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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0

作者:虞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5章 “您能满意是最好。”


    有的人真够厚颜无耻,她是不该在郡守府随意动人家的东西,但萧应问更是不请自来,两人半斤八两,他倒有脸子用这半讽半笑的调子揶揄她。


    李辞盈验过了镇纸,忐忑也暂且搁下。想来此时裴听寒并未和佟季青扯上什么纠葛,否则他怎会这样安心离开瓜州。


    裴听寒从来磊落,她不信萧应问能在这照夜阁里挖出什么不利于他的秘辛来,至于这册卷轴,大概也是廨所中一桩无人理会的陈年冤案,裴听寒不忍有人蒙冤含恨,惯是爱钻研这些,她从不放在心上。


    奈何仍有事儿要拜托萧应问帮忙,她当即侧头回了个轻柔的笑,顺便也将那暗格往里头推,一面问道,“萧郎君不是在瓜州办差么,怎得这时候到咱们肃州城来了?”


    萧应问正为暗格中这册红线卷轴而来,又岂会让她如愿关上它?他顺势握住她的肩越过去,另一手则探进屉体攥住了卷侧麻线,只待一挑,轻易能将东西稳稳拿回来。


    靠得近了,视线便不自觉落在女郎灵动的眉眼间,或是在外头呆得太久,李三娘的鼻尖、眼尾冻得透红。煌煌灯焰下,如玉冰肌上布着一点绯,她垂眉抿出个怯雨羞风的轻笑,瞧着多少惹人怜惜。


    他不是为美所惑的人,况且李三娘向来狡诈多思,笑得这样娇媚,心中指不定有着些坏主意。


    萧应问镇了镇心神,松了手不动声色后撤半步,好整以暇将卷册展开来瞧,一面挑眉问她,“怎么,是裴郡守想打听某的行踪?”


    李辞盈既决心要与萧应问心平气和地相处,可不愿让一点微末小事再挑拨了裴、李两家之矛盾。她摆手道了声“怎会”,又似怕别人听着,磨磨蹭蹭靠近半步,低声问道,“这么些天过去,您那边可有庄冲的消息了?”


    萧应问显是个一心二用的好手,埋头于卷宗案件一目十行,歪损一张嘴也没闲着,“某只答应留他性命,可没允诺要将进程也一一禀告给您。”


    好一个“您”,李辞盈可不认为他俩个的交情能到了开亲切玩笑的地步。转念想想,也是,飞翎卫持密令办事,对官家也不必事事详禀,这般傲慢之下,更是不屑他人过问的。


    可李辞盈不肯罢休,又追问一句,“您不说,是不是为着根本找不着人家?”


    萧应问“哈”了声,“激将法对某没用。”


    李辞盈不信,“咱们倾尽三州之协力,竟对区区沙盗也束手无策,那么大魏西防之羸弱无从想象啊。”她一顿,又问,“可是都护府管辖不力的缘故?也是了,楚州牧监守自盗,不仅联矿场贪墨,且还是祆教教徒,对了——”神神叨叨地一拍手,转向萧应问,“您说,那日砂海祆教魂火祭一事,他是否知情?”


    这些话也挂在嘴上说,真不怕别人听了去要杀她灭口,萧应问被她碎碎念念扰了思绪,连看了册中三行字,却什么也没进到脑子中去。


    他凉凉看李辞盈一眼,随后一手盖在人家脸上,“闭嘴。”


    萧世子的手掌这样宽大,李辞盈眼前霎时一黑,退后一步躲开他,两眼晃晃,却是瞧着了那人臂上绑着的一对联珠小团花玄革臂鞲。


    这下霎时脑子也空了,李辞盈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托戚柯送去瓜州的东西,怎会出现在萧应问身上……


    而萧应问呢,今日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郡守府,没找着空隙更衣,更未曾料到会立即遇着了李三娘。


    若他晓得她在这儿,或许不会戴上这对臂鞲。


    微风自未关拢的窗牖不绝如缕透进屋子,虚空中暗暗涌动的迷思好似倏然被什么东西搅乱了,愈演愈烈地占据、扩张,誓要此刻冲破两人之间的那层薄如蝉翼的屏障。


    不可以吗?萧应问头一回有了想不明白的事儿,是她送他臂鞲,他也就戴上了,究竟有什么不可以的?


    何至于要这样盯着他?


    萧应问清咳两声,问道,“看什么?”


    李辞盈思忖着,或许是戚柯传话时出了什么差错,让萧世子误以为这对臂鞲是她织来送他的——其实她为庄冲织这玩意儿的时候有想过再另外绣一条丝帕赠予萧应问以表感谢。


    可时间紧迫,她手艺又欠佳,三则,思及萧应问那日连裴听寒的帕子都瞧不上的事儿。


    绣了只怕也是白费功夫,于是作罢了。


    她不下他的面子,从善如流捂嘴轻笑,恭维道,“没什么,只觉着这对臂鞲针脚赶得粗糙,实在是衬不起您身上这件袍子。”


    萧应问恢复身份,自然不会再用之前那些平民布衣,此时他身上著着件玄色翻领半臂袍衫,袖间、领口皆绣有麟花暗纹。


    灯火明照,金纹于衣上蛇走龙游,熠熠生彩。玉带掐得窄腰线条流畅,年轻儿郎之偾张强劲一览无余。


    他倒没在意衬不衬得起的事儿,低头瞧一眼,淡淡道,“是么,然某用着很是暖和。”


    很暖和,或是晓得他擅用短刃,右手侧边还特意加上了一层新革,萧应问盯着卷册,又说道,“若真有人袭击,扬臂正好能挡上一招。”他顿了一下,又说,“亏得三娘费心了。”


    听他这样说一句,李辞盈倒心虚起来,天知地知,李辞盈为臂鞲加这层新革,全全为着庄冲爱养鹰,而鹰爪多少锐利人人晓得的,若不做厚一层,只怕召来挥去间爪子挠破人家的皮。


    她讪讪笑了声,“您能满意是最好。”


    话落,那人眼神忽得一凝,盯着那册子,眉头也皱起来。


    别是又出什么事儿吧,李辞盈小心探过脑袋,想瞅瞅那卷册上是什么案情。


    一看不知道,那上边竟记录着七年前北郊白家庄失火案——


    “这件事不是意外么?”李辞盈喃喃道。只是意外的话,裴听寒便没必要这个案子收到暗格之中。


    “意外?”萧应问“哼”了声,“你阿姐殁后不到半年,白家庄便失火。白家人尽数葬生火海,而你两个侄儿却恰巧在那几日被带回了南楼看望重病的长姑,幸免于难……”


    不是意外?那是什么?


    萧应问提醒道,“而后不久,李家二郎无故失踪。”


    “不可能!”李辞盈立即反驳道,“那年妾与阿兄不过十岁罢了,怎么可能……”


    萧应问笑了声,继续道,“李家二郎失踪后,迷津寨中多了一个庄冲,而庄冲失踪后,鹧鸪山峭壁中便多出一个‘佟某’。”


    他顿了下,又道,“你可记得那日在迷津寨中,纪清肴曾不经意说过一句他们‘失了庄冲的消息’,砂海变幻莫测,或是众匪有每夜以烽烟或放灯传信报平安的惯例。”


    回来之后,萧应问命人多注意天象,果不其然,十日夜启明星升起时,州南夜空一前一后有两道绛绯烟雾直冲云霄,飞翎探得之后,首先意识到可能是庄冲踪迹。


    “然则同日,肃州一樵夫往县衙报,道南崖之下偶见无名男子尸首一具。”


    李辞盈明白过来,不怪那日李少府与众衙役急匆匆往南郊去了,原是为了这个案子,她心中一紧,“是庄冲出了意外?”


