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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虞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有鬼,快带我走。”


    萧世子之令雷霆万钧,说“即刻”送李三娘回肃州去,就真的连收拾行装的机会都不给。那飞翎领了世子手令,从旁捞了件干燥厚实的狐裘往李辞盈身上一裹,直把人推上赤兔马才放开。


    等李辞盈怔怔回神过来,人都已经离开安西县八十里开外了。


    这会子才晓得了这位飞翎的名儿,他原也是长安城贵家子弟,姓梁单名一个术字,十四进的飞翎廨,后因本领出众调到萧世子麾下听差,算是他的近信之一。


    年轻儿郎要好说话些,若陪同她过来的人是戚柯,只怕无论如何哀求,他也不会同意停下来给裴听寒传个信儿。


    除却在远郊一茶馆匆忙写了个绢条儿,他们就再没有停歇过,连赶了十几个时辰,终于摸到了肃州的城墙。


    有梁术跟在身侧,进驿馆后院倒不是难事,只不过这会子离得愈近,李辞盈心里头愈是发慌——萧应问和傅弦都不在这儿,不晓得这些天会不会有人在庄冲那儿动什么手脚。


    游廊九曲八弯,再转过几个棂花窗,关押庄冲等人的罩房也就在眼前了。


    随行的知事郎挥臂指了右边,对梁术与李辞盈道,“罩房中关着的乃是迷津寨一干人等,按公子弦之令,庄冲是单独押在右边耳房的。”


    梁术点了头,又从袖中摸出萧应问手令递过去,“辛苦了,你且回去罢,某陪同李使君往里头问话就好。”


    手令勘验无误,知事郎也无二话,呵令戍守在屋外的守卫们都退开三步,比手请两人往里头走。


    蛊毒奇异无比,过去不到十来日,庄冲就好似由内而外被抽干了精神气,这会子也根本不必再覆面了,他的脸皮、躯干如今皱巴如干柴,风一吹,能像纸片儿一样掀得晃动。


    李辞盈将将推门进去瞧着了这干尸般的东西,直吓得跌坐在地上。


    偏偏那“干尸”见了她来,还能从榻上蹦下来,喉咙里“嗬嗬”地,急急不知想对她说什么。


    那女郎哪里敢看他,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喊,一溜烟躲在了梁术身后,闭眼颤颤说道,“有鬼,快带我走。”


    庄冲也腾然想起了自己此时模样,干瘪一张脸上两个圆洞也落了泪,呜呜咽咽地躲回了帐后。


    这下梁术哭笑不得,往八角桌靠几步,倒了杯冷茶给李辞盈压惊,“李娘子莫慌,前日里世子专门儿审问过祆教特使,庄冲所中的蛊毒虽令人痛惯肝肠,但只要在期限内服得了解药,样貌、功力都能如从前般的。”


    说这个又有何用,就算是亲爹亲娘成了这个模样,李辞盈也是不想多看的,不过她倒怪的,那日在砂海之中,梁术当与庄冲生死搏斗过,这会儿亲送了解药过来,竟好似一丝怨言都没有。


    此疑问暂且不提。


    饮下茶水心下好歹舒缓几分,李辞盈道了声“多谢”,自个从*地上爬起来,也走到了八角桌旁。


    桑木盒子一刻不离地抱在怀中的,此刻才掀了盖子来瞧,这一打开,李辞盈倒愣住了,里头齐整摆着青、白、黑三色瓷瓶儿,究竟哪个才是解药?


    可算晓得什么叫关心则乱,这样重要的事竟都忘了问。


    梁术看她为难,只好又道,“世子交待过了,此番疗程需经十三日方能祛毒,前三日先用黑瓷瓶中的药丸温水送服,一日三回,每回三粒;第四日则开青瓶了,此药猛烈,每日只在午食之后吞服一回;如此至第十二日,方开白瓶使用。”他顿了顿,又从袖中抽了张绢布瞧了瞧,笃定道,“嗯,没错了,至于服药之后的一些症状,咱们且多观察,李娘子也得事先做好预想。”


    这话说得怪让人觉着害怕的,李辞盈往那字迹密布的绢上凑过去,又问,“大抵是些什么症状呢?”


    梁术很大方将绢布递予她,“祆教蛊毒阴狠,要祛得干净还需小心应付,然郎君早详尽事项,某照着来办应当能少费些气力了。”


    绢上墨迹苍劲,字间骨格奇宕慨然,哦,原是萧应问亲笔。


    李辞盈微微垂目,又道,“萧郎君特意令您来给庄冲祛毒么?”


    梁术哪里想为庄冲做事,可上头有令,他如何敢不听从,李辞盈的担忧他也明白,叹一口气,解释道,“这药虽说是解毒所用,实则走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黑丸服下之后,患者体内数类蛊毒互吞互噬,免不了承受烈焰焚心之痛,多有人宁死也不想忍受这痛苦,是以,只李娘子您一人在这儿,怕是按不住他。”


    李辞盈如何不能想象“烈焰焚心”之痛呢,愣愣将布上诸种事项粗览一遍,就好似是见着了层层地狱惨事,她再没力气支撑日夜兼程后的疲惫精神,叹一声自坐在了圆角凳上,对梁术勉强一笑,“此番则依仗您了……”


    梁术道“不必客气”,“某不过听令行事。”这几日同行同食,他也放下诸多客套,淡笑一声,又说道,“李娘子且放宽心,虽说某与庄小子在砂海生死厮杀过,也在事后恨不能手刃了他——”


    果真如此?!李辞盈忙昂首看他,“您……”


    只见得那女郎眸中水光轻闪,顷刻就聚出一串儿晶莹的水珠,欲落不落挂在微红的眼尾,多少哀怜。


    梁术不敢多看,只摇头叹道,“李娘子或许不知,迷津寨所屠的几名侍卫中,有一人乃是戚长——”他猛得一噎,忙改口又称,“乃是戚柯之外甥。”


    李辞盈早知戚柯乃是永宁侯府的长卫史,此刻也没多在意他的称呼,只震惊道,“他的外甥……?”


    “不错。郎君金口玉令留庄冲一命,吾等不敢多言,可戚柯尤其是愤慨,某夜便寻了郎君提起此事。”


    原来戚柯如此有种,还敢与萧应问当面叫嚣吵闹?


    梁术不好明说戚柯半生都为永宁侯府驱使,在世子面前是说得上几句话的,他只略了这段,又说道,“郎君却道,‘庄冲为利而来,只不过是敌人手中一把锋利的刀,此刻咱们把这兵刃熔作尘泥,就能算作为沈二等报仇了?’。”


    “……”歪理邪说,李辞盈可不这样认为,管他为何而来,只要这一刀切切实实戳中了自个,她定是不会让其好过得。


    可惜萧应问是为庄冲说话,于是她慌忙忙点头同意,“正是如此,庄冲与咱们根本无仇无怨,萧郎君明白事理。”


    也不知是否这帮人往日就被萧世子威压得惯了,听了这一席话,人人便立志要将幕后主使碎尸万段,至于这把“兵刃”如何处置,便由得他去。


    这回李辞盈总算能放心让萧应问的人来为庄冲解毒,松一口气,又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日在瓜州驿馆外头的事,她十分好奇,歪了脑袋问起,“对了,前日里天儿正下雨呢,您怎爬到槐树上头去了,莫非也是去摘叶子磨面么?”


    梁术一愣,他哪里敢说是世子让他去看看李娘子还在不在外头的,树干湿滑,他不小心把差事办砸了,全赖世子出面周全。


    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是不明白世子究竟为何犹豫,若说不是喜爱了李三娘,辗转为她办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做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世子这样的人物,就算直接收了房回去又如何,京中那么多宅子,安置区区一个商女还不是顺手的事儿?


    他最后一拍脑袋,竟以腹中饥饿难耐为由,推门匆匆地走了。


    “……”


    而李辞盈呢,实想不到儿郎们心中那些弯弯绕绕,目瞪口呆送了人出去,又再回来看帐后蜷缩的那团影子。


    “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李辞盈难得是真心感谢了萧应问一回,“萧郎君为你寻药当是费了许多心血……”展开那绢布再瞧,端得是事事详细,字字谨慎,正似“那位”一般的,从来一丝不苟,粹然无瑕,当然,除了那晚——她不自然咳了声,才继续说道,“是以无论服下药后要承受多大的苦痛,你也一定要忍,一定要咽,断不能轻视了自个生命。”


    庄冲自然懂得的。生命之贵重,不在于他处在什么样的位置,或他是哪一样色类,而是在于它本身的独特,李赋即是李赋,他死了,世上也再没有任何人来替代得了他。


    且既苟活到了今日,他即使千刀万剐,也不能再将失去亲人的苦痛留给她。


    如今庄冲有口难言,只得气管子里重重“嗬嗬”喊两声,也是郑重的回应。


    可惜李辞盈领悟不了这份郑重,一听这如鬼似魅的嗓音,她心里徒然是一紧,就好似有千万根绳索捆住了四肢,全身都麻得发颤了。


    她立即站起来,“梁术说得没错,这十几个时辰没进食了,人也饿得不行,我得先去安顿一下,之后、之后——”她下了决心,“明日一早我再与他一同来看你!”


    庄冲哪里不晓得自家妹妹是个什么人,这一下气得鼻子轰隆隆地震响,张牙舞爪就要再蹦出来吓人。


    李辞盈蹦得比他还高,旋风一样转了一圈,一拉门扉,跑得无影无踪。


    第42章 “不要。”


    确如萧应问所书,要祛祆教秘蛊实需吃很大的苦头,那黑丸子一日三回地服下去,时时刻刻如烈火灼心般的,可庄冲牙下毡布咬得稀碎,却只偶尔哀嚎几声,实出乎梁术意外之外。


    也是前日里于丹霞岩谷追踪迷津寨众匪时,他远在瓜州,没见着庄冲以身扑火的勇猛,这会子等到药效之后庄冲呕出了大量黑血,他才敢确认并没有哪里出了差错。


    如此至第三日,庄冲总算能开口说上两句人话。黄昏时分,梁术指挥了仆从将弄脏的彩毯都清理出去,再绕过屏风去瞧那两人——也不知李娘子与庄冲有何渊源,这几日见得后者受难,她落下的泪水可不比人家流的汗水少。


    这会子也不嫌弃庄冲没个人样了,亲自拧了帕子,泪眼婆娑要给人家抹汗,那珍珠般的水滴顺着女郎柔美的下颌越滚越快,眼见朦胧得看不清了,就要抬袖去擦。


    梁术惊了一跳,忙迈上一步阻止李辞盈,急道,“此间污秽,娘子袖间也可能溅上了蛊血,万不可随意揉搓眼睛,您先歇一歇,某带庄兄弟去清理。”


    李辞盈倒有些不好意思让他照顾庄冲,吸吸鼻子站起身让道与他,“又要麻烦您了。”


    梁术俯身接了她的帕子,和善笑了声,“只不过扶他过去罢了,算不得麻烦,要是李娘子受了损伤,某才真不好向郎君交代。”


    两句客套话而已,她也没放在心上,点点头,目送他们去了。


    屋中点有明灯几盏,四处都亮堂如白昼般的,李辞盈听着净室里头水流声声,便放心将今日早晨陆暇送回来的信件又展来看。


    裴听寒与她回信了,说有事还需与李少府在瓜州耽搁着,等有了确切回程的消息,再考虑兰州之行。


    李辞盈晓得的,他们应当是要往鹧鸪山查验罪证了,只不过裴听寒不能多与她透露。


    信中又提及这几日思念,一边气恼她不告而别,一边又望她能多多来信云云,李辞盈看了两遍,嘴角方扬出的笑意,又在看见案上那几罐子药丸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瓷瓶已然空了,明日起该服用青丸。


    这几日不知是第几回展开那绢布来瞧,但见萧世子措辞曰,服用青丸状若“利剑穿心”,“……利剑穿心。”她喃喃一句。青丸每日只能服一回,想来威力比之黑丸来得更厉害,这岂能是常人能承受之苦痛?


    接着一目十行再找白丸,萧世子又用上“万蚁噬心”一词。李辞盈呼吸轻滞,虽非她身受,可只看着庄冲受苦,心里头亦是止不住阵阵抽痛。


    庄冲怎不明白她的,屡次说过让她不要来看,左右任何人在这儿也帮不上来,何必多一个人受苦。


    这会子再从净室出来,瞧着她在那盏夹竹桃书灯下边怔怔落泪,十分不是滋味。


    毫无办法,只能再忍。


    可惜青丸之痛远胜于前,第四日午后,他单只咽下一刻钟后已下汗如雨,咬紧牙关想堵住呻吟和苦痛,可非人的折磨实非意志所能控制,口中一柄坚硬的毡木在顷刻间就断做两半,他错口之下,要生生咬下自己血肉来。


    辛腥的铁锈味破开喉咙,他吃不住痛,更分不清方位,直从榻上滚下来。


    “庄冲!”女郎颤抖的呼喊忽远忽近落在耳边,有冰凉的手指触在嘴角使劲儿掰,“松开!松开嘴!”


