辰是三月初三,算算日子,这两天也就该拟帖子请宾客了。” 李辞盈不以为意,“世子伤——” 那人不乐意听这个称呼,手下用力,往人家腰上捏了捏。 李辞盈“哎哟”一声拍开他的手,瞪圆眼睛,干巴巴地说,“夫君伤势在身,妾若再多招摇,恐公主觉着不喜呢,且我也不是整岁,合家吃一顿饭也就罢了,还请什么宾客?” 萧应问倾身往她脸上啄了一口,又问,“果真不请宾客?” 清源公主不管事,参事们又不敢僭越,如今侯府大大小小的事儿都交由李辞盈过问,开宴是个劳累活,能省就省点气力罢,她“嗯”一声,蹭蹭他的脸,不解地问,“你怎这样暖和?” 分明他也没有带炉子在身上。 萧应问眸底漫上来笑意,反手往袖中取了个什么玩意儿,轻轻搁在了她腿上,“然自大魏建成以来,好似还没有谁册封诰命却小气不肯遍宴亲朋的。” 李辞盈一怔,“册封——” 玉质诏册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儿,李辞盈瞳孔微缩,徒然将它握进掌中,直起背脊,再看萧应问。 “打开看看?”他笑说。 片刻,她终于举袖将诏册展在眼前。 入目是李湛亲笔——《封北衙上将军妻为卫国夫人制》 “门下:永熙七年,岁次甲辰。诸命妇封,礼重之制,皇帝曰,北衙上将军萧凭意之妻、两京防备大都督兼天下观军容宣慰使之女裴氏二十一娘舒遥,淑慎芳霭,柔嘉维则,无愧于女史之诫,可封卫国夫人,所司详备贺礼,择佳日三月初三册命,主者施行。” 一字一行读罢三遍,李辞盈依旧心如擂鼓,她深深吸一口气,快速又将诏册合好了搁回原处,颤手取了两回绢帕未果,她似再承受不住了阖住眼睛,问萧应问,“凭意,我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萧应问拢住她手在掌心,说道,“是又如何,尔之梦寐,吾一样能够让它成真,还请——” “还请——?”李辞盈颤颤道。 “还请昭昭……”他顿一下,低语,“切莫松手。” 李辞盈勾唇,松手佯势要退。 萧应问实在无奈,追上去再次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冷声说道,“跑什么?” 李辞盈别开脸,窃窃笑了声,“造作。” 平日疏于观察,原来道旁杏梢绯满长空,那地白雪卷,纷纷然似乱红飞花,分明春信至。 【正文完结】【你现在阅读的是 】 【番外合集】 第151章 “主人。” 三月初三。 永宁侯世子夫人封诰一事极尽荣光,是夜侯府起宴,官家亲临,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亦沓来踵至。 宴至亥时三刻方毕,萧应问往前院送客,李辞盈则先一步回澄霁楼歇息。 国夫人制礼衣服饰极其豪奢,今日所著点翠嵌红蓝绿三色宝石头面共计三十三件,一整日应酬下来,李辞盈颈子、手腕无处不发酸。 天老爷,她可怎么都想不到自个有日竟要嫌了金银玉石累赘! 待侍女小心翼翼除去她一身宝佩珠缨,李辞盈方有闲情接了和风奉来的茶水。 这茶是前日里御赐下来的,蜀州名贡峨山白眉。此茶初尝略涩,回味甘甜清香,不过这时日李辞盈好东西尝得多了,也不觉有何珍贵,啜饮两口润润喉咙也就搁下了。 茶盏落案,目光稍垂,她忽见着妆台上边摆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箱。 和风机灵,见主子凝眸,立即开口为她解答,“夫人,今日诸宾客所携送之贺礼已按着您的吩咐收到后罩房去了,这个是官家送来的,嘱咐着让咱们搁在澄霁楼,待世子回来亲自验看。”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让萧应问当夜验看?大抵就是他们李家或飞翎卫暂见不了光的某些证物之类,李辞盈想想也觉悚然,挥手让她们再将东西挪远,“既是官家御赐,搁在这儿怕待会子忙手忙脚磕碰着了,且抬到边柜上好好安置。” “是。” 采釉双手将那木箱环在怀中,谨慎送到她指定的地儿去了。 箱子落地,李辞盈这一月心间大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从前好事多磨,都让她忧心自个要在封诰之前出什么差错,好在是没有,一切顺利得似梦寐,又或者正如萧应问所言,纵是梦境无边,他也一定能让她如愿以偿。 李辞盈抿唇略笑,再起身往净室收拾去了。 檠灯暖柔,水汽氤氲,浸在这温热的水中真说不清多少舒适,她双手压靠在桶沿,后边侍女便拿了勺斗往背脊一勺勺慢慢儿浇下来,水珠顺着雪腻的肌肤滑落,晶莹更胜于月色。 不多时外面有了些动静,下人们行礼拜安的声儿穿过屏风,随后熟悉的脚步声笃定拐了弯,直直要往这儿过来。 “昭——” “出去!”李辞盈眼皮都没掀。 “……”萧应问悻悻退几步,“哦”声表示听着了,转身先回了内室。 