    萧应问摇头道,“万没料到,此人从峭壁跌滚,却是没死透的,人伏在草木间奄奄数日。后经审问,其人乃安西县某茶馆一车夫。前几日一茶客自名“佟某”,以路遇匪徒过所遗失为由请了车驾,付铜钱五佰,两人收拾行装就这样上路。”


    “也就是那夜,庄冲于州南回应纪清肴的问询。”


    佟季青、纪清肴……这样直白的假名,李辞盈竟是如今才明白过来,“…佟季青就是庄冲!?”


    前世之时,佟季青有大才而不入仕,整日戴着饕纹鬼面独来独往,她只以为他是容貌尽毁的怪人。


    而他取了“季青”这个假名,难道说,是纪清肴出了什么事?


    萧应问眉头一皱,“佟‘纪清’?此名何解?”


    他们查遍三州都不知佟某的名字,何以李三娘如此笃定说出“佟季青”三字?


    说话间,外头远远有脚步声传过来,一步步肃整得紧,李辞盈才想起他们仍在照夜阁呢,竖着耳朵一听,道了声“不好”,下意识把萧应问往内室推,“裴郡守过来了,你从那边走。”


    话一出口,不知怎得腾然想起了那日于无界砂海做的梦——


    奴仆在外面与使君问安,而她则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拾衣衫——梦境狂乱,他俩个衣裳落了一地,尤其那儿郎发上一只十二珠犀玉簪,就大大方方滚到了绦环格扇下。


    十二珠犀玉簪……试问满长安城还有第二人能用得起这样的制式么?


    李辞盈喊人往西窗出去,可梦中人不屑一顾,散发靠在榻间根本懒得动弹,急得她心怦怦乱跳。


    萧应问可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任由她推着走便罢了,途中莫名又受一个白眼。


    他觉着好笑,今日到这儿来,他就不怕裴听寒晓得,她倒好,慌成这样还不忘给他脸色瞧?


    转了织鹤排云屏风,果然一扇偌大的窗正对着格栅,萧应问徒然一愣,凉声道,“三娘倒是熟门熟路,可惜某从不攀窗而逃。”


    和梦中一般犟,李辞盈咬牙道,“不行!”


    那日在营中相见,萧应问为调虎离山借口送物,让飞翎把她丢失在砂海那只攀杖送来了——这杖子是租骆驼时候人家随手送的,本就不值几个钱,丢了就丢了罢,何至于喊人千里迢迢地追上来送。


    真不怪人人认为他居心叵测,裴听寒拿着它回来时脸色极差,而李辞盈呢,碰也没碰,一脚就把它踹进了火堆里。


    她不想让裴听寒多想,更有今日她有备而来的缘故——这几日裴听寒冷待,李辞盈要收收手中的绳子。


    “萧郎君。”那女郎一双杏眸含泪,她本是婉转温柔的一副容貌,此刻殷殷抱住他的手臂哀央,更显楚楚动人,“妾屋中熬了肉糜粥,明日清晨咱们对桌同吃,也再好好说说‘佟季青’之事,如何?”


    萧应问仍是不肯,“庄冲踪迹既现,抓住他是迟早的事儿,届时一番拷打,还怕他不开口么?而且——”他拉长声调,不急不慢地说道,“某晚些就要出城去了,怕没有空闲与三娘畅谈。”


    听着人已走到门前了,李辞盈再没忍住上手要推他,“您且去南门等妾一刻钟。”她压低声音,“妾只与裴郡守说两句话,很快就回家来,好不好?”


    一刻钟?萧应问的耐心或只有半刻钟,冷眼瞧着那女郎眸中水光朦胧——若他再不点头,李三娘或许真得泪洒当场。


    萧应问扬着下巴“嗯”了声,又道,“一刻钟,过时不候,望三娘抓紧时机。”


    李辞盈忙扯了个笑容,点头,“您路上小心。”


    “心”字还没吐完,人就已经抬手抹干泪水转到屏风前头去了,萧应问真是没见过谁人变脸能赛过李三娘,就这么个背身的功夫,敛黛含颦往那坐榻上一歪,多少骄矜着的。


    对着不同人等,她似有万般盼睐姿态。以他之所见,大概不及十之一二。


    萧应问好笑地轻哼了声,扶在窗上的手又慢下。


    一刻钟?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能让她放着庄冲的安危不顾,要与人关在这屋中说上整整一刻钟?


    第26章 “您帮帮阿盈罢。”


    却说裴听寒这边。这几日为着南郊的案子,肃州各官吏协合飞翎卫及都护府长史等步步跟进,无论李少府,或是裴听寒,实则都找不着空隙处理自个私事。


    待会儿*还有公务要处理,但他惦记着李辞盈在照夜阁生闷气,与李少府等简单交待几句,又冒着冷风先往这边来了。


    阁中烛灯灿然,那女郎泰然斜倚在璨花坐榻上,见着有人推门,这才直起背脊正襟跽坐,面上冷冷的,也不瞧他。


    慢了脚步要往她对坐去,忽得一阵歪风吹得灯下纤影颤颤,想着她衣衫单薄难胜春寒,裴听寒略略迟疑,还是转了身,将门扉紧紧拢上。


    厚重的门板隔绝风声尘嚣,屋子里徒然阒静,半晌没人说话,裴听寒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心下忐忑不安,他不晓得李辞盈究竟有什么要紧事,更想不起自己哪里做错了,一步一顿地行到坐榻间,张了张嘴,喊她一声,“阿盈。”


    这称呼一波三折,起先他自与众人称她李娘子,而后知晓她行三,便也喊一句三娘。若止步于义交,便再不能有他说。


    再熟识了些,得以能用盈娘称呼,已是十分亲昵。至于“阿盈”,非待私下无人之时不可。


    李辞盈“嗯”了声,仍然不看他。


    总之不管有什么事,先低头就是了。裴听寒找到她冰冷的手儿握在掌心,随后曲膝蹲下榻前,昂首去瞧她,“坊间风大,何必在外头等着,某早吩咐过门房,有贵客直接请进来,用不着通报。”


    人家本就气闷,听着这话更是恼怒万分,李辞盈杏眸含怒,侧了身子要挣,“哪有人在等,分明是郡守下令让妾到这儿来的,天儿要暗了,郡守若是没有吩咐,请恕妾这就要回南楼去了。”


    上回还能喊“裴郎”,这会儿又成“郡守”了,裴听寒确认好她只在闹别扭,放心几分,忙两手齐用将人牢牢握紧在手,笑道,“好了好了好了,咱们不气了好不好?”


    他不知怎样讨好女郎,只当李辞盈因他未如约去南楼吃面气恼,只好将这几日在忙的事儿挑拣了给她说明,“南郊出了点事,都护府那边遣了人过来查案,也令某协配监察规整肃州廨衙文书敕令等事务,每每忙到月行中天,来不及去瞧你……”


    原是如此,这倒与萧应问的说辞正好对上,李辞盈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嗔他一眼,问道,“真的?”


    “千真万确!”裴听寒趁势委委屈屈地“哼”了声,还待说什么,恍然于灯影之下,却见李辞盈左手一指上结了个小小痂口,瞧着像是错针所致。


    “……”裴听寒垂眸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拉近她的手细瞧,笑道,“怪了,去岁末已捐过杂税,阿盈家中还有什么需要秉夜纺织的,赶这么急,手指头也戳破了?”