    庄冲在剧痛中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喊他的名字,可这些年来,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谁曾真心为他焦急落泪?


    “阿肴……”他听从地微微松口,一柄新的毡木及时搁进来。


    痛疼稍解,他脱力昂躺在彩毯上,重重地卸下一口气,才睁眼环看这间屋子。


    除却阿盈和那名飞翎,哪里还有别人?


    未缓半刻钟,又好似有人握住了他心肺中戳着的刀刃反手在拧,剖心切肝也赶不上这样的消耗,庄冲急急喘息,实忍不住痛呼连连。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将他拖拽住了,可他没有气力计较,而后那人哼了声“真够重的”,将他直扔进了冰天雪地里。


    冷霜寸寸截缓了痛感,再睁眼,却好似倏然进入了暗夜,四处漆黑,伸手见不着五指。


    “他应是缓过气儿来了。”有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回荡,庄冲记得了,是那个叫梁术的飞翎卫,那飞翎似冷得不行,呵一口气,颤颤笑道,“亏得李娘子聪慧,竟想得出以冰镇痛的法子,否则庄小子还不知要多少受罪呢。不过——”


    不过李娘子未免对这肃州驿馆的构造太了解了些,根本用不着奴仆引路,毫无差错就找着了这间冰窖。


    梁术话锋突转,“您怎会知这驿馆之中有这么个冰窖呢?”


    黑暗中的啜泣跟着轻盈步伐渐渐分明,李辞盈勉强扬了个笑容给梁术,顺便将冰窖中的防风灯点上了,“其实不难猜测的,萧郎君‘出事’时候妾在这儿住了几日,茶点中一味樱桃冰酪,正正需要这些坚冰的加持,才保得新鲜艳丽呢。是以妾以为,驿馆中凿有冰窖理所当然。”


    一点昏暗的光在李辞盈身侧晕出个暖暖的圈儿,也将那张倾城绝色的脸儿照得温柔多情,她照例捧他一句,“而且,妾这点小聪明算什么,若不是您在,知事们哪里肯为庄冲放行呀?”


    这世上或许是有不喜奉承之人,但梁术此刻坚信,绝没有人能拒绝眼前这姿容若月上娥仙之人的奉承,寒冷降不下他透红的脸色,他只庆幸暗灯之下无人能察觉。


    停——李娘子可是世子的人,他怎敢多想,踟蹰一声,连自己为什么怀疑她也忘了,慌道,“此间寒冷,某上去给您拿件披氅来罢。”未等人家点头,脚步匆匆往梯阶上去了,走到门边,又嘱咐一句,“某很快便回来,若庄冲又发狂了,您可得离他远些。”


    李辞盈道,“好,多谢您提点呢。”


    这声答应甚是娇嗲,比之那日在窗边听见的也相差无几,梁术觉心猿意马,咳咳两声缓下一口浊气,才抬手掀了冰窖的门。


    门一盖上,庄冲立即冷笑了声。


    李辞盈倒莫名其妙,“不疼了,有气力哼哼别人了?”


    庄冲哪里看不出梁小子是个什么意思,可气自己如今有求于人,要教阿盈与这种人软声细语,等他恢复了,高低提刀把梁术砍做八段。


    “……”李辞盈白他一眼,唾弃道,“匪类行径。”


    庄冲:“……我本就是匪类。”


    李辞盈不同意,“从前是,将来未必是,莫非你重捡了条性命也不再愿与姑母相认,就又要回鹧鸪山去?”


    说起这个,庄冲也十分迷茫,他低语道,“……本是想向裴听寒投诚,将鹧鸪山的秘密告诉他的,可如今——”他一抚面上,淡然笑了声,“这张脸在这儿,怕也是不行了。”


    且他也已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李、萧二人,萧应问一时没处置他,但想必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接下来的九日他们都呆在了这冰窖之中,只要庄冲服下了药丸,立即就将他移至一张用冰霜仓促打造出的床榻之上,一遍遍冰渣子盖上去,只盼能让他少痛一分。


    虽仍时不时叫喊,但庄冲一日比一日好受,至第九日午后,已不会全然失了神智。


    地下日子过得无趣了,兄妹两人并个飞翎卫,竟能在灯影下头打起叶子戏来,庄冲鸿运高照,回回是花色序齿齐列,其余两人败得抓耳挠腮,一左一右直逮着人家袖袋子里掏,“你定是做了什么手脚了!”


    庄冲没见过这么没有牌品的人,他避无可避,只得急急往后扬手不肯让他们看牌,“打不过就耍赖,你们也忒玩不起了!”


    这边正闹着呢,那头木门儿一掀,知事郎在外面探出个脑袋,一见里边其乐融融,又缩回去。


    梁术忙放了手中木牌,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知事郎才犹犹豫豫答道,“禀校尉,是后罩房那群土匪闹起来了!”


    李辞盈下意识去瞧庄冲,只见那人神色一僵,举着的手也慢慢放下,庄冲无心思再握牌了,指间一松,任由胜券在握的一副好牌就这样散在地上。


    “怎么闹起来?”梁术正色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知事郎“唉”了声,“大抵也是关久了闷得慌,说什么他们纪老大病得快要死了,非要咱们给请个大夫——”


    李辞盈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就要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知事郎为难道,“咱们昨日送饭时候里头还个个都生龙活虎的么,哪里就要死了,下官想着先不打搅使君与校尉么,但后罩房哭声震天,这、这——”


    李辞盈再不二话,“快快去请大夫过来。”她看了庄冲一眼,又转了念说道,“不行,我得去看看才好。”


    她的动作轻快,梁术又躲在被褥中连靴子都没扣,慌慌忙忙一阵,抬头一瞧,人儿都走没影了。


    这下都来不及整理衣冠,踩了靴子直喊,“三娘,等等!”


    哪里等等,李辞盈都不知多少着急,看庄冲听着后罩房动静那半死不活的矫情模样,再想想苦行僧似的佟某人,她可不能让纪清肴就这样死了。


    紧赶慢赶到了后罩房门外,李辞盈抬手狠狠一推——刹那间寒光飞洒,一支磨得发亮的汤勺儿卷在杀气腾腾的风里直冲面门而来。


    “狗贼!”纪清肴怒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你且与我庄哥共赴黄泉去罢!”


    李辞盈是半点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被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而后一股巨大的力气抓住了她的胳膊,将人往右边狠力一拽——


    “哦哟!”李辞盈撞在某个熟悉得如同乡下老家的地儿,低头闷闷地嗅了两下,嘀咕着,“……您……怎又来了?”


    救下她一条小命,一句想听的都听不到,萧应问气得几乎是笑了出来,罢了,莽撞之人可以待会儿慢慢教训,而肇事之人——


    他眸中冷光一闪,抬手就将袖中暗器如数奉还。


    “不要!”李辞盈大吃一惊,一下握住了萧应问的手臂,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这会儿可知道那日在台狱之中萧应问多少手下留情了——


    纪清肴当胸中了他一勺子,立即就被这股气劲直推到十尺之外,若不是后头有堵墙壁在挡着,她还不知要飞到哪里去。


    “轰隆”一声巨响,纪清肴狠狠撞上了墙壁,捧住心口呕出一口血来。


    第43章 “萧凭意……”


    此一息时刻,罩房之内群情愤慨,维和的兵卒从旁鱼贯而入将两方隔出道防线来,李辞盈也当知晓了前因——怕不是这几日庄冲的惨嚎传到这儿来,纪清肴等人认定其受了酷刑,今日就要撞个鱼死网破了。


    李辞盈万般算尽,想不到在这样的细枝末节出了岔子,萧应问出手毫不留情,这一下纪清肴怕是活不了了。


    墙壁那边乱糟糟的,她踮了脚想探看,可攥在胳膊上的手还没松开呢,抓这样紧,仔细要疼的。


    皱眉看了一眼,李辞盈到底没说话——若不是这人突然出现,此刻倒在地上呕血的可就另有其人了。


    “看什么?”萧应问嗤笑一声,松手悠悠然拂了袖口,“在驿馆私藏暗器,意图刺杀官吏,她动手之前就该知道自己已是个死人了。”


    那边的事儿还没个结果,梁术、知事郎与喊来的大夫才匆匆到了。


    “郎君。”梁术见着萧应问脸色,这会子真是头也不敢抬,躬身拜见了,诺诺站在一旁再不开口。


    可惜有人不肯轻易放过,萧应问上下打量梁术一番,又在见着那未掖齐整的筒靴时重重哼了声,“做什么去了?”


    梁术哪里敢说他与李、庄两人日日打着叶子戏的事儿,不自在将右腿往后移了半步,匆匆向李辞盈使了个眼色。


    李辞盈自是收到了他的求救,长长地“哦——”了一声,忙向萧应问解释道,“郎君,这几日咱们将庄冲移到冰窖中祛毒,这会儿真是疼痛发狂的时候,梁校尉——”她眼珠转了转,一本正经地说道,“梁校尉是在地底下看顾着的,所以、所以才来晚了。”


    梁术忙附和点头,“对,是呢,正是如此。”


    萧应问自问自己还没瞎,这两人竟就在他眼皮底下打起掩护来了,他冷笑一声,“你俩个倒是臭味相投。”


    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世子在这儿另有眼线,他们之所作所为难有能瞒过去的,梁术当场稽首在地,闷声说道,“卑职有罪,郎君息怒。”


    飞翎廨规矩这样大,连打个叶子戏都算“有罪”?李辞盈不明白,又昂首补充一句,“郎君,咱们只是打着玩儿、消遣消遣的,可没有真金白银地赌呢。”


    萧应问也“哦”一声,咬重了两字反问道,“‘咱们’?”


    也没等人回应,他扬扬下巴,命梁平去处理纪清肴的尸首。


    李辞盈十分怅然,愣愣望着里头看了会儿,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肩上那道锋利阴冷的眸光。


    “……”怎把这尊大佛忘了,她忙堆了个温软的笑,感激地对萧应问说道,“还没多谢郎君救命之恩呢,若非您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妾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听得出她话中有刺,可萧应问懒得计较,“唔”了声,说道,“这么一句话就当是谢过了?那这笔买卖某做得不值当。”


    这话听着不对劲呢,李辞盈思来想去,莫不是这人占便宜占习惯了,还想要再与她“如此这般如此”不成?


    抬了下巴瞥他一眼,那人面色如常,可目光好似没离开过她,始终恻恻盯着这边的呢,李辞盈心里咯噔一下,更不敢问他想让她如何报答,讪讪笑着,又问,“都护府发生大事儿,郎君您不在那边忙着,怎得又回肃州来了?”


    也不知这句客套话又哪里惹了萧世子的脾气,只听那人凉凉“嗯”了声,不答反问,“怎么的,三娘管了裴郡守行踪还不够,连某也得事事向您禀告?”


    他想起什么,又说道,“说起这个,某倒不明白了,大魏邮驿繁忙,非公事、官吏家信外不可用,怎裴郡守倒有法子日日写信回肃州来?”


    公驿私用是什么稀奇事儿么,真是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话来,李辞盈深深吸了一口气,扯了唇要笑,那人睨见了,竟然没好气呛她一声,“不想笑可以不笑。”


    “……”


    呸,若不是怕他为这两件事怪罪裴听寒,她才懒得伺候。


    李辞盈“喔”了声,垂睫望了地面解释道,“郎君误会了,裴郡守之信件并非是特意寄予南门楼子的,只偶尔在公函之中顺路夹带、再由他人递送而已,没有白费公驿的意思呢。”她顿了顿,又道,“且郡守来信不过是话几句家常罢了,并未提及他的行踪。”


    话毕了就作势要摸袖袋,“萧郎君信不过,可亲自验一验呢。”


    谁在意这个,萧应问冷哼一声,却并不搭话。李辞盈想他也没耐烦验这歪歪腻腻的信件,省了这一遭正好,收手回来,见着梁术匆匆来复命。


    “没死?”萧应问略觉惊诧,他清楚自己用了几分功力,铜勺正中胸口,她竟还有命可活?


    而李辞盈则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即拔腿想要去看望,刚走出一步,后领子就被人拽住了,萧应问冷言道,“三娘高兴得太早了,纪清肴谋害朝廷命官——虽说你并非‘朝廷命官’,但前者预先磨好了利器,也自证是蓄意为之——就算此刻没有死,也该立判斩刑。”


    他转向梁术,又问,“究竟怎么回事,纪清肴伤势如何?”


