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来生来世,生生世世。”
夕景将沉,月出西山。长安城八百槌鼓鸣谢却繁华,正是日暮闭坊时刻。
最后一声余音回响杨槐冷影,坊门外边似还传来巡防金吾们齐整的脚步声,等人都走远了,李辞盈才挥手招了一旁打扇的片玉,懒懒说了句,“夜沉了,你也回去歇息罢,这儿用不着人伺候了。”
或如萧应问所言,片玉与崔妈妈并非是他安插在落英巷子的眼线,两个人听得进她的话,也如寻常奴仆般尽心伺候着。
此刻片玉答应着,放好了芭蕉团扇儿,一面踮了脚去取西窗榉木,笑一声劝道,“娘子别嫌奴多嘴,长安城夜来多风雨,若整晚都扇着冰轮,只怕别惹了风邪呢。”
“好。”李辞盈也笑一声。
窗儿合拢好了,再回首瞧瞧,她家娘子仍闲适意恬靠在枕间呢,片玉照例摸摸八角桌上铜壶——新灌的滚水还烫着,如此这般便放心了,垂首退出了内间。
门扉紧拢,壁间无耳,按捺不住的惶恐才浮上李辞盈略显得苍白的脸,那日在梁术手中见得了蝴蝶布袋显灵,她恍然自个的确应该寻个时机祭奠裴听寒——他是庶子,无声无息殁在了陇西,更没有谁为他点灯奉香,不怪英魂难眠,要千里寻到长安城来。
恰逢中元节将至,令崔妈妈等采买些祭祀用具也是平常。
时候正正是好,李辞盈复又推开了西窗,将备好的物什都轻手轻脚搬到了后檐外的一棵矮杏下。
万事俱备,她于风轻月冷半跪在树影之下,倒真升起几分不知名的愁绪。上一回烧纸钱是为李赋,那时家中贫寒,变卖了家私也请不来引赞。
今夜亦如当年简陋,只不过一张铜盆,两叠楮镪,四样糕点罢了。
“明也。”长叹喊他一声,李辞盈怔然难再启齿,自牢牢将人笼络在掌中之后,她确实甚少如从前那般以十二分专心来应对裴听寒。
在鄯州那几年裴听寒事忙,日日饮食起居她只推来奴仆们费心,偶尔亲自往膳房叮嘱一句,裴听寒就似是受宠若惊了。
日日督促他上进,也不过为自个在西三州其他几个贵家夫人面前不落怯罢了。
可怜他此生落到这个下场,李辞盈垂眸将楮镪一张张疏得松散了,引了火苗子来,再一捧洒进铜盆中。
焰光氤氲,她愣愣盯着那树下晃动的枝影,低声絮语道,“弱河一别数月去了,妾日日行思坐想,只盼与君再聚首。”
一想到自个连鬼魂也要哄骗,李辞盈实觉得惭愧,哀哀叹了声,继续编造,“君当作磐石,妾应作蒲苇,可明也当知晓,乱局之中你我不过浮江的游萍,一步步只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树影风乱,簌簌几片落叶翩然凄凄,本该拧了腿肉来哀哭了,这会儿悲风催泪横斜,李辞盈拧帕掬了眼尾,哽咽道,“忍过别愁只等了阴阳相隔,谁不恼恨缘浅命薄,妾再无所依靠,只得与您涕零断心,若真有了来世——”
话说一半突又停住,该不该定下来世之约呢,只怕说了那人魂魄纠缠不休,李辞盈思忖了半晌,还是没再继续,又洒一捧楮镪,悲不自胜为他嘤嘤哭几声,“妾自当永记您的恩德,待空了往大慈恩寺为您点上长明灯,此后年年祭奠,岁岁奉香,您且安心去了罢——”
连连哭了有一刻钟,也待是金吾们巡回的时刻,应该足够了。李辞盈掖了泪珠,从旁提了那铜盆的木盖来,从盆沿边覆了上去。
握着柄手等一会儿,火焰该是灭了。
接下来埋好灰烬、收回祭糕,这事儿就算毕了。
可李辞盈万未料到,此刻一掀盖儿,那猛炬竟成燎原之势,高焰悬飞,似不甘的魂灵炎怒,直冲面门扑来。
李辞盈侧身躲开,一下跌坐在了地上,那盆儿摔得叮铃当啷地乱响,灰烬与焰火同归于虚风,一点墨色粉末落在眼睫,余温的炙热直烫得她低喊出声。
与此同时,也不知从哪扇鬼门之中传来阴冷飘渺的话语,似近在咫尺,也似踪迹难寻。
“‘若真有了来世’,你当如何?”
这声音怎不算得熟悉,李辞盈悚然一惊,浑身冷栗子都竖起来,此刻也不敢真回头去瞧——裴听寒坠在岩谷中,也不晓得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恨只恨自己没打好腹稿,提这一茬,果然惹得麻烦。
那“鬼魂”见她不答,更是伴着一阵没由来的阴风扑到近处,几乎覆在她耳边低语道,“怎么不说了?”
这下李辞盈惊得打跌,连滚带爬往前边挪了三步,只觉脑中嗡鸣不断,迭声蹦出好几个“你你你我我我”,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鬼魂似才晓得自个吓人得很,也不再随到她身边去了,只低语问道,“阿盈只说自个身不由己,可这些时日下来,你分明大都是笑着的。”
遇着鬼了气势要足,否则它纠缠不休了来,她还如何安心睡眠?!
李辞盈扶住胸口大喘了三口气,才咬牙斥道,“萧世子愿对我好,我为何不能笑?!生死有命,缘分在天,你我如今阴阳永隔,不全怪了您先走一步才失旧约,何能算是妾毁了诺言?!”
惯是伶牙俐齿,竟还能怪人家死得不应该。那“鬼魂”憋住笑意,又问道,“哦,那若是某仍没有死呢,阿盈又当如何?”
没有死?!李辞盈后知后觉摸了摸耳朵,方才那人近了来说话,是有些温热的气息触到这儿来了,她忙撒开了手上的物什,猛地回头一瞧。
院中空空荡荡,连一丝鬼影也没有。
不知所措之际,余光侧边忽然就横过来一只手臂,李辞盈立即闭上了眼睛,惊骇着不停摆手推拒。
可那人只顾搂了她到怀里来,笑道,“好歹结缘一场,某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城,昭昭果真这般狠心,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就这点胆子,惶惶失措,惊得牙齿都在发抖了,萧应问晓得不能再吓她,只好笑捏捏她发白的脸,“好了好了,睁睁眼睛。”
“……”
锦袖缕缕月麟,隔风细细透往鼻间,李辞盈简直不可思议,扭头一瞪眼睛,身后这死鬼分明就是萧应问扮的!
恶趣可堪笑,如顽如鄙,只当她跳梁小丑般地逗弄,一张矜傲的脸仍带笑意。
而那人分明懂不得她为何怔怔难言语,脸上浮了些促狭,得寸进尺地玩笑着,“某可没有特意要扮他,大抵昭昭心有愧疚罢,才一时没有分辨得清楚我与那人的声音。”
“是么?”李辞盈退后一步离了他去,眸底一点冷光已寒到极致,“世子怎敢说自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来?!”
当然有一些,只不过没料到她会这样害怕,萧应问咳了声,依旧揽她来怀里,垂首抵住她的发间,好声好气哄道,“好了,对不住,万万都是某的不是,那会儿听着昭昭哀哭,又说着约定什么前世、来世,某真有些——”
李辞盈面无表情看着他,“有些什么?”
有些什么?气恼有些,酸闷有些,总之眼前百绪纷乱,剪不断,理还乱。
萧应问抿唇,到底是说不出那些话来。
有两日忙碌忍了没来这儿,此刻难得见面,他也不愿在这些小事上与她争论,只勾了个笑容,说道,“咱们既有了盟约,自然将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涵括在内,昭昭怎能将下一世许给——”
“裴听寒”三个字听了刺耳朵,萧应问顿了一下,改口,“——让给‘那人’?”
此刻羞懑徒满胸,那些身不由己的无奈与愤恨如沸腾泉涌,李辞盈听不得他太多真挚的深意,只觉得十分好笑,“盟约?!妾倒是不明白了,咱们什么时候有了盟约?!”
“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注1)如萧应问这般人,自是从来不会明白不甘贫贱之人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溅碎那遮在利好之后仅剩的尊严,难以再自我捋顺四面荆棘的底色。
萧应问只当她在生闲气,理所当然答道,“昭昭答应陪着某回长安了——”
李辞盈半扯了个笑打断他,“不错,我是答应你回长安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萧应问侧眼看向地墁上那一片狼藉,咬牙到底忍住了心中烦闷——此刻李辞盈为那人伤怀,谁来扰了宁静或许都免不了受她呛声,或许并非有意话里带刺拒他。
望天深吸一口气,萧应问摆手道声“罢了”。
和死人也没什么好争的,他想通了介个,便叹道,“昭昭要往大慈恩寺为他点长明灯,那好,明日里某安排了人陪你——”
“不需要!”李辞盈厉声抢走话语,斥道,“为何我事事都要听从你的安排?”
萧应问本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为对边的人是李辞盈,才多出这些耐性,听得这声恨声冷语,不更是觉得不可理喻,“方才莫非不是昭昭说想给那人点灯么,怎又怪得是某的安排?!”
他冷笑一声,“以你一人要去大慈恩寺点灯,怕还没那么容易。”
正是这样高高在上的骄矜,正是这样眼尾下撇的轻蔑,真真是一根刺在脊梁上边拔不走的针,平日不去抚它动它,相安无事般姑且是放过了。以权施压,它便是寸寸锐进,钻心刺骨的痛。
李辞盈盯了一眼衣摆袖口沾着的灰尘,怒极反笑,“方才见着我在地上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世子心里边觉得很是有趣,对吧?”
“当然不。”萧应问不理解,拧着眉为她拍了拍袖子,低声道,“怎会这样认为,难道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昭昭仍是不明白某究竟多喜爱了你。”
“喜爱?!”李辞盈凉凉“哦”了声,那一双杏眸凝着了雾茫茫的阴影,似一片无波无澜的湖,“您之喜爱就是扔一把匙柄过来,瞧着妾为小恩小惠费尽脑筋地讨好你,或者就如此刻般的,闯进我的宅子,似对付小猫小狗似的又搂又亲随意亵玩?”
一口气说这些许话语,实则剖析出她深恶痛绝的、软弱的自怜自艾。不知所措、无从掩饰,只能让妍姿下阴冷的尖锐尽数浮到面上来。
“……亵玩?”今日事务繁忙,只此一刻已是间隙中硬挤出来的,不过是想远远瞧她一眼罢了,萧应问知道自己言行失妥,只得阖阖眼,松手将人放开了。
如何收场才算得完全,此刻要让他再低头,只有硬生生折断了天骄的脊梁。
萧应问只盯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也不知这样两两相望过去多久,李辞盈终于慢慢开口,“世子贵人事忙,可还记得自个仍是欠着妾一件事宜没有办?”
此番便说的是在瓜州驿馆中,他许诺要赔给她的三件事了。实则那所谓冷仙丸的计谋本就是她引得他入了局,后真相大白,又何再谈这三份“赔偿”?
可此刻有人心窍混沌,只仍不晓得这翻脸无情的女郎口中还能说出多少伤人的话来。
萧应问微微垂眸,“你说罢。”
他肯认就好,李辞盈泛笑颔首,说道,“从今日起,您再不许出现在我眼前,就算不慎碰了面,世子也要当作没瞧见,更不许伺机报复我的家人,如何?”
“……”很好,就这么一件小事,只不过为着冒犯到所谓旧爱遗恨,李辞盈要如此冷待于他。
他不可置信地哼笑出声,“是了,昭昭方才回头,看着来的人是我萧应问,可真是说不出多少失望遗憾罢?”
李辞盈真是无话可说,呵呵笑了声,“无需顾左右而言他,世子一言九鼎,莫非说出的话也是狗屁不如?”
荒谬。
萧应问连声道了两句“好”,冷冷说道,“怪吾一叶障目,怎得忘了过河拆桥向来是你李三娘的拿手好戏,想在长安城安稳度日再找郎子?某如你所愿。”
话毕拂袖,再无回头。
第62章 “三娘可知落英巷子怎么走啊?”
这两日永和坊热闹着呢,落英巷子当街的排面——既是巷口的那间三进大院总算有了住家,前日来了几人过契,而后奴仆们便忙忙碌碌开始四处布置起来。
风清日朗,梅娘子自廨所送了午晌回来,正正好在巷子口的大槐树下边碰着了隔壁的李娘子。
可叹人世间哪能有李三娘这般殊丽的女郎——眉黛如画,冰肌似雪,只一件素裳在身,伶仃伫立树旁,一见之下真让人离不开眼去。
这厢将竹蓝儿往臂间一挎,梅娘子“哎”声招呼着,一步步就靠过去寒暄,“三娘,这大热天儿的,您往何处去呀?”
李辞盈不过听着声响出来瞧瞧,也没什么事。
她俩个瞧着朱门内外奴仆们奔走鱼贯,似这家人急得明日就想住进来似的,梅娘子不可思议皱眉道,“这宅子空了许多年,近日可得费些工夫规整着才好住人呢,这就搬进来,也不怕屋子漏了雨水去。”
李辞盈笑一声,从善如流地附和她,“可不得么,这整日里敲敲打打的没个准头,方才我正午歇呢,轰隆隆响起来,可没忍着骂了两句。”她看梅娘子一眼,又问,“二娘打哪儿回来呢?”
梅娘子给她看空空如也的竹篮儿,笑道,“正是给家里那冤家送了些吃食呢,沈帅主指了好些人往朱雀街巡防,我家那个虽是休沐着,也被硬拽过去了。”
“巡防?”
梅娘子点点头,放低些声音说道,“喊这样多的人预备着,我看呐,怕是待会儿有大人物要进京。”
“大人物?”李辞盈倒不晓得这回事,萧应问言出必行,自答应她那第三件事了,一连五日也未再传信过来。
在这长安城算是摸聋抓瞎了,李辞盈好奇问道,“哪儿来的大人物啊?”