    以李辞盈往日敏锐,实不该错过他眼底稍纵即逝的阴冷沉光,可此时此刻,她脑子里装了太多讯息——白家庄失火案果真是李赋做的?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究竟是不是祆教信徒,裴听寒又为何要把白家失火案的卷宗藏在暗格之中……


    思绪纷纷乱,她勉强听进去裴听寒的发问,“嗯”了声,答道,“过些时候蛮姐儿和面哥儿就要正式拜在青溪先生门下,是以妾想着与他二人各缝一张结实的新布包,用以装书册。”


    话头自然而然转到她的来意了,李辞盈沉下一口气,终也回握他的手,“可依照青溪先生所言,蛮儿、面儿如今既到了课堂上,少不得端正名姓。他俩个自小无父无母,妾又没有学问,取名这样的大事,可真不知交给谁去办才好,而且——”


    适当的示弱对于裴听寒这样的儿郎而言实属必要,李辞盈将人拉起坐到身边,一双水眸灼灼望过去,“裴郎,他们的籍书还在白家庄那边呢,怎么办呀……”她咬咬唇,慢慢枕在他的手臂上,垂眸低声道,“您帮帮阿盈罢。”


    那一点小小的重量靠过来,却让心跳遽然失了规律,她肯将这样的大事也交给他,裴听寒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先前那点子不愉立即烟消云散——她给姓萧的织件披氅,那必定是萧应问仗势欺人罢了,绝不可能如石岩所言她欲朝三暮四。


    至于蛮儿和面儿的事他早想过,若真是想要娶了李三娘,少不了要如她的意安顿好两个孩儿与李兰雪,如今对答也不必多费功夫。


    裴听寒道,“此事不难,虽他俩个从前是白家人,可不足满岁便在李家长大,如今白家无人,按律可记于你姑母名下,待会儿某与少府提一提,空了你往廨署办了就好,至于名字——”


    他也早都想好了,“蛮姐儿性子豁朗,起一名为‘蝉衣’,取白乐天之‘觉来无限嬉蝉声’;面哥儿亦旷达,便唤他‘鹤知’,如何?”


    与从前同出一辙,李辞盈当然毫不意外,点头乖巧“嗯”了声,“裴郎说好,自然就是最好的,妾替他二人先谢过您呢。”


    娇声宛转,玲玲如振玉,倒是惯会惑人的。裴听寒抿唇忍了笑,低声道,“这样说一句就算谢过了?”


    天地可鉴,他说这句话之时心思十分坦荡,之所以这样一问,全然为着再过两月他将行冠礼,肃州城事务无数,他来不及回洛阳去办。当然,家中儿郎众多,也没有人想起他这一遭。


    取字之事他自个做主用了“明也”二字。


    前日里兰州来信,又问起李辞盈日后入籍更换新名之事。是以他想问问李辞盈可愿用“昭昭”二字,“昭昭”“明也”关联相附,从此之后两人缘情相偎,再不分离。


    可人家似乎会错了他的本意,裴听寒仍在想如何开口提这事儿,只听李辞盈“哼”了声,掀了眼皮望他一眼,“妾一家子身无长物,除却两句感激,再也拿不出别的了。”


    这话儿一毕,本是倚靠在侧的女郎忽得撑手从他臂间钻出个脑袋,裴听寒怔怔来不及反应,皎若明月的一张脸儿倏地凑近,紧接着,唇上似乎被什么又软又湿的东西碰到了,一触即分。


    萧世子定下的时辰已差不多到了,李辞盈此刻不能如前世那样慢慢笼络裴听寒,当然,她行此举,也有再见着裴听寒仍然青涩一面之下的些许促狭心思。


    “这样可够了?”李辞盈倒打一耙,噘噘嘴,似对他“趁人之危”十分不满。


    “不——不是——”裴听寒整张脸都烧起来,他捂住发烫的耳朵,又用手背揩了下唇角,仍没能接受李辞盈竟这样大胆,她、她、她——他猛地眨了眨眼,沉星一般的眸子倏然腾上湿漉漉的氤氲,“某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么?”李辞盈往外头看了一眼,“垂暮沉沉,妾以为裴郡守要留人家在这儿过夜。”


    “怎会?”喊她这时候到家中来本就理亏,裴听寒只怕她误会得深了,立即起身让开,结结巴巴说了好几个“你”,“你走吧……”


    真是太久没见着他这副模样,脑袋上羞出了白烟,别着脸抬头望天,看似一眼都不敢多瞧她,实则余光又偷偷摸摸地巡游在侧,一分也不曾放松。


    当然,李辞盈深知男人劣性,若真是做得过了,裴听寒或难免蔑视于她,尤其两人这样悬殊的身份,李辞盈更不能随意自轻。


    若不是萧世子那边催得紧,她何至出这样的昏招。


    李辞盈抻了衣裳站起身,方走了两步,忽觉着后头一阵疾风袭卷,未待转身,侧边横过来一只手臂,下一刻,她就被拥坚硬炙烫的胸膛中。


    “阿盈……”


    熟悉的木樨香扑了满身,年轻儿郎堪称狂乱的心跳隔着轻衫贴附在她的脊背上,轰隆隆地,震得她心口也阵阵发麻。


    “怎么了?”或是习惯了与他亲密,此刻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裴听寒俯身将脑袋放在她肩侧,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长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明日某抽空去唐明府府上拜访。”


    “……”为着裴听寒的家人宗亲远在洛阳城,前世之时他便是托唐明府的母亲方安人来南楼说的亲事。


    明日就去?兰州之事还没个着落呢,这样如何交换庚帖和生辰八字,李辞盈瞠目结舌,侧过脸刚想问一句“为何”,答案已随他的举动一同明了。


    年轻儿郎的冲动总归是直接又贪婪的,裴听寒眸色暗如一片难测的深海,他将难以抑制的躁动与热情统统融进气势汹汹的攻势中,一手自她颈后绕上,以两指抬高她的下颌,倾身将绵密的亲吻尽数奉还。


    这愣头青着实不懂得控制力道,只管一味攻城略池,李辞盈要开口的话也化作哼唧两声,那人更是受不住地要压过来,她再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带着往前趔趄几步,两人糊里糊涂“哐”一声撞在墙边那架棁木衣桁上。


    撞到的分明是架子,轰然倒塌的却是身后那张织鹤排云屏风,连带着侧边一架黄杨木攒边花柜一同倒下来,琳琅几品瓷器玉玩落得满地狼藉。


    李辞盈扶在裴听寒臂间错愕回首,但见一道玄色身影迅如雷电般从眼前掠过,而后毫无犹豫劈向门扉——


    惊夜风萧,距离“一刻”之约定,已不余几息之间。


    第27章 “雨露均沾。”


    在李辞盈看来,萧应问早该离去了,也不知他因何故逗留在郡守府中,又为何要这样大阵仗推了屏风闯出去?


    身轻似羽,迅若飞凫,竟没有人能摸着他的影子。


    郡守府出了这样的事儿,裴听寒自不好再耽搁,眼瞅着外头乱哄哄一团,怕是少不得先去看望仍在中堂的两位长史。


    他只得简略几句与李辞盈嘱咐,“阿盈不必忧心,明日下值后,某必往唐明府家中拜访。等请方安人保——”他微微一顿,才继续说道,“请方安人替你我二人保媒,姑母应当晓得某心诚。”


    “你呢?”裴听寒问道,“你可愿……”


    大魏民风开明,婚姻事已不似前朝般全然遵循父母之言,《户婚》亦明则允准男女同色择配,只不过旧姓望族更讲究名正言顺,自个儿当着女郎的面问,多少是有失风范。


    李辞盈抿唇低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愿?!裴听寒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为何?”