    梁术道,“纪清肴事先于怀中藏了东西,这才缓下了八分来势。大夫说她如今只为撞着脑袋晕厥过去,并无大碍。”他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送到两人面前,为难道,“郎君请看。”


    纪清肴所藏之物于李、萧、梁三人都不算陌生,正是那日“商队”于砂海遇袭时,被李辞盈顺走的那柄平螺钿背铜镜。


    是了,这镜子被她带到了鹧鸪山上,而后出逃时搁在屋中并未带上,纪清肴一心要将这宝镜交还,便日日带在了身侧。


    方才的回箭正中了那坚硬无比的金柄,才让纪清肴死里逃生。


    李辞盈一抿嘴,暗暗在袖下拽了拽萧应问的衣摆,低声喊他,“萧凭意……”


    “……”这会子有求于人,惯是这样含眉伴春羞,千缕娇,万样媚,脉脉温情恰若拂柳缭乱,扫得人心尖颤颤发麻。


    罢了,萧应问蜷蜷手指,淡漠道,“随你罢。”他对梁术吩咐道,“喊大夫给她好好养着。”


    听了介个,那女郎双眸“噌”一下睁得雪亮,不知是多少逞意,立即拔腿就想去里头凑热闹。


    霞光自远山消弥,暮云寒烟,萧应问怏怏望了天,只觉自个是不是太好说话了,往她背影唬了句,“某徇私帮了三娘这个忙,三娘也该好好想想如何‘报答’我了。”


    这下人家脚步迟疑下来,一转身笑意全敛,揣揣看他一眼,再不敢做那玉软琼娇的模样了。


    纸老虎,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怕呢。萧应问是不明白她哪里就对纪清肴多有容忍,冷哼了声,“瞧她做什么,带我去见庄冲。”


    这事儿自然要紧得多,李辞盈早想问他预备如何处置庄冲呢,快步走回来,这会子是不敢再笑了,嘴角压得平平的,一边把人往冰窖里引,一边旁敲侧击说道,“庄冲昔日犯下了不少错事,郎君您可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他呢,得了您的宽解,他一定痛哭流涕改过自新——”


    木门一开,她口中“痛哭流涕”的人就端坐于榻前,一张脸黑如木炭,锐眼紧盯着萧应问,可没有多少要受“管教”的意思。


    “……”李辞盈狠瞪他一眼,又忙不迭给萧应问找地方坐。


    “不必了。”萧应问没那么多讲究,自个随意从旁提了张宝椅,就搁在榻旁坐下。


    他此来肃州,其实是呆不了几天。


    楚州牧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京里诏萧应问把一干人等都押回御史台受审,并令:岐山营、甘州营急援,协肃州营共卫西三州。


    而傅弦急着想要立功,也自请随军,就这样跟着裴听寒往鹧鸪山去了。


    自然,这案子中所谓“一干人等”,也包括作为重要人证的庄冲。


    萧应问搭了庄冲脉络查看,毒素清浅难寻,或再过两日就能祛得干净。他思索片刻,问李辞盈道,“关于庄冲将来的处境,三娘做何看法?”


    庄冲一听此话实属火冒三丈,本来见着这姓萧的就烦闷,他还当着他的面撩拨起阿盈来了,“做何看法”,自己恶贯满盈,等案子结了,至多是留个全尸,还能做何看法,莫非阿盈说什么他萧某人都能听从?


    阿盈是聪明人,想来不会信他。


    庄冲又料错了,李辞盈怎么不信,萧应问是什么人,保下区区庄冲,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于是她斟酌着,“郎君明鉴,庄冲虽是罪无可赦,然这些年他到底是为曹郡守、为肃州城办差的,且鹧鸪山兵械库一事他俱实以报,免了西三州一场浩劫——”她小心觑着萧应问,继续说道,“应也是功罪相抵,以妾之愚见,待事情了了,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贩夫走卒,远远打发到北边去罢。”


    说完忐忑着呢,可萧应问答应得痛快,他“嗯”了声,“既三娘这样想,那就按你的意思办。”挑拣着将不日就要回长安的事儿告知于她,又补充道,“庄冲随吾一同回京,等结案了,便遣人送他往北边去。”


    李辞盈没想到案子进展得这样快,但一想到萧某人终于要离开陇西了,真是忍不住谢天谢地,等他一走,事情便再没有了变数,这怎能不让她喜笑颜开。


    她抿住唇角的弧度,长叹一声,“竟这样快就要走了……”


    得意忘形,萧应问早晓得她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只不过此时亲眼见着她是如何欢欣雀跃的,心下却是另一番黯然滋味。


    罢了,既她执意要嫁裴听寒,他未必不能成全。


    萧应问自嘲笑了声,故作遗憾摇摇头,“也是可惜,某本想着庄冲有这样的本事,不若案子过了便招作不良人协侦缉之职……”


    李辞盈终于是止住了笑,不可置信上前一步,“郎君不是玩笑话?”


    萧应问扶了额角,笑道,“可三娘说——”


    分明要有了决断,却有意要逗弄人家的,这会子可真笑得不行了,李辞盈咬咬牙,“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好了。”


    此番恩德之下,萧世子提出要去南门吃一顿便饭索为“报答”,李辞盈又岂会小气?


    与姑母说明有大人物来家中做客后,她当即去陆家选了一只肥硕的三黄鸡,卯时一刻起锅烧水,足足炖了三四个时辰,这会子也懒管左邻右舍做何感想,自掀了盖子来闻——


    醇香浓郁,鲜烂入味,热腾腾的白气直扑鼻尖,怎么得也能让他满意罢?


    萧世子十分讲理,至申时推门做客,还拎来一盒酱菜,而他身后——


    已于院中整装相迎的李家人均抬首望向他们。


    萧应问惭愧道,“实在家中管得严,不得已与侍卫同来,望三娘与姑母切勿介意,他只站在一旁便罢了。”


    李辞盈怔愣瞧着萧应问身后带着饕纹银面的庄冲,才知为何前者会莫名提出要来南门吃这一顿饭。


    既往新生,怎能不光明正大回家一趟?


    第44章 “赤色绸纱。”


    家贫累苦,李家几口人常年自个儿都吃不饱饭,更别说宴请客人。这回是临时拖了桌椅到院中来用,李辞盈本是怕萧世子不愿与小儿同桌,才在旁支了张矮几预备给蛮儿、面儿用。


    这会子李兰雪听着说什么侍卫不便与主家同桌分食,便又张罗着在矮几旁搁了张圆凳让庄冲坐。


    两个小的早在看见庄冲腰间那柄威风凛凛的宝剑时已雀跃到了极点,一左一右围着人家问个不停,只恨不能当场与他学个两招。


    于是这一顿饭算吃得宾主尽欢,李辞盈明白萧世子一向挑剔,日前就已将桌椅器皿清理得透亮发光,因不想他的清高姿态让家中人觉得为难,还咬牙斥资采买一只新瓷碗专供给他用。


    也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不对,李辞盈摇摇头,是人将远行,其言也善——萧应问此来似变了个人,言辞恭敬谦让,举止温和礼容,与荒城野妇畅谈不止,甚至顺手为李兰雪舀了一勺子汤。


    这会儿想想,其实萧世子足够仁义,庄冲昨日服了白丸本该受万蚁噬心之痛,也是前者运气为他疏了血脉,才得有惊无险。


    李辞盈侧眼见着矮几上三人其乐融融,深觉这一桌家常便饭实难报答萧应问的恩情。


    而且——李家人食量之巨难以想象,萧世子进食细嚼慢咽,根本不敌此间几位饕餮风卷残云,天儿还没暗,他带来的那一屉精美的酱菜都被瓜分完毕了。


    李辞盈难得惭愧,也是这一念之下,她忽然想起了仍埋在老宅之中的一坛桑落酒。


    “不错。”李兰雪也记起了这事儿,忙推了李辞盈起来,“咱们搬到南门时候也没去启,多少年过去,这会子喝怕就是最好的,快快去取了过来。”


    李辞盈“哎”声答应着,立即就提裙站起身要去拿墙围上摆着的一把镐斧。


    萧应问*哪里稀罕这点子东西,方说了句“不必麻烦”,又听李兰雪絮絮叹道,“那还是盈娘三岁时她阿姐亲手埋下的,唉,遥遥想着似还在昨日……”


    哦,三岁埋下的酒酿,按大魏民俗,本该留在女郎成亲后与郎子共饮的。


    当然,用来待客也未尝不可,既然她们如此好客,萧应问不便三番推却。


    他负手站起身,说道,“酒坛沉重,某与三娘同去,也好给她搭把手。”


    老宅与南门略有些距离,也是多年没有修的缘故,摇摇欲坠一间茅草屋,就位在陆家院子后边的巷子里。


    正值黄昏,暮色霞光倾满了这狭窄的小巷,两人于烟络迤逦中并行其间,也好似踏尽了残鸿,那时微风扫落辉,墙头新芽横斜烂漫,是远山滟滟轻云散,无处不诉别离。


    “郎君?”


    萧应问回了神,垂眸瞧向她,“怎么?”


    既都到了这儿了,李辞盈便想着还先去陆家要些酱菜回来,顺便打桶水预备着一会儿把坛子刷一刷,免得弄脏了世子的衣衫。


    萧应问倒不怕弄脏衣衫,但听她说起这个耳熟的姓氏,略略思考,才“哦”了声,问道,“陆暇?”


    奇了,李辞盈瞪了瞪眼睛,“郎君连这个也查明白了,看来这世上已没有您理不清楚的案子。”


    萧应问道,“某可没兴趣查这些。”他低低笑了声,“只不过,有人夜里爱说梦话,总把什么陆暇家的酱菜挂在嘴边。”


    梦话?!可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罢?李辞盈一捂嘴巴,掀了眼皮警惕地瞧着他。


    萧应问面上淡淡看不出什么来,可夕阳远照之下那密集的长睫压住重重金辉,怏怏垂得乖顺,莫名让人觉出些怅然。


    “现在捂嘴是不是太晚了些?”


    晚就晚吧,反正他过几日就要离开这里,至少三年都不会再出现在陇西了,李辞盈笑道,“亏得您大人有大量,没和小的计较呢。”


    萧应问哼了声,“知道就好。”


    这会子过去,刚巧在正门口遇见了扛着小坛儿要送货的陆二娘,两家是极熟的,一听李辞盈要拿些菜,她当即放了手中的活,要领了他们往院子里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陆二娘笑道,“今日摊子上忙着呢,要是再晚一些过来,保证没人给你们开门。”


    她瞅着萧应问没在意这边,立即俯耳问李辞盈,“这又是哪位?”


    “又是”,李辞盈白了她一眼,想着萧应问也没有要与人家寒暄的意思,只低声道,“你不管。”


    刚走两步,陆二娘又想起一事,“对了!阿盈你来得正正好呢,我阿兄晌午带了书信回来,命我空了带去给你,今日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忙着忙着就给忘了。”


    书信?李辞盈随口问了句,“哪里寄来的?”


    陆二娘叉腰瞪她一眼,“明知我是不识字的,怎要这样为难。”她眼珠一转,“‘哪里寄来的’,八成就是‘那里’呗,就搁在中厅的圆桌儿上,一会儿你自取了去罢。”


    做这几件事花不了多久,但陆二娘急着要走,三人只得兵分几路,萧应问被留在院中水井打水,李辞盈则先去中厅取书信,而陆二娘舀好酱菜,嘱咐了一句让他们走的时候把门带上,便匆匆抱着坛子走了。


    陇西的土井挖得极深,转轴辘轳又是一根歪木,萧应问卷了三回棘轮,才堪堪装满手边这只小木桶。


    可李辞盈却一直没出屋子。


    又等了好一会儿,萧应问才叹了气,抬步往中厅走。


    果不其然,那女郎一张纤影对花窗,垂首正读手中书信,不知多少专注,连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也充耳不闻。


    这一刻真正蕴愤在喉,萧应问凉凉开口,“不知裴郡守写的是什么家常事儿,要令三娘如此迫不及待,在陆家人的屋子里就字字研读起来?”


    平日听他这样冷言冷言,她又怎肯一言不发受着?!萧应问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此刻听见中厅中回漾的一声极轻的啜泣。


    他不知自己从来卑劣,在意识到裴听寒可能让她伤心的这一刹那,不耻的窃喜如蔓丝蜿蜒走枝,驱使着他、诱哄着他,不由自主向她靠近。


    “……怎么了?”萧应问迟疑地问了句,“昭昭?”


    这时候再听了这两个字,李辞盈霎时是怒火冲天,可她能迁怒给萧应问这样的人么?只能极快将兰州来的信件收回了袖笼,就着手背抹干了泪水,说道,“妾无事,姑母还在等着呢,咱们快去把酒坛子取出来罢。”


    哭得太久,这一下又起得太快,李辞盈两眼一黑,不由自主往前头趔趄了两步。自然的,有人不会袖手旁观,儿郎有力的手臂从旁边横过来,她就势攥住了他的袖口,稳稳站好了。


    或是天意,也或是巧合,李辞盈道完谢,松开萧应问手臂的那一刻,一张轻盈的赤色绸纱自他的袖笼无声飘落。


    似有人于此时施放某种诅咒,风与辰光缓下了走速,李辞盈瞠目瞧着绸纱一寸寸落在地面,而那一声不可闻见的轻响好似当头棒喝,震得人脑瓜子嗡嗡乱响。


    “这是什么?!”李辞盈很快把绸纱拾起来,也好似已拾到了所有答案,她不由自主地攥紧它,死死盯住面前波澜不惊的人,质问道,“萧凭意,这是什么?”