“这我可不晓得。”梅娘子笑道,“问了郑七他也不好说。”
越是神神秘秘,越让人想一探究竟,她心痒难耐,又问李辞盈,“左右一会儿也无事可做,我让婆子带着芷姐儿顽,咱们也去朱雀街凑凑热闹?”
李辞盈正有这个打算,迎了个笑过去,点头道,“上回听柳娘子闲谈,说安义坊北边新开的茶寮吃着很好,我寻思着得个空闲与你去那儿尝尝滋味呢,这下岂不是正好?”
梅娘子听了直笑,“*是了,也不知那人要何时进城来,咱们吃吃茶水糕点,消磨一阵恰当好处。”
还是她们来得早,在二层花阁吃了两盏茶的时间,得了消息的百姓们就渐渐都往朱雀街汇聚而来,茶寮是挤不下了,踩高了一眼望去,街巷之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影儿,可不晓得有多热闹。
李辞盈原本不过是好奇使然,而后不知为何,总觉得此情此景仿佛似曾相识,绞尽脑汁地回想,渐渐沉浸在茫然的思绪中了。
未时三刻,梅娘子听了茶寮其他吃客几句闲谈,曰“去岁武举”“神采英拔”“东都狼”“东市文玩”之类云云,一下就恍然大悟了,她神情震动站起身来,险些把身前那张四方小几也掀翻了。
“难道是他!??”梅娘子再顾不上危险,整个人探出花阁木栏,止不住张望。
外边逐渐是喧闹起来,也有马儿轻蹄声渐近,可究竟是谁让梅娘子这般癫狂,眼里都快冒出一团火。
李辞盈一样望着明德门那边儿,好笑掀了盖子,问她道,“‘难道是’谁?”
此刻梅娘子堪称心潮澎湃,只怕见得自家郑七也不得如此,她握住李辞盈的手让人起身来,颤声回道,“哎呀!这你不知道!?”
想想李辞盈并非长安人士,也是该不知道的,可此刻溢于激动,梅娘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得一拍大腿,高声道,“就是‘他’呀,裴状元!!”
大魏时年重文轻武,武举有一年没一岁地办着,也多没有文举那般引得世家子弟们争相瞩目,去岁初,忽有一少年于长垛、马射、马枪类六项异等脱颖而出,更有其瑰秀挺拔之皮相,实实在在于长安城掀起风潮。
梅娘子羞赧一笑,也自袖中取了张竹篾儿出来,打开瞧瞧,里边一张护得完好的粉笺便露了面,“去岁春末夏初,此品长安城的女郎人人有份,我这个乃可遇不可求之珍宝呢。”
“……”李辞盈愣了半晌,才将梅娘子所言慢慢克化,她总算记得此刻与何时类似——永熙九年,她陪同裴听寒自明德门进京时候所受,可不就是此番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么?
她垂眸看向梅娘子递送过来的纸笺,银粉卞面,芬芳香细,那尾端所绘,正是裴听寒武举那年游街走马的盛景。
“……你说。”李辞盈无知无觉地站起来,“今日所谓大人物,便是他,裴听寒?”
直呼其名算不得礼敬,梅娘子笑意一收,倒以为李辞盈瞧不起人家是庶出,把竹篾儿又盖好了,只点头道,“不错,是他。”
裴听寒失踪的消息大抵没传到不良人这儿来,梅娘子的不愉也早被心喜掩盖,她拉了李辞盈过来,只喋喋不休道,“这样意气峥嵘的少年郎,可惜是赶到肃州去戍守了,不过前些日子也没听说边境出了什么事儿啊,怎他这个时候回长安来了?”
絮叨了一会儿,却忽觉着手中像握了一块冰,梅娘子猛地顿了话头,抬眼一瞧,外头日光辉煌,眼前之人却面色如霜,她大吃一惊,左右看看李辞盈,问道,“三娘,你怕不是中了暑热,怎脸突然白作了这个模样?!”
这会儿裴状元也不想看了,梅娘子忙要喊了茶童兑白盐水来与她吃。可此刻茶寮摩肩擦踵,沸反盈天,连呼几声,也没见得有人过来。
她把李辞盈扶好在团绒垫上,顾不得外头蹄声阵阵,只说道,“你在这儿坐好,我去找人端盐水来!”
话语之间,行队也在万众瞩目之中露了真面目,当先一棒便是前行军中那面高牙大纛——日华重光,赤色旗帜于烈风招扬猎猎,那上头正肃整一个重逾千斤的“裴”字。
而那领军之人——裴听寒仍著深绯罩袍披甲,身后一张薄披迎风铮铮,他挺直背脊端坐白马银鞍,腰间甚至还悬着那个本应被萧应问收走的葡萄纹香囊。
少年豪纵,长枪云横,日辉斜照长安街,茶寮小阁之上一排红花迎他而往盛,正是此时,梅娘子携了盐水壶儿上楼来,扬声喊了句,“三娘!”
这一刻明辉洪泄奔流,裴听寒一勒缰绳,昂首压住寒目冷眉,便是与花阁上的那名女郎遥遥撞上了视线。
只一瞬间罢了,李辞盈尚没来得及调上笑意,那人已别开脸去,一分留恋未再停留。
这回转变来得突兀,李辞盈即刻晓得了那夜与萧应问胡闹全然是进了那人耳中,好笑她竟以为不过是冤魂显形……
行队继续前行,便有押在囚车之中数名疑犯行至此处,虽衣衫褴褛,然自其身形肤色,不难看得出并非魏人。
再想想前因后果,李辞盈如何不晓得萧应问口中在逃的七王子以及楚州牧之小儿便是落在了裴听寒手中。
傅弦——或者说是天子李氏想要渔翁得利,偏偏有人擅长的是釜底抽薪,牢牢咬住了最大一笔功劳。
此回依旧是裴启真亲来迎接,越人影重重,李辞盈见得了黑玉质地的车架,那油光可鉴六匹骏马在暖阳灼灼之下,熠熠生辉。
著蟒袍的高大男子自上边撩袍下来,裴听寒也即刻飞身下马,两人絮絮不知说了什么,裴启真不住点头,笑容可掬地拍了拍前者,令他跟回禁中复命。
“……”罢了,自遇了萧应问来,多少阴差阳错的倒霉催她没遇到过。
与裴听寒形同陌路也就罢了,她不是仍留有小命么。
裴听寒再恼怒又如何,这可不是他一手遮天的肃州城了,天子脚下,功劳傍身,他应更怕与她这样的人牵连纠缠才对。
李辞盈思前想后,该是在裴听寒回去之前将姑母等人接走才妙,要做这事儿少不了麻烦傅弦,或是傅弦回来之时能将他们捎上了,就再好不过。
等把萧应问那儿拿的物什都变卖了,再举家栖到江南去,可没人再能管她了。
正想得出神,那边一道熟悉非常的声音挤开人群直直奔她冲过来了,“三娘!!”
李辞盈吃了一惊,忙掀了眼睛一瞧——陆暇那小子一身白皮晒得黝黑了,两只湿漉的眼睛一眨,霎时是泪水直流。
他真是不顾旁边多少人目瞪口呆,三步一爬两步一跌跪坐在她面前,大哭道,“三娘!你受苦了!某听郡守说你被带到长安来——”
口无遮拦,再说几句下去,只怕将她来历出路全抖漏干净,李辞盈狠瞪他一眼,陆暇便是想起幼时自个是如何被她按住暴揍的阴影来。
噎了个嗝儿出来,陆暇忙捂了嘴巴。
梅娘子虽疑惑,但也没多问,只说回去瞧瞧芷姐儿恼了没有,借口离开此间。
茶寮人群渐渐散了,李辞盈才准了陆暇哀嚎。
此番往长安城来,裴听寒仍是令陆暇做副尉照顾起居。只是李辞盈不晓得前者晓得她与萧应问之事后,还愿不愿提用陆暇。
好歹一同长大,他又是陆娘子的亲弟,可别为着她的任性遭了横祸。
李辞盈问道,“你与郡守是不是来长安城有几日了,他这些天对你如何?”
陆暇倒奇了,今日才大张旗鼓进城,李辞盈怎会晓得他们隐秘行动,再往深想想,便是明白了,他笑一声,“郡守悄悄儿去找过你了是不是?”
这个且不打趣她的,陆暇老实回道,“看在三娘份上,郡守对某是一向宽容,此番路程上某得了场风寒来,郡守命了医者照料着呢,今晨才亲自问询了一回。”
没牵连他是最好,也不必烦心给陆娘子送悲报了,李辞盈松一口气,又说道,“一路过来怕累坏了,你又是大病初愈,且让裴郡守往禁中忙碌着,你先回驿馆歇歇去罢。”
陆暇一听介个两眼更是一亮,“哪里用得着住在驿馆?裴都督可给咱们郡守赐了宅子呢。”想起什么,又“唔”一声,“还是咱们郡守清廉为公,前日里有那么多大宅子供来他任选,偏偏是只选个三小院儿,之后姑母也过来了,面哥儿蛮姐儿又长大些,你说说,可怎么够住呀?”
说了半晌没得回应,陆暇一歪脑袋,问李辞盈道,“对了三娘,你来长安这些日子了,可晓得落英巷子怎么走啊?”
第63章 “意味深长,话外言深。”
自丹凤门而过御桥,玉质辇车行尽龙尾道方止。碧空澄霭,日高拂暑,裴听寒一行慢踏含元殿外层层玉阶,前边便有给使逆光疾行往紫宸殿禀报。
裴启真与先帝有从龙之功,而后二十余载把持京畿防备,在朝中遍结党羽,位同丞相。此番越内阁而秘审边境郡守入京之事,直到今晨裴听寒与靖卫营在峣关外相汇后才上报天听。
巍巍之势威压近关,说是他裴启真意图颠倒乾坤也不为过,黄门郎张世中今日在紫宸殿伺候两个时辰,早受了几番雷霆之怒。
这会儿见着康连摇着浮尘气喘吁吁往这儿赶,忙了着慌接了他来,问道,“可是‘那位’来了?”
爬了一百零八阶还能讲出话来,也就是康连了,他扶着膝,不止了气,“可不么师父,裴都督、王侍郎、还、还带着肃州的裴郡守,这会儿怕已到了宣政门外了,咱们快进去了罢。”
并未传令,却僭越至此,饶是如此官家也只能让了都督五分,还有何人能忤逆他,张世中叹了声,点头道,“里头有我就好,你且喘匀了这口气,别真在官家面前失了仪态。”
康连“哎”声答应了,直腰抹个汗的工夫,殿内“哐啷”一声巨响,怕不是又有哪张架子惹官家不悦遭了殃了。
朱门之内三架冰轮“呼呼”扇着,殿中跪了一地大小官员人人稽首颤颤不敢言语,首座之上端坐的少年天子挑了个眼神给到右侧,才叹气说了声,“罢了,既裴都督有要事急奏,尔等便都先退下。”
群臣喏喏道“是”,垂首长揖而退。
直是殿上唯剩下寥寥数人,李湛才一牵压皱的袍摆,蜷腿歪倒在黄杨木椅上,抬手随手指了一旁冷汗直流的张世中,道,“都出去候着,等会儿裴都督到了,即刻就请进来。”
张世中答应着,一挥了浮尘,招了黄门几个一同恭敬退出内间。
引颈瞧着人都走干净了,李湛便又坐落回椅,仰天长叹一声,说道,“人前人后,吾实在给足了裴启真脸面,可惜他惯会得寸进尺,明知今日午后紫宸殿事忙,仍要莽撞闯来,只好似我是他想见就见得的。”
殿中此刻无人,话完了没有回应莫非不正常,可李湛觉得稀奇,一拧眉,直身往广寒云栈立屏疾步走,一面喊了声,“表哥?”
转了屏风来,便见得一张影子半靠在福禄寿小榻上,萧应问曲臂压在木沿,脑袋微微垂着,两眼轻阖,似是已睡过去了。
眼下浮来浅浅青影,衬在白皙无瑕的肤色上分外显出疲惫。
是了,为着前日里察觉靖卫营异动,表哥连有三夜未安枕——也多亏他麾下飞翎卫机灵,否则堂堂天子真如外界所想,对裴启真一举一动浑然迷茫。
至于前一刻摔了博古架上两只青瓷,不过做戏给裴启真的眼线看罢了。
可那群人都快走到殿外来,李湛只得上手握了萧应问的胳膊,扬声喊他道,“表哥!快醒醒神,听我来说!”
萧应问本是浅眠,闻声轻而缓地眨了下眼,眸底懒倦便一扫而空。此间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多少时候抵膝共坐,也懒争礼节,他坐直了身体“嗯”了声,且听得李湛低语。
李湛道,“不怪裴启真于都护府通敌一案屡屡施压,你大抵是猜不到与他秘联的人是谁。”
萧应问摇头,“其人故布疑阵,蹑迹可称狡兔三窟,咱们的人追了有一阵,实弄不清他之来历。”
此刻长话短说,李湛也不多卖关子,冷冷笑声,狭长的凤眼染上几分讥诮,“天下功劳莫不全归了裴氏一族,他便从不觉得满足,咱们也早该晓得,与他秘联串谋之人也姓裴。”
裴家里边有这般本事的人不作第二人想,再将那夜遇得蛱蝶布袋与李辞盈祭拜裴听寒的举动联系上来,萧应问在这一瞬就想通了关窍,原来如此,他自嘲笑了声,“裴九郎?”
李湛赞许瞧着他,说道,“不错,正是裴九郎!”
前有傅弦佯伤夺了裴二郎的主将之位,眼见功劳拢于李家,裴氏立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裴九郎做假死之状,实则孤身潜进安西县,生擒了仍在逃窜的吐蕃七王子与楚燕忻之幼子。
其手段之诡秘,实让人眼前一亮。
“可叹如此人才竟仍是他裴家的人!”此时再想起方才殿中场景,李湛只觉心如死灰,“裴九郎艺高人胆大,将这不可能之事做得滴水不漏,反观满朝文武,日日吃李家俸禄,在这紫宸殿中,竟连裴氏一句是非都不敢议!”