    而李辞盈似乎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依旧笑得温和,“郡守忘了,再过几月您才及冠,方安人怎好现下就为你我做媒,您还是别叫人家为难得好。”


    原来如此,这样细想下来,她好似没有不应允的打算,裴听寒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哦”了声,又说道,“可是刚才——”


    好歹顾忌外头还有下人,他没继续说下去,想着方才的事儿,下意识轻抚嘴角,懊悔自己轻浮,也更怕李辞盈会因此觉着惶恐不安。


    可她不会,李辞盈握了他的手掌,语中带笑,“郡守人品贵重,莫非妾还信不过您么,若两心相通,妾等再久也甘愿的。”


    这倒好了,反而是她来宽慰他,裴听寒顿感愧疚不已,垂眸回握她的手,信誓旦旦道,“某必不教阿盈失望的。”


    两句之后依依惜别,李辞盈拒了他令人相送的好意,提了裙踞自后院匆匆离去了。


    不出所料,为着郡守府出了刺客的事儿,街巷间好些凶神恶煞的衙役来来回回地巡查,见着面生的、外县口音的,都需验其身份过所。


    南楼衡门下自是寻不到那个身影,李辞盈脑子里乱糟糟的,也顾不上别的什么,扶膝就着石墩儿好好坐下来。


    暮霭沉沉,风雾渐冷,市集上的商户也散去了,冷静笼罩下来,街巷之间也似被夜色冻作了冰雕玉楼,只远袅的炊烟漫绕鼻尖,才令她知晓这儿仍是人间。


    好冷,李辞盈搓了搓手背,仰头去瞧灰蒙蒙的天。


    枭鹰呼鸣,最后一丝光亮也没入远丘,黯淡终于落尽了,她垂下眼睛,撑住酸麻的腰腿,缓缓起身。


    她不明白自己哪儿又惹得“那位”不满,或者他真的事务繁忙,一弹指的功夫也不愿多等,就这样生生错过了时机。


    “…李娘子?”


    李辞盈心中猛地一跳,忙抬头,“萧——”


    来人却不是萧应问。


    雾中正立着个修长板正的身影,沈青溪著一袭月白圆领袍衫,束带上七事悬得齐整如一,待人一见,肃然起敬。


    李辞盈眨了眨眼,又瞧见了缩在巷口不敢上前的蛮姐儿和面哥儿。


    是了,为了两个孩儿取名登册之事,青溪先生也到南楼奔走了好几趟,这些天忙碌,她还没来得及处理。


    人都走到家门口了,本该请到前厅去吃茶水,可惜茅屋没有预备待客之地,平日有个三姑六婆串串门,不过一同跪坐坐床闲话罢了。


    她不可能请沈青溪到内室去。


    但好歹后院中摆着石桌和木椅,李辞盈展了笑容迎几步上去,比手想请他去坐坐。


    沈青溪晓得她等的另有其人,道声不必麻烦,“并非特意来访,某与李娘子说几句话就走。”


    他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拒收各家束脩,李辞盈本是低落,此时也不勉强,点点头,问道,“先生是为着蛮儿、面儿登册之事?”


    沈青溪不多做寒暄,眸光谨慎落在李辞盈的肩上,慢慢说道,“正是,他二人在书塾也有些时日了,看得出是勤学好学的苗子,然肃州城的境况李娘子也是知晓的,某冒昧问一句,过了今年,家中是否会让面哥儿往州外做工去?”


    李家穷困,兼面哥儿又是商籍,若说留在肃州读书,任谁也觉着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想着能取名、登册,这几天只顾着兴奋,全然是忘了这一茬。


    蛮儿听罢心中一沉,自小姨母和长姑就是惯着他们的,从不像肃州其他人家那般有不顺当的事儿便怪在孩儿们身上。


    可再任纵,家中几口人仍是要吃饭的,如今他们快七岁,过一两年,只怕难再逍遥。


    未待她想得更深,李辞盈摇了摇头,回沈青溪道,“家中虽是贫俭,但也算揭得开锅,他俩个年纪还小,暂且再留两年罢。”


    沈青溪偶尔听说过她家中兄弟归家途中遇意外失踪的事,此时也不再多问,“嗯”了声,说道,“既孩儿们不会出肃州城去,改日便将拜师登册之事了了。”


    他垂首自袖中取出一张桑皮纸,刚一开口想念一念,又想起李辞盈是识字的,干脆直截了当展开了递她,“他二人托某起名,李娘子且看看,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话毕也不等人回答,转身就走。


    而李辞盈呢,低头在纸上瞧得认真,沈青溪做事仔细,两个孩儿各起了三个名字备用,也将其起源、寓意一一标注。


    他对孩儿们如此用心,可李辞盈却从未考虑过用他起的这几个名字,前世之时更是人一走就把桑纸往蛮姐儿手中一塞,再未提起过。


    推己及人,这会儿又突然觉着过意不去,想了想,又赶了几步追上去送他,“先生慢走,改日等择选好了,妾让他两个带去书塾给您罢。”


    沈青溪顿了顿脚步,侧一眼,见着那女郎笑得璀然,“嗯”声答应着,不自然移开了视线。


    李辞盈半点没察觉,随在他身旁,笑了声,“这回正式拜师,您可一定得收下咱们家的束脩。前几日听孩子们说起,妾已著手准备着了,只盼您不嫌弃。”


    沈青溪点点头,犹豫一息,才又说道,“夜里风寒,李娘子不必相送,且回去罢。”


    沈青溪现下是书院的教书先生,一年后可就考中解元了,虽说李辞盈回溯之前他还没有大出息,但结个善缘总归不会错的。


    于是她“嗳”了声,停在原地,仍是笑盈盈目送他远去。


    等人消失在风雾尽头,李辞盈才跺了跺冻得冰冷的脚,回巷子去揪俩个孩子,亏得她力气惊人,一手拎一个半点不喘气,“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当心把耳朵也冻掉了,快些回去把炉火点上,咱们晚上睡个安稳觉。”


    一句话说完,吐出的白气儿直往脸上扑来,陇西春夜冷得快,她一刻也不想多在外头呆了。


    蛮儿挣扎不脱,本是老老实实缩着脖子让姨母拽着他们回到院中,听了这话,竟是笑得嘴巴也合不拢,“倒不是咱们要出门来。”她冲面儿挑了个眼神,面儿心领神会,接话道,“炉火早都点好,我与阿姐也已躲进被褥里读书。”


    为着这些时日不缺炭火,他们把油灯也点上了,各自窝在被中读书,很是暖和惬意。


    说话间也已走到了西屋外头,她放下俩个孩子,又躬身给他们抻抻衣裳,漫不经心“哦”了声,问道,“读的什么书?”


    孩儿们贪玩是天性,白日里读《千家诗》,夜里则摸出在集市里淘来的西域小人册,竹板上刻着图案故事,谐趣非常。


    面儿兴冲冲开口想说,蛮儿忙在背后拧了他一下,玩物丧志,这事可不能给姨母知道,她又接上方才的话头,说道,“都是长姑看着青溪先生在外头徘徊良久,才叫咱们俩个出去瞧瞧的。”


    在外头徘徊?李辞盈一愣。


    面儿点头,“长姑还想请先生进来吃茶呢,咱们一出到巷子里,盈姨就回来了。”


    这话一出,李辞盈更是调转脚步,决心不和他们回去见李兰雪,免得她又念叨着要请沈青溪回来吃饭。


    “油灯昏暗,别看得太晚,伤眼睛。”匆匆敷衍了几句,把俩个孩子都推回主屋去了。


    寂夜寒啸,今夜连月光都见不着一丝,李辞盈望天叹了一口气,罢了,萧世子既金口许诺定饶庄冲一命,想他这样的人物,应当不会出尔反尔。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此时她只想推门回去好好休息。


    手搁在把手上还未使劲儿,那木门“吱呀”一声干涩哑响自个打开了,李辞盈正诧异呢,万不属于此间的月麟香已从缝隙萦浮鼻尖,她悚然一抬头,竟似“那位”纡尊降贵,正倚靠在她那张半旧小榻上。


    夜色俨浓,她实是瞧不真切,愣愣回神忙合拢了门扉,快步走到小几旁去点灯。


    冷烛半照,那人一身玄衣清磊,腰间一柄金製小刀暗光熠熠,不是萧应问又是谁?


