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盈,他不是你的——”
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的瞬间,李辞盈只觉眼前景象如乾坤颠转,她来不及喊出任何声响,一头扎进个冰冷又坚硬的所在。
撞在萧应问怀里和以头抢地实在没什么两样,李辞盈登时是脑袋一嗡,杂鸣声不绝于耳,更甚有,为庄冲意图自伤容貌所震动的狂悖心悸。
可此种种,万不能及那人一句冷冽的低喊来得令人魂悚魄散。
“昭昭”,他喊她“昭昭”?!就连裴听寒也没来得及与她提起过这个名字,萧应问是如何得知的?
与萧应问在一块儿,她就没有哪回能轻快喘气的,这会儿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晃得出虚影,她闭眼思索着——要么就是他在照夜阁翻着了裴听寒寄去兰州的信件,或者,萧应问与她一样,是自三年后回溯至此的?
荒谬绝伦……李辞盈惶惶抬首,只见那人线条分明的下颌此刻收紧,浓密睫羽下,黑眸惊怒翻涌如潮,鼻梁那一枚小小赤痣更是艳得妖冶。
一息之间,令人胆寒的惊怖遍布全身,她没忍住收拢肩膀——萧世子寻常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她却未曾见过他这般阴戾时候,暗光掠过之处,也好似阴湿蛇虺从后绕上颈脊,能碾得筋骨寸寸皆断。
亏得他瞬息万念,意识到庄冲暴起并非为着伤人的下一刻,已随手从袖中摸出一枚暗器——萧世子打穴功夫一如既往精准,这一招既出,指间之物迅疾而往,“当”一声轻响,正击中了那张饕鬼银面。
那银面脱手落在寒晨未露的石头之间,热温霎时“嘶嘶”降作云团白烟,其本体也在肉眼可见之下凝出黑炭似的纹痕。
此时众人竖高警惕,春晖晨曦,峡谷之中飒飒一片兵刃出鞘清音回响,万点寒星齐亮,直指庄冲而去。
而后者再不犹豫,纵身就要往火篝里扑。
“……”这样刚烈,倒教萧应问觉得自己才像那个为恶不悛之不法徒。
暗兵已用尽了,他快速从袖中摸出另一样东西,两指轻夹再送到庄冲脊上三门穴,这小子总算是消停了,两眼一闭,脸朝地“扑通”一声,砸出好一阵尘埃。
以庄冲功力,并不至于此啊?萧应问眼皮一跳,得了,少不了又要受李辞盈一个冷脸。垂首一瞧,却没有的。
那女郎一手轻撑在他胸口,昂首炯炯望过来,声音也抑制不住发颤,“郎君,多谢你。”
芙蓉珠泪涟涟,两颊粉痕若春含露,初看时旖旎欲醉,复观却是秋水尚盈,昭昭华明澈。
“……”萧应问放开她,咳了声,“小事。”
他挥手让众人退开,见着李辞盈跪坐在庄冲那边,才不动声色躬身拾走了地上落着的芙蓉绢花。
这下李辞盈分得清轻重缓急,背对众人飞速取了覆面,立即俯在庄冲耳边轻声道,“阿兄,是我。”
闻此声,庄冲不可置信睁了睁眼睛,才肯转了脸过来,死死盯住了李辞盈,“……阿盈?”他愣愣道,“是你……”怎会,方才分明听得他人喊她“使君”。
虽说萧应问出手及时,那炙滚的覆面却依旧在庄冲额上烫出了一道狭长的热痕,细细瞧着,这么一会儿红斑就肿泡了,恐怖非常。
再想想前世之时佟季青是怎样个面貌,李辞盈心中大恸,忍泪解了革带上的水囊,想要给他冲一冲,可此杯水车薪——正如他二人于浩荡人间只卑微一粒尘埃,再如何向上挣扎,也磨不平烙于底色狰狞的疤。
“好了。”
这两人就快在这寒风寂岭抱头痛哭了,萧应问实瞧不下去,拧眉道,“这点小伤何足挂齿,待回了驿馆,拿银针挑了再抹些紫云膏也就能好了。”
“真的?”紫云膏虽是平疤止疼的好东西,可其中一味药曰“罂粟花”却是大魏禁药,此物用得多了极易上瘾发狂,是以这点子东西也只供给长安贵亲。
也亏得他们肯千里迢迢背过来,李辞盈望萧应问一眼,似有些不信,“肃州驿馆有紫云膏?”
萧应问不置可否“唔”了声,望望天,虽是没带来,但他喊人去寻,再加紧拿过来,消不了几天。
此事不急,他瞧着庄冲脸色,不像只这一点伤处,萧应问一样纡尊降贵躬身半跪于两人身旁,屈指正要给庄冲把脉。
“他——?”庄冲退开一寸,下意识去看李辞盈,按常理说,萧应问这样的人不是他们能攀得上的,可看着刚才他对李辞盈的维护,却又不似作假。
李辞盈也不知如何为他二人介绍,只好点点头让他放心,“萧郎君磊落可信。”
磊落可信?萧应问哼了声,这才搭上庄冲脉搏。
数家气劲于经脉中胡乱游走,庄冲疼得没忍住“嗷”声喊出来,李辞盈立即挥掌,不客气拍开萧应问的手,低声道,“郎君做什么,莫非还要对他用刑不成?!”
萧应问就晓得这个冷脸是躲不过,两眼一闭收了手回来,好整以暇站起身,“庄冲脉中堪称五毒俱全,大概不久于人世了,有什么话抓紧了说完,别留着什么遗憾。”
李辞盈大惊,前世之时佟季青日日来去如风,不知多少康健,怎会这个时候就“不久于人世”?
她看向庄冲,希冀能得到不同解答。
可惜庄冲只叹了声,“他说的不错,有人在我体内种下蛊毒,某耗费这些时日找不着头绪,也一日日虚弱下去。”
“……”怎会如此,李辞盈忙抹了泪珠,殷切去瞧萧应问,“郎君见识练达,竟一探之下明了庄冲的伤势,或者,您也晓得他究竟中的什么毒?”
萧应问好笑瞥她一眼,抱臂退后一步,“倒是奇了,三娘有事儿就哀着一张好脸摇尾乞怜,没事儿将能将人一脚踹开,真不怕某哪天就不奉陪了?”
李辞盈干脆就认了,上前一步,昂首冲他展了个甜如桃酿的笑容,“郎君,您不是还忙着鸣剑矿场的事儿么,留着庄冲对您大有用处,若他死了,咱们这些时日岂不白费气力。”眨眨眼,若真有尾巴,此刻也能摆出风声来。
自以为掌住了人家的痛处,却又是副狗腿子谄媚的模样,真不晓得裴听寒看中她什么。
萧应问挑眉压住了唇角,转向庄冲问道,“是那位光明特使做的好事?”
庄冲一愣,“你们果真是从密道逃出生天的?”
那日李、萧二人从鹧鸪山离开,又自西南处现身,楚州牧已猜测他们知晓了兵器库的事儿,但这么些天萧应问与傅弦始终隐而不发,他又不敢十分确认。
庄冲冷哼一声,说道,“楚州牧明面配合西京使等行抓捕之职,暗地实则已将此事呈禀与祆教知晓,光明特使为保万无一失,令某故意留下线索将你们往肃州引,以全转移脏物之事。”
萧应问早有定夺,他笑了声,说道,“那条密道仍掌握在你手中?”
“不错。”庄冲道,“离开鹧鸪山时,某已将密道关卡逆锁,除我之外,任何人也没办法打开石门。”也正因如此,光明特使遣人一路尾随,他才不慎着了道。
庄冲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楚州牧通敌叛国,西三州似唯有肃州郡守仍有一力与之对抗,是以,某欲往肃州投奔裴听寒。”
原该如此,李辞盈点点头,“不错,裴郡守赤心青天可证,咱们即刻就将此事禀告给他!”
“……”萧应问简直不可思议,“哈”了声,“李三娘已不怕裴郡守知晓庄冲与你的联系了,这么着急要为他揽功?”真当此间是她李家后院,想怎么的都随她去了?
这话庄冲听不明白,迷茫瞅瞅李辞盈,又瞅瞅萧应问,他能在此时将话敞开了说,可全为着妹妹信任这个姓萧的杂碎,他“唔”了声,“阿盈,他不是你的——”
李辞盈两眼一黑,只怕这话又要冒犯了萧应问,手儿摆出阵旋风来,“当然不是!那日在鹧鸪山不过权宜之计——”
这阵阵凉风真如鞭入骨髓,铺天盖地的寒霜凝在愠怒的眸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也似结做了冰锥,锋锐刺于五脏肺腑,萧应问垂眼看着臂上那对玄鞲,极轻地笑了声。
庄冲耳聪目明,也顺着萧应问的目光见着了他的臂鞲,吃惊“啊”了声,又看向李辞盈。
萧应问本觉此间已没有什么能让他更觉得失望,随口问他,“你认得出来这是三娘所制?”
庄冲点点头,张嘴欲言,李辞盈却心道一声“不好”,只恨不能捂了他的嘴。
只见庄冲举起右手送到萧应问面前,“团花纹样精巧,某幼时尤其偏爱这样的图案,那年中秋,阿盈正是要送我这样一对臂鞲。”
哦,怪不得了,她做了这小家子气的纹样。
萧应问笑了声,接话道,“不错,正是那夜你迷失于砂海风暴。”他转向李辞盈,面色更森然,“是以三娘那对臂鞲没送得出去,险做了终生遗憾,是么?”
李辞盈“唔”了声,竟是心虚移开了眼睛。
第32章 “他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话说到这个地步便好,至于庄冲周旋于祆教与迷津寨之间的缘由——想想那捆搁置在郡守府暗阁中的宗卷,萧应问心中已有了考量。
时辰差不多了,他侧耳聆见风中微弱的响动,没再理会那兄妹俩个,径直扬手喊人驾马车过来。
“嘚嘚”几声轻快蹄声,是戚柯亲自御了架辎车行到眼前,此辎车通体以黑楠木制,木梁雕刻宝相花纹,亦于边条镶上金缕,辅彩锦裁帘,日光一照,斑斓焕华美,怎么也不像是用来载囚犯的。
“……”李辞盈瞧着这个制样的辎车过来,先是愣愣发怔,而后好似突然想明白什么,昂首瞧了萧应问一眼,声线也如枯叶般于冷风中轻轻颤动,“郎君这是何意?”
萧应问早知李三娘聪慧,却意外她能于须臾间将他之用意想得通透明白,可惜这份心灵相契没用对地方,徒惹恼怒。
萧应问唇角轻压,隐隐撇出个冷冷的讽笑,“何必明知故问?”
此等制样的辎车特意带到这儿来,还让乘与庄冲,李辞盈只觉他的恶意昭然若揭——鹧鸪山密道已封,真要取其中之物,除非以火药炸开山体,可如此一来,不异于楚州牧立即举旗反魏。
他有这个胆子么?
不,与其在时机未成熟之前逆天而行,不如干脆将可能知晓这个秘密的一干人等永留陇西——
西三州掌于楚州牧之手,肃州驿馆也有自都护府派遣过来的长史,萧应问等人的动静他会一无所知?
李辞盈垂目道,“楚州牧久无动作,是以郎君想以车驾为饵料,引他出手。”
戚柯亲自驾车,任谁也会认为里面载着的是萧应问本人。
要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是天方夜谭,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买上二十来个盗匪埋伏在峡谷峭壁,乱阵之中将这车驾射成筛子不算难事。
萧应问早安排好一切,也懒与她多说,侧身催促戚柯,“还等什么,把人抬进去。”话毕转身,就要离开。
戚柯自无不从,答了声“是”,下手是一点也不客气,躬身把庄冲拎起往肩上一扛,掀了帘子就摔进去。
听得庄冲闷闷哼声,李辞盈实在气恼,捏了拳头,又跟两步追上萧应问,低声道,“郎君嘱咐的事妾办得稳妥,可您答应我的事又待如何,不错,到了这儿应以您的大事为先,可庄冲他身受剧毒,都没几天日子好过——”
萧应问冷言道,“是么,这岂不是正正好,到临了做件好事,也抵过他这些年为非作歹的罪过。”
“你!”这人实在走得太快了,李辞盈两腿迈得吃力,扶住胸口急急换一口气,才又喊他一声,“郎君,车辇之中有没有人,远远是看不出来的,不如就让庄冲随迷津寨众匪一同牵绳,跟在马儿后头走——”
张口闭口就是庄冲、庄冲,萧应问倏然一停顿,快语打断随在后边喋喋不休的女郎,“跟来做什么,你也上去!”
这一声振聋发聩的指令,实是骇得李辞盈倒噎一口气,“你说什、什么?!”这人怎得不可理喻,她压低声音,絮絮道,“是您把我带到这儿来的,难道只为了那件乌龙事,您就让妾也自生自灭不成?”