萧应问淡淡道,“陛下记得,永熙三年裴启真仍霸揽南北衙门,咱们不过寻个名头武选了来,如今内城防备便皆拢于掌中。裴氏只手遮天也好,权势熏人也罢,大魏仍冠着李姓。裴启真想要取而代之,师出无名,他不敢。”
不敢是不敢,但始终有这么一块巨石背在身上,实令人喘不过气来,李湛叹道,“也是裴九郎有造化,去岁裴启真瞧不上他,吾本想着把人先扔到天边儿容后再用,没料到短短一年过去,他就又得了这个机缘。”
萧应问笑了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实属平常罢了。”
说到这个“利”字李湛气闷非常,他抚了抚额角,叹道,“裴启真的胃口你也晓得,这番他为裴九郎造这般声势浩大的一场,只怕表哥与六郎都捞不到他一点好处来,西境之行也全为他做了嫁衣裳。”
“无妨。”萧应问摇头道,“早着了了都护府的案子也好,再让楚燕忻疯魔下去,不说西三州要起乱子,境边诸国怕也蠢蠢欲动,实于大魏安宁不利。”
他扯了个笑,又白说一句,“且那案中疑从者,也受不住日日跟着楚燕忻过堂审,真打死了一两个,怕人家亲眷——”
怕人家亲眷如何?庄冲死不死有什么要紧,那人早都不愿见他了。
萧应问猛地住了嘴,抿唇不再言语。
李湛可不晓得自家表哥竟会替区区疑从考虑思量,狐疑瞧他一眼,张张嘴,又看一眼萧应问臂间一张稍显简陋的皮鞲,眉头拧得更深,便直言问道,“难道……表哥果真与那位女郎有些牵扯?”
这话出了,萧应问倒觉疑惑,淡淡瞥他一眼,问答,“哪位女郎?”
还有哪位,李湛急得拍大腿,“就那个迷津寨的土匪头子啊,吾可听说了,这一路过来你给她找了大夫疗伤,每日还肯让那群人支帐过夜。”
这对俘虏来说可算得了上上优待,萧应问哪里做过这种事。
哦,他说纪肴清。萧应问冷冷笑了声,“天方夜谭,某倒奇了,如此无稽之语是何人传到陛下耳中来的?”
李湛可辨不出他话中真假,但看这几日萧应问遇万事皆无波澜的模样,只觉哪哪儿都不对劲,他撇撇嘴,说道,“表哥冠礼在即,又不肯遂了嘉昌县主的愿相看各家贵女,那我难免多想……”
萧应问好笑道,“公主都懒管了,她又着哪门子的急?”
正事为先,这么轻松几句,外间脚步声渐近,张世中一句洪亮的禀报响起,电光石火间李湛已展个璀璨笑容,一抻襟口,扬声道,“请进来!”
此间三司来得齐全,裴大都督、刑部王侍郎、都护府一案辅判大理寺乌少卿、辅判御史台辛中丞及此番生擒逃犯的功臣肃州郡守裴听寒。
世间最难事莫不如与仇者笑脸相迎,分明心里头恨得滴血,面上仍一派虚伪祥和,在场各位做惯此事,人人炉火纯青。
唯一例外,裴听寒未料到会在此间遇见萧应问。
他随在人后进来紫宸殿,待与李湛行礼之时,便觉一道冷如蛇虺般阴森眸光绕于肩颈之间,疑惑抬首相望——萧应问就端正立于上首,理所当然受了他的礼。
唇角似笑非笑的一点轻蔑,恰当好处,又意味深长。
这回忿恨怒于颜色,裴听寒顷刻便想起那夜在安和坊所闻着的声响,若不是此时是在紫宸殿中,他定已抢步削了那人的脑袋。
可阿盈她——裴听寒垂沉了眸光,握在身旁的拳仍是忍得骨骼止不住咯咯作响。
裴启真携这许多案件相关之人来紫宸殿上,目的显而易见,“陛下,楚燕忻诡通吐蕃,密藏私械,件件都是大逆之罪,就算即刻判其九族斩也不为过,臣以为,此案拖推这些时日,除楚燕忻贪恋生命,却仍有主审之人手段不够果敢的缘故。”
在场各位心知肚明,楚燕忻随意攀咬,自然是为让七王子留他小儿一命的缘故,李湛挑了挑眉,答道,“大都督说笑了,萧世子于台狱审刑几近五载。”他面向辛中丞,笑问,“辛卿你来说,经由世子所办的案子,可有其不妥之处?”
辛中丞两眼一黑,萧世子往日办案手段堪称毒辣,更是无什么不妥之冤假错案,可这会儿裴启真拉他过来,想来是要让自家那人坐这位置。
一路上左思右想,可真找不着个万全之策,只得尽力地垂着脑袋,盼了官家想不起他这么个人来。
可惜事与愿违,他只得硬着头皮抬了眼来,支吾一声,说道,“回禀陛下,萧世子这些年于宪台办的案子无不精准——”
话说一半,裴启真敛笑回首,高深莫测地冲他挑挑眉头。
辛中丞猛吞下喉咙里的套话,只笑道,“不过世子仍是年少心善,每回堂审例刑之事……倒有些狠不下心来。”
裴启真立即颔首附和道,“不错,若非雷霆手段,怎让楚燕忻等人甘于伏诛,拖上这十天半个月倒罢了,只怕熬过了秋后,再将此案细节不慎传出去,恶慝等只以为不供、攀咬即相当于多活了几日,以致纷纷效仿,届时大魏无法乱治,可怎么是好?”
……萧应问堂审之时果然手下留情?李湛哑然看了他一眼,叹声道,“这……大都督之担忧也不无道理,只是案子到了这个地步,随意更换主审人,是不是有些——”他拉长声调,十分为难地说道,“且楚燕忻也是萧世子辛苦捉回来的,没什么大错就移案,只怕伤了功臣之心啊。”
裴启真登时肃了脸色,“只为大魏办事,莫非萧世子却只想着自个的功劳?”他抚了抚裴听寒的肩,对李湛说道,“臣认为,既萧世子捉回楚燕忻便算得能审理此案,那裴郡守久在西三州办差,更了解楚燕忻平日如何为恶,更者有亲擒潜入魏境的吐蕃王子之神勇,应也可以办好这个案子,陛下以为呢?”
他铁了心要促成此事!李湛恨得牙痒痒,但也知道木已成舟,短暂的沉默后,他只得露个笑容,又夸赞了裴听寒年少有为等等。
再瞧着裴听寒发间一只色泽普通的赤玉冠,只说道,“朕记得去岁三月武举殿试时候,裴卿仍是束发,如今一年过去,也已过了冠礼?”
萧应问经此话提醒,才定神去瞧了裴听寒的发冠——白岫为底,珊瑚为饰,其上錾刻不算得精致的卷草缠枝纹,可不正与李辞盈送他的那几只行同一致?!
波澜不惊的面目似裂开一道微不可见的纹路,自脸面往内里,剖析出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萧应问很容易想得明白,李辞盈那点子心机用得滚瓜烂熟,全为了给裴听寒寄去这样一份亲手挑选的贺礼。
那几人寒暄几句,李湛听得裴听寒有地方落脚,便奇道,“哦,莫非这些时日便往都督府上歇住?”
裴启真恨铁不成钢似的,“到底是臣多年没有回洛阳去,与自家好侄儿也生疏了这许多。让裴郡守来崇仁坊同住他也只道不便,后一想也是,臣府上没人打理,待客只怕不周到。”他笑一声,“幸得永和坊还有间小院能容他暂住,也全放下了一桩心事。”
肌里生霜冷,骨中越寒风,萧应问脸色一僵,但见下首那人唇角只擒住一丝势在必得的冷,缓缓抬首,同样还敬他话外言深的笑。
第64章 “最后却不给我吃?”
宪台差事虽旁落了,但萧应问仍清闲不下来——还有两日便是七月十五,以大魏习俗,长安城于中元节解夜禁,届时街灯夜巷繁糅纷错,该是数倍安排了执金吾巡防兼辅火政司鸣鼓宣警事宜等。
平日离了长安城去,十六卫一应事项皆由左右卫将军徐邢暂代,此番回京萧应问又忙于楚燕忻一案,想想是该回北衙应个卯。
听诸将卫轮番述职来,本稀松平常事,然此刻西窗日暮霞光,风布云和,萧应问不过偶然望了一眼,不知为何怔怔失了神。
徐家三小子是第一遭与上将军回话,场面话难免多了些,没想说到口干词穷了,萧应问也只肃脸侧向窗外,一言不发。
梁术在近处伺候,哪里不晓得世子为何如此,左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挥手让徐三等人退下了,又自斟了温茶过来。
“世子…”可人没回应啊。
他顺着萧应问的视线往天幕一眺,入目不过一团诡状殊形的霞云,这怎得能让人想起李娘子来,只怕是有人日日思念,时时挂心,才能将万物都与她牵强附会。
梁术收了眼神回来,想了又想,真是不知如何开口——他可记得上回在瓜州驿馆自作聪明为世子捡绢布,可是受了好一声讽笑呢。
犹犹豫豫地搓搓手,唉声叹气间余光瞥一瞥,如此三番下来,萧应问总算是受不了他,抚了额角遂他的意冷声道,“有话就说。”
世子这样的聪明人哪里不晓得他有什么话想说,既然开口让人直言,那自然是能听得进一言半语,梁术不好意思“诶”了声,将那盏茶奉到萧应问面前,“世子请用。”
等人接了,他才斟酌着言辞,说道,“世子,如今楚燕忻一案落在了裴家手中,明日过堂去,只怕裴郡守也该是见得到庄冲的样貌了,那…您对李娘子之承诺可不就……”
萧应问淡淡笑了声,“让此事过了夜,怎能体现裴大都督之雷厉风行,今夜楚燕忻必定伏罪画押,至于一干从疑者从不在他们眼中。”
况且梁术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时日庄冲等人新伤盖旧伤,痛得连白饭都嚼不下几口,干瘦如鬼魅般的,大概李辞盈亲来看望,也难以辨认。
他挑眉看梁术一眼,“她喊你来问的?”
梁术忙摇头,道“怎会”,“午后卑职从落英巷子‘路过’,‘恰好’就瞧着李娘子与梅、柳两位女郎正在郑家忙着蒸花馍呢,几人说说笑笑热闹着,卑职不好打扰,也没与李娘子说上一句话。”
世子喝起醋来敌我不分,别提擅自接近李娘子一步,梁术在他面前哪怕一句“咱们”都不敢与李辞盈同称。
梁术道,“指不定李娘子如今还不晓得裴郡守仍活着的事儿。”
不晓得,过了今夜怎么也该晓得了,想得她该如何欢欣雀跃,萧应问更觉索然,“嗯”了声,听得梁术继续说道,“世子,中元花灯盛会乃长安一大奇景,亦是与义交好友出游、泛舟吃酒的好时机,卑职想着李娘子这样热络为郑家做面塑,心中定对此盛会也有所向往……”
梁术不提介个,中元节在萧应问眼中不过就是抓不尽的剪绺、贩口子,以及翌日清晨街面满地狼藉。
观花灯,泛舟吃酒?她怎肯让他陪?这几日一闭眼,那句“再不许出现在她面前”就仍响彻耳边,李辞盈这样绝情,字字铿锵似钝口的锈刀,缓慢着剖人心肺,断肠裹碎骨,他哪里敢安枕?
梁术“啧”了声,又硬着头皮说道,“说句您怪罪的话,李娘子守魂之夜,您的确、的确是不该扮鬼吓人家。”
“……”萧应问闭了闭眼,“某早与她道了不是。”
这人——梁术望天长叹一声,也是,世子生来优渥,他一句歉语或可抵千金,可人前狼狈的窘促也实在难忍啊,“世子换位处之,若那日是您被裴听寒的鬼魂吓得在地上滚爬不止,且还是在李娘子面前,您只怕也得——”
“我怎会被裴听寒的鬼魂惊着?”萧应问不解,“且那日她之模样你也见着了,潸泪若珍珠千粒,某只觉来楚楚可怜,何来的狼狈?”
“……”这人是无可救药了,梁术又叹一声,垂死挣扎道,“李娘子是集天下殊丽于一身之美人,她做何姿态当然都不显狼狈,可…可人言行失当多少都觉羞恼,既然觉得恼怒了,说的话也只能信个三分。”
以世子往日心窍,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身在其中,又太在意了李娘子一字一句,这样泥足深陷,不能自拔,才难免钻进死胡同。
萧应问明白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是,那日她说不愿再与我想见,不过羞恼后的气话。”
这下梁术老怀感慰,他一抹脑袋上的热汗,连连点头不止,“男女之间哪有不争吵了两句的,若真咬牙说了气话就断绝来往,那世上的可真没有不和离的夫妻,按卑职来看,您既怜爱李娘子,何不宽宏大量就给个台阶与她下来,也好别教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若李辞盈真如梁术所言只是觉得羞恼,那两人冷静两天,正是坐下来开诚布公说个明白的时候。
至于发冠之事,这世上相似的东西多了去,他不该以臆测与她定罪,当面问上一句又如何?
眼见世子脸上松动了,梁术便再接再厉劝道,“世子,咱们每年巡防,晓得花灯街上多少贩口子呢,可李娘子初来不一定晓得,她这样美貌的女郎,可不得把满街贼子眼睛都瞧红了,您果真放心让她独自去游玩?”
