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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虞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忍不住哼唧两声。”


    出了落门关便算得离了雨雪滂滂的西三州,行队于荒野踏尽陇草,至第十五日,终在露水晨曦中见着兰州城的影子。


    这半月颠簸下来,李辞盈坐卧在金质辎车之中都觉骨头要散架了,更别说后头庄冲、纪清肴等人,偶尔两回往那边问候,但见几人蓬头垢面挤在一处,说不出的憔悴枯槁。


    这么的回来少不了抱怨两句,而萧应问呢,先是懒懒听着并不搭话,后头李辞盈没耐烦偎到他臂间了,他才放下书册摸了摸她的脑袋,“昭昭不明白?莫不说他几个如今是重案从犯,就单单迷津寨为恶这些年,能全乎着捆运在囚车中都是看着了你的面子。”


    虽吃住简陋了些,到底没短缺了他们的,甚至萧世子没忘了寻来稀奇的紫云膏给庄冲治额上那道疤。


    这么想来也做得足够了,再多优待只怕引来旁人侧目。李辞盈低低“喔”了声,坐直身子,也就打算作罢了。


    可真奇了,平日里没依着她没有不絮絮叨叨扭扯半晌的?萧应问举目望着书册,闲闲散散说道,“这回怎半点不歪缠,可都不像咱们昭昭了,哦,又在背后怒眉睁目,气得自个等会儿饭也吃不下。”


    什么呢,免他麻烦倒不晓得知足了,李辞盈干巴巴笑了声,敷衍道,“妾想着,也不是谁人都有好运能得郎君偏爱呢,庄冲——”她忽想起什么,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又改口,“——庄冲等能留得性命,妾已十分感激您。”


    这话中暗藏玄机的,萧应问怎听不出来,“哦”了声,慢条斯理开始卷手中的册子,挑眉看她一眼,“在这儿等着呢,怎么的,留庄冲一人还不够,得把那群沙匪都安置好了才够得起昭昭感激的?”


    李辞盈也知自个过分了,但这些日子萧世子实在太好说话,怎么的也让人想在他那儿多敲出些奢望来,“妾没这样说过。”她勾了个笑,托着下巴冲他眨眨眼,“昭昭不敢贪婪呢。”


    不敢么,嘴角轻扬,一双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只怕别人不晓得她口是心非似的,罢了,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这会子告诉她也无妨。


    将卷轴往小几上一搁,他慢慢从袖袋中摸出枚令牌来,“只要是某给得起的,万不介意昭昭多少贪婪。”


    此令以黑檀木制,朴素无华,正正方方的,怎看也不像配得上世子私篆,李辞盈好奇凑过去一瞧,木牌上头雕刻卷草花纹,中间斗大两字直直撞进眼中来。


    “不良……?”


    喔!这便是长安不良人所用之令牌?李辞盈又惊又喜,忙昂首去瞧萧应问,笑道,“郎君瞒得这样好,日日在辎车上边,妾没发觉您什么时候吩咐了这事儿呢。”


    伸手想取了看个究竟,萧应问偏要端架子,手掌向后微微回撤,躲开了。


    李辞盈扑了个空,茫茫然一怔,这般拿出来不就是预备给她瞧瞧的么,怎么还——


    萧应问淡淡道,“昭昭忘了,你仍欠着某一笔账没兑现。”


    一笔账?哦——记得了,李辞盈此刻愉悦有余,柔柔目光,说道,“姚大夫有两日没过来了。”


    禁宫御医妙手回春,治了这么半旬有余,终究是把那颗可判她绞刑的齿给稳稳保在原位了。李辞盈虽愤恨萧应问在兰州之事从中作梗,但想起这一日日某人黑着脸去上药、又咬着腮帮子回辎车来,都觉得十分好笑。


    “……你笑什么?”萧应问不可思议,罪魁祸首竟还有脸子耻笑他呢,“不知悔改。”冷哼一声,作势就把要牌子收起来。


    李辞盈哪里肯让他收走,可这会子又笑得不能自已,只能尽力摆手拦他,叠声道,“悔改了,妾悔改了……”不多矫情这一分半点,微微嘟了嘴凑过去,往萧应问脸上左右各啄了一下,就差竖着指头发誓,“妾再也不敢了。”


    这点子把戏哄不好人,李辞盈巴巴儿望过去,那人却只冲她扬扬下巴,没法子,她只得倾近一步扶到萧应问胸前,闭眼小心吻了吻他的唇角。


    青天白日的,又是在辎车上,这也该够了吧!?


    一睁眼,萧应问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黑漆漆一双眸子轻描淡写,再不是前几日埋在她颈子上呼呼喘气的狼狈模样了。


    好了,萧世子当是摆起谱来,只等着她费心思去讨好呢。李辞盈咬咬牙,笑了声,提醒道,“您的牙还不知稳不稳呢,要不咱们还是再等些日子罢?”


    她还真敢再提这一茬,萧应问当即就把那令牌往袖笼里一搁,摇头道,“可惜,本来今岁正当长安令造册登记,庄冲户籍一事也正在待办中,但某看不到昭昭的诚意,要么此事就作——”


    “罢了”两字还没吐得出来,萧应问只觉一卷儿香风直愣愣撞进怀中,李辞盈如壮士断腕般地紧紧搂在他的颈后,委委屈屈说了句,“郎君一定说到做到。”


    这么一句之后,那女郎便倾身贴合住他,睁了水润雪亮的眸子,毫无犹豫将微凉的唇覆上来。


    早晨时分吃过一道甜酪的,淡淡的樱桃香气自她柔软温润的舌尖缓慢渡往肺腑,失稳的悸动间交换过炽热的鼻息,那些曾引以为傲的自持就此崩塌成灰。


    她的侵入无所不至,只凭他尽力压制后的一点回应,便很快能找到令人脊尾发颤的弱点来回辗转。


    辎车中不知何时热度惊人,在颠簸中微微推动的力道,将那份不可言说的柔软一次次蹭过他的胸口。


    真是让人没办法好好思考,这会子萧应问只觉眼前人无处不香,无处不软,如何爱怜都不够了。


    而李辞盈呢,早都没把男女之间的事儿当做什么禁忌,但——萧世子的喘息一声重过一声,近在咫尺的呼吸直烫得她浑身发软。


    再睁眼看过去,那张冷面全然是被潮色覆盖,一点幽光更衬得他鼻侧那枚赤痣妖冶瑰丽,萧世子铁了心一味想要索取,尖牙在人家颈侧寸寸磨咬,好似要把人嚼碎了吞到肚里去。


    不得了,梁术还在外头驾车呢……


    这会子觉出些羞耻来,再没办法专心致志地讨好人家了,只好停了手,气咻咻道,“郎君,妾还完了!”


    还完了?还得完么,萧应问箍住她的腰,轻巧翻身将人压在身下,还要继续,李辞盈这下可受惊不小,别了脸过去嘤嘤地要哭,“萧凭意……不可以……”


    萧应问当然知道不能再进一步,可越听得她这般娇嗲,心潮更是止不住翻涌,他认命把那令牌往她手中一送,哑声说道,“再亲一会,咱们就在兰州城歇三日,如何?”


    歇三日?那倒可以缓缓疲惫。李辞盈正犹豫呢,忽转念一想,萧世子不早说过了要去兰州一趟么!?八成自个有事儿要办的,换个由头就当做恩惠来哄人?


    她铆足了劲要推拒,可那人哪里能让她如愿,一只手毫无顾忌就往革带侧边探进来。


    “萧凭意!”李辞盈被他冰得一颤,气急败坏又喊一声,若不是怕外头的人瞧出端倪,她早一脚把他踹开了。


    手指在薄锦之下撑出个暗昧不明的轮廓,萧应问轻叹一声,垂首埋进那片柔软之中,轻轻慢慢地舔舐。


    天爷,李辞盈又想起那夜在幽云林中这人是如何臭着脸把人推开的,如今捧着她的连吃带啃,全然像是饿鬼附身了。


    这就是他口中所谓“只亲一会”?!酥麻蔓延四肢百骸,李辞盈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抖,只得咬紧齿关盯住那块令牌,实在忍不住才哼唧两声。


    萧应问办事一向稳妥,此刻既拿得出来这东西给她,那庄冲之后事不良人之职板上钉钉。


    只要庄冲能得了户籍与官职,李辞盈便再不惧怕裴听寒晓得她与庄冲的干系,或许再过两年,能让姑母与庄冲相认,一家团聚也未可知。


    当然,若他能在长安大展身手,指不定以后也能为她助力。


    这么憧憬了一会儿,是没注意着自个襟口一片儿浸得湿透了,等回神了低头瞧瞧,险些脱口骂出声——还好意思说裴听寒是狗,人家可没您这样爱舔吃。


    当然,萧应问早有准备,辎车上搁着好些样式相同的衣衫,能随意让他造作。李辞盈见着他往匣子里头给她拿衣裳,没忍住嗤笑一声,“郎君这事儿没少做呢。”


    这可真是十分冤枉,萧应问单手撑在几上看她,认真道,“昭昭高看了某,也太小看了自个。”


    话毕了不多解释,侧身用水温了软帕子想给人家擦拭。


    李辞盈敬谢不敏,“不敢,妾自个来罢。”


    也罢了,真等他来,不知还要闹到什么地步。方才在辎车上的事算是他此生唯一任性过纵,也该到此为止。


    萧应问点头,温声道,“某给昭昭拧帕子。”


    言出以行,行队在兰州城外三十里扎营,萧郎君金口令众人原地整休三日,兼以采补物资事宜等。


    当然,既来到兰州城,他自个没道理闷在营地,牵了马儿,令李使君随同,往城里头新鲜去了。


    第52章 “湿的可不止是襟衫。”


    早在与萧世子探查迷津寨后山之时,李辞盈就看出他并不喜爱采风赏景,今日领了人进城,本以为他要先着急查查案子,却不想有了闲心,拉着她游玩槐柳堤岸。


    日辉明朗,萧应问一袭玄色莲花纹襕衫,为着并未及冠的缘故,此刻长发只以墨绸高束,他面容本就昳丽俊美,这会儿蹀躞带上配一枚色泽温润的岫玉,叶间光影斑驳错落间,端是步步矜贵熠灿,更引得旁人频频回首。


    李辞盈瞥了一眼堤上那一整排望着他们议论纷纷的婆子,只笑而不语。


    湖光水色无限好,又难得有她温柔以对,萧应问此刻心悦神怡,侧了脑袋问她笑什么。


    李辞盈道,“若不是咱们后头还跟个挎着唐刀的梁术,只怕婆子们早一拥而上要请您的生辰八字了。”她挑眉佯装打量了他一番,玩笑道,“幽兰有佳气,兰州女郎芳姿千尘,不若咱们让梁术走远些,免坏了您的好缘分。”


    萧应问挑眉“哦”了声,却道,“果真?可惜了,某来晚一步。”


    李辞盈一下子没明白,直至那人微糙的指腹自掌心轻轻划过,一捻酸酥难载,她心中徒然惊得乱跳,忙收了手,顾看四周,才冲他瞪过去一眼。


    大庭广众,有人竟然堂而皇之捏她的手。


    而萧应问毫不知耻,“陇西女郎馥郁若酒酿,但有眼前这一位足以,再多了,院子里怕也没空闲地安置那么些‘缘分’。”他露了个清淡的笑,“昭昭以为呢?”


    萧应问之本意或不难理解,然落在李辞盈耳中却如惊雷激绕,怎么的,难道萧世子每去到一个地界都得带个女郎回院子里去?


    偌大个侯爵府,如今业已经住不下了?


    也是,李辞盈托腮想着,若他不是这样人品恶劣之人,又岂会青天白日里就掀了人家的衣裳?只怕是当她如玩物般亵渎的。


    而萧应问呢,这一句话剖了心意下去迟迟没得着人家的回应,再想起她仍小心保管着裴听寒那张灵符,心下实在不快。


    收了笑意,脚步也加紧了些,等那女郎发觉了快步赶上来嗲他一句,“匆匆忙忙你急着投胎去呢?!”才又觉是呼吸畅快了。


    罢了,裴听寒不过就是多与她认识了一年半载,等把这段时光也补上了,李辞盈这性子当也记不得那个人的。


    萧应问迁就着她的步伐慢下来,望了堤坝那头,说道,“咱们去那边逛逛。”


    兰州临近黄河支流,城郭草木连亘,堤坝另一侧正是闹市,小贩吵嚷着招揽生意,喧嚣与春风拂了,阵阵儿往雁滩湖对岸传。


    似曾相识的一幕涌上心头,李辞盈倏然想起了从前,前世似乎也大概是在这么个时间,她与李少府等人在此处观景毕了,便去了对岸——那里就是李家叔伯府上。


    这样便再没有兴致赏景了,眼见着离米市巷子愈来愈近,李辞盈简直不敢相信萧应问还真是想把她往李家府上带。


    她勉强扯了个笑,问道,“咱们预备着去哪儿呢?”