    萧应问无从辩解,也从未想要辩解,挑眉长叹,答道,“这是那夜于砂海之中,某从昭昭腿上解下来的绸纱。”


    李辞盈万想不到这人这样坦然,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又把绸纱向萧应问举近一寸,“郎君不要和我说,是陇西日光过甚,您迫不得已要将这破烂东西时时带在身边不可?”


    萧应问摇摇头,说道,“三娘所谓‘破烂’,安知不能被他人视若珍宝。”


    李辞盈懒得与他啰嗦这些,只颤声问,“你留着拿它做什么?!”


    能做什么,萧应问干脆认了,“不错,就是昭昭想的那样。”他只怕气不死她,仍要补充一句,“浣洗的次数多了,才至于这般黯淡,不怪三娘一眼之下认不出它来。”


    这下手中之物污秽到令人掩鼻,李辞盈脸色一变,拧眉将那绸纱直掷到了萧应问脸上,“恶心!堂堂十六卫总管竟这般厚颜无耻,您真就一点不觉羞愧?!”


    立身十数年,从未有人敢这般不敬于他,萧应问冷笑一声,一下攥住了她的手,反问,“无耻?那日于城南客栈之中昭昭用尽全身解数,不就是想要某的这份‘无耻’么?怎么的,达到了目的就想逃,从不过问别人心里头作何感想?!”


    李辞盈这点子把戏哄得住一时,可萧应问自十四就在台狱中陪审疑犯,仓促间的一点计谋,他要追究,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萧应问盯着她渐渐发白的脸色,不留情面要她死得明白,“怪只怪昭昭太过聪明,非要将那信件做出笔法缭乱的匆忙样子,可惜了,笔法之着忙与用词之流畅格格不入,这样长的一封信,昭昭可是一个别字错句都没有呢。”


    可那女郎今日不似往日那般认怂,李辞盈“哦”了声,冷笑道,“萧郎君不忿被小小女郎玩弄股掌之中,是以恼羞成怒,偷摸在背后使这种手段——”她惨然闭了闭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算是抽筋扒骨,让我永生永世也难再翻身了!”


    萧应问眉头紧蹙,“你说什么?”


    “敢做不敢认?!”李辞盈说道,“除了你之外,还有何人有动机将庄冲与我的关系告到兰州那边去?”


    兰州来信,叔伯已找着了合适的李家子弟,再三道歉耽搁了郡守的事儿。


    萧应问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罪责十分诧异,“你能不能过过脑子想想,做下这事对某究竟有何好处?!”


    李辞盈怒道,“让我不好过,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想着手儿还被他牵着,她挣扎两下未果,使劲儿往人家胸口锤了几下,“放开!!”


    可萧应问非要说个明白,“问审判案讲究证据,你怎能仅凭猜测就将罪责强加于某?!”他冷笑声,“兰州之事夭折了,分明有许多可能,或是那位叔伯大限已至,等不及多在昭昭这儿耽搁,又或者裴听寒心意已变——”


    李辞盈自前世回溯,怎会不知这两者不会有变,唯一的变数就在眼前,她不与他诡辩,立即扬声打断他,“不可能!”


    这声语挚情长的笃语犹如轰雷贯耳,真真儿将仅剩的体面与理智也震得瓦解云散,萧应问不自觉加重手中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反问她,“不可能?!人心易变,情随境迁,更何况区区一份因色而起的衷思,莫非昭昭以为自个就是这天底下姿容最甚的女郎,他裴听寒今日一时意气想娶你为妻,你就认定他此生永不变心?”


    李辞盈终于大怒,“裴听寒为我提籍、为我寻雁,尊我敬我无半分逾越之心!我为何不信他?!而你萧凭意呢,若我果真貌若无盐,你能将那破烂藏于袖中夜夜拿来宽解?!分明你才是因色起思,你凭什么这样说他?!”


    这样吵下去也不是事儿,眼见那女郎泪水涟涟,他只得缓下一口气退让,“好,就算裴听寒是真心敬你,那我呢,昭昭着急将这无妄之罪加诸于我,怎算是公平?”


    “公平?!”李辞盈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下就止住了抽噎,她“哈”了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摇头道,“天爷了,我真的从未设想自己会被出生于云端天际的人问上一句公平……”


    萧应问脸色一白,“我——”


    “您觉得公平吗?为何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妾自出生就要在穷困潦倒中摸爬滚打,小心翼翼护了这几分姿色,步步为营爬到一个您根本不屑多看一眼的位置上。而您则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凭一时气愤,毁我此生!”


    萧应问一闭眼,“我说过了,不是我做的。且——”他顿了一下,才说道,“昭昭若是想要荣华,我未必就不能——”


    “你?!”李辞盈很快打断他,连声诘问,“你能给我什么?!在京郊买下一座宅子?给予我用之不尽的金银?做你永见不得光的妾室?!萧凭意,我要的不止富贵,我要的是尊崇,是身份,是生生世世踩在云端藐看人间,是一切你与生俱来却不能给予我的——”


    谁说了要让她做妾?!萧应问气得眼前发黑,“你怎知我给不了?”


    李辞盈点头,“你给的了……那我倒想问问了,萧郎君家中父母如何,挚友弟兄几个,可都晓得你这样‘一时意气’?!”


    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不该娶的人,世上也不会有人怪罪一意孤行的儿郎,只有女人才会被指责,被丈量,最后只剩她一人在长安城举步维艰。


    “郎君也说过了,‘人心易变,情随境迁,更何况是一份因色而起的衷思’?何必呢?”


    兰州之事已成泡影,真沦落到这一无所有的地步,她反而没办法哭出声音,苦涩硬生生咽回肚中,李辞盈再没有如此深刻认识到蚍蜉难憾大树的道理。


    罪名累加,也从不愿听人申辩,萧应问冷笑连连,“因色起意……?”


    他手下稍微收力,轻而易举将人揽到怀中来,“看来昭昭十分不明白何为因色起意。”萧应问沉沉眸光,偏头用力吻下去。


    李辞盈闪避不及,这一下碰着了他的唇,真是隔夜饭都要哕出来,她气急败坏地扭开脸,而那人仍不知廉耻来按她的后脑,声音嘶哑地耳语,“昭昭,让我亲会儿。”


    “不要脸!!”李辞盈尖喊一声,于混阵中找着了萧应问臂上未愈的箭伤,用尽全力狠狠按下。


    那疼痛钻心刺骨,萧应问猝不及防吃了这一招,没忍住嘶声退开半步,下一刻,抡得满圆的耳光就结结实实地击上来。


    十分响亮的一声,如炙火的灼烧滚过脸颊,萧应问万想不到有一日自个会有此劫难,幽冷一双眼看向她,“李辞盈,你真有这个胆子——”


    打之前李辞盈的确没有,但打都打了,一个耳光是死,两个耳光也是死,大不了全尸不要了,想到这儿她心如死灰,只好再次反手,给萧世子两边脸颊印了个对称。


    第45章 “请昭昭回长安。”


    这一个激扬的耳光直把人家抽得偏过了头去,萧应问面色本已冷到了极点,这回垂眸愣了半晌,才咬住腮帮子重咳一声,再侧回来时,掌心中就多出一颗血淋淋的牙。


    大魏以色分等,《斗讼律》中洋洋四卷,早将民间诸类殴斗恶事一一规整。胆敢以下犯上,殴打尊长贵议者,徒三年不等,其折伤者,哪怕只损一齿,也当处以绞刑。(注1)


    “……”莽撞劲儿褪下去,李辞盈才觉着自己仍是十分想活命呢,摸摸尚没有断掉的脖子,不由自主地退后,直至撞到了中厅的门扉才停下。


    萧应问倒仍是个冷静模样,只见得他遮袖慢条斯理揩了嘴角血丝,又抬手做个手势,示意李辞盈过去说话。


    这会子拔腿就跑都来不及,李辞盈是傻的才会“过去”呢,她扶在门框上干巴巴笑了声,说道,“魏律有则,诸良人殴制使府主等乃是重罪,您需将妾移交给本府处置,可不能滥用私刑,且这儿是陆家的屋子,咱们来做客,弄得乱糟糟也不是特别合适,您——”


    “看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人已没耐烦翻手将那权愈千万的金质鱼符拍在了榧木桌上,“过来。”


    “……”行,凭他滔天权势能熏得人口鼻发闷,李辞盈慢慢吞吞往屋子里头蹭挪。


    靠得近了,能见着花窗暗影下,那人一张白皙透亮的脸上左右各肿着座蔚为壮观的五指山,嫣红似血,十分震撼人心。


    李辞盈倒没想到他这样细皮嫩肉,噎住一口气暗忖着,统观八荒四海间,能在皇亲脸上如此放肆还能活命的,怕也只有她一人了罢。


    “过来坐。”说了这一句,萧应问自移了厅上一张椅子慢坐,抻抻袖口,又做要这儿问话的样子。


    李辞盈倒不知他还有什么想问的,但能多活一刻也算得了,顺顺裙摆就在他下首坐下。


    按照惯例,那人又问了些出生日月,籍贯人口之类的废话,李辞盈觉得麻木,也都垂着眼睛一一照实说了。


    此番过后沉默半晌,萧应问似才找回话头,长长“哦”了声,两指在桌上不轻不重敲着,“昭昭还记得三月三那夜,自个儿在帷帐中所说的话么?”


    话题倏然跳到这儿倒让李辞盈愣了一下,至于她那夜说了什么——仔细想想,不过是为了打消萧世子疑虑,做作演了一场好戏,并不记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又被他察觉出什么了?她颓然摇摇头,“郎君明言罢。”


    萧应问记性绝佳,他叹了声,“那日昭昭听说某自太行山来,便于话语间提到一句‘苍茫冷日,夕阳横断’。当然,八百里太行,此美景别树一帜,值得一提。只不过——”


    他拉长声调,俯身靠近了几分,“某好奇的是,书于《北境游志》中的语句,怎会被一边城商女信口拈来?”


    他似笑非笑盯她一眼,“这本书籍今岁开年才在长安城印传,不知昭昭又是何时、在何处拜读的?”


    问话就问话,突然靠过来又想做什么,李辞盈闻着那月麟香鼻子都觉不通气了,她不自觉后仰,攥紧了手下的木扶,“妾,妾是在裴——”


    一提到这个字,萧应问脸上笑意俱散,他冷冷哼了声,打断她的谎言,“此书乃魏子山绝作,就算在长安城也是千金难寻,区区裴家一庶子怕是没本事这样快得到它。昭昭若是不想连累裴听寒为你强做伪证,就请慎言!”


    慎言?他口中对裴听寒的轻蔑直能让李辞盈的不忿顶翻了这间屋子,她恨恨抿唇,潦草狡辩了一句,“妾日日在南门楼子支摊卖面,不知见多少南来北往的食客,偶尔听着有人提及太行山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便不自觉记在了心中。”


    “方才——”她抬头快速瞧了萧应问一眼,“大概是妾混淆出处,与裴郡守无关。”


    “……”哼,一提到裴听寒,她脑子倒是转得很快。


    萧应问“哦”了声,退开些,依旧懒懒垂目看着她,“是么?姑且就做昭昭没有说谎罢。那么你的马术呢?于砂海之中策马奔驰如履平地,昭昭至少学成三年有余了罢?”他扯唇笑得冷淡,“不知‘食客’之中又有哪一位能日日教你骑马呢?”


    李辞盈自无法回答,但这下当知他是故意为难,她亦只冷笑一声,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吾想怎么样?”萧应问屈指慢慢抚住了手臂——伤口未愈又重遭磨难,此刻臂上端是麻疼阵阵,但这种程度的外伤,在此刻沉闷的心绪中又根本不值一提。


    思及李辞盈如何不留情地伤他痛处,他冷峻的眉眼在残辉中更显得寒凉,“只要昭昭能一一解了吾之疑惑,吾又能拿你怎么样?”


    “若我无话可说呢?!”李辞盈恨死他这般傲慢姿态,眼神也不知不觉往下移开,落在了他腰间那柄小刀上,“你是不是就要当场活剐了我?!”


    萧应问无奈摊手,“昭昭若是不肯说实话,就只能请你往长安大理寺受审了。”


    往长安?!李辞盈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肃州,有人以权谋私,为这点子事儿,就非要纠缠不休?


    她咬牙道,“就算妾之身份有可疑之处,也不必回长安去问话!”她盯着他脸上的指印,“郎君不觉得这些疑点在我所犯之罪中不过鸡毛蒜皮么?若您真要为难,不若即刻将妾绑至县尉廨,令李少府下判令将妾绞了罢!”