李辞盈晓得的,此人高高在上惯了,从也没把奴仆们当人在看,在澄霁阁时候往往如无人之地肆意,上回沐浴时候更不与她说一声,悄没声就让和风退下,自个拿了勺给她浇身,天晓得李辞盈一睁眼,瞧着桶侧边压着一只男人的手时有多少惊悚。 为免他故技重施,后边再沐浴她便将桶儿调个方向,再不怕有人步进来她却看不着。 “这是何物?”萧应问该是见着了边柜上多出来的木箱,淡淡问了句。 伴月在外边照样答了,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或是那人要起身去开箱子。 飞翎事务繁多,李辞盈也不稀奇他立即要查看,可意外的是,“嗒”一声锁扣抽开,竟听得静室之内有人倏然倒吸一口气。 里头究竟有什么宝贝能让萧应问神色大变,总不能是某个罪疑血淋淋的脑袋罢? 臂上攀满冷栗,李辞盈立即板直起身,惶惶喊他,“凭意,怎么了?” “无事。”可分明他嗓音中还余尚未平息的惊疑,萧应问挥袖让侍女们都下去,“没有吾的传令,今夜任何人都不能擅往里头来。” 众侍女齐声道“是”,口观鼻,鼻观心,捉裙退出了屋子。 可净室里边还没照料完呢,“夫人?”和风为难看李辞盈一眼,后者故作镇定下来,“遵世子的令。”她一抬指,“先把布巾拿来。” 侍女将李辞盈扶出了浴桶,又用布巾裹好湿发,才垂眸退开。 满室幽静,李辞盈转过屏风之时,便见那人仍然撑手怔在箱旁。 天老爷,若非是此刻狼狈,又或者疑心里边藏的是法外之徒庄冲的脑袋,李辞盈早该与侍女一般远远躲出去了,“发生什么事儿了,箱子里面……是何物?” 萧应问转过身,扶额笑得十分无奈,“昭昭过来瞧瞧就该晓得了。” 她仍然不敢靠得太近,谨慎翕翕鼻子,室内鹅梨香点得正浓,没闻着什么别的气味,“妾不敢。”李辞盈实话实说,“您先说。” 萧应问叹一声,干脆将那玩意儿从里头捞出来。 琅琅轻响,叮铃铛啷,那人嶙峋分明的腕骨之上正缠绕着一长串细细的金链,烛火高悬之下,链上清光泠泠如流水般浮动。 数枚似石榴红艳的宝石缀于其间,奢贵无比。 他淡笑一声,散漫将链子在手上颠了颠,“怪吾见识太少,真不晓得这玩意儿该作何名称。” 李辞盈也不晓得为何这样色泽重重的珠宝要用金链儿连作一串儿,但好歹箱子里并不是她臆想中的东西,侧身按好了缚扣,慢慢儿往他而去。 近了验过宝石成色,果然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李辞盈璨然而笑,抬首对身旁之人说道,“官家未免太客气了,封诰所备贺礼已算逾制,做什么还要另外送宝石来?是了!”她做恍然状,“不怪是要悄悄儿送到屋子里来,让大夫们晓得,指不定要参上一本,你说是不是?” 萧应问没说话,唇角但溢一丝笑意,略是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 李辞盈先是没有在意,直到细细端详之际,忽然发觉这链儿上每一段都有环扣,并且每个扣上都系上纯金打造的圆铃铛。 她当即眉头紧蹙,“怎会有这种东西?” 当下魏风虽开放,也只有梨园勾栏里面的西域女郎会用这式样的圆铃来—— 戏嬉媚春。 李辞盈瞠目,捻住两边将那链子举展开来,上头正有个圈儿可供人将它挂到身上去,其中两枚石榴宝石不必说了,正正好垂在前边,她一下脸上火烧,掷了手里的东西回箱子里,怒斥道,“这果真是官家遣人送来的?!” 怎么想也觉得是某人在其中捣鬼!!她狠狠瞪着萧应问,气得嗓子都干涩起来,“你若是腻着了,大可宿到外头去,竟要用这样的污糟玩意儿羞辱我!” 果然如此,萧应问长叹,“冤枉。” 实则他打开箱扣的一刻已晓得这东西必定是上回吐蕃使团贡上来的,李湛近日是皮痒得厉害,非得要给他找点麻烦事儿才舒服。 想李昭昭这辈子也改不了一遇见什么事儿就要怪罪他的毛病了,“拿出去!”李辞盈一指门口,“你今晚也不许进屋了。” 萧应问认了,躬身又将那东西收回手中,懒懒点头,“好,待洗漱过了,吾往东篱斋去。” 话毕了,头也不回,自个往净室去了。 好呀,让他去外边歇,果然顺势就应下了,说是去书房,待会子只怕就要出府找新鲜,李辞盈心里头怒火汹汹,愤愤几步坐落在熏炉旁,拧了帕子绞头发。 都是怪自个天真,嫁给此人才不过两个月,就至于要找这些歪损事,若换了裴听寒,万万是不能给她这个气受的。 何况今日还是她的生辰日! 越想越是委屈,只恨不能找着神医快些将萧应问身上的伤都治愈,好让他快快离开长安去为李家卖命,最好是一个不慎死在外头,也好过日日在跟前打转惹讨厌。 这么想了一会儿,恨得帕子怕是也要攥破了,李辞盈摸摸半干的发,正想喊和风几个进来伺候,一回首,侧边一阵圆铃蹁跹,不经意巡声看过去,这下不得了,可教她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萧应问!”她咬牙切齿喊了一声,也不忘移开视线。 萧应问可不懂这东西究竟有什么趣味,挑眉扯了扯身前的链儿,再看向她,竟仍是肃然如同下一刻就要上朝参奏,“现下昭昭该晓得吾为何下令不让任何人到这儿来了。” “无耻。”