    萧应问不明白她如何知晓了这儿是李家府上,只坦然摊手道,“有些事情昭昭非亲眼所见不肯相信,某既想洗脱冤屈,只得出此下策。”


    李辞盈遥遥望了一眼巷尾紧闭的朱门,压低声音斥道,“知道是‘下策’您还要做,与这家人无亲无故,您要寻个什么由头上门?”


    萧应问垂眼看了看两人的装束,似也不用多解释什么,“只说李少府旧友拜访,进去闲谈一番也不是难事。”


    是了,不怪一早在客栈安顿时自个就盛装扮上了,他这一身华贵锦衣,要往哪家拜访能吃得了闭门羹?


    这半日好心情是消耗殆尽了,李辞盈没耐烦再陪他玩猫抓老鼠,转身就要往巷口走。


    “昭昭。”萧应问握了她的手臂把人带停在原地,耐着性子劝说道,“不过是拜访一趟,当面把事情说明白罢了,你整日想着这件糊涂事,难道心里头能顺畅得了?”


    糊涂!糊涂!?若非是他萧应问,这件事怎会有变故,她心里又怎会不顺畅?从中作了梗,又想令人串供摘出清白名,什么好事儿都给他占尽了。


    李辞盈一闭眼,怎么也压不下心里头熊熊怒火。


    她稍稍掀了眼皮,刺他一句,“这件事妾心里头再清楚不过,且这些日子多少腌臜妾都捏着鼻子认下了,也不缺这一点‘顺畅’。”


    “……”萧应问先是一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她指的是什么,他深深吸一口气,极力掩下了眸底涌上来的强烈情绪,只恶劣地轻笑,“是么,某倒觉着昭昭似乎不那么厌恶某的亲近呢,毕竟方才在辎车上头,有的人浸湿得可不止一件衣——”


    “萧凭意!!”这种事儿也挂在嘴边说,李辞盈气得脑袋瓜子嗡嗡地响,扬手只想让他住口。


    可萧应问不会上她第二回当,侧身飞闪躲开袭击,一把将李辞盈两只腕子都握进了掌中,低头凉声道,“是某把你纵得太过了,动不动就揍人的毛病若是带到长安去,谁人还能保得住你这双利爪?”


    李辞盈气得“哈”了声,“谁稀罕了往长安去?!若不是你仗势威逼,此刻我早就——”


    “你早就如何?!”萧应问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就那般想嫁给裴听寒,“区区一庶子罢了,你真就这般念念不忘?!”


    话说出口方觉着失了身份,再如何恼怒,他也不该将这份刻薄挂在嘴边,平白无故降了自个的品格。


    可话说出去是一分一毫也收不回来,那女郎脸色的羞愤更是令人嫉恨发闷之药引,萧应问干脆拽开了她的袖袋,霎时就将那枚灵符抖落到地上。


    李辞盈脸色一变,立即就躬身要去捡,可她到底快不过萧应问,那人眼明手疾拾了那张符往手掌之中一握。


    这一招李辞盈如何没在迷津寨中见他使过呢?赶忙扑上去,哀了声音抱住他的手臂央求道,“郎君、郎君,把它还予我好不好?”


    此符咒为保她平安,这也是萧应问看得她收好却并未阻止的因素之一,可此刻——他沉下一口气,反手解了自个身上的玉佩,说道,“平安符不止这一种,此玉于大慈恩寺供奉数十载,每回远行之时吾才取用,你若是信介个——”


    看着也不像愿收的样子,萧应问实在不爽到了极点,垂首强行把它一点点塞到了她手心。


    “你怎能强人所难?!”李辞盈气得发了狂,否则这价值连城的美玉到在手中,她当拼尽全力将它留下,又怎会起要将其摔作八瓣的心思。


    既说一切都是他强人所难,那么贯彻始终也未尝不可,萧应问盯着她举起的手掌,冷冷牵唇,“此乃御赐之物,李娘子当谨慎为之。”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成为真正的恶徒,自己不带脸面的仗势终成为她的忌惮,他赌她不能、不敢、不甘为了争这一口气放弃本该唾手可得的繁华锦绣。


    果然,一听是御赐之物,李辞盈立即怔了怔神,再多的脾性与小命一比不值一提——她这条命是卑微,但对自个来说弥足珍贵。


    收了手回来,李辞盈老老实实将玉佩握好,抬不起精神气来敷衍这喜怒无常的怪人,也不敢再催他把符咒还来,思来想去,只得叹了一声,垂首不语。


    这回没人能拉了面子多说一句话,沉默了不知多久,萧应问才又收了那张符咒,扬手喊了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梁术过来。


    “送她回客栈——”


    话还没说完,那女郎转了身,“我认得路。”


    自然是认得路,景不见新,轻车熟路,指不定裴听寒暗地里带她不止来过一回了。且话一说完,似再无法在此间呆上哪怕一瞬,李辞盈两脚交替出幻影,一眨眼功夫就奔出五步之远。


    萧应问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呼了好几口气,才闭眼指了个方向给梁术。


    梁术心领神会,“世子放心,卑职一定跟上李娘子,保她平平安安回客栈去。”


    这句话说得多余,世子一听脸就黑了,“我是这个意思?”


    怎么不是,梁术忙为他补上这个面子,“卑职一定盯好李娘子,不让其为害人间。”


    萧应问一捏眉心,挥手让他赶紧去。


    兰州之行得不偿失,本意想解除误会,再好好陪她看看景色,可李辞盈根本半点不信他,更不会想要他的陪伴,过黄昏埋头吃了梁术送过去的两张古楼子,仍只闷在房里不肯出来。


    罢了,她既嫌他没好好对待庄冲等人,那就再亲自往节级走一趟就是了。等交代完事情,瞧瞧能不能让她消消气,至多再说两句软话,反正符咒是不会还了。


    为着庄冲面容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迷津寨的五名疑犯如今是由飞翎独自管押的,萧应问召了节级与飞翎卫过来仔细吩咐,“迷津寨众人于案情至关重要,尔等万不能怠慢了,从今日起,行队宿营时也给他几个支上帷帐罢,不必再歇在笼里了。”


    下属诺诺答应着,赶紧又都下去安排,好歹将里头男女几个分开捆进帐子,也令铺上一层薄毯免得过于寒冷。


    这一番折腾对于正在歇息中的庄冲已是烦心得够呛,更别说瞅着这个姓萧的,他没好气道,“…真就不能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而萧应问呢,见着他这张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淡道,“若不是昭昭为你说好话,某也用不着来这看着。”


    庄冲倒不明白了,一皱眉,“谁是昭昭?!”


    第53章 “裴、明、也。”


    自三日前在米市巷子不欢而散,李辞盈就再没见着过萧应问的影子,别说是她熬着不肯理人,回客栈屋子那一刻她的嚣张气焰就消得七七八八。


    孤身一人来了这兰州城,兜里也没有半点银子,就连过所等物都还捏在人家手中,李辞盈哪里硬气得起来?


    若萧应问真翻脸无情把人丢在这儿不管了,她少不了被抓去先过两回堂,挨几鞭子交代交代自个来历身份。


    忐忑着等了些时辰,好歹他是让梁术送了吃食和用物过来了,这么的李辞盈便放心几分,旁敲侧击问问梁术,果真萧应问有正事要忙,这几日都不一定得空来城里了。


    如此一来反得了几日逍遥,李辞盈喜形于色,世子大驾来不来不打紧,有梁术从旁守卫,她就能放了胆子游玩了去。


    前世与李少府来此,李辞盈少不得装得矜持守礼,兼之时刻担忧着事儿能不能成,确没有好好放松过的。


    此时无人管辖,又无事需在意,她便仍著了那一身鹤纹锦袍,额上系玉带,脚下踏革靴,领了侍卫昂首行于街巷之间,浑然就是钟鸣鼎食之家专事玩乐的纨绔子。


    李辞盈摸过戚柯的钱袋子,怎不晓得跟在萧应问身旁的人有多少油水可捞,在集市上头应看尽买,花起梁术的银子来丝毫不客气。


    只苦了梁术哪里做过小厮的活儿,手里锦盒越捧越高,就差看不清前边的道路,劝了两声无果,也就叹气作罢了。


    明日就是世子二十生辰了,李娘子又选了好几件男子所用的玉冠,应当就是在为世子挑选贺礼罢…


    果不其然,他一把消息传回营里头,世子板了半辈子的冷脸显然动容了。


    这么的挑挑拣拣逛了两日,巴掌大的地儿也都走遍了,再多的乐趣寻不着,第三日李娘子睡到日上三竿,似乎就预备呆在屋子里摆弄她买来的几件不错的瓷品与玉器。


    梁术几日未安眠,听着那瓷啊玉啊叮铃当啷的脆响,枕在刀上打盹儿,没一会儿眼皮重得撑不动。


    李辞盈便劝他休息,“妾就在这哪儿也不去,您就歇歇吧。”


    也是,白日里贼人若敢来犯,李娘子一喊声了,梁术又怎会听不到,他点点头,下一瞬就失了知觉。


    可这说“哪儿也不去”的人见着他睡过去立即就收紧了笑容,李辞盈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往怀中一藏,轻声快步离开了屋子。


    此一去长安,她断然是赶不上与裴听寒共贺生辰了,此刻间隙已是她为自个盘算的最佳时机。


    既无邮驿特权,李辞盈*便寻得了茶楼里记名的车夫,仔细验过其户籍人口,才放心将贺礼与信件予他替送,做完这些,她又马不停蹄找着了一间黑药铺子。


    街尾巷角,一杆“药”旗半掩铺面,那五大三粗的“郎中”脸上盖着柄蒲扇,仰躺在百宝柜后头睡得正香呢。


    李辞盈深吸一口气,掩了覆面快步向它而去。


    来这种铺子寻药之人多有难言之隐,那铺子老板听着了些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便眯了眼睛坐起来,打量这衣着尊贵的儿郎由远而近。


    不需要等客人开口,他已自作聪明从柜下边摸出一捆药包,比了三个手指,笑呵呵说道,“这个数,概不还价。”


    这下一听,李辞盈眼睛瞪得溜圆,早知这黑郎中看人下碟,没想着今日没来得及换下这身衣裳,竟就真的薅到她头上来。


    百倍之数买他手下这道冷仙丸?只当人家是傻子呢。


    但李辞盈此刻没有空闲与他啰嗦,只冷笑一声,推拒了那捆药包,问道,“风息丸,有没有货?”


    这声清脆悠扬的呵斥可让黑郎中徒然一震,他重新看向李辞盈,才晓得来者是女郎,“有,当然有。”他转身要去找,却又怕主顾等不及跑了,复又多嘴一句,“满兰州城,也只有我家有这东西,只不过要这药丸的可不多,小的得往后头去给您取来。”


    他一顿,又笑道,“价钱嘛,可不是这冷仙丸能比的。”


    今日被他坑做冤大头在所难免,李辞盈张了张嘴,还是点头同意了,催促着,“快些。”


    长安儿郎们对钱两数根本混淆不明,是以这两日闲逛采买,李辞盈昧下了二十两银子梁术丝毫不查,当然她也十分坦然——风息丸买来便是给他家主子吃的,算不得她白用了梁术的银子。


    这么的一手交钱,便拿到了一屉整十颗男子所用的避喜丸。李辞盈早是这东西的行家了,取了出来一一细细嗅过,晓得正宗了才拔足离开。


    不管萧应问究竟顾忌了什么才肯回回忍耐,她未雨绸缪着总是不会错的。


    小半个时辰赶回来,梁术仍是昏昏沉沉睡着的,也不枉她前两日带着他拼了命地四处溜达。


    心里头两件大事落地,李辞盈才觉出这许多疲惫来,前路断在兰州了,今后也不知能不能如从前般的…


    裴听寒此刻不介意她与萧应问同行同宿,可之后呢?到了长安,若是他果真有了更多选择,难道还愿历经这诸类种种娶区区商女为妻么?