李辞盈不晓得那日萧应问气恼并未读完戚柯之信件的事,她只觉造成这个误会也是戚柯传话有误的缘故,分明那日她嘱咐过,令萧郎君转交“二郎”。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若非自持身份,他早解了这对臂鞲还与她,且这会儿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萧应问淡淡瞥她一眼,“知大事为先,还磨蹭什么?”他冷笑,“或者,李使君是想让某亲自‘请’你上去?”
话毕作势抬臂,似就要拎着人家后颈子。
这可使不得,李辞盈忙又退一步,萧世子翻脸无情,事情亦无转圜余地,她只得悻悻“喔”了声,垂头丧气又走回马车前。
踩了脚踏跪到内里去,心中仍是惶惶然。若早知晓一对臂鞲能惹*出这些祸患来,管他什么终生遗憾,李辞盈断不会费力织它。
也不必思索萧应问肯不肯大发慈悲为庄冲找寻解药,这会儿让他丢了这个面子,把人都发配到必死的囚笼中来了。
车厢中没有点灯,窗牍间缝隙紧拢,透不进一丝日晖来,李辞盈木然望着对坐的那个熟悉的影子,心灰意冷想着,真死在了丹霞岩谷之中,自己会否又回到永熙九年?
有幸回去了,她得抓着佟季青,好好审问审问他究竟为何不肯与她相认。
外头戚柯挥鞭斥马,车轱辘就在座下滚滚转动起来,她的眼睛也慢慢适应此间黑暗。
再瞅瞅庄冲,人半倚在软垫上,死到临了,竟还有闲情露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问她为何叹气。
血脉隔开漫长岁月,却不曾淡化一分,李辞盈靠近了看他,就似是对面照铜镜——如今的庄冲未脱少年稚气,脸颌轮廓偏于柔美,若有恶趣点上红妆伴她同行,大概一眼之下也分不出彼此。
李辞盈闭了闭眼,没好气说道,“遇见个活阎王,也亏你笑得出来。”
庄冲还是笑,颇有兴味反问了声,“活阎王?你是说——”他不知怎么称呼那位,往一旁扬扬下巴,“姓萧的?”
李辞盈捏紧拳头泻不去喉咙里这股窝囊气,张口刚吐个“他”字,又顾忌萧应问的狗腿子就在外边驾车,还是忍气吞下了抱怨,重重点头。
庄冲倒有不同见解,他叹了声,扬手往车壁上轻敲了两下,道,“阿盈你听。”
指环扳戒叩在马车壁上无金木相抵之声,回荡风籁间两声清脆珑璁,似触着了生硬且冰冷的铁。
李辞盈微微愣神,也举掌覆在车壁之上,车轮铎铎擦出阵阵轻响,这里实打实是一张铁铸的笼子——楠木马车四壁加固两层软铁,丁卯各司其位,一丝不差牢牢将此间固为风雨不透的安身之所。
“费气力做这些功夫……”庄冲很好奇,歪了脑袋问她,“阿盈,你与他究竟是——”
霎时间犹风过耳,嘈嘈声切得心口莫名生出躁热的烦闷,李辞盈抬眸凉凉盯他一眼,反问,“与其关心介个,不如说说你为何要纵火烧了白家庄。”
看着庄冲蓦然变幻的脸色,李辞盈心中也已有了答案,“是阿姐的死另有蹊跷?”
默然片刻,庄冲缓缓开口,“斯人已逝,此时再将旧事告知于任何人,不过徒增伤悲。”
果真如此,李辞盈自嘲笑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姐不过是往娘家多送一只年鸡,那白家婆子发觉了便日日念叨,正月天寒地冷要催人在院中洗涤衣物,白二郎顾忌阿姐腹中孩儿,才免去几日责罚。”
“可此事更如一根倒刺戳在白家婆娘眼中,以至她于阿姐生产之夜拿乔作怪,任凭里头如何痛呼,她也不肯令稳婆进到屋子中去。”
白家二郎懦弱愚蠢,只道女人生孩子总归是要痛一遭的,也有意让李大娘子晓得如今究竟谁才是她的“家人”。
庄冲冷笑一声,“魏律有则,诸邻里间告而不救者,当以不救助论处,奈何世上有种杀人法是见不着刀子的,施害者不被律法规诫,也不必受牢狱之灾——嫁与他家为妇,关门闭户则无法无天,将我阿姐随意作践摧残。”
这事实本不该让他人知晓,然那年庄冲出三州做工,正巧遇得有一同工醉后失言,将某家硬生生熬死媳妇的事儿念了出来。
“纵观肃州十乡八县,还有谁家出得了双生子?”现在想来,犹是十分可恨,庄冲眼圈睁得猩红,哽咽一声,又说道,“我从不后悔做了这事,只是害你与姑母多伤心一场,吃这许多苦头。”
那时庄冲区区十岁,行动间留下不少把柄线索,前任郡守曹英亲手处理此案,很快查明了内情。
庄冲道,“曹郡守自廨所撤走了白家庄失火案的卷宗,也令我从此隐姓埋名,成为肃州城安插在迷津寨的一枚钉子。”
是前郡守撤走的卷宗?李辞盈恍然,不怪那日照夜阁失守,裴听寒却泰然没往屏风后查看一眼,或他此时根本都不知晓书房中藏有暗格的秘密。
庄冲根骨奇佳,手段又足够狠辣,不消多久受了纪爷子的器重,而后更是将与祆教对接的重任也交予他。
庄冲叹了一声,“正是收网之时,曹郡守却骤发急病离世,我与肃州失了联络。这一年小心周旋,也考量新任郡守之人品。”
李辞盈冷笑声,“要考量裴听寒的人品,想必这一年以来,你没少往肃州活动?”
否则他也不会即刻就晓得李辞盈口中所谓裴听寒“强迫民女”实为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更遑论对祆教特使说出她有“急智”云云。
庄冲认了,点头道,“阿盈,并非我不愿与你相认,这些年我犯下罪孽无数,早配不上过平淡温情的日子。”
既是如此,何苦搅乱家中宁静,或动荡妹妹与裴听寒之间难得的缘分。
这么一说,庄冲并无叛国之举,只不过是曹郡守安插在祆教与迷津寨的耳目罢了。
李辞盈想起一事,不由自主打量了庄冲一眼,问道,“你于祆教挂名‘佟某人’,不知其名姓为?”
庄冲不知她为何这样问,未设防答曰,“是随意取的假名罢了,姓佟名远,只用做与祆教特使联络用。”
佟远……李辞盈“哦”了声,挑眉看他一眼,却没再说话。
这是个什么意思,庄冲不理解她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追问一句,“怎么的,这个名字有何不妥?”
李辞盈不回答,反问道,“纪爷子既有狼子野心,怎得不把这事交给纪清肴,却让你担此重任?”
缘由足够简略,纪清肴身为沙盗却仍有赤子之心,从来看不惯蕃贼,更加蔑视祆教所为,凡此二者来犯,必究其所用,穷追百里方休。
纪爷子临了了也没想通自己怎教出个正气凛然的女儿来,握了庄冲的手,请他起事之前务必先与迷津寨切割完全。
想来前世挑明此事之后,他与纪清肴便再没了因果,无论为着庄冲听命于迷津寨死敌裴听寒,或是他曾为祆教做事,都无法让纪清肴觉着好受。
歪打正着找着了佟某人从来不近女色的缘由,李辞盈无奈撇撇嘴,叹气靠上车壁,却是这一瞬,脊上倏然一震,随后密集的嘈杂声响于四周猛击,好似骤雨滂滂,狂乱雨线卷江潮海河奔流,铮然如响雷。
第33章 “无人知某是为了李三娘。”
“是楚州牧的人!?”明知飞箭不可能穿透这特制的铁片,李辞盈仍是很珍惜着两人的小命,掀了车上厚厚的毡毯,将自己与庄冲一并裹得严严实实。
而庄冲呢,只觉呼吸困难,眯眼“啧”了声,问道,“你怎与那姓萧的用同一种气味的面药?”
“……怎会?”李辞盈翕翕鼻子,这些天以来,李家确用着萧应问送来的那几管面药,可这东西价格不高,怎可能上得了萧世子的脸。
庄冲耸耸肩,“绿豆味儿,和迷津寨所制的发膏相差无几。”
发膏……?发膏?!
李辞盈终是想起了前世裴听寒送她的那一小袋玉芙蓉澡豆子。
一切缘由竟因它而起!那日幽云林中,只凭她发上玉芙蓉香气泄露线索,萧应问便顺藤摸瓜知晓了她的身份。
“狗腿子、狗鼻子。”李辞盈恨恨啐了一口。
也不知在骂谁呢,这样咬牙切齿的。
可听得了她这样两声唾骂,庄冲纷乱的心境却就此安稳下来,这些年他多次途径肃州却不敢出来相认,更有惧怕家人怨恨他当初不辞而别的缘故。
“如今两厢无芥蒂,我也死而无憾了。”他向后靠了靠,深深叹了一口气。
“死而无憾?!”李辞盈可不愿死,虽外头闹得沸反盈天,但萧应问早做万全准备,怎能让区区盗匪得逞,她盯住紧扣的铁门,慢慢说道,“以萧凭意的本事人脉,要寻到你体内蛊毒来历应当不难,等此间事了了,我会——”她顿了顿,“我会再求他一次,必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死。”
瞧萧应问样子似懒再和她多说一句话,大不了,就再从傅弦那边借些势头?
庄冲却觉得不妥,“你…要如何求他?”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之前他怎得轻易答应你会饶我一命?若为保我损阿盈利益,我万不能允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不觉可笑?虽庄冲较李辞盈早一刻来这人世,可两人自幼是没大没小惯了,他何能在她面前摆兄长的谱?
但瞥见庄冲忧心烈烈,李辞盈无奈只好将傅弦的事儿简单解释,“萧郎君之表弟是世家公子,一路跟着他来陇西历练,想必家中少不得嘱咐他多照顾着小的。”
傅小子热血无畏,可萧应问怎能任由傅弦与她纠缠?施下恩惠让她知难而退,也是警告她别招惹傅弦一分一毫。
之后回到长安,两人相距万里,傅弦自会把她忘得干净。
一个两个都觊觎人家美色,庄冲实在不爽,冷冷哼道,“究竟是你纠缠傅六郎、还是那混小子纠缠你都两说,姓萧的倒未雨绸缪起来。”他“呸”了声,“真当自己是块香馍馍了,谁稀罕。”
义愤填膺,豪气冲天,按李辞盈说,幼时阿姐就不该给他读那些志怪奇闻,她白庄冲一眼,“谁稀罕?我稀罕,若不是为着裴郡守前程光明、长安城又太过遥远的缘故,我倒十分不介意往傅六郎那边再使点子气力。”
傅氏盘踞长安,其背景冗繁复杂,实则这一句也算不得李辞盈的真心话,只不过她瞧不惯庄冲这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姿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是金子打造的人儿肯为她如痴如狂,李辞盈怎么的也得从边角敲下些利好来,银子怎么赚也不嫌多,越是穷奢其华,握在手中也越觉着安宁。
怪就怪在这一句妄语之下,外头忽得就鸦默雀静,是一点儿声响都听不着了。
右眼皮止不住地跳,李辞盈心道自己不该如此倒霉的,下一刻风声震门,一只骨指分明的手握在了璀璨锦帘,随后轻轻一掀——
外间无数辉明顷刻聚于眸色,李辞盈侧开脸去避,余光辨清来者两人之面貌,真是悔得肠子阵阵抽痛。
此刻酣战已息,岐山营的将士们开始打扫战场,萧应问一柄寒剑当先,脸色之冷冽自不必多提,而他身后少年挺拔一张轮廓为炳彩日光描绘,神情也似焕上新生。
显然将她一句混话彻底信进去了。
自然是的,傅弦万想不到原来李三娘始终冷淡,只不过是嫌弃他无功名在身,比不得裴听寒能坐得肃州郡守的位置。
想攒些功名还不简单么?沉寂良久的心思如潮涌冲刷,傅弦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想再求证李辞盈话语中有几分是真。
“三娘——”半句话没说出口,他只见得眼前一晃,辇上锦帘又重新落回原处,傅弦“欸”了声,皱眉看向萧应问,“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话毕想绕开他进到车里去,可萧应问墙似的堵在那里,仍是半点不肯让开。
“说什么?”萧应问按住傅弦肩膀将人往后推了几步,扯了唇提醒道,“李三娘是什么人,你别忘了自个的身份。”
傅弦此时哪里听得进去这种话,断章取义重重点头,“她应当是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之后应该能拿正眼瞧瞧他的!
“……”萧应问匪夷所思,“我是这个意思?”