这会子有理有据起来,两人佯意忽略了李辞盈身旁仍有两名从蜀州买来的硬茬,其实她既要去顽,带着婆子小婢也十分寻常……
萧应问深以为然,“不错,既是某将李三娘带回长安来,自是该关怀了她之平安。”
梁术心里一块巨石总算落地——这几日整日对着世子阴沉沉的脸,兄弟们皆惶惶然不知所措,再不让世子有个由头去见见李娘子,只怕这一整年飞翎廨中没有一个人能睡了安稳觉。
再说回落英巷子。
中元节将至,梅娘子与往年一般喊了好友几个一同来家中帮做面塑,来者人皆有份,李辞盈也得两只捏做游鱼模样的面鱼花馍,此物赠于同辈,正寓意年年有鱼的吉祥。
累一下午捏面蒸煮,可把人整得满脑袋灰尘,娘子们都等晴日了再方便清整,可李辞盈实难忍了此夜,回了屋子摸着发间甘腻,皱眉命了片玉去烧些热水来。
百无聊赖地等着人伺候,李辞盈便又打开檀木盒子瞧那两只游鱼花馍——说是去帮忙,梅娘子不过看中了她一身使不完的气力,李辞盈揉那面团儿十分在行,可若说捏这花样,可得梅娘子亲自动手。
正等着呢,外头崔妈妈一声呼喊,却说是外头有人拜见,“是一位年轻郎君,自称是姓陆的,娘子可识得了?”
哦,下午别离时,李辞盈答应给他留一只花馍,这会儿陆暇迫不及待,就这样找上门来?
“识得的,就是隔壁新住的邻里,你请他到前厅等着。”话毕她微微一顿,又问,“只他一人?”
崔妈妈隔门答了声,“是,只一人呢。”
如此看来,想让裴听寒自个上门,还需用些别的手段,李辞盈幽幽叹了口气。
此时没来由灯影一晃,她半个气音压回喉咙,疑惑往敞开的西窗一瞧,外边重重树影肃整,可没有一丝风来的迹象。
叹口气险些把灯都吹灭了?李辞盈没想太多,左右见陆暇也不必做多姿态,她由得自个蓬头垢面,随意取了一只花馍来用干净帕子包齐整了,便自杌凳起身。
这边一声椅腿儿刮在榧木地板上的响动,却又突兀阴冷一阵凛风刮过去,李辞盈霎时是后背发凉,手忙脚乱把东西往怀中一揣,立即推门离开了此间。
陆暇正在前厅等呢,他倒是不晓得李辞盈哪家表哥堂兄的能在长安城有这么个宅子,然如今见得她活得自在,便是露个笑模样,迎来与她说道,“三娘,可见你是个有福的,某可从未想过在你嫁给裴郡守之前两两相见还需要下人通禀的。”
李辞盈无奈一闭眼,“什么嫁不嫁的,别总放在嘴上胡说,这儿可是长安城,规矩多着呢。”
也是,陆暇挠挠脑袋,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道,“罢了,时候不早了,你把花馍给某,等明日天明了再相谈,可算不得某不懂长安城什么规矩了。”
接了东西一瞧,却只有那么一个,陆暇当即板起脸色,“三娘,让你给我留一个馍馍,怎明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最后却不给我吃?!”
李辞盈一挑眉,“这不正正是一个么?也是你馋的这时候要来取,本我想着明日让人给你送去的。”
冤枉,分明是郡守馋这一口非要他现在来取,如今没有他陆暇的份便罢了,这馋嘴的名头也落着了。
可陆暇能说一句郡守的不是来么?不能,只得沮丧地“哦”了声,垂着脑袋抱着那馍馍一步三回头往外边去。
本以为这一日倒霉事儿到了头,却不想踩着巷间黯光慢慢踱了几步,余光倏尔晃过一道阴冷的影子,其行速之迅捷不由令人心惊,陆暇*皱眉回头,下一刻啸风袭来,他一摸刺冷的颈后,另一只手上也忽得一轻——
他愣怔瞧着空荡荡的掌心,奇了,握得好好的花馍怎就不翼而飞了?
第65章 “您帮妾揉揉这儿。”
楚燕忻伏罪毫无悬念,三司推事紧着办了两日,确认无疑了来移交禀上,裴听寒总是赶在十五那天午后回了永和坊。
裴家于长安城权势通天,裴启真一句闲话,便教工部与京兆府连番忙碌,两日工夫罢了,落英巷的旧宅翻新、维护等都已完毕。
或为着始终有点事儿压在心底,自御史台往永和坊这么一两刻的路程,足够让人觉得神烦气躁。
然而真正被奴仆请进了宅门去,那股子迫不及待就在移往中厅的几步间腾然消散如烟,裴听寒停在院中那棵细叶榕下,呼吸没来由缓慢到接近无声。
“郎主,烈日炎炎,请您移步往里头去,奴受裴大都督嘱咐,已为您在中厅预备好了冰鉴凉饮,这两日不舍昼夜,您且用了好歇息歇息罢。”
裴听寒睨了那面生的管事一眼,“嗯”声答应着,脚步却未挪动,“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觉着腹中饥饿,今日十五,便也将陆暇带回的花馍蒸来我吃。”
管事一愣,奇了,可没听得陆副尉带回来什么花馍。
家中无女郎,哪里有人做得面塑,邻里几个倒是整日里蒸烟不断,可人家大抵觉着这边高门大户,也没敢来结交。
于是他笑了笑,说道,“奴有罪,不晓得郎主今日归家来,膳房大抵是没预备介个。奴即刻遣人往东市去买来您吃,请您稍待。”
没有准备?前日里陆暇分明提及李辞盈会送花馍来,莫非她肯赠予陆暇,却不能顺带赠一只给此间主人?
裴听寒沉了脸色,只问道,“陆暇人呢?”
陆暇也没想到裴听寒此时回来,恰巧收拾了要出门去呢,低着头系下巴上的帷帽带,一路匆匆忙忙从耳房出来,正好与来人碰了个对面。
“郡守!”陆暇乍一惊,而后脸上便浮了些喜色,摘帽儿上来见了礼,又道,“您可算回来了,一切可都顺利着呢?”
裴听寒“嗯”了声,也不多做言语,只说道,“前日里你往隔壁取回的花馍呢?”
不提这个还好,陆暇一听他的话语,霎时是浑身一抖,帽儿“哐”一下落了地,他弯腰拾了来,很快低声答道,“郡守,卑职想着,这落英巷子怕有冤魂在的,那日我自三娘家中取了馍馍出来,可没走几步就阴风阵阵不止,您想想,这天儿热的,巷子里风再大也不该是冷的!”
见着裴听寒惊诧,陆暇一拍手,急道,“是真的,郡守,就这么的一刹那间,那只馍馍就自我手中不见了!”
鬼神之说真假难辨,但裴听寒闻见陆暇用词所谓“那只”,意思便很清晰了,李辞盈捏做了面塑,却果真只赠陆暇,没在意了他的死活。
多日来的疲惫在此刻似倒海翻江,当头一道潮波劈来,也该震碎了痴心妄想,裴听寒也没心思再用劳什子凉饮了,挥手让陆暇去,也令管事不必忙活,“没有便罢了,都散了。”
话毕转身,头也不回往内院去。
可陆暇还有话没说完呢,“郡守!”他喊裴听寒一声,跟了几步随在他身侧,面上也带些焦急,“卑职晓得您这几日审案子辛苦,只不过此刻三娘正病着,又嫌那药苦不肯好好吃,某就想着去东市给她寻了饴糖来尝,可三娘的性子您也晓得的,总得有个亲近人管管才好,要不等您歇息好了——”
裴听寒脚步猛地一顿,拧眉回首,“三娘病了?”
李辞盈虽纤瘦,可打相识来,她向来是身强体壮的,陇西寒若冰刀的风也割不倒的劲韧,来这长安城不过半月,竟至缠绵病榻?
那人究竟是如何照看她的?
“请大夫看过了?”裴听寒问道。
“看过了。”陆暇急得就是这个,他一闭眼,“那大夫也不知是怎么个回事,问他也不说实话,只道‘不打紧、不打紧,过几日便能好了’,可卑职瞧着呢,三娘疼得额上冷汗直冒……且、且某不过多问两句——”他嘴巴一扁,也很委屈,“她便喊人将我赶了去,再不肯听咱们府上的通报了。”
如今不比在肃州城,想喊她来,隔着院门唤一声“三娘”就使得,小宅院门三重,可传不进陆暇忧心忡忡的求见。
“……”裴听寒垂了垂目光,“只怕此时她想见之人不是你。”更不在他们府上。
陆暇怎不知介个,忙点头,“当然了,是以卑职才斗胆求您去劝说呢。”
于裴听寒而言,翻一座院墙不算什么,若她真愿见他,就算让他越千山万水又如何,只怕她是不愿。
罢了,既是病了,陆暇又大张旗鼓求到眼前来,怎么的他也该拜访了去,若她不愿见他,就远远瞧上一眼,不让她晓得就是了。
裴听寒想了又想,直至陆暇都将饴糖买来塞到他手中来才回神。
今日解禁,满街都是商贩与游人,陆暇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回来,他满脸愁绪,“回来前某又去了一趟,拍门也无人肯应,当是里头的人受了三娘吩咐。”
此刻半天朱霞收晴色,云间流光,灿若明绮,真算不得个做梁上君子的好时机。
裴听寒自墙头一跃而下,再望天边九里霞光漫,没来由是长叹一声。
或是她不喜人打扰,这会子萧应问安排的那两招子都不在身旁伺候着,畅通无阻潜到正房西窗下边侧耳听听,正有细细碎碎的抽噎传来。
泣抽幽恨多,那一声声似悲泪垂露,直听得人愁肠千断,裴听寒站立良久,才见着蹁跹的纱容雪帐后边,那张纤弱的影子似从被中直身来。
霞景余照,那女郎伸了只莹白的腕儿出来,胡乱在小几摸巡了圈,到底握住了一旁的茶盏,盘腿仰头饮了一口,可被这冷茶水冰个哆嗦。
又疼又冷,这回真伤了心来,李辞盈一下将手中的东西掷了出去,那瓷杯在莞草地衣滚了好几圈,直一声闷响撞到六合靴上才停止。
“……”
来人背着光,她只看得清儿郎高大孤直的轮廓,西窗霞影被他遮了个大半,一圈圈光晕染在暗色襕衫之上,多出几分不真切的淡漠来。
可千万得是裴听寒啊!李辞盈暗暗捏了捏拳头,咬唇喊他,“裴郎,妾口中渴得厉害……”
一句话没说话,火烧似的炙痛涌上喉间,李辞盈再难自控重重咳嗽两声,那身影倏然是一僵,而后几近毫无迟疑迈步往八角桌去了。
可恨裴听寒与萧应问两人身形实在过于相似,这一侧过背去,屋子里只落个了阴沉沉的影子,李辞盈撑手直了背去瞧,愣是觉着神鬼难辨。
嗅嗅气味,可不再是那讨人厌的月麟香了,李辞盈两只雪亮的眸子转了转,掖了帕子使劲儿揉眼角,可两下搓弄出个春意浓期的模样来。
那人手脚利落着,倒了盏温茶很快转身,李辞盈才真正是放下心中的忐忑——剑眉星目,浩气凌云,少年一杆笔挺背脊似云下松柏峥嵘。
不是裴听寒那二愣子又是谁?一声不吭递了茶水予她,两只忍得红透的眸子望着天顶,根本不想见她似的。
李辞盈何曾使过了苦肉计,这可真是头一回,饮了温茶腹中分明安适,她却非要捂了肚来,嘤嘤抹泪。
这才听裴听寒慢吞吞地问来,“疼成这样,怎还不好好地吃药?莫非只得那人亲自来了,三娘你才够得乖乖听从?”
又一声轻响,第二只杯盏也被拂在了地上,李辞盈冷声说道,“既郡守晓得妾在等人,又何苦要潜到这宅子里头来,届时真是碰上了,妾还不好交代。”
这一句话娇弱难胜,细听来又若寒刃刺心,裴听寒忍了胸间汹涌的酸涩,闭眼说道,“你病了那人也不来,莫非邻里看望一回,却仍需要与他句句交代着?”
李辞盈哼声道,“看望?谁家探望病人空了一双手,郡守不懂人情往来,可不得事事让我费心交代?”
这话听着暗眛不清,裴听寒快速瞧她一眼,如花似玉人正含怨睇着他呢,那一汪眸色潋滟娇欲度,盼睐间又多情脉脉,再是一身雪白的中衣于夕阳余晖轻照,隐在薄薄衣衫下似柳纤柔的婀娜便莽撞地扑到了视线之中。
他目光微微顿了两下,而后漫漫红霞染了耳根,裴听寒再次望天,才自顾自地去摸袖笼里的东西,低声说道,“并非空手,某听陆暇说你嫌药太苦不愿吃,是以这回带了些饴糖来,望你能遵了大夫的话,早日康复。”
话说完了,东西还没摸出来,裴听寒抿抿唇,才抬袖垂眸,一鼓作气把纸袋儿搁在了小几上。
那女郎好似惊喜过望,不经意往前倾了些许去取了它,几声悉悉索索的薄纸轻响,她当即拆了它来。
红靡的唇瓣轻启,李辞盈用舌尖碰了碰那糖子,柔声说道,“这是咱们陇西来的糖瓜儿,妾正想着这个味呢。”垂眉韵吐如兰香,她怜怜看他,“多谢您挂念,还特意寻了它来。”
“……”东西是陆暇采买的不错,但没有他,也送不到她面前,裴听寒摸摸鼻子,“嗯”了声,“那三娘等会子便喊了婢子煎药吧,有了这糖块儿拌着,应是能能咽得下去了?”
可李辞盈却摇头,“我不喝。”
裴听寒只以为她非要等了萧应问来看望才肯罢休,耐了不忿吐一口气,说道,“不喝药病怎会好得了?”
李辞盈却道,“喝不喝药妾都要再等五日才能痊愈,何必要多此一举?”
“五日?”裴听寒再不明白女科之事,此刻想想前因后果,也该晓得为何大夫对陆暇讳莫如深了。
她不是病了,应是……
李辞盈见得他恨不得把脑袋仰到房梁上边去,真忍不住窃窃笑出声来,只嫌是仍不能让他羞赧得够,她便开口问道,“郡守私闯至此,果真是想让妾觉着好受?”