    李辞盈胸口一团闷气霎时就消散了,她展了个笑容,“郎君今夜不是要出城去么,怎得这个时候在这里?”


    那人却不答,半阖着眼冲她招手,“过来说话。”


    李辞盈敛了些笑意,回溯以来,萧应问已很少在她面前做这般目中无人的姿态,萧飒孤冷,此刻少年倒与八月十七夜于太和偏殿的那个人渐渐重合……


    李辞盈攥紧衣摆,又往前一步。


    小屋狭窄,挪了两下已是进无可进,总归有求于人,她揣揣掀了眼皮去瞧萧应问,想着是她请他来吃粥,便又问道,“郎君用过飧食了么?”


    萧应问不答,反而又是一声冷笑。


    这一声直把她半臂冷栗子也震出来,李辞盈摸不着头脑,余光一撩,见着榻沿上整整齐齐搁着那对小团花玄革臂鞲。


    她眼皮一跳,萧应问解下臂鞲来做什么,难不成他今夜还想歇在她屋里?


    这儿可不比鹧鸪山,没有多余的被褥,更没有能打地铺的地方。


    见她错愕,萧应问更是觉着心口一团恶火燎薪,他冷冷笑了声,才回答她的提问,“不是三娘邀某来家中共用肉糜粥么,怎还问我吃过没有?”


    做这么个臭脸,果真只是问一碗粥吃么?李辞盈腹诽一句,认命又转身去摸炉篝上的小坛子,大抵姑母他们仍给她留着的,此刻粥还是温温的。


    她自取了小几上盖着的木碗,想了想,还是又掀柜拿出一张新帕,沿着碗口往内里抹得干净发亮,才去盛了粥来给他。


    小勺儿往碗中一搁,李辞盈把东西放在他面前,笑道,“您应当吃不惯菹菜吧?”


    世代勋贵之尊口能不能进她拧出来的菹菜是其次,其主要因由,是外头太冷,李辞盈懒为他去取。


    果然他瞧不上这点儿调口,理也不理她,从容托个破碗,吃出个姿容瑰逸的模样。


    未多时也就吃好了,难得一碗粥就能抚顺了夜乞郎的麟皮,萧应问撤了帕子,瞥见李辞盈满脸期盼,才悠悠然说道,“落日时分,我的人已找着了庄冲的踪迹——”


    李辞盈眼睛睁得圆圆的,情不自禁倾近几分,竖着耳朵要听听详情,可那人却停顿在那,竟又不说了!?


    她抿抿唇,挑眉示意他,“您快说呀?”


    萧应问很疑惑,“某很好奇,究竟为何三娘从某这里探知案情从来理所当然,毫不胆怯?”


    李辞盈“唔”了声,大言不惭道,“当然为着咱们曾在一同在砂海历经磨难,有生死与共的情谊在的。”似怕他觉得冒犯,她冲他露个蜜糖似的笑容,又补充一句,“总归有那么一点点罢?”


    听着这话,萧应问竟是哼哼几下笑出声来,他闭着眼点点头,缓缓起身,反问道,“是么,某倒觉得,是三娘枉作聪明,自以为能从细枝末节中暗窥深意?”他居高临下睨向她,半晌,才撩袖拂开了桌上杂物,倾身一把捏住了李辞盈的下颌。


    李辞盈被迫随着他的力气抬高下巴,眸中也渐渐腾起轻雾。


    “的确。”萧应问垂眸叹了声,两指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慢慢摩挲,直到手下那人忍不住轻轻颤栗,他才开口继续道,“美貌向来是尔之矛戟,无论对于裴听寒、傅六郎,或是方才那位沈青溪,三娘都做得到算无渗漏。”


    “可惜了。”他笑了声,“那件披氅某已送到傅六郎手中,三娘不必再从它的尺寸来揣测我是否借傅弦之名向你讨要这份‘好处’——”他顿了顿,又“啧”了声,意有所指,“不过,某倒是很有兴致知道,三娘的‘好处’是单给裴听寒的,还是只要能予三娘利益者,均能雨露平沾?”


    第28章 “我的主人。”


    闻得此言,李辞盈心中十分诧然,不错,在丈量完萧应问给的皮毛尺码之后,她确实察觉到其与傅六郎略有些不适配。


    可若这事不是傅六郎提的,那还会是谁想要她织的东西?是哪位飞翎?护卫?她回想了一阵没发觉什么其他人和她多说过几句话的。


    但总不能是萧应问罢?这个答案想想也让人发笑。


    虽他从未在众人面前表露过身份,但李辞盈再明白不过,他是大魏长公主与永宁侯之独子,生来锦绣团簇,想要什么玩意儿不必自己伸手,自有人阿谀逢迎。


    以他这样桀骜狂傲的性子,若真对她有了那种心思,轻易就能将人圈进哪幢院子里,还用得着绕个弯讨要这点子东西?


    如今他说起此事,原是误会了她做手段来笼络他!究其原因,八成是萧应问自个儿弄错了人家的尺码,见了披氅宽大,就臆测她别有居心。


    又或者,是那对臂鞲惹的祸。


    他为着这事气恼,那必是不会将她归到哪座偏院里去了却残生,李辞盈莫名松一口气,同时又有些诧异,无缘无故的,他提沈青溪做什么?苍天可鉴,她对一穷二白的儿郎可从来没有起过任何心思。


    正待好好解释,启唇却是一句呜咽——那人一只手还紧紧捏在她下巴,根本说不出话来。


    而此刻,若不是眼瞧着萧应问眸色寂冷如寒刃,几近咬牙切齿的模样,李辞盈多少会想当然以为他真是在向她讨要所谓“好处”。


    可他究竟要做什么啊!总爱用指腹剐蹭人家,这回摸完脸儿还不够,五指压着她的头皮,一寸寸往颈后慢慢地巡,神情肃然像在考究一柄玉器。


    手指在颈后微微凸起的经脉反复揾挪,也在她思绪飘忽之际忽得不知按着哪儿了,脊上一阵酥麻来势凶猛,霎时痒得李辞盈腿脚发软,险些就跪倒在榻上。


    罪魁祸首出手及时,下一刻掐住她的肩线,将人稳在桌前,淡漠问了句,“怎的,怕了?”


    怕,怎么不怕,李辞盈只怕这喜怒无常的罗刹是想找个时机扭了她的脖子,可这话她不敢说,斜着脑袋瞪他,鼓鼓脸颊接他刚才的话,“哪有什么深意,妾可不敢对您不敬。”


    是么,看着不像服气的样子,萧应问嗤笑声,又道,“某以为三娘只仗一张脸,天地间已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的了。”


    这话倒让李辞盈想起他当初那句阴恻恻的“这世上没有夫人不敢之事”,她不自然地耸耸肩,嘟囔了一句,“若非说容貌是妾之‘矛戟’,那身世、门第不也是君之兵革?没有这些,郎君又何能让众儿郎言听计从呢?”她降了声调,不忿低语,“都不过依仗天生俱来,君与妾又有何两样?”


    巧言令色,萧应问可不会错过话外之音,瞥她一眼,冷哼道,“三娘的意思是,没有身世门第,某万不能让你信服了?”