而傅弦思虑更多,见着萧应问敢将李、庄二人同搁在这马车之上,他倏然想起于砂海那夜,表哥特意提醒过要将庄冲留下,免他“日后追悔莫及”。
由此当知得,庄冲与李辞盈关系匪浅。
说破这事儿对李辞盈没好处,傅弦只冲萧应问感激一笑,想了想,突然问道,“表哥,上回你办咸州郡守妖言案,上边是如何断定的?”
那个案子证据确凿,萧应问也没多犹豫,漫不经意答道,“咸州郡守滥信祆教妖言,几番昏令致城郭百姓惶恐外逃,内阁以十恶论处,已判他秋后杖决了。”
傅弦笑了声,意有所指,“咸州偏远,郡守一职亦空悬,数月没找着合适的人指派,城里乱糟糟的,官家定是忧心得紧罢?”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应问如何不懂?他睨了傅弦一眼,“有人自幼立志高远,非历遍江河山川不肯归,如今不知怎么的竟甘愿安于荒野之地,你想想,若是县主知晓此事,你当如何?”
傅弦一摆手说“不会”,“我母亲怎会知道?某愿为官家分忧,自请戍边城,岂非‘志高远’乎?”他一停顿,看萧应问道,“当然,除非表哥说漏了嘴,没人知晓某是为了李三娘。”
“若要人不知,自己的尾巴先藏好。”萧应问往四周环顾一圈,轻哼一声,“见着李三娘眼珠儿都不会转,你能保证得了这里所有人皆能为你守口如瓶?”
这会子飞翎也已将埋伏在山峭之中的匪徒首领押送到他们面前,闲事莫谈——如萧应问若料想,楚州牧不敢发营兵来剿,只以银钱三千买通沙州马匪远远跟在岐山营后边。
那响马头子作恶惯了,没想到自己有沦入法网的一日,下来瞧见岐山营所用兵刃,哪不知自己闯下大祸。
他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痛哭,“官爷明鉴,小的不知您是朝廷的人,若是早早知晓了,怎敢做这大逆之事!”
“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话毕了,脑袋磕在沙地上砰砰作响,一抬头来,络腮胡上血迹斑斑,瘆人得紧。
萧应问“嗯”了声,冷然道,“在肃州地界内猖狂,吾自当将尔等交接给肃州郡守处置,断不会滥用私刑。”
他似对马匪来历、动机丝毫不感兴趣,扬手喊人道,“来人,把他与迷津寨俘虏系在一处,押回肃州城去。”
裴听寒是什么人,自他到了肃州来,多少寨子倒在铁蹄之下,这回连大名鼎鼎的迷津寨也覆了难,马匪顿时抖似筛糠,忙往前挪了两步,讨好道,“官爷!官爷且慢!小的是、小的是沙州人氏,犯了事该移交沙州郡才是,您看这——”
轮得到他教人做事,戚柯冷笑一声,提了剑柄往人心窝子里凹了招狠的,厉声呵道,“小心回话。”
马匪哪能不晓得萧应问定要他吐出几句真话才罢休,嘶着气,诺诺点头,又道,“您留小的一条贱命,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应问好似正是满意,又“嗯”一声,招手令左右搬来宝椅,撩袍稳稳坐靠,他也解了那柄小刀在掌中把玩,“让吾来审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不喜有人以谎饰罪,更不愿意浪费辰光在不必要的讯息上头。”
“当然、当然。”马匪一抬头,但见得萧应问墨瞳深幽,手上那柄薄薄的小刀也似裹住冬日霜风,寒芒四射,骇人刺骨。
他吞咽了一口,才措辞道,“您应当也知道,做小的这一行,最忌讳就是问雇主来历。”他一停顿,又觑萧应问一眼,“来人谨慎,此番是将您的路线、人数等以飞鸽传信到我寨中,并附有半数定金——”
一千五百两银子之巨,想来只能以柜坊凭帖付,“雇主方令小的务必保管好别让您得了去,可小的倒觉着自己不会失手,是以还没来得及去换。”马匪“嘿嘿”一笑,“就在我这袖笼袋里头呢。”可惜他被捆得结实,只能点头示意一旁的戚柯来拿,“有了这份凭帖,您要查雇主来历也不难罢?”
萧应问微微颔首,戚柯才上前一步,展开那人袖笼想要拿证据——马匪之袖袋缝得七弯八绕,里头什么宝贝都有,倒真不嫌坠得慌,戚柯摸开好几串玛瑙宝珠,手指忽戳着个冰凉的物什。
那匪徒眸底精光一闪,方才摇尾谄媚之神色尽敛于冷漠,他以肩借力猛得撞开戚柯,而后举臂向前——
袖中乾坤乃是一支见血封喉的毒箭,其速迅若霹雳惊弦,直冲萧应问面门而去。
第34章 “三娘坐到某身上来也不是第一回了。”
薄云散尽,碧清晚晴,李辞盈清晰听得了飞箭没于血肉之中的“噗噗”轻响,而后坠地之声犹若惊雷于耳,她不自禁打了寒颤——真是奇了,历千难万阻也未损分毫的人,竟真败于区区俘虏暗手之下?
周遭一切声响似销声匿迹,李辞盈倏然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撩了袍子要跳下车去,一松开车架的依仗,她才晓得自己腿脚发软,庄冲在耳边喊她她也听不见了,只迈步子要往萧应问那边去。
那边早乱作一团了,袖箭出手的下一刻,戚柯就已挥剑击杀了那名伪装为马匪的死士,可惜他们距离太近了,近到或许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见着萧应问被那股巨大的推力带倒好几步,昂面摔开宝椅,“轰”一声倒在沙地中,灰尘漫天飞扬又再落下,他却卧在那儿再不动弹。
“表哥!”这一声肝胆寸断的呼喊,直将李辞盈最后希冀也击得粉碎,未等她靠过去,飞翎与傅弦已将人抬上了架子,匆匆就往马车这边赶。
那群人愈走愈近,虚空中浓腥的血雾也随风扑到上卷睫,压得重了,她颤颤眨眨眼,咸稠的赤红滚过眼角,立即与眸中欲落未落的水光凝作绯色圆珠——
护卫们围得太紧了,她只于缝隙间见到那只仍在震颤的毒箭,以及顺着萧应问那对臂鞲金纹垂垂泼在沙地上的鲜血……
好多血……苍天无眼,永宁侯世子真就死在肃州地界了!!裴听寒这辈子也别想往上升了!
哦,也没人能再保住庄冲,李辞盈一抽噎,腹中竟还不争气咕噜噜喊起饿来,是了,那碗粥被萧应问喝了,匆忙忙赶到这里,她已很久不曾进食。
一切成空!连肚子也是空的,李辞盈气得呛出一声哀哭,使劲揩了揩发痒的眼睛,呜呜啧啧哭得快要晕过去。
怎么回到肃州驿馆她也不知晓,等了回神,只于廊间瞧着戚柯阴沉着脸戍守在他的屋子附近,侍从一盆盆污黑的血往外头泼。
好容易抓住一人问问庄冲的状况,那人却答道,“公子弦令人将迷津寨一众都看管起来了,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得靠近。”
而傅弦已亲往城内遍寻名医,此时并不在驿馆内。
肃州出了这事儿,郡守等人少不得来看望,李辞盈刚放开那人,就瞧着门外稳步赶来几个熟悉的身影——裴听寒、李少府、唐明府携几位医者前来探看情况。
她惊得连退了好几步,一摸脸上,还好覆面仍盖着。
在廊柱后头立了一刻不到,戚柯便送了那三人出来,裴听寒垂目听得医者絮絮在言,脸上神色比陇西的天儿还要沉得快。
李辞盈的心也一寸寸冷为灰烬,连肃州仅有的几位神医也束手无策,看来萧应问这回是真的没救了……
至此三日驿馆完全封闭,任何人想要出入都需公子弦手令,而其人忙碌奔波于各方之间,找不着任何空闲与她说话。
至第四日戌正,戚柯这样的壮汉也熬不住染了风寒,李辞盈取了东西从客屋前经过,听得有人劝他去休息。
戚柯声音低靡,“弟兄们尽折于无界砂海,如今郎君身边只某一人而已,某不在这儿守着,岂非辜负了郎君信任?”
飞翎卫也摇头叹气,“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受不起这日日夜夜熬着,且歇了这几个时辰吧,若这边有事,咱们即刻就去喊您过来。”
见着戚柯仍然要倔强,飞翎只好拍拍他肩膀,劝说道,“戚兄忠心仰不愧天,只是如今郎君正是虚弱时候,您又染了风寒,实不好再守在四周。”
戚柯闻言猝然一惊,他甚少染着什么病痛,这一层还真是没有想到,他忙捂住口鼻退了几步,“王兄弟言之有理,是某疏忽了。”
转身几步要找医者开药,错眼一望,却见着了隐在廊灯下的女郎——李三娘手中三张胡麻饼烤得金黄酥脆,翕鼻轻嗅,面油香气绕梁,或她已忍不得这一时半刻,其中一张饼上头缺了两角,还印着个小小牙印。
李三娘的确冷心冷肺,这边两弟兄于凄风寒雨腹心相照,她躲在后头听便罢了,竟看戏似的还能嚼得进一口消夜(注1)。
戚柯重重哼了声,嘱咐飞翎一定守好此间,“万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进去打扰郎君休养。”话毕看也不看李辞盈一眼,昂首绕过她,快步离开了。
狗腿子就是狗腿子,萧应问是他戚柯的主子,又不是全天下所有人的主子,难道他死了,其他人就不会饿、不会困、不会累了?
李辞盈莫名就挨了他一个冷脸,立即打消了去看望萧应问究竟如何的念头。
拎了夜食回屋子去,恨恨吃得囫囵饱不作数,又摇铃喊人烧上热汤,她今夜非要睡个惬意清爽不可!
肃州驿馆虽比不得瓜州驿馆雕梁画栋,但好歹是各宗国使者暂居之地,朝廷每岁都付了银子来修缮的,净室里头浴桶木料厚实宽大,热汤泡上大半个时辰也半点没凉下去的征兆。
这下可把人的腿脚都泡得酥软了,李辞盈不再想那些烦心事,只懒懒侧趴在木桶檐边,舒舒服服叹了好一会儿,又剥了小几上的冰好的特贡樱桃来吃。
为人,与为人上人全然天差地别,若非是——李辞盈长叹一声,情不自禁抚上绯烫的脸颊——若非是这样一张脸,她不论在尘土之中爬滚多久,都决计吃不上这样的好东西。
嫁与裴听寒之后,少不得有人在背后说她以狐媚上位,可惜李辞盈觉着自己所为并无不妥,几句流言蜚语罢了,比之饿着肚子熬寒夜又当如何?
莫非博得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就能让她不觉饿、不觉冷?
也不知泡了多久,她晕晕沉沉似是有些乏了,撑手慢慢步到外头来,没有侍女伺候着,她只得自个去够雪衫。
垂眸系好带子,眼睛也快睁不开了。为着没有开窗的缘故,此刻梁木间萦绕层层白雾,她揉着眼睛行到榻间,一步步也像踏在云上。
掩手打个哈欠,正待扶手坐下,忽得手指触到什么冰凉的物什。怪哉,她没把什么玩意儿搁在榻间呢……
掀了眼睛一瞧,李辞盈悚然退了两步——本该半只脚踩进阎罗殿的那人就好端端坐在她的榻上,这教人简直比见了鬼还害怕,她又猛退一大步,掐了嗓子就要失声喊出响动来。
萧应问倒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抢前迈了一步上去,反手捂了她那张毫无遮拦的嘴,低声道,“喊什么?!”
喊什么?!这都见了鬼谁能不喊?!李辞盈吓得手脚发软,“唔唔”挣扎几声未果,倚着那人手臂就往地上倒。
“某松手了,你别喊。”
见她点头如捣蒜,萧应问才慢慢移开手掌,方将她那张嘴巴放出来,却又是半句,“救——”
这声尖喊于寂夜之中不知多少突兀,萧应问两眼一黑,又捞她一把,把人紧紧扣回身前,气道,“究竟做什么要这样鸡猫子喊叫!?”他捏了人家下巴把她脑袋转向自个,又靠近半寸,低声道,“看清楚,是我。”
李辞盈怎得不晓得是他,就是因为是他她才怕的啊。且说她这一世不知做了多少亏心事,单就萧世子不幸离世她立即胡吃海喝来看,的确值得他来算上一账。
悔不当初,她呜咽一声,炯炯清眸顷刻泣下涟涟,圆润的水珠若泉涌奔流,哭得那一个上气不接下气。
“……三娘?”萧应问吃了一惊,握了她肩膀把人转过来,垂眸仔细地瞧,“你究竟怎么了?”