    若易位而处,李辞盈自问自个是做不到的。


    她伏在桌上漫不经心处理了用过的笔砚,又呆想了好一会,终是在泪水中败于困顿,就这般慢慢睡了过去。


    萧应问处理完事儿赶到客栈时便是见着了这景象。


    山光暮色,霁景春晚,伊人侧枕锦袖,嫣红的唇撇得平直,比丝绸更柔腻的面上泪痕横斜,连带着下边一张桃花纸笺也浸透了。


    不知究竟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梁术为难道,“李娘子伤心坏了,好容易睡过去,卑职想着就不敢打扰,可——”


    可他也不能上手把她抱回榻上去啊,只得喊世子来处理。


    梁术好声劝道,“郎君,冷了这几日,李娘子当是知道错了,否则也不会哭着睡过去……多少可怜见儿。”


    可怜?到底谁可怜?萧应问面无表情瞥一眼他身后那张显然搬动过的贵妃榻,疑惑拧了拧眉。


    这下梁术哪里还敢再说话——让世子知道他胆敢在李娘子屋子里小憩,还不马上活剐了他?


    梁术干笑一声,立即稽首,“…卑职告退。”


    萧应问没气力多计较,挥手让他下去,才又撩袍坐回小桌旁。


    按理来说,李辞盈不该知道今日是他的生辰,但也不排除她曾从傅弦那儿碰巧得知的可能。在她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止这一件么?


    萧应问懒得想。


    随手拨弄了几下地上摆得整齐的那几个玉冠——质地简朴,也无什么了不得的工艺可言,比之他平日里常用的衣饰等更有云泥之别。


    且他之冠礼也不能从简,李宁洛请了占筮,日子定在一月之后,正、赞也都下过帖子,届时宾友如云,怎会缺这么点——“贺礼”?


    而且,这三个玩意儿都点着色泽黯淡的玉,品相奇特,与他平日里的着装也不甚相配。


    萧应问想了又想,或正如梁术所言,李辞盈踏遍兰州才寻来了这些,已是十分辛苦了。


    他又回头瞅一眼那伏案沉睡的人,才无奈拾了它们起来,逐一搁在发顶对镜试用了一番。


    这一幕倒是诡异得紧了,哪有儿郎来来回回对着镜子照个没完没了呢,李辞盈只当自己看错了,坐直身子又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认出这人竟是萧应问。


    “……萧凭意?”半睡半醒半朦胧,李辞盈揉揉酸疼的胳膊,试探喊了一声。


    这一声轻喊在昏昧中确实惊人不轻,来不及收起来的发冠脱了手,“咚”一声落在了地上,闷响也像回荡在了萧应问的心间,轰隆隆一晃而过,他垂了目光,低低“嗯”声回应她。


    “……”莫不说李辞盈到底多少机灵,只看萧世子有兴致用这些破烂玩意儿,便能及时领悟今时究竟是个什么好日子。


    他的生辰与裴听寒只隔了半月?这回可真是歪打正着。


    她忙扑扑袖子上的褶皱站起身,笑了声,“怎不试了?妾不知您戴着合不合适才采买这许多,望您别觉着妾浪费银子。”


    这点子算得什么浪费,萧应问“唔”了声,仍是想起了前几日的事,闷声说道,“试过了,不怎么样。”


    他弯腰把东西拾起来,又重新搁回原处,“劳你费心,可惜我用不上。”


    “……”李辞盈心里那个气啊,这人简直好赖不分,台阶都给足了不肯纡尊,平日里不离嘴的“昭昭”也不喊了,看来真是对她没了耐烦。


    她“哦”了声,只冷声道,“那没法子,兰州就这些东西,不管您用不用得上,也得把银子如数还给梁术呢。”


    萧应问低低“嗯”了声,又道,“三娘思虑一向周全,倒是也挺能为他人着想。”


    又阴阳怪气不知在说什么,对她失了兴致是最好,最好立即能将人放回肃州去。


    李辞盈困得不行,更懒得揣测他的心思,掩手打一个哈欠,又问起明日行程,“郎君的正事办完了么,是否天光了咱们就拔营?”


    若是这样,她更要早些歇息了。


    萧应问摇摇头,说道,“瓜州那边出了点事,某要等傅弦的信件,或再耽搁两天罢。”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其中深意李辞盈怎听都觉得惶恐,她一下站起身,润润嗓子,捕捉住镇定的语调,问道,“可是公子弦的伤情出了什么变故?若是如此,何不将他送回长安诊疗?”


    无时不刻,她都在想着裴听寒的功劳。


    萧应问闻言勾了个轻蔑的笑,他看着她,慢慢摇头,“伐蕃一役中副将因伤下落不明,傅弦还需要在那边主持事宜,怕没有那么快能回长安去。”


    副将下落不明之事李辞盈早知晓的,前世之时石岩受了眼伤,在途径霜月岩谷时坠崖而殁,是以前些时候她都懒得与他计较。


    可此刻,她总觉萧应问话中有话。


    她按捺住心中的恐慌,又次追问,“怎会如此?难道瓜州设防这么些时日,还能让吐蕃人钻着了空子?”


    萧应问笑了声,“裴家人一意孤行要请裴二郎亲领岐山营为主将,裴二郎草包一个,又能做得了什么大事?”


    “……”这件事禀告朝廷,裴家人便送了裴二郎去瓜州抢功,李辞盈木然问道,“那…此一役中的副将便不是石岩。”


    “不错,副将其人三娘是极熟识的。”


    “…是谁?”


    萧应问唇角压得平直,一字一顿,冷冷讽笑道,“裴、明、也。”


    第54章 “如何讨好了裴听寒,今夜便如何讨好了某。”


    李辞盈幼时偷闲,在风雨交加的秋晨旁听课堂,习得故事一则曰“一叶蔽目”,讲得乃是楚人某认定障叶于目则可隐,是以摘了这叶子当面要取人家货物,却被扭送衙门的轶闻。


    她素是早慧,只当这不过《笑林》撰者为逗人解闷胡编乱造,从不觉自个有一日也身在其中,瞧不清事物全貌——前世之时事发突然,朝廷与裴氏都来不及应对据点之事,才让裴听寒得了便宜,一骑当先。


    如今西州之事宜字字详述,层层上递,谁又能容得了利益落进无名之辈手里?


    可叹只有她自诩通晓始终,又晓得裴听寒本事了得,竟就这般落入困境而不自知。


    摘了障目之叶,李辞盈才慢慢明白天子李家与裴氏之间暗斗汹涌,早就把裴听寒卷入其中了。她惨然退后一步,看着萧应问喃喃道,“这样看来,公子弦并未‘负伤’,只不过冷眼瞧着裴家人犯错,而后才好取代收功罢了…”


    萧应问理所当然点头,“六郎三岁习武,马术更由大魏骠骑大将军传授,要他从马上摔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错,正因为傅弦本领极佳,才需要有她这个“红颜祸水”搅乱混局,令角力另一端的裴氏相信有志儿郎亦会为美人失分寸、得谬误、一败涂地。


    如今裴二郎兵退石城关,裴听寒又下落不明,只有之前锋芒敛蔽的傅弦能够统领全局——李辞盈再傻也该明白,这桩桩件件都是谁人在背后翻云覆雨手。


    萧应问如此从容离开陇西,看似全权放手,实则尽在掌控,就连李辞盈自己,也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怪就怪在她心眼太坏,半点听不得石岩在裴听寒耳边搬弄是非,早知提醒一句霜月岩谷地势之差,后者又何至于早早命丧黄泉?!


    一切锦绣荣华成了烟云迷雾,捶胸顿足且都太迟了,再如何不信神佛,此刻也只盼着一闭眼能回了永熙九年。


    可惜不会,她再睁眼,那讨人厌烦的永宁侯世子仍是就立在那扇清漆素纹屏风旁,黑漆漆的视线无声无息、又重逾千斤地落在她的肩上。


    李辞盈再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击,悲语梗喉,泪如连丝,她失了气力靠回小几上,伤伤心心抽噎起来。


    此刻也不必冒险求萧应问去霜月岩谷寻人了,那边地势令裴听寒九死一生不说,就算真寻回来了又如何,缺胳膊断了腿,捞不到半点功劳,指不定还被裴二郎牵连获罪。


    若真如此,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这一会凄风冷雨嘤嘤哭着,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等翕鼻忽闻得那堪称熟悉的月麟香迟疑着又走近,她倏然想起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


    这边哭声一顿,那边脚步也一停,李辞盈抬首见着萧应问忽不肯再靠近,便忆起了那日在驿馆他嫌弃她涕流满面的时刻。


    她忙低头抽帕子掬尽了泪水,站起来又向他进了两步,呜咽一声就扑到人家怀里了。


    还好,萧世子虽愣着没有回应,但也并未躲闪——若他有一分不情愿,想来她万是不能得逞的。


    于是李辞盈便放心抚在他胸口啜泣着,凄凄叠声喊着他,“郎君…郎君。”


    温香软玉依在怀,真是让人满腔忧愠似随落花流水,燎原窒愤被温柔浇得透了,心也不自觉塌下一块暖烘烘的灰烬,萧应问叹了口气,还是把人往上提了半寸拥进怀里,闭眼碰了碰她蓬松的发顶。


    正待想着如何安抚她的,却见那女郎晃几晃从他臂间钻出个脑袋,萧应问低头一瞧,到底是怔愣住了——斗志昂扬,奋袂攘襟,李辞盈再不复方才娇弱的泣美人样子,两眼雪亮,炯炯盯着他。


    萧应问连眨了两下眼睫,视线也不自觉游离开了,他望着窗外一株花枝繁密的白梨树,清咳了声,才慢慢回应她,“说罢,又有了什么歪主意?”


    难得了,柳絮花飞,满枝团雪,那女郎嘴里竟说出几句他爱听的话,李辞盈眼底溢满笑意,“知我者莫若萧郎君呢。”她顿一下,捧了他的脸亲昵地蹭了蹭,嗲道,“前日在米市巷子的事是妾不知好歹,郎君磊落疏怀,可不会与我小小女子计较呢,是不是?”


    轻声软语,可不得顺着她么,萧应问眯眼哼了声,握了她的手掌慢慢蹭着,说道,“三娘有话直说罢,某还有事儿要忙,呆不了太久。”


    这可是你说的,李辞盈再不客套,“其实妾该晓得兰州李家叔伯之事与您无关的。”她低笑一声,又试探问道,“前日里丘长史来访,似乎言语间提到说——公子弦密信清河郡?后来妾细细想过了,既然如此,那兰州之事当是公子弦做的,他密信清河崔氏,也是为了给妾另找身份罢?”


    “……”萧应问猛地一怔,几乎在这个刹那已辨不清心中汹涌的是失望还是苦涩,又或者两者兼有,翻搅出螫疼的酸苦,哽得人喉咙干烧难忍。


    而李辞盈丝毫不察,甚至还愈加靠近了些,在他怀中找着个恰当舒适的位置,惬意“唔”了声,继续道,“郎君,公子弦有了您的助力,想来也定能平定西三州乱象罢?”她轻轻晃了晃萧应问的手臂,嗔道,“是不是呀?”


    听到这儿,萧应问彻底冷了脸,唇角浮上一丝讽笑,他缓缓松手放开了她,“怎么的,原来三娘钟情的是平复西三州乱象的那份功劳,无论谁得了它,都能得了您的垂怜?”


    他嗤笑一声,“从前三娘整日里筹谋着为裴郡守加功进爵,某倒以为你俩个果真是‘永不相负’的交情,自取小字对应裴郡守字号,也是三娘对付男人的小小手段之一罢?”


    瞧这话说的,倒像他为裴听寒抱不平,李辞盈摇摇头,老实道,“‘李昭昭’一名实则是裴郡守为妾取来作换籍所用的,郎君独闯照夜阁之时不就知晓了吗?”


    “……”萧应问一口气闷下来,端得是冷笑连连,“某怎会知晓?!”


    他知晓了还怎会喊她“昭昭”,岂非是自取其辱?!


    那他是从哪里知晓的?李辞盈吃了一惊,哑然道,“妾以为您就好这一口呢。”


    萧应问连气愤也来不及克化,听这话更是两眼一黑,“哈”了声,疑惑反问,“某好哪一口?!!”


    李辞盈泰然点头,“公子弦既是您的表弟,您更清楚他为妾做了这许多事情,纵然如此,您不也——”她一停顿,抬手轻轻抚了抚胸口,抿唇说不出更多放肆的话了,嗔他一眼,“这还不是好那一口?”


    什么这一口那一口,但萧应问明白她的意思了,很慢地笑了声,“裴听寒一指望不上,你就真把主意打到傅弦身上?”


    李辞盈思忖着,傅弦虽不过十六,然其为她寻家族的心意是真切,如今前途未明,通过他拿个正经身份倒也算恰当。


    长安城遍地清贵,指不定能再找个合适的郎子,鞭策着上进几年,应也能过得舒适罢?