    当然,李辞盈点头道,“若不是这样,见着您进到屋中那一刻,妾已拿了镐子撅您出去了。”


    萧应问“哦”了声,反问,“是么,但某瞧着沈青溪要走,好似是三娘忙不迭跟上去,要喊人家回来吃茶?”他笑了声,挑眉问道,“不知他沈家有什么‘身份门第’,能让三娘放了镐子笑脸相迎?”


    前一刻巷间风吹,那女郎香靥更羞芙蓉,颊前轻绯,且行且嬉随在青衫儿郎身侧,灵动似月下仙影,全然不知后头有人恨得咬牙切齿,一个裴听寒还不够,她还真是人人不落。


    “……”那不全为着两个孩儿么,尊师重道的理儿莫非还有人不懂?李辞盈一启唇,忽又想着个事儿,歪歪脑袋,眼波定到萧应问身上,奇道,“郎君既来赴约,怎不出来相见,反而要躲在暗处窥探?”他定是故意的,想到这儿她脾气又上来,“白白让妾在风口等那样久,却还好意思吃了这儿仅剩的一碗粥!”


    萧应问一噎,微微侧了侧脸去瞧那坛子,果然是见了底,他闭了闭眼,低语,“我怎会知只有这些了?”


    李辞盈不信,振振有词道,“方才盛粥时,你没听着勺柄在瓦璧刮得叮叮咚咚响?”


    他听着了,又怎么的,萧应问冷冷道,“某以为三娘不喜客人不请自来,故意为之。”


    “……”李辞盈心虚垂了垂眼,忙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怎会,妾正盼着您呢。”她眨眨眼,撑着桌面靠近了些,“庄冲的事儿,您预备什么时辰去办?”


    时候不早了,再晚要出城可不容易。


    她又强调,“方才您也说了,披氅已送到傅六郎手中,妾按时履约,您答应的事儿也一定会做到罢?”


    思及鹧鸪山璧中之秘辛,她只怕庄冲所谋悖于律法,想提一提同去的事儿,可又觉着萧应问不会允准,期期艾艾看着人家,下唇也要咬破了。


    而那人像是能读得懂她的腹语,突兀笑了声,说道,“这个时辰出城去,明日可不一定能赶回肃州来,可不得耽搁了三娘的正事?”


    正事?哦,他指的是裴听寒说明日要请方安人上门的事。


    那事儿都推却了,李辞盈不以为意,娥眉含笑认真瞧着萧应问,也学着溜须拍马,“妾这点子事不算什么,自是郎君的正事更要紧。”


    杏眸轻眨,女郎一张芙蓉皎面还似嗔娇,顾盼间姿芳脉脉,十分惹人怜爱。


    萧应问垂下眼睫,问道,“三娘直言罢。”


    李辞盈深受鼓舞,盈盈笑道,“若是庄冲拒不肯伏法,妾在旁边好歹规劝几句,也能免了双方再起冲突,郎君看呢?”


    话毕了,全靠人家金口定夺,她撑在桌上巴巴地望他,可萧应问都不肯瞧她了,忐忑半晌,那人总算长长“嗯”了声,嘴角有了点弧度。


    “也好。”萧应问道。


    答应了!李辞盈一握拳头,眉梢眼角尽染笑意,“那妾收拾收拾,咱们即刻就——”话没说完,对面那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包袱,悠悠然放在桌上。


    这一幕怎得觉出些熟悉感,李辞盈瞅他一眼,取了那包袱到身前,一边解开着,一边听萧应问不急不缓说道,“吾等公干,也有都护府的差役在,实不便带着女郎同往。就委屈三娘扮作我的随从罢,到了城郊,万不能离开十尺之外。”


    扮作随从?李辞盈垂眸一瞧,原来包袱里头装着件鹤纹缺胯袍并羽缎夹衣。


    想是赶裁出来的,针脚不比从前在长安城见着的飞翎服细致精美。但锦衣用料瑰丽,一见之下灿若云彩,轻柔的一捧握在手上,心间也不自觉放软。


    李辞盈道,“郎君忘了,妾的身份受不起这绸衣。”


    “不能么?”萧应问道,“那将覆面盖好,别让人瞧见就是了。”


    李辞盈晓得的,只要眼前之人肯为她开口,西三州并大魏境,谁敢提他一句不是?这世上律法实只为束住她这样的人,至于皇勋贵族,另有一套定则。


    事不宜迟,她懒管心中如何悲春伤秋,一手按在衣襟要解,瞅着萧应问半点不动弹,梗了脖子斥他,“郎君何不出去等,妾这就要更衣了。”


    又不知哪里触到她的伤心事了,这一声真够凶悍,萧应问冷哼了声,才迈了脚步慢慢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莫名说了句道,“此一去,三娘可没空闲再为两个孩儿准备束脩。”


    这点子小事何足挂齿,他怎么什么都要管,李辞盈没好气瞪他一眼,“我早让陆家娘子给我们家留了两只肥鸭用作春祭,此番是打算春祭了了就送到书塾去的。”


    哦,两只肥鸭,她一句“着手准备”不过是客套话,可没有要亲自为沈青溪做些什么的意思。


    萧应问好似这才满意,一手抄走了桌上那对臂鞲,散漫说道,“到了外头收收脾性,别总睁双圆*眼摆脸色,他人见了得觉着你才是我的主子。”


    李辞盈正为他又把臂鞲拿走这事欲言又止,这下没听清,“啊”了声,愣愣问道,“‘你的’什么?”


    “主子。”萧应问随口答了声。


    话音一落,他猛地停下脚步,六合靴在地面擦出好大一声响听,萧应问僵硬扭头去瞧她,而后者依旧泰然自若在抻手上的锦衣。


    “我听见了。”李辞盈冲他疑惑地眨眨眼,“还不出去?”


    装得不像,眸子里得意与促狭都快漫出来了,萧应问“哦”了声,颔首回道,“是,某告退。”


    这恭敬的语调一出,李辞盈登时起了一身冷栗子,他要干什么啊!还真是晓得怎样恶心别人!


    而萧应问呢,余光瞥见她气得直跺脚,没忍住勾起唇哼了声,“出息。”


    第29章 “定是萧凭意逼迫你的!”


    西京贵公子之脾性何其恶劣,且不说先前一番所谓“雨露均沾”的说辞多少刻薄,李辞盈听得多了,不过当他犬吠。


    而此刻——她与家中略略交待几句,一推院门出来便瞧着夜雾中遥有明灯几盏,再走近些,正是老熟人戚柯牵了三匹高大威武的好马等在巷口。


    马屉旁斜斜挂着防风灯,溶溶金光化在夜色中,也寂静落在萧应问挺括瑰异的鹤纹衣袂,李辞盈低头瞧瞧自己的袖口相同样案,眸色霎时冷下两分。


    戚柯见她来了,毫无意外之色,恭声打了个招呼,“李娘子。”并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


    好一块沉甸甸的青铜鱼符,就着灯影认真研看,上面端正文字,分明写有:御赐大魏李氏飞翎私卫令。


    李辞盈微微颤了颤,那回太和殿中她得见天颜,然也只得了圣人主子赏下一串璎珞宝珠,未曾得过御赐之物。


    ——衣衫、马匹、令牌都备好了,分明早打算好让她同去的,却仍故作姿态要听人家多番谄媚,仗身份高贵横里做斜,他也不嫌累得慌。


    这会子怨念快绕了他满头满脸,萧应问只当没察觉,伸手将她耳边覆面端正挂好,垂目瞧着她愤愤发怒,嘴里的话却是说给戚柯听的,“此刻起,她是京里头遣来的巡查特使李昭,别再冒失道错了名姓。”


    “是。”戚柯答应着。


    李昭?李辞盈警惕一昂首,却见那人神色淡淡的,又问她,“怎么的,李使君还有何异议?”