裴听寒对天答道,“这个当然。”
敛眉凝羞,实在让人闻之冁然,李辞盈自握住了他的手臂用力一拽,那人便惊惶踉跄一步,撑手半跪在榻边。
那一双惊疑未定的黑眸湿漉淋漓不尽,怔怔不安地看她,“阿盈……”
而李辞盈不过牵他的掌隔衣盖在小腹之上轻轻转了一圈儿,柔情似水的调子,也带一些恳切的请求,“那您给我揉揉这儿好不好呀,这样或许妾能好受些。”
微凉的体温自触面传来,似涟漪繁波般悸动的心跳却在躯壳之中如火骇涌,裴听寒燥得无以复加,支吾了好几个“我”,别了脸再不敢看她一眼。
第66章 “热烫烫。”
以洛邑世家公子之修养,不请自来闯到女郎院中已算得狂悖,更遑论上手去触碰她的身子——从前两厢情愿时或以情难自禁解,可此刻两人之间不明不白的,他万是不能贪恋了介个。
裴听寒急急收了手回来,道了声“不可”,语无伦次道,“三娘要人伺候,不若即刻喊了侍女过来。”想着那片玉仍只是刚从山庄里出来的武士,又补充道,“若是、若是觉着她做事不够妥帖细致,某回去另派两人过来你这儿暂代着!”
这么的站起来,可步子始终舍不得迈开,裴听寒抿了唇白等半晌,那女郎才淡淡“喔”一声,说道,“这点小事岂劳裴郡守费心?您如今督办了楚州牧通敌的大案,更是大都督眼前红人,妾怎么敢以陈年旧事,拖累您往后鸿鹄高飞?”
冷语讥诮似长锥切痛,个中意思裴听寒听得出来,这会子心底下漫出来的委屈如鲠在喉,他侧了脸吸吸鼻子,只说,“三娘之怪罪,某不敢认。”
李辞盈哼道,“若您没有这个心思,怎得朱雀街上横眉冷对,与妾做个对面不识的模样?”
“那当然是为着——”话说一半却忽然顿住。裴听寒垂眉哼就个既烦闷又惆怅的调子,只道,“为着‘那件事’,某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何止不是滋味,裴听寒恨恨地瞅她一眼,“每每想起它来,可谓蓄怨积思,憺以忘食,闷损愤懑郁郁难寐!”
敛眉垂眸,一串儿抱怨炮发连珠,控诉间幽幽黑眸几近是落了泪来,李辞盈真得拧了腿肉才没笑出声来,男人嘛,在意的事儿可不就是那么些的,可恨是萧世子之皮相生来姣美,亲昵之间又多温柔照顾,这么的几回胡来,李辞盈便纵溺了他,也说两句甜话附和。
不慎让裴听寒闻得了,可真是天崩地裂。她暗叹一声,转了眼波望向侧边,“弱河别时,郡守只望妾此行一路平安,妾陶陶然信以为真,实则您亲眼所见了妾如何曲意奉承,身难由己,仍是——”
娇语悲凄,愁绰魂散,李辞盈背了身去懒看他,没忍得哽咽一声,肩线似游丝颤颤地,“再如何讨好了萧世子,妾也不过得个见不得的人的外室,莫非郡守只听那做戏般只言片语,便真认为是我心甘情愿做傻子?!”
说罢嘤嘤哭起来,裴听寒心道冤枉,他哪里说的是这些个事儿!?可此刻李辞盈哀郁泣泪,又不是问罪说理的时刻。
他无奈又转回来半步,连声劝道,“好好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三娘在病中,可万不能多思多虑了。”垂首抽了锦帕来,屈膝跪近在榻边,伸手将帕子递到她面前,“先不哭了好不好?”
可那人脾气上来,垂目瞧得他的动作,蛮横地推拒了来,咬牙恨恨道,“郡守把帕儿给妾这样的人用,竟也不嫌了腌臜?!也是,您不缺这点子东西,大不了等妾还来您便掷到火盆里烧个眼不见为净。”
裴听寒料不到她要讲这话,闻言登时脸色一沉,“三娘气恼,想斥某便斥了,何必妄自菲薄这样贬低自个?”他叹一声,“某所介怀之事不过是……”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李辞盈掬了眼角的泪珠,微微侧耳听他说来。
提到此事,裴听寒淡淡笑了声,“某自问在来信中写得分明,为三娘起‘李昭昭’一名,不止为着其寓意新生灿烂前程光彩,更是为着某自名了‘明也’二字,咱们两个取了相附之名,从此结缘相依。”
那日自西窗外听得她与萧应问琴瑟合一都不算什么了,李辞盈那一声娇怯怯的自称才如缺口的钝刀绞进肺腑,剖心断肠,令人悲来难言。
思及此处仿若又回到当夜狼狈之下,裴听寒噎了一声,昂首将眸中热泪又倒回去,“天下好字万万千,三娘何必将这两个字送了与他亲切?”
哦——李辞盈恍然是明白了,那日她与萧应问胡搅蛮缠,可有用了“昭昭”这个名儿?
记得不算清楚,可李辞盈脑里不发闲,百种思绪在此刻寻了千万遍,才终于灵光顿闪找到翻身话术。
她拧眉看了他,振振有词道,“在您看来,妾是这样不堪的人么?!郡守真是小人之心!”
“……”莫不说这世上还有个词读作“倒打一耙”呢,裴听寒气了个倒仰,若不是眼前之人是她,他早该是背身离开了,“某自问耳聪目明,那日在西窗下边,已听得十分真切!”
李辞盈气得更厉害,一下直了身来,凄恻了怨他,“既然如此,您今日何必来看我,便让妾病死了,又与您有什么相干?!”
裴听寒该是知道她想见的人是萧应问,亦侧了脸去,冷声道,“是某不该来,令三娘空欢喜不说,更害得你病中恸哭,吾罪加一等。”
伤心气恼得紧了,那女郎扶了胸口,咻咻喘着气儿,“郡守欲与妾之罪才是更加一等,您可知萧应问口中所谓‘昭昭’出自何处?那时为着行事顺当,他曾将一闲用之铜符予我使用,上边刻一名儿正是‘李昭’二字!”
“……李昭?”裴听寒不可思议,难道真有那么巧?
正该如此,李辞盈冷了脸说道,“他予我‘李昭’铜符在郡守寄信予我之前,而后妾只以‘李昭’之名随在行列一路回到京城来的。郡守不是人脉通天么,尽管就请人去查罢,若查明白了仍觉不可置信,那么便是妾有未卜先知之异能,早早晓得了郡守替妾起了‘李昭昭’之名,并令萧世子取了那张符来使用,故意要让您冤魂难眠!”
若真是这样,岂非是他白白错怪了她来?裴听寒心里忐忑着,是了,昭字意佳,取来做名的不少,李姓之人更不止千百,或就有这样巧合也不一定。
当然,他正是不信李辞盈会将那个名字拿来与萧应问玩笑,是以那时听得了,便是抑制不住伤心失望。
然而此时伤心的另有其人,说了这一番狠话,李辞盈霎时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两只眸子止不住地滚泪,粉白一张脸儿盈满了湿痕,她挥手只让他快走,随后往枕上一卧,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裴听寒本就没说要怪她,否则怎会选了落英巷子来住,这会儿看得她哭作泪人,可真心如刀绞,他快步又回了榻边,左思右想,还是抚了她的肩,喊一句,“阿盈……”
李辞盈气极侧肩拂开他的手掌,恨声道,“裴郡守自重。”
这一声可算得袅婷一点娇无力,裴听寒忙搂了她到怀里来,迭声哄道,“阿盈,好阿盈,我怎会不信,是误会一场,我也知道错了,咱们先不哭了吧,待会儿眼睛肿了可要疼的,之后你怎么罚我都好……”
“我怎敢罚你?!”李辞盈怒瞪一眼,“放开我!”
这会儿再放手,那裴听寒也该归到傻子那一桌去吃饭,他闷闷笑了声,只摇头不说话。
怀中那人见挣扎了无用,可就十分不听话地拧身了去,呜咽哭得涕泪横流,泄愤般全抹在他襟上袖口。
湿答答的水渍洇透了薄衫,粘在身上可不算好受,李辞盈见得他皱眉忍受着,才是悄悄埋在臂间笑出声来。
唉,身也好,心也罢,通通湿得一塌糊涂,裴听寒哭笑不得,可又毫无办法,只得收紧手臂由她造作了去。
这么静抱了一会儿,李辞盈才稍稍消停了些,或也是腹中绞痛难忍,她咬住下唇,额上水珠也不知是泪珠还是冷汗。
到底是坐上了她的榻沿,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是失礼失仪,裴听寒叹了声,握了她的肩转向里头,小心将手搁在了她小肚微微凸起的轮廓上边,打了旋儿轻轻抚摸。
这份安抚倒很好缓和了腹中些许疼痛,当然,更让李辞盈松一口气的是裴听寒尘封于冷面下的温顺。还好是她足够机灵,想得到以那块铜符令牌来摘出自个,否则之后就算驯服了裴听寒,这事难免是戳在眼中的一根刺。
既难得和煦了,聊些家常事是最好,可惜有人没得到人家送的花馍,端得是气得鼻子咻咻出气,裴听寒道,“送陆暇却不肯送我,你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心虚之人才会一味讨好,要让他信她的情非得已,可不得理直气壮地气恼几天冷冷他的?
李辞盈拧他的胳膊,娇声嗔道,“怪谁?!”
气力不同一般,裴听寒疼得直抽气,认命地哄道,“怪我、怪我,活该饿死我。”可想着陆暇仍是弄丢了那只馍,他又摇摇头笑出声来,“可惜陆暇也没这个福分,仍是没吃着阿盈捏和的馍馍。”
李辞盈倒怪了,皱眉道,“就这么两步路,他也能把东西弄丢了?”
陆暇做事之不稳当他们也早惯了,白说两句,本不该想到深处去,只不过那日夜里回来屋里,她也的确受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阴风。
难道……会是他?
李辞盈失笑一声,疯了不成,萧应问才不会稀罕这区区一个花馍呢。
想起萧应问来,她难免又想起了傅弦,这几日与萧世子闹掰,梁术也不来为她送信了。
此刻有裴听寒,她再不必纠结如何才能与傅弦继续通信——等前者办完案子领功劳,他们照样地回西三州去,傅弦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只不过——李辞盈瞥了个心虚的余光到裴听寒的衣摆,那人仍好声好气在说今日朱雀街如何如何热闹——肃州营中那么多眼线,她与傅弦通信的事儿裴听寒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想着想着竟是有些困了,她靠在裴听寒身上眯一会,隐隐约约是觉着有什么热滚滚的玩意儿戳在她的腰上,李辞盈一皱眉,反手就要去推,还没碰得着,身旁那人端得是一个眼疾手快擒住了她的手,不自在往后边撤开了些许。
李辞盈太困了,可仍想着今日没能去看灯,梦中嘀咕了两句,歪头又重新找个合适的位置,安心阖上了眼睛。
等她的呼吸慢慢平稳,裴听寒才将人重新搁好在小榻上,垂眸拂开她额上发丝,再起身时已收了脸上适然的笑意。
怕扰了她的安眠,适才才对院中动静佯做不知,裴听寒漠然行至窗牍旁。
那时黯夜朦胧,老槐粗壮的侧枝上多出盏盏澄金的明灯,正是彩满院墙,星芒数点,光焰百枝璀璨,那立于树下之身影亦染碎金霁华,萧应问唇角牵着嘲嗤的冷淡,似笑非笑与他对上了视线。
第67章 “某与三娘如何,郡守那日不都听得了么?”
院中星灯异彩,白墙底鲜绿的苔藓与枝影晃作鬼魅的长爪。西京夜长风,似扫尽了千万不得已的忍耐,裴听寒很缓慢地握紧了拳。
烈烈少年从来不是甘于容辱的气性,夜色黯影落满星眸,抑于深海的愤恨翻涌不止,裴听寒冷冷笑了声,只手越窗而出。
轻盈落于地墁之上,他拂开锦衣上不存在的褶皱,复抬了下巴睨了那人一眼,说道,“听说世子前两日往京郊暗查一起杀奴案,怎么,案子办得十分顺利,这般有空闲回城里来挂灯?”
听说?听谁说,裴氏亲族横行乡里,裴启真的一房外甥子早于开春之初因私杖杀奴二人,如此欺上瞒下了过去,至半载后,才被飞翎偶尔探知。
《魏令》明则,诸奴婢有罪,应送上府官司断判,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当仗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注1)
欲证裴家外甥子之奴是否有罪,可相应之证人早打发到天边儿去了,这两日飞翎查案障碍重重,无一不是裴氏之功劳。
裴听寒此刻提来说项,一来刺他飞翎卫中看不中用,二来耀武扬威,只说飞翎卫之动向皆在裴氏掌控之中。
萧应问冷哼道,“诸魏人违律,其所应得之罪皆详写于《魏律疏令》,王外甥愚昧,只以为受裴氏之庇佑便敢白日逞凶,逍遥法外——”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反看向裴听寒,笑道,“可裴郡守是聪明人,应不会觉着如今受了大都督重用,便也敢在这长安城任性妄为了罢?”
东风多事,吹来惊弦激坠,裴听寒不自在地闪了闪眸子,进京之前二叔的确再三嘱咐令他步步小心,更千万令不要与萧应问起冲突,并非其势不可为他平息事端,只不过是懒得麻烦费心罢了。
同是宗家血脉,裴二郎才是二叔心中所喜的好侄儿,其他人的事儿他却没那么肯上心。
虽裴听寒多年来皆受家族冷待,可眼见得裴二郎这蠢笨如猪之辈反受器重,仍是难免黯然。
长安城变数无常,他想要将李辞盈平安带回肃州,务必是要一忍、再忍。
心里头道理是念了千百遍,可一抬眼见了萧应问那张脸,以及这漫漫灯霞,霎时是新仇旧恨冲得头脑发昏。
裴听寒冷笑一声,“世子掌西京防备,更身兼飞翎卫副指挥使一职协御史台办案子,当称为大魏律则之典范,然某斗胆问一句,您夜半三更私闯到女郎院里边来,守的是哪篇律,遵的是哪条法?”