    左右李少府如今不在,就羁在牢里等着又如何,等他回来时,裴听寒也该知道这事儿了,必不会袖手旁观的。


    萧应问不无同意,颔首道,“昭昭所言十分在理。”拍拍膝间站起身,他好笑地看向她,“那就这样办罢。对了,李少府不在,某就监令唐明府越职把这事儿早早办了,某也好安心回长安去。”


    “……”这下李辞盈哪里还肯走,昂首恨得牙齿发痒,眸光冷得就快要把陆家中厅的天顶戳出个窟窿来。


    “怎还不动弹?”萧应问懒懒睨她一眼,挑眉示意人家快起身,“昭昭不想自己走,难道还要某喊人扛你过去?”


    简直欺人太甚,李辞盈沉下一口气,笑道,“郎君忘了!妾对您出手是事出有因,若不是您意图侮辱在先,妾又怎会失手伤了您的脸?”她别过去不肯看他,“按律令,应当是杖您三十才对。”


    笑得比哭还难看,萧应问点头,毫不留情拆穿她,“寻常人想不到这层,昭昭不愧是将《魏律疏令》搁在枕下研读过的,每一条律法都熟读于心了,用起来也很趁手。”


    李辞盈怎听不懂他的暗讽,无波无澜地回道,“或许在萧郎君看来,妾这样的人就不配读书、不配明理、更不配懂法,是么?”


    好大一顶帽子,萧应问如今已不稀奇她究竟将他当做了什么样的人,总归再差也差不过此刻了,他低声道声“罢了”,“某也懒与你多纠缠,这么的,昭昭若能和我说明白你炖煮的那一道四斤二两的‘白龙臛’究竟是进了哪位‘使君’的腹中,或就不必与我同回长安了。”


    那就是说鹧鸪山的清晨,她将醒未醒之际误将他认作裴听寒的事儿了。


    萧应问意有所指,“昭昭知道,西三州可只有一位‘使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辞盈觉得他的预设十分荒谬,冷言道,“可笑,妾怎可能与楚州牧扯得上关系,那日所言不过是梦话罢了,难道律令之中也说明了,区区商女不可白日发梦,以免说不出子丑寅卯下到寺狱中听您的发落?”


    “不必诡辩。”萧应问不想再多说,“既疑点难除,结案之前某不能放任你留在陇西。”


    李辞盈大怒,“你分明是公报私仇。”


    萧应问并不理会她,自将鱼符收回袖中,淡然道,“当然,这些时日与昭昭同行,某很愿意相信你的清白。然为谨慎起见,还是请你同回趟长安罢。若昭昭觉着可行,那么就作为庄冲一案的辅证同归,若昭昭拒不配合,那某就只能将你视作楚州牧一案的疑犯押回去了。”


    他盯着李辞盈,阴恻恻地笑了声,“坐在车中还是捆在马后,昭昭这样聪明,应当清楚该怎么选罢?”


    未等人家回答,他哼声退开几步,扬声喊了句,“来人!”


    梁术也不知自个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在这个时候被喊进去听吩咐,他自房顶一跃而下,垂着脑袋跪到在萧应问面前,又以十分同情之目光瞥了李辞盈一眼。


    世子是半点不懂怜香惜玉,既想带李娘子回长安去,何必这般冷言威逼,多说几句好话不成么?瞧着李娘子泪水朦胧呆坐在那儿,只要还是个人就说不出一句违背她的话来。


    正想着呢,忽有个什么玩意儿从天而降。


    “收好。”


    梁术下意识伸手接了,但垂眼一看,登时惊得头皮发麻,这这这是……谁的牙?!


    第46章 “谁着急了?!”


    萧世子脸上伤成这副模样,也必不能再回南门楼子去吃炖三黄了。梁术得了吩咐,这边取下门边悬着的镐斧要去老宅把桑落酒带走,那头偷偷一瞧,油盐不进的萧世子丢下句让李娘子速去收拾行装,就这么……自顾自走了?


    “……”梁术拎着镐子欲言又止,等人走远了,想上前与李辞盈说几句话,但闻得后者一声清音韵脆的呼喊,“萧凭意!”接着攥了裙踞就跟上去了。


    世子铁了心要走,哪里会愿意等人呢,可梁术看得分明,萧应问虽没有停下,可步伐间显见是迟缓了。


    而李辞盈呢,只觉那人拿腔拿调的,喘着气儿赶上去,这会儿是小心避开了伤口,眼疾手快把人拽停在原处。


    开玩笑,既往长安之事避无可避,她又怎能让萧应问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回驿馆,他人凭添了话题,若传到某些贵主耳中,她全家还活不活了?


    李辞盈昂首看他,温声劝说道,“巷间风大,您且把覆面盖上再走罢。”


    话语间顾盼灿烂,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好似真怕他一路过去就着了寒。


    有时候人聪明得过了头,人生也少这许多乐趣。萧应问“哦”了声,“既昭昭怕别人看着我的伤,方才何必使这么大的劲儿,这下三两天怕好不了,某总有解下覆面的时候。”


    李辞盈一闭眼,再没兴致伪装,霎时就松开了手。


    臂上那点温度没有了,心间也倏尔坠进了冰雪去,萧应问垂眸看了她半晌,也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耐心与人站在风口两相沉默。


    等是等不到她再开口了——李昭昭眉目低垂,多少是失意惘然的。


    骤风噬肌骨,伤口上确实阵阵发痒,萧应问叹了声,低声说了句,“还等什么?”


    李辞盈没明白,“啊”了声,慢吞吞掀了眼皮眄着他,“什么?”


    流睇横波,娥眉连娟,那双眸子似皎镜雪亮,不经意一点天真茫然轻眨,澹澹如点星。但观天下水碧山青,不及她眉间无边风月之万一。


    “郎君?!”这人怎得了,莫不是被她两巴掌拍傻了,随时随地就发起愣来,李辞盈伸手人面前晃了晃,“您醒醒神?”


    萧应问“唔”了声,无奈微微垂了脑袋下来,理所当然道,“手疼,昭昭帮我覆面罢。”


    还真的傻了?莫不说是果真疼得抬不起手来,他难道不知自己是有两只爪子的?


    李辞盈狐疑瞅了又瞅,萧应问受她如此侮辱,此刻也不该再有那“一时意气”罢?


    她迎着他扯了个笑,踮脚毫不留情就在那爬着指印的脸颊使劲儿摸按了两把,惊讶说道,“冰冰凉呢,那可是得即刻覆上才好。”


    也不管人家疼得嘶声,粗鲁勾了他耳后绳结系好,端着那张冷峻秀逸的脸左右看看,满意的不得了似的笑着,“戴好了。”


    萧应问似不解,问了句,“怎某没听说覆面之前还得先查验脸上冷不冷?”


    李辞盈理直气壮,点头道,“在咱们陇西就得这样呢。”


    “喔。”萧应问哼哼笑了两声,“那某是应当入乡随俗。”也没等李辞盈明白,两只微微凉的手掌就捧到她脸上来了,照样是胡乱揉弄了几下,才勾了绳结给人覆上了面纱。


    “你!”李辞盈气得不行,退两步挣开他的手,扶住脸颊怒目而视,“谁教你给我戴了,可疼呢!”


    可那人还一本正经地装懵懂,“是么,某以为昭昭不晓得我会疼。”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让人没法接,但男人么,喜爱上一位女郎,总该有这么个头脑发热的时候,思及方才那一句信誓旦旦的“你怎知我给不起”,或者那一颗鲜血淋漓的牙,李辞盈也当明白,萧世子这份新鲜劲儿还没过去。


    等在路程中吹阵子北风,再回长安碰碰壁,他自当晓得自己错得厉害。


    且李辞盈再明白不过的,儿郎皮子最贱,你越是冷情冷眼,他就越是锲而不舍。若是你一味顺从,一味乖巧,事事以他为先,他反而品出乏味索然,唯恐避之不及来。


    她嗤笑一声,罢了,与萧应问虚与委蛇都不算什么,此时沉静下来,李辞盈反而想起更要紧的事——按常理推测,西境事起,朝廷、或者说天子李家,本不该此时急催萧应问押人回京的——这样一来,破除奸谋的功劳岂非大都要落在裴听寒身上?


    此事定有裴家人在其中作怪斡旋的缘故,且此回未见着傅弦与萧应问同行,李辞盈暗自点头,傅弦也应是受了天家所令,如今算是布在裴听寒身旁的一枚钉子。


    等裴听寒破敌,他之英勇事迹传回长安,裴启真与李家人争相要拉拢,他不出三月就要往长安城领功受赏。


    裴听寒再过一月正正二十,又尚未婚配,可不得一道旨意赐下个好姻缘来?


    这样一想,李辞盈如今往长安去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离得远了,她倒怕此时的裴听寒难抵权势美人之诱惑。


    在长安周旋着,总比留在肃州日夜忧心得好。再加之,萧应问仍欠她一个“赔偿”呢。


    这下子峰回路转,李辞盈满心涌出无穷无尽之希冀来,她有气力对付萧世子,抬了手背扶在人家脸上轻轻摩挲,一面努嘴嗔哄,一面眸光怜垂,“很疼呀,那岂不会耽搁了咱们回长安城呢?”


    就这么薄于暗辉的一句话扑到耳边来,不可思议的酸麻便阵阵翻出浪涌,埋得人口鼻都没办法呼吸,萧应问只疑心是凄风乱绪了,可触面仍有凉意,他不由自主地眯眯眼睛,侧了脸去感受她既轻也柔的安抚。


    李辞盈掌心倏然一重,倒还真惊了一跳,下意识要收手,那人却眼明手快握住了她的腕子,一分不肯放松,“昭昭愿与某同归了?”


    覆面遮住他冷峭的轮廓,平日锋锐的眸子此刻也似溶进了残阳晨昏,灼灼热烈。


    李辞盈忖道,回长安的确是回长安,其他的她可没允准呢,点点头,“嗯。”


    此时一切虚无的诺言都不必多说,萧应问很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左右回长安也得月余,等事儿办成了再告诉她也不迟。他不由自主上前,俯身将脑袋搁在人家颈上,叹道,“收拾好行装,咱们明日启程。”


    得寸进尺惯了,手掌就慢慢抚到人家脸上来,鼻息咻咻地靠近,又想吻她。李辞盈侧身躲过了,嫌弃地皱皱鼻子,“不可以,郎君方才吃过酱菜了!”


    哦,酱菜,可真是扫兴呢,早知就不带了,萧应问一闭眼,只好退而求其次,脑袋倾到她颈后蹭了又蹭,“那昭昭欠某一回。”顿了顿,把日期也定好了,“明日补上。”


    李辞盈才不答应,在他见不着的地方连翻了好几个白眼,又忍了一些会,那人只不住问了好几声,她不答应就不罢休似的,李辞盈到底没忍住捏拳在他宽阔的背脊上重重锤了两下,“晓得了,撒开!”


    萧应问又中她一狠招,只觉着自个儿是肝胆俱裂了,咬了咬牙,“轻点儿。”


    这大抵是李辞盈过得最难熬的一夜,一与姑母等说明了要往长安的事,一家人好似就是生离死别了——也不怪几人忧心,西京距此路途遥遥,她一去又是数月,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李辞盈没法子,只得把萧应问的身份也与他们说了,本想是能令其安心,可惜在李家人心中,如此高位更不会将诸般蝼蚁当做人来看待,这一下哭声震天,好似她当即魂归了西天。


    好说歹说是劝下了,清晨她又分别往陆家和青溪书塾送了绢布,唯念陆二娘与沈青溪能分神照顾家中一二。


    辰时三刻,萧世子等人浩浩荡荡从肃州北门启程。都护府串谋案子牵扯颇深,光是疑犯就捉了一百余人,世子给鹧鸪山众倒还留了些脸面,令几人同挤在囚车之中。


    而楚州牧一家十来口人并大几十个仆从,却都做五花大绑,串在一根捆仙索跟在兵将马后,以儆效尤。


    当然,最让李辞盈不敢置信的还不在这儿。


    昨日一夜未眠,她在车辇上颠了一会儿实在昏昏欲睡,左右她还顶着个李昭的名儿没人能管,就摘了帽儿,俯在小几上睡死过去。


    再等醒来,李辞盈还当自己已不小心睡到了晚*间——为着早晨上车时此间宽敞明亮,这会儿周遭都暗下了几个度。


    揉揉眼一抻腰杆,猛地看见个身影就靠在后边,惊得她半个哈欠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李辞盈瞪了瞪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哦,尚是白日,只不过萧应问这般挺拔身姿遮在窗棂前,把光照都遮了个大概。


    “某为何不能在这儿?”萧应问慢条斯理收了手中的卷册,张口就告诉她一个晴天霹雳,“昭昭上来时没注意前衡木上挂着的令牌?”