那女郎却颤颤难开口,泪珠千点自她熏得红透的脸颊垂落,又顺着柔美轮廓一路洇进薄薄雪衫,萧应问低头瞧了一眼,立即昂首抽离了视线。
来得匆忙,他也没有带上帕子,只得折了衣袖胡乱在人家脸上抹了两圈,好好一件袍衫涕泪交错,他嫌弃叹一声,抖抖袖子又折向另一边,眼不见为净。
做了鬼也这么讲究?李辞盈这才从迷蒙中缓过神来,欸,他没死啊?!可那日分明见着毒箭戳在他额间,怎得如今还是个全乎人呢?
李辞盈倒不信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光滑温热的,她大惊失色,开口道,“您还活着呢?”
“……”萧应问以十数年之规矩教养极力忍下了喉咙中滚滚而来的一口恶气,冷哼出声,“敢情三娘是以为自己见着鬼了,怕得哭成这副模样?”
那可不,李辞盈讪讪扯了个笑,摇头否认,“怎会呢……”她垂眼瞧瞧自己,又没忍住怒气,“屋子里雾气漫漫,您莫非不知道妾在做什么,怎就能莽撞闯进来?”
萧应问笑了声,“某坐在那没挪过地儿,不是三娘一步步走到某面前来的?”
李辞盈只道自己困迷糊了,嗔他一眼,斥道,“见着我过来,您莫非不会躲开?非要惊人家一跳,险是魂飞魄散了。”
萧应问好笑“哦”了声,“三娘坐到某身上来也不是头一回了,某还倒您是有意为之。”
李辞盈懒与他啰嗦,“郎君此来,可是找着了新线索?”
“若我说没有呢?”
好笑,没有线索他哪里会纡尊潜到这儿来?李辞盈思索片刻,问道,“虽说那死士并未真正带着那张凭帖,但要请得动这样一个人,必定也花费不少银钱,莫非——”她眼睛一亮,“这几日您遣人往各州柜坊查验过了?”
与聪慧人说话省下多少唇舌,萧应问赞许点头,“三娘料得不错。”他话锋一转,又问,“你对安西县地形是否熟悉?”
这个自然,李辞盈点头,“那边的柜坊有大笔支出?还是找着了光明特使的踪迹?”
萧应问阖眼称“都有”,“演了这几日,也足够让楚州牧以为某重伤未愈,你既熟悉地形,便领某往安西县一行,如何?”
李辞盈自是愿意的,能找着光明特使,就有可能找到庄冲所中蛊毒之解药,不过说起这个,她又问道,“那日您没有受伤?”
萧应问哼了声,“袖箭虽快,但好在三娘所误赠的那对臂鞲实用,鞲上新革卸下他半数气力。”纵使卸下五分攻势,那箭依旧给他戳了个对穿,取出箭头好几日,臂上伤口仍隐隐作痛,他长叹道,“但无大的妨害。”
而李辞盈呢,在他咬重那个“误”字的时候,两只眼睛已忙得不知往哪里飘了,她“唔”了声,又讨好冲他笑了笑,“既然这样实用,那妾再给您织一双新的,就是不知您想要什么样的纹案呢?”
他稀罕么,萧应问哼声道,“免了。”
第35章 “夫人抓稳了。”
是年,大魏陇西商路通畅便捷,自肃州往瓜州安西县一途,绕过无界砂海修铸平直宽敞的官道,往来者繁多。
交待傅六郎千万照料好庄冲后,李辞盈才一步三回头与萧应问潜出了肃州城。
而后者呢,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张以假乱真的过所来——此番李辞盈用以乔装的身份乃是自瓜州嫁去咸州的一名商妇,去岁末其夫君意外身亡,如今丧事刚办妥当,自家阿耶又生重病。
于是她干脆散尽奴仆、收拾行装、与前来接应的马夫一同回瓜州老家去。
至于那名“马夫”——李辞盈就不晓得谁家马夫裹在麻布短谒中还能是这么个模样。
萧应问不解,“怎么个模样?”
行途至第三日,他俩个已接近安西县地界,晌午日头正盛着,萧应问又不耐光照,此时脑袋上一张用料平平的罩儿帽遮得紧密,虽是看不清面目,然粗布薄衫之下挺拔身姿更显横窄,一旦使了劲儿攥缰绳,那手臂上流畅青筋脉络撑在半袖轮廓分明,端坐车前青松雾雪般的,哪有半点奴仆的样子。
李辞盈打量他片刻,一言难尽,“不像。”
萧应问正专心架车,听罢不以为然,“或是三娘先入为主的缘故。”他这样安排自有道理,“虽咱们在肃州驿馆步下了疑阵,然凡事不可掉以轻心,前头过武敬关时候,夫人没瞧着那些锦衣华服的年轻儿郎都遭了什么罪?”
他说的事她如何不知,武敬关突然之间严防死守,大概也有楚州牧的吩咐在,前日过关时,只要有人过所拿得慢了些,痞兵能把人束带也扯断了。
可这人一口一个“夫人”恭敬喊着,多少又让李辞盈想起那日太和偏殿中的不愉来。
况且她还不晓得在丹霞岩谷中萧应问那一句莫名的“昭昭”究竟怎么回事。
李辞盈环看官道两侧缓慢退后的枯木,张了张嘴,还是提议道,“妾真当不起您一句敬语,这儿也没别的人,不若您还是喊我作‘三娘’的好。”
萧应问余光一瞥,李三娘娥眉轻蹙,一手扶于车帘上,眸色低垂,怎就显出些怅怅然的忧愁来。
他思忖片刻,“左右不过一句称呼,乔装之下咱们多喊两声也好不在关键时候出了差错。”他想到什么,挑眉笑了声,“怎么的,夫人怕我日后就此事找您清算。”
他倒有那么点自知之明,李辞盈望天,嘟囔一声,“可不是么。”
如今萧应问是没察觉出什么,若是即刻晓得了李辞盈日后对他与李家“大计”的妨害,只怕她横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眨眼睛罢——就如那日在台狱暗室那般的。
再想想被那身高体壮的蕃贼扼住喉管的火烧滋味,李辞盈犹是手心冒汗。
而萧应问呢,自问已对她十分宽容,哼声道,“夫人手上没*几个筹码,却三番五次与某讨价还价,且说说这些时日以来,您究竟是遭了什么罪过值得频频在某背后挥拳头?”
李辞盈一惊,忙把手收回胸前,心有余悸坐坐好,道声,“郎君说笑了,妾怎敢对您不敬?”眼珠儿转转探看他挺得板直的背脊,奇了,这人背后也没长眼睛啊,怎就晓得她在挥拳头?
且金日高悬,影子更不会落在他那边,李辞盈歪歪脑袋,实在想不明白。
“没有?”
一声阴恻恻的反问吓得人家脸色煞白,此番她不敢多说了,取了水囊递给萧应问,笑盈盈说上几句场面话,又凑近提议道,“御了这么久的车,您应当也累了罢,不如就让‘本夫人’给您捏捏肩腿?”
她晓得萧世子矜持才故意问的,果然后者闻言眼皮一跳,没好气冷声斥道,“少谄媚,滚到里头去。”
李辞盈只怕自己滚得不够快,“欸”声答应着,帘子高高一掀连滚带爬钻回去了,也没管布帘扬起来撞在某人后脑勺上,好大一声响听。
她能是这样莽撞的人么?萧应问气急回头,却只冷冷一张薄帘对着,里头阒静如深潭。
罢了,安西县就在眼前,他懒与她计较。
或是楚州牧夜郎自大,离瓜州愈近,守卫却愈是松懈。安西县外不过额外搁置了两名懒怠的兵卒,李、萧二人没费力气就进了城。
于南门茶馆歇脚时,借为主家夫人买胭脂的因由,萧应问问明了西集市的位置,先去摸清金满坊柜四周地势,而后又回来接了李辞盈,定下坊柜对侧客栈。
与萧世子出行不必担心银两不够花,李辞盈居在客栈二层东侧一间宽敞的屋子,当然,作为奴仆的某人没有这个好运,亲拎了包袱跟在后头,待会儿收拾好了还得往楼下地字通铺去。
说是行李,不过做做样子,里头物品多是路途中萧应问随意采购的,没有一件过过李辞盈的眼。
放置这些东西可得费些时辰,李辞盈也懒管有人戏瘾上身,自取了海棠盘里一片密瓜,远远躲到阑干边观街景去了。
瓜州较肃州繁华太多,集市外头各色人等来去匆忙,这儿瓷器生意当是做得最好的,李辞盈随意一瞥,就见得连着三、四间铺子外头摆着彩釉瓷,日光一照,流光熠辉。
大魏之美或在于此,到了鄯州之后,李辞盈也偏爱这些精美的器皿,永熙九年春,裴听寒还特意命人从长安带了一只青釉瓷过来,其通透明亮,可称一句“尽攒千峰翠色”。
李辞盈爱不释手,把它搁在自个书房桌上,每日读书时瞧着也欢欣。
可惜不久之后裴听寒休假归家,光顾着哄她在那儿乱来,真是没瞧桌上那瓷器摇摇欲坠,“哗啦”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李辞盈登时气得涕泪横流,裴听寒哄了一宿未果,答应说要再去寻,却怎么也找不着比它好的了。为着这事,她有阵子没给人家好脸色。
思绪飘了太远,回神时再见着自个如今状况,李辞盈顿感索然无味,哀哀叹了声,举了瓜往嘴边送。
一口啃下去,却见着那集市正门迈出个威猛汉子,那人生得十分高大,身上挂一件半旧缥青外衫,正是那日于鹧鸪山密室中她与萧应问用攀杖挑过的式样!!
是他?!李辞盈心中倏然一震,急急回首想要喊萧应问过来,一开口,嘴里那半块未嚼的蜜瓜倏然往滑了一寸,不上不下正卡在喉咙中间,连气儿也喘不上来。
“……三娘?!”萧应问立即发觉她的异常,快步也走到了外头来,手掌在她背上拍了好几下,又道,“快吐出来!”
可李辞盈做不到,脑子乱作一团,却仍想着要抓光明右使,泪眼汪汪指着窗外“呜呜”地喊,示意他快去追。
可那人似乎意会不到她的意思,只肃脸将人环住置于身前,两只修长手指不紧不慢于她腹上巡抚,终寻着了腹脐与肋骨间恰当位置。
腹上手指改拳用力下按,一道来势汹汹的气劲立即自肺腑上涌,李辞盈“唔”了声,嫌疑蜜瓜终是顺着气管又落在了地上。
喉咙里止不住咳嗽,“萧……”她颤颤仍指向西集市,“光……光明……”
好在市集实在拥挤,那高大的蕃人并未走出视线之外,萧应问真是不信他们能有这样的运气,他笑了声,似自语道,“若不是三娘,鹧鸪山的秘密或要到酿成大祸之后才为吾所知……”
不去追人,还在这里说的什么废话!
李辞盈瞪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萧应问老实道,“觉着与三娘同行,某实在好运。”
可惜她遇着了他,不知倒了多少霉运。
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李辞盈心中还有另外一事急需确定,她抚了心口站直身体,对萧应问道,“既郎君觉着与我同行能得好运,那这次咱们便一同前去。”
萧应问一愣,“……你也去?”
几乎在见到那人身影的下一刻,李辞盈已认出他便是那日于台狱暗室之中的囚犯,这回他又敢欺负到庄冲头上来了,新仇旧恨,李辞盈只觉怒火中烧,断忍不了此人再多逍遥一日。
“也好。”萧应问点头,莫名说了句,“那夫人得抓稳了。”
她愣愣神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却未雨绸缪先捂了人家的嘴。而后李辞盈腰上一沉,倏然两脚离了地面,眼前日光晴朗颠倒飞掠,再定下心神,已稳稳立在客栈飞檐之上。
“……”低头一瞧,更是心惊腿软,李辞盈一闭眼,都不知这人长一张嘴做了什么用处,事先告知一声很费劲么?
不消说了,竟就是故意的,萧世子幽灼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没来得及敛完,还假模假样问了句,“吓着了?”
怎么不是呢,早看着了这间客栈外墙斑驳,上回修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李辞盈咬得牙齿发痒,把两手与小命往他腰上使劲一掐,箍了个严丝合缝,“吓不着!”她恨声道,“要死也把您拖下去再死。”
萧应问意味深长“哦”了声,哼出个低低的笑来。
第36章 “留下来。”
远远跟着光明特使往安西县南面走了小半个时辰,终是于落日荒山下见着了一幢孤零冷清的庄园,特使叩门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才迎出来一个小厮,两人看着是相识的,恭敬请进去,下一刻门扉紧闭,将所有探究的视线全部隔绝了。
“这里……?”