她心里面“咚咚”像是打起鼓来,真是想不明白那人怎么能坦然把那种东西著在身上。 虽外头还罩了层纱衫,然朦胧胧地瞧着,比没穿时候还显情色意味。那明光灿灿的细链在修长的脖颈缠了圈儿,接着如藤蔓垂在流畅紧实的腹间,悬在扣上的十八只圆铃随了他愈来愈近的脚步此起彼伏叮当当地响,听得人几乎魂飞魄散。 “昭昭。” 萧应问从后边挨过来,拂开湿发,侧脸埋进她的肩窝,低语道,“今日忙碌,陈朝几人也已劳累,吾过来之前喊了他们先回去歇着,这时候再往东篱斋去,可找不着人帮着收拾。” 略带潮气的月麟香好似骤雨将倾之前靡靡的乌团,一随风来扑了满身,无所不在地滞住呼吸,李辞盈喉咙发涩,侧过脸嘀咕了句,“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萧应问倏然倾身,他伸臂捞住了她的腿弯,一下将人从长凳上抱起。 纱衫与榻帘一同落了下去,他咬住冰冷的链抵她肆虐厮磨,罅隙之中涌来窒息的海潮,李辞盈忍不住抬腰去找他的,那人却忽然撑了手臂上来,压在她侧边。 松牙,任那链子晃晃悠悠地荡,他抬手抹开唇角的晶莹,哑声说,“别赶我走。” 可怜巴巴的,好似真受了好大的委屈。 李辞盈紧紧咬住唇,抬手攥住了他颈前的链,拉向自己。 距离忽然靠近,她抚了抚他的脸,问道,“你是这儿的主子,谁敢赶你走?” 萧应问微微一滞,按住她的手留在脸侧,“我是这儿的主子不错,可昭昭才是我的——” 他把头低了下来,语中剩余的两字,贴着她发红的耳朵沉沉落进去。 “好不好?”他以掌分开她的腿,屈膝向前。 圆铃律响一次重过一次,吵得人脑海嗡鸣不绝,潮汐淹没了幽暗,她与他一同坠入空茫的混沌。 第152章 “香吟。” 祭月节将近,雁山书院按例给了五日休假,十二日午后放散,书院外头停着的马车不计其数。 长安八月,暑热正盛,而雁山教崇勤苦,也不许学生们的随行小厮同往,蝉衣、鹤知两人提着书箱走息舍往大门一段路,落下的汗水可将鬓发也湿透了。 好是没有人敢越过永宁侯府去,一出了门,第一眼能瞧见挂着萧字木牌的骈车。 车前一人玄衣玉冠,不是萧应问又是哪个,烈日重光之下,那人眉目更显深邃艳秾,负手挺立,如鹤立鸡群。 两个孩儿显然惊喜有余,立马抽手挥舞,一面是加紧脚步向他赶过去。 “阿耶!!!” “您怎亲自过来了?!” “夫人也来了吗?!” 萧应问轻笑了声,挥袖让陈朝与方迁上前给他们提箱、摆凳,嗓音十分和蔼,“只吾一人,今日恰是有差事在附近,忙完了想着时候差不多,顺便过来瞧瞧。” 他一掌抚回了鹤知四处探看的脑袋,笑道,“好了,天儿热,先上去再说。” 冰篝备得很足,骈车上的帘儿摸着凉凉的,一掀了开来,白雾氤氲,两个孩儿舒眉,再不管别的,踩凳扑进车中。 萧应问撩袍上去,车轱辘方滚了两圈,鹤知忽拊掌,大喊“不好”。 “怎得了?” 鹤知憨笑一声,“阿耶,咱们能不能顺路带个人回城里边去呀?” 蝉衣也笑,“今日放散得早,咱们功课尚有不解之处,本想着与沈先生同归能够在回程路上再请教的,已约定在这儿等他了。方才咱们瞧了您来,一高兴就给忘了。” “好不好呀?”他们问。 哦,沈青溪。 上回两孩儿闹出贪玩双陆棋一事,李昭昭便缠着他给沈青溪写荐信,想这人确也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如今是在雁山书院领了份职的。 总之每回与李昭昭过来看孩儿,他必定也在场。 萧应问“唔”了声,答应着,一面喊外边先赶去道旁等待。 多日未见,免不得问及功课学问,二子对答流畅,想这阵子是没歇懒的。 今时不同往日,他俩个落籍萧氏,又有这般高贵的“母亲”,再没有任何人能说他们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长安城贵气养人,两子举止之间与长安世家子已无甚区别。 萧应问看在眼里,也钦佩李昭昭思具前瞻,满意点点头,再道几句勉力之语,外头沈青溪也就到了。 就算再不喜了此人,到底他是孩儿们的开蒙先生,萧应问亲自给他掀了帘,半句问候还在喉中,却见沈青溪眸中惊愕,而后那人便下意识将手里的书册收紧两分。 《幽怪录》? 《幽怪录》讲的乃是前唐传奇故事,怎可能是沈青溪会读的书?二子年幼就更不必说了。思来想去,怕是为着李昭昭喜欢介些个,那人才有意寻来的。 借来还去,又多两回机会与她说话了。 萧应问心下冷笑。 而孩儿们呢,见先生过来,争先恐后地要请他坐。 萧应问淡淡收走视线,比手请沈青溪不必*拘礼。 一路书声不提,待自通化门进了城,先放了两个孩儿在崇仁坊下道,萧应问便禀礼送沈青溪回了安义坊。 临了别离,照例寒暄,萧应问坦然自若说道,“孩儿们顽皮,劳沈先生一路辛苦。” 温语之中所暗含的威势,沈青溪只当是没察觉,他略颔首,回道,“学问勤中得,他俩个自小资性高,某早不觉辛苦。” 自小?