    李辞盈那时昏聩无神,也没在意太多,跟着梁术就走到这辆车驾之前了,她瞪萧应问一眼,“就算这是您的车驾,您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与女郎同乘!”


    萧应问不理解,“某与李使君同乘,有何不妥?且某不过听从昭昭所言,伤好之前不便在他人面前现身罢了。”话语间顺便将沏好的茶水也递过去给她,“渴了么,喝茶。”


    知法犯法无法无天!就再也不是见着裴听寒留在她帐中时那个咬牙切齿的老学究模样了——李辞盈猛地一愣,哦,原来萧应问那时是——


    她撇撇嘴,真好笑!他有什么资格气恼?


    李辞盈接了茶盏,就用毕生气力仰头牛饮而尽,再将它往小几上重重一拍,别过脸不想理他。


    这人来此根本不做好事,只为纠缠她昨日在陆家院子里允准的亲吻。


    这会子不该醒的!


    后悔已是来不及了,那人长臂一展,轻而易举把人圈到怀中去了。


    可出乎意料之外,萧应问却只搂着她点了盏防风灯,悠悠然又展了册子来看,并未做些别的什么。


    见着她疑惑,萧应问反而觉好笑,解释了一句,“大夫说某这些时日……大抵是做不了那事了。”


    那事!?哪事啊?!说得这样暧昧不清,不过就是他那牙齿上了药,如今疼麻疼麻的,喝粥、说话尚且吃力,更别说与她“如此这般如此”了。


    “那就放我下去!”李辞盈扭了扭腰杆,意图从他怀中离开。


    可惜萧应问并不放开,甚至顺势在那纤柔的腰线上抚了两下,看着她淡然道,“半旬就能好全,昭昭不必着急。”


    李辞盈两眼一黑,“天杀的,谁着急了?!”


    第47章 “瞧瞧他敢不敢出了肃州界。”


    此番随行之众赘累,比前世回长安那一趟仍要慢得多。阴雨之中走走停停,至第三日黄昏才堪堪踏至肃州与甘州之界线。


    这样的天儿李辞盈没有别的事儿可做,白日行进时多待在辎车里头吃茶读书——萧应问所携书匣之中可有不少好东西,其中一册《异闻录》乃是御史台之珍藏,里头记录许多奇闻异事,以及匪夷所思之案件等,笔者描绘纤毫毕现,至要紧处还有详图辅之,尤其引人入胜。


    没一会儿看得入了神,李辞盈捧着册子专心致志,一分注意也分不到旁的事儿上了。


    且说她正读西京一庄“狐仙伤人案”,原说是某书生报案,说深夜于南郊偶遇狐仙,带着他于缥缈天际穿行,十分奇妙——


    正是此时她忽觉身上一轻,也好似悬在了半空。册子“哗啦”一声跌在席间,李辞盈惊了一瞬,才发觉是旁边的“那位”掐住了她的腰,又将人拎过去搁在腿上。


    萧应问环住她,很自然垂了脑袋压在她的发顶,轻轻嗅两下,温声问道,“看着什么趣事儿了,笑成这样?”


    “……”热热的鼻息挠得人颈子发痒,李辞盈晃晃脑袋,撇嘴答非所问,“随心所欲就将人拎来拎去,您怎把妾当做了一张软垫子,真是全然不管人家在忙什么!”


    抱怨的调子,柔软的绰态,昭昭发起怒来像小猫儿亮爪子,收不住容仪有宜,姿盼间若秋水涵影,窈窕更甚于丹青所绘。


    萧应问舒眉笑了声,复侧身拾了册子,轻轻搁回她手中,“好,是某做得错了,昭昭且不要发怒。”


    话毕了,再次凑到人家发间嗅了两下,又叹声,似就没打算再将她放开。


    而李辞盈呢,也不知这绿豆面儿的发膏究竟有什么好闻让他这般如痴如醉,罢了,萧应问这会子也不做什么别的,她暂且是忍下了。


    靠着那人腿上暖和不颠簸,李辞盈慢慢也就惯了,只管还读手上这册《异闻录》。


    故事十分精彩,全神贯注之际,忽得后头有人侧下来磨磨蹭蹭在咬她的耳朵,随后一些温热的、细碎的吻袭在颈子上,酥酥麻麻的,李辞盈嫌着烦,挪到一旁背身躲开,那人却是半点不放过,追过来要闹她。


    那么这下她便生了气,眼睛没离开册子,顺手就在人腿上掐了一把,轻嗔道,“没事儿做自个巡营去,别在这儿惹人讨厌。”


    话一毕了,按在腰上的手掌徒然一僵,此间是一步回了冬日冰雪之中,李辞盈轻轻颤了颤,才恍然自己身在何处。


    知是惹了大祸,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她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只盼萧世子是个傻的。


    可惜人家不是,萧应问哪里不知道李辞盈把他当做谁了,冷冷盯她一眼,说了句,“某瞧着不是裴听寒‘毫无逾越之心’,是有些人的心偏向一边,本就是歪的。”


    这会儿昭昭不喊了,更不愿与她亲近,把人往小榻上一扔,顺带连《异闻录》也收回匣子不肯借她了。


    “我哪有……”她伏在枕上嘟囔一句,立即又被某些耳聪目明的人冷声呛回去,“没有?”


    申辩无果,李辞盈只得慢怏怏爬起来,吃了一杯温茶,过了会儿还是想看那书,伸了手指戳戳那人胸口,可萧应问不好哄,只当已做了石塑,仍冷着脸不肯理人的。


    “无趣。”她低低咕哝了声,慢吞吞拉了毯子盖住自个儿双腿,脑袋搭在窗牍旁一垂一垂,慢慢就困过去了。


    轻柔的呼吸声逐渐平和,萧应问才晓得她竟就那样睡着了,“……”很好,把他当做裴听寒声声娇嗲,还道是他“无趣”。如今有恃无恐,晓得他在气恼,也根本一句软话也不舍得给。


    放了书册回首瞟一眼,人家蜷在小榻上靥笑似春桃,嘴巴咂吧咂吧着,不晓得是发了什么美梦。


    萧应问看了会儿,到底叹了一口气,俯身将那小毯子给她掖齐整了,随后信手随挥,将灯盏也拂灭了。


    弱水河涸流将竭,白草荒野,平原茫茫无边,但前边没有更好的地段能扎营了。斥候探路折返,拍了马儿要往车架旁靠,未及半途,旁边横来一人挡住了去路,“何事?”


    抬眼一瞧,果然是梁校尉,那人素衣轻衫,左手还拎着个檀木四方盒,似预备往那边送夕食了——这几日过来,除梁校尉之外可没有别的人能轻易接近了萧郎君车驾,斥候见怪不怪,就将事儿简略与他说了。


    梁术听明了事项,微微颔首,用另一手又扶了扶食盒,“行了,正巧某要过去,一并儿禀告给郎君就好。”


    他举手慢下了车驾,那边萧应问已听着有人靠近,自掀了毡帘下来,做个手势示意梁术慢些开口。


    梁术愣了愣,才明白是李辞盈正在歇息的缘故,半句话吞回腹中,可这几日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跟着萧应问走远几步,他往左右看看,没忍住开了口,“世子,既李娘子误会是您在兰州那边做了手脚,何不干脆把那信件给她瞧瞧,也免为公子弦背这黑锅。”


    给她看,她更要以为是他处心积虑了。


    萧应问凉凉瞥了梁术一眼,后者霎时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缝上,俯身稽首请了罪,才将斥候所言都告知了。


    本就斥候所言,弱河北侧背对丘山,就地留在此处露宿是最佳的。


    不过呢,肃州、甘州以弱河为界,留在此处便是留在肃州界地了。


    萧应问听罢了微微摇头,“过了肃州地界再休整。”


    不过多费一刻钟罢了,这一宿就落定在甘州界了。


    梁术尚且没想到得明白,只听萧应问嗤笑一声,“还跟着呢?”


    “是。”梁术犹豫道,“……卑职喊几个人打发了他去?”


    几个人怕没那么好打发了他。


    “任他去。”萧应问凉声道,“咱们就瞧瞧他敢不敢出了肃州界。”


    ……原来如此,梁术了然点头,安营扎寨的事儿自有别的人去忙,他一抬手中食盒,为难看着萧应问,“那这个,卑职给您提到车中去罢?”


    这两日食宿随意,李娘子胃口不很好——当然,梁术不觉着吃两碗稻米饭也算“胃口不好”——可世子命人现制了些吃食送来,这会子吃是最新鲜可口的,不巧李娘子却歇下了。


    “给我罢。”萧应问接了食盒,很有分量的一份,应当能让她消消气儿了。


    提着走了两步,他又不明白了,究竟是谁应当气恼,怎她能睡得这样香。


    李辞盈睡得也不够沉,迷迷糊糊间好似闻着些什么心旷神怡的香气了,翕翕鼻子使劲儿嗅,焦香金黄,酥脆香浓,好像是——


    “羊肉毕罗!”李辞盈一下坐了起来。


    实在不可思议,小几上好端端摆个食盒,可不是这几日干巴巴的栗米饭与索饼了,内里分做四格,上边两格摆有毕罗与麻饼,下边是酱菜与团油饭,剁得细腻有致的羊肉豉头浇在上头,这会仍是冒着白气儿的,见了真是食指大动。


    李辞盈一卷袖笼,这才抬眼瞅了萧应问一眼——这人莫非真的变作石头了,怎还是她睡过去之前那副模样,看着没动过,就连如此美食摆在眼前也无动于衷?


    当然,她十分明白这菜如何才能出现在这张小几上,扬了个笑容过去,也没管他了,帕子粗略擦擦手,拿了玉勺儿,先舀些团油饭和羊肉到碗儿里来,毕罗也夹一只、不,夹两只罢——


    筷子一下去,旁边那人就转过了脑袋。


    李辞盈一顿,说道,“这置菜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分明咱们两个人,他却搁三只毕罗,这叫人家怎么分呀?”


    萧应问淡淡开口,“怎么不好分?”


    李辞盈踟蹰着,试探将一只毕罗夹进对边那只空碗,“您吃——”话语一顿,见着萧应问脸色不太好,只好又恋恋不舍又动了筷子,再夹一只过去,“您吃两只罢。”


    这会子人家才慢吞吞掖了袖子,也拿了玉筷。


    不是吧?李辞盈眼皮一跳,直至见着他真还要去夹第三只,这会子霎时脸色沉垮,手上筷子一下就掷得老远,“哐啷啷”撞在食盒上,又顺着桌子滚落到地上去了。


    “脾气还真大。”萧应问面无表情道,“可惜某非犬类,听着昭昭掷筷箸也不会屈膝跪到地上去听吩咐。”


    李辞盈更是怒火冲天,她与裴听寒你情我愿,萧应问一个外人能懂什么,夹了她的毕罗不算,还要暗里骂裴听寒是狗,信不信她此刻就把这碗团油饭盖到他脸上去。


    她一端起那碗香喷喷的饭,气冲冲舀了一勺到嘴里,使劲儿嚼了几口,嗯,羊肉汤汁浸在颗颗分明的白米饭之中,五味丰肴适口,滋味美得她需先压下唇角。


    萧应问哪有看不出来,好笑看她一眼,才把那装有三只毕罗的碗换到她那边,叹气道,“咱们同吃同宿这样久,昭昭也不晓得某并不喜羊肉么?”


    是么?可李辞盈却觉着这世上不会有人不爱吃羊肉,她把碗儿往自个这边挪了挪,抬头问道,“您吃羊肉长疹子么?”


    “……”她是全然忘记他曾在她家中喝过的那碗粥了。


    此刻梁平一声轻言透过窗牍传到此间,“郎君,营外有人求见。”


    第48章 “郎君且慢……”


    营外有人求见!?这话怎听得就觉不对劲,前些年在州牧府中常有裴听寒下属方来禀报,一句话之间就得将来者何人说清楚的,怎能以“有人”二字模棱两可?


    除非,来者之身份不便让在场第三人知晓。


    李辞盈慢下了咀嚼,侧耳想听听他俩个继续说,可那边萧应问似乎已经知道“有人”是“何人”了,淡淡“嗯”了声,抻整衣摆就要往外头去。


    这下满桌珍馐也没法子镇定人心,李辞盈急急拉住了他,“郎君且慢……”抬头瞧一眼,那人目光幽幽地压在头顶,她强咽下紧张,冲梁术道,“何人这样不懂事在此时求见,莫非要郎君为见他连饭也不能吃了?”


    梁术可不敢乱搭话,迟疑片刻,才听得里头萧应问一声轻笑,遂顺了李辞盈的意问他道,“何人、为何事求见?”