倒是奇了,李辞盈于陇西十数载,后也曾数次随营巡防三州,自问对西三州几户富贵人家了若指掌,印象中却似乎从未听说哪家在这种地方建了宅子的。
“三娘也觉蹊跷?”
李辞盈点点头,“虽咱们大魏律法严明,可这儿多得是吃不饱饭的流民,有哪家胆敢在这荒郊野岭?”她打量那庄园,“虽它面上瞧着平平无奇,也没用多少名贵的木料,可其规模之巨,也非平民百姓能随意造得起的吧?”
“木料?”萧应问不置可否重复一遍,而后垂目看向身旁之人,似漫不经心说了句,“三娘懂得不少东西。”
莫不说世上最易之事是杀熟,一旦两个人相处得够久了,又多同仇敌忾,李辞盈也放松警惕——萧应问这句凉薄低沉的叹音,她竟是一点没察觉到不对。
这会儿朱门紧闭,里面也不知有没有人戍卫,商量两句,李、萧决心从后山绕道,先看看状况再说。
光秃秃的一片荒山,也无多少遮蔽的地方,他俩个提着十二分小心潜到了宅子后院的山坡。凑近了一瞧,那院墙高耸入云,挺拔如萧应问,站在下边也只它半数之高。
窄面墙头竖尖棘,一排排蜿蜒至檐外四角间,一丝缝隙也没有留。
那日进台狱也没见过这般阵仗,这如何能攀得上去?李辞盈咋舌,“看来这儿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她望向萧应问,可后者只抱臂沉默,也不知在发什么愣。
李辞盈可不想错过时机,拽拽人家的袖笼,低声嗔了一句,“郎君,你想想法子!”
求人时候声调尤其是娇怯,淡蛾柔似春柳,让人瞧着真是觉得非得用尽百宝使她满意不可,可惜,萧应问天生爱唱反调,故作为难叹了声,“某能有什么法子?满墙布荆棘,大概连下脚地都没有。”他垂眸仔细看她,“夫人不会让某以身试之吧?”
又“夫人”“夫人”了,李辞盈一听简直浑身刺挠,她哪里不晓得萧应问之恶劣所在,会喊“夫人”,却不会自称“奴”,再不济一句“小的”都没有,这算得什么入戏?
分明见着她听着不舒服,才要这样一句句来刺,皮子贱得发慌了,若不是怕人日后报复,李辞盈真想给他狗嘴来两巴掌。
她忍了又忍,扯了唇角开玩笑似的,“夫人有令,您也不见得会听从,还是省了玩笑功夫,咱们以大事为先罢。”
萧应问却说,“夫人不说明指令,某如何听从?”
没有?李辞盈扬手一指那高墙,“带我上去。”
“有何不可?”
又来了!!那人不说二话,手臂绕人家腰上强硬握过来,那时双足一轻,衣诀翻飞,李辞盈立即俯首躲进萧应问怀中,任凭耳边疾风狂骤,她是一眼不肯好奇。
“怎又闭着眼睛?”
他真好意思问,李辞盈懒得搭理,等两人无声无息落地了,她先看了周遭情形,确认无人在侧,才又转向萧应问。
对付这样的境况,李辞盈实不说有多少回经验,她只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人家,嘴角轻撇,隐带轻蔑,直能把人看得汗毛倒竖。
萧应问脸皮之厚难以预料,竟一点没觉着不自在,“三娘看什么?”
李辞盈“哦”了声,先夸赞一番,“郎君身形如电,这样高的墙壁翻过来,竟是一点也碰着那尖刺,好生厉害,这般身手,您就没想过收俩个徒儿在身旁教导着?”
没等人回神,她话锋忽转,“郎君可晓得我那外甥面儿,他自幼就爱看那些江湖侠客志趣事,长到七岁了,还要央我做蔑竹挡风,配上一柄木剑挥舞,洋洋自称‘飘零剑客’。虽只是木剑,砸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的,每每见他‘练剑’,妾都远远躲着。”
她笑了声,“可惜愈是躲着他,他就愈是作势要来追赶,看着别人害怕失措,也不失乐趣?”
七岁孩子做这些姿态不算什么,萧应问不解其意,仍是认真听着。
终于她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歪头问他,“妾就想着,若您真想收徒,不妨就考虑我那外甥儿,毕竟你俩个性子相当,哪日做了师徒应当也是合得来的。”
喔,原是这个意思,要羞辱堂堂儿郎,拐弯抹角骂人童稚未脱最是戳心捣肺。
萧应问顿敛笑意。
总算扳回一城,李辞盈很是得意,拂袖拍拍灰尘,“走吧,咱们去那边瞧瞧。”
那人却没来由哼哼哂笑,又接她方才的话故意曲解,“既然三娘有这个诚心,某倒不介意收个徒儿,怕只怕——”他拉长声调,端是个不怀好意的模样,“——怕只怕我将他带回了长安城,三娘日思夜想,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更别提沐汤时候吃樱桃冰酪那般逍遥了。”
谁说真让他收徒了,李辞盈不信萧应问明白不了她的本意,可听不懂的指桑骂槐就等于叉腰唾聋盲——白费气力罢了。
他还威胁要带走面儿!真是可恨。
“愣什么。”萧应问睨着她,“垂着脑袋样子倒乖巧,心里不知骂了我多少回了罢?”
李辞盈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摸摸鼻子,“郎君也没少骂,妾鼻子都觉发痒了!”
话音一落,两人均愣怔住,不错,虚空馨香悠远,似有万千花林芬芳争相汇聚鼻尖,馥郁浓艳,直扑得人口鼻发痒。
回首再看荒山枯木,怎么着也觉蹊跷。
万事放下,李辞盈忙跟上萧应问步伐,稳步向前头走去。
此间果然大有乾坤,两人将将绕过影壁,那一团团花簇如连绵绯云洒满视野——暮春之际,竟有人于陇西荒山之中栽出十里桃林,枝上燃有桐木灯笼,寒风一拂,下边绯色圆铃翩出声声清脆。
远林间垂满水波幔帐,定睛看看,隐约有不少人影起伏其间,再小心走近两步,那一声声放肆的轻浮之音混杂在靡靡丝竹声中,好似波涌云乱,溢浪扬涛——
绕是见多识广如萧应问,也愣了好一刻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再垂目看看一脸懵懂正探头探脑的李辞盈,懊丧顿起,抬手将人眼睛一捂,“某先送你回客栈去。”
“……”李辞盈却意外乖顺,一句闲话也不多说,点点头,轻声道,“妾听您的。”
萧应问只当她是吓着了,也是,凡有廉耻之心的人哪里能见得了此番场景,从前只知有些教派烂权谋私,没想到祆教光明特使也不能免俗。
既晓得了他之据点,改日再登访不迟,且瓜州乃大魏境土,光明使敢在这行此事,已够萧应问直接把人拉回牢里审拷。
而李三娘或许已明了了什么,此刻颤颤倚在他胸前,垂目若点光,面羞似粉霞,是一点都不敢看人的。
萧应问不再犹豫,道一句“得罪”,躬身捞紧她的腿弯横抱起来,飞足往城内赶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没注意控制走速,他只觉怀中女郎的心脏倏然轰轰然震得明嘹,贴在他胸口的脸颊更是烫得惊人,萧应问不明所以,没忍住问了句,“要不要慢一些?”
李三娘却不说话,攀紧他靠近了一分,只摇摇头。
女郎柔软的发顶擦过下颌,一点点绿豆面儿的香气盈在鼻尖,而更多的,是残留在衣物上馥郁的桃香。
夜深月昏,可萧应问在这样的暗光中却看得更加清晰,终是赶回城内,稳稳将人又带回了客栈东屋。
安西县算得上安宁,只要别碰上楚州牧,留她一人在这儿也不必多担心什么,萧应问把人放开,又嘱咐一句,“三娘且歇歇,若是明日午后某还没回来——”他解了身上鱼符递到她手中,“你照样回肃州去。”
东西一搁上去,人家却没打算接,鱼符顺着那只莹白的手儿“咕隆”滑到了璨花软毯上。
这又是困迷糊了?萧应问无奈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身前那人遽然就猛地扑过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萧应问属实遭了暗算,搂着人踉跄退了三大步,仰面跌在了身后一张蕉叶胡椅上,李三娘十分不客气,跟着一脑袋撞到胸前来,痛得他没忍住嘶声。
“做什么?!”刚要爬起来,李三娘锲而不舍撑到他胸前,又埋首进去,低低说了句,“别走。”
这一声轻喊踟蹰了他,可她从前有这样担忧过他么,只怕是恨不能他亲手把光明使扭送回去——哦,最好是扭回肃州交给裴听寒,好让后者再立一功。
可她确确实实不想他走,萧应问暂压疑问,耐心又说道,“某自会小心,让你先回肃州去,不过怕打草惊蛇后楚州牧要做些搜查。”他垂眼看她一眼,手掌不自觉在那杆纤柔的腰杆上慢慢轻抚,“他伤不了我,三娘尽可放心了。”
“起来罢。”
身上的重量倏然离去了,萧应问本该觉轻松,可不知为何而生的沉重猛坠心池,“哗啦”一声,那些难以抑制的、身不由己的酸涩滞闷一窝扑碎,溃溃然四散。
来不及再次克服这份纷乱的心绪,身前的女郎又次探上来,李辞盈双手压在他的胸膛,垂首将温热的唇瓣抵在他的鼻尖,再次开口,“留下来。”
柔软的氤氲扑进眸中,看向他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真切的情意。
萧应问盯住她良久,才缓缓开口,“留下来,你待如何?”
“我——”
够了,他根本不想再听。萧应问掐住她的腰翻身一带,将人牢牢压倒在躺椅之上,心脏颤得失去节奏,他垂眸抬起李辞盈的下巴。
只要她说不可以,只要她扭开脸去,他必不可能——
不可能?萧应问闷闷笑了声,伸手紧紧扣住了她的后脑,低头吻上那张湿润嫣红的唇。
第37章 “重重喘息。”
暗香侵袖,夜蝉连翩,寂夜西风残灯下,未尽之语早被纠缠的吞咽覆没了,起初不过浅尝辄止,可她之乖顺实让人理智节节败退,沉醉于粘稠的潮湿声中,他毫不客气抵舌撬开她的齿关,想要往更深处探索、占有。
而她呢——身下的女郎昂首承受着,那一只纤柔的手掌顺着他发烫的脊线缓缓巡梭,终是在此刻不慎滑入他本就松散的衣摆。
微凉与炙烫一触即分,那些急躁的酥麻却连延络绎,萧应问霎时收紧腰腹,撑手起身要离开她,可腿屈得太久,这会子依旧是麻得发僵,他只得扶住椅角,颓然半跪在软毯之上重重喘息。
该有的、不该有的妄念肆意翻涌,几乎就要将他烧成灰烬,萧应问抬了手臂轻揩唇角洇开的香脂,当知是不能再继续了。
“郎君……?”李辞盈丝毫不察薄薄春衫已在方才的失控中挣得凌乱不堪,茫茫然坐起身来,但见得襟衣自圆肩半散而落,烛光之下,好一片不胜攀折的漫漫春色。
萧应问立即侧脸不再看她,垂目下来,长睫惊颤如蝶翼,偏偏静下这一瞬,他方惊觉自己竟轻狂至此,就算再如何喜爱了她,也不能、不该在此夜放浪。
究竟是自己不够自持,还是这份喜爱于不甘中酝酿成瘾,他希冀以此证明她亦曾对他动情。
璨花毯上的鱼符依旧安静落在那儿,萧应问收回乱序的思绪,躬身要去拾。
“郎君。”那女郎万是不肯罢休,丝丝颤颤挪下半寸,抵住他的额头,赌气似的一口口往他脸上乱啄,“您答应我不走了,怎能说话不算数?”
萧应问被她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得舍了鱼符,捉住她的手臂把人拉开了些,叹气道,“某什么时候答应不走了?”
这话可把人家急坏了,李辞盈蛾眉紧皱,屈膝一下又拱到人家怀里,呜呜咽咽说着,“您真忍心看着妾这样难受?”
难受?明知不该再纵容,萧应问仍是于迷蒙中捧了她的脸颊轻轻安抚,“究竟谁比较难受?”