萧应问觉着好笑,“早在往长安的途中,三娘已数次提到十五日的灯会,也正因如此,行队才赶在半月前进京。此番某与她有约在先,是因差事繁忙才误时辰,布上华灯乃为赔罪之故,也算得私闯?”
他抱臂来打量了裴听寒襟口湿了又干的水渍,冷声反问,“裴郡守莫非就是三娘从正门大方请进来的?!可谓是五十步笑百步。”
“……”
在场诸人,包括守在屋顶的梁术,可没有一个是正经儿从门进来的。
同朝为官,若真当面动起手来可无道理可辨,真要除了他/他去,必是不能当面锣对面鼓。
两人举目睽睽半晌,均是咬了腮帮子侧脸异口同声篾哼。
罢了,裴听寒道,“懒与你做口舌之争,三娘今日抱恙,好容易才睡得安稳,世子可别为所谓‘赔罪’惊扰了她的好梦。”
若不是怕惊了她来,裴听寒是恨不能当即将这些灯盏通通碾碎了才好。
……抱恙?怎会?萧应问心里一沉,立即拔了步子要往里边去,可有个人非挡在窗前,朦胧月色中榻上轻纱缭幔,什么也瞧不真切。
“某已好好安抚了她,不劳世子挂念。”裴听寒又近一步挡了他,慢吞吞的语调中不乏自得与讽笑。
这会儿萧应问便想起了在瓜州城在茶寮帐中,那人有意捧了李辞盈的脸儿来亲给他听——稚子童蒙未脱,天真得令人发笑。
他冷冷“哦”了声,“那真是多亏郡守了,某近期不得空来,改日闲暇了,定请郡守往醉仙楼吃杯薄酒致谢,还望莫推辞。”
这话说得,好似李辞盈就是为他所有,临了忙碌,才得让裴听寒照顾了。
裴听寒登时大怒,“竖子乘人之危,竟仍不知廉耻,三娘是未出阁的女郎,由得你这般大放厥词?”
试问二十年来,除却李辞盈,萧应问何曾还被他人指了鼻子骂到眼前,可惜以裴听寒之身份,万是不能让他觉着恼怒。
萧应问淡笑一声,“某与三娘如何,郡守那日潜入此间可不都听得了么,怎这样一句无所谓的话都受不住,若等来日晓得三娘心里头的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可怎么得了?”
说起介个,裴听寒真是没忍住冷笑连连,他“哦”了声,却做个疑惑不解的模样,“是么,那日在这儿的人是你?某怎听得她口中所谓卿卿乃是一名称作‘萧凭意’的——”
裴听寒“哈”了声,刺他道,“原来萧世子有这么个名儿?”
萧应问脸色瞬变,这些时日无论如何诱哄了来,李辞盈却始终不肯喊他真名一声,任他使尽浑身解数地讨好,也只堪堪在床榻间得了个昵称。
可他晓得她是如何喊裴听寒的名字——灯影轻照,那女郎一声芙蓉怯雨,万千娇嗲,痴情脉脉。
此刻偃旗息鼓地退让?这当然并非萧应问的做派,他收拾了神情,懒懒抬看一眼,幽灼的眸中闪了微光。
萧应问意味深长“哦”了声,“是了,说起这个,某之冠礼就定在七月下旬。届时裴郡守接了永宁侯府的帖子,再往崇仁坊来一趟,便晓得某有没有这么个名儿了。”
裴听寒哪里听不出他言外之意?!表字非挚友亲族不可称,阿盈不会与他这般亲昵的——可萧应问的字不比他的,必定是要请师长名儒定八字乾坤,符礼制规范才能拟订,绝非随意更换得起的。
但思“凭意”二字,与萧应问之名姓有任何关联之处么?!莫非他只为争一口闲气,就要忤逆了家族师长的意愿?
千思万绕得心烦虑乱,裴听寒握紧手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间目的已达到,萧应问有差事在身也不便久留,他一震袖笼,负手背过身去,慢条斯理道,“罢了,既三娘睡下了,那某改日再来瞧她就是。”
感受到身后那道刺人又灼热的目光,萧应问不由是哂笑一声,“裴郡守不过是三娘义交之一,只怕管不了她与其他儿郎如何往来罢?”
无耻之徒,他那般对待了阿盈,可堪再用“义交”一词来侮辱?裴听寒恨得牙根发痒,也到底拿那人毫无办法,只得咬着腮帮子看那人翩然离开,指骨之间攥得青白难言。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定要让萧应问跪下给阿盈认错不可。
长安城喧夜的烦嚣业已不在耳中,裴听寒蹙眉立于夏夜繁灯之下,怔怔是惘然自失——裴启真肆意弄权,功高盖主,其羽翼更多鱼肉乡里。去岁他以异等之绩自甘远逐肃州城,大都就有不愿与裴启真为伍的缘由在。
可如今——前路艰阻,他既要在长安城立有一席之地,就不得不周旋在裴启真这只老狐狸面前,既不能锋芒毕露全抢了裴二郎之风光,更不能颓颓然做无用模样让其认为他毫无价值,日日虚以委蛇,好不累人。
最最令人难以释怀的,便是阿盈之新籍遥遥无信。她那般信任了他来,他却只给了一场空欢喜。
眼见院中华灯霞景,裴听寒轻叹一声,还是歇了将这些全部拆解的心思——若能了她的看灯的心愿,就算多感激萧应问一分又如何了,左右是他想得少了。
往窄巷外慢慢踱步去,再细忆半载之前于肃州城那些甜蜜平淡的日子,如今更好似身陷泥沼,难以脱身。
晚风吹来愁浓,裴听寒垂了眸子回了家中,木木然走到了院中,昂首望天之际,忽得后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他靠近。
回头瞧瞧,乃是自家管事喘了气儿来追,一手拿了张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一面喊他,“郎主!郎主!”
大张旗鼓来了长安城,依附于裴氏的各家看了几日风向,也渐渐都递了帖子想与他结交。
身旁没有李少府帮衬着,裴听寒本是懒于人际来往。可这是步步惊心*的长安城,并非在他肃州,裴听寒只得停下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接那张金帖。
拿到手中来已觉着不妥,再回神翕翕鼻翼,那沉沉的金泥纸上芬芳馥郁,裴听寒皱皱眉,翻了来一瞧。
娟秀小字,分明是女郎所书。
裴听寒吓了一跳,忙又合上,根本不敢再细看——让李辞盈晓得他不慎接了女郎的帖子,可不得骂得他狗血喷头?
但听那管事十分受宠若惊地说道,“此帖乃是公主府上段长史亲自送来的,段长史说,前日是有送帖子邀郡守一同赏灯,可惜郡守忙着办差便没能及时见着,这回请奴务必是要亲自交到您的手里,郎主,公主请您明日赏脸往醉仙楼吃酒呢。”
为了这张帖子能送到裴郡守眼前,段长史可是相当客气地带来了一只荷包,拿手上掂一掂,里头份量充足。
那可不得他亲自办好了。
什么赏灯,什么吃酒,长安城公主有好几位,恍惚间他都没听明白究竟管事说的是谁。
于是裴听寒问道,“段长史是哪位公主府上?”
这么一长串话,竟是把最切要的事儿给说漏下了,管事躬身一拍嘴巴,讪笑道,“段长史如今是在长乐公主府上做事,郎主您瞧瞧,此帖便是长乐公主亲笔所提呀!”
第68章 “究竟是谁纠缠了谁?”
无禁之夜嘈嘈切切,礼花箫鼓喧无数,可没有谁能睡得安稳,翌日天光仍暗于山脊之时,李辞盈便在阵阵鸡鸣声中睁开眼来。
初醒之时尚是茫然,她撑手缓缓靠坐在榻间,余光一闪,便见着了西窗外灿灿明灯,怎会有这样多的灯盏挂在她院中?
李辞盈吃了一惊,急忙是低头踏了软履来,一掀帘儿疾步到了窗前。
槐树横枝满载华光,奢灯盏盏以湘竹为骨,丝绸覆之,其各面所绣之山水花鸟各不相同,最近处一只三彩玉兔灯更以金箔饰,兼配一枚赤玉点睛,乍瞧之下,真要被那明辉闪得眼花缭乱。
“……”能做出这事儿的人不做第二人想,李辞盈看了会儿,撑手在木棂之上往屋顶探看,果见着朦朦胧胧半张黯影,她没好气地使劲儿拍拍窗,压低声喊道,“梁校尉!”
那影子闻声一僵,隔了会儿悄没声又往暗处挪了半寸,李辞盈目瞪口呆地瞧着,失笑说道,“妾晓得有人在那儿很稀奇么,您可不每回都在同一处蹲守着?”
梁术没了奈何,只好叹气应了声,顺着瓦梁滑下,一手按住檐边,他另使气劲巧力落在地墁,慢慢直身看向李辞盈,笑得尴尬,“李娘子聪觉。”
与聪明人说话倒也不必多绕弯子,李辞盈又瞥那槐树花灯一眼,梁术立即心领神会,飞身取了那盏三彩玉兔灯来,小心端到了她面前。
只听梁术说来,“李娘子,在槐树上扎花灯是公子弦的主意,前些日子您未回信去那边,公子弦在密信中又问了一回,顺便和世子提了这事儿。”
他看她一眼,欲盖弥彰地补充,“世子这几日忙差事没空闲,没在长安城多待。”
话外之音显而易见——主意是公子弦出的没错,可真正办事的另有他人呀。那人嘛,大概是前日里气恼放下狠话来,此刻又拉不下面子与她低头,这么的拐弯抹角,要人给个台阶才好。
李辞盈只当没听懂,她接了那灯搁在案上,回首上下打量了梁术——一夜守在屋上算不上好差事,那人额角沾了晨露,眼下青黛,略显出疲累之态。
她只笑了声,又坐回西窗下边,歪了脑袋问他,“这怪了的,妾可晓得您是萧世子手下第一得力干将,怎得他忙碌着却没将您也捎上?别都为着妾这点儿小事,短缺了您的功劳?”
梁术听了这句恭维心里不知多舒服,他低头将腰上唐刀转个边,也撩袍随意坐在了春廊石阶。笑道,“与您有关之事怎算得了是小事?”
李辞盈被这句直言噎了下,到底没敢接话。
手儿不自在落在那盏玉兔灯上轻抚,赤玉触手温润,完璧无瑕,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萧应问竟就这样点在灯上送她了。
一缕若有若无的月麟冷香慢绕指间,她的心也要被这贵重玩意儿压进漩涡之中不可自拔了。
可惜、可悲、可叹,若自个身份再高些,或是萧应问家中还多出几个弟兄,她未必是不能多多考虑他一分——
李辞盈撑着脑袋,又想起那日在永宁侯府所见所闻,玉湖清风鉴水,香荷红娇绿嫩,朵朵似锦云团簇,所谓菡萏溢金海不过如是,真要住进永宁侯府,那可不得——
打住!李辞盈晃了晃脑袋,好笑,见财眼开也该是有个限度,畅想了天上云间的日子,从此以后该如何好好与裴听寒在鄯州过下去?
她叹了声,又问梁术道,“与我相关之事,莫不是您带着庄冲的消息来了?”
莫不说人家聪慧呢,梁术赞许点头,“不错,庄冲已出了台狱,只不过您也晓得,台狱暗牢那地方不是人能待得住的,一进一出怎么得也脱层皮了,世子怕您见着了要伤心,早两日把人送到慈云堂去了。”
世子料事如神,一听得庄冲在慈云堂疗伤,李娘子便迫不及待要往那边去看望。
李辞盈信期已过三日,今晨醒来不觉腹绞了,应是不耽搁出门的,于是她忙扬手请了片玉来,又对梁术笑道,“梁校尉还未用早膳罢?请随片玉去中厅用些粥,等妾洗漱好了,咱们便往慈云堂去瞧瞧?”
梁术正为此事而来,自无所不从。
好笑昨日不禁夜,街巷间可发生不少冲突,因小事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不在少数,是以此刻慈云堂外边集聚不少百姓。
“怎这样多的人?”李辞盈皱眉,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可得怎么挤进去?
“没事儿,某有门路,绕道往罩房后边找人呼应就好。”梁术一面嘴上答着,没忍住又瞧了李辞盈一眼。
天地可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街上时不时窥看李娘子的人又岂止他一个?
虽说李娘子今日不过仍著粗布青襦罢了,但行止间绰约若芳柳一枝,再有微风拂开帷纱之时,可窥见的那一点细腻纤匀的骨肉,实在皓质天成,让人一见难再移眼。
不行不行,梁术咳咳两声,忙收了目光望天——还想安稳度日就少看李娘子,否则等会儿回去复命世子话刀扑面,要刺得他不敢睁眼。
领了人绕到后巷门,早有人在那儿接应着了,如今庄冲正住在后罩房西厢,过了青石小径没几步路便能到。
可等走到垂花拱门外边,便听得不远处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似风卷乱叶,簌簌声中隐有青峰铮鸣相接,鏖战犹烈。
梁术徒然一顿,上前一步挡在李辞盈面前,低声道,“有蹊跷,娘子稍待。”
李辞盈一句客套话不讲,抿紧了唇连连点头,手在梁术背上轻推一下,自个身子已不自觉往院门边倾,好似只待发觉情况不对,立即就会拔腿逃走。
“……”
可怪了,李娘子春云玉貌的姿容,就做这贪生怕死状也如此娇煞浓意,梁术一抚额,提刀上前去了。
其实哪有人敢白日里在这长安城内行刺杀之事,院中几人都是熟识,梁术看罢了放心招呼李辞盈上前来,说道,“是不良帅等人与庄——”他抿唇改口,“与李赋正比试呢。”
比试?这样看来庄冲并未受什么重伤了。
肩上一块重石落了地,李辞盈随梁术进了拱门。
一听银刃震颤的低音,只见得榆树下满地木叶落凄,两个儿郎负剑立身,正是沈临风与庄冲。
闻着人声沈临风便收了剑,他先拍了拍庄冲的肩膀,两人才一齐望了拱门这边。
“沈帅主。”梁术招呼了一声,“今日这么早?”