这意思就是说,是他与李昭昭相识在前了,萧应问微敛笑意,“哦”了声,“是,从前幸得沈先生肯收留,才教鹤知与蝉衣能往学堂听教。后头内子往长安协案,也是托了您照顾着家里。” 沈青溪只觉他之敌意来得可笑,“李家人虽生于肃州城,然亲朋之间鲜有来往,托付于某是无奈之举。” 他一顿,略扯了讽笑,“再者,更是为着长安之行福祸不明,卫国夫人当夜惶恐,一时想不着更好的法子罢了。” “……”威逼李昭昭回京固然是他做得不对,然则也轮不到沈青溪为她出头,萧应问笑得薄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如今先生能在长安城有立足之地,该也算得上是一种安稳,是不是?” 沈青溪却懒与他打官腔,侧过身搁下书箱,当即就将那本《幽怪录》取出来递他,“某得卫国夫人赏银才得以平安抵达西京参与会试,可惜此番才疏未能登榜,实辜负了夫人厚望。寻此书是为表愧怍,既世子觉得不妥,还请您转达为好。” “……”李昭昭爱财如命,哪里有给儿郎送银子的时候,就算从前得了沈青溪些许恩惠,倒也不必这般苦思回报。 萧应问接了,一颔首,飞身上了马儿,再不说一句话。 回了澄霁阁,却没见着李昭昭和孩儿们,问了才晓得,原是前者午后醉酒已在后院花圃歇下了,孩儿们不便打扰,先去披霞楼见李兰雪。 为着李昭昭进府,院子里陆陆续续移栽了不少她喜爱的花树,后为了让鲜花常驻,他又遣人去定风山庄搬来了许多颇黎建造暖房。如此一来,永宁侯府的花儿蔬果再不惧四季轮转,李昭昭想何时赏花都不成问题。 花繁似海,芳华满枝,此刻她该是如常日枕袖歇在颇黎花圃中一块四周悬有冰帏的天然巨石上边,果不其然,香纱之后若似一张窈窕纤影,靠近些了,才自纱帏间隙之中窥得她娇困意懒的模样。 芬香四溢,李昭昭似融在团花之中了,闻见他来,杏眸斜睇,轻唤了声,“表哥。” 萧应问喉咙轻滚,挥手驱开打扇的侍女,片刻,垂手捻去了她鬓上一枚不听话的花瓣,手指没有离开,顺了斜鬓点到额角,鼻尖,最终落于水泽光润的唇角。 李辞盈扭头躲了,哼哼唧唧却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他无奈屈膝半跪在她面前,捧了那酡红的脸儿细看,“怎这个时辰吃酒了?” 萧应问的手掌冰凉,可让李辞盈觉了舒服,挪了挪靠过来,贴着他的手蹭了又蹭,一声声莺啭春阑,“官家今早晨赐葡萄美酒,说是西域送来的祭月节贡礼,人家闻着实在是香,想着表哥不知何时能归,就先打开尝了。” 萧应问笑得温蔼,“怎会不晓得‘表哥’何时能归,他昨日不才是请鹘儿送了信来么?” 李辞盈此刻已醉得要快不省人事,哼了声,“表哥啰嗦,说来说去也就那些轱辘话,妾才懒得一封封地拆看呢。” 好呀,费了白鹘给她传信,真是一点情也不肯领。倒是那边一点点“旧谊”,可让她花银子也要还。 萧应问磨了磨牙,“昭昭不读信,就不怕‘表哥’回了问起什么来,你答不上话。” 李辞盈信心十足,“累到三日的份再拆就是,妾记性好着呢,读一遍就能记得。” 有人霎时又气又笑,抚了她的下颌,来来回回地□□,“昭昭敷衍起人来,倒是很有天赋。” 很有天赋,李辞盈自觉是受了夸奖,昂首十分骄傲“嗯”了声。 这一刻他忍住心下万分暴虐的摧毁欲,俯身将她拉进怀里,低头重重吻下去。 醉酒之后,李辞盈脑袋里本就是一团浆糊,哪里来得及思考什么,身子瘫软得支撑不住,她虚虚攀住他的肩,无意识地回应骤雨倾盆般密集的吻。 如何才教足够,李辞盈不耐始终留恋于一处,拂开他的手,拔开薄衣向最炽热处探进,握住。 清晰听见一声闷喘,萧应问拿尖尖的牙齿啃噬她的耳朵,“好昭昭,你不知道自个在做什么,也不得这是在哪儿了。” 李辞盈倏然收拢了手掌。 好罢,他认了,一遇上李昭昭,似所有理智与原则都不堪一击,萧应问抬眼一瞥,立即有个身影飞掠而下,将无关人等都赶到院外去了。 醉鬼哪里晓得什么轻重急,萧应问抵在她肩上,好半会,冷白的颈间始终青络紧绷,“玩够了?” 李辞盈懵懂抬手,粘稠的缠液顺了掌心纹路往腕骨爬。 萧应问呼吸慢滞,半晌,低语,“算算时日,咱们仍在风息丸药效期中……” 她的回答既直白又令人血脉偾张,“那就进来。” 他牢牢扣住她的腕,翻身将人压倒在石上,锐眸沉如深海,“昭昭好好瞧瞧,吾是何人?” 她又不瞎,何用离这样近才能“好好瞧”。李辞盈满不在乎,“萧凭——” 最后一个“意”字还未吐得出就已经化为变调的高昂,他的侵入毫无章法,时而是重,时而是轻,那燥痒不上不下似拥堵在长安城人海长街,她的气息愈发急促,“表哥……” “嗯。”萧应问逐个拆了她发间金钗,一股脑儿拢进手心,又随手掷开在地上。 金器无声落进花丛,衣散鬓斜,幔飞雾荡,背脊贴住了滚烫的身躯,她撑手抵住冰冷的颇黎,将此间欢悦尽数都唱进幽长香吟。 第153章 “你以为吾在看什么?” 永熙八年冬,鹿尾县雪灾泛滥成灾,幽州府诸官吏与朝廷特使往该处赈灾两月,待灾情稍缓,他们也没敢多歇着,算着日子回城,要赶大佛顶陀罗尼经幢封筑的差。 