“我不管。”她气恼了,埋头使劲儿往人家胸口钻,“我不管!”她重复叹音,得寸进尺将两只腿儿紧紧缠上他的腰,“挣脱得了才准您走。”
这有什么挣脱不开的?萧应问无奈笑了声,“傻话。”
可下一刻,不可言说的柔软蹭上嗜欲,她扶在他的肩上,杏眸意眄频频,轻轻眨两下,似安抚,更若春思倾慕,“郎君不难受么?”腰肢轻抬、复塌,不达目的不罢休,痴痴缠缠地摩挲。
这究竟是——萧应问眸色倏然暗下几分,缓缓抬手掌住她的腿根,俯首沙哑了声音,“可真能造作。”
这个亲吻落得愈加气势汹汹,唇舌肆无忌惮地探下、撕啃,无所不至地濡湿着她的,直吻得人家浑身酥颤,嘤嘤地呜咽出声。
自然的,李辞盈不甘人后,纵使是气喘吁吁,也一定要让他缴械投降不可,夜尚漫长,隔着薄衫慢条斯理厮磨,那人喘息声越来越厉害,几近要把李辞盈难得的羞耻心也喘得发了烫。
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她要溺没在这片晦暗的夜色中了,“留下来,好不好?”李辞盈实在力竭,止了动作,低语,“陪着昭昭罢。”
可惜有的人没那么好说话,萧应问一下按住她的腰,哑声低语,“昭昭让我留下来,却半点不管我的死活?”
李辞盈笑了声,顺手将身旁小几上一杯茶递过去给他,“怎会,郎君声音暗哑,且润润罢。”
风起狂澜,迷乱气息在昏昧中慢慢散尽,从净室清理了出来,李辞盈实在是累坏了,一歪脑袋睡过去,仍紧紧压住人家的手臂不肯撒开。
萧应问无奈,哄了一句,“某既答应留下,自不会趁你睡着了离开。”
可惜人家听不见,他收收手臂,李辞盈立即不满咕哝了一声。
没法子,萧应问只得留在榻上,倾身将人拥进怀中,垂目瞧瞧,李辞盈一张红透的脸儿枕在他臂上,眼见是十分安心。
这一番折腾,疲惫也似来得不算突然,算了,明日再和她好好说说两个人的事,萧应问微微眯眼,渐渐就失去了意识。
寂夜静静无声,屋子中的烛光就快燃到了尽头,闻着身旁的人呼吸逐渐沉稳,李辞盈才谨慎睁开了眼睛。
“萧凭意?”她推推身旁的人,很好,萧世子的秘药对付自个人非常奏效,吃了这一整杯茶水,他定能睡到明日午后。
一点萤光乱灯影,她悄声从他怀中钻出来,重新点上一支明亮的白蜡。
于桌前端正坐好,李辞盈铺上绢布,提笔行云流水。
算计萧世子并非易事,可她不能不顾裴听寒以及自己的前途——自方才于竹林之间发觉祆教恶秘,她恍然明白,原来此庄园便是吐蕃人设在瓜州的、且于三年后被裴听寒拔除的那间据点。
怪就怪从前她对裴听寒的公务不甚关怀,只于议会间偶尔听得几句闲话,那些门客提起据点之时,用上“酒池肉林肆荒淫”一词。
一见之下,怕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
李辞盈将书好的信件小心卷好,又没忍住回首瞧一眼,还好还好,萧世子两眼轻阖,手臂依旧如环抱她时那般展着,大概睡得很香。
此时萧世子之眉目不似平日锋锐,嘴角轻勾,仍是带有温柔的笑意的,再往下些,中衫半掩,隐约见得到年轻儿郎紧致的肌理线条,嗯,萧世子腰腹之力勘验过了,虽还隔着衣衫,倒与梦中相差无几。
李辞盈很快移开视线。
用上美人计或让人觉着不耻,可兵不厌诈,若非萧应问贪恋美色,又怎会上了她的当,丢了这么个大功劳呢?
这样一想,心里果然顺畅很多,李辞盈不再迟疑,将地上未规整好的鱼符拿回手中。
不知他如今究竟是个什么职位?
低头瞧瞧,那金质鱼符上分明书有:御赐大魏北衙门十六卫总管令。
这一下忽就觉得掌中之物沉甸烫手得很——此令在手,西京防备则尽在掌控,李辞盈怔怔恍惚,自上而下将鱼符看了好几遍,脑子空空一时不敢信自己会和堂堂十六卫总管纠缠到这个地步……
又怅怅然好一会儿,才鬼使神差将鱼符慢慢翻转至背面,瞻仰了萧世子之大名。
哦,“萧应问”,原来他是这个名儿。
李辞盈一刻也睡不着,握着书信与鱼符便闲坐在西窗下,待晨光自东山微露边角,她立即起身,毫不犹豫离开了客栈。
此次出行,她有两件事要办。
其一,在街巷间走上两三圈,寻着了陇西城中最常见、最贪财、也最不起眼的褴褛小丐——她随手摸出的一两银子,已是小丐平生仅见。
“城南客栈天字二层,最东边那间屋,记清楚了?”她把银子往小丐面前晃了晃,再次确认,“再说一遍。”
小丐别的不行,就这记性很不错,他涎着口水,忙不迭点头,“贵人您要告发城南客栈东屋有人胆敢主仆合奸,小丐我正好认识衙里人,免了击鼓,定立即就纠了差役们去查上一查。”
李辞盈点头,把那一两银子掷在他面前,又道,“事儿办妥了,再来我这儿领余下的一两。”
这事儿便是成了,衙门里整日闲得发慌,一听有人胆敢犯这伤天害理的事,喊上七八人就往城南去了。
第二件事——
萧世子派人查了金满柜坊,瓜州必有他十分信任之眼线在的,李辞盈覆面在驿馆外徘徊不久,最终将目光锁定于隔壁茶楼一位青衫儿郎。
确实眼熟,她回想起来,他应是萧应问从长安带来的飞翎卫之一,那日于砂海分酢酺吃,正是经了他的手。
途过此处的人不少,她挑了个时刻跟着来往宾客进到楼间,再缓步走向那名飞翎。
飞翎卫自是警觉的,距有十步之遥时,那人端茶的手已然慢了两分,只怕她一有异动,立即就要遭殃。
李辞盈迟疑片刻,垂首先解了覆面,直见那人眉头一挑,才又匆匆盖好。
这一番不消说,她带有萧应问的亲令,命飞翎将这封带有鱼符火漆的信件密送肃州,话毕了,身后已出了一身冷汗,若飞翎多一个心眼,问他为何萧应问会派她过来呢。
她已预设了所有可能,也准备好一切答案,可那人竟一点不怀疑,恭敬接了信,或是看出她的疑惑,很坦然地笑了声,低声道,“郎君对娘子之信任某怎会不知,那日于砂海中,正是郎君瞧着您没有吃好,令某再开酢酺坛子的。”
是么?李辞盈恍惚一瞬,她怎只记得那日萧应问恰巧于她身旁坐下,气得她连毕罗也吃不下。
当然,飞翎不会告诉李辞盈,昨夜他往客栈拜见时,也已经听见了里头了不得的响动。
世子肯定累坏了吧……喘得那么专注,连人潜到窗前也没察觉……惊得他差点从楼上跌下去。
李辞盈点头,“郎君说了,此事万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那么一切顺利,她才不管什么酢酺不酢酺的,这点子恩惠对于李辞盈来说或许珍贵,可对李昭昭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
再匆忙回到城南,客栈已被掀得乱糟糟的一团,李辞盈隐在人群中,听得人人议论纷纷,“好俊的一个儿郎,啧啧,真是…难怪寡妇动心……”
不错,昨夜他们动静闹大了,“有人”看不下去报了官,“恰逢”李辞盈外出不在,回来见到有人捉了萧应问回狱中,“匆忙间”写了信件让肃州郡守“过来赎人”——
至于为什么让肃州郡守派人过来,全全为着萧应问如今的过所乃自肃州发送,且他不能自亮身份把自己的行踪捅到楚州牧那儿,李辞盈谅他暂时不会妄动。
当然,为保万无一失,李辞盈会在离开瓜州之前令其他人给萧应问先传个话,“赎他的人”已在路上了,让他这几日在牢中“稍安勿躁”。
第38章 “花前月下够了?”
楚州牧、祆教与吐蕃三方所谋之事甚大,李辞盈不曾轻易对待,其所书之信件极尽详绘,当然,字里行间也不免借了萧世子东风——信令:裴郡守领肃州营、岐山营精锐秘行同往,以营救萧应问为由,实则为给瓜州防备一个猝不及防,顺带力除祆教据点。
等裴听寒带人剿了荒山庄园,自能审得出其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萧应问困于牢笼,这份功劳该是裴郡守囊中之物。
飞翎百里加急将书信送出去,算算日子,至多第三日午后裴听寒就能急营赶至瓜州。
至于这几日,李辞盈居于安西县南郊一小镇客家,从前她与裴听寒出行时也曾数次在这里停留歇脚,知晓此乃肃州往瓜州必经之所。
数着时辰盼晨昏日暮,终是于第三日黎明曙色将起之际,闻见丘山尽头马嘶迸突。
声声如响雷滚耳,近舍邻里均被这动静惊着了,而李辞盈呢,紧紧捏住手中荷包,跟着人群疾步爬上了高坡。
裴听寒领兵从来一人当先,遥遥见得到的,少年著着朱漆轻甲,凭一杆红缨在侧,拍马迅奔如电,而傅弦紧随其后,几队人马几乎须臾之间就掠过了这小镇。
百姓们见着是自家兵将,也纷纷放下心来——左右就是哪家又点兵巡营了,与小民无关。
李辞盈亦然,这时候见着了裴听寒,几日里悬着的一口气总算能缓缓了。且瞧着他们的列阵,大抵是许了傅弦往牢里捞人,裴听寒则二路直奔荒山。
她的猜测大差不差,未等得几个时辰,官道上匆匆忙忙奔出好几辆马车,原是南边有兵将在抓人,一些富商只怕祸事临头,想暂且避上一避。
可惜他们跑过去没多久,又照样灰溜溜回来——肃州营守住关口,此时瓜州已然封闭,无人能逃得出去。
等南边喧嚣风烟渐消,那队人马就该回城中确认萧应问安危了,李辞盈再不迟疑,摸摸袖袋,确认里头的东西仍在,掩了面往城门外茶摊去。
虽说有些距离,但她独身在外,实不能太过招摇,若是租了好马拴在外头,夜里不知要惹出多少祸端。
前世机关算尽,就是没有想到自个也有这怀璧有罪的时刻,早知如此,是该让裴听寒授些拳脚功夫,免得时时揣揣,怕丢失萧世子这枚了不得的鱼符。
眼见城内外百姓人心惶惶,闹闹哄哄地议论起这几起事件,李辞盈也愈发焦急——她可不愿没等到与裴听寒串供便又被萧应问抓个现行。
举了茶盏轻抿一口,温润的劣茶喝起来是格外的苦,自舌尖到心头,似咋啮轻咬的麻木,她微微一愣,不知怎么的倒想起那日在客栈东屋——
说萧应问色欲熏心么,他却也并未真的除了她的衣物,说他在那桃香的药效中仍能自持么,也却不像,只管俯首闷在那儿磨磨蹭蹭地吮啃,半点不理人家的求告——他怎敢那般用力咬她!?李辞盈恨恨抚了抚胸口,三日过去了,好几个齿印还留在上头!
这边想着气恼起来,仰头灌了一口茶,忽得四周杂声喧嚷,回神一听,果有马蹄声声在侧。
玄铁青靴擦过沙石道,有人步伐沉沉往此间疾行,怎会听不出裴听寒的脚步声呢,李辞盈颤颤抬首,眼前明光立即被一张高大的影子覆盖。
“阿盈!”裴听寒一把握了她的手臂,已等不及要检查她是否受了损伤,垂首瞧了两圈,好*险是没出什么事,他长叹一声,终是紧紧把人扣进了怀中。
早在他飞身下马之际,左右就已开始驱散路人,这会儿把外面帐布一拉,再没人敢瞅里头的人了。
裴听寒有太多话想与她说,这一下见到,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且说他自收了那两封密信,三日以来没有一刻不悬心的,萧应问要向导去哪里找不好,偏偏屡次将盈娘置于险境。
此次寻了她回来,裴听寒已决心再不能放手。
他闭了闭眼,自怀中摸了书信递过去,“阿盈,李家叔伯那边已做了回复,明日某便遣人送你先回兰州,你带着这封荐信过去,先把自个的事儿办了。”
只怕她如上次那般不肯同意,他又补充,“至于萧郎君那边——”摸摸人家冰冷的脸儿,心也软了两分,“阿盈不必惶怔,某自能应付。”
而李辞盈呢,倒不算多少惶怔,也亏得洞察了先机,如今一切尽在预想之中,又见得裴听寒这样为她忧心,怎能不得意?
保荐信到手了,打开瞧瞧,与前世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复环手在人家腰上,丝丝颤颤地“嗯”了声,昂首仔细瞧瞧,那人大抵是日夜惶遽,根本没得空处理别的事宜,下巴上难得冒出些青茬,刺得她额上痒痒的。
此时她还想问问庄园里的事,裴听寒对她毫无防备,直言道,“确有蹊跷,一干人等已尽数押走,这会子——”他抬头看看天色,叹道,“某还得往都护府去一趟。”
说完这句,眼神闪了闪,也知道不该把石岩等人已带了肃州、岐山两营已压近瓜州边界的事儿告诉她。
李辞盈哪里用得着他开口,只一眼之下便明了,她心中暗自雀跃,看来,裴听寒已察觉出荒山庄园和吐蕃贼子脱不了干系,这次过去都护府,楚州牧讨不了好处了。
或在今岁末就能再往上头进一步!