    此刻“李昭昭”这个名儿还未现世,他给她用这个也只能是个巧合,可李辞盈心里总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无论是她与萧应问著上同纹样的缺胯袍,或是从他口中听着“李昭”这个名儿,或者是戚柯那一声诚敬的“使君”,都让她觉出如坠云雾的不真切之感。


    那两人没留下更多空闲予她思索,萧应问翻身上了马,一拽缰绳要走,转眼见着她仍不动作,冷语带刺似的,“如今李使君是又不会骑马了,不若咱们将裴郡守也一并喊上,让他带着您同骑?”


    “……”戚柯一惊,怎得世子说话突然这样阴冷,也不知李三娘哪里惹着了他,感觉有点不妙了。


    而李辞盈呢,早快习惯“那位”如何阴晴不定了,如今著绸衣、冒官差,数罪并身,左右是个死罪难逃,随萧应问怎样冷嘲热讽,能保住自己小命是主要。


    她压根儿懒得理,收了思绪细看眼前。


    戚柯带来的这匹紫燕骝生得高耸,李辞盈踩上马蹬却轻易够不着,不过这点子困境难不倒她——她长长呼了一口气,踩稳蹬板奋力一跃,女郎身姿腾在半空轻如飞燕,随后她伏在马上稳稳坐好,才昂首看向二人。


    也不知是不是夜暗撩眼花,她仿佛瞧着有人眸底笑意一弹指顷,颇有些宽纵放任的意味。


    再皱眉定睛去瞧,萧应问却再不肯给机会了,冷了脸色拍马向前,徒留她个清冽挺拔的背影。


    哼,有什么了不得,谁爱看他似的,李辞盈攥好缰绳,又摸摸怀中的鱼符,这才紧着一口气,催马跟上去了。


    此番到追到肃州来,萧应问一行明面暂居于北郊驿馆,实则傅弦等已追踪纪清肴到了南面的丹霞岩谷。


    此处地貌奇特,连绵起伏一片险峻崖璧,至丘陵与山峰交汇处,常有徒陡直下的险隙,夜行旅人不慎坠入崖底枉误性命者不下千百。


    这回全靠着李使君轻车熟路,三步一绕五步一进,错过所有险隙找着了傅弦等人于崖上暂扎的营地。


    远远见着隐在小丘后的帐篷,戚柯才恍然,亏得世子未雨绸缪去寻了李三娘,否则寻着这鬼地方来,不知要多少艰难。


    而李辞盈呢,下马与他们行到主帐中,才知晓萧应问口中所谓“庄冲戮我护卫,此仇不得不报”是怎么个意思——前些时日同往无界砂海的人几近全覆,此间多为萧应问自岐山营借来的将士,张张都是生面孔。


    而对于“巡查使”的到来,众将见怪不怪,朝廷哪年不封百八十个特使在这边来的?光是“密瓜使”就能封他十个八个的,况且公子弦在陇西出了这样的事,西京派使者过来瞧瞧状况再寻常不过了。


    萧应问既回了,众人捡开杂物围拢坐下,适当向他禀报如今的状况。


    傅弦道,“昨日午后,斥候探得了沙盗多有异动,尾随至此处,发觉他们竟就地扎营,某猜测他们得了庄冲的确切消息,正等他来汇合。”


    果不其然,未及黄昏,有一男子单骑疾奔而来,是纪清肴亲自出营迎接,众匪皆怡然。


    提及崖底的沙盗,砂海所幸者个个裂眦嚼齿,只恨不能立即生吞了庄冲血肉。


    傅弦禀完了,倒将目光转回那位巡查使,他在长安与众飞翎混顽得多,倒没听说其中有这么个名叫李昭的矮个子,只不过李昭虽瘦小,裹进鹤纹袍却是个板正英挺的姿态,并不显突兀。


    会中跽坐席间,稳如尺衡,也确有长安儿郎风范。究竟什么时候飞翎廨来了这么个人?傅弦借口拿水囊,混不吝挤走几人,撩袍坐在了李昭旁边。


    李辞盈不晓得他过来,只一双眼盯着对面站立发话的戚柯——庄冲所戮多是戚柯的同僚,众长卫在侯府戍卫十数年,向是亲如兄弟的。


    说到深处,虎背熊腰的汉子也眼圈泛红,“天网恢恢,不枉弟兄们苦寻半月有余,总算找着了贼人踪迹,郎君、公子,吾虽未亲历砂海之战,然弟兄们尽折于庄冲毒手,今日雪仇,望郎君能允准某行先锋,亲手割了庄冲狗头!”


    此话毕,戚柯哽了声音,再说不下去,颓坐席上,竟侧身抹泪去了。几个儿郎围上前去,皆道要让庄冲死无所葬。


    李辞盈万想不到状况到了这个地步,此间同仇敌忾,怕庄冲一现身,找不着讨饶的机会就暴毙当场。


    而萧应问呢,全然没体会到她火急燎燎的目光,只解了那柄金製小刀搁在掌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玄色穗珠上慢慢地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之前在肃州营中,萧应问句句轻巧,说什么“节哀节哀便罢了”,可戚柯毕竟是他的亲信了,如今群情愤慨,萧世子会不会因此改主意?


    心脏不受控制地疾跳,李辞盈突觉着此间闷得厉害,恍惚一抬头,又似闻着了砂海之中黏腻的腥气,那些冤魂如浮空的影,一丝一缕汇作浓沉的黑雾,她的眼前遮天蔽日,仿佛一丝光亮也见不着了——


    正是此时,身旁之人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力道之大,捏得李辞盈闷闷哼出声轻响,这声音在嘈杂之间并不显突兀,然席中的萧应问手下一顿,淡漠瞥过来一眼。


    “三娘?!”傅弦好歹是压低了声音,又急又惊地发问,“你怎著有飞翎卫的衣裳?”其实不用问也该知道的,单她自己怎敢僭越,“必定是萧凭意逼迫你的。傅弦痛心疾首地低斥,“这人明知故犯实在可恶,别担心,某现下就带你去换它下来。”


    一大串话语抛过来,李辞盈真不知怎么应对才好,“唔”了声,想看萧应问一眼,掀掀眼皮,傅弦已挡住了她的目光,“不必管他,某能为你做主的。”


    连拽带拉要将人带走,李辞盈忙摇头,一手按在他手背轻轻拍抚,低声说道,“六郎不必着急,萧郎君没有逼迫我,只是、只是……”要敷衍这样一个热血少年本是十分轻易,可惜此刻两眼轻闭,脑中竟难得一片空白。


    庄冲究竟能不能活,萧应问为何始终一言不发?


    正是此刻,帐外一声急切的报令,有人不顾礼节闯入此间,跪地稽首,气喘吁吁地说道,“报!!盗匪拔营,料得一刻之后既将离开丹霞岩谷!”