漫天沉云暗淡,卢弘止掀了帘儿,刀一样的恶风扑上来,几乎吹得人眼皮都掀不开。 左右见状忙拍马上前为他遮挡,一面说道,“外头风急雪狂,使君有事儿喊咱们兄弟一声就是,何必亲自出来?这雪里边夹着霜块,仔细别伤着了您。” 卢弘止道了声“惭愧”,先抬手将覆面遮上,“还有多久才能到卢龙城?” 再巡视一番,又问一句,“裴参事呢?” 左右答道,“方才探路的斥候来传过一次信,说是急雪塞道,咱们在上个岔口不慎走错了,这会子正是裴参事在前头领路呢。” 卢弘止有些吃惊,“参事肺腑淤血未散,怎能经此风雪摧残?” 左右为难道,“卑职也劝过,但裴参事言再耽搁了只怕夜里要宿在这四面敞风的荒原之上,风寒夜冷是其次,您晓得的,这时节幽州冰狼肆行,若真遇上了,咱们行队可就一点好也讨不着。”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说再多不妥又如何,行队之中也只有裴听寒能在这密雪蔽天的时候找着前路。 卢弘止非尽仁之辈,知道现下并无他法,闻言只望了黑沉沉的天幕,叹息道,“可怜他一身本领好肝胆,竟是落到这个地步……” 卢二郎去岁中举,凭大都督的极力举荐,如今正承幽州州牧史一职,座下参事六人,尤是裴听寒最为得力。 裴九郎昔日盛名谁人不知? 一人愤愤道,“长安吏治不良,容不下咱们参事这般孤洁的好儿郎,你们瞧这回往平县,那姓傅的特使多少目中无人,就该晓得他表哥永宁侯世子恶名并非空穴来风,他做出这种事儿,吾竟觉着毫无意外!” 一人附和道,“是啊,你说咱们参事理那人做什么?到底是年少桀骜,一点经不得别人的激将法。” 他们感慨,“白白耽搁了大好前程……” 正说着呢,白雾茫茫之中一张青影愈发近了,说话人忙闭了嘴,定睛一瞧,果然是裴参事踏马而归。 裴听寒比离开长安时更加清瘦,狐裘大氅搭在肩背,那狂风吹过,显一副空荡荡的棱棱瘦骨,几分病态的干红遮在覆面之后,全身上下或唯有一双星眸依旧澄澈。 “回来了?”卢弘止忙按住毡帘喊车驾停下,另一手向内招着,喊他,“明也,快到车里头来。” 裴听寒“嗯”了声,不急不缓翻身下马,拍净了月影鬃毛上的凝霜,才将缰绳递送给下属,一面踩上车去。 帘儿一落,暖意烘上来,尚在冰冻中的肺腑哪里受得住这个,惊心的痛痒随腥甜上涌,裴听寒一手按住披氅,侧过头重咳了两声。 卢弘止不忍再提他的伤势,待动静停住了,悠悠然笑了声,说道,“你与月影亲密无间,谁瞧了不觉得它是个好脾性的,记得初来时候人人想上去摸一摸这神驹,却没一个不吃了它的威风气。”他好奇似的,“它从前就这样,还是不喜幽州冷寒的缘故?” 说起爱驹,裴听寒面色稍霁,卷了披氅往一旁放了,说道,“它跟我许多年,从来如此。” 脾性这般不好,哪里能选到世家子手里头去,卢弘止还待要问,裴听寒却不想多谈,侧身向他,略笑笑,“弘止醒来,一句不问前头的事儿?专琢磨了月影?” 卢弘止也笑,“你这犟脾气,若不是前路已明,哪里能回转到这儿与吾闲谈?”他将温好的茶递他,言语中更带几分郑重,“明也虑事周密,细微处仍著实,吾能有你在身侧,实是人生大幸。” 裴听寒风轻云淡“嗯”了声,“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卢弘止笑,意有所指道,“你也晓得咱两个投缘,吾看真做了弟兄,才好不与你见外。” 裴听寒敛住神色,再也不理会他了。 一提到这一茬便是万般推拒,至于为什么裴听寒会如此,卢弘止门儿清。 他瞥一眼裴听寒腕上悬着的一串孤零零的红穗子——前月里此人外出巡灾偶遇流民围堵,阵乱之中遗失了这不值一钱的穗儿,还要冒着风雪回去寻。 雪下了一夜,哪里还有什么踪迹,哪个不劝他一句,可想来此物与那位卫国夫人有关,他竟一句听不进去,掘地三尺给它寻回来,照样要带在身侧。 别人不晓得,卢弘止还能不晓得么,当日大都督府宴请卢氏女郎,他亲妹卢语蓉一切都看眼里了。 照这么说,永宁侯世子要对付他岂能是师出无名呢。 咳咳,想远了,卢弘止收回思绪,又操心起城里的大事。 上边笃信佛教,卢龙城铸造陀罗尼经幢是今岁重中之重,卢弘止初初上任,不敢轻视半分,想了又想,问裴听寒道,“经幢一事,也有你一份功劳,吾想着若平县再没有什么变故,一月半的大朝会,明也便与吾同往罢?” 大朝会,裴听寒垂眸,“不必了,长安路遥,某不愿辛苦。” “究竟是不愿辛苦,还是长安城有你想见而不能见的人?”卢弘止是卢氏一族这一辈中最争气的一位,在扬州之时便善持威胜,对于挫败,哪能避而相让? 裴听寒淡淡瞥他一眼,“如今已是岁末,往长安二十余日雪中赶马,弘止是觉得吾死得过于爽快?” “……”卢弘止抚掌,“这倒也是个问题。” 他不怀好意地笑笑,“明也晓得的,吾非贪功之人,若你不肯去,那吾只好请那公子弦同往了,说起来这好似是他被贬咸州之后第一回奉令特遣,想是也很久没回长安了罢?如此,他当是欣然接受了。” 