大事为先,她忙松手要督促裴听寒快快进城去,可裴听寒好容易见了她,是还想再听得两句好话的,手下微微用力,又把人捞了回去。
惯是要人哄着的,李辞盈浅浅笑了声,抬腕儿在裴听寒下巴点了点,软声说道,“裴郎就算为我着急忧心,也该先收拾收拾自个儿,瞅瞅您这样子……”嫌弃皱皱鼻子,再多的也不想说似的。
温声软语,听得人不知多少舒服,裴听寒“喔”了声,“我这样子哪里不好?”故意问一句,偏要把那胡茬往她脸上扎。
李辞盈挣不开,只笑了要躲,侧脸余光偶尔一瞥,视野中却腾然多出个人影来——
萧应问就那样站在帐子前头,黑漆漆一双眼望了他们不知多久,冷峻的脸上一丝神情也无。这几日在牢中他大抵是憔悴的,此刻碎发垂遮了些许眸光,整个人都好似落在了阴影里。
“萧郎君。”裴听寒慢慢松了手,却是不动声色往前一步,将李辞盈挡在了身后。
维护之意昭然若揭,好似只怕他怪罪了李三娘。
按理来说萧应问不该在此刻傲慢,可心间的丝弦上坠了霜雪,重得他实在咽不下躁气心烦。他没有看裴听寒,只冷声对李辞盈说道,“某的东西呢?”
急这一时半刻,就非要在裴听寒面前提鱼符之事?李辞盈气得想跺脚,可谁能奈何人家位高权重,垂了首将揣好的荷包拿出来,正要上前,裴听寒却握了她手臂阻止,“我来。”
让他交递也无不可吧,李辞盈“喔”了声,萧应问已冷笑打断她的动作,“万望裴郡守掂量掂量自个几斤几两,这东西是你能拿得起么?”
一言之下此间似硝烟弥漫,裴听寒眸底锐光一闪,霎时晓得了这人究竟做何为难。
真是好笑,明知别人两情相悦,他真好意思起这种歪心思。不怪回回缠了李辞盈过来,竟是半点脸皮也不要了。
而李辞盈呢,哪里要惹这尊大佛,只当没听懂他要为难人,忙笑道,“不错,萧郎君教我保管,是应当善始善终。”
二话不说就迈上前去,把那荷包往萧应问掌中一放,点点头,“物归原主,您请验验罢。”
萧应问垂目瞧了瞧,却并不打开来验,视线在荷包巡了两圈就放回怀中。
没等人放松,他就一句话想要了李辞盈的命。
“看这针脚,荷包非三娘亲绣的罢?”
当然不是,这个荷包正是萧应问在路途随意中买入的,可他的话还不明显么,在场只怕没人听不出其言外之意。
而裴听寒怎不晓得他逼迫李三娘织狐裘的事,只冷冷说了声,“当然,三娘不擅女红。”
萧应问“哦”了声,侧身对李辞盈说道,“是了,上回三娘好似说要与某重织一双臂鞲,这阵子得了空便准备起来罢,纹案还做联珠团花。”
裴听寒猛地一怔,说不清的烦躁霎时冲击上来,他想对李辞盈求证,可——或许不必开口,那女郎闻得萧应问所言,脸色立即煞白一片。
“好了。”萧应问懒散抻抻袖笼,掀了眼皮对裴听寒说道,“裴郡守花前月下够了,可记得自个还有正事要做,若是还没说够闲话,可就接不着三娘拼死为你挣来的前程了。”
试探,一定是试探,他不可能知道她的计划。
李辞盈很快镇定了心神,抬眼给了一个茫然而无辜的笑容。
狡诈至此。
萧应问心下冷哼,再不看她一眼,转身自掀了帐布离去。
罢了,再给她一次讨饶的机会,等他捉了楚州牧回来,再慢慢算这笔烂账。
第39章 “握住。”
有的人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竟拍拍袖子就走了,完全不管别人的死活。
此间沉默一刻,外头却尘烟四起,或是萧应问已令众人整装上马。
李辞盈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事儿,忙催促道,“正事为先,裴郎莫在这儿耽搁了,快快地往城里去罢。”
裴听寒怏怏“哦”了声,说“晓得了”,可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垂眉抿唇,怎么也不肯离开。
她晓得裴听寒在别扭什么,男人在意的事统共就那么些,若真是在他的领地上沾了别人的气味,大概是没那么好哄。
可情势紧迫,李辞盈长呼一口气,低声先解释了萧应问将鱼符交予她的事儿,“……此番来瓜州,萧郎君确与妾扮作主仆,那夜在客栈定了天字与地字两间屋子,您晓得的,虽明面上令‘主子’居天字屋,实则萧郎君怎会委屈他自己,夜里妾是歇在地字通铺的。”
她叹一口气,“现下想想,应是有好事人见着萧郎君上了二楼却整夜没下来,便以为我与他——”特意顿了顿,是不耻将某些词语挂在嘴边的意思。
“本以为清者自清,可到底惹了郡守不高兴,是妾之过错。”语调低下两分,也是告诉裴听寒,她不满他如今姿态。
“阿盈!”裴听寒领悟到她的情绪,可他从没有、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怪罪她,心里急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解释一句,“我、我没有因这种事疑心你,只是与他那样的人同行——我、我总怕你会受委屈,也怪某位卑,害得你要受他这般冷语。”
李辞盈可不信,“哼”了声,也不理他,只接着上话说,“——萧郎君被衙役带走之后我才晓得了这荒谬事,可毕竟他密行至此,到了官衙怕也不好表明身份罢?妾思前想后,才斗胆上楼拿走了能证明身份的物什,免坏了萧郎君大事。”
后发觉他之身份不简单,怕耽误了救援,才将事儿都写在了信里,此不必赘述。
一番胡言乱语下来,嘴巴也快说干了,她懒看他,只盯着地面,像是伤心坏了,“言尽于此,若裴郡守还不肯信,自去客栈问问就晓得了。”
开玩笑,城南客栈每日客流如织,地字通铺三教九流,且这几日过去了,哪里能找得着什么证人来“问问”。
“我哪里有不信。”他忙哄她道,“若真不信你,我怎又巴巴儿把荐信送来、三催四请求阿盈早些去兰州呢?”
“明日就启程罢。”裴听寒提议道,“兰州景色怡人,此番行途也不必过于匆忙,且行且游玩着,若有什么喜欢的,就吩咐了仆从去采买。”
“好不好?”两只晶亮的眸子直直望过来,只盼她能点点头。
往兰州之事却不忙,等几日把祆教解药拿到手再说,想到这儿,李辞盈免不了心力交瘁——要拿解药,仍得在萧世子那重演了这场好戏。
她摇摇头,眼见裴听寒脸色沉下去,只好摸摸他的脸颊安慰道,“咱们着急这事儿,可也不能不为李少府着想呀,这时候要支了他回乡,人家不一定愿意呢。”
裴听寒听了更是心口发酸,嘟囔道,“你总为他着想做什么……”
这又吃得哪门子醋,人家李少府可别受了无妄之灾,李辞盈噎了一下,又补充,“妾是为您着想,此时让李少府走,其他人难免觉着肃州各部一盘散沙,也有损您的威严。”
裴听寒可从没有刻意要做什么礼贤下士的姿态,咕哝着,“某要这威严也无甚作用——”说了这一句无心之语,身旁女郎忽然就一瞪眼睛,显是十分气恼。
怎忘了她最不爱看他不肯上进的模样,裴听寒吓得急急吞咽一口,话锋反转,“但阿盈言之有理,就再等两日,某尽快处理了此间事宜,也好让李少府心甘情愿请回兰州。”
这样是最好。李辞盈努了嘴“嗯”了声,才别别扭扭往人家脸上蹭了蹭,笑道,“好啦,快去罢,人家在等你呢。”
就蹭蹭啊?裴听寒失落“哦”了声,转眼瞧着左右,快速捧了她的脸狠狠啄了一口。
“啵唧”好大一声,李辞盈着实吓一跳,这可是在外头呢,裴听寒——怎有这样不庄重的时候,挑眉看看,少年眼下微光闪闪,大抵还是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在的。
她没有空闲注意僵在帐子外头的身影,嗔了裴听寒一眼,斥道,“快滚!”
“好。”那人这才轻快地笑出来,“某安排人带你去客家住下,至多三日,咱们一同回肃州去。”
说是三日回去,但一查之下,竟发觉都护府与吐蕃七王子互有来往,荒山庄园之中一本本账目晦暗不明,更隐隐指向了鹧鸪山的罪证。
都护府出了惊天动地的事儿,街口巷尾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楚州牧究竟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仔细瞧瞧那旗帜,上头好大一个“裴”字,当是肃州来的人。
这边裴听寒忙着审问犯人,那边李辞盈拿了银子打点驿馆门房,想让人得了萧应问行踪便过来说一声。
可惜连有两日下来,竟是一丝消息也没有。
奇了,裴听寒尚且得回驿馆歇息,萧应问莫非是铁铸的不成,半分空闲也不留给吃饭、睡觉了?
闷闷在客家又白等一天,终于失了耐心,稍稍做了乔装,亲自要去驿馆门口蹲人。
这日微雨靡靡,驿馆外头一棵新芽的槐树也无精打采耷拉着。李辞盈撑了油伞在树后头吹了好一会儿浑风,才见得两人自东街策马归来。
她一抹了长睫上的水珠,眯了眼睛看向薄雾尽头,斜风细雨,骏马上的人可不正是萧应问与他的飞翎卫么。
离得尚且远了些,那人一身玄袍衣袂飘飘,可发间束绸被雨水打得湿透了,重重垂向一侧,平白是让人觉得志气消沉。
“嘚嘚儿”几声马蹄渐近,李辞盈忙收了伞要上前——以萧世子的警觉,当是能瞧着前头有人的,更别说李辞盈还喊了他一声。
可那人竟就是这样目不斜视拍马而往,到了面前了,仍是不置一眼,若不是李辞盈猛退了几步,正正要被他踩个正着。
是没瞧见她?李辞盈定神想想,怪哉,旁边那飞翎也是脸色肃整,全然不若那日与她在茶楼对谈那般和蔼了。
难道她哪里露了破绽么?
门房亲迎了人进去,久久也没有派人往客家递消息。
肯收银子哪里会不做事,这回当是晓得了,有人阴晴不定,这会儿就是不想见她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没见着有人出来,她悻悻然拂了额上水珠,重新撑起伞,预备着该回去了。
刚走了两步,那槐树叶间“哗啦”声巨响,竟然滚下个高大的男人来,李辞盈悚然回首,仍在思索是不是该拔腿就跑,就见着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那名飞翎摸了脑袋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欲盖弥彰挡着脸,两腿一迈,须臾间就奔出了十步之远。
“……”李辞盈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是突发急病了么,这么个下雨天躲到树上做什么?难道树上还有什么好东西不成?
抬眼望望,天色灰蒙如霾,三两新枝横叉,哪有什么“好东西”?
怨诽两句,一转身就“嘭”一声撞上了一堵墙。
那一点点轻盈的月麟香慢慢悠悠地荡过来,李辞盈霎时两眼放亮,仓促间抬首去望那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声音又惊又喜,“萧郎君?!”
只要萧应问还留有一分警醒,就不该为她眸中眷眷欢喜而落下这一拍呼吸——他明知她为何而来。
“三娘的耐心就只有这半个时辰?”
“欸?!”他怎么知她在这儿等了半个时辰。
“跟我来。”
说完人就往驿馆里头走,李辞盈愣愣“啊”了声才跟上去,随在他身侧急匆匆说几句寒暄,“您这几日查案子可辛苦?再辛苦也得仔细千金贵体呢,这会儿雨虽不大,沾湿了衣裳怕也怕惹着风寒……”
喋喋不休地问着,路过那趋炎附势的门房,还忙里抽闲狠瞪一眼,做个手势似一会儿就要找人算账。
接着这一连串儿絮叨没歇气,也根本没有想要得到他的回应,立即就不客气追问,“您可拿着庄冲解药了?”