    梁术这才措辞道,“回郎君,来者乃是嘉昌县主府上丘平丘长史,正为前些时日公子弦密信清河郡之事,百里催急赶来陇西的。”


    一听是嘉昌县主的人,李辞盈堵在喉咙里这口气顷刻就顺下去了,还好还好,她险些以为自个前日央陆二娘转送的信件没能及时送到裴听寒手中,以至于后者这回又犯了倔强赶到此处来。


    掀了帘儿瞧瞧,落日催得旌旗半卷,外边平原白帐连绵遮住了暮色,正是残霞将尽的此时,李辞盈遥遥望得了弱河边那方搁置了界石的卷棚长亭。


    此地已在肃州地界之外。


    荒原圆日云尽鸟还,她也终是仓促离家,往更多未知与茫然中扑身而去了。明知于长安城挣不着任何前程,可此时萧应问一分意气便左右了她满腔不情不愿……


    思及此处难免黯然——人微言轻,身不由己,她此生所愿不就是要破开这两个必死的局么?


    李辞盈长叹一声,到嘴的毕罗好似也失了滋味,垂手搁置一旁,可此刻不吃冷了又得干巴了,犹犹豫豫拿到嘴边啃下一口,连咀嚼的心情也没有。


    “昭昭不想吃,又何必勉强自个。”


    “妾哪有说不想吃了?”李辞盈没好气昂首望他一眼,又心灰意懒垂了脑袋,嘀咕道,“郎君有正事儿还不去办?您管得妾吃几碗饭?”


    那人霎时就是生了气了,冷冷睨她一眼,“某岂能管得了你。”


    话毕了也不耽搁,拂袖自顾自迈出去了。


    当然,惹了萧世子下场堪忧,李辞盈仍沉浸在索然寡味中,外头那人就已凉声在吩咐梁术,“收了东西,领她回帐子歇息去。”


    “……”行,他不仁她不义!李辞盈立即跪行两步爬到萧应问的书匣旁,掀了盖儿胡乱翻找一番,将那册《异闻录》藏进了袖中。


    好歹梁术还算有点良心,虽奉令即刻带人回帐子,却仍是将食盒盖好一并带上了。


    他拎了东西在前头领路,还回首与她玩笑,“这可算不得某不遵郎君之令,嘿嘿,郎君分明说的就是收了东西送您回帐子去。”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您也是的,就算心情不佳也不得当着郎君的面儿使性子么,这一整盒子吃食,可是郎君特意吩咐下来的。”


    李辞盈心道,萧应问要这点子东西不过一句话功夫,着急忙慌的可都是下边的人,他又费了什么事儿?


    勉强扯了个假笑,客气道了一句,“倒真是我不够领情了。”


    这般无言回了自个的帐子,她也实在没心思再多进食,草草吃个囫囵饱,预备着把刚才没看完的那则案子给读完。


    书册刚摸出来,忽得油灯轻影一阵乱晃,她正诧异呢,帐子盖得好好的,内间还搁了扇三碟君子兰屏风挡着,没由来哪里透进来的风儿呢?


    搁了书册,李辞盈踩着软履四处瞧了瞧,也没见着什么动静呢。


    疑犯们随在辎重节级中,距此处可有些距离,想来不会有其他人敢在这儿放肆,李辞盈疑惑着回首,下一刻眼前风云变幻,忽就多出个黑影来。


    “阿盈!”那黑衣人只怕吓着了李辞盈,抢在她一声尖喊之前及时摘下了覆面,低声道,“是我。”


    裴听寒!!!李辞盈只觉这一刻比真遇了刺客还天昏地暗,她没管那人急急要走过来,只转身疾步走向了灯盏。


    拿到盖儿那一刻才晓得自己手抖得有多厉害,可李辞盈心中只想着万不能让外头的人瞧着裴听寒的影子,她压低了颤抖的声音,呵斥道,“此处已非肃州地界,若让人发觉州官私出,按律当杖责一百,裴郎自问此番重杖之下,您还有命能活么?”


    镇下心神将油灯盖灭了,此间一瞬浸进了夜色,她也在下一刻被裴听寒拥回怀中,他哽咽了声音,“对不住,阿盈,实在对不住……”


    可想而知,匆忙中写下的信果真没及时送到裴听寒手中,反倒是裴听寒先从李少府家书中得知了兰州之变故。


    虽叔伯出尔反尔之事无人能料,可到底让阿盈空欢喜一场,裴听寒深觉愧疚,而后听说她已随萧应问回京,他再顾不上别的,只想跟来问个明白。


    “若阿盈真要断了咱们两人的缘分,或者再寻别的儿郎,那——”裴听寒一顿,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收了几分力气将人家拥得严丝合缝,赌气道,“那就让‘那人’下令杖我一百罢,至少阿盈往后还能记得某一分。”


    怎么的,断缘了他就真连命儿也不要了?可没有这样傻的人。


    李辞盈觉又好气又好笑,叹气摸了摸那人泪得湿润润的脸,说道,“跟了这样久,裴郎当晓得并没有人捆着妾。”她往外间扬了扬下巴,说道,“妾在这儿好吃好住,您还问得出人家是否自愿回长安去呢。”


    裴听寒垂了脑袋,低低“哦”了声,自欺欺人道,“可某不觉着阿盈是自愿的,否则那檀木盒里怎会剩那么些东西。”他轻轻吻了她的鬓发,柔声道,“阿盈是不开心了。”


    声线尚且温和的,可滚烫炙热的泪珠就在无声中连绵于她颈侧,李辞盈抚了抚他忍得发颤的背脊,叹了口气,又将往长安之缘由挑拣着与他说了。


    “果真?!”裴听寒没想到事出有因,往长安做辅证?他如何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萧应问以权谋私的缘故。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子让李辞盈此刻就随他回去,想着她大概还介意着他丢下正事过来,又将瓜州此时的情况与之说明,“西三州边防之事大致布置完毕,之后只待吐蕃七王子自投罗网,等咱们人赃并获了,才好和那边谈条件。”


    李辞盈吃了一惊,忙问道,“那你这时候来——”她又一顿,复问道,“公子弦呢?”


    裴听寒轻笑一声,“那小子急功心切,前几日追着疑犯从马上摔下来,这会子搁屋子里养伤,哪儿也去不了。”


    哦,傅弦摔断腿了,自是不能与裴听寒抢功劳,李辞盈放下心来。可此刻不适合啰嗦太多,她只得安抚摸摸他的发,温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裴郎早些回了罢,等长安之事了了,妾自就回肃州来了。”


    她取了帕子来给他揩眼睛,又低声承诺道,“君心若不移,妾当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这一句轻语若春风拂柳,连日疲惫低迷也一扫而空,裴听寒沦陷其中又怎会不信,压了嘴角“嗯”声答应着,又道,“兰州之事虽夭折了,但吾对阿盈之心永不会变,这儿不行,某会再寻别家,总会让咱们的事名正言顺。”


    李辞盈意味深长“哦”了声,打趣道,“妾本以为兰州之事是您偶然听来的,这会子说着怎像有人蓄意求来的。”


    裴听寒没想到这会子说漏嘴了,“啊”了声,一下耳根红得像滴了血,支吾两下,恨恨是在她耳上轻轻咬了一口,“某有意为之,阿盈就不肯了么?”


    李辞盈笑一声,又催他走。


    放她在这儿到底不放心,裴听寒想了想,还是解了身上的一只香袋系在了她的腰间。


    李辞盈明知那是什么,仍是问了一句,“这是?”


    裴听寒垂眸答道,“里头有一些金锞子,还有一枚早年某于洛阳白马寺求来的平安符。”他顿了顿,又道,“此去路途遥远,你又是初次离了陇西——”


    “阿盈——”再昂首时,少年眼尾已被泪水染做嫣红,“这枚灵符跟某良久,也屡次保我渡过难关,你且将它佩在身侧罢,某其他的都不奢求,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李辞盈怎不知他的意思,裴听寒如今势弱,她也不可能抛下一切与他远走,萧应问心思深沉,前者只怕她为违背他的意思想不开。


    可有些话也不必说得太明白,李辞盈心下稍黯,只收了那香袋,低眸不语。


    裴听寒见那女郎垂眉敛意,只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心中是阵阵刺疼。按他的意思此刻就应一枪挑了萧凭意首级,自己孑然一身无所谓,可阿盈仍有一家老小要体谅,如此不顾一切,实非她之所愿。


    含泪惜别将人送走了,李辞盈不想再读劳什子案子,怅怅然颓坐良久,才摸黑走到了屏风后头。


    静夜沉沉,一点暗香侵襟袖,如今李辞盈对何时何地见着萧应问都不觉得稀奇了,她对着虚无的黑暗冷笑一声,“怎么的,堂堂西京北衙上将军也如此清贫,连一张自己的帐子都要不起?”


    “当然。”萧应问凉声道,“若早早去了自个帐子,某又怎么能见得到此间感人肺腑一场离别戏?不过好在昭昭足够识时务,否则如今与他两个就不止天各一方这般轻易了。”


    第49章 “郎君、萧凭意、表哥。”


    “拿过来。”


    夜阑星稀,缺月半昏,帷帐之内更没有一丝光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儿听了这话,李辞盈端是没忍住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这到底是谁的东西!他怎得这样理直气壮呢!?


    可她又能如何,恨恨将那绸带儿一拽,里头分量不轻几颗金锞子沉闷闷嗡响着,李辞盈只当这儿无人能瞧见她的动作,轻车熟路用两指将那灵符从隔层之中抽出来,又小心放回袖中藏好。


    这玩意儿对裴听寒来说十分珍贵,乃是幼年他远在扬州的外祖母来洛阳看望之时,求了白马寺僧人开光祈福过的符咒。


    裴听寒弟兄甚多,他又不受家中重视,这一点亲情算是仅剩的念想。后来每回李辞盈给他换了新香囊,后者都亲自将这灵符按原样再叠回去,是寸步离不了身的。


    可惜愈是幽暗的境地,有人的眼睛却愈是好使,那女郎神色缤纷灵动,嫌恶与无奈属于谁,谨慎与珍重又属于谁,萧应问瞧着不能更清晰。


    他实在不解,这几日在辎车之中与李辞盈俩个相处融洽亲昵,她有时读至兴味处,也肯回首与他议论一二。


    如今不过见了裴听寒一面,怎似变了个模样?


    而李辞盈可不觉得自个哪儿变了,举了香袋想送过去,可背后那道屏风将本就黯淡的月光遮得一分不剩,她实在看不着路,只得茫然着一双水眸望向虚无,只凭闻着的那一点点月麟香,慢慢挪近。


    腾然的,一只手掌自暗色中准确无误攥住了她的手腕儿,李辞盈一惊,下意识把手往回收,可那人不肯卸力,仍是狠力一拽。


    李辞盈被这气力带着不由自主往前头踉跄,直直撞到了某个人怀中,手中香袋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


    真不晓得萧世子平日里究竟练得什么邪门儿功力,气恼得狠了,胸膛上似石头一般硬邦邦的。


    “疼死了。”她以另一手捂了脑袋,不满地抱怨,“人家又哪里惹得您不悦了,做什么要这样子?”


    “疼了?让某瞧瞧。”这人夜里来她帐中果然没安好心,这么淡淡一句明知故问,把人稳好在身前,手掌又抚到她脸上来摸个没完没了。


    李辞盈敛黛含颦,扭开脸斥他,“好笑!妾撞的哪里是脸!?”


    真是没法子,她这一点气恼劲儿上来,端得是娇怯温香,偎着抱着怎都觉着纵怜不够,萧应问捧了她的脸儿吻了吻,叹声道,“罢了。”


    这一句长叹下来,倒让李辞盈觉着莫名其妙,冷声呛他一句,“‘罢了’‘罢了’,真真是妾不懂事儿,没磕头谢了您宽宏大量呢。”


    到底怀中软玉馨香惑人软了心肠,萧应问阖阖眼,只好道,“昭昭一心二用,难道也不容某心里头不舒服?”


    这回李辞盈吃惊了,“‘一心二用’?”


    萧应问理所当然点头,若不真被裴听寒那句要“以身殉她一分记得”唬住了,他断断是忍不了这样久的。


    当然,这话儿萧应问说不出口,只得冷了脸,“昭昭应下与某回长安去,怎能再与他人‘永不相负’?”


    “……”话接不下去了,李辞盈稀奇地眯了眯眼睛,前日里问话时候萧世子一句“聪明人该知道如何选择”分明是懂得自个在威胁人的,这会儿搂着她亲两口,就已认定她有一分真心了?


    李辞盈没再回话,伸手儿也亲昵揽住他的腰,勾了个柔情蜜意的调子凑近问道,“郎君~公子弦摔着腿儿的消息怎这样快传到长安去了?县主府上长史此来,也是为了这事儿罢?”


    萧应问下意识张嘴想答,可转念一想,又警觉拧了眉,“怎么的,你怕朝廷那边怪了裴听寒监管不力,想在某这儿先探探口风?”