卢弦止恍然似的,自言自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傅家博个人情,指不定哪日正能用得上呢,你说是不是?” 裴听寒撑额在案,侧眼冷冷地望他。 - 元月十五,长安城。 但凡这时候来了长安城,只怕没有人会错过元宵节灯会,大朝会散后,卢弘止拽了裴听寒追魂似的往朱雀大街赶。 一面喘气,一面忍不住说,“你说怪不怪,这阵子没见着那位倒罢了,他竟连大朝会也敢不来,白让官家给他这许多的赏赐。” 来长安三日了,除却往大都督去了一趟,其余时候游顽长安城,可一眼没见着裴听寒的“心结”。 裴听寒没什么表情,“飞翎事忙,见不着他并不稀奇。” 这和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卢弘止大笑,“吾还没说是谁呢。” “……” 半晌没听着回应,一回首,便见得裴听寒一身僵如败松,他目光一转不转地望向某处,喉间一滚,眸底很快就漫上一层欲落的水光。 不必说了,想是“心结”未了,纵万人蜂拥也能一眼重逢。 好呀,他倒要瞧瞧,这卫国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卢弘止顺了他的目光看向那座月桥。 风雪未歇,晶莹剔透的冰霜自盏盏明灯旁染上华彩,再不必问哪一位才是卫国夫人,月光万顷,独照皎皎,那红衣的女郎举灯穿流,四周一切其他的人都沦作了虚幻的影,只她云鬓之上一只蛱蝶步摇金辉如水,一波一澜,漾漾荡进人心里边去。 谁谓月辉皎洁,分明她眉间泠泠泫比清露,其容姿堪与月上仙子相较。 “……看够了?”裴听寒冷声道。 卢弘止迟钝“啊”了声,一挠额角,十分惭愧移开视线,“不敢、不敢,实在冒昧。”说完这句,又理直气壮直起腰,“那你看够了没?明也,不是吾不向着你,实在是你念的这事儿罢,它说起来有伤风化啊。” 他进一步,低语,“你不晓得杂律之中,咳咳,那个’罪责十分之重啊。” 裴听寒扯笑,“你以为吾在看什么?” 目光未自桥上移开,他低声说了一句,“有贩口子盯上了他们,弘止去寻两个巡游的金吾卫过来抓人罢。” 卢弘止一惊,再看之时,才发现跟在卫国夫人后边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儿。 桥下几名粗布汉子显是冲着他们去的,布了围剿之势,慢慢将永宁侯府的奴婢们都挤开了些距离。 孩儿们急着看灯,才不在乎身旁的婆子们有没有跟来,一股脑往前边钻,很快就走到桥下巷间。 裴听寒眉头紧皱,拨开人群要往对边去,“你快些去寻人过来。” 被挡开的人没好气骂两句,愤愤然一回首,那年轻的儿郎神色阴沉如地狱修罗,周身凶戾如刃劲射,惊得人连退几步,再不敢出声。 到底是人潮汹涌,分明只一步之遥,却要眼睁睁看着左右各一个布袋自上而下套向鹤知与蝉衣,一转眼工夫拽进巷中,消失在了未知的昏暗之中。 “阿盈!” 李辞盈猛一顿足,身后一道巨力揽过来,带着刺鼻气味的布帕擦着脸过去,她一吃惊,连连退后,终于抵住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第154章 “此夜不绝。” 元宵灯会有贩口子浑水摸鱼不是稀奇事,长安城再繁华,暗里底下也有人干那要钱不要命的勾当,只是李辞盈万是想不到有人胆敢把主意打到永宁侯府头上来。 萧应问年前往慈州查案未归是不错,然这回外出除却仆妇和侍女,侯府几名凶神恶煞的长卫也跟在后边,贩口子岂能没有这个眼界,要往老虎头上拔毛? 事儿怕没那么简单,可李辞盈来不及细想。电光石火之间,两个孩儿已被拖走,自个是被人拽了一把才没着道。 那要拿药帕害她的人择路要跑,当即被两名赶来的长卫按在地上,未来得及问什么,那人脑袋一歪,口鼻皆冒出黑血,竟是顷刻毙命。 人群静默一刻,惊喊声似潮水漫过了长街。 “夫人!” 忽逢惊变,纵李辞盈脑中如何教自己冷静,也止不住手脚发软,往旁人的手臂上借了力,尽力踮足给长卫指明方向,颤声说道,“此处无虞,俱往巷间追寻郎君与二娘子踪迹,务必将他们全须全尾地找回来。” 贩口子尤其善于藏匿,溜进坊内,再要找人可就不容易了,平日在府上两个孩儿有多得世子与夫人疼爱众人怎不是看在眼里?长卫们这一刻只觉乌云罩顶,镇定心神齐声道了“是”,走两步,又怕有人调虎离山要对李辞盈不利,复回首多嘱咐了一句,“此处鱼龙混杂,烦请裴参事先送夫人回府。” 刻不容缓,长卫史话毕一声令下,儿郎们往巷间奔涌。 这时李辞盈才恍然感知到后边扶住她的并非府上侍卫或仆妇,而是——她下意识撤手退开。 “九哥。” 相比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裴听寒如今沉郁似一方陈墨,或是为着伤病缠身的缘故,他眉上抑悒始终不散,一言不发望着前头的巷子,两排长睫微压,将眸底所有情绪都藏于暗处。 