萧应问一路上没回半句话,直到把人领到东边一间屋前才停住。
手扶在门上轻轻一推,那女郎根本就毫无防备,自语道,“搁在这儿了?”一股脑儿踏进去,直往屏风后头的红椿木案走。
的确如此!案上正摆着个朴质非常的桑木盒子!多少日的期盼一朝成真,李辞盈心跳骤然加速,含着热意的泪雾也涌上来,她回首感激看了萧应问一眼,立即就想把盒子收回袖袋来。
方差那么半寸就要碰到它,不知怎么的竟没来由往后退了一大步,潮湿的麟香强势地覆盖住了她,李辞盈后知后觉垂目去瞧箍在腰上的手臂,又茫茫然回首。
“萧……?”
铺天盖地的吻堵住的不止疑问与话语,那人简直是一丝喘息的时机都不肯让给她,温润的唇舌不由分说地勾缠住她的,在每一个令人震颤的节点游移,无所顾忌地吮吸搅弄。
那些来不及吞咽的香津溢在唇角,又在须臾间被他卷入腹中,萧应问带着她往后退了好几步,终是撞在了那扇紧闭的门扉上。
李辞盈用尽全力去推他,愈加明显的抗拒,却只能让萧应问心中那份汹涌的酸涩烧作烈火的狠戾。
“不要……”她于间隙中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先听我一言。”
“不要?”那人总算肯停下来,可滚烫的喘息一分落不尽阴冷的眸中,他盯着她,勾唇凉凉一笑,“同样为昭昭办事,怎么您竟然厚此薄彼,一点‘好处’都不肯给到我这里?”
话语间,手上也一刻不停歇,他不顾她的颤抖,仍是隔着衣物慢慢握住那团柔软的云,半晌,才叹了声道,“抖什么,在客栈那夜,昭昭不是还喊某要重一些才满意?”
没有那药物的加持,李辞盈根本忍受不了与他亲近一分一毫。要入这场戏,她也要有了说辞,一念之下,片刻就颤颤落下泪来,恨声斥他道,“那夜分明是您……是您算计了妾,我才会、我才会……”
再说不下去了,李辞盈一掐腿肉,失声痛哭。
“我算计你?!”这人惯是会倒打一耙,萧应问一咬牙,一个猜测却自脑海一闪而过,他不自然垂垂目光,握上了李辞盈的脉相。
一息数来急速,尺焦有力,或是药热所至。
他颤颤指尖,不可置信放开了她。
第40章 “妾之请求,十分贪婪。”
早在前几日萧应问被带回衙牢时,已疑惑过自己为何对门外来人毫无察觉,及时搭脉感知过,体内确有被药物影响的缘故。
当时恍然回想,只记得夜里不设防饮了李辞盈递过来的一杯茶水,是以,理所当然笃定她为让裴听寒抢功,不惜对他用了迷神药。
可如今——李三娘羞愤交加地指责,竟反认为那夜放浪是因为着了他的道?!
好笑,他还不至于这般卑鄙无耻。
可往深处再探,却忽记得了庄园林间缭绕的那股不同寻常的香气——这几日他为庄冲寻解药,也确在荒山庄园的密室中搜出不少稀奇的香料。
难道,那夜他与李三娘不过受了林中毒气蛊惑,所以才会那般放肆形骸?
事情有了疑点,自然要慢慢捋清楚。
愣愣站在这儿问话算什么?萧应问正了正脸色,比手请李辞盈去花梨木椅上坐,自己也走到了案前。
撩袍坐下,他慢条斯理把桌上的桑木盒移到一旁,说道,“某待问三娘几句话,望你想好了再答。若是闪烁其词,在某这儿可讨不到好处。”
李辞盈可不会感激他没让她跪着受审,恨恨瞪一眼,遮袖揩了唇角的水痕,不客气地坐好,仍是冷笑,“郎君好一副道貌岸然的圣贤模样,妾不知魏令之中有那条律法准了您在审问‘犯人’之前要先将人家嘴巴咬破?”
“……好了。”萧应问自知理亏,或也是这辈子都没这样心烦过,叹气阖阖眼,耐着性子开问,“五日前亥时一刻至子时三刻,你在何处?”
晓得例行问话都要先说明这些,可李辞盈仍觉着不愉,愤懑在虚空中踢了一脚,哼声道,“您在明知故问。”
“……”她究竟有了什么依仗,不分场合都敢给他脸色瞧了,萧应问冷声唬她道,“三娘现下不想开口不要紧,等会子进了地牢里,某有的是法子能让你说实话。”
就晓得他没安好心,说到底还是想拉人家去牢里,李辞盈微微一颤,咬了牙说谎,“妾记不得了。”
“记不得?”萧应问重复。
她点点头,“妾于回客栈的路上已觉着头昏脑涨,之后的几个时辰又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睡过去了,回想记忆空白一片,等再有了意识,已是第二日清晨。”
萧应问不置可否“嗯”了声,又问,“清晨醒后,三娘去了何处?”
李辞盈只怕他不问介个呢,听了真是戏瘾大发了,掩口呜咽一声,渐渐整个人哭得肩膀游丝颤颤的。
“……”萧应问真半点听不得她这样嘤嘤啜泣,莫不说飞翎卫还守在外头的,就是他自个听了,也觉得很是不堪入耳。
手肘往桌上压,萧应问扶了扶额角,凉声道,“说罢。”
这声不耐烦的催促可让人觉着心伤难受了,那女郎幽幽望他一眼,一张粉颊泪湿痕,娇弱难胜到足够让世上所有刻薄于她的人愧疚至死。
可惜有的人此时是铁石心肠,半点不肯配合,萧应问屈指点点桌子,又重复,“说。”
且说一位女郎醒来时候见着自己衣衫不整被男人抱在怀中,怎能不觉着惊慌失措?李辞盈咬得下唇发白,依旧抽噎着,“郎君以为我去了哪里?您这样的人若想如何,妾又怎追究得起,不过就是、就是与从前一样,先去了药铺开方子……”
一大早去药铺开什么方子?萧应问万想不到她会这样作答,愣了愣,才追问,“开的什么方子,拿来某瞧瞧。”
李辞盈似忍不了这羞赧,瓮声瓮气地刺他,“妾怎会把那种东西带在身上!!左右开些苦丁、凤仙子,熬服两回罢了,郎君懂得岐黄之术,或也不必妾说得那样明白。”
苦丁,凤仙子?萧应问很快反应过来,这些阴寒之物多用在女子避喜,且服用之后极是损伤肌体。是了,若不是李三娘全然不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儿,也不可能去用这催命的东西。
这一下萧应问实在有口难言,“那夜我们……”想教她不必忧心那些有的没的,可此时否认怎就听着像要和她断开干系似的,萧应问想了想,还是改口,先问道,“吃了那药,这几日有没有觉着哪儿不舒服?”
吃那种药当然哪哪儿都不会舒服,可惜李辞盈并没有吃,“不要您管。”愤愤扭了头过去,也只是怕他那一双锐眼瞧出端倪,“您这几日不都躲着我么,还问这些做什么?”
可萧应问呢,想着自己错怪过后仍作了姿态让人在雨中多等他小半时辰,这下不知她白受了多少罪。
他将目光落在李辞盈微微湿润的发尾,良久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晓得自己不舒服,还要跑外头去吹风。”
这怪谁呢,李辞盈反唇相讥,“萧郎君令门房不可传消息出去,妾想见您就只得在这儿蹲守了,真要说起来,还数是您翻脸无情。”
这话有理,萧应问颔首,又叹声,才说道,“是我的过错。”
日头莫不是从西边升起来了,金子打造的骨头也会低头认错?李辞盈狐疑挑了挑眉,真怕是自己药效未过,竟白日里发起美梦来。
但听萧应问慢吞吞说来,“事情到这个地步,实出乎你我意料之外,这么的,某并非是这‘翻脸无情’之人,三娘若是有什么请求,或者干脆说出个法子来,咱们就把这事儿好好了了。”
李辞盈一愣,意外萧应问还真想给她“补偿”,其实贞洁一事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就算五日前那夜萧应问果真毫无顾忌,她也并非不能承受。
于是她试探道,“真的?就算妾之请求甚是贪婪,又或者说出来会让郎君在亲族好友面前左右为难,如此这般,也能允准么?”
在亲族好友面前左右为难?萧应问不知揣测到什么,连眨两下眼睫,似笑非笑看向她,“你且说说看。”
李辞盈可不上当,摇摇头,怯怯说道,“您得答应了,妾才敢开口呢。”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萧应问点头,又招手喊她,“过来。”
又“过来”了,每次“过来”“过来”,李辞盈的脸难免就要遭回难,这人究竟什么时候能改改爱掐人家下巴的毛病?
她不满鼓鼓脸,还是认命起身,两步迈到案几后边,眼珠儿挂在那个桑木盒上就动不了了。
满眼满心都是这玩意儿,罢了,萧应问此刻心情尚好,把东西往人家掌中一送,懒散往椅圈靠了靠,就落在灯影暗处仔细地瞧她。
李辞盈真是高兴坏了,拿着了解药,没被萧应问追责,裴听寒的功劳也快到手了,这会子回去先好好吃顿夕食,泡个热汤,琢磨琢磨怎么样快快赶回肃州去。
哦对了,萧世子难得好心,还愿意“赔偿”她呢!
这会子觉着那日与他亲密也并非难以忍受,萧世子清绝隽美,冷了张俊脸闷在胸前呜呜地吃着,情动时在耳边喘起气儿,直听着让人面红耳热。
想到这里,李辞盈嘴角轻翘,凑近些,得寸进尺地要求他,“郎君只能许昭昭一个愿望么?”她伸出三只手指在人家面前晃了晃,眼睛笑成弯月般的,“这样好不好?”
萧应问故作为难“哦”了声,也笑出声来,“昭昭这么‘贪婪’?”
李辞盈忙不迭推翻前话,摇摇头,“怎算妾‘贪婪’呢,是萧郎君身处高位,又本领踔绝,满足小小女郎区区三个愿望,应只是举手之劳呀。”
又是“小小”又是“区区”,只怕哄不住他似的。
姑且就答应了罢,也亏得是他,若是傅弦见了她此刻韵意生趣的妙灵姿态,不说三个,三千宏愿也甘愿为之赴汤蹈火。
萧应问昂了下巴“嗯”了声,也比指给她,“三个,不能再多了。”
真到开口时候,她可就谨慎起来了。
第一个愿望,自然是希望再凭世子便利,在驿馆选上汗血宝马,好教她能百里加急把解药送回去给庄冲。
这个不难,萧应问坦然笑了声,“昭昭用某的鱼符不都是顺手的事儿么,还特意问上一句,十分见外。”
李辞盈说认真的,谁与他开玩笑,她脸色一肃,没好气问道,“您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哄一句就急了,真是没耐心,萧应问无奈点头,“准,说下一个。”
很爽快嘛,可李辞盈晓得此时天子李家与裴氏家族之间形势波谲云诡,第二个愿望说出来,萧世子可不一定高兴。
她紧张吞咽一口,“那我可真说了——”话到嘴边又顿了顿,“那个、就是裴郡守的事儿。”
这三字一出,萧应问脸上笑意显见淡了,威压似的冷光照得李辞盈头皮一凉,只得稍稍错开了他的视线,继续道,“这几日妾在城中听着了一些传闻,说是楚州牧所谋之事甚大,或也牵连了西三州另外几位郡守。但您与裴郡守一同主理此案,应也是晓得他对大魏忠心不二,所以,妾、妾想着,您回长安城之后,能否在官家面前说上几句公道话,免了肃州城的例审,顺带也提一提裴郡守的好处呀?”
“哦。”萧应问语调平淡,“你知晓我的身份了。”
李辞盈点头,惭愧道,“妾第一回见着金质鱼符,斗胆翻看了背面,上将军万勿怪罪。”
不知怎么的,萧应问倒想起前些时候傅弦那一句“她知晓了我身份定会有所不同”——
有所不同?有何不同?今日替傅弦验证,纵使知道了他位及万人之上,她也并未改变一分心意。
他垂着脑袋“嗯”了声,“第三呢?”
第三个事儿当然就是让天子李家别再打让裴听寒尚主的主意,但此事还不急,别仓促说出来反让萧应问有了这个心思。
于是李辞盈摇摇头,“第三个还没有想好呢。”她冲他抛个乖巧的笑,“就先留着,之后妾想好了,再来烦您,好不好?”
萧应问突兀冷笑了一声,定定看向她。
至此还有何不能明白,李三娘嘴中所谓“不介意往傅弦那边使使劲儿”不过一句玩笑话,除裴听寒外,她根本没有考虑过任何人。
若非全心全意交付,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趁机踩到更高的位置去?
可笑他竟会以为——
萧应问及时止了思绪,扬手道,“来人!”
门扉洞开,飞翎待命跪身在前,李辞盈一下猝不及防,忙拿了东西往旁边躲开,免得冒犯了人家。
“百里加急送李三娘回肃州城。”
此话毕了,也不等任何人答应一声,萧应问自拂袖离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