待看清来人,倒是沈临风比庄冲反应更大些,他“哟”了声,挑眉快步而往,随后径直略过了梁术,要伸手去拉李辞盈,“稀客、稀客,李娘子怎这个时候过来,那边炎热,快和咱们来树荫下躲躲。”
梁术扯了个假笑,侧身过来挡了他一下,“沈帅主说得是,咱们一路赶来可真热得汗流浃背。”
开玩笑,有他在,岂能让别的儿郎拽住了李娘子去,梁术自觉是为世子立了大功,一挺背脊,亲引了李辞盈往树荫下走。
靠得近了,才见得庄冲多少消瘦损,身上一件缺胯袍是入狱前备下的,如今挂在如刀削的肩上空空荡荡。脸上两颊凹出窝儿来,眼眶深陷,显是受过大罪了。
就这状况,还与人比什么剑?李辞盈霎时鼻子发酸,想怪罪,但瞥了沈临风一眼,仍是哽得说不出话来。
沈临风真冤啊,他“哎”“哎”两声,抬手一指庄冲,忙解释道,“娘子明鉴,分明就是这李赋逮着某不放,非说要过两招的,可不是我找的他啊!”他冲庄冲使了个眼色,“你说,你说,究竟是谁纠缠了谁?”
其实庄冲受了两日精心照料,再加上永宁侯府流水似的灵芝人参,精气神已好了太多,他哪里不知道李辞盈在想什么,笑了声,点头道,“在牢里蜷了那么几天,某正想找个人活动活动筋骨,这不沈帅主撞上门来,咱们才比试了这么两下。”
他一拍胸脯,“我自个的身子我还能不清楚么,阿盈你且放宽了心。”
哪里信得过他的鬼话,但她实不敢怪罪了沈临风,李辞盈只得一瞪眼,说道,“清不清楚咱们说了可不算,得让大夫看过才行。”
此言正和梁术之意,他忙附和了,“就是,某已请了姚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估摸着这会子也该到了。”
姚大夫?说曹操曹操到,那边小僮恭敬领了个人进到院中来,仔细瞧瞧,正是一路随行队回来的那位。
李辞盈如何不晓得他为永宁侯世子所驱,乃是禁中任职的医官。
慈云堂名医如云,还用得着请姚医官亲自前来?难道庄冲又病入膏肓了?李辞盈顿感狐疑,瞥梁术一眼,那人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捏捏耳朵,就是不肯看她。
实则她仍是多想了去,庄冲并无大碍,姚医官此来是另有目的,他替庄冲诊了脉去,便是看向李辞盈,硬着头皮说道,“娘子面色愁黄憔悴,似是有些不好,不若也让老夫把把脉来?”
搁着张帷纱也能瞧出她面黄憔悴?只怕是受了谁的嘱咐,非要如此才是。
李辞盈瞪了梁术一眼,后者挠挠头,也不敢说话,世子关心李娘子的安康,就非要姚太医亲自诊了才放心,可不得想出看望庄冲这个法子,哄了骗了让人家来慈云堂?
庄冲可没想那么多,闻言倏然一惊,忙拉了李辞盈过来,“神医您可得好好看看,我妹子哪儿不妥了?”
李辞盈向来体魄坚强,姚医官诊了也是怪来哉,其脉搏一息四至,寸、关、尺不浮不沉,胃神根有力不绝,节律之从容乃他平生少见。
姚医官啧啧称奇,“李娘子脉来均匀有力,是十分之康健啊!”
梁术听了也怪,昨夜里裴听寒不是说人家身子不适么,怎到姚医官这儿就十分康健了,他一拧眉,“要不您再仔细看看呢?”
看来不说出些什么毛病,“那位”是不肯罢休了,姚医官为难地又测一回,摸了胡须,沉吟道,“嗯,李娘子三关来去迟缓松懈,脉象细小,只怕是脾胃虚寒……”
“脾胃虚寒?”庄冲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啊,请大夫您快快地开了药方来罢?”
姚医官可不是为保官运丧天良之人,他笑一声,“开方子倒是不必,李娘子年幼,当以食补,多多地吃些生血之物便能好全。”
沈临风恍然大悟,“哦,您的意思就是说,李娘子如今腹中饥饿,该是时候去吃饭了?”
大抵如此罢!姚医官微笑点头。
没想到是这么个毛病,沈临风瞅了梁术一眼,“是了,梁校尉好似还欠某一顿酒呢?”
那便说的是回京那日,梁术托他送李辞盈回永和坊时说的那番客套话。请去醉仙楼吃酒可费不少银子,不巧了么,李娘子今日也在,邀她同往同食,回来还能让世子销账!
真是划算买卖。
于是梁术大大方方震袖,一口答应下来,“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儿午晌就往醉仙楼去,您吃好喝好,一应所取,皆记在某账上。”
第69章 “那不就是裴听寒最爱吃的?”
时年来这长安城一趟,最不容错过的地儿便是东市口上醉仙楼,它之资历——讲一句僭越的话——可比大魏朝还早上两百年,是前唐时候就在的、专供于上流权贵吃茶、宴客之所。
如今魏风开明,这儿倒不拘身份高低,有几两银子便吃几个菜,运道好的还能遇得朝中众贵流,有眼缘的拜见、结交也非天方夜谭,的确是个热闹的所在。
其高有三层,也是东市仅有的一幢能够鸟瞰长安全景之飞楼。昨儿中元节,楼上飞檐边仍是满载了璀彩宫灯,山形花架遍搁花鸟饰物,鲜花漫漫,一眼望去十分华美辉煌。
上回来这儿时候还是永熙九年,那是李辞盈方离了陇西,实是被这满面缀珠的飞梁琼楼惊了个倒噎。
此番到了,又见有永宁侯府之奢美在前,再瞧醉仙楼也不过尔尔。
梁术常随在萧应问左右,早是这儿的老熟人,行菜伙计来招呼了,也并未多打量身后跟着的人,只客气问他,“梁校尉此来,仍往寄月阁去?”
梁术点了头,那人便径直引此一行人往三楼天字花阁去了。
天字花阁各有雅名,皆取自李太白诗句。他几个随伙计蜿蜒上了阶梯,路过三间紧闭的木门,直走到一间木匾上书有“寄月”二字的花阁前方停下,这大抵就是萧世子来此时最常用的一间。
沈临风不客气坐了上首,左右挪挪尊臀,又拿了食单来瞧,一双眼睛笑得都快眯成缝儿,“难得难得,真亏有了梁校尉,某有朝一日才能坐了这个位置。”
好歹是客,也不便在桌上说他的不是,梁术冷哼一声,没接话,反是撑手往李家兄妹这边看来——李辞盈爱吃什么他早了若指掌——此刻便只问了庄冲,“李郎君尚在病中,可有什么忌口没有?”
庄冲当惯了匪徒,鹧鸪山上更是常常穷得要啃土,吃得饱便很好,他摇摇头,又侧脸问李辞盈,“阿盈,你想吃什么?”
而李辞盈,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方落座了,她便撑了脑袋开始打量此间——萧应问的确很会选地方,寄月阁正处在楼宇拐角连廊相接之处,无论是支窗眺望街景,或从槛窗瞧瞧楼内左右,都是十分恰当的。
合了门来,还隐约从长廊回声听得一楼中堂之中花娘说书的动静。
酒楼茶馆故事虽多,但百姓最爱听的仍不过是那老掉牙的神话志怪事,以及权流贵家间一点似有还无的阴私——此刻醉仙楼花娘所述,便是那前唐公主与某位权臣之间一段缠绵悱恻的纠葛……
只听那花娘饮罢茶水,娓娓道来,“两权对立已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公主与丞相又岂能日日相见,有情人情到浓时,那聪明脑袋也难免犯了糊涂,十五日夜里看灯,两人借口先后下了船来,正议论了要相约逃到西边去……”
故事说到精彩处,那听客们便是个个屏息,一眼不眨地往中间盯着,自花阁瞧下去,整一排排都是竖得老高的耳朵和颈子。
李辞盈没忍住噗嗤笑了声,才回神来答了庄冲,“什么都行,梁校尉选的这地儿让妾眼珠儿都不知先往哪看了,想来吃食也是样样都好的,让沈帅主决定罢,咱们等着吃不会错的。”
梁术晓得她客气,想着说句什么,一张嘴倏然是僵了僵,他动动耳朵,脸色一下沉了三分。
不说他,就是方才仍嬉笑的沈临风也停了动作,鹰眼暗沉,冷声说了句,“真是不知悔改!”
这话可让李辞盈和庄冲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又见得梁术冷脸推了宝椅退开两步,昂首对上座说道,“劳沈帅主关顾了娘子等,某有事要暂离。”
等沈临风应了声,梁术冲李辞盈微微一颔首,什么也没说,一抚腰间那柄漆黑的唐刀,照直离席。
庄冲仍不明白,跟着往槛窗探个脑袋左右瞧一眼,梁术早没踪影了。
“走这样急?”他拧眉问了声,“究竟怎么了?”
沈临风收拾好了神色,依旧风轻云淡在看手中的东西,轻笑,“梁校尉临时捡得了份功劳罢了,不算得什么大事,李兄弟在长安城多办两个月的差事,也该习惯了这些。”
他顿了顿,复往门口瞥了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李辞盈,说道,“长安遍地耳目,说话、做事可都得谨慎,一不小心惹了贵人不悦,可没人能保她的小命。”
人仍是在笑,凌厉的微光却自眸底一闪而过,李辞盈下意识对上视线,可下一刻那人已别开脸,摸摸肚子,自言自语,“不对,梁术这小子就这么走了,待会儿谁来付账?”
话音刚落,樟木门扉上一声轻敲。
暖香盈满室,那长廊之上伫立纤影重重,为首一女郎头梳义髻,光容玉莹的一张脸儿如水澄清,只见得她著着件翠色罗衫并石榴花间色襦裙,亭亭姿仪,婉如清扬。
李辞盈心下一沉,那日太和殿庆宴,长乐公主只匆匆露了个面,她远远见着公主于席间与裴听寒对酌一杯,却并未见得公主真容。
眼前此女郎貌若天仙,莫非正是长乐公主?!
正思索着,只听得那女郎一声清音婉转,恭敬对着沈临风说道,“这样巧,又遇着沈帅主了。”
若是公主,大抵不必对沈临风这般恭敬,李辞盈微微松一口气,同时也后悔自个一时冲动让萧应问做了那第三件事儿——若此时李家非让裴听寒尚公主,这可让她找谁说理去?
沈临风倒受宠若惊,一改疲懒姿态站直了来,拱手作揖,“王娘子有礼。”
大家闺秀不在外头多与男子对谈,王娘子简单说了两句,又似不经意瞧了李家兄妹一眼,便也客套一句告辞,“沈帅主有客,玉娘不多打扰,等那日您空闲了,再请您吃茶水。”
“娘子慢走。”沈临风敛着脸色瞧着她走远,等人带着侍女都消失在廊桥尽头,才大大松了口气,又斜斜坐回自个的椅子。
李辞盈稀奇瞧着他们客气来客气去,真是头回觉着一点儿也理不清其中干系,还是沈临风开口为她解了惑。
原来方才王娘子是刑部王侍郎之女,正二九年岁,三年前她因着一桩案子受了不良人些许恩惠,而后每回遇得了沈临风,便是能说上一两句话。
二九年岁?李辞盈微微眯眼,方才分明瞧着她梳着未出阁的发髻,在这长安城之中,竟能容得女郎在家中待到十八这个岁数?
沈临风知道内情,却只挑眉笑笑,模棱两可说了句,“你们当她真是见着了某才停下来客套的?”
不是见着他,那是见着谁?此间不过沈临风、庄冲与她三人罢了,后两者可都没在长安城待多久呢。
李辞盈恍然“哦”了声,看向门楣之上那道横匾,余下之话不便说出口,王娘子客气停留,自然是为着这寄月阁之中出现了不该出现之人。
她与萧应问有什么纠葛?若是李辞盈记得不错,三年后萧世子依旧独来独往,可没听说他有娶妻成家。
想到此处又觉诧异,她本以为是长安城无人敢嫁他呢,有王娘子这么个家世、样貌都无可挑剔的女郎在,以他的盘算,莫不是正正好?
此事懒提,还是吃饭要紧——左右寄月阁的账都往萧世子头上算,沈临风也不客气,大手一挥点了一道鱼羹,又兼顾着陇西来的两兄妹吃不惯介个,再加上一只热锅子烫炙新鲜羊肉。
冷果子三盏,再来些冰酪是最佳。
行菜伙计来拿了食单,沈临风又要亲自去挑鱼,刚一站起来,那伙计便为难地“唔”了声,说道,“咱们楼里的食材您还信不过么,必定挑最好最大的一条给帅主呈上来。”
如此反复说了几回,汗流浃背似的。
沈临风觉着不可思议,“哪回来了吃鱼某不是亲自挑选的,怎这回却不肯了?”
伙计讪讪是说不出来话。
越是这般犹豫,就越是蹊跷。
沈临风气上心头,一把揪了那伙计的衣襟,诘问道,“莫非你醉仙楼这么大个招牌,还要做那宰熟客的事儿?睁了眼睛瞧瞧老子是谁,胆儿可比豺狼虎豹还厉害。今日某倒瞧瞧,尔等要用什么东西来滥竽充数。”
说罢抬腿就要往外头去,那伙计忙追上,连声道歉,“帅主、帅主……今日鲜鱼告罄,您、您若是不介意,咱们换个别的菜来——”
“告罄?!”沈临风一顿脚步,“这才什么时辰,你们店里就没有鲜鱼了?”