不是叙旧的时刻,当然他俩个的旧情也没法子再叙,裴听寒“嗯”一声,卢弘止带着几名金吾也很快赶来了。 裴听寒并没有多看她,掠眼打量了过来增援的几人,沉静吩咐,“歹人手段毒辣不似寻常的贩子,吾恐事有隐情,还是与冯七等人一同过去查看为妙。” 他对卢弘止说道,“请卢使君送卫国夫人回侯府。”一顿,又补充,“多带着人,务必小心行事。” 李辞盈求之不得,裴听寒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就算体弱,一颗脑子总比那些莽夫要灵光得多,这会子乌泱泱一堆人拥得这里水泄不通,要将她一个大活人掳走,除非凭空长出双翅膀来。 卢弘止却觉不妥,“敢劫永宁侯府的人,又出动了死士,想他们是没有打算留后路的,明也你去拦人无非就将自个置于险地,还是让——” “不必多言。”裴听寒并非与他商量,道声“得罪”,取了身侧一金吾的刀在手中,举步往那巷子追过去了。 他猜得不错,歹人有备而来,众长卫围堵坊间却并未见着人影,元宵之夜九门畅通,只怕他们今夜就要出城。 萧应问不在城里,好是长安城防备仍在他属下徐邢手中,传去一句侯府有人走失,即刻就能加强防范。 裴听寒决心不再在坊间打转,安排人手再往九门查看防备,不想人刚走到延平门,却听闻就在片刻之前有一僧侣的马车拔足离城。 他觉得蹊跷,立即问道,“他们可带着孩儿?!” 那城卫惊道,“马车上是躺着几个小沙弥,和尚说他们是在灯市走得累了,此刻早早歇下的。参事恕罪,其为首者披金光袈裟,又持法华寺戒牒,卑职等不好得罪,竟是让他们钻了这个空子。” 放行在前,传话戒严在后,裴听寒如何怪罪,只恨是自个手脚太慢,夺了城卫一匹红枣马儿,单手持住缰绳,顷身拍马,如箭一般冲出城门。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众人没反应过来,那尘烟中的人影就只剩下一个黑点,长卫羞愧,不说什么也跟上去了。 此夜月白,官道之上车驾畅通无阻,追至九华山下终见着了一架木轮车,奋蹄声打草惊蛇,那行队听得了,骤然提速飞奔。 或这世上再无任何人的御马之术能比得上洛阳裴家,裴听寒狠抽数鞭,那枣马痛嘶狂奔要甩他下去,可他仍稳稳在坐。 歹人想不到他们这样快追来,计划被打乱不要紧,上边要给痛训,必要时候推两个孩儿坠下去,一样能让卫国夫人生不如死。 车驾到底是累赘,不消片刻,两方同辔,骋足并进,裴听寒锐眼凌厉,扬声警告,“此刻停下或留性命,再负隅顽抗,上边必定追责尔等父母亲族,法之轻重在尔一念之间,何不深谋慎行!?”? 那人恍惚一瞬,而后又很快回神,不屑“啐”了声,并不言语。 裴听寒飞快打量他,兀自冷笑,“车内二个孩童贵为萧氏子弟,因一分仇恨照样被你抓在手中,等哪日因果循环,你的孩儿也遭逢此难,妄称照料终生之人还能顾忌你九泉之下区区一条无主的鬼魂么?!” 行至山下,道旁多横枯树枝桠,木轮滚快磨损得厉害,一个颠簸,把里边两个孩儿也震醒了。 他俩个听得裴听寒声音,心里头惊恐似再藏不住,大声哭喊起来。 而那歹人呢,其实并非是以贩口为生的,甚至家中也有孩儿,听得哭声,心乱发麻,忍不住回首一瞧—— 好是这样瞧了一眼,原那灰头土脸的孩儿很快弄清状况,一个在车后假装哀嚎,另一个镇定自若,已摸到他背后,想扑他下去。 蝉衣见他面色,已知事无回转之余地,便不迟疑一个猛扑过去,歹人一仰面,半边身子落了空,可他反应极快,回手胡乱一攥,死死拉住了蝉衣的手臂。 两脚磨在地上飞踏,比干脆摔下去还要折磨。可那歹人心里恨得厉害,一定要拉他们垫背不可。 “放手!!”鹤知狠狠一口咬在那人手背,胡乱伸手去摸他腰上的短刀,毫无犹豫弹开刀鞘,直身猛地一扎,那人痛呼松手,眸下却闪狠光,以最后气力反推萧鹤知,鹤知毕竟只是未长成的孩童,一击之下重心失稳,眼看与那歹人一前一后跌向道中。 “面儿!”蝉衣大惊,忙拉住空悬的缰绳,向后探看。 正是此时,那并辔之人飞身腾跃而至,衣袂风中犹烈烈,萧鹤知所意料的脑浆并裂并未到来,他撞入密不透风的佑护,在地上滚了不知多少圈才停住。 裴听寒见他无恙才脱力松手,五脏六腑似都被撞错了位,万千苦痛由内而外蔓延开来,他竭力想站立,却不由自主地撑手蜷住背脊,一声重咳,喉间乌血如潮翻涌,就此昏死过去。 * 他是在一片嘈杂之中转醒,人声如沸入耳,隐有几声莺啭如泣,是阿盈么?他眼皮怕千斤之重,连睁了两下也没掀开,有只冰帕搁在额上,沁来几分凉意。 伸手想拿开,微一挪动,周身被车驾碾过似的痛,他沉气蓄了两口气,猛睁眼睛,当头一道云纹帘帐轻悬,风和日暄,暖色日光正落窗棂,案上颈瓶傲立红梅一支,幽香轻盈。 原来他仍活着,可这是哪儿? “陆暇。”他吃力喊了一声,外头的动静倏尔沉寂,紧接着几人脚步急促赶到内间,屋子里乌泱泱闯来一堆人。 “参事!” “阿叔!” “明也!” 鹤知与蝉衣是最先扑到床边,红着眼既惊又喜地望着他,“您终于醒了!” 