    就果然没法子在他这儿套出半点儿资息来?李辞盈真不信了,大了胆子扭扭腰杆又往萧应问贴近些,瓮声娇嗔,“朝廷的事儿妾怎管得了,就算晓得了什么口风又如何呀,而且使者既到了这儿来,妾只当是长辈那边责怪了——”


    她拉长声调,抬了手指碾在那人胸口轻轻划拉两下,轻薄的绸料在指压下陷了一串儿凹圆,李辞盈掌在他的腰上,愈发无辜地眨眨眼,“——责怪了表哥您呢。”


    这一句“表哥”喊得实在百转千回,萧应问自是十分受用的,捏了捏李辞盈的脸儿,温声哄她再喊。


    可李辞盈却摇头道“不敢”,她垂眸瞅瞅他腰间玉带,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勾着,“妾岂有这个胆子喊您‘表哥’,您是公子弦的‘表哥’,可不是昭昭的‘表哥’呢。”


    说是不敢,实则娇怯怯喊了人家三声。萧应问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法子压得下沙哑的声线,“六郎不愿将受伤之事宣扬出去,央着某替他瞒下了,是以丘长史此来也并非为了这事儿。”


    李辞盈可不信,“哦”了声,两手交握在他颈后,瘪嘴问道,“百里加急,匆匆忙忙,那又能是为了什么事呀?”


    长夜漫漫,其他什么也做不了,闲聊几句家常也不算什么,可这事儿嘛,等过两天才能告诉她,萧应问摇摇头,“不好说。”


    总之夜色深弥,这儿黑得看不清彼此的脸儿,将萧应问当做普通儿郎来调教,当是一点儿也不觉着骇人的。


    李辞盈重拾胆色,便有气力不经意在他臂上轻轻掐了一把,撒娇儿似的哄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呀,人家想知道。”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又迭声喊他道,“郎君、萧凭意、表哥,您就告诉我嘛。”


    这一声声娇嗲下去,直能把人喊得魂不守舍,萧应问喉咙频滚,如羽的长睫也在浓郁的夜色中忍得轻颤,可他究竟还是冰铸的一颗心,到这个地步仍是摇头,“改日罢,改日某再与昭昭详述。”


    李辞盈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可没想真知道嘉昌县主府上与清河郡的纠葛,故作怏怏不乐“哦”了声,“那您就请回了罢,天色暗了,郎君呆在这儿可不合适。”话毕了,作势就要从他身上下去。


    萧应问哪里肯,粗重的喘息就快透不过气了,仍是揽着她一分不放松,“《异闻录》不是还没看完么,咱们再呆一会儿?”


    这厚厚一册,整晚上都难得看完,李辞盈哼了声,“您干脆就在这儿歇下得了,等会儿灯影一照,外面的人都瞧着我俩个叠在一处,好教长安城下月就多出个不得了的流言来。”


    “……”多出此等流言,只怕把永宁侯府的脸面都要丢尽了,没法子,萧应问只得无奈叹了口气,“那你早些歇了罢,明日——”他伸手拂了她额间散发,笑道,“咱们改道往兰州走一趟。”


    往兰州?!李辞盈惊愕抬首,一些无法遏制的怒火就快烧到脸面上来了,“去兰州做什么?”


    瞅她这般模样,断然是还在气恼着那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萧应问躬身拾了地上跌着的香袋,哼道,“兰州‘景色怡人’,咱们行途也非匆忙,不若就去游玩一番,顺便也让仆从采买些昭昭看得上的玩意儿?”


    这一番话不就是上回在安西县城门外头茶馆里裴听寒与她说过的么,亏得这人记得一字不漏,李辞盈没好气瞪他,低声斥道,“小气玩意儿。”


    第50章 “正是从李娘子帐中来。”


    此夜寂寥,有人卧拥暖锦,也有人守望寒风——梁术盯着那黑布隆冬的帐子足有两刻钟了,里头倒一点动静都没有。


    陇西的天是真正儿冷得没话说,梁术披着裘衣躲在背风处,受这五月底一点碎雨细风,仍是没忍住打哆嗦。


    可怜丘长史一把老骨头日奔千里而来,此刻在主帐望眼欲穿地等着,可谁又敢在这时候去催得“那位”呢。


    好在上天怜悯,再过小会儿总算有人掀了毡毯帘儿,梁术忙定神一瞧——


    莫不说李娘子是做大事的人呢,世子方才可是黑着张脸进去的,这会子将将哄上了两句,后者负手信步,唇角仍是带着些笑意的。


    梁术跟着萧应问由南往北这几年,哪里见过他身旁靠得近过女郎,更别说这般一掌之下敲落人家一颗牙齿的真猛士——


    胡思乱想间,主子已走到面前来了。


    梁术忙起身将萧应问往主帐那边引,瞧瞧四周,低声道,“世子,丘长史可来问过好几回了,想来嘉昌县主那边急急盼您的回*复呢。”


    萧应问倒怪了,一面迈了长腿往帐子去,一边笑道,“嘉昌县主真是高看某了,公子弦若真听得进别人一句话,此刻断不会待在肃州营养伤。”


    话不多说,梁术抢步掀高了帘儿,萧应问微微躬身,再走到空旷的主帐之中。


    灯火通明,他略眯了眯眼睛,看向桌前等待的丘长史。


    再说这边,长安来使情有可原,一切缘由与前些日子肃州营一场乌龙事儿脱不了干系——且道李少府本以为兰州之行势在必得,也早早让人去了县丞廨为李辞盈及随从开具过所。


    而后一切准备就绪了,瓜州又出这样的事儿,眼见着备好的东西就要过了时效,下头的人便有意要提醒自个的主子。


    恰恰那日禀告之时,傅弦在帐外路过,只偶尔一下发觉到事儿与李辞盈有关,下意识便听了个完整。再往深处想想,哪里不晓得裴听寒命人做这事儿究竟为了什么。


    裴听寒给得起的恩惠,莫非他傅弦给不起?他思来想去,记得了清河郡一位姓崔的旧友,密信而往,想要找找那边是否有与兰州李氏叔伯状况类同的崔姓之家。


    说起这件荒唐事儿,丘平都觉老脸不知往哪里搁,他看一眼端坐在上首的萧应问,摇头惭愧道,“县主接着清河郡这封意义不明的信件,可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若不是清源公主拦着,此刻已亲自赶来陇西了。”


    他大叹一声,“知好色而慕少艾,公子肯考虑自个的婚姻事儿,咱们县主并非意图阻拦,只不过——您也晓得的,若这位女郎身份仍需要弄虚作假——”他没往下边说更难听的话儿,只笑一下,又改口了,“下官临危受命,便是想来世子这儿打听打听,您——可知晓公子弦心属的这位女郎人品、家世如何啊?”


    话说得婉转,不过想知道李辞盈究竟是如何引诱得傅弦晕头转向罢了——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无人怪得了儿郎风流,只得在女子这儿寻些错处了。


    萧应问颔首道,“略知一二。”


    丘长史松一口气,他初来此处受了冷待,只以为表兄弟俩个早对好了口供要互相包庇,这样自个回去还如何给县主交差。


    萧应问肯知无不言,说不定事儿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明灯漫照,萧世子脸上浮着个清淡疏离的笑,轻声慢语,与往日在长安城的那个矜傲自持的永宁侯世子也并无什么两样,“李娘子不过肃州一百姓罢了,家中人口只得俩个外甥与姑母,平日支摊卖冷槐面为生,过得十分清苦。”


    哦,清苦,这便是她千方百计诱哄傅弦犯下错事之因由?长安清贵眼高于顶,自是瞧不上这样的人家,丘长史冷而慢地笑了一声,“想必这位李娘子应当相貌不俗了。”


    岂止是相貌不俗?娇鬓柔依,冰骨玉肌,遥见纤态袅娉,一声啼莺轻嗔,只让人觉着万般断肠亦无悔罢了。


    萧应问勾了个冷笑,“丘长史倒真是带了些偏视来的,李娘子为咱们雇来做向导,途程中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阿弦知慕,也事事遵了礼数。”


    丘长史知自个失态,惭愧低头道了声“得罪”。


    见他如此,萧应问才又叹气,换了个温和的调子,似也无奈道,“李娘子卑微,当是配不得咱们阿弦之万一,某这样劝了不知几回——”他失笑摊了摊手,“结果您也瞧着了,阿弦正是兴头上,哪里又听得进谁人一句好话?转头奔了肃州营,大抵也是为累些功名在身,以证自个并非事事依仗家族恩荫的了。”


    丘长史也叹气,“公子肯上进当然是最好,可他——”他一拍大腿,“也不能单单只为这么个女郎,便弃族规于不顾,娶这样一个女人回来,这让县主颜面何存?”


    萧应问附和一声,“不错,可阿弦如今一意孤行,这事儿咱们还需另想法子。”他似不经意长叹一声,喃语说道,“……长史可不晓得方才某从何处而来。”


    这话听得蹊跷,丘长史愣得发懵,“您……从何处而来?”


    萧应问望右侧扬扬下巴,“正是从李娘子帐中来。”


    丘长史惊得连退两步,“……李娘子怎会在此处?”


    萧应问似笑非笑地看他,“为着咱们办案之时李娘子难免随在身侧,便是找了这么个由头,给带回长安城去做‘辅证’了。”


    没说是谁找了这个由头,可丘长史先入为主——萧世子自然不会给李娘子单独搭个帷帐紧贴着主帐的,八成就是受了自家糊涂公子的委任!


    他痛心疾首道,“竟就这般任性妄为!把人带回去,漫长安不得都来看了笑话。”


    萧应问道,“李娘子迫于威压,丢了一家子老小独自上路,这会儿终日以泪洗面,某少不得照看着,免得真在咱们这儿出点什么事。”


    这样一听来,李娘子倒成了苦主,丘长史复为之前自个随意轻视他人道声惭愧,摇头道,“公子弦一腔热血,可不知给他人带来多大困扰。”


    他又看向萧应问,多少带着点希冀问道,“下官老愚,难以为县主与公子分忧,不知世子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让他消了这主意?”


    这会子也是李辞盈不在,若她真听得萧应问接下来所言,怕也得为他睁眼说瞎话时的淡然肃整拍手叫好的。


    只见萧应问面色不改,“李娘子德行纯备,洁诚友蔼,阿弦为她倾倒亦是情理之中。”


    而丘长史呢,很怀疑荒城女郎能有这般难能可贵的品质,只不过萧世子从来秉公无私,想也不会胡乱说的,哀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那人话锋一转——


    “只不过……”


    丘长史顿时竖起耳朵,“只不过?”


    萧应问侃侃道,“少年之炽热狂悖,往往来去如风,今日爱惨李娘子,安知明日再遇王娘子、胡娘子又当如何?可若是长辈阻挠着,这份情可就冒天下之不韪,一步步反抗下去,反而堪比金坚了。是以某之薄见,不如由得他任性去了,一个边城女郎,即使德音无暇,一旦阿弦热情褪去了,真能再为她搁得下那么些名望身份?”


    见着丘长史仍然犹豫,萧应问又补充一句,“阿弦今岁不过十六,及冠、成家之日遥遥难盼,整四年过去,他莫非只能看得上一个李娘子?”


    那当然不会,丘长史放心下来,转念想想,又有些不解,“公子如今央您带她回去,可想过如何安置人家了?”


    萧应问道,“既做人证,御史台当自有安排,某并未过问。”


    也是,萧世子哪里能在意得了这些小事。丘长史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时候不早,他也不得多耽搁了萧应问歇息,便直截了当又从袖笼中摸出另一书信递过去,“清源公主家书一封,世子,殿下特意交待过了,此去数月杳无音信,盼望您能回复一二,也好安她老人家的心。”


    萧应问接了,也笑一声,“还有劳您亲自带来。”


    那么事儿到了这里告一段落,萧应问揉揉眼,将帐中灯盏盖灭了两只,便撩袍往宝椅上坐了。


    他倒奇怪李宁洛会写信来问候,仔细想想,八成是见得了嘉昌县主为儿忧心忧虑,衬起她对自家不孝子不闻不问太不像样,于是乎便送了这样一封“信”来。


    就着灯影挑开绢布一角,质地细腻的重蔓芙蓉织锦纹上果真是空空荡荡,萧应问“哈”了一声,不可置信把绢布往桌上一搁。


    骨节分明的手掌握了一端慢慢展开,那份空荡愈展愈宽,直至落在了中间一行落拓的狂草。


    清源公主自个逍遥还不够,哪有空闲管这小子的死活,给上“善自珍重”四字,已算得上慰藉问候。


    萧应问早都惯了,随手将那绢布一掷,又摸到了袖中另一件东西。


    “来人。”


    外头那么冷,梁术早想着过来听吩咐,削尖脑袋刚钻进帐子,就有个什么东西迎面直冲。


    他眼疾手快拦下了,低头定睛一瞧,却是个宝相花纹的香袋,看样子像是男子式样的,这……也没见着世子用过呀,他疑惑抬头,“世子?”


    萧应问“嗯”了声,只吩咐道,“送去肃州那位手中。”


    肃州那位?哦——懂得了,梁术领了令,恭敬退出了里间。【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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