伙计忙又摇头,叹了声,压低了嗓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隔壁甲字雅厢有万得罪不得的贵主正等着吃鱼,咱们不敢不把最好的留给她来选,帅主您大人大量,体谅小的们讨生活不易啊。”
沈临风市井出生,倒是很能与他们讲道理,若真如此,他倒没什么好说的,一歪脑袋,问道,“是哪位贵主?”
伙计拱手做个手势,“长乐公主,她老人家金口玉言,今日一定让咱们将最好的鲈鱼留下,不可贩给他人用。”
长乐公主向来跋扈,这长安城之中还有她能放在眼里的“客”?沈临风下意识追问,“她的客人?是谁?”
伙计确实听得了公主的青衣口中透露了几个词,说什么裴家九郎,可他哪里敢往外头胡说,只摆手摇头,笑道,“瞧您说的,小的哪里能探听公主的事儿,只说公主老人家预备着要吃莼羹鲜鲈脍,别的也都晓不得了。”
莼羹鲜鲈脍?!那可不得就是裴听寒最喜爱的菜么?
李辞盈面色尽褪,前所未有的恐慌沸腾在心间,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杯盏,那白瓷中的茶水若秋瑟涟漪,浮叶旋如筛糠,惶悸竦立。
第70章 “入贵籍,嫁高门,过舒心快意的日子。”
这一顿饭李辞盈吃得心不在焉,唯一庆幸是沈临风与庄冲十分聊得来,这两日切磋武艺不必说了,酒桌上你来我往,只恨不能立即歃血为盟,结拜成兄弟。
豪饮酣畅,地上全摆满了空坛,这会子也不计较究竟何人付账,只管开怀了吃喝。
廊下华灯仍荧荧亮着,彩幔轻翩,落影摇红,也不知是哪一刻,本是喧闹的人间忽似被谁掐灭了嗓子,人语、丝乐腾然消逝,她的惶惶思绪与此间寂静一同截断出突兀的空白。
短暂的停顿后,一楼中堂步音若雷,自寄月阁槛窗往下边望,数十名著有鹤纹缺胯袍的儿郎们闯入此间,其为首之人不是梁术又是谁?
沈临风只瞥了眼,便拉了庄冲回来,“不管他,咱们继续喝。”
虽离远了见不得梁术做何神色,可此刻之梁术,万与栖在落英巷子屋顶上与李辞盈嬉笑的人毫无相似之处。
只见他抬手做了个动作,身后飞翎们便是直接踢开了戏台边好端端摆着的桌椅,直奔那上头评书、拉弦的几人而去。
既不明说罪名,亦不听任何人的求告,哀声满天中捆做五花大绑,就这般串成个绳团,一并拖了出去。
这才是李辞盈第一回见着飞翎卫如何办差,分明绕个道儿能保个全场完好,偏偏儿要做这目中无人的姿态。
横扫之处,寸草不生,人人面上惊惧难言。
她悻悻想着,可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且说回缘由,究竟方才那个故事有何不妥,至于让梁术要这样大的阵势去抓人?
所谓前唐公主与某位权臣……这莫不是野史中最俗套的故事?李辞盈轻敲手指,眯眼慢慢思索着。
隔壁三间花阁大抵也被这狂妄行径惊动,几回木门儿轻摇,是都遣了奴仆出来探看——长安贵主之奴仆便与别处的不同,正对廊首那屋子走出来两个标致的小娘子,锦衣华服,姿秀如兰,乍一见了像是哪家的闺秀。
再仔细瞧瞧,两人皆梳着双鬟髻,上边是式样相似的天青襦衫,下著月白素绸裙,既不夺目,亦显大方。
若非公主殿下本人,大概也没有其他人用得起这样的侍女。
那两名青衣自然对飞翎卫抓人见怪不怪了,浅浅看了两眼便挽手低语,再一会儿,竟是往直这边走过来了。
没几步就要走到眼前来了,李辞盈屏了呼吸,听那青衣低声絮语,“……可那人到底也没给咱们回帖呀,这又算个什么意思?”
另一人朝天翻了个眼白,声音压不住的气恼,“区区芝麻小官,公主高看他一眼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如此不知好歹,还想在咱长安城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听这意思,裴听寒并没有来赴约?李辞盈缓和了些,正屏息再听些消息,那俩个也不知是在对边见得了什么,倏然是住了嘴,各自放手,垂了脑袋一左一右让开了条道来。
能让公主青衣垂首让道之人能有几个?李辞盈可用不着回头去瞧,微微拧了眉,收回倾到窗槛旁的耳朵,旁若无人地夹了一筷子菜。
“世子。”等人走近,青衣才恭恭敬敬拜见了。
果然是他。
哪里就有这么巧了,李辞盈心中隐隐有个猜想,或也是从来对萧应问怀有偏见的缘故,一旦有顺不下去的气恼,她便觉得是他在从中作梗。
思及此处怒火攻心,别说起身给他见礼,只怕要用十二分气力来按住手掌,别一不小心又落到不该落的地方去了。
她可没忘了萧应问所言,所谓“到了长安管不住爪子不异于保不住小命”,若真是让他在这儿丢脸了,可不得让梁术一样把她绑了拖到牢里去。
“世子?”
庄冲尚且半醒,沈临风倒醉得有些模糊了,支肘坐直了,眯眼看看窗外,果然是萧世子那张臭名昭著的冷脸摆在那儿呢。
他一拱手,“萧世子。”
扶了庄冲颤颤巍巍要站起来,萧应问抢步先按住了他,“不必了,此来不过问两句话。”
沈临风明白了,“世子为良俗案而来?”
良俗案?那就是说方才花娘所述确有其事了?李辞盈有些迟疑,不怪梁术脸色一下就变了,事关他的主子,自然是迫不及待要请这份功劳。
沈临风一挠脑袋,“可咱们几个饮过酒了。”
正是,萧应问扫一眼地面上搁着的酒坛子,沈临风与庄冲饮酒过量,所言难以为证,他“嗯”了声,淡淡看向李辞盈,“李娘子也饮酒了?”
虽是说过不必再见面,可人都走到眼前了,果真是头也不肯回,只当从前不曾相识般的。
李辞盈倒不明白,中堂那么些人都听着了花娘说书,他偏偏要到寄月阁来要什么证词?
她一闭眼睛,倾身掌了庄冲的酒盏过来,仰头咕噜噜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直辣得人眼睛冒火,李辞盈扶住因愤懑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言不发。
杯盏“哐”一声被搁回桌上,沈、庄两人只得目瞪口呆看看她,又再齐齐看向萧应问。
宁愿如此豪饮,也不肯与他面对面说上哪怕一句话?萧应问冷冷笑了声,“李娘子自陇西边城而来,大抵是不晓得咱们魏律中一罪项名为‘证不言情’,知而不报,妨碍司判,减所出入罪二等。”
他一顿,复沉了一口气靠近了她,微微躬身,好语劝了声,“随某过来问话。”
那点子袖香直扑到颈间来,真让她浑身发痒——朗朗乾坤下做这姿态,可不得让别人疑心了他俩个之间的关系?
李辞盈余光瞥了外头聚集的几个生面孔,到底还是咬牙起了身,波澜不惊地点头,“妾本无知,只是不想搅进什么是非中,幸得萧世子您老提醒着,如今明白过来,当知无不言。”
庄冲早晓得李、萧两个之间的事,见得他二人显然是在闹别扭,只是一言难尽地扶额。
而沈临风呢,满观了长安城来,还有何人敢和“这位”当面叫板,他当即提了酒坛又给自个满上,举盏扬声,“好胆量,某敬李娘子一杯。”
“……”
行菜伙计早在隔壁整理好空闲着的楼阁,弓背把人请进去,对待这位不敢怠慢,仍战战兢兢把茶水也布好了,才喏喏退出了内间。
门扉儿一关,李辞盈当即是板了黑脸,“萧世子要问话就快些问罢,别耽搁了妾吃——”
这句话还没说完,忽觉肩上某处莫名微痛,她下意识想要去抚,却倏然发觉自个的手根本没法子动弹。
岂止是伸手,此刻就连想扭扭头也做不到。
垂了眼珠一瞧,褐色地衣上边“嚓嚓”地滚过一枚揉好的纸团,是了,萧世子点穴功夫了得,她这样的女子在他面前,哪里有还手之力。
“萧凭意!!”李辞盈气得一下漫出泪水来,咬牙切齿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却好似根本云淡风轻,踱了两步到她背后,一面搭了两指在李辞盈腕间细探,一面答道,“前日里昭昭不是说不再想见着某了?这会子把脉怕也老实不了,与其挣扎着又不慎见了我的脸来讨厌,不如干脆这样,眼不见为净。”
李辞盈不明白,“你给我把什么脉?!”
萧应问淡淡道,“见着你脸色不太好。”
究竟是为着什么她才会脸色不好,李辞盈嗤笑一声,“萧世子做事只凭自个心意,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萧应问没说话,把脉*完了,却未发觉她身子什么不妥,想来昨夜所谓不适,也不过是她用来勾钓裴听寒的小把戏罢了。
这点子心机,却从来没想过用在他身上。
萧应问退开一步,复捏了纸团往她后背穴位棘突旁半寸轻敲,那女郎忽得颤了颤,她低头握握手掌,仍是没有回头看他,“世子把过脉了,若再没什么要问的,那也请准了妾离开。”
问话自然不过是个借口,正如当初说“请”她回长安做所谓辅证。想见她,想与她说上两句话,只可惜李昭昭心硬如铁,从来没想过给他留余地。
萧应问尽量缓和了语调,问道,“那盏三彩玉兔灯…昭昭觉着如何?”
如何,李辞盈哪里有心情与他说这些个东西,左右他要是纠缠不休,无论她做什么也逃脱不了,往那椅上懒懒坐了,只道,“灯是很好。”
能得她一句好话,这几日郁结在心间的燥闷好似都一溃而散,萧应问扬唇笑了声,“既昭昭喜欢,改日空了咱们往曲江去瞧前灯轮?今岁那灯轮高有三丈,同样以锦绣金箔饰之,一旦燃上了,满长安城也能见得着——”
李辞盈摇摇头打断他,道“不了”,“错过中元节,哪里还有什么灯轮?”
萧应问仍笑,只是眼底漫上黯然的光泽,他停顿一下,说道,“昭昭知道,这事儿本就归某管辖,等你瞧够了,某再准他们拆——”
“妾想着世子是聪明人,应当也不用我说得太明白。”李辞盈再次打断他,“赏花看灯,需得要与自个心意相契之人同往才会有滋有味,否则就算春色再如何撩人、灯景再如何稀罕,也没什么了不起。”
也怪她异想天开,与萧应问这样的人纠葛上了,从此以后哪里还能逃脱?他要作弄她与裴听寒,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李辞盈抬袖抹了眼尾泪珠,再昂首来又是一行清泪,这次的伤心不同寻常做作时,分明是无声的,却从影子里剖出枯萎焦黄的花瓣。
萧应问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某不知如何才能使你开怀。”
“使我开怀?”李辞盈觉得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不过如此,她连连笑了好几声,才扶了椅子勉强停下,“萧世子说这话不觉着可笑吗?您引我到这醉仙楼来,该是想不到我会如何伤心难受?”
萧应问茫然地皱皱眉,“我引你来醉仙楼?此言何解?”
见着他依旧装样,实是让人难以忍受,李辞盈疾言厉色道,“梁术奉你的命领我去往慈云堂,是也不是?姚医官莫名说什么妾不过腹中饥饿,而后梁术理所当然领咱们上这儿吃饭,萧凭意,你便是一定让我亲眼目睹了长乐公主与裴郡守同桌而食,才好教我知难而退,是不是?”
好了,说来说去,还不过是为了裴听寒,萧应问冷笑,“他赴了长乐的宴,你也能怪到我身上来?!”
李辞盈“哈”了声,“可惜世子机关算尽,也量测不了一个人的良心,裴郡守与我有期,根本不可能单独赴任何女子的约。”
“……”又是一项平白无故的罪名加诸于身,萧应问莫名笑了声,“与你有期?我以为裴听寒父母业已不在了,怎得他竟能做主了自个的婚事?”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辞盈怒极反笑,“不错,裴郡守的确是做不了主,可世子能啊,您不是想知道如何才能使妾开怀么?妾便也直言相告,自你我相识以来,妾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进裴家的门,若世子能让我入了贵籍、顺顺利利与郡守成亲、回到陇西与姑母等都过上舒心快意的日子,那么此一生一世妾都会记着您的恩德,每每想起便能畅意开怀。”
那些不可思议的焦灼、狼狈、愤懑如火苗在胸口疯长,喉咙里翻滚了重重腥甜,烧得人根本一丝体面都留不下来,萧应问冷冷地盯她一眼,“这便是昭昭之所愿?”
否则呢?李辞盈不过想回到从前在鄯州那样的日子罢了,其中唯一艰难险阻便在于眼前,她点点头,哂笑道,“只求您不要再如今日般在妾与郡守之间横里做斜的好。”
“好。”萧应问亦讽笑颔首,“进裴家的门,过上舒心快意的日子,昭昭一定很快得偿所愿,若真有机缘,你我相识一场,某也应当为你助力。”
果真?李辞盈狐疑瞧他一眼,罢了,管他真情假意,只要还能讲点道理和体面便好,至少上回斥他轻浮,这回再相见他便没有胡来,李辞盈扯了个笑,“得您吉言。”
这么的一番争吵完毕,那人才恍然想起了什么,慢条斯理从袖袋中摸出一物递予她,“自裴郡守住进落英巷子,昭昭好似就忘了给六郎回信,上回答应要赠的五彩丝线,六郎也仍是记在心上,与我提了好几回。”
他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瞧着李辞盈,“不过此番不必再劳烦邮驿递送了,西州事毕,六郎不日启程回京,届时昭昭再赠他,不迟。”【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