陆暇与卢弘止也在,裴听寒“嗯”一声,脑中嗡鸣声不绝,下意识越了他们望外头瞧,那女郎著了件素青的长襦,黛眉飞鬓,杏眸轻眨,微有泪意。 没能细看,当先一人侧身挡开了他的目光,裴听寒微微移目,才见到她身旁的萧应问。 可他不觉索然。 一想到阿盈仍会为他伤心,那点子深藏在心的卑劣蠢蠢欲动,她心里是有他的…… 他收回视线,嘴角却轻勾,和蔼道,“某睡了多久?这是哪儿?” 误会,全然是误会,他昏迷这是第三日,萧应问听闻出事方回转京城,方才李辞盈正与他讲述那日惊心动魄之事,一想到鹤知险些毙命她心有余悸,再一听周边人多番安慰,泪水就止不住地流。 卢弘止递了茶给裴听寒,也难得肃了脸色,“你舍命救人,侯府感念大恩,正是留你在侯府的客院诊疗……” 想到某事,忍不住叹声,“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起这个头,裴听寒不解,两个孩儿却是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 鹤知说道,“那日阿叔受伤颇重,浑身都是伤口,呕出的乌血把衣裳都打得湿透,鹤知惊惧不已,想带您回去诊治,可与蝉衣两个又难拖动您,还好长卫们及时赶来,才教送到披霞楼。” 蝉衣点头,“长街掳掠孩童一事传到官家与大都督耳中,纷纷震怒,好是您及时为皇城挽尊,上头专门儿遣了御医过来。” “您猜怎么着?!”鹤知半个关子卖不了,大声道,“姚医官诊治过后,便道从前瘀在您肺中的难以发散的那一口血就在这危难时刻颠出来了!现下所受乃是外伤,只待时日便可康复!” 蝉衣大笑,“您快试试聚气!!” 气沉丹田,一年多竭流的泉溪此刻汹涌,裴听寒想不到自个还有这般际遇,一时既惊又诧,可体内气颈顺畅,是丝毫不能作假的。 “好人有好报。”前几日的凶险不必再提,卢弘止心绪定下,没好气说了句,“还是上天有眼!” 众人围绕,裴听寒不愿躺着,将将要起身,鹤知忙按住他,“阿叔,姚医官嘱咐,您现在还不能动弹!” 蝉衣说,“您腿上绑着板儿,要过阵子才能拆呢。” 鹤知连连点头,“您就安心在披霞楼养着!”他回头问萧应问,“阿耶,这样也方便姚医官时常过来,是不是?” “当然。”萧应问点头。 如此这般,裴听寒便在永宁侯府住了半年有余,顺带也将元宵夜掠掳案的始末摸清楚了。 那几人便是宋长山的旧部,从前在暗场做事,前者被李辞盈误打误撞捉回长安之后,他几个也潜伏过来,撺掇七王子要人未果,反而收到宋长山暴毙狱中的消息,前仇旧恨,只待时日。 令是七王子下的,暗狱十日,人赃并获,至于处置,亟待魏、蕃双方商定。 而裴听寒在侯府住得久了呢,有人实在忍受不了——谁人呢,李湛。 紫宸殿。 李湛忍无可忍,拍了案几气得跳起来,“梁州郡守诈称国舅,借吾与贵妃之名做尽了恶事,梁州百姓不得安宁,背地肯定不少咒骂,这些时日吾总打喷嚏,想就是这个缘故!表哥,你给句准话,能不能帮吾出了这口气!?” 萧应问扶额,“是可忍孰不可忍,吾即刻让梁术亲往,瞒着台府的人,先把‘国舅’绑到紫宸殿来让你出气。” 李湛脸一黑,痛心疾首,“爱卿都偷惰懈怠,我魏朝基业荡覆,破国亡家就在眼前了!” 萧应问哼笑,“官家慎言。” 李湛也知自己话语不妥,觑一眼萧应问,“表哥果真就这般投鼠忌器?” 为着裴听寒于二子有大恩,萧应问不忍拂孩儿的好意将人赶出府,当然,他也绝不容许自个出去办这无所谓的差事,独让裴听寒与李昭昭同留在府上。 “也差不多好全了。”萧应问叹道。 * 当夜,东篱斋。 飞翎廨差事多,萧应问有时带些文书回来处理,正好李辞盈爱好夜读,便自案侧多增一张小榻,他办公事,她读闲书,好为陪伴。 这些时日的憋屈就不说了,孩儿们往雁山读书,千叮万嘱让姑母与李昭昭多看顾裴听寒一二,那厮时好时坏,分明气劲渐深,又常常起热,李昭昭看过两回,足够让萧应问觉得不畅意了。 他停笔凝眉,侧过身看向李辞盈。 她是一点儿不畅快都见不到,拿了那些个志怪话本子,爱不释手地捧读,到了关键处,怕得厉害,捂了眼睛从指缝窥看,读完一章,大舒一口气,摇一摇并不酸疼的颈子,打哈欠,又问今日宵夜吃什么。 有时干脆就如现下般在榻上睡过去,毛茸茸的脑袋抵在枕上,夜里安静,耳畔便只有她轻轻的呼吸声,连带一点儿幽香,慢慢绕到他这儿来。 这时候他反而没法子静心,阖目忍了又忍,正快冷静了,那女郎手中书籍“啪”一声落在地上,自个惊一跳爬起来,茫茫然望他一眼。 萧应问可再忍不了,丢了书牍起身,双手箍了她在怀里,将就在那小榻挤下了。 “累了。” 他埋在她的颈间咕哝,李辞盈闭着眼,答道,“那咱们回去歇息。” 他依旧抱着她不肯放,脑袋使劲儿拱到她怀中,一连串湿漉漉的吻探进襟口,他咬开她的绳扣,低低吞咽一口,“就在这儿歇。” 烛影轻荡,香帐斜遮,这一夜春浓低诉,此生每一刻情意似长溪不绝、不断。【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