    在场所有儿郎立即拔剑起身,众目灼然望向上座,萧应问目光微沉,开口竟是一点也不犹豫,“即刻剿匪,庄冲其人涉及他案,留活口押审。”


    留活口?众人皆是一愣,傅弦亦上前一步,怔然道,“表哥……”


    那人阴戾眸中似冰雪覆原,一丝情绪也没有浮出冰面,他扶剑起身,再巡向众人,淡漠道,“留庄冲押审,违令者——”他看向傅弦,继续道,“立斩。”


    至权者之薄凉狠绝令人闻而生畏,众人俯首领了将令,旋身鱼贯而出。


    有他一句,自是稳妥。李辞盈一霎失了力气,跌伏在桌案,长长舒了一口浊气。


    第30章 “陇西蛮子牙尖嘴利,不与她计较长短。”


    为着楚州牧立场不明,萧应问已在前几日密令岐山营支援,并与肃州裴郡守知会好,才得以让身经百战的岐山营精锐聚集丹霞岩谷。


    正值黎明雾霭沉沉时,众将倾巢而出,李辞盈也于主帐之外匆匆上马——岐山将士行伍之健如远在意料之外,待她规整好再抬首,只见着远处黑压压的几列方阵,而玄衣少年领马当先停悬岩崖。


    日光金线隐于陡峰之后,李辞盈遥见他一张挺拔劲窄的影子稳坐骏马银鞍,狂风催得衣袂烈烈,那人发后两束暗彩绸带熠熠铮然,多少意气。


    不多时,他垂目将旗令交于座下将士,后者疾行至岩崖之顶,风飒旗扬,顷刻之间百马连蹄轻嘶——是埋伏于山谷两端的左右先锋得了旗令,正将出入必经之路封闭。


    势成瓮中探物,众人不再踟蹰,列队走马传声而逐。


    众匪本悠然收拾行装,闻此声才知境况不妙,大大是乱了阵脚。


    而傅弦呢,知此时不该儿女情长,仍不免想起那日砂海别离李三娘不会骑马的事儿,回首欲令神武卫护她安好,转眼见得她驱马并辔于萧应问左右,行止间蹁跹轻盈,显是个中好手。


    他恍惚了一瞬,以李三娘之身世经历,究竟何时能学得这样稳的马术?再定睛去瞧那两人,心里却不知怎的突兀揪成一团乱麻——李三娘与表哥离得不算太近,后者也攥着缰绳目不斜视,可戚柯的马儿却始终不紧不慢挡在李三娘前头,大有维护之意。


    戚柯方才只恨不能提刀冲到最前头去,如今只守李三娘安危,得了谁的令不言而喻。


    傅弦皱了皱眉,总觉着有什么讯息在脑海中乱哄哄地飞窜——前几日飞翎分明说戚柯办事不利惹得表哥不满,可急奔肃州的路上,萧应问仍特意喊人去截停了戚柯送往瓜州的一个加急包袱。


    而后——就是萧应问臂上那对针脚庸庸的玄鞲,得有两天没换下了吧,表哥何能对这种东西爱不释手——


    该不会——傅弦心中猛地一坠,连缰绳也忘了掌,后头的人来不及停下,碰撞间差点将他从马上掀下去。


    马儿嘶鸣的动静倒惊动了李三娘,她耸了肩揣揣望他一眼,似乎是十分惊惧。


    也是——虽说萧应问下令要活捉了庄冲,可两相交战怎能平平和和,崖间燃烟箭落如骤雨,一时间营地中黑云滚滚,乱象丛生。


    当然,岐山营早先算好了风向,一丝没往自个这边飘。


    迷津寨众匪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来路去途都堵上,敌手又兵强马壮,他们且战且退,最后只能蜷缩在岩石后头没得及扑灭的篝火旁,浓烟似长了眼睛,一股脑地往狭道奔涌,幸存者个个熏得眼泪直流,站也站不稳。


    既失了战力,便不用再浪费弓箭,萧应问抬臂做了个手势,副将浑然雄厚的声音彻响岩谷。


    “停——”


    这一刻似风停尘落,日光奋力冲破迷雾,洋洋洒满凉飒人间,诸多喧嚣一同摒除了,一切昏暗照得无所遁形。


    近乡情更怯,李辞盈跟着众人向前,却在几步之外再迈不开脚步,畏畏从间隙中瞧一眼,从此盯住挡在纪清肴前头的那个男人,再难移开半分目光。


    佟季青的身形她怎能认不出来?!


    此刻惶悸实在形容,死去两辈子的人从来都在她身边,日日往来州牧府,李赋竟能忍得不予她复认。


    究竟为什么?!愤恨与茫然冲散了仅存的些许喜悦,理智也渐渐蒙上阴霾,李辞盈胸膛剧烈起伏,只恨不能立即掀了庄冲的覆面,揪了他的衣襟讨要一个答案。


    “怎会是你?!”纪清肴只怕自己瞧错了,一下从庄冲后头探身,盯着萧应问厉声呵道,“你不是李三娘的情郎么!?那几日在寨子中我对你们多少客气,你竟是这样恩将仇报!”


    此话一出,傅弦、戚柯等人均是脸色一变,然观当事二人,萧应问波澜无惊,李辞盈呢,覆面之下瞧不清面色,只一双眸色晦暗如墨,死死盯住了庄冲,似根本都没听到纪清肴的话。


    “‘恩将仇报’?”萧应问骤然发笑,他可没忘了砂海中纪清肴那一枪之仇,抚上臂上旧伤,懒与她多费唇舌。


    他侧向左右,下令道,“留下庄冲,其余闲杂人等即刻押下去捆严实了。”


    “是。”


    将士领令上前就要拽开他们,纪清肴此刻孱弱,却仍有一把好嗓子,怒吼道,“我不走!”她走了,不知这些人要如何折磨庄冲。


    “阿肴。”庄冲总算开口,他与纪清肴轻语安抚,“不必惊慌,既他们费这气力留你我性命,想来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你且去看看弟兄们伤势如何了,这边留某应付。”


    “可你的伤——”她很快住了嘴,昂首瞧了萧应问一眼,若不是庄冲遭了暗算,局势必不能只倒向对面,她点点头,又嘱咐一句,“此人诡计多端,你千万小心。”


    左右闻得此言深觉忤逆,瞠目怒斥道,“大胆!”


    上前一步就要教训,萧应问摆手让他们不必计较,“陇西蛮子个个牙尖嘴利,不与他们较一时长短。”


    “……”李辞盈一闭眼,总觉得有人是在指桑骂槐。


    知晓萧应问要当场审问庄冲,左右几人先清理了昏迷中的盗匪,为安全起见,也用麻绳把庄冲捆上了,确认绳结牢实后才告退离远。


    “李使君?”有人好心喊她一句,萧郎君拷问犯人,连公子弦都不敢留下,区区从六品巡使怎么就脚上生根,一步也不挪开?


    萧应问看他一眼,“退下吧。”


    竟是让李使君也留下的意思,那么看来,此人来头不小啊,那人思忖着,连声诺诺,退两步也转身了。


    在这荒郊野岭审问庄冲并非萧应问之本意,只不过有人两眼射出的冷光已迫不及待把人脑袋凿了个对穿,他只怕再拖上一刻就要殃及池鱼。


    今日闲来无事,让他们兄妹快快相认,他也好就庄冲的立场做下一步部署。


    篝火旁青焰方烈,不知什么织物在乱战中卷入其中,烧出赤腥得令人掩鼻的气味。


    李辞盈真是不知如何开口,定定看他良久,才终于下决心先解了庄冲覆面,以迷津寨众人之反应,他们一见之下,应当也无需赘言了。


    她上前一步,手指将将摸到他耳边细索,但见得眼前之人却不知用得什么法子挣了绳结,倏然暴起。


    “昭昭!”萧应问反应极快,只一刻已经抽剑而向,另一手往李辞盈肩上一点,牢牢将人护进怀中。


    可庄冲却顾不上别的什么,只迅速转向火篝,徒手于其间捞出了一个李辞盈极其眼熟的东西——佟季青总不离身的饕纹银面已在火焰中烧得滚烫软烂,手指一触上去,滋滋溅出炙肉焦臭的气味。


    “庄冲!!”远处传来纪清肴用尽全力的呼喊,可惜这一歇声实在微弱,而庄冲也听不得进去任何人的劝诫——这张脸,这个身份,他所犯下的罪恶,实会为他所在意之人带去太多祸患。


    他再不犹豫解开耳上覆绳,自额角盖下银面——【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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