    在萧世子面前哪藏得了秘密,反正她也不会缠着闹着要嫁进傅家让他母家蒙羞,只不过傅弦毁她一件要事,再赔回来一件,也属公平罢?!


    李辞盈干脆就承认了,一颔首,“郎君您知道妾是什么样的人——”


    话说一半,那人便冷笑一声打断了她,“某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贪婪、放肆、善变、狡猾,为达目的,多少自私自利不要脸面的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虽话是难听了些,但也没说错,李辞盈若是不贪不狡,前世还能过得上那般好日子吗?是以这辈子她再接再厉,一定将自私自利贯彻到底。


    裴听寒那二傻子都把她捧做天上神女了,哪里能有萧应问这般懂得洞察人心,李辞盈忙不迭点头,胡乱捧他一句,“萧郎君真乃妾之知己也。”


    “想要嫁给傅弦?”


    怎会,他竟还是不懂呢,可李辞盈没来得及摇头,那人已倾身覆过来,沉臂轻轻一捞,单手抱了她的腿弯把人抬离了地面。


    这一下来得过于突然,李辞盈低呼一声,下意识贴手搂紧了他的颈子,嗔道,“你做什么呀,真把人家吓死了。”


    心有余悸垂首看一眼,却正对那人一双晦暗乌沉的眸子,略有不稳的呼吸附耳纠缠,周遭莫名的势压仿佛覆盖住了她,李辞盈眨了眨眼,莫名咽下一口,颤颤道,“萧凭意……”


    萧应问却没有回应,沉沉两步直抱她走到了榻旁,才冷冷道一声,“想要让某替你做事也不难,从前如何讨好裴听寒,今夜便如何讨好了我,三娘之所求,吾无不遵从。”


    她又如何讨好裴听寒了?!这人可真以为别人都像他这样不要脸呢?!遵从遵从,她哪里敢让他遵从?李辞盈拧了眉想说话,那人却倏然松手,一下将她掼进了柔软的被褥之中。


    “你!”这一下直摔得人家头昏眼花,李辞盈愕然瞪瞪眼睛,将将扶了散乱的发髻重新坐起来,萧应问已跪身上榻,握住人家肩线,再次把人压了回去。


    第55章 “厚颜无耻。”


    为着在辎车之中与萧应问日日无间,实则对于今夜这一场敷衍,李辞盈早不觉得意外。唯一为难之处便是此刻萧应问丝毫不讲究风情月意,要人“讨好”他,翻身将她搁在上边,自个却不肯给个好脸色。


    肃着神情半靠在被上,摆出一副临朝听政的姿态,清凌凌的一双眸子堪称正气凛然,让人见了可真想给当场给他磕头问安。


    真当她是狐仙转世啊,这要从何下手?


    见她迟疑,萧应问到底是没忍住冷冷笑了声,问道,“是某的筹码还不够诱人,三娘舍不得用尽百宝来讨好了?”


    就这般冷心冷面的儿郎,夏日里搂着了都不必扇七叶冰轮,到底长安三千女郎之中是谁受这罪嫁给了他?


    李辞盈一言难尽看他一眼,还是撑手又往前跪了半寸,垂首开始解他身上那柄暗彩璀然的金束带——挂这样多玩意儿,可不要把她磕着碰着了。


    尤其是这把萧世子从不离身的锋利小刀——抚到它那串儿赤红穗子,难免就想起了些新仇旧恨,一愣神,胸口被银子击中的地儿仍似隐隐作痛。


    抬眼再瞧萧应问那双幽冷的眸子,就觉着哪哪儿都不自在了,思来想去,李辞盈复有了新主意,她遮口轻笑一声,问他道,“郎君,妾那张捆腿儿的纱绸,您可仍带在身边?”


    萧应问面色更沉,别脸哼了声,“丢了。”


    丢了?丢了他作何是这个模样?李辞盈是没想明白那张绸子好在哪里,暗自摇摇头,就撑着他胸口覆下来,自在袖袋中翻找。


    世子袋中大有乾坤,除却叠放整齐的赤色纱绸,另有一枚精致芙蓉绢花随在侧边,一眼扫过去,工艺精湛,形态殊美。


    此乃女子之饰物呀,萧世子还真是四海风流、处处留情呢,也不知他平日里拿这玩意儿又做了什么好事。恶心!李辞盈颇有些嫌弃地皱皱鼻子,避开它取出了纱绸。


    而萧应问呢,见着她为绢花儿疑惑不解,心里端是没来由泛了些说不清的甜意——芙蓉绢花本是他在瓜州购置、预备送给李三娘的回礼,只不过还没送出手,就晓得了臂鞲非为他所织,于是悻悻作罢。


    而后他闲来无事在里头又镶嵌重钉,如今是做了暗兵使用的。


    这会儿李辞盈蹙眉,怕不是误会了他心里头还有别的女郎……是以有所触动?


    思及此处,难免缓和了几分恼怒,就连李辞盈要拿那纱绸覆在他眼上,也没多想就允准了。


    把那双讨人厌的眼睛盖上了,李辞盈可算松一口气,这回慢条斯理上手解了他的上衫,也有兴致托腮欣赏这具色相绝顶的年轻血肉。


    此人得天厚佑,除却一副妙绝长安的昳丽面容,肌肤亦是白皙无瑕,著衣时看似清瘦雅磊,脱下了实则宽肩劲腰,腹上肌理块状分明,紧致流畅,比之常年习武的裴听寒也丝毫不差。


    再往下瞧瞧,嚯,真是不得了,萧世子筹码渥足,可与他此刻不苟言笑的模样截然相反。


    萧应问怎感觉不到这道炙热直接的目光,这一时半会儿都不晓得究竟是谁在逼迫谁了,他好笑哼了声,“你往哪儿瞧?”


    倒怪了,黑灯瞎火的,他又绑着绸带子,这样也看得到?李辞盈不信,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捏拳作势要挥,萧应问泰然自若,一点反应没有。


    “不能瞧?”李辞盈哼了声,不客气上手在他腹间轻轻抚了一把,“郎君想的可不就是这个么,这会子又装作贞洁烈夫模样了!那究竟还要不要妾‘讨好’您!?”


    大胆如斯,他倒要看看她平日与裴听寒都做了些什么,萧应问低哼一声,不自觉收紧气息,咬牙道,“你尽管来!”


    诡异,实在诡异,这般视死如归了,李辞盈想了想,还是侧身背袖,抖落一颗风息丸到掌心里来。


    上回喂萧应问吃茶他就吃了个大亏,这会再用茶送不知他还肯不肯接?可李辞盈也没有别的法子,看他一眼,暂且将药丸扔进了杯盏,先让它化一化。


    而萧应问此人根本都经不起半点撩拨,李辞盈只凑过去亲亲耳朵而已,他呼吸霎时就重了,绯雪似的色彩自耳根缓缓染遍了艳靡的面孔,那一颗赤痣点在仙姿佚貌,绮丽瑰异。


    李辞盈可不比他平日蜻蜓点水,倾身重重吻住他温热的唇,同时纤白的指尖随着他那份反差的羞赧一同从腹线滑下,它挑开华贵柔腻的绸锦,覆压在那一片蠢蠢欲动的炙火之上,越收越紧。


    “……”呼吸交叠纠缠,前所未有的愉悦自尾脊腾然飞窜,那一点熟悉的香气萦在鼻尖,也像看不见的爪子在心间轻挠,血液张狂沸腾,那些抑制不住的燥热与欲念倾刻迸溅,萧应问绷紧了颈背,下意识将五指没入她柔顺的发间,压过去加深了这个吻。


    有情人深久绵长的亲昵盈满温润月色,黯淡之中粘稠的湿漉飞珠溅玉,来不及收敛的欲望翻涌如激流溃冒,萧应问低低道了声,“够了。”而后单手扯开了李辞盈腰间束带,随意挞在了地上。


    “萧凭意……”李辞盈被他吻得一点儿气力都不剩,只得伸手捂了落往一侧的上衫,急急喘气,“我…我渴了。”


    渴了?只怕不过是想再喂点儿药给他罢了。那风息丸一落出来,酸香阵阵,就是瞎子也晓得她做了什么。


    萧应问闷叹一声,放了手要去摘眼上遮带,一旁的人忙扑上来阻了他,娇声嗔道,“妾自己来就好啦。”


    难得他仍然留有一分清明,想得明白李辞盈是在担心里头的丸子还没化完,罢了,虽说他今日并未打算多做什么,但能让她安心就好,他“嗯”了声,也就等李辞盈端茶过来。


    事儿出乎意外,等了会儿分明听得她端起茶盏,而后却并没有送予他饮,萧应问闻得那女郎小心翼翼靠近,素手扶来肩上,微凉湿润的唇抵靠住他的——


    她竟就这般警惕,只怕他不肯吃这茶水,要亲自抿在口中哺给他。


    女子饮这东西不知多少受罪,萧应问脸色骤然阴沉,猛一下攥住了她的下颌,两指下力,李辞盈可料不到介个,猝不及防“唔”了声,口中含着的药水一下全洒落在如意锦被上。


    她骇异抬首,才又看得那人已摘了遮带,幽冷得眸子凉凉地盯着她,一手已扶住了榻几上剩下的半杯凉茶,“原来在三娘心中,某果真肆行无忌,禽兽不如。”


    李辞盈此刻惊疑不定,也根本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萧世子智多聪慧,也是她平生仅见绝顶聪明人,为做这点儿破事,难道还甘愿饮这损毁康健之物么?


    她可不信,往他身上溜了一眼,斥道,“郎君如此模样,难道还不够‘肆行’么…”


    她说的也有道理。的确是他自个甘愿情不自禁,为与她更亲近一分,竟至到了仪态尽失,明知故犯的地步。萧应问唇角轻勾,只管就举了那半盏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不轻不重将玉杯往几上一搁,萧应问捏住了那女郎的小腿微微使劲,两下将她拖回身下,哼哼冷笑,“三娘之忧虑,吾怎会晓不得,就算今日你没有备下风息丸,也全然是不必担心的。”


    此言何意呢?李辞盈还没想得明白,那人一只手已解开了她衣上结扣,细碎温柔的吮吻有一下没一下落在腰际,萧应问掐住她往上提了些许,才又垂首重新覆唇上去。


    “……”


    炽热的气息遮盖了所有感知,李辞盈在朦胧中慢慢仰起了脑袋,更多迷离之色自眸底汇聚,一点莺转轻音诉意,而那人只管埋首没问没了地挑弄,永无止境般的,她可再承受不住了,大了胆子揪住萧应问的发尾,凄凄泣怨,“萧凭意!你真是坏透了……”


    萧应问是头回做这等事儿,倒真不晓得是不是这般就让她难受得很了,撑手覆上来仔细地瞧,鼻尖那一点圆润的水珠晃晃悠悠,“哒”一下洇落在李辞盈半拢半散的襟口。


    潮红的脸颊温度烫得惊人,可一旦抚上去了,柔软滑腻的触觉只教人怎么都爱不释手,真是软得像一摊温雪,萧应问叹道,“昭昭应当知道某之真名。”


    知道是知道,她莫非真敢直呼他的大名么?


    李辞盈可不想继续纠缠这些,嘤嘤说了句,“这会子怎又肯喊人家‘昭昭’了?”


    萧应问哼了声,意有所指地瞅她一眼,“某就好‘这一口’。”


    简直厚颜无耻!李辞盈提了一脚踹在那人肩上,气道,“这回真是渴得紧了,郎君将妾的茶水吃了,该是快快地赔我一盏。”


    这会子也不好叫人伺候,萧应问无奈起身,只道,“不敢称某之大名,却敢支使人去端茶倒水,也不知昭昭胆子究竟是大还是小。”


    李辞盈转了身卷进被中,根本懒得理他。


    这里头融洽一片,外面梁术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赶在这个间隙靠在门外加紧禀告道,“郎君,公子弦急信已至,万望您即刻回复。”


    第56章 “折腾人家气喘吁吁。”


    正事儿是要紧,可如今两人里里外外可谓一塌糊涂,不好好收拾是出不了屋子的,自然,萧应问也不会在当下撇了李辞盈与狼藉独留此间。


    平素衣冠鲜洁也好,此刻散发披襟也罢,萧应问面上并无任何不同,从容不迫“嗯”声答应着,走两步将榻沿袍衫勾回手中,顺便将曲木上的牵绳抽开。


    侧边一张薄纱悠悠飘落,榻间风月算也遮蔽住了,他展臂将外衫拢得个大概,才步到门边。


    一开门,梁术脑袋快低到膝盖窝了,手里捏着两册书卷,脖颈子全然红得透彻。


    想来是等了有一会儿,萧应问嗤笑一声,伸手接了,随口吩咐了句,“就在外边候着罢。”


    不犹豫合了门,一回首,李辞盈两手紧紧捏住纱帐两侧,露个脑袋出来在望他。


    杏眸几分春波剪水,那女郎三千青丝似绸缎披散肩背,薄纱之后朦胧一片玉肌凝雪腻,此刻李辞盈不过素面姿容,却羞杀芙蓉色。


    萧应问顿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捻捻发痒的指,声线平淡,“怎么?”


    李辞盈想着既傅弦晓得她随在行队之中,怎么的也不会不闻不问,此刻再一瞧梁术送来的书信果然分有两卷,她脖子一梗,理直气壮质问萧应问,“郎君是不是将公子弦寄予妾之书信都扣下了?!”


    唉,过于聪慧也真容易让人头疼,萧应问一抚额角,只道,“不过是些寻常寒暄,读来也无趣,昭昭想查看,改日某就让梁术都给你送来。”


    ……知道无趣他还要拆看?李辞盈又一伸手,没好气道,“改日不如撞日,还难为人家特意跑一趟,妾就要瞧您手中这一卷呢。”


    才自他榻上呜呜咽咽喊上两句“好卿卿”,这会子清明了便翻脸不认人,一心只想着如何笼络傅弦了——好笑此事必是成不了的,萧应问也懒与她计较,端了茶过去,再不耽搁在案旁坐好。


    鸣剑矿场封闭,鹧鸪山兵械也已秘运石城关,此时边境情形大抵是稳好的。再一者,肃州营副将石岩历经七州之乱,十分能征惯战,傅弦能得他之辅助,收回瓜州北六城只不过多消磨些时日。


    檠灯焰焰,夜照烛泪满银盘,此刻静言遐思,难惹了惆怅,萧应问抚着卷末一抹匆忙的错笔,久久失神。


    若不是裴启真从中作梗定要在此时召他回京,或许六城百姓未必遭得吐蕃王军洗劫……


    只为两权势力争斗造人祸冤孽,再忆卷中惨述,犹如身临其境。提笔间忽顿,狼毫尖悬墨落绢,布上很快洇出个圆墨圈儿,萧应问垂下眼睫,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边城风雨如晦,好在他没有将她留在肃州。


    匆匆几笔挥就,萧应问又思忖着嘱咐了傅弦几句话,便命梁术送信回了驿馆,当然,诸如有人想趁他不注意塞个布条儿之类的一并送去石城关,萧应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兰州多呆的几日,萧应问干脆将文书等都搬到城中驿馆,办完差事了好只身返回客栈来,真是没让李辞盈哪天夜里睡了安稳觉。


    每每做这许多迷乱梦,一睁眼衣衫凌乱,有人鼻尖发梢都要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潮汐之中了。


    “萧凭意!!”这会子怒气没地方撒,逮住他又捶又掐。


    爪子锋利,挠起人来还不留情,萧应问耐了脾性任了她施为,等人家气消了,再好言好语诱哄了来与他做些不情不愿的亲昵事儿。日日消解着,李辞盈终有一天醒来*臂酸腿麻,握拳收力,手儿都觉着不是自个的了。


    等傅弦那边曙光初现,行队再次拔营启程,萧应问无法在辎车或营地胡来,这才稍微是收敛了些。


    当然,李辞盈尚且能忍受,全为着萧世子为人大度,虽整日里纠纠缠缠,但也没阻了她与傅弦书信不断。


    她不咸不淡问候一句,此刻昏灯燎火间,少年意气赤忱灿烂,满纸倾慕之意只怕要破绢而出浇到人面上来了。


    这么来来往往写几封信,傅弦就已不再称呼她做李三娘了,阿盈二字大方写在抬头,有一回萧应问失手拆错信件看得了,端得是冷笑出声。


    当然,最好笑还是当夜有人辗侧难眠,竟至于喊梁术拆了李辞盈的回信来看,这下心里顺畅些,她的字句疏离客气,老老实实喊人做“六郎”罢了。


    梁术十分不解,但见着世子闷闷不语,只得进言,“世子若不愿李娘子与公子弦来往,卑职可让此信‘遗失’在半途找寻不得,您……意下如何?”


    如何,不如何,萧应问没理会,又将傅弦之来信挑选两封,咳了声,下令道,“嘉昌县主为公子弦的事儿整日忧心,清源公主也令某多多跟进着,这么的罢,把这几封信件复刻了,送去县主府上。”


    梁术更不懂了,世子做事何用与下边的人解释这些个,他称了声“是”,挠着脑袋出去办差了。


    诸如此类李辞盈是不晓得的,六月中行队途径秦州,复又休整了两日。萧世子带了人去瓷市购置不少稀奇玩意儿,回驿馆途中也顺带一件件给她鉴赏、归置好。自然的,李辞盈晓得他没安好心,夜里大大方方闯来屋子里,搂了她把玩揉弄,直把人折腾得气喘吁吁。


    又过几日入了京畿道,萧应问便不再与她同乘并驾。“李昭”的飞翎令牌收回去,李辞盈复了自个身份在小车清闲着,有一日伸手无人递茶来,愣怔有些不惯呢。


    而后某日宿营时,他才寻来一回。


    如今四周眼线众多,萧应问本是不该再与她独处,忍了这么些时日过来,一掀了帐子正见李辞盈伏案灯下,宝屏映纤影,那女郎垂眉写得认真,至措辞为难处咬了笔杆望天,才发觉对边多了个人。


    来得正好,李辞盈忙站起身,笑脸迎过去。


    此一刻心下柔软自不必多说了,萧应问稳稳接了她在怀中,想着如何开口与她柔声软语,但更多压抑住的放肆在蠢蠢欲动,他收紧手臂,垂首覆唇要吻她。


    可女郎不解风情,一开口就是泼天一捧冷雪浇到天灵来。


    李辞盈侧脸躲开了他,呵道,“郎君且慢!”


    当她什么要紧的话要说,耐心一听,不过是想问傅弦那边一些鸡毛蒜皮,这下再多热烈也烟消云散了,萧应问冷了脸色,问道,“多日不见,昭昭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夜了不歇着,也不嫌路途劳累了,满心满眼就只想着给傅弦回信。


    李辞盈却没有这样多心思,想了又想,才“哦”了声,虚情假意问他安好。


    总之想听的话是听不着了,隔墙有耳,萧应问不再多停留,丢下一句“好得很”,拂袖离开。


    六月下旬绵绵细雨日,行队踏过大震关,终是抵达了西京地界。


    自这日起,李辞盈便是没再见过萧应问正脸,每回不是遥遥马上背影,便是众人簇拥着他从旁途径,若不是萧应问身姿英挺高大,她万是见不着他那张冷面的。


    偶有一回世子亲巡列队,两人视线碰到了一处。萧应问幽眸冷寂若霜如月,没来由冰得人轻轻发颤,便是如此,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侧耳听罢校尉们禀报,目不斜视拍马而过。


    倒是梁术常来常往,不止为傅弦传送书信,且絮絮叨叨为萧应问开脱,“李娘子聪慧,也应当晓得的,这行队还用得着郎君亲巡么?”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郎君应当是特意来瞧您的。”


    他偷偷摸摸从袖袋中取了一物递给她,说道,“这事儿月前离开肃州城时郎君就下了令要办,每隔几日问询进程,可十分在意呢。”


    原是萧应问托梁术送来万年县居业行开具的房契一张,字字崭新,上头两个官印红戳,一瞧就是过了案的红契。


    此刻惊惧难言,李辞盈脸色渐白,莫非这几日萧世子冷淡并非是倦了她,反真要将人拘在他的别院了?!


    梁术见她如此,仍是不明白,连忙解释,“屋子虽是小了些,但地段还不错,周边邻里也多是不良人之家属,和谐融洽,你与庄冲住在这儿应是最合适的。”


    “与庄冲住在这儿”?!李辞盈回神细看那张房契,是了,萧应问之别院怎会置于永和坊?不过一进的小院落,想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屋子。


    这下放了心,手里的东西也不烫手了,李辞盈展了笑容反反复复地看,想起什么,又昂首问道,“郎君允我与庄冲同住,莫非庄冲的新籍也办好了么?”


    梁术“嘿”了声,笑道,“就怕您不问呢。”但籍书这东西也带不到这儿来,他没想太多便转述了,“这屋子的确用的是您的名字,庄冲是假借李家远房堂哥的名头暂居,不过挂名在此,实则他之籍书属万年县。”


    当然,一个姓庄一个姓李怎好称堂兄堂妹,梁术老实道,“是以只能委屈庄冲改姓了。”


    李辞盈吃惊道,“那籍书上的名字——”


    梁术想了好一会儿,终是记起来了,点点头,说道,“好似是用的‘李赋’二字。”


    第57章 “芙蓉洒满寒风。”


    用上李赋二字也好,肃州城距此千里之遥,一个早年就销户的边城儿郎,众人对他的所知早该湮没在岁月风沙之中了,又有多少人晓得他从前的事。


    这么的,李辞盈也算是有了京城远亲可以投奔,用不着糊里糊涂栖在谁家屋檐之下。


    庄冲若真能有了前程,提携她一把当是自然,若实在碌碌无为,也损不到她半分了。


    李辞盈将房契对折了要放回妆奁中——这东西也是前些时候萧应问送来的,黑漆描金的式样,雕着缠枝花的,比之她在鄯州所用的那几只更加精美奢华。


    她慢叹一声掀了盖儿,不经意抽开小屉,便是见着了个褐纹蝴蝶布兜,馥郁的玉芙蓉澡豆儿香气扑到面上,迟来的一份惆怅也在暮色蝉鸣的此刻蔓延无忌。


    斜阳夕照,千树鸟声深寂,远山之后城郭庄严肃穆的轮廓隐隐在现——长安城就在近前了。


    此番景色与前世类乎重合,可观景之人心迹截然是不同的,亮澄澄的霞光落在粉颊娥眉,抚帘捧心的女郎思绪已不知飘扬到何年何月中了。


    裴听寒失踪初始,李辞盈当第一个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着。可数年朝夕为伴之情义不算作假,养只狸奴在身旁也难免生了豢爱,更说是那样一个世上无双的意气少年郎。


    再者,这世间哪有第二人如裴听寒那般敬她、爱她、愿将她举家拔足泥泞,再多怕也是寻不着了。


    一月半去杳无音信,再硬朗的儿郎如今也该是一具枯骨荒魂。


    长叹之后再细想,往事已逝,当下之要务乃是重整旗帜,再费心了寻下良缘来。即使远不如前世所有,也当拼尽全力。


    可到底心有不甘啊…李辞盈紧紧攥住了那只小袋,眸下懑上了恨,可到底她该恨些什么,恨老天作弄?恨世事无常?恨自己自作聪明——不,与其恨了介些个,不如是恨萧应问毁了那张白马寺的平安符——


    月影初上,她终是慢转眼波,在车辇飞驰间将这份视若珍宝的情义随手掷于黑夜之中。


    马蹄践碎了香菲,芙蓉洒满寒风,只须臾,业与眼尾湿咸的雾气一同消逝了。


    *


    翌日清晨入了长安城,自是紧着要办楚燕忻的案子,官家等不及要召见,给使直赶到明德门外来拦车驾。


    萧应问听罢了眉头紧蹙,没来得及换装就随往禁中觐见去了,庄冲等人按律即刻收押,百十几人一股脑儿往御史台狱中去。


    梁术得世子严令亲自押送庄冲,若要再伺候李辞盈实在分身乏术,他匆匆往周遭一掠眼,忽是就见着了衡门之下的沈临风。


    朱雀街上人影攒动,沈临风著一身团花纹宝蓝缺胯袍,黑漆漆一柄唐刀随在身侧,他半抵木柱,手中一张飞狐面具转了几转,饶有兴致正瞧着这边兵荒马乱。


    这事儿找他不就正正恰当么!梁术急着要进宫,拍了马儿过去,扬身喊他道,“沈帅主!”


    听得飞翎卫无故殷勤着,谁人不浑身打哆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临风只当没听见,把飞狐面具往腰上一别,悠悠然转身就想溜之大吉。


    可惜这儿人多,他一时半会动弹不得,只得被梁术抓了壮丁,一听事儿,原是让他做护花使,要送个人往永和坊安新宅。


    梁术见他不情不愿,只好又劝说道,“帅主记得前些时日世子往不良署要了张令牌的事儿么,这马车之中的女郎就是李赋之堂妹,早晚李赋是你的人,这回某请你帮个小忙送送他的家人,不该百般推诿啊。”


    沈临风怎不记得,呵声笑道,“萧世子的人情做到老子头上,硬把什么‘李父’‘李母’往不良人塞,这会子某不找他算账是好了,还给人白当跑腿?”他晓得梁术差令在身急得很,便把双臂一抱,做个无赖样子,“我不干。”


    时年不良人已不似前唐时候,建隆年间官家亲信不良人,其帅主几能与飞翎帅同行同往,再到如今来了个不羁礼法的沈临风,不良人在长安查案、抓人更是鼻孔冲天的霸道,可与飞翎们结下不少梁子。


    给飞翎卫便利,帮他们做事?沈临风一挑眉,免谈。


    却说马车之中的李辞盈听得梁术一声“沈帅主”,心里头腾然惊一跳,能当得起这个称呼的,莫非外头就是庄冲顶头上峰?


    人都到跟前了,她便忍不住好奇,擒住帘子掀开要瞧瞧究竟。


    长安七月炎火烈烈,李辞盈早换上了轻衫,今日安宅,她特意用布巾扎了桃山髻,选一件素色垂领衫穿着,外头披半臂褙子,下边并袭不甚出奇的布裙。


    庶人哪多颜色,周身是素净得狠了,倒显出豆蔻韶华脆生生的几分娇俏,纤指握竹帘,那女郎垂首从花棂窗牖半抱琵琶遮面,杏眸水雾茫茫地望过来。


    只见得梁术一张焦急背影,左顾右盼只想能再找个靠谱的人来送送李娘子,忽得沈临风话锋一转,只说道,“尔等将这李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害得某破例给了个牌子出去,若其人到了拿不出本事来,某不客气要踢了他出去!”


    庄冲的本事还用得着怀疑么,梁术再三保证,“万不能教帅主失望了。”他想说什么,又凑近了些,神神秘秘说道,“这回往西边去,世子长卫八人折了七个,只剩戚长史孤零零,帅主当晓得,如今永宁侯府为何只定下了六个长卫?”


    他的意思沈临风懂得起,便就是说李赋本领大身份低,等积累了功劳,可就要一飞冲天去永宁侯府做长卫的。


    于是他长叹一声,又道,“罢了,既是李赋之家属,那么某就帮你这一回!”


    梁术千恩万谢冲他作了个揖,“改日空了请帅主往醉仙楼吃鱼羹,还望您不推辞。”


    这点客气话上来谁当得了真,沈临风一摆手,“得了,快忙去罢。”


    沈临风本就是市井出生,规矩懂一些,遵不遵从嘛自看自个乐不乐意,有不良人的身份在这儿,谁与他计较太多。


    咳两声靠近了马车,便自说道,“在下沈临风,问问娘子,如今要往永和坊哪条街道走去?”


    李辞盈隔了帘儿自答一声,又自谦说道,“妾初来乍到,又只得堂哥一个相依为命,如今他忙活了正事要与萧郎君做证人,没这许多时候照顾介个,否则妾哪里敢让沈帅主纡尊领路。”她笑一声,“到了地界,只瞧瞧能不能给您斟杯茶水。”


    句句似春莺婉转,听了可真让人心里头舒服得很,沈临风听罢了,不介撩袍坐了车前,手一挥让那车夫滚一边去,“得了,别在这儿碍你老子事。”


    那车夫从跟行队起没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诺诺一句,“这…敢问帅主,小的该往哪儿去…”


    沈临风没耐烦道,“该往哪儿去都成,某得了梁校尉的请,莫非不会把李娘子稳稳当当送到永和坊去?”


    而李辞盈呢,听了可直发笑,甭管了是长安还是肃州,熏一口市井赖皮气,可真是与她从前一脉相传,只不过她爱财,沈临风贪色,殊途同归罢了。


    这会子有他趾高气昂在前头驾车,可没人敢拦着,拥堵中让出一条道,慢慢悠悠往永和坊去了。


    长安街道又平又直,不多时就到了,萧世子金手批下这间虽不过一进院子,主房、倒房及左右两间耳房,都是新翻修的新顶,住了可不担心会漏雨水。


    沈临风要握她下来,李辞盈哪里肯的,虚虚扶了来也罢了。进到院子里,白墙乌瓦青砖,一步步都齐整的呢,正堂中央一棵抱臂老槐遮了半面绿荫,光影交错落下来,乌瓦也似色彩斑斓焕了新生似的。


    尖锐的蝉鸣阵阵,呼出多少盎然的生机来了。


    再进一步到了正堂,家私齐全,左右两个博古架摆得满满当当,上头都是在秦州她亲自挑选过的瓷器玉品,质地朴无华,不显山水,但也雅致。


    正待仔细瞧瞧,外头匆匆走来两个影子,走近来,粗麻荆衣,一个是上了岁数的婆子,一个是未及豆蔻的小婢,分明奴仆打扮。


    这下李辞盈十分吃惊,问了问,原是有人付了月钱,令她两个听从宅主之令洗衣烧饭,兼里外事宜等。


    李辞盈哑然问道,“他付了你们多久月钱?”


    那婆子不甚机灵,抢着胡乱称呼地答了,“回禀娘子,郎主慷慨,付了咱们整一年的银例,令好好服侍着您与郎君呢。”


    萧应问要做这个大方,李辞盈倒不拘什么,坦然“嗯”了声,又垂了余光去瞧仍在院中围着那棵老槐打转的沈临风,冷冷不知想到什么,又柔声吩咐了一声让沏茶过来。


    而沈临风呢,早在看见萧应问行队中有这么个不起眼的车驾要梁术亲自护送便起了疑虑,如今见着院中这槐树,可止不住啧啧称奇。


    漫长安城的贵亲或许不觉,可他沈临风不会不晓得,要移运这样一棵大树到永和坊来,除了萧世子本人心甘情愿,可不是一句受傅弦所托能做到的。


    所以这个女人的来历、故事……


    “沈帅主,外边日头晒着呢,请您移步进来吃茶水罢。”


    这么一句的,沈临风侧身回首,眨眨眼,眸底疑光已被戏谑几分掩盖,他“欸”声答应着,迈了两步往正堂去了。


    第58章 “卿卿、好卿卿。”


    且说李辞盈住在落英巷子有五六日了,与街坊邻里打过照面,正如梁术所言,其多为不良人之家眷。


    李宅北边一墙之隔是间三进大院,自然这边没人住得起,空置多年且不提它;南边对巷呢,则住有姓郑的一家三口人。


    郑郎君从前是洛阳郊外一糊涂山匪,去岁初才招安来的西京,他家夫人姓梅,二十出头的年纪,是个极跳脱的性子,再者就是梅娘子自那早死的前夫家里带来一个年幼的女儿。


    李辞盈第一日送了沈临风出去就在巷口遇着了她,梅娘子布衣干净齐整,挽个利落的圆髻,日光下发间一只五彩珠串来的花簪波光溢彩。


    式样倒与那日在萧应问袖中折的那只芙蓉绢花有些类似,只是质料上不同罢了,李辞盈想了这茬,免不了多着两眼。


    而那梅娘子哪想得到新来一家邻里是这般人物,这会子捉裙赶上来,“哎呀”“哎呀”殷切地招呼着,“早几日这边就热热闹闹的,今儿可算是见着正主了。”她上下打量了李辞盈,目光无半分市侩,显见儿是惊奇与艳羡流连着。


    这倾城的美人素衣白裳,乌黑的发上只系巾布,连一只钗子也没有,怪不得盯着别人的花簪看了又看呢。


    寒暄几句互道了名姓,梅娘子抚了发上的簪子对她说道,“这簪子是开年时候我夫君得闲暇了随意做的,仿造着长安城如今最时兴的式样,李娘子若觉得好,等初七乞巧那日便来了我家,咱们游玩了回来一同串来玩玩?”


    盛情如此怎好推却,李辞盈也需这样一人来了解此间乾坤,她笑着回握了梅娘子的手,只道,“那自然好呀,只是我不善女红,届时笨手笨脚的,梅娘子可别嫌了我。”


    “哪里会?”梅娘子被她一笑晃了晃神,只叹如今禁中那位撤去了花鸟使,否则这般倾城之貌的女郎该是要去到里头做贵妃不可的,怎落到凡间来吃苦。


    两人又说几句,李辞盈便随了她往周遭走一圈,情形了解个大概,再要请梅娘子回屋里吃茶点,南墙边几声小儿啼哭,便是梅娘子的小女午晌睡了醒来没见着娘亲,又闹起来。


    梅娘子忙不迭要回去,笑着拒了,“我这小女脾性烈火似的,醒了没见了人可把天顶掀个底朝上,改日再来吃茶…”


    第二日李辞盈一早再送了屉糕点到各家,这样便算是结交上了。


    七月初七大晴,她依旧没得到“上头”任何消息,只得如约与梅娘子等几个年轻女郎一同投针、游玩,而后用过夕食,带众人齐心为她串好的两朵珠花回了家。


    月笼薄纱,万籁俱寂,本该是寻常好眠一夜,李辞盈却在半睡半醒间觉如芒刺背,茫茫然像是有月麟的香气积压在昏聩的神智,月麟香?!她猛地一睁眼——


    模糊一张挺拔的影子正半靠在西窗案旁,月色轻洒,那人锦袖金线暗光流彩,他一腿随意踩了她的杌凳,正拿了那朵新织的珠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


    多少日子没见着了,萧应问怎会来这里,李辞盈疑心自个仍在做梦,坐起来揉揉眼睛,咦,还在呢。


    她后知后觉把半落的中衫拢严实了,才喊他一句,“郎君?”


    萧应问一下止了动作,很快侧过来看向她,珠花落回掌心之中,他握紧了它,而后又慢慢展开,将东西放回了案几上。


    “怎得今日串个这样式的珠花?”他垂了垂眼。


    夜半闯人家屋子里,问出个让李辞盈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来,若眼前之人不是萧应问,她只当人家寒暄一句,可萧世子这般冷脸时刻,哪有空闲与她废话。


    李辞盈老实答道,“那日在您袖中见着了这样式的芙蓉绢花,于是——”


    于是她那日便不慎多瞧了梅娘子花簪几眼,误会之下懒得解释,是以——


    此言一出,残月惊弦,萧应问眼波霎时剧颤,他三两步上到她面前,一展手就将人拽进了怀中,垂首抵在她的额上,他长叹道,“实在对不住…”


    对不住!!


    “……”李辞盈大吃一惊,怎么就对不住了,莫非庄冲已死在台狱里头了?!还是傅弦那边出了什么毛病。


    没来得及开口问,她竟是听着了萧世子那张无情薄唇之中吐露出有史以来最多最长的一段话。


    “芙蓉绢花是在瓜州集市上见着的,那回某得了你寄来的团花联珠臂鞲,只以为真是为我织,满心想着该回些什么给你为好,可当时杂事繁多,某也不愿请梁术等替选来敷衍,转去一趟草草买入了它,没等送出——”他急急一顿,又道,“本就是给你的,绝非其他任何人所有。昭昭若是喜欢,明日某好好挑选了新的,再送到这儿来。”


    见李辞盈脸色古怪,萧应问只悔自个那日没有好好解释,如今说来实在难以让人信服,或也是因为这个误会,她才将心思全放在傅弦身上。


    他叹气揉揉她的发顶,“怪我,是我要与他争这一口闲气,没由来就让昭昭不好受了。”他放低些声音,才哄了李辞盈道,“这些时日下来,昭昭应当明白,某心中再无第二人了。”


    明白?李辞盈当然不明白!萧应问怎会觉着她是在意那绢花的来历才仿制的?!且听他话中深意——她只觉得好笑,若萧应问真那样在意了她,又怎会默许了她与傅弦互通有无呢。


    只怕不过今夜寂寞,想要找些快活罢了。


    李辞盈心下嗤笑,柔情蜜意轻轻捏了他的脸,嗲道,“果真,那怎得郎君这样久不来见我?”


    萧应问闷闷叹了声,“非我所愿,长安局势复杂,不知多少耳目盯着永宁侯府,某方回来,也得等摸清了如今状况才好做自个的事。来得太勤,总有人瞧得出端倪。”


    “……”该吃惊么,他自个说出身份来历了,李辞盈眨眨眼,迟疑地“啊”一声,做个震惊的圆眼,“永宁侯府?郎君…在侯府办差事?”


    造作样子,只怕她早知晓了。萧应问也不揭穿,“嗯”了声配合她,“昭昭初来长安当不知晓永宁侯府姓萧,吾名萧应问,乃是永宁侯与清源公主之子。”


    他笑一声,“家中也无其他弟兄了,只我一个。”


    不得了不得了,李辞盈最怕的就是这个。她一耸肩膀,勉强浮了双雪亮的眸子,佯做满怀期待地发问,“那…萧世子何时能接我进府?”


    而对面那人呢,浑然是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太多时日未与她见面,冷漠之下压抑不住的情思似翻江搅海,此刻再得她这般期许的提问,用不着耀光刺目,有的人也已愚妄致盲、大失水准了。


    萧应问目光慢慢下移,定在她的唇角,低笑道,“再给某些时日,等事情办妥了,某一定给昭昭答复。”那些心机实不想直言给她,他蜻蜓点水吻了李辞盈一口,又道,“相信我,好不好?”


    这与没说又有什么区别!?李辞盈见得他眸色渐暗,只恨恨想到,男人惯是这样,为得这点皮肉好处,什么鬼话都能编得出口!永宁侯世子这样的皇亲国戚,真能接区区商女“进府”?!


    “嗯。”李辞盈羞怯点点头,“妾要信的。”


    信!哦,对了,她这儿还有封信想寄给傅弦呢,前几日傅弦提及乞巧节的事儿,央她留一缕五色丝线给他的,说要将这线缝进袖口,日日为伴。


    这会儿她都收拾好了,就放在案几上边呢。


    巧也是巧了,萧应问这会儿来,也提了这事,“今日与娘子们去乐游原顽,可有儿郎上来问你的丝线了?”


    说起这个才气恼,在女郎们游玩之日蹲守在乐游原的男人能是个什么水准?为免不必要之麻烦,今日出游李辞盈是戴着帷帽儿的,她气冲冲道,“从头遮到脚了,竟还有人不知好歹!”


    萧应问眯了眯眼睛,手掌慢慢在她腰线抚着,不怀好意笑了声,“是么,某以为昭昭想在长安城再寻着郎子呢,怎么还戴着帽儿去了?”


    和这人说话忒没意思,“世子夜闯民宅与人私会,可就一点不把永宁侯府的名声放在心上。”李辞盈扭了扭酥痒的腰,呵道,“少占便宜呢。”


    占便宜?萧应问挑眉“哦”了声,微微俯身牵了她的手来,带着搁在他的腰腹缓缓地摩挲,低声暧昧道,“咱们两两相抵就好。”


    话毕了,他倏然捧了她的脸,照着那湿润靡红的唇来势汹汹地吻下去。


    罢了罢了,左右她还有事儿要问呢,不把这饕餮喂饱了,哪有那么好说话。


    可惜这人轻易是不肯罢休,夏日燥热,两个人滚在榻上去,真真儿是浑身发烫,铺天盖地的月麟香被热气这么一蒸,馥郁得简直让人神魂飘荡。密密麻麻的快慰回旋尾脊,李辞盈一手拧在人家的发上,止不住地哼声发颤。


    这声响直听得人骨酥心燥,萧应问没忍住顿住喘了口气,那女郎便是毫不客气的一脚要踹到他面上来,“谁许你停了?”


    颐指气使,好大的脾性,萧应问握了她的小腿扔开,磨磨牙覆上去,哼笑道,“一声好听的也扭捏着不肯喊,某真白费气力弄这名堂。”


    李辞盈便是没了法子,使劲儿搂了他的脑袋,娇声哄他,“卿卿、好卿卿,可别教昭昭难受了,快点儿亲亲它罢。”


    这一句话刚说出口,西窗外头忽得“咔哒”一声轻响,静夜之中霹雳炸雷,萧应问脸色一沉,立即掀了薄毯先盖住李辞盈。


    梁术早在上一刻就随那声响追了出去,可炎天暑夜,少年的狼狈早融进了无边黯淡,寂静西窗下月色浮动,只照得青砖中一枚洗得崭新的褐纹蝴蝶布袋,默默然萧条着。


    第59章 “可昭昭怕呢,您得陪着我才行……”


    丑时三刻,夜浸溶月,长安各坊各市垣篱已闭,哪容得贼人通行无阻?可梁术一路追至延平门下,竟是连来人一点辙迹都没有摸到。


    梁术向是以轻身如羽的本事得蒙萧应问青眼,实料不到长安城还有何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得无影无踪?


    他硬着头皮回来复命,只道,“卑职无用,将人给跟丢了,请世子责罚。”


    不出所料,有李娘子在侧,世子分外是宽容的,挥手让他起来回话,“罢了,左右不过就是‘那边’的人,抓着了也有由头喊咱们放过。”


    梁术松一口气,才将方才在院中青砖上拾取的布袋双手呈上,“院中此物不知是否为贼人遗落,世子请过目。”


    空空荡荡的一只袋子,里头什么也没放,洗得是十分干净,可惜右侧也已破了一个洞口。萧应问不解,这破烂东西用得着随身携带么,蹊跷。


    他将它拿回案旁灯下仔细地瞧,布上花纹做是两只蛱蝶,临边金线密缝,既不名贵,也非敷衍,特意做这式样,倒像是——萧应问斜了李辞盈一眼——倒像谁家贵女缝来送穷书生的定情之物。


    李辞盈可没兴致涉进萧应问与裴氏的纠葛——姑且认为他口中的“那边”就是指裴启真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苦恼着如何处理了榻上染得乌七八糟的衣裳和葛毯。


    此地不同于陇西,真想嫁个好郎子,可不能落了不清不白的名声。未出阁的女郎,能让小婢来收拾这些么?


    难不成还让她自己先搓洗了?


    思及此处气得发懵,可不都怪了萧应问不知节制!


    恨恨瞪一眼过去,险些把人家背影戳出火星子,萧应问哪里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好笑回头,“昭昭真是两幅面孔,方才在帐中可没嫌某——”


    糊涂话没说完,一只软枕自那边飞过来,以多年谙练,萧应问怎躲不开介个,但瞧李辞盈嘴角半掩的得意之色,就只当哄她逗乐,愣在那儿砸个正着,果见那女郎捂了嘴吃吃笑出声音,艳态娇波,销不尽风流绰约。


    他哼笑声,摸摸额角不存在的疼痛,故作冷声,“胆子真大。”


    他将那布袋随意丢给了梁术,只道,“查一查,也喊片玉伺候热水来。”


    “……”好呀,李辞盈隐隐有这猜想,果然萧世子麾下三教九流,就连十二、三的小婢、五六十的婆子也是自天螺山庄重金买来的死士,她哼一声,“萧世子眼线密布,不怪晓得妾今日去了乐游原顽呢。”


    萧应问道了片玉与崔妈妈的来历,只搂了她肩靠过来,说道,“若非如此,某怎放心让你一人栖在这危机四伏的长安城,且她俩个如今认你做主子,某哪能支使得动?晓得你的行踪,不过是白日里远远见着了。”


    想到什么,他又笑叹,“还是某小看了咱们昭昭,就算孤身一人至此,也这样快能融入其中,安心枕眠。”


    此时不问更待何时?李辞盈“哦”了声,“世子竟还有空闲出游呢,莫非楚州牧的案子办得差不多了?”她没好气推他一把,“将庄冲关在台狱这么些时日,您一点儿消息也不知会来,能睡得着可算得我心大。”


    萧应问笑着握了她的手漫不经心把玩来,措辞了将如今状况与她说,“庄冲的事儿再几日便了了,收拾收拾能替沈临风办事儿去——”


    “收拾收拾?”李辞盈拧眉打断他,“你们仍是对他用刑了?”


    一提介个,浑身是刺,可什么也瞒不过她,萧应问认命点头,“要过堂审问,按律免不了一顿板子。”


    李辞盈毫不客气追问,“那他过了几回堂?”


    萧应问一噎,楚燕忻不肯伏法,其从疑之众自然是都跟着他一次次地过堂了,这些本就是看惯了的,等楚燕忻吃不住自然会认,可如今涉个庄冲在里头,他实不好给李辞盈交代,只得咳了两声,移开了视线,“某若对他优待,只怕更有人视他做眼中钉了。”


    这话一说了,李辞盈登时要发怒,“他的蛊毒还未养好,如今再添新伤,可不得丢了小命?”话毕了觉着言辞过于责备,暗暗看了萧应问脸色,后者只悻悻然垂眼望着她,似也没觉着僭越,是以她又大胆问道,“案子证据确凿,怎得还治不了楚州牧的罪过,妾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了。”


    虽有了物证,可兹事体大,除却御史台问询外,另报中书、门下断论,楚燕忻每回过堂言辞不一,随意诬陷西三州各方官员,弄得人脑壳发昏。


    再者三方复盘对不上,又多耽搁着时日。


    “他做这姿态显然大有乾坤。”萧应问叹了声,“后得石城关来讯,好似楚燕忻还有个外室所出的小儿没逮住,某猜测其大抵是落在了吐蕃七王子手中作为要挟,令楚燕忻攀咬忠良,害西三州人心惶惶。”


    那这样说来,事情还没*那么快解决。不仅如此,裴氏那边层层施压催促,各部唯恐得罪,自接不暇,也让萧应问不得不用上十二分气力应对。


    “好罢……”还没见过萧应问这样严阵以待的模样,李辞盈晓得好事多磨,怏怏垂了脑袋,顺着萧应问的胸口靠着个舒适的位置,哀哀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长吁惘然怅尔,落在萧应问耳中,更让他食不甘味,可要如何做才能慰她心安呢?


    淡月清光,寂寥孤灯,窗外槐影风阵簌颂,萧应问眨眨眼,忽说道,“昭昭觉得无趣,或许明日随我往永宁侯府走一趟,亲自在库房里挑选了喜爱之物,权当是某之回礼。”


    亲自挑选!李辞盈这会子脑子里再装不下其他任何事儿了,只想着永宁侯府的库房里头多少宝贝,她揉揉耳朵,又不可思议瞅他一眼,疑问道,“果真?”


    “当然。”萧应问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李辞盈想想还是觉得不敢,只好说道,“若是清源公主问起来,那您岂不是左右为难?”


    萧应问好笑看她一眼,“清源公主从来住在公主府,甚少往侯府过来,也从不过问某的私事,且就算问起来,咱们俩也算是礼尚往来,昭昭怕什么?”


    李辞盈可不晓得这一茬,又问,“那、那永宁侯呢?”


    这无缘无故问起来人家父母,可算不得恭崇礼则。


    可与她说起家事,萧应问只觉欢喜,挑眉答道,“我父亲也多是歇在公主府,前些时候他俩个往九华山避暑热,怕要等天儿凉了才回长安来。”


    这可与李辞盈想得不一样,萧应问是独子,按常理来说,可多背负父母之重重厚望呢,这会儿他在长安城与裴氏斗得焦头烂额,那边清源公主与永宁侯竟放心往九华山逍遥去了?


    不可思议。


    “是以平日里住在永宁侯府中只某一人。”萧应问不急不缓地摩挲着她的脸儿,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昭昭可以放心了?”


    放心什么呀,李辞盈还要问得明白,昂着脑袋,一双眸子亮如白雪,“果真随选、挑中什么都可以呀?”


    真是见钱眼开的貔貅模样,萧应问笑得胸腔都在震,这会儿可算明白当初傅弦为何想将天下绫罗绸缎都捧送到她面前,且看李辞盈这般可爱又单纯地爱财贪婪,实让他觉着要将金银珠宝将其埋个透彻才好。


    “笑什么呀?”李辞盈恼羞成怒。


    “没事。”萧应问摆手,仍是俯在她颈间,实忍不住噗嗤一声,又挨了两个拳头才老实。


    萧世子坐拥万千宝物,金口既出了,想着为点薄面也不会反悔的,李辞盈直了背脊,唇角弧度就真是一点儿也压不下去了,殷切地捧了这尊财神的脸,怎看也觉得十分喜爱。


    左右各重重印了两下,只差没有立即跳下榻去欢呼雀跃。


    一件回礼就这样容易满足?若库房之后只让她管着,怕日日都能给个好脸色予他了。


    说话间天光将晓,片玉也已烧好温水,叩门来问了。


    萧应问实不便久留,只得好好嘱咐着,“沐浴了再歇一会儿,等某那边布置好了,会让梁术过来接应。”


    李辞盈感叹道,“长安城果然波谲云诡,就连堂堂永宁侯世子带朋友回府一趟也需‘布置’呢。”


    带朋友回府何需步步小心,事关李辞盈,萧应问才不得不多想一层,他哼了声,问道,“你我之间怎用得上‘朋友’二字?”


    有人情真意切,有人误会大了,李辞盈哪里能称自己是世子的“朋友”,忙摆手,迭声连连说道,“不敢不敢…”


    不敢?!莫不说有情人多聋盲,就这样客气疏远的调子,机警如萧应问,也只以为她在玩笑,他意味深长“哦”了声,说道,“是么,某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是昭昭不敢做的呢。”


    好好的天儿忽就响起惊雷滚滚,李辞盈一下浑身僵硬,破空的白练席卷了黑夜,似将一切私欲与虚伪照得无处遁形,脑海深处那一句隔世经年的厉呵也一同回响。


    亦是这样暗雨狂骤的夜里……他在太和殿质问她道,“是么,某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是夫人不敢做的。”


    “……”李辞盈迟疑地垂下眼睫,怔怔发愣。


    “昭昭。”萧应问只当她被雷声惊着了,收了手臂将人拥得更紧,拍拍她的背脊,温声安抚着,“长安夜雨总来得突然,住得久了也就惯了。”


    李辞盈木然看向天光,是啊,眼前之人与前世那个冷血无情的永宁侯世子天差地别,她任由他拥着,沉浸良久,才将脑袋慢慢垂到那人肩上,柔若春水地啜泣一声,低语,“可昭昭怕呢,您得陪着我才行……”


    能得她依赖一分,莫非算不得上人生最得意之事?萧应问不自觉擒住一丝笑意,“嗯”声答应了,侧耳低语道,“某无所不从。”


    第60章 “昭昭可别心疼。”


    骤雨过一刻而歇,夜里只听碎珠落蕉叶,一声声催人入好眠,李辞盈侧脸伏压在那人手臂上,慢慢是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候,片玉已将梁术送来的衣物搁在衣桁架上——依旧就是上回她穿过的那套鹤纹飞翎服,配上一条黑巾将长发束上,待将蛾眉描得丰粗后对镜自揽,十分俊朗艳秾的长安子弟模样。


    这般穿著也不便自正门出去,要真是碰上梅娘子或是其他邻里,真要惹些麻烦。


    等梁术交代完差事跳到院中来接人,就见得那白墙内侧搭着一把木梯。李娘子身轻如燕,沿阶三两下就爬到了墙头,坐好了探个脑袋左顾右盼,确定无人见着她的狂悖之举,才好自墙上纵下来。


    这一飞纵可把梁术惊得心里头七上八下,李娘子瞧着娇怯怯的,可手下干净利落得很,这般落在地上轻似羽,拍拍灰尘站起身,再将覆面一盖,哪里还有半点娇气模样。


    梁术一边在前头领路,一边心有余悸地与她说道,“下回您想越墙跨篱,一定让某在下边接着才好,若真是磕着碰着了,世子再问询起来,可不得剥了我的皮?”


    哪里就有这样严重了,李辞盈可不信萧应问要为她问梁术的罪,可听罢此言仍是耳朵一动,昂头问他道,“这样说来,世子一柄薄刃从不离身,得是经常用它剥人家的皮了?”


    梁术一愣,这血腥事儿他哪里敢随意对李娘子说,若把人吓着了怎么办,回首看她一眼,笑了声,摇头道,“怎会,世子一向执法为公,他的脾性您还不了解么?”


    前后矛盾,惯是为他主子说好话呢,李辞盈哼一声,可不想理会了。


    愈接近崇仁坊,街巷间就愈是寂静,篱墙隔开良贵之天坠,凡间的喧嚣也落不进深宅独院。庄严的竦肃之中,每一步都似格格不入的别扭。


    李辞盈本以为禁中宫殿之繁美已是世间之最,万是料不到永宁侯府如此张扬奢美。其朱门高近九尺,上边悬木挂了六架金铃花簇灯笼,晨间清风拂了,阵阵悠扬浮动光影之间,云旋切割出无数细小璀璨的斑斓。


    再低头一瞧,连日日要踩的门槛都是金丝楠木所造,纹理纵横错落,十分瑰美。


    李辞盈吃了一惊,连跨两步越过它去。


    自正门而入,绕过影壁周遭繁盛的灌木,再至曲折回廊,满地皆铺着齐整的零陵石地墁——这用材得从幽州远道特运而来,其所花费,与金石满地又有何区别?!


    回廊亭台一步一景,前边垂柳槐樟似香云霭霭,再回首万花如绣,一派是袅袅娟娟好风光。这还是长安城内么,李辞盈怔怔然,竟是有些不知自个身在何处。


    默然跟着梁术过了垂花拱门,望之无际的碧绿湖泊荷香和融水烟重重,远山浮晴岚,日光花上绮,江南之美皆括在此情此景之内了。


    此时再想起萧应问口中所谓“再无第二人”诸类云云,李辞盈心中才真正是激荡难平——若真能做了这儿的主子,可不知多少惬意快活。


    “李娘子,世子在前边呢。”


    身旁一声低语打断了思绪,原是他们已经走到水榭外了。


    水天碧色,湖心坐落闲云八椽亭,赤漆楠木,轻幔翻飞半遮,隐隐是有个身影负手等在那儿。


    行过九曲八弯的水廊,李辞盈脚步慢慢迟疑起来。


    萧应问似乎方从禁中回来,身上依旧著着朝服,襟口袖角整片儿精美的孔雀纹刺绣,金线游走花叶状的尾羽,那斑驳一照,别样风流。


    风林簌簌间,他闻声回首,色相瑰丽一张面上分明带有笑意,“来了?”


    萧应问冲她伸了手,“过来。”


    此刻泼天荣华冲昏头脑,李辞盈重重颔首,毫无犹豫上前,纤手轻抬抱住他的手臂,睇了柔情似水的一眼,“等很久了呀?”


    久是难得温柔,萧应问不自觉去望天,日照可仍是东边正升,没见着什么异常。


    等回过神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只失笑一声,挽了她并肩往后院儿慢慢行去,“今日过来,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眼前富贵压垮了李辞盈从来没拾过的脸面尊格,笑眼盈盈地说道,“崔妈妈伺候很用心,算着妾差不多时要醒,便备下了餺飥与蒸饼,拎到面前来,还是软热的。”


    萧应问笑了声,“吃得可好?”


    李辞盈摸摸肚子,一挺背脊,答道,“很好!妾吃了两碗呢。”想了想,又晃晃人家手臂,问道,“您吃过了么,这样早往禁中去,您怕是没有空闲吃东西呢。”


    哪里会,萧应问每日卯时起身,一应吃穿行也有奴仆伺候着,也就是与她宿在兰州那几日怠懒罢了,哪会记不得要进食。


    他瞅她一眼,“吃了两碗?那昭昭待会儿怕吃不进冰酪了。”


    近来炎热,李辞盈正想着这一口呢,难道萧应问这样凑巧与她买来了?她一眨眼睛,“急着来见您妾才进的两碗,实则肚子里还是空的,再吃三碗冰酪也不在话下。”


    吃三碗怕要坏了齿腑,萧应问无奈道,“能吃是福,然这东西每日至多是一碗,给您冰着呢,等走两圈回来咱们再吃。”


    “喔!”李辞盈心道萧应问整日忙差事,怕没空隙管她每日吃几回冰酪呢,她笑一声,只问,“侯府里头是不是还凿着冰窖?”


    裴听寒以身为正,鄯州府里可没有逾制凿冰窖呢,每回差遣人要往驿馆里去取,虽不麻烦,但所用总归是要登册的,没有在府里边便利。


    萧应问“嗯”了声,想想又道,“天儿热起来,明日空了让人送个七叶冰轮去你那边,再记起什么遗漏的,便吩咐了片玉来取。”


    长廊将尽,永宁侯府的后罩房终于到了。


    这会子剑眉星眸的皇亲宗室也分不走一分神智,李辞盈紧紧攥住了萧应问递过来那一串儿沉重的鱼尾花柄匙,此刻心跳如鼓,她真是比裴听寒移走她的却扇之时还要紧张。


    天老爷!这可是永宁侯府的库房匙柄!


    虽里边的宝物与她是没有半分干系,但拿着介个,可忍不住畅想,若此物真归了她所有,就算萧应问再如何的喜怒无常,她也未必是不能忍受呢。


    偌大一间重檐馆,幔帘轻影,明灯熠耀,左厢收集各类书籍名著自不提了,右厢垒堆好几列金平脱梨花柜,再有近百紫檀柳的箱子分门别类积在侧边。


    “……”真是见识到什么叫呆若木鸡,萧应问回首把门儿合上了,走几步拾了案上两本册子,慢慢说道,“这两册中登的是今岁才收来的玩意儿,式样也要新鲜些,昭昭可先从这儿开始选。”


    李辞盈接了一瞧,密密麻麻的墨迹直搅得人眼前发黑,恍恍惚惚见着什么“天青釉春壶”“邢窑云纹卧炉”,个个字她看得清楚,就是有些不清楚意思了。


    她看了好一会儿,又亲自往那箱子里取出来一一对应来选,爱不释手只觉每一件都好得不得了,为难看萧应问一眼,重复了一句,“这可教人如何抉择呀……”


    意思萧应问听得懂,李昭昭之贪婪庸俗可直白得让人发笑,他“哦”了声,唬她道,“选不出来可以不选,没说一定让昭昭左右为难呢。”


    李辞盈一下就决定了答案,把那案上一只白玉山石卧炉抱进怀中,说道,“近来缺眠少食,妾正缺这样一个炉子来熏安神香呢,就要这个罢。”


    说出这话心也滴血似的揪起来,李辞盈不敢分心神再去瞧别的宝物,否则可真拔不开眼睛,要溺死在这永宁侯府万贯家财之中了。


    “好罢,那咱们吃冰酪去。”萧应问耸耸肩,顺手将那紫檀柳木箱盖儿合上了,李辞盈深深吸一口气,啊,关上了,再闻不着宝物间萦绕的香气了。


    “财迷心窍。”萧应问冲她一伸手,李辞盈立即警惕看了他一眼。


    “……”萧应问忍得额角轻蹦,他给她把拿炉子所用装盒推过去,“装好了,磕着碰着了,昭昭可别心疼死。”


    哦,原是要给它装盒。


    冰酪虽好,可到底没有她新得宝物诱人,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将那炉子带回落英巷子,好好把玩鉴赏,再请片玉去东市买两只上好的新香回来熏。


    坐在亭中心不在焉吃了半盏,萧世子竟还有兴致邀请她游湖,李辞盈不情不愿“嗯”了声,还是盼来了救星——


    梁术自外边匆匆赶来,凑到萧应问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脸色一下就沉得彻底,而后再没空闲照顾李辞盈了,匆匆吩咐了句,“某有事要进禁中去,喊梁术送你回去,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啊!李辞盈懂事点头,柔柔地笑一声,“好,等您得了空闲,咱们再游玩罢。”


    哼,做作,萧应问好歹缓和了脸色,捧着她脸亲了亲,再不多说什么,撩袍迈了步子离开。


    李辞盈呢,只抱着那赤漆盒子目送那人远去,回头一瞧,梁术满面通红,手也不知往哪里放。


    世子啊世子,你怎完全不管人家的死活,他梁术还活着呢,就这样熟视无睹吗!


    这么一想,他忽又觉得此刻正好——查了一圈,那张蛱蝶布袋毫无线索,梁术寻思着还没问过李娘子,指不定就是她不慎丢失的呢。


    于是他抖了抖折袖,将那布袋取了出来展开,说道,“对了,李娘子,你瞧这个是不是您的东西?”


    只抬头的间隙,那女郎已是满脸苍白。


    那日她自飞驰而走的马车上丢出去那枚用来装玉芙蓉澡豆子的蝴蝶布袋,怎会又干干净净出现在梁术手中?!


    当然,心惊胆战之际,李辞盈没忘记搂紧了怀中的宝物,只颤声问道,“不是,这是哪里来的?”


    “这应是昨夜光顾落英巷子的贼人落下的东西。”梁术也奇怪呢,“按理说长安城不该还有人轻功胜过了我,怎得就一点踪迹没有?”


    他摸摸脑袋,自言自语,“莫非真是见鬼了?”


    听了这鬼言鬼语,李辞盈脑袋顿时天旋地转,脚软得支撑不住,她依在梁柱侧边慢慢滑到地上,手中之物越箍越紧,指节都扣得发了白。


    “李娘子?!”梁术大吃一惊,忙躬身要去扶她起来,可李辞盈此刻软得像一摊泥巴,根本没处着手。


    没来由一阵湖风阴阴,李辞盈忽然浑身发冷。是了……昨日便是裴听寒的生辰,他们早说定了要一同庆贺的。


    是以,昨夜